第61章 拔剑
记录世间所发生过的一切的文官死了, 死在了他曾经短暂信任过的修真入道人士手上。
在他踏上巨大的船只前,曾经有人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让他不要那么天真,可惜他没听她的话。
他的骸骨被埋葬在与家乡隔着一整个不净海的昆法大陆,这里几乎没有凡人, 这里也没有他的亲朋好友, 这里曾经是一座荒山, 依附他的灵骨,这里后来拔地而起了一座仙山宗门,并且短时间内一跃成为仙盟排名第三的大宗门。
“黄苏死后,天命文官后继无人, 唯有轨星阁保存其右手白骨于殿堂勉强能读得命轨星盘一二……当年的战争, 沙陀裂空树的真实历史也随之被彻底掩藏, 没有人记得这些事,甚至他们再也不记得发生过那样长时间的战争。”
道陵老祖目光重新落在平静水面, 鱼竿轻晃。
“就像是原本便是拼凑起来的画卷, 被人用火焚烧掉一块。”
伴随着鱼漂发出的轻微响动。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幻, 拔地而起的宗门大殿,琉璃瓦顶的辨骨阁,宏伟气派的宗门祠堂,人来人往于山门前下跪祈求寻仙问道的弟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凡人的骸骨之上。
宴几安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不可谓之不震惊, 突如其来的冲击就像是一切大义凛然被撕下了掩饰太平的表皮,露出其下狰狞——
他突然明白, 那些偶然窥视部分真相的修仙界弟子爆体自裁究竟因何。
观念崩塌, 道德沦丧,修仙入道人士曾自诩高高在上,不与世俗争, 然而在那一刻,他们或许意识到曾经追寻了一辈子的“道法自然”都是骗局。
他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并非天道赐福,而是靠着一双双沾满鲜血的手换来。
是道心乱了。
所以爆体自裁。
从木舟上站立而起,云上仙尊也会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张素来鲜少情绪的面容上找不着聚焦。
这般模样,道陵老祖却不意外,她依旧是笑着冲他招招手:“急什么?坐。”
无论如何宴几安却是坐不下来,知晓净潭之下是什么的他如今如坐针毡,更有识海翻涌,肩膀上的伤口越发疼痛,那足够腐蚀五脏六腑之痛逐渐蔓延至心脏——
“从小到大,师尊与我早已诉说修仙界与凡人的战争,说沙陀裂空树的枯荣,说我与神凤曾经为这世间做过的种种,您总告诉我,这件事不可与外人道,徒弟从未问过缘由。”
宴几安目光定格于女子唇边的笑容。
“而今徒弟却突然想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黄苏?
为什么要掩埋那段战争历史?
他呼吸因此变得凝滞,屏息静气,想要一个合理的答案。
“傻徒弟。”
面对他的质问,懒散斜靠木舷边,美艳女子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蹭鱼竿,轻轻一哂。
“你且回答为师,现如今除却沙陀裂空树枯萎这一事,这三界六道,何苦有来?”
宴几安愣怔。
“无论弥湿大陆或者昆法大陆,不言他化自在天界又或妙殊界,所有生灵的爱恨嗔痴,都伴随着黄苏的那一把白骨入土烟消云散……”
女子终于抬眼望向他,似叹息,也似询问。
“怨念与恨是什么好东西,需要被铭记于心?执念又是什么好东西,需要被纸笔记下?是否每一段战争都有被纪念的意义?忘记恨,放下恨,让一切重新开始,何乐不为?”
宴几安答不上来。
“凡人贪婪,残暴,对于力量拥有偏执的狂热。从古至今,是我们,在惧怕他们。”
道陵老祖淡道,“大日矿山之行未使你参悟此事?仔细回想,当那些凡人发现自己获得了足够反抗修士的兵器,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造反。
凡人们第一时间以暴力抵抗大日矿山修士监护者。
他们引发一场了无法收拾的暴乱。
木舟上,女子轻轻挥了挥衣袖,柔和而无声的力量牵引着云上仙尊重新落座木舟,木舟轻晃荡漾水波,他面色迷茫如三岁稚童——
是对的吗?
牺牲一人,完成三界六道之大同,求得太平之盛世。
“师尊……”
“嘘。”
女子指压唇边。
“是修仙界愧对于黄苏,但有些事,不可知之不可为而不为……傻徒弟,不要怪罪埋怨前辈们曾经做过一两个看似错误的举动不够光明磊落,拔出剑刺向友人的那一刻,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比任何人都愧疚与痛苦?”
……
大概是前尘往事过于震撼,有好一会儿宴几安都没有再发出声音,他如一尊雕像呆呆坐在那,仿佛真正的入了道。
倒是道陵老祖等得打了个几个呵欠,鱼竿握在手中始终毫无动静,她倒也是好耐心等着她的呆徒弟开窍。
终于等得天地混为一体,日月轮替之息,云上仙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抬眸:“师尊此次入梦,所为何事?”
道陵老祖盯着水面。
“当年以黄苏之骨埋葬于云天宗土地之下作为代价,三界六道停战止戈,终于换得片刻喘息。”
她缓缓道,“最近三界六道可还安稳?”
宴几安惘然一瞬,而后垂首,不语。
现如今三界六道皆以云上仙尊为尊,他在仙盟盟主段从毅面前尚可不低头,来去自如,几时有人见他这般示弱?
道陵老祖却不看他,未叫他起,只收敛一些笑意淡道:“云天宗依潭傍山而立,轨星阁背靠陶亭,以上皆是云上仙尊眼皮子底下要守着的东西……现如今如何,没守住么?”
“轨星阁里的东西被人夺走了,那人出手诡奇,再加我身上有伤,并未能够阻止他。”
宴几安道,忽而想起来些什么,猛然抬头,瞳眸微缩。
“是那个人——?”
但这理应并无可能……
以道陵老祖先前描述,云天宗禁制是以黄苏骸骨立下,千百年来非应允,哪怕是哪个人也不可能闯过那道禁制。
更何况那人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水面上的浮漂微动,道陵老祖一提手腕,只见鱼线尽头系一直钩银针,上无鱼获。水波荡漾中,鱼线划出一道弧线,银针在半空中折射冰冷光泽。
“那人来历不明,本身非三界六道生物,行踪诡异,目的不明,能力亦完全未知,云天宗广招门徒,宗门弟子流动来去自如,他冒名顶替或蛊惑意志不坚定的宗门弟子并非难事。”
道陵老祖收了鱼竿,随手将鱼竿扔至脚边。
“你真是迟钝得叫人心痛,净潭下的骸骨早先轨星阁的手部骸骨已经被人取走了,你以为那夜天空异象是为何?”
道陵老祖嗓音低沉,伴随着四周风起云动,刚攀升的月被乌云遮蔽,女子半张艳丽容颜掩藏在阴影之下。
眉眼渐显锋利。
“净潭下‘黄泉之息‘被取出之后,云天宗弟子突破爆体自裁;再又一日,轨星阁最后一部分‘黄泉之息‘也被硬生生抢走,从此修仙界接触到当年隐秘修士越来越多,爆体自裁现象遍布整个修仙界——而你,我的好徒弟,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你却一无所知!你竟还以为只是丢了轨星阁那部分!”
女子声音提高,几近叱责。
宴几安一怔,断然屈身下跪。
“至你闭关,黄苏的骸骨早已尽数移出云天宗,如今云天宗净潭干涸,其他宗门镇宗物也陆续受到影响,修仙界已处于动荡——”
道陵老祖猛地一顿,而后深呼吸一气,缓缓瞌上眼。
“你亦懂抑而后发的后果,为师今日入你梦境,不过是恐慌未来混乱局面,提醒你接下来务必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提防……那人不知何时回来,更不知为何目的潜入云天宗,但今日‘黄泉之息‘落入他手,凭你之力必无再夺回的可能。”
“师尊!”
见爱徒面浮焦虑与不甘,道陵老祖却并未安抚,只是指尖拂过那被废弃的鱼竿,最终转而伸手将其扶起。
“我们并不是全无希望,如今神凤已然降世归位,只是肉体凡胎等待洗练,待陨龙秘境开启,你早日取回那真龙龙鳞予她洗髓炼体……”
她停顿了瞬息。
“复苏沙陀裂空树,是拯救这乱世的唯一解。”
宴几安始终垂首聆听。
那张素来木然的面容,瞬间竟也窥得一丝失魂落魄之意。
此时,山风拂过,梦境之中不知春秋几何,却也有秋风瑟骨之意。
宴几安抬眸,只来得及瞥到近在咫尺道陵老祖眼中有对动荡局势焦灼与对他这不成器徒弟无限怜惜……愣怔之间,风云再起,小小的一叶扁舟与净潭边浮动打起了转儿。
像是悟到了什么,宴几安翻手捉住了他师尊轻搭在其肩上的手腕——
冰凉手感软若无骨,他像是捉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捉住。
只是瞬间他识海陷入一片沉寂,坠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能感觉到肩膀上原本隐隐作痛的野兽咬痕正在愈合,与此同时,他听见女子如叹息亦如叮嘱,语重心长——
【要记住,你与神凤本同根一体,莫为旁人,离心离意。】
……
南扶光听闻宴几安于今晨丑时出关。
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她人在膳食堂,一手扶下巴一手把玩手中木筷,对于这一次也没能迎接师父出关一事属实见怪不怪——
从很早以前,大概就是神凤降世那一日起(当然并不是说这件事与她有多大关系),她已不再掌握云上仙尊的仙踪轨迹。
曾经的她还有闲情逸致为此恼羞成怒,现在她第一反应就是嘲笑地冲桃桃撇嘴,毕竟是她曾经大言不惭“仙尊出关若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大师姐可能会回去重新出关”。
桃桃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当她吭哧半天问南扶光丑时去了哪,南扶光莫名其妙地答:“当然是睡觉,人是铁,饭是钢,一觉不睡困得慌,听过没?”
如此嬉皮笑脸,桃桃正欲骂她两句,这时外面有人高呼一声,仙尊来了。
心脏加快了跳动。
南扶光下意识往外看——
实不相瞒,她其实还是有些高兴听见宴几安出关的……现今修仙界乱作一团,少了云上仙尊,众人仿若少了主心骨(本来这吉祥物鹿桑也当得,奈何她来得太晚,暂时还无法独自挑起这大梁)。
耳边听闻羽碎剑剑穗流苏上青铜铃音,南扶光站了起来,在桃桃“啧啧”的奚落咂舌音中快步往外走——
无论桃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还是有很多事要跟宴几安报告的。
比如近日来修仙界之惨况;比如她捣鼓的邪恶小发明这次派上了大用场;比如她从大日矿山带回来的黑裂空矿石数量不够救助所有人;比如她起早贪黑拯救修仙界这一次也算是没有拖师门后腿……
南扶光出了膳食堂大门,抬眼便见远处一身玄□□袍仙尊御剑而来,她迎了上去。
“师父,我——”
南扶光拨开人群往前挤。
与此同时宴几安落了地。
在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时,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一瞬发生的事,只听见耳边“铛”地一声巨响,锋利剑气迎面而来,南扶光下意识偏开头闪躲,余光见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把青光剑应声碎成两截!
青光剑残骸落地,云上仙尊刺出的本命剑因此偏离原本冲着南扶光气旋识海丹田处而去的轨道,擦着她的鼻尖而过,剑气削掉了她一缕发——
剑光之下,南扶光茫然地睁圆了眼。
“南扶光,现在认罪,本尊饶你一命!”
不似往日清冷,这一刻云上仙尊嗓音中仿若淬了冰。
众人被眼前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当场化作石像。
数丈开外,唯有一人还是动态的,那便是刚刚爬山上来还在气喘不匀的杀猪匠,他手握一柄青光剑刀鞘,那把断裂之剑显然是他掷投出来的。
“这是为何来?这位仙君——”
他话语未落,宴几安已然收剑,冲着南扶光识海部位迎面拍出一掌。
南扶光震惊之余,条件反射出掌对击抵御!
地震山摇,飞沙走石,天地仿若因巨大力量撞击发出呻吟!
若此时有理智,南扶光大概也会嘲笑一声自己多此一举,她区区一个金丹期修士,如何与化仙期修士对掌?
夹杂强势真气一掌迎面而来,窒息之中她几乎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大不了就是金丹破碎,她南扶光——
当谢从、谢鸣、谢寂等数位云天宗阁主从天而降,层层叠叠拦住云上仙尊时,南扶光被那力道生生逼退数丈!
气血翻涌,两眼发黑,极大的冲击使她运气凝滞,几欲作呕!
摇摇欲坠地扶着身边一棵树,她一边嘟囔着“好想吐”,紧接着茫然地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
也就这样了。
………………她还活着?
震惊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南扶光难以置信自己方才接下了疑似发疯的化仙期修士一掌,居然还好端端地站在这。
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惊悚地望着她。
南扶光:“?”
……
南扶光自己看不见,在与云上仙尊对掌一瞬,她周遭忽有灵气翻滚蒸腾。
众所周知,灵气之光对应五行,外溢表现色彩为红、黄、蓝、绿、白,根据灵气等级颜色深浅不一……
土橙色的光是闻所未闻的。
更别提那光团犹如有意识的生物,犹如龟的甲壳扩散与包裹着南扶光,而后又犹如云朵,歪歪扭扭,慢吞吞地,于她身后伸展出九条状如龟尾的轮廓。
……
三日前。
凡尘界。
吾穷压着小木马扎当跷跷板。
“所以您就留下了一块设下防御阵法的手帕作为临别赠礼与补偿?”
“防止修仙界人真的太蠢最终决定找她当替罪羊。”
吾穷眨巴了下眼:“可是在阵法启动的一瞬间您确定那个术法的看上去不带有任何您的特征吗?”
杀猪匠停止撸又瞎又瘸的小猪仔的手:“什么?”
吾穷一脸黑线:“您这不是害人么,无论是回头毫不犹豫咬了人家一口那位还是抢夺‘黄泉之息‘那位,云上仙尊两只眼睛清清楚楚看见了九条尾巴……等那阵法启动,日日可就坐实与不怀好意的孽畜有勾结了!”
“不怀好意的孽畜……?术法显现法相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
“话说回来。”
“啊?”
“就算如此,总比被一剑捅穿了强。”
“……”
“那就赌一个云上仙尊不会对她拔剑吧?好歹是未来道侣,这种期望总不算过分。”
“……日日之前好像留下过留声铃,等我翻一翻,然后您再把上面那句话重复一遍。”
“怎么了?”
“听听自己有多阴阳怪气。”
“……”
第62章 红鸾虽好,以命博弈,大可不必
南扶光脑瓜子嗡嗡的。
她整个人处于懵逼状态, 相比较悲痛欲绝,此时莫名其妙的成分占据了绝大多数……并且她也很确定,因“宴几安试图废了南扶光修为”这件事而吓劈叉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具体体现在桃桃是个很话多的人,谢允星看着斯文实则也很八卦, 无幽平日与世无争但总能在南扶光和谁呲牙时冒出来看个热闹……
但此时此刻, 他们对于“宴几安试图废了南扶光”这件事, 统一展现出了聋哑人形态。
其中至少谢允星肯定是关心她的,在云上仙尊冷声宣布南扶光有可能“沾染邪祟”,需要“关桃花岭禁闭直至解除嫌疑”后,直到南扶光被下属弟子很客气地“请”回桃花岭, 云天宗二师姐看她的眼神都快碎了。
其实南扶光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临走前, 她郑重其事地站在谢允星面前, 宣布:“我没事。”
她说的是真的。
无论是那一剑或者是那一掌,对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除了有点头晕, 她连一口血都没吐出来, 鹿桑方才的尖叫声过大可能伤了自己的嗓子搞不好才是今日份最大创伤。
所以南扶光完全搞不明白谢允星在哭什么……
堂堂宗门二师姐,她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伟岸形象。
可是谢允星不撒开她的手,关键的时候她表现得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把南扶光带走关起来。
她一把将南扶光揽至身后,转身, 高声质问云上仙尊:“仙尊这是所为何事?南扶光何罪之有?”
嗓音之中带着颤抖与忍无可忍。
颤抖是因为害怕,毕竟从小便被教育这人乃天之骄子, 降临坐镇天云天宗是宗门大幸, 是个人都得把他供起来——
不得忤逆,不得不恭,不得不敬。
但话说回来, 无论如何敬重,也总有对其忍无可忍的时候。
从阮竹毫无征兆地在南扶光怀中爆体,接二连三的修士出事,修仙界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是南扶光第一个站出来用了奇怪但有效的法子阻止了这个原本看似无人能挡的可怕趋势。
她用“梦醒了我才发财”救了无数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整个修仙界……
这件事就连药阁的弟子提起都无话可说,近日宗门内部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太平。
所以,南扶光何罪之有?
惹得云上仙尊出关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拔剑相向,一击不成,再补一掌?
谢允星声声泣血,拽着南扶光手腕的手用力的像是要把她揉一揉揣自己怀里打包带走。躲在她身后,南扶光来不及喊疼,整个人还是呆头呆脑一脸木然。
显然她还未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曾与无常老爷擦肩而过。
“是啊是啊……”
“好端端的,这又是哪出?”
“仙尊三思啊,何事还需好好商量,近些日子大师姐她忙上忙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说什么呢!明明也有功劳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从零星一两句声音越来越大,在场所有内门弟子目光齐刷刷转向宴几安。
众人皆是目光闪烁,显然不明白云上仙尊这是怎么了,也不太赞同他方才一番发作——
这种情况空前绝后,绝对稀有。
南扶光看看云天宗师兄姐妹再看看宴几安,眨眨眼反应过来,近日来她的人气达到巅峰,几乎超越了宴几安与鹿桑。
平日她总是嘲笑这群人墙头草,属实也是没想到墙头草东倒西歪,也有倒向她的一天……
哇。
像他娘的做梦似的。
三五步开外,云上仙尊空手而立,早已收了本命剑。
面对谢允星质问并不作回答,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应对懒得回答的问题就直接无视的行为,此时此刻只星眸微沉直视南扶光:“那日大日矿山,你召唤出的深渊生物有九尾,伤本尊一次,伤口数日未愈合;前日凌晨,云天宗净潭与轨星阁遭窃,贼子与本尊短暂交手,出手时亦有九尾法相显现。”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大家看的清清楚楚,方才对掌时,南扶光周身笼罩那色泽诡异的灵气光晕,是何形状,至少九尾清清楚楚,一条不少。
竟是邪祟?
南扶光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想到大日矿山那怪物确实是她召唤出来,她短暂地“啊”了声,一根手指从后勾了勾谢允星的腰带。
好在谢允星是听过她在大日矿山那些壮举的,她又出声问:“仙尊是想说,在大日矿山那时,日日便被邪祟入侵?”
宴几安就是这个意思。
“是她引邪祟现世,勾结其回到昆法大陆,带入云天宗,引修仙界陷入险境混乱,还有云天宗失窃……”
谢允星说到这已经觉得荒谬,故而停顿了下,十分困惑——
“轨星阁丢了什么?又跟净潭有什么关系?”
众所周知,净潭乃阳光普照抽奖池,十天半个月就有内门弟子去随意捞一捞,里面除了破烂,还能有什么影响修仙界命运的宝物?
被如此提问,宴几安又不说话了,显然是不准备告诉他们,云天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窃。
他只是简单粗暴怪罪南扶光是罪魁祸首。
南扶光从谢允星身后冒出一个脑袋,双眼直盯着他,依然是往日那般亮晶晶的样子——
只是不再盈满笑意,也不再是熟悉的纯粹。
宴几安忽然想起,方才他御剑而来,她拎着道袍下摆拼命挤开人群,挤到自己跟前,叫他”师父”,好像是有什么好事要着急与他分享……
垂于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方才对掌产生的力量冲击不是无感,只是此时此刻才在南扶光目光的注视下逐渐苏醒,密密麻麻的痛感如针扎,从指尖至掌心,从掌心至胸腔——
他看见南扶光眼中的光闪烁了下,而后就像是潮汐一般来势汹涌又轰轰烈烈的褪去,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覆灭,消失。
……
谢允星原本是还有话要说的。
只是这时候,原本缩在她身后拼命用手指抠她腰带的人突然不动弹了,而后肩上多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云天宗二师姐回过头时只看见南扶光与她擦肩而过时的侧颜,终于不再懵懵懂懂的样子,反而冷静至显得冷漠。
“这件事如何理解?”
云天宗大师姐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躁动的人群就安静了下来。
宴几安沉默望向她。
“相比起我虽意志清醒只是有可能被邪祟侵体这件事,师父更希望方才一击击碎我的金丹,撕裂识海,让我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废人?”
南扶光移步至云上仙尊面前,停住,微微仰头问他。
“是这样吗?”
她的话太直白了。
就连傻子也能听懂。
宴几安他先是露出了瞬间茫然,紧接着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有了一点点的仓惶。
那张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漠然面容上终于有了情绪,仿若一脚踏空的感觉袭上心头,仙尊大人剑眉皱起,他并不觉得后悔,但非常矛盾地,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是。”
南扶光心想,果然。
站在不远处的杀猪匠也轻轻叹息,刺了一剑没刺中就算了,又补一掌,招招下的死手……
至少那一瞬,这云上仙尊得有多坚决的杀心?
若这条龙一个手抖用力过猛,今日但凡他在半山腰多歇一口气,晚一刻上山来,南扶光怕不是已经死了两回。
“日日。”
他杀猪匠有点惊讶,竟还敢这样叫她?
“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师父不是直呼我大名来着?”
嗯。果然她也没想着放过他。
杀猪匠不意外地看着宴几安再次失言。
总所周知,云上仙尊不善言辞,而方才举动也并非患上失心疯,他无法与外人道明,他在梦境中目睹的一切,道陵老祖的遵遵教诲——
他只是在拯救三界六道之苍生与南扶光之间,选择了前者而已。
他正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与她诉说,又踌躇这件事是否该与她诉说……
然而南扶光却没给太多时间让他犹豫。
“先前仙尊曾经提起择日皆为道侣一事,南扶光先前思前想后,总也想把事解决好,迟迟未答。”
南扶光冲他欠身一躬。
“今日趁宗主与各宗门同门在场,还请仙尊慎思斟酌……是我南扶光胆小怕事,实在无法接受同床共枕道侣某日睁眼,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莫名其妙再给我一剑。”
说着,南扶光停顿了下。
“金丹与化仙云泥之别,今日走了狗屎运挡得了这一次,谁知道挡不挡得下次……红鸾虽好,以毕生修为博弈,大可不必。”
这话说出来时也未必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想象中的质问与指责通通没有。
万籁俱寂中,南扶光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年那日,她在谢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答应了与她唯一的师父、三界六道的云上仙尊结为道侣的计划。
那时她转身回了桃花岭,取来桃林最年老、最茁壮的一枝桃枝劈木刻字,手微微颤抖地刻歪了一笔时,一只鸟雀落在枝头鸣叫了一声,她意识到她也并不是心无波澜……
他们都说刻字成愿时,闻鸟啼鸣是好兆头,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是没有期待过。
正如在大日矿山所悟——
是梦就该有醒来的那天,姻缘造化天道有定数。不是她的,强求不来。
……
众人跟前约定结契。
众人面前婉拒结契。
云天宗大师姐躬身告退时,路过人群,眼睁睁瞧见原本聚集的人群犹如被避水珠分海分开,看向她的目光里有惊有惧,他们显然还没忘记“邪祟入侵”这四个触目惊心的事。
修仙入道者,最怕招惹邪祟,乱了道心,一身修为确实也要白费……
当真如此,云上仙尊动手,不过也是提前一些废她修为。
南扶光自然懒得与他们费口舌解释太多,自愿关那所谓的禁闭成就云上仙尊立威,临走前,她甚至非常符合弟子身份的问他,肩膀上的伤是不是好了。
宴几安自然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站在那的人换成了他,他还在消化先前结契邀请被拒绝的事实——
还挺幽默的,他刚才都想一剑结果了她的修为,这力道控制不好她人都能没了,总不能原计划是抱着她的骨灰坛结契……
左右不过是殊途同归的结局,这时候又来震惊个什么劲?
南扶光带着杀猪匠回了云天宗,一路上相当沉默。
杀猪匠免去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又回来了的苦恼,毕竟他也不知道,张口必然是撒谎,撒谎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落地桃花岭,便去了后山把倒得乱七八糟的晾衣杆重新立了起来,又绕到那数道整齐的剑气刻痕跟前弯腰打量片刻,心想南扶光的身形早就超过了最高的那道剑痕许多……
这云上仙尊怎么连记录身高这种事都不能持之以恒?
随手用木棍沾了泥在他观测到的高度上懒洋洋画上两笔,他扔了木棍,绕回桃花岭洞府。
云天宗大师姐倚窗而坐,望着窗外发呆的同时,眼里蓄着亮晶晶的眼泪,脸上写满委屈巴巴。
杀猪匠:“……”
所以说男人这种东西不可信,尤其是龙族,本质冷血动物,不易开窍呆若木头,冷暖不知——
南扶光:“杀猪的,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好像不是胚胎状态,那它能听得懂人话吗?你过来一下,我想问候它十八代祖宗——它到底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术法?邪祟入侵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能接下化仙期修士结结实实的一掌?如今在整个云天宗同门眼中我同怪物有什么不一样?你看到了吗方才他们避我如蛇蝎,我这些天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名声全毁了?不会真的污染我吧?我修至金丹期很难的!在我身上放奇怪的东西时通知我了吗我同意了吗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王八蛋!”
“……”
嗯?
杀猪匠心想。
原来是在骂我么?
哎呀。
第63章 她是南扶光(男二女二生态戏不喜慎入)
这一次回陶亭, 宴几安克制住了回头望看是否有人跟上来的习惯。
南扶光已经走了。
迈过门槛,他于寝殿中央负手而立。
目光游弋,云上仙尊这才发现榻边床柱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串像风铃又似捕梦网的东西……秋风从半掩窗户吹入,吹得那挂在下面的小巧铃铛轻声作响。
这东西造型小巧又朴实, 没有太多华而不实的装饰, 把“实用”刻在骨子里,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也看得出这东西被制做时,制作者颇为用心,尽量符合云上仙尊的喜好调性。
宴几安的手无声收紧, 修剪圆润的指甲也掐入掌心, 留下浅痕。
此时一脚跨过门槛, 并未过来这一幕的云天宗宗主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言简意赅评价:“太过冲动。”
宴几安回身, 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见后者身为云天宗现任宗主, 如今对云天宗甚至整个修仙界即将大难临头一无所知, 还有心里在这说他的风凉话,心中的恶劣翻涌,情绪企图作祟。
掀开袖领展示给谢从看身上之前全宗门上下无论如何想办法都在淌血,如今却已愈合的伤口,在谢从惊讶地缓缓睁大了眼道“怎么”时, 宴几安放下了掀开的衣衫。
修长指尖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垂眸淡道:“本尊曾于梦境中与道陵老祖一番相谈。”
外人或许不知, 谢从自然是知道云上仙尊并非天生天养这件事, 一闻那人道号,显得更加惊讶。
宴几安见状,心中恶意更甚, 索性告诉他:“轨星阁‘黄泉之息‘被盗。”
谢从:“啊?”
“净潭下原本也有‘黄泉之息‘,那就是云天宗所谓的灵脉,”宴几安停顿了下,畅快补充,“现在那个也没了。”
谢从:“啊啊啊?”
作为云天宗现任宗主,谢从大约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知晓云天宗净潭重要性的人,并非大家概念中的“阳光普照抽奖池”那么简单,宗门核心灵脉诞生于净潭之下,甚至整个修仙界的秘密也沉睡于净潭之下……
云天宗之所以有今日,除却拥有得天独厚的灵气滋生,另有轨星阁,而这二者都与净潭下的东西息息相关。
——千百年来它被打造成“没用的水潭”,大概颇有一些祖宗们“灯下黑”的智慧。
如今听说净潭连并轨星阁失窃,毫不夸张谢从只觉两眼一黑,联想到云天宗百年基业毁于他手,道途陨灭后他怕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活了那么多年,此时此刻,云天宗宗主第一次有了自己死不起的觉悟。
“南扶光她——”
“道陵老祖提醒需注意近些日子靠近净潭之人,本尊出关后询问轨星阁,知更道最近只在其附近频繁见她一人……本尊猜测,盗窃之人恐怕附着于南扶光身上。”宴几安道,“所以本尊方才才出手,想先一步废她修为,那邪祟在她体内也无办法。”
信息量太大。
谢从独自消化了一会儿。
“就算如此,但只是怀疑仙尊也不必出手如此狠厉,我看那丫头的样子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若非那杀猪匠及时出手,以及又有您口中所谓邪祟附体,她未必能于你一剑又一掌中活下来……”
话题又绕了回来,云上仙尊不快地抿起唇。
“再说了,仙尊这般又是如何冲动行事,您可曾想过过若她是目前所知唯一线索,没了她邪祟自可换另一人,这一掌若真拍出个好歹,那找回‘黄泉之息‘的线索就断了!”
“已经找不回来了。”宴几安淡道,“盗贼非一般人,你我皆非敌手。”
这话说的让谢从哑口无言,震惊万分——
如今放眼三界六道,谁与云上仙尊争锋?化仙期修士独他一人断层存在,还有什么活物能让他如此肯定说出一句“非他敌手”?
谢从失语半晌,沉吟问道:“道陵老祖可是如是说道?那如今修仙界乃至三界六道……”
没救了?
“早日复苏沙陀裂空树,这是唯一的办法。”
“……”
倒也合理,灾祸本就由镇守灵脉之物被盗、风水被破开始,只要复苏沙陀裂空树,无穷无尽的灵气便会重新开始孕育与滋养,补充修仙界……
假以时日,何愁区区神秘的所谓镇守灵脉之物遗失?
“那对南扶光——”
总不能是道陵老祖说她妨碍真龙与神凤关系和谐,阻碍沙陀裂空树复苏进度,让处理掉吧?!
“本尊出手,只是为绝后患。”宴几安道,“我控制了力道,她不会死。”
“……”
这样么。
“理解。”
谢从停顿了下。
“但很难支持。”
闻言,宴几安转过头,安静地望着他。
“‘为绝后患‘四字如此轻巧,仙尊可曾想过,那是您从小拉扯到大的徒弟?”
宴几安不言一字,唯有星眸深邃。
“仙尊给她取的小名‘日日‘,小时候她潜入老夫的书房剪了老夫的胡子,是您把她护在身后道‘胡子还会再长‘。”
谢从缓缓道。
“也是您自开宝库,赔偿九霄炼丹炉于谢鸣;更是您取混沌之眼与北冥鲲翅与谢寂……龙族本性贪婪,宝器于您意义非凡,众人只道云上仙尊觅得宝器入库只进不出,却不知您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开启宝库,只为替顽劣小徒躲过一顿好打。”
平日高高在上、行事云淡风轻如谪仙的云上仙尊,此时目光无可避免地闪烁。
他似懂非懂地安静听谢从数那些过往,方才那一瞬胸腔窒息、吐息困难的感觉再次出现。
“那是南扶光。”
那是南扶光。
是亲自捉您衣摆,得您首肯,拜入您门下的小丫头;
是得您递出的中品宝器瑶光剑,至此再未多看一眼其他宝器的犟种;
是听闻真龙镀麟需要道侣,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甚至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那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做些什么”的傻子;
是云上仙尊曾经唯一的亲传弟子,是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
宴几安安静垂落身侧的手,指尖微曲。
谢从叹气,不知当如何将这其中微妙掰开了、揉碎了,讲与或许活上千百年不知情爱为何物的真龙仙君说道。
云天宗宗主唉声叹气中,云上仙尊抬眸,缓缓道:“本尊只是担忧邪祟不除,后有更大隐患……真龙降世于云天宗,陶亭背靠轨星阁,守护修仙界秩序甚至这三界六道苍生,为本尊之责。”
他终于面露一丝丝不明显的困扰,直视谢从。
“而今世道混乱,为苍生安稳,世事太平,宁可错差一万,不可放过一人……本尊,错了吗?”
错了吗?
若是你,天下苍生与相伴道侣,你又如何抉择?
此题无从解答,谢从哑口无言。
宴几安似问他,也似在本己问心,提问之后便在谢从尴尬又沉默的定格表情中淡漠地转开了脸,出神地隔窗望向庭院内唯一的桃花树。
秋燥值日,凡尘界正处万物凋零待过冬之时,这桃树却仿若仗着生长于修仙界,四季亭亭如盖,花开极致灿烂。
……
谢从离开后,再拜访陶亭之人便是鹿桑。
自赤月峰靠两条腿步行至赤雪峰,少女于门外镇守石兽碎碎念中入内时,已然日落黄昏,九耀沉浮于云海,掩于星辰。
宴几安已定格在谢从离开时的姿势,不知道保持多久,入定般望着那朵朵桃花伴随着掺入凉意晚风落下,花落满地。
门外踏入一人也未曾使他挪开目光半分,好在鹿桑也见怪不怪,少女手捧一枚精致药盒,熟悉的魂安草药味钻入鼻腔,大约是药阁制成的新的止血药。
眼皮子敷衍地抬了抬,宴几安发现自己心情颇糟,连多余解释一句“伤口已好”亦懒得开口。
只是安静倚靠窗边发呆,安静等待鹿桑放下东西离开。
但事与愿违。
今日似乎事事要与宴几安作对,小小陶亭内并未迅速恢复只他一人的宁静,云天宗小师妹目光落于到时辰也未燃起的鲛灯之上,犹豫片刻:“大师姐……当真回了桃花岭便未来过陶亭?”
话语落下,却见倚于窗边仙尊道袍垂落,除却晚风拂过发丝微动,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今日之事,师门内部众说纷纭。”鹿桑似为宽慰他,勉强勾唇笑了笑,道,“大家原本似乎还觉得师父行事狠绝,但看见大师姐身负陌生生物法相,倒也吓了一跳呢!”
刻意提高的声色毫无意外落地无声。
那陶亭内的寂静倒显得上一秒的活泼尤其滑稽。
少女勾起的唇僵了下,到底还是没能挂稳,唇角下落,她移步至窗边,微微靠近了冰冷如月的仙尊:“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遭遇无数疑问,从始至只有一人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肯定了他做的事。
鹿桑。
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他垂眸扫视而来,便见小徒弟那美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因为身高差亦这样仰脸望着他。
“天下与一人的选择题,可以的话,谁也不愿做,可偏偏摆到了您面前……数以亿万苍生子民,您一举一动,不容半分闪失。”
「相比起我虽意志清醒只是有可能被邪祟侵体这件事,师父更希望方才一击击碎我的金丹,撕裂识海,让我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废人?」
“师父为恒月星辰,为真龙仙君,为云上仙尊,守护三界六道之秩序,本该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面前的这张脸,与南扶光仰望而来的面容重叠,只是眼前这双闪烁着宽和光亮的眸子,无论如何却与那双冰冷平静的双眸无法融合。
手腕上覆上温软触感,低头不出意外所见白皙指尖轻轻推开他的掌心,深色药盒从她手中即将落入他的掌心。
“日日大师姐她会想明白的。”鹿桑轻声道,“若为苍生,个人生死本就该置之度外。”
话语刚落。
手腕便被反手握住,那力道仿若要将她的手掐断。
鹿桑猛地蹙眉想要痛呼,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脸上的抚慰之意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因为得到了回应而升腾上了一丝隐晦的窃喜。
她望向宴几安,想要看到他为自己的话动容的模样——放眼三界六道,只有她是坚定的站在他那边的,并非谄媚或者心悦,而是真正的理解。
是她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他们降世背着同样的责任。
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
……
鹿桑在再次望入云上仙尊的眼中时,心中便是一凉。
她想象中的动容或者心心相惜竟然丝毫不存在,在那双深邃的眼底,只有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死寂,让人都有些惊讶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长在活着的人身上。
无辈无喜,只有一片冷漠的虚无。
“啪”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那药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倚靠窗边而坐的仙尊大人终于直了直身,手苍劲有力地一把抓住窗棱——
在鹿桑极其惊恐的目光中,他弯腰吐出一口黑色心血。
——粘稠的血液中夹杂着器脏碎肉。
云上仙尊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与南扶光对掌不止没有对对方造成致命伤,他甚至因为那诡吊九尾法相护法,反而一掌震碎自己的筋脉。
“师父!”
鹿桑尖叫一声,双眼发红扑了上来,然而此时此刻这般惊叫只让宴几安烦躁,毫不犹豫挥开了凑上来的小徒弟,后者推搡之间摇晃了下,后腰撞到房中桌边缘,痛呼一声。
气血翻涌中,宴几安亦在调息试图安抚气旋识海的翻江倒海。
万念脑海中过他勉强听闻鹿桑的痛呼惨叫,原本打算不多加理会,然而此时耳边却有幻听,是清脆含着埋怨的嗓音:「你心情不好拿她撒什么气啊?」
宴几安愣了愣,犹如高空踏空,猛地抬头,只见周围再无第三者。
不远处,扶着桌边的鹿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停顿片刻,大约是没想到云上仙尊也有低头的模样,只见其缓缓垂下那双忽而锐利的双眼,长长睫毛敛去其中所有情绪。
“抱歉。”
他咳嗽几声,抬手掩唇,血沫自指缝间喷溅而出。
那嘶哑低沉的嗓音将鹿桑硬生生定在原地数瞬,后知后觉方才反应过来,他在同自己道歉。
鹿桑眨眨眼,轻轻地“嗯”了声,而后又补了句“没关系”,她心想这个人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她的,如果她受伤了,他就会很快地做出回应——
正如那时遍地充数魔化灵兽、生灵涂炭的偏远山村,自尘埃碎土中,他如白衣上仙从天而降,脚踏金光,将她从废墟中抱起,救赎。
他眼中始终有她。
故事本该如此。
天道会将一切纠正,回到正轨。
真龙和神凤就该在一起,从古至今,从今往后。
第64章 她什么都知道(男二视角不喜慎入)
——“特别的人”与“要被拯救的苍生”相比较, 根本不值得一提。
曾经宴几安从未怀疑过以上这件事。
太阳东升西落,潮汐高涨速退,一切仿若和过往好像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这一次, 还是有一些意外变数的。
这意外变数就是宴几安自己。
纵使世间万物于云上仙尊眼中, 不过白云苍狗, 野马尘埃,总结起来总归一句“与我无关”。
当然偶尔也会有世俗清晰困扰,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会选择打坐入定,眼一睁一闭, 一日很快就过去。
但这一日他无论如何无法静心, 硬生生枯坐一夜, 第二日迎着东升之日,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乌压压的云层罩着沙陀裂空树枯枝, 眼看着一场秋雨又要落下。
云上仙尊难得一夜未眠。
御剑来到膳食堂, 在一脚踏进去之前,宴几安曾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
南扶光做云天宗大师姐以及云上仙尊大弟子以来,最擅长的并非使剑而是把所有人的话当做耳旁风。
所以宴几安做好了准备。
料想这一次她也不会乖乖听话关禁闭。
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很是不容易地说服自己,若是在膳食堂看见了南扶光,就当未看见好了。
未料当环视突然安静下来的膳食堂, 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也并未发现幻想可能出现的人,当即, 他有一种重重一剑出招却只刺中空气一般的落空……
很难形容其中的复杂与矛盾。
云上仙尊淡漠的眼底不会让任何人摸透当下情绪, 移步至谢允星的面前,在后者颇为震惊的僵直中微微附身,问:“她呢?”
也无需点名, 毕竟还能说的是谁?
若是换随便一个人哪怕是亲爹来问这话,谢允星也要反手问一句“您在放什么屁”,但眼前的人是云上仙尊,哪怕偶尔做出一两件不那么令人赞同的事,过往的刻板印象还是会使人对他轻易屈服。
谢允星尽量用哪怕被南扶光看见也不会大发雷霆的坚强,不卑不亢地回视云上仙尊,道:“不是仙尊命日日于桃花岭洞府禁闭吗?”
是标准答案,按理应宾主尽欢。
只是从宴几安的表情看,他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
顶着头顶突如其来的乌云密布与低气压,谢允星心想,南扶光其实我也为你付出很多。
犹豫了下,云天宗二师姐补充:“仙尊不必担忧,先前那杀猪匠已经来过,取走了二人份的早膳餐食……拿的都是日日喜欢的。”
“……”
宴几安拂袖离去。
无幽在旁边目睹了一切,云天宗大师兄无奈地提醒谢允星,她这完全就是火上浇油的拱火行为。
“什么?”
“比如有时候人们问你‘吃了没‘,其实并不一定是在担心你这顿不吃能饿死。”
“???”
去你爹的。
谢允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勃然大怒骂他打什么哑谜,现在的男人是不是都非得这样有话不能直说让人猜谜,就好像大家都很闲没别的事要做整天就靠猜来猜去填饱肚子一般。
……
宴几安知道自己到膳食堂已经算是反常,此时此刻他该回陶亭了,闹剧与反常都到此为止。
但踏上羽碎剑,他发现脑海中竟因谢允星三言两语,自行产生早上南扶光告诉杀猪匠自己想吃什么的画面。
过去南扶光不是没管他要过一些写好的符箓或者其他鸡零狗碎的东西,她管人要东西的模样……往往是往那一站,掌心向上,理直气壮。
通常情况下,宴几安不想给也得给——
当然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过分蹬鼻子上脸了便骂她一句“山匪行为”,换她毫不知悔改的“嘿嘿”两声笑。
偏就黑猎空矿石这事上如同中邪般没给她,拔萝卜带泥引发后面一系列事端。
还有那杀猪的……
那个杀猪匠。
云上仙尊也有思绪不受控的时候,知道那杀猪匠入云天宗以来便住在桃花岭,同一屋檐下,二人会产生交流再所难免,也十分正常……
但一想到南扶光早日可能正是睡眼朦胧,操着毫无防备的嗓音打发杀猪匠去取早膳,杀猪匠应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甚至有些日常,但光想着他们会说话,哪怕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他的胃像是被人扔进了一条毒蛇。
那诡蛇冰冷滑腻,翻江倒海地将毒液带来的麻木传递至四肢。
说是如鲠在喉,也不为过。
等回过神来时,宴几安已经落在了剑崖书院外,头顶天空乌云黑压压的。
“……”
要下雨了。
或许是一场暴雨将至。
剑崖书院正在早殿后面一座山,是内门弟子正式学经论道场合,此时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方才从早殿做完功课出来、即将前往书院的内门弟子,他们相当震惊平日总是匿身于陶亭不轻易现身的云上仙尊这会儿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有几名胆大的弟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主动与他问安。
后者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目光似乎都不曾放在他们身上半分,顶着那张淡漠且高高在上的脸,奇怪又自然地径自入了书院。
南扶光又不在。
连早课都缺席了,她负责讲经传道那部分由无幽一并效劳。
云天宗大师兄任劳任怨一人干两份活儿,也没有旁人提出异议,毕竟昨日宴几安一剑一掌“杀徒正道”可谓是惊天动地,事后又当着众人的面道南扶光“疑邪祟侵体”,要求她“禁足观察”……
当时也不是全体弟子都亲眼目睹,但过了一宿,这事儿足够绘声绘色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如今云天宗宗门上下,回想此事,谁不得心有余悸感慨一番,仙尊修的恐怕不是剑道,是无情道罢?
无幽远远看见了云上仙尊,起身与他行礼,后者不甚在意地只是远远投来一个眼神,无幽会意,便又坐下了。
书院内的内门弟子面面相觑,此时倒是忘记分帮结派这回事了,恨不得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随便谁狠狠讨论一番:仙尊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不为何事。
宴几安自己也不知为何而来。
沿着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桌案漫无目的的闲逛一圈,他也不是很在乎所到之处那弟子屏住呼吸,读书声戛然而止,气息无分毫差池,最后斜靠于立柱边,看了一会儿无幽低头为前来问经弟子传道受业解惑——
南扶光平日也这样么?
干一样的事?
宴几安站之了些,忽然开始左顾右盼,她的桌案放哪了?
找不到便问旁边的人。
那内门弟子大概是入门不久,别说与云上仙尊对话,大概是面都未有机会见上几回,当下磕磕巴巴涨红了脸,指了指最前方,无幽身边空着的那张桌案——
顺着他指方向偏头看去,不经意与云天宗大师兄对视,后者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边空着的位置。
宴几安便到了南扶光的桌案边。
坐下之后,他又平静地想,早该认出来的。
——相比起其他人,南扶光的桌案简直像是刻了她的名字。
其他弟子案上放着成堆的书简或文房用品,再多的便是基础书籍,从《沙陀裂空树》至《内证观察典》,又或者《古符箓编设词典》至《草本心经》,大多数人往桌后一坐就要消失于层层叠叠整齐堆放的书后。
而南扶光的桌案书简甚少,凌乱的散落着几册由「翠鸟之巢」玄机阁修撰的《仙河天工》,再就是凌乱摊开的一些羊皮纸,最上面那张甚至半卷滚落于地上,宴几安将之拾起,展开。
只见泛黄纸张上,乱七八糟又零散地画着一些看似设计某样东西的部件拆解示意图,有一些只画了寥寥数笔便被暴躁划掉,笔迹来看这些草稿是不同于某一天分散画上去的……
宴几安动了动,感觉到桌案下踢到什么,伴随铜铃轻响,他弯腰从脚下捡起一粒被踩变形的普通黄铜铃铛。
低头凝视此铃,正当他在想此为何物,为何出现在这,这时候一名脸生的内门弟子手中拿着显然不是书册的东西上到前来——
他飞快地瞥了宴几安一眼,仓促作揖行礼,而后转向无幽,递出手中的东西,低声询问他一些制造上的问题。
宴几安认出大约是个风铃状的物件,和他醒来后看见床榻柱边挂着的那个有点儿像。
“这我不太熟悉。”云天宗大师兄的声音平和,“设计图也在大师姐那,晚些下学我去取来……或者明日她若来了,你再亲自问她。”
那弟子“哦哦”两声,涨红了脸退下,临走前又忍不住望了宴几安一眼。
此时此刻,云上仙尊手掌心还躺着那只铃铛,他有些淡漠地看向无幽,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无幽微微欠身:“仙尊闭关以来,修仙界陷入大乱,不分境界、毫无征兆爆体身亡使得人心惶恐——仙尊可曾记得闭关前留下纸条提醒那些人皆为境界突破误读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不堪负载,故自裁身亡?”
“记得。”
“是扶光想了法子,以她制作的捕梦网风铃为载体,储存多余污染信息,使被污染者不再因接触这些信息负载超负荷。”
无幽笑了笑。
“拖她的福,眼下这恐怖情况才得以缓解,修仙界再无人奇诡暴体。这些天,都是她手把手教会云天宗甚至整个修仙界众修士制造这保命的东西,大家虽在仙盟正式警告后不再试图突破精进当前境界,但也纷纷制作此物,以求个心里安慰……有了此物,虽受污染修士暂时陷入昏迷不得醒来,但好歹能暂时保住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
宴几安垂眸端详掌心铜铃,果然是方才那弟子手中半成品上也有一样的铃铛。
这样当今修仙界人手一件的东西,他也有。
大约是他闭关打坐时,南扶光亲手挂在他的榻边。
……
宴几安留在南扶光的桌案边耽误了超乎他预料久的时间。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突然有了超乎预料的耐心与时间,一件件翻看南扶光留在她位置上的每一个物件——
密密麻麻做了过多笔记的《内证观察典》。
一本以宴几安的认知,她目前正在练的《十二道光百万妙法》剑阵法,书已翻得起毛,最破烂的那一页甚至有被暴躁撕掉又老实粘回去的痕迹。
一些计数算法草稿。
《论丹道》以丹药养体、突破当前修为境界著作,被她暴躁涂抹,横批“拔苗助长,一派胡言”。
宴几安看得有趣,唇角勾了勾,又放平。
挪开《论丹道》,便见最下面压着一张看似年代十分久远的羊皮纸,鬼鬼祟祟地作为唯一叠好的放在角落隐蔽位置,宴几安将它拿了起来。
不意外地发现大约是讲课时某人开小差的罪证。
上面七零八落地记着一些零散的“好无聊”“丹道乃邪魔歪道”“我天呐谢鸣老了话好多”“今日午膳吃什么”“想吃白糖糕|°з°|”等一系列不着调的话语。
最下面干脆写起了日记——
【三月初一,晴】
昨日与二师妹闲聊,谈及今日她隐约要突破筑基中期,虽然早已筑基后期,但别人有得突破我没得,我羡慕不已。
【三月初五,阴】
好像又要下雪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这世道出了问题。
【三月初六,雪】
今日未有一丝突破迹象,烦,急。
今日还是很冷。
她们都用升阳咒暖手,我用完觉得头晕犯恶心,还伴随手干燥,烦,急。
【三月初七,大雪】
老子绝不嗑药突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三月初十,雪下完了没】
啊啊啊啊啊啊三清祖师随便谁,赐我梦中一道光,睁眼无痛金丹,我愿少活五十年!
(开玩笑的)
(并不想早死)
【三月十五,晴】
南扶光今天金丹期了吗?
没有。
【三月二十,晴】
南扶光今天也没金丹期。
【四月初一,雨】
南扶光啊南扶光,你再不金丹期要出大事了。
【四月初五,阴】
明天不金丹期就吃粑粑。
【四月初六,阴】
我昨天怎么能对自己那么狠?那个不算,正所谓欲速而不达。
识海都快变死海了,这合理吗?
我是不是该找师父要点儿丹药吃一吃,或许吃了之后有奇迹,但“或许”之前的“必然”大概是被药阁的缺心眼笑掉大牙。
算了。
明日去辨骨阁看看吧,识海毫无动静万一是灵骨初生的征兆呢?
……
【七月十五,晴】
金丹期(X)
识海(X)
灵骨(X)
菜得自己想发笑。
【七月十六,昏天暗地】
别修炼了,回家种田吧,好歹沾点木灵根。
……噢。
吾等废物,种田也不会长出什么好灵植。
【七月十七,晴】
这日记可以另作取名《南扶光悲惨史》,待有日我发光发热必将影印后免费派发全天下无灵骨、无法突破筑基期修士,以资鼓励。
或者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记录我悲壮伟大以及对灵骨求而不得的一生。
【八月一日,阴】
神凤降临。
只要活着什么离谱的事都会发生的。
妙。
宴几安仔细阅读品味了关于年轻剑修不得突破筑基末期焦虑又暴躁的大半年心路历程,翻过一面羊皮纸,发现背后并非日记,而是一些涂鸦。
貌似还是连环画。
最开始的一幅图是只有枝杆没有树叶的一棵大树,显然就是沙陀裂空树;
第二幅画下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长头发,背着一把剑,标注「瑶光」,小人大约是南扶光自己;一个小人束发,配剑,背后有六条竖线,束发小儿漂浮半空,宴几安认出这是他的剑阵;
第三幅画,与第二幅没有太大区别,区别是在两个小人的头上多了一些幼稚的电闪雷鸣;
第四幅画,两个小人拉起了手,背负剑阵那人周身拥有了代表剑气与灵气的光晕,那光晕画的十分潦草,倒把人化作像是刺猬;
第五幅画,小人头上的雷鸣劈下。
握着羊皮纸的手一僵,上一秒还含有淡淡笑意的黑眸猛然沉下。
第六幅画,那身有剑阵的小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龙似蛇状庞然大物,腾云而上,应接落雷——
宴几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南扶光在画的,将来有朝一日云上仙尊真龙镀麟之日,羽化登仙之时,可能会应劫而落的九天玄雷。
那雷光越画越粗壮,明明粗糙拙劣的简笔画,刻意的描黑于泛黄羊皮纸上却有了触目惊心的效果,宴几安看着那雷落于腾空的巨龙与代表南扶光自己的长发小人身上——
长发小人的五官从“^_^”变成了“X_X”。
长发小人死了。
最后一幅画,巨龙重新变回了身负剑阵的束发小人,他立于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独立,树下,在他身边,还有一座简陋的孤坟。
简笔画旁,有南扶光暴躁的字迹——
【筑基末期相助云上仙尊镀麟,南扶光你别的没有但很有勇气,三界六道会写一本个人传编入教科书永远记得你,赞噢!】
宴几安想起,很早以前,谢从提议南扶光与他皆为道侣,当时的小徒弟眨眨眼,毫不犹豫便同意了。
谢从都被她干净利落到有些错愕。
隔天。
小姑娘拎着瑶光剑期期艾艾来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当宴几安以为她想了一夜又要反悔,谁知她只是问,那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做什么?
宴几安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那时他当她还小,只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真烂漫至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承担什么。
他错了。
原来她一直那么努力,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第65章 清算,但对牛弹琴
宴几安“腾”地从座位上起身, 带翻了椅子发出巨大一声声响,书院内众人被吓一跳,齐刷刷抬头惊恐地看过来。
“仙尊?”无幽错愕且困惑的声音从旁传来。
宴几安却并未理会,当下欲离开书院, 像是急着去某个地方。
此时, 书院外天边炸开一道闷雷, 阴沉如黄昏夜晚交替时的天空猛然被紫色雷电照亮一隅,沙陀裂空树枯枝残影摇曳投射大地。
伴随着第一颗豆大的雨水“啪”地落下溅起尘土,倾盆大雨如约而至。
书院内众人眼睁睁看着云上仙尊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雨点拍击地面之声掩盖了羽碎剑剑穗的青铜铃音。
“雨这么大, 仙尊使避水决了吗?”
一名弟子楞楞地问。
可惜没人回答他。
谁知道呢, 谁也没看清。
……
雨从窗棱飞溅到脸上时, 南扶光正靠在窗边,像个真正的纺织女工一般流水线制造“梦醒了我才发财”。
她不是真的守规矩关自己禁闭, 观察什么莫名其妙的“邪祟”。
得亏这捕梦网歪打正着, 修仙界虽然暂时稳定不再闹出人命, 但这修士所造普通法器从画符箓至缝制融合并非人人拿手,总有那么一些人做出来的东西效果不好……
昨夜,仙盟「翠鸟之巢」玄机阁来了函,仔细观察后发现南扶光所造捕梦网效果胜甚如今修仙界器修大能。
就像南扶光能把普通符箓砸进普通兵器使其赋能,而谢从做一样的举动别说成功复制, 只会把兵器碎得稀碎——
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奈何那是「翠鸟之巢」, 长大懂事后知道那是修士最强证明, 便有了非同一般的光环,南扶光不敢推脱拒绝,于是这些日子夜以继日, 一双手这两天光缝捕梦网铃铛都缝得起了薄茧……
顺道攒了满肚子无处安放的邪火。
眼下能接收她负能量的只有此时此刻在桃花岭洞府外间、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杀猪匠——
就好像人在火烧屁股、忙得起飞的时候一转头发现自己养的宠物正躺在垫子上吹着凉爽秋风悠哉扯呼,谁能忍得住路过时不给它一脚,让它起来重睡?
“你下山一趟脸色更难看了。”南扶光说,“是因为发现自己很可能死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所以才回来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正在努力折一张邪门似的无论怎么样都折不好的符箓。
烦都烦死了。
不远处杀猪匠随意从她书架上找了本书,正斜靠在外间的榻子上昏昏欲睡地看,闻言第一时间嗅到了找茬的气氛,瞬间精神了。
正欲翻页的手悬停在书本上,他掀了掀眼皮子。
“什么?”
男人以一种单纯疑问、完全不准备吵架的平和语气反问。
南扶光道:“你回来做什么?”
哎。
吾穷是对的,我可能就是喜欢自讨苦吃。
“我没说过不回来。”
杀猪匠温和地提醒仙子姐姐,不能做个健忘的人。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回来的时机准确,差不得一分一毫。”
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南扶光并没有两道保命符接下宴几安的那一剑又一掌。
但这不可提。
毕竟又是个危险开端。
杀猪匠识趣地点到为止,却没想到南扶光主动延续了这般话题:“说到这个,早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能从内门弟子手中一而再再而三夺剑?你知道夺剑对修士来说是奇耻大辱吗?并不是跟他借一根烧火棍那么简单?你又凭什么能一剑抵挡住化仙期修士杀招?”
她自己提到“杀招”二字居然毫无波澜,也不知道是这些天早已麻木或者别的什么。
“赶在云天宗山脚下摆摊总得有点本事。”杀猪匠语气真诚,“我从没说过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能自理的屠夫。”
“……”
南扶光又问,“你来云天宗的目的是什么?”
“探亲访友。可惜,故人已逝。”
“故人已逝,你就干脆放飞自我?这就是获得了禁制许可之后,你当云天宗是你家开的理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走的时候留下一堆破烂,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可能是因为回来的时候,想的是留下的那一堆破烂还能用?”
“……”
窗棱边的人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伴随着几声轻声风铃铃铛碰撞轻响,杀猪匠却听出了一些局促的意思。
“早扔了。”
南扶光冷冰冰地说。
“你又没说让给你留着。”
杀猪匠眨眨眼,有些茫然地望向衣柜,想反驳“没有罢”,半晌为了人身安全还是乖乖闭上嘴,单只是“哦”了声。
听不出悲喜。
外面的雨又下成了水帘雨幕,这似曾相识的一天,区别是这一次他舒舒服服地半靠在榻子上,没有被淋湿得个透彻。
杀猪匠:“哎。”
南扶光:“再无病呻吟就给我滚出去。”
杀猪匠:“外面的人快淋成落汤鸡了,秋雨寒凉侵骨,化仙期就不会感染伤寒了吗?”
南扶光:“……”
杀猪匠:“你不管管?”
“云上仙尊曾以一剑接一掌,二次出手,招招杀招意图废我半生修为,当时他若得手,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我,你以为金丹是你砧板上的肉,掉地了吃不成了,还能再买一块?”
没等那杀猪的回答,南扶光彻底放弃了那张无论如何叠不成想要形状的记忆符箓,扔开了手里做了一半的捕梦网,她深呼吸一口气,近乎于一字一顿问。
“就站在外面淋场人畜无害的雨,稍显狼狈,我就该流着泪冲出去原谅他?啊?认真的?你会算数吗?”
……
桃花岭,洞府外。
宴几安很快便意识到洞府内的人丝毫不为他淋作落汤鸡有任何动容。
“……”
睫毛下垂,雨幕中,云上仙尊眼睁睁地看着一滴雨滴清晰从睫毛前端下坠。
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件类似的东西,信件是普通的纸币写成的,然而大雨却并未淋湿这封信件……这引得洞府内,窗棱后正装瞎的人微微眯起眼——拜修士极强五感所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大的雨,南扶光还是看见信件上面有「日日亲启」四字,是吾穷的字迹。
“凡尘界近日似有些不太平。”宴几安道,“不看我扔了。”
南扶光噎了下,心里把吾穷骂了个遍,有什么事不能双面镜说,非要写封信巴巴送来云天宗山门又被拦在门外进不来,吃闭门羹难道很有趣?
她站起来给自己掐了个避水决,在外面的杀猪匠闻声望过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南扶光猛然回想起在大日矿山曾经也有类似的一幕,在死去活来无数次后,某日得知宴几安就在矿区一墙之隔的墙外,她跟杀猪匠说要去找宴几安……
那次是她为数不多在杀猪匠脸上看到薄凉的鄙夷。
她放下掐诀的手,望着杀猪匠:“他手里是吾穷的信。要么你去拿?”
杀猪匠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明显莫名其妙的表情:“外面雨很大。桃花岭没伞。你觉得他会给我?还是觉得我能从他手里硬抢?”
“……那我去了?”
“你在征求我的意见?倒反天罡?”杀猪匠的脸上从莫名其妙变得惊悚,“早上除却我取回来的包子你还偷吃旁的奇怪东西了?”
“……”
这才反应过来此番对话有多逆天的南扶光果断扔下杀猪匠,出了洞府。
大雨被她施展的完美避水决没有弄湿她一根头发,只是夹杂的凉风吹得她未挽起的头发一丝凌乱,至云上仙尊跟前,她伸出手。
后者不像方才威胁她时那样卑鄙,乖乖把信件放进她手里。
南扶光拿稳信掂量了下,转身要走。
此时手腕被人从身后握住,龙族本为蛇蟒同族,冷血动物向来体温过低,再加上方才结结实实于秋雨下洗礼,此时那纤长有力的指尖扣住手腕,南扶光立刻被冰冷刺骨的触感冷得打了个激灵。
“日日。”平日冷漠的嗓音里有不可多得的妥协与放低,“别走。”
南扶光转过身,上下打量宴几安,好像落汤鸡啊,这辈子好像没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当然是故意的。
轻易意识到这点反而让南扶光心中烧起了一把火,那火势从虚无至燎原,她憋着这冲天火气甚至开始生气过去的自己:宴几安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摆出傻子都能看出的无脑套路扮可怜装相,这到底是谁纵容的?
是她自己。
是过去总是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家师父天下第一好,未来道侣天下第一棒,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原谅的自己。
“还有事?”
清冷的声音响起。
暴雨中,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望入云上仙尊眼中,她毫不避讳,眼底一如他那日所瞧见,空无一物。
他曾经也悄悄期盼过那只是他的错觉。
唇角轻轻抿起,在察觉到她旋转着手腕试图挣脱他时,宴几安有些无措地收紧了手腕:“你说结契的事解除这件事,我不同意。”
“……”
南扶光轻吐一股气。
“为什么不同意?”
“为什么要同意?”
没有耐心跟他在这车轱辘,南扶光不得不再次默默深刻警告自己并没有本事第二次惹怒眼前的化仙期剑修使人恼羞成怒招来杀招然后再次期待神迹降临助她侥幸逃脱……
最惨的结果是,骂他只能惹怒他,至于骂的内容,他可能压根听不懂。
“师父,还记得上一次我在馄饨摊喝醉,您自云天宗亲自下山接我?”
南扶光想了想,抬起头看入宴几安黑沉沉的眼。
“其实那天我就想说,这结契道侣,不如就算了。”
宴几安本就缺乏表情的脸现在变得更加麻木,面色不显,实则心猛然往下沉了沉——
果然。
其实说毫无察觉实则不然,那一日,他颇有预感她张口不会是他想要听的话,只是打断的很及时罢了。
“就算我矫情好了。意识到这一切不太对劲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从你第一次没有通知我归日,将鹿桑带回来,抱着她于惊天动地的响动与辨骨阁的废墟中走出来。”
南扶光手握拳,反手轻锤自己的胸口,牵起唇角冲他笑了笑。
“那时候的鹿桑无依无靠,如菟丝花温婉脆弱地围绕在您身边,牵着您的袖袍,我当她初入修仙界只能暂且倚靠带她回来的人,可以不计较……可您碎我瑶光剑,任她入住陶亭,邀轨星阁见证她灵骨觉醒为神凤,那日高台之上,您是不是真的看不到同宗门乃至整个修仙界向我投来的戏谑目光?”
“日日——”
“我不是没争取过的!”
南扶光骤然提高的嗓音打断了宴几安未说完的话。
“你承诺沙陀裂空树枯萎前过往关系皆不续存,你于众人跟前以道侣身份许诺与鹿桑保持距离,那都是我要求的,不是你因为注意到你身边还有一个我,因此而自发自觉去做到的!那是、那是我苦苦相逼得的承诺!”
暴雨中,南扶光猛地后退了一步,甩开了宴几安的手!
“可你转头收她为弟子,赠她伏龙剑,亲授剑法助她入道,广收火燧石净化神凤精魄,却赠我虚木洗髓丹要强行洗我木灵根——”
言至此,似被戳中痛处,南扶光忽然脸色变了。
“还有在大日矿山,若那荒山砸下,以我凡躯,毫无生还可能。”
她毫无征兆“唰”地竟抽出了青光剑,盛怒之下,这把普普通通的宗门统一寻常配件此时仿若被赐予了生命——
南扶光没有本命剑,但这一刻,她却好像觉得握着剑柄的皮肤被穿透,剑之骨与血脉识海相连。
暴风大雨因为剑气震动嗡鸣!
天穹之上,似对此剑气震动有所共鸣,云动雷鸣,紫色的雷电仿若要将阴云割裂,一道紫色雷化作巨柱从天劈下,雷落一棵璀璨开放桃花树上,火光骤然窜起!
宴几安为此分神之际,余光猛然瞥见面前之人一跃而起,他心神一凝,几乎同一时间被逼退数步——
若此时此刻有云天宗弟子在此,必然难以置信,区区青光剑,此时被青绿色木属性剑气包围,迸发前所未有的凌厉!
几乎是下意识,宴几安祭出本命剑,青铜铃乱,“呛”地一声巨响,那绝世神兵打横硬接下青光剑一击!
“日日!”
低沉的声音难得染上急切,可惜很快就被掩盖在暴雨声中。
南扶光根本听不见。
她也不想听见。
青光剑好似有无限的力量,又像是被镶嵌了个谬诞法器,伴随着南扶光身后桃花岭万木震动,似所有的木属性在此刻被凝固化作天地灵气集中于她手中的青光剑上——
“一桩桩,一件件,从炼气至筑基,我南扶光这一路走了整整一甲子!她鹿桑凭什么单只用三旬!就因为她是神凤,她得到天道或是云上仙尊偏爱?!”
剑法是寻常的剑法,只是舞剑之人身法、力道与识海之力犹如神助,宴几安接下她数招,惊也感到虎口因强力震动发疼!
紧接着眼前一花,当宴几安抬头,只见眼前之人已腾升半空——
罡风起,天地鸣。
南扶光只觉得眼前仿若出现一卷卷的书卷,过往所有阅读过的、无论是否掌握的剑法古籍一一展现在她的眼前,心剑合一的刹那,那些古籍被狂风翻飞展开——
一本荒古剑法似摊开凌乱的书页,金色的字跳跃浮现于半空。
与此同时,南扶光感受到了肝脾部位独特的震动与疼痛。
木属性的绿色灵气在体内运转,犹如青龙,彼时代表东方青龙七宿与肝脏共同旺相,“震之气,木之精”,所有的木属性精华被南扶光自主收纳入胸腔——
“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在相关古籍中,肝脏对应木属性,又于周易对应震卦。
震又为雷。
雷鸣草木生生不息中,南扶光便如此突破金丹期初期,迈入金丹中期。
手中那把平平无奇青光剑光芒大甚,青色的木属性剑光一拢而散,如漫天萤火,紧接着有数光点在她身后凝聚,拉长,逐渐化作剑身模样……
万剑阵法!
至此,宴几安心神震动,她怎么会……何时!
三界六道无人不知,云上仙尊宴几安为当前第一剑修,自小单纯金灵根使他被誉为剑修天才,而万剑阵法正是其无旁所授专有剑阵!
这剑阵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荒古秘籍,曾经也就随意摆在陶亭书房桌案,修炼歇息时南扶光拿来翻阅,宴几安也只是随意她翻动——
莫说当时南扶光只是筑基期,哪怕她如今已结金丹成为金丹期修士,这万剑阵法也绝非金丹所拥有的识海之力可以使出!
眼下一模一样的剑阵被南扶光使出,剑雨从天而降,羽碎剑抵挡剑阵发出阵阵嗡鸣,如此强势攻击之下,竟硬生生将云上仙尊逼退至桃花岭悬崖边——
身后一步为万丈深渊。
风止。
剑阵消散。
云崖边,少女执剑而立,剑指立于崖边的云上仙尊。
一步之外抬起头,南扶光微红的眼角因为眯起而有不起眼的纹路。
“师父拿出那虚木洗髓丹前,从未问过我是否需要我的木灵根。”
风吹过无边桃林,树冠发出沙沙声响。
“于我之事,师父只认简单粗暴,如何迅速解便好……毕竟鹿桑是神凤嘛,而我什么也不是。”
骤然落下的语调,云天宗大师姐恢复了冷漠的眼神。
他的行为,并非没有道理。
但不妨碍每当不经意回忆,总是如鲠在喉般不得劲。
总会想着,她是二选一被抛下的那个。
不知道何时山间刮起了风,那风吹过赤雪峰又穿堂而过赤日、赤月两座子峰,呼啸声如天地哀嚎,狂风不止息,吹乱少女柔软的长发,发丝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承蒙云上仙尊那日一剑之后又接一掌,是梦确实就该醒来。”
南扶光的声音哪怕在风声怒号中,依然能够无比清晰地传入宴几安耳朵中。
“您可不认那日一剑一掌皆非出自真切杀心?”
认不了。
无法不认。
“日日。”
“别叫我。不想听。”
“闭关之日,我得师尊道陵老祖入梦,师尊提醒我今日有邪祟入侵云天宗,于净潭、轨星阁窃取宗门乃至整个修仙界□□至宝……此物失窃,三界六道或迎大祸,苍生受难,正如当下。”
宴几安不顾南扶光一脸抗拒,开口解释。
“出关后,我再访轨星阁,得知近期内唯有你频繁出入净潭……加之那夜轨星阁我曾与贼人交手,认出他幻化九尾妖狐法相与那日大日矿山你召唤出来的生物完全一致——”
深叹气,他缓缓闭上眼,自认为剖心剖肺。
“我也没有办法。”
宴几安再睁眼,那总也无尘可染双眸竟也微泛红冒出血丝。
“三界六道,天下苍生与你,我只能……”
“我既苍生!”
一道电闪雷鸣于天边炸开,轰隆巨响声中,本被燃烧的那棵桃树迸发冲天火光!
那折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剑顷刻间上移,直指云上仙尊喉间要害——
“我南扶光既云云苍生!我亦苍生之一!云上仙尊口口声声什么‘天下苍生‘,可有一瞬看我,怜我,望以渡我?!”
锋锐剑尖抵住喉结,暴涨的剑气将云上仙尊修长颈脖划破,到底未脱骨凡胎,鲜红的血液自伤处蜿蜒曲淌……
宴几安一动不动,只安静俯视南扶光,任由大雨倾盆,雨滴落在他的身上,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流淌滴落,很快将血痕冲淡。
他眼中有所谓天下苍生。
却从始至终无意渡她一程。
什么师徒,道侣,皆不过妄向荒唐大梦一场。
手中握紧青光剑,避水决将她笼罩于无形的防护中,一滴雨,一粒尘不曾侵染,此时此刻南扶光心中无比敞亮,仿若有一把崭新又精良的秤。
“那日我在大日矿山召唤出来的不知名生物,不知去向,不知目的,咬您重伤数日,又或许还因我得入侵云天宗行窃,惹得修仙界不得安宁,叠之过往种种,以此抵您一剑。”
南扶光道,“即日起,为那一掌,云上仙尊与南扶光仅只师徒,过往结契从此便不做数——”
“我不同意。”
“那便请师父还我差点失去的半生修为!”
青光剑扔至而来!
沉重的剑柄重重砸在他的胸口,又“哐”地一下混着尘泥滚落至脚边——
宴几安望向南扶光苍白无血色的脸,她无力地笑了笑。
“那一剑一掌南扶光至今思及仍如芒在背、夜不能寐,要我既往不咎,怕是唯有辛苦师父同等代偿。”
但怎么可能呢?
他还有他的天下苍生。
他还有他与神凤从降世以来就背负的使命。
枯萎的沙陀裂空树等着他去复苏,三界六道等着他去拯救。
南扶光赤手空拳向后再次退后数步,做好了被骂痴心妄想或者失心疯的准备,不料宴几安立在原地一动未动,最后只是弯腰拾起她扔下的青光剑。
白光闪烁,清脆断裂声起,青光剑于化仙期剑修手中应声断至数节。
“知道了。”
三字掷地有声。
仿若并不是跟他讨以等价修为相抵,宴几安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听南扶光同他汇报云天宗发生的鸡毛蒜皮琐碎事,平静地点点头,应一声道,知道了。
这次换南扶光哑口无言。
并想问他是不是有毛病。
不顾开出的条件几多离谱,就好像真的得了南扶光“不解除道侣关系”承诺,更像是看不见她一脸错愕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个三清祖师爷在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宴几安丝此时看上去全然心满意足。
漫天的雨水冲刷大地与拍击桃花岭枝叶响动。
他垂眸看了眼脚边碎剑,让南扶光早日去他宝库再取一把合适的、配得上她金丹期剑修的宝器……
顺道再次为手碎瑶光剑之事表达歉意。
他现在道歉简直有了经验,十分顺口,甚至颇为真诚。
搞得南扶光有了一种“我在为后人栽花”的道德飞升感。
外放的暴躁情绪都来不及收回,茫然地眨眨眼,只见云上仙尊立于原地,终于肯抬手给自己一个避水决和除尘决。
目的达到就不必再故作苦情,上一秒的落汤鸡又恢复了往日道骨仙风、睥睨众生的模样,方圆数丈皆笼罩在强大的避水决之下,云上仙尊对她道:“风雨急骤,日日,且回去罢。”
南扶光:“……”
南扶光:“?”
神金。
……
南扶光被云上仙尊一套行云流水、不顾他人死活的操作弄得云里雾里。
她机械地转身,意外地发现身后洞府窗棱上长出来个正斜靠着的人,身形高大且双腿过长的男人如同一条过大的蟒蛇,盘踞于她的窗上,将很宽敞通透的窗前塞得满满当当……
先前那本书摊开落于其膝盖,南扶光目光扫过时,他正慢吞吞捏着一页泛黄书页,准备翻篇。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进去了。
此时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望过来,隔着雨幕与南扶光短暂视线交错。
“从刚才就一直在那了。”
略微嘲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宴几安嗓音薄凉。
“似担忧我们一言不合,我会再对你拔剑。”
南扶光眨巴了下眼。
“莫说寻常一个凡尘杀猪匠,如今三界六道还未曾遇见一人可抬手用普通兵器接下我用羽碎剑出手一剑……日日,此人绝非善茬,你平日多加提防,要学会自行分辨善恶是非,莫遭他人利用。”
不远处的男人好像是在暴雨间隙中听见了对他的诽谤。
茫然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表示疑惑,他看上去天底下最无辜的样子。
南扶光耳闻身后一阵青铜铃响,是云上仙尊御剑离去。
天空响起一道闷雷,紫色雷电只照亮天边一隅,而后那亮起来的地方又迅速黯淡沉寂。
……
南扶光回到洞府,将吾穷的信封扔至桌案。
刚刚被诽谤“绝非善茬”“居心叵测”之人从里间慢吞吞走出来,手中还握着一块看上去像是用来擦身的干布。
“?”南扶光微侧过身,扫了眼男人手中多余物件,问,“什么意思?”
杀猪匠凑近了,看她浑身上下连一根发丝都没湿,明显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随后被云天宗大师姐比较暴力地一把推搡开。
“区区避水决!”
“……”
“我初生气旋识海那日起,便再也未淋到过一滴雨!”
“嗯?”
“‘嗯‘什么‘嗯‘,你质疑我在撒谎吗?”
“……”
杀猪匠似思考回忆片刻,心想难道不能质疑吗!
那日替我收后山衣服的时候明明……
嗯。
算了。
他眉毛垂落,满脸真诚。
“不敢。”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沉默,杀猪匠放下那干布,想了想夸奖她方才使出的剑阵很不错,大日矿山时她有这么猛也不至于被段南追的抱头乱窜。
说到这,南扶光才后知后觉想起相关之事,要说个来龙去脉她倒也说不明白,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气急了,眼前居然浮现剑法,紧接着肾脏剧痛,似有一股气在逆行横冲直撞——
然后她就金丹中期了。
真的金丹中期了。
像是吃了什么禁药,使出万剑阵法,可以看得出宴几安也被她惊得够呛……
突破金丹中期甚至使用万剑阵法,这项成就若是传出去无论如何怕不是要颠覆修仙界对于普通剑修上限认知,如此成就,换过往,她必然围着他讨要夸奖与奖励的。
现在却是不能也不想了。
如今修仙界青黄不接,人人谈突破色变,南扶光的金丹中期来的突然又突兀,她也不敢与外人道,生怕被拉去开膛破肚,现场解剖识海构造。
于是来不及喜悦自己的突破,南扶光硬生生换个话题:“宴几安说你不是好东西,让我多加小心。”
“不算完全错。你是可以小心些。我没意见。”
南扶光响亮地“啧”了声,翻了个白眼,踢了近在咫尺凑在跟前的杀猪匠一脚,“话说回来,轻易化解化仙期剑修一击杀招确实不太对劲,雨停了你跟我去一趟辨骨阁——”
“那是什么地方?”
“鉴定你是不是修仙入道界沧海遗珠的地方。”南扶光叉着腰道,“勿论东西两岸,凡正规宗门均有设置辨骨阁,有资格修仙入道人士入辨骨阁一测,可知灵根构成甚至灵骨雏形……前段时间云天宗山摇地动,辨骨阁被炸穿宝鼎便是那神凤降世所造成,若你能闹出比鹿桑更惊天动地的效果,我也算是扬眉吐气。”
杀猪匠挑眉,无声回望,仿若在问:你扬眉吐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南扶光面无表情扬起手。
“哎。”
杀猪匠垮起一张狗脸,侧身躲开。
“去去去,去。”
第66章 杀猪匠,五灵根
南扶光把剑抵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云上仙尊喉头上时, 云天宗宗主谢从正与各阁长老进行日常议事,自修仙界大乱以来,作为仙盟第三大宗,他们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
今日主要商讨的为仙盟「翠鸟之巢」管辖下的玄机阁再次来密函借调南扶光, 记忆中, 自南扶光这号人出现于云天宗, 这已经是玄机阁第二次管云天宗要人……
上一次,南扶光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离开云天宗膳食堂大娘都怕吃不惯的小丫头。
这一次,再不给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但谢从也是真的不舍的给,年轻的金丹期修士珍贵如宝, 再有现今困境, 人人自危不敢轻易突破, 云天宗大师姐身价已水涨船高。
今晨谢从发现自己的眉毛都有一根染了白,此时愁眉苦脸, 正叹息明日可能就要成为白眉道长, 忽然感到天边雷鸣异动, 远在赤日峰、桃花岭方向,有剑气暴涨征兆。
谢从当即离桌,顶着暴雨外出一探究竟,一眼看见桃花岭方向绿光大盛,有六把光剑悬浮于空——
竟是云上仙尊的万剑阵法。
“……”
云天宗宗主当即就想仰天长啸。
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自己一番劝说告诫, 劝云上仙尊好好重视他的爱徒兼道侣,他到底是哪句话的语序或语调出了问题, 使得云上仙尊把“珍惜眼前人”理解成“斩草要除根”?
那边「翠鸟之巢」在管云天宗要人, 殊不知他们书涵前脚刚到,后脚人已经被云上仙尊提剑追上洞府门前围堵抹杀……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天要亡我云天宗。
妙哉。
……
云天宗各阁长老也是少见宗主着急忙慌一掀道袍下摆跳上佩剑,谢从乃一届符修, 自诩御剑飞行若非天生身姿卓越有鲁莽嫌疑,如今他一把老骨头倒是优雅也不要了。
谢鸣追出来问他上哪。
谢从回他杀人了。
随后追出各阁长老正好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均是满脑袋问号,正欲追问见谢从御剑腾飞——
可惜还未飞远,便闻剑铃阵阵,远远只看见云上仙尊踏羽碎剑御剑飘然而至,落于云天峰崖岸之上,一转头看见谢从如丧考妣。
宴几安浅浅皱起眉:“怎么?”
谢从几乎是从剑上跌落,满脑子都是“完了啊”,一转头对身后各阁长老宣布:“杀完了。”
云天宗也完犊子了。
宴几安这平日里像是没长嘴的反而成了长老们的嘴替,声音冷淡又问:“你在说什么?”
谢从不敢直奔宗门宗祠去观看南扶光命星如今是否陨落,只恨铁不成钢望着宴几安:“仙尊呐,老夫那日与您掰开了揉碎了细说那南扶光虽相比神凤略逊一筹非绝佳天选,但这些年她伴您左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可击杀一次不成后再上门将其绞杀,使得还是万剑阵法这般狠决手段——啊,您这是——真的是——”
云天宗宗主痛心疾首。
宴几安在听见“南扶光”三个字时就开始皱眉,皱着眉听完,终于明白是这老头误会了什么,下意识往赤日峰方向扫了一眼,随后转回头,十分无奈道:“没有。”
谢从:“没有什么没有?”
宴几安道:“没有杀她。”
谢从松了一口气。
宴几安道:“万神剑法是日日使的。”
谢从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宴几安抬了抬颈部,把没有施用术法愈合的剑伤展现给所有人看,淡道:“是她想杀我。”
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谢从用了比较久的时间才把南扶光,金丹期,万剑阵法,南扶光想宴几安几个关键词联系到一起,半晌百感交集……
一边恨不得昭告天下来看我云天宗大师姐风采金丹期的万剑阵法吓死你们,一边痛惜事到如今这人更不想借给「翠鸟之巢」,谁知道他们用得好用了还舍不舍得还来。
至于云上仙尊本人的安危——
他现在好好站在这,动手的和被动手的大家都还活着,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
……
宴几安加入议事阵容,一目三行扫过「翠鸟之巢」信函,短暂蹙眉又松开,扣下信函,无可无不可。
谢从拿不准他的意思想要询问,这时候有个传话跑腿的内门弟子敲门进来,看一屋子的云天宗大人物吓得缩了缩头,小声对谢从道:“师父,大师姐传信,请命带人入辨骨阁。”
云天宗宗主云里雾里,望向宴几安——
怎么,刚才那般动静是你们师徒决裂,从从此南扶光叛出师门,自立门户啦?而且这么快就不知道上哪找着个愿意投入她门下的关门弟子?
“不是。”宴几安像是完全猜到了谢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平静道,“是我让她带那个杀猪匠去辨骨阁。”
谢从心想,那杀猪的之前一剑破了化仙期剑修的杀招,确实离谱,去也去得。
宴几安:“看他身形与那日轨星阁失窃时贼子相似。”
谢从:“……”
确定不是夹带私货吗?
谢从:“除您之外还有轨星阁主事知更与他交手,他能认出来吗?”
宴几安摇摇头。
谢从“哦”了声,除此之外还若有所思,搞不明白这赤雪峰剑修一门惯有的师徒关系之错综复杂——
这南扶光与云上仙尊一来二去闹得这般难看,互相摆出剑阵几乎撕破脸皮,怎么她还能听他的话带人去辨骨阁啊?
也没多想,谢从就顺嘴问了出来,当下看见宴几安先是一愣,随后双眸如点漆一亮,转过头来望着他。
谢从:“?”
宴几安:“以前没发现,你说话还算好听。”
谢从:“……”
……
云天峰。
雨停了。
再此前往欲踏足辨骨阁,南扶光心情复杂,大概是因为在她对此地所有的记忆没有任何一项是美好的——
木、水、火三灵根属性绝非上等天赋,无灵骨生成这件事,更使她耿耿于怀。
幼时曾经为了隔壁同门师妹的灵骨雪兔羡慕到半夜捂在被窝里偷偷哭,长大了亲眼见证神凤的灵骨如何壮丽伟大炸穿辨骨阁宝鼎。
南扶光曾经确信这世上若有天道,那天道他老人家必然是眼睛长在屁股上,不然她那么努力,凭什么连个灵骨都没有,哪怕只是一只没用的火山鸡也好……
算了。
南扶光在脑海里第八百次埋怨辨骨阁风水有问题时,已经带着杀猪匠至辨骨阁门口,自从上次鹿桑炸穿了此地宝鼎修葺好后,尚未到每年外门弟子升格至内门弟子的时间,整个大殿尚未启用,一切都是崭新新的。
辨骨阁前,已有一些下了学、喜爱看热闹的弟子聚集,皆是不知从哪听闻南扶光要带那外来杀猪匠前来辨骨阁辨识灵骨,赶来看热闹的。
如今内门弟子大多还是修真世家子弟,从小受到熏陶凡人不值一提,更何况区区一个杀猪匠……桃桃见到其本人之前都掩着鼻子问南扶光,师姐您把这等匹夫放置洞府,榻子上不得一股猪肉味儿吗?
奈何此杀猪匠非同寻常。
此人曾经二次出手夺走云天宗弟子配剑,第一次打得谢晦小脸通红好几天再也没配剑出门,第二次更是离谱,他当下了宴几安的攻势——
那可是宴几安。
莫说凡人,就连修仙界对其也是习惯仰望,化仙期修士与他们云泥之别,普通修士在其脚边仿若蝼蚁。
这杀猪的凭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三界六道出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道奇才?
南扶光靠近辨骨阁,人群里热情或者不情不愿地含着“扶光大师姐”“大师姐”和“日日师姐”等各种称谓,她背着手一一点头从他们面前飘过,这时候,一个还输着双环发髻的小师妹”哎”了声,微微瞪圆了眼望着南扶光。
后者顺势望去,小师妹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就看道袍样式大约是谢鸣的弟子主修符修,这会儿她眨巴着眼问南扶光:“师姐看上去不一样了。”
稚嫩的童音直白又天真。
众人闻言左瞧瞧又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直到南扶光弯下腰摸摸小姑娘的头,笑着道:“是不一样了,我金丹中期了。”
话语落下,南扶光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整个辨骨阁前空地安静的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她扬起的唇角翘得更高,尽管其他人此时此刻看她犹如看着一头从天而降的怪物——
在这个仙盟发出正面警告禁制突破禁制冥想的禁忌时期,连炼气期修士都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来个金丹期告诉他们,她刚刚突破了金丹初期?!
啊???
南扶光直起身,在这一刻才叫真正的意气风发。
身后传来一声短暂嗤笑,南扶光微侧过身问身后的男人:“笑什么?”
“你好得意。”
“是有点。”南扶光点点头,“但你不可以因此狗仗人势。”
杀猪匠不说话了,在他纠正南扶光的没礼貌用词之前,两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剑铃轻响,顷刻间,他便看见面前原本得意洋洋的少女勾起的唇角掉了下去。
身后有人唤了声“日日”,云天宗大师姐转过身时不仅脸上的笑容都没了甚至微微蹙眉——
她看着云上仙尊带着脖子上显而易见的剑伤招摇过市于羽碎剑上落下,向她走来。
如方才二人并未有过任何的争执,宴几安上下打量她,问道:“什么金丹中期?”
按照道理,化仙期的修士能够轻易看穿比自己低阶修士的修为,更何况区区金丹期,但宴几安却向来看不透南扶光——
从她于筑基期突破至金丹期那日起,他便看不到了。
以至于上一次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南扶光自己坦白。
宴几安不是没有试图查过古籍资料,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缘由。
宴几安出现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有趣。
南扶光不想搭理他,更不想回答他的问东问西,现在就连他“现在突破很危险”这种话也觉得虚伪又烦人,索性以“开玩笑的”敷衍过去。
她态度过于明显,这让已经向她靠近的云上仙尊脚下一顿。
隔着几人距离他站定望着她,阳光之下那雪白的修长颈脖上剑伤鲜红,他眼底有一点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南扶光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渡鸦似的又黑又沉默杵着的杀猪匠。
后者“哦”了声,才问:“能进去了吗?”
……
其实南扶光并不是没和杀猪匠讨论过他身手诡异这件事。
毕竟在大日矿山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修仙入道天赋,并且对此相当不屑一顾——不是那种得不到就要毁掉的不屑一顾,他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
讨论的结果就是杀猪匠总结了一夜,最后第二天早晨站在南扶光的窗前掀开短打给南扶光看他胸口上的洞——
洞是还在的。
只是整个动作行为逻辑过于猥琐。
清晨醒来还迷迷瞪瞪的南扶光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看见的皮囊不错的男人站在自己窗前宽衣解带,差点吓成神经衰弱。
杀猪匠一边用因为熬夜有些沙哑的嗓音嘲笑她,一边解释他怀疑他如此有作为可能是因为这会儿身上怀揣着大日矿山那两只未知生物其一。
南扶光恍然大悟,没有否定这个猜测。
以至于此时此刻,在走入辨骨阁时,两人还在小声蛐蛐——
“他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来了?”
“你把我答应来辨骨阁的事告诉他了?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邀功吗?嗯?”
“……你是不是找打?启用辨骨阁不用往上申请报告吗?往这一站推开门走进来那叫什么?”
“叫什么?”
“非法闯入。白痴。”
顺着青石板砖往里走,杀猪匠撇开脸,露出了轻蔑的表情,这表情并不单纯针对南扶光,而是平等地送给在座每一位修仙入道人士。
“如果我肚子里揣的不是壮壮而是那只九尾狐狸,前面那个大鼎映照出来的灵骨法相拥有九条尾巴,就有麻烦了。”
“……你以为映出壮壮的法相就不麻烦了吗?”
“你师父会当场拔剑。”
这对话瞬间回到了当初南扶光缠着杀猪匠交友的那段时间——
杀猪匠曾经三番两次询问南扶光关于“我和你师父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水”这种问题,当时的南扶光都觉得这人十分荒谬并回答当然选择站在岸边看她又淦不过宴几安……
今日,她发现自己在给出一样的回答前,犹豫了。
她居然犹豫了。
“三瞬息沉默。”杀猪匠平静道,“不是一口回绝,你进步了。”
南扶光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膨胀了,一个金丹中期她觉得自己厉害的不行什么的……放一般的凡间小话本她这种一般活不过下集。
“我尽量带着你一起跑。”南扶光道。
“嗤。”
“跑不了就死一块吧,咱俩邪祟侵体,修仙界头号大敌。”
“……”
“这还不满意?”
“不。”杀猪匠道,“在感动和不想和你死一块之中稍有犹豫。”
“……”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步行至混沌四方青铜鼎前,这一次没有乌泱泱几乎整个宗门的内门弟子也没有轨星阁更加没有阵剑阁阵修弟子等着结阵护法,前来围观的弟子大约停在辨骨阁大门外……
宴几安隔着几步之摇。
南扶光与杀猪匠隔着四方鼎面面相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狗脸,不知道为何南扶光有些后悔带他来这里——其实不测试灵根灵骨又能如何,就让整个宗门上下认为她与杀猪的蛇鼠一窝、邪祟入侵,又能怎么样?
四方鼎需滴血辨骨,杀猪匠隔着鼎冲她伸出手,问她要匕首。
南扶光迟迟没有动。
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杀猪匠像是猜到她又在纠结什么,收起了先前的戏谑,他垂眼淡道:“没事的。”
南扶光盯着他,那句“我们回去”已经到了嘴边。
杀猪匠最终是自己咬了手指把血滴进去的,鲜红的血落下的瞬间,南扶光捉在四方鼎边缘的手指因为紧握泛白……
南扶光感觉到头顶的风云变幻,辨骨阁透明的琉璃天顶,刚刚停下的雨似又要降下,然而天光却是一片大亮,似有祥瑞之兆——
南扶光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
她微微踮起脚,低头看向鼎内。
混沌四方鼎内最先是一片白雾,果真如开天辟地前世界为冰原混沌一般无二,很快的,那白雾散开,一棵藤蔓至白雾中蜿蜒生长——
“哐”地一声巨响,只听见落雷精准落在琉璃宝鼎,辨骨阁内突然被紫色雷电照亮!
等在门外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被震慑至鸦雀无声。
难道这杀猪匠……?!
四方鼎中,有绿色的藤蔓从土壤中钻出,还挂着微腥泥土,紧接着枝叶舒展,开出金属质地的花,花朵花瓣上挂着似清晨的露珠,花朵试探性地触碰了下南扶光泛白的指尖。
在南扶光下意识因为那柔软的触碰松开四方鼎边缘,突然“轰”地一下,藤蔓底部窜起火光,将欣欣向荣的植物燃烧殆尽。
“……”
好一个惊天动地的五灵根?
修仙入道人士讲究精纯精进,正如世上没人能把符修和剑修都修炼至如火纯青,五灵根亦被称作“白灵根”或者“杂灵根”,也就是根本没有修仙入道资质的普通凡人。
灵根尚且如此,铁血凡人一位,那灵骨就彻底不用再测。
想来那天空异象纯属巧合,什么“祥瑞之兆”纯纯幻想过多……南扶光无语凝噎,下意识先看宴几安,后者负手而立于远处,只看到结果第一眼便转身离去。
她一半庆幸一半遗憾地又想与杀猪匠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后者已然消失在视野内——
定眼一瞧,便见一条胳膊搭着混沌四方鼎边沿,男人正半弯着腰,上半身消失在鼎后。
南扶光:“?”
杀猪匠:“鼎裂了。”
南扶光:“……”
南扶光绕过混沌四方鼎,将还在弯腰研究鼎上裂痕的男人一把薅起,面无表情道:“怕不是上次神凤测试时留下的震碎宇宙苍穹的证据……反正跟你没关系。走吧,回去了。”
杀猪匠:“嗯?灵骨不测了吗?”
南扶光:“有那个必要吗?”
杀猪匠:“来都来了。”
南扶光:“……”
杀猪匠:“万一比什么凤凰厉害呢?”
南扶光:“求求你。别气我了。”
此时,辨骨阁外众人也纷纷散了,那混沌四方鼎自建宗立派便在这,任劳任怨千百年来,从未测过哪怕一桩冤案错案——
勿论之前表现多么惊人,杀猪匠是凡人。
……
很快南扶光便被宗主谢从叫去议事阁,通知她可能需要暂时成为「翠鸟之巢」编外人员一事。
“这弥月山,你先去一步也可,不久之后陨龙秘境将开,届时选拔参与名额,你们总是要去的。”
谢从言辞闪烁,停顿了下。
明显欲言又止。
南扶光:“?”
“陨龙秘境一运一开,其内凶险复杂,有价值的不过那真龙龙鳞,日日不需要那个,不一定要去的。”
不远处宴几安平静地打断欲言又止的谢从。
谢从看了他一眼,闭上嘴。
南扶光被宗主和一堆长老围着,云里雾里头脑昏花,马上将辨骨阁里的瞬间复杂心情抛之脑后。
……
谁也不曾注意到。
《三界包打听》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一个名为【苍天大地圣帝三清祖师爷这是弄啥咧,我派辨骨镜毫无征兆裂了】冒了出来。
短时间内,这位来自“镜玄门”的弟子的发帖得到了热烈的回应——
【?????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为门的辨骨池水浑了,就刚刚。】
【渊海宗辨骨珠碎了碎了碎了碎了碎了……】
【楼上两位道友……别不是在开玩笑,我派宗门辨骨石,方才也炸开了。】
【无为门的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在玩什么仙界末日抽象新梗,直到我方才滴滴了下今日于辨骨池值守师兄——】
【咋样啊?】
【回楼上的,我发现师兄正是一楼,把我骂了一顿,问我是不是质疑他散播恐慌,已老实。】
【……】
【所以怎么样?仙界末日新风向?】
【别大惊小怪了,各派辨骨物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物,相比起之前的镇派异常简直不值得一提……方才或许是有什么污染值波动影响罢了。如今人人自危,确实莫再散布恐慌。】
【小道也觉得说不通啊,若真有什么新严重异常,爆体就算了搞各宗门辨骨物做什么?严格来说除了云天宗的混沌四方鼎剩下的又不值钱——】
【说到这个,云天宗弟子咧?】
【他们又没事吗?】
【楼上那股子妄图共沉沦的气氛太熏人了,确认了,我们云天宗混沌四方鼎确实没事,就一点儿上次神凤降世测灵骨时留下的裂痕,功能完整,刚才才用过了。
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
【啊,知道了知道了,真的是时时刻刻强调你们有真龙和神凤呢嘻嘻,又能怎么样?现在你们是单独一界可以自由修炼与突破了呗?
我就说最近怎么越来越烦云天宗的人了——】
【你烦你榻前别挂我们云天宗大师姐发明的捕梦网啊?!】
【你们也就得你们大师姐一个有用的,我挂没挂榻前不一定,你们倒是天天挂嘴边说。】
……
帖子就此歪楼,变成多宗派拉踩、互骂混战,短时间内高高垒起数百层,很快被版主以“本帖不和谐,请勿再八卦”锁了,沉入最底。
正如某位道友所言,各派辨骨物大多数非珍贵宝器,用不了就换,当下环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坏个辨骨物又没闹出人命算什么大事?
此事便直接被所有人遗忘,不了了之,之后再也无人提起。
第67章 灾厄的信徒
南扶光确实对「翠鸟之巢」组织垂涎已久, 毕竟这世界上谁不喜欢铁饭碗啊,那特殊造型的腰坠往腰间一挂,是身份、地位与实力的象征,走路都带风。
尽管如此, 南扶光还是没有立刻回复他们的邀约。
一被云天宗长老们放人, 南扶光就马不停蹄地出了宗门赶往凡尘界, 幸运地全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当日值日弟子连哼都没哼一声——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把南扶光应该被关禁闭这件事拿出来说,毕竟现在云天宗的人在《三界包打听》跟人家吵架,总要把她搬出来镇场子。
而且南扶光下山是有正当原因的。
吾穷在信件中通知了南扶光——
【妙殊界苦于同困境久矣, 惨状更甚, 速来。】
这场无妄之灾并不止是修仙界,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凡尘界也陆续有人受到精神污染, 就像最开始写信来说“这世界不太对劲, 我们活在骗局”里那个书生一样, 陆陆续续有凡人开始触碰到这些禁忌……
相比起修仙界的人受到污染后会发生爆体把自己弄得哪儿都是,很显然凡人的自杀方式五花八门许多——
比如东极村有一户赵姓人家,有七岁和十二岁的孩子在三天内,分比把自己的脸朝下淹死在家门前的水田里,被人发现时, 均是除了衣领,连衣袖都没湿。
南扶光光读吾穷信件复述, 便觉毛骨悚然。
凡人本身数量就庞大, 精神力又比修仙入道者差上许多,眼下遭受精神污染的情况竟然比修仙界似乎更加严重。
然而任南扶光快将包括《三界包打听》在内所有的仙盟官方信息发布手段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哪怕一个小角落报道这件事。
——好似修仙界完全自顾不暇, 暂且忘记了”守护三界六道和平乃修仙入道人士使命与义务”这个口号。
百思不得其解,云天宗大师姐只得带上无数个她亲手做的、原本要拿去分发给其他修士的捕梦网亲自下山。
吾穷站在奇珍异宝阁门口等她。
许久未见,风姿卓然的奇珍异宝阁老板斜靠与门边,在冲她笑得十分灿烂。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很久,问:“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发布主线任务的NPC?”
吾穷:“……”
吾穷:“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还能做谁的走狗?!”
南扶光:“?”
什么玩意?
我又没说你是谁的走狗,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成荫,是以云天宗山门之下,凡尘界人口密集,拥有三大山寨,约三十余村落,其中便包括吾穷在信中提到过的东极村。
南扶光只是区区普通修士,做不了拯救苍生这种大事,只带着沉甸甸的乾坤袋,随着吾穷前往目前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凡人当然不可能像修士一样轻易制造能够捕捉、储存噩梦污染的捕梦网,他们只能硬受着,要么不睡,熬不过去就听天由命。
到了东极村,站在村外南扶光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死寂。
正是一日午后,原本应当是农忙时间,田地里却空无一人,倒是每家每户院落里都有活动的痕迹,他们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修士前来,纷纷开了家门,伸头往外看。
见到南扶光一身云天宗道袍御剑而来,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这位云天宗来的仙子姐姐,还有吾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迎上来的人是一名中年大汉,相比起其他村民衣衫来得体面一些,他自称村长,姓赵,整个东极村都姓赵。
此时此刻他搓着手,面上挤着讨好的笑,一双眼珠子却止不住地上下打量南扶光。
“吾老板,上次提到您邀约云天宗的修士前来帮助,想必这位正是——”
南扶光终于知道这人在看什么,他在看她是何来路,也在看她有没有本事解决他们的麻烦。
“这位是云天宗大师姐,云上仙尊亲传弟子,昆法大陆第一金丹期女剑修,南扶光。”吾穷道,“你若怀疑大可请其他人来,光云天宗山门下有多少个村子等着……”
此时村口与各家门前站着不少探头探脑的村民,小小东极村莫说金丹期修士,就连正儿八经大宗门外门弟子都没见几个,眼下听见什么“云天宗大师姐”,纷纷发出叹息,一位岣嵝身形阿婆蹒跚至家门前,泪眼婆娑问:“怎么?是云天宗派这位仙子来的?她来救咱们的?原来修士真的管咱们死活呐?”
话语落下,阿婆的儿子冲上来,捂着阿婆的嘴与南扶光点头哈腰道歉,一边强调“倒也不是埋怨修仙界不管我们那意思”一边将阿婆拖回屋子里。
那赵村长听着“金丹期修士”,也是眼都亮了,连连点头,高呼久侯仙子姐姐大驾光临,并引南扶光与吾穷往祠堂走。
按照吾穷说的,这东极村自陆续有人自寻短见后,也并非躺平就此坐以待毙,他们再迟钝,也很快意识到今日有些人受到了某种影响,因此“魔怔”了,要自裁……
于是村子里人合计了下,便将这些日子行为举止出现异常的人集中起来,平日里就由好几个村里的青壮年小伙看管与监护。
此刻,那些人就都关在村里赵家祠堂。
该说不说凡人的症状比修士来的可控些,他们接触到的污染源也没有修士那般影响深重,被人看管起来后他们除却浑浑噩噩倒也没有再闹出人命,只是每天坐在祠堂自言自语,或者偶有发疯,无法劳作。
南扶光的任务便是将手中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往祠堂挂上几个,再看护这些人好好睡一觉,也许等他们醒来自然恢复正常。
虽然按照《沙陀裂空树》律法,对凡尘人使用任何法器都需要经过严格审核与书面申请,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加之一样的东西修士早已普遍推广使用……
应该没关系的吧。
如此几乎算是日行一善,南扶光当然不可能拒绝。
……
东极村并不大,绕着村内绕几个晚便到了赵家祠堂。
别看东极村不过普通村落,但这祖宗祠堂一看便知是花了大价钱修葺的,碧绿琉璃瓦顶,金丝楠木牌匾,上书“赵公圣佑”四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走进了能看到连门柱与横梁都是讲究地用了百年防水沉木,站在祠堂门口便能嗅到阴沉木特有的木香。
祠堂里很安静,除却香火旺盛,油灯摇曳,却好像油灯光都被黑暗吸收,一眼望去只见灯影轮廓轮廓,剩余都被黑暗吞噬,秋风吹拂而过近乎叫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
南扶光抬起头,便看见整个祠堂正中央供奉着等人高的神相,当然不是各大仙门供奉三清道祖或者圣帝老爷之类寻常神相……她看了又看,只看到盘腿打坐法相面瘦如柴,垂首闭目,长发及臀后拖盘于地,身披佛教袈裟。
有趣的是,此法相左手小指横过四指与大指相勾,掐四指第三节,中指掐掌印横纹,食指与无名指伸长笔直①——
正是道家紫薇印。
传说此印代北极大帝,可御鬼神。
“此法相是?”
赵村长嘿嘿一声,道此乃赵氏祖仙,曾经得先忍所赐圣液,从此洗练凡人之躯,几乎坐望羽化成佛,留下肉身,千年不朽不化不腐,甚至会自然生长毛发,被供奉于此,食其毛发可治百病。
“或许过几年,要生出肉身来咧,到时候可就是真的神仙肉了!”
他语气坚定,似千真万确。
南扶光欲言又止,心道”神仙肉你还想吃不成”,实在不能理解身披佛衣,手掐道印,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佛修也就这几年才开创立派,至今也不算被承认的主流修法——
她没能思考太多,此时已经顺着长长的道路,绕到祠堂之后厢房。
赵村长不说话了,他伸手推开门,南扶光也不说话了。
只见此刻在她面前是一个极宽大空间,房间里空旷得甚至没有一把椅子,所有的墙壁、立柱都被软垫层层包裹……
房间中,乌泱泱或坐或躺或立数十人,皆双目空洞,有些发呆,有些则对着墙角或者自己的脚或者是手自言自语。
“不能让它复活啊。不能让它复活。”
“灾厄来了。”
“灾厄,嘻嘻,灾厄……事情败露咯,我就说了神早晚要回来的。”
“它也醒了,该死的东西,它也召唤它的信徒!洗脑得厉害!”
“蠢死了,蠢死了!那些修士,蠢死了!”
“神!”
“作法!咒死!呜嘛嘿漆呐婆珂,嗡加码……咦!喂!”
南扶光向前一步,踏入厢房,此时此刻不寒而栗的一幕发生了,房内,碎碎念的不说话了,坐着或者躺着的爬起来了,面冲墙壁发呆的脑袋动了——
所有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一双双均是充满了血红丝,如黑洞般无声地注视着她。
所有静止不动的人群中,一个站在墙角的女人动了,她走了过来。
她看上去很年轻,头发一丝不苟地用泛白的粗布包裹,只是眼底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说明她大概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入睡了,她先用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南扶光,而后转向赵村长,声音轻飘飘地问:“村长,您不是说想办法救咱们么?怎么把灾厄的信徒带来了?”
南扶光一愣:“谁是信徒?我?”
赵村长似乎窘迫得不行,“哎呀”了一声,又“哦哟”地跺脚,此时那女人目光挪开又唱起了戏,赵村长尴尬地冲南扶光笑:“癫了的,癫了的,这个赵慧兰,颠了的!在这里的人怎么有不癫的嘛!仙子姐姐莫理会!”
那被说疯癫的女人闻言,又不唱歌了。
赵慧兰扭过头来,眼神无比清明地冲着南扶光冷笑一声,走开了。
留下南扶光一头雾水站在原地。
吾穷在旁边拽了她一下,小声道:“快挂上捕梦网,咱们就走吧。”
南扶光点点头。
正欲行动,此时又有另一个意外爆发了——
一个流着口水的老头,疯疯癫癫靠近赵村长,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大哭:“村长!我病了呀!求求你,就让我吃一口祖宗的圣遗物吧!我要治病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赵东升!莫要胡闹了!”赵村长推开这老头,大喝,“我这番找来云天宗修士,便是来救你们——”
老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就让我吃一口吧,就让我吃一口!吃一口就病好了!往年不也会赐我们高香吗?那今年换做其他的替代高香又怎么不行了,特事特办!我的头实在是痛呀!您看我们这拢共也没多少人,每个人分一口便也是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门边退。
门是开着的。
门外守着的村中青壮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纷纷围绕过来做出了蓄势待发的姿态——
但人疯起来,是有超过自身本该拥有的力量的。
那赵东升疯疯癫癫往门口跑,这举动惊动了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们听见“圣遗物”的第一时间就不再看向南扶光了,再听见赵东升说“每个人分一口”时,眼睛也亮了。
此时此刻,赵东升奔向门口,就像是给了他们一个信号,所有的人此时都动了,僵硬的四肢与痴迷的眼神,他们犹如被人控制的尸潮,向着门口涌去——
一切突然就这样爆发了!
门口的青壮年根本不是这些疯子的对手,几下就被他们掀翻在地,一个村子总是沾亲带故,这些人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他们平日唤叔叫婶,或者干脆就是兄弟姐妹的人踩在脚下!
此时,不知道哪个方向吹来强穿堂风,灯芯摇曳,烛光忽明忽灭,烛架终于被奔跑的人群撞翻了,整个祠堂陷入让人难以承受的黑暗!
混乱之中,南扶光凭借着修士的视力将一个被踩的已然吐血的青壮年从人群脚下拉扯到角落——
那年轻人疯狂呛血,咳嗽声不断,奄奄一息双眼还望着门的方向,喊着:“爹……爹啊!”
南扶光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一个老头身手矫健如猴,蹿上了祠堂最前面那法相下的供桌。
正是赵东升。
只见其脚上的布鞋早就蹬飞了,他赤着因为常年农作开裂的脚,硬生生踩在供果盘上,踩碎了盘子,供果掉落一地,碎裂的盘子割得他脚底血流如注——
然而他并不在乎。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一脚踹开了身边也在往上爬的另一名中年女人,而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他伸手一把薅住那“圣祖法相”的长发,将整个法相拉扯到自己的面前,然后伸手去抠它早就干瘪的眼窝——
抠出一些带着皮的干肉,或许是眼珠,他疯狂往嘴里塞。
其他的村民也纷纷效仿,啃脚,啃手,啃唇肉或者干脆拉扯过枯发干嚼!
“会再生的,会再生的!”
“没关系,祖宗保佑,无病无灾!恳请祖宗赐高香!”
“啊啊啊我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大家快吃啊,反正会再生的!祖宗保佑,恳请祖宗赐高香!”
村民们撕扯着,呐喊着,整个祠堂乱作一团。
很快,那所谓祖仙羽化的肉身就被一群人啃的七零八落,后面没抢上的人急了眼,就推倒身边吃到了的人,伸手从他嘴里掏,a企图掏出一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肉——
“别啊!别抢啊,要遭到报应的!”
赵村长跺脚高呼、哭喊让他们停下的声音起到作用几乎微乎其微,压根没有人听他的。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赵慧兰不知道何时出现,她没有跟着一块儿去抢食,而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笑道,“他们要遭报应了。你也是。””看看啊快来人看看啊看看这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连圣遗物都敢啃!这都怪赵村长,是他将灾厄的信徒带来,不详被带进村子,所以所有人都疯了!”
赵慧兰开始笑,越笑越大声,她转向南扶光,“他们要出大事了,这都怪你!”
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竟已然凄厉!
未等南扶光做出反应,这时候,从后有一个人扑上来,“阿呜”地一下咬在赵慧兰的脖子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撕下一块肉!
赵慧兰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半晌等如注鲜血从指尖喷涌而出,她才尖叫出声!
咬她的还是赵东升。
老头双眼通红,道:“你为什么不吃?你为什么不要圣祖高香?你为什么不头疼?你为什么不受影响……啊,你是不是——”
他停顿了下。
他歪了歪脑袋,幽幽地问:“你是不是也得到了圣祖的赐福,从此拥有了与圣祖一样的仙躯呀?”
赵慧兰破口大骂赵东升脑子烂了,生了癔症,着急地从打翻香炉抓了一把香灰捂住伤口试图止血——
然而为时已晚。
其他的村民闻言,居然再次像是受到什么启发似的转过头,停下了手中的撕咬与扭打,开始嘟囔“你为什么不吃”“慧兰你有秘密呀”“赵老四,你不吃圣祖血肉,你是不是不想病好”……
而后,他们一拥而上。
赵慧兰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撞翻在地,紧接着,扑上来的人们开始像方才啃食撕扯那祖仙法相一样,开始啃食她——
女人凄惨的痛呼几乎掀翻了祠堂。
……
南扶光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爬上了赵家祠堂的梁上,在赵慧兰的血铺满整个祠堂的青石地面之前,她将两个捕梦网挂在了梁柱最高处。
一切停止了。
嘶吼声,咀嚼声,惨叫声,讨伐声。
一切都停止了。
蹲在横梁上,少女面白如纸,气喘如牛,说是三魂吓飞了七魄也不为过——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打翻的供桌,滚落一地沾满血的贡桃,被扔在一旁只剩枯骨的赵家祖仙肉身法相,撕碎的袈裟,碎裂的香灰,汩汩顺着青石砖流淌的暗红色鲜血……
犹如人间炼狱。
疯狂的人们瞬间静止昏迷,被一拥而上的青年壮汉们分开。
压在最底下的赵慧兰此时已经被啃食得体无完肤,鲜血从她身上每一处流淌而出,她呈大字躺在地上,半瞌着眼,目光迷离地与蹲在梁上南扶光对视……
“灾厄的信徒。”
说完这五个字,她亦如同其他村民,闭上了眼。
……
东极村被污染的村民并没有如普通修士一般陷入沉眠。
他们的气息微弱,脉搏近不可察,体温在短时间内急剧下降最后保持在一个活人不可能的温度……
以吾穷的话,他们死了,也可以说暂时还活着。
……
凌乱的祠堂角落里陆续赶来不明所以的村民,他们看到祠堂中混乱的一切先是错愕,很快的便各家奔走,到躺在地上的人堆里去挖自己的家人。
南扶光将身上所有的捕梦网取出,挂在梁上。
落地时,正巧落在角落阴影处,方才被她救的年轻人正抱着半死不活的赵东升蜷缩在那,被南扶光“咚”地落地声吓了一跳,他抬起头。
漆黑的眼在满脸的血污中闪烁。
这样的目光中,南扶光畏缩了下。
那人摸了一把怀中老头的脸,给他擦掉唇边挂着的碎肉,他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发出近乎不可闻的声音。
“不赖你。”
南扶光站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直到不远处,吾穷充满担忧地叫她的名字,让她过去。
南扶光眨眨眼,看了眼被年轻人抱在怀里的老头,又看看不远处两个围着赵慧兰,哭着用绷带一圈圈笨拙缠绕着她身体的小孩。
再远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陷入濒死状态活路未卜的村民。
南扶光抬起左手,无声地死死握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的右手。
不赖我。
她对自己说。
第68章 生了
乌金西坠, 暴雨过后天穹一洗如镜,一轮明月挂在山的另一头。
回到云天宗时,南扶光感动有些疲惫,从新领来的青光剑上跳下来时人晃了晃, 随即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就好像某一日打开院门发现小狗没有摇着尾巴来接, 不是小狗作妖了就是小狗要死了, 南扶光惴惴不安地立于洞府门前,远远地看着杀猪匠靠在榻边,双目紧闭。
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副模样,让南扶光想到了那日宴几安当众与她要个承诺确定结契关系时, 这人也曾经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靠在她的肩头说自己要生了……
当时南扶光想的是, 把他泡在净潭里隔天全云天宗都能喝上冻顶乌龙。
而此时杀猪匠看上去比那天状态更差。
一只手横着随意搁置在腹部, 以南扶光金丹中期修士五感竟几乎不能寻他的鼻息,汗水凝结成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滚入短打交错的衣襟, 那处已经湿了一片。
南扶光愣了好一会儿, 甚至没敢进屋,沉默半晌,问:“什么情况?你又要生了?”
像是听着响了才注意到有人靠近,正闭目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或者半昏迷的人睁开了眼,他瞥了一眼门口, 背着光的云天宗大师姐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
唯独一双黑得发亮的圆眸生生望过来。
“从辨骨阁回来就这样。”男人嗓音低沉,语气很淡, “明日会好。”
他要是还像上次那般有心情矫揉造作, 反倒还叫人放心些。
那暗含隐忍的沙哑嗓音,略微不耐的语气,像是锉刀石在南扶光耳骨摩挲, 别扭又让人不舒服。
南扶光松开了快被她硬掰下来的凸起石块,抬腿迈入洞府,迅速靠近他。
当云天宗大师姐“呼”地在榻边蹲下,她清晰地看见杀猪匠蹙起眉,干脆翻了个身,背对她。
南扶光不依不饶地弯腰凑过去:“怎么回事?因为下午在辨骨阁放了血?”
杀猪匠沉默了很久,才言简意赅道:“就放了一滴。”
他的语气大概是在真诚的请求她别那么荒谬。
南扶光哪儿懂这些,满脑子都是“脆弱五灵根”“到底为什么要折腾凡人”“宴几安你要背人命了”“我也不是好东西”形成的漂浮字体在脑海中滚动循环……
蹲在榻子边,她有些不知所措。
手指都快绞断了,她咬着下唇沉默瞬息,站起来:“我去给你问药阁拿药,这些天他们受我恩惠,或许会稍能好说话些——”
她说着要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就被人一把从后面捉住。
南扶光回过头。
对视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原本她以为是杀猪匠又要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男人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脸,而后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下山遇见什么了?”
人的心理防线大概崩溃只要一瞬间。
原本是没事的,南扶光觉得自己一切还好,完成全受得住这操蛋的一切,但这一刻像是有高墙坍塌具象化,“轰隆隆”地倒下来碎石砸的她头破血流。
她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短暂的失声。
想要敷衍过去,奈何此时此刻的男人一扫病人应该有的模样,用那双仿若能洞察一切的双眸望着她。
——我害死人了。
——我害死了很多人。
——一整个村子,几十人,因我陷入混乱,他们说我是灾厄的信徒。
“我有一个朋友。”
淡色唇瓣被咬的留下深深地齿痕,她面无表情缓缓道,“她自以为是,违规使用法器,造成无法挽救的意外事故,她可能因此会被扔到地界去牢底坐穿……她想着去自首之前,先回家看看自己养的宠物吃饱喝好了没有,结果回到家发现,她遭到了报应,她的宠物好像也随随便便地就要死掉了。”
“……”
“她好倒霉啊,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南扶光笑了下,尽管那皱在一起的五官比哭还难看。
“好像,好像真的是个瘟神,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就没有过什么好运气。”
眼泪出现了,亮晶晶地却只是堆积在眼眶里却强撑着没有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哪有人一直倒霉呢,这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
杀猪匠沉默片刻。
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面前的人失魂落魄,却也不知道为的是那一口气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咬着牙眼红成了一片,唇角可怜地上扬。
他本不该管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或许是当下的气氛实在过于怪诞,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本能地想要触碰。
那惯握杀猪刀带着薄茧的手伸向她的肩膀,想将人拉至身边——
然而指尖碰到她的肩时,隔着布料触碰到温热体温,恰逢她抬起头看过来。
在她泪眼朦胧却异常晶亮的眸光中,他的动作被强停。
那大概是谁也没注意到的瞬间僵持,先动的人一败涂地。
大手最终落在了她的头顶,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被弄得有些凌乱的柔软长发。
“再强调一下,我不是狗,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
他语气倒没什么异样,只是听上去相当无奈。
“天塌不下来。”
……
“你别哭。”
……
故事到这里真的还算温馨。
然后就轮到了丢人的部分。
南扶光站在云天宗宗门大殿,面对宴几安、谢从以及几位「翠鸟之巢」派遣来带她入玄机阁出差的人,心生感慨今日未免太过漫长,别人碌碌无为半辈子怕是不如她一天精彩。
早上剑指云上仙尊,弑师证道,以此荣升金丹中期;
中午见证三界六道第一风云雷动五灵根诞生于世;
下午蹲在房梁上亲眼目睹人食干尸,人食人,如此炼狱情景下,她放倒一大片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太阳落山前,她站在了宗门大殿,准备坐牢。
“……”
是挺想一头撞死的。
早上的她有多意气风发,此时此刻就有多结巴,她向对面的数位随便站出来哪个都能决定她生死之人,详细陈述自己在东极村的所作所为。
说到挂上捕梦网后,那些疯癫的凡人虽安静下来但将死未死,情况大为不妙时,她的下巴几乎都快贴到了胸口上。
说完了,大殿内陷入死寂。
对面一众长辈与官方执法人员沉默,南扶光难过又羞愧,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头皮好像都炸开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心想看在她之前同样的操作至少暂时缓解修仙界危难,加之她自行坦白自首,希望组织从宽处理——
她真的不想牢底坐穿。
沉默持续得让南扶光觉得很煎熬。
长久的无人应答让她有一种死寂已经持续又一甲子的错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翠鸟之巢」的执法者,发现他们统一扭着脑袋在看宴几安。
顺着目光,惶恐不安的瞳眸跌入云上仙尊眼中,后者双目目无波澜,顿了顿,言简意赅:“你说了,那些凡人只是将死,并未死。”
云上仙尊一开尊口,仿若一锤定音。
在南扶光愣怔中,突然间,云天宗大殿内的气氛就变了,除却她之外剩下的所有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那「翠鸟之巢」的执法者更是眉开眼笑,对南扶光道:“仙尊所言甚是,甚是。区区一些凡人,又是以救济苍生如此为前提,又没真的闹出人命,扶光仙子切莫为此困扰,并不碍事的。”
谢从没说话,看看执法者又看看南扶光,见后者小脸煞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最终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骂她行事鲁莽冲动,做事之前不知报备。
南扶光又低下头,磕巴着道歉,谢从摇头直言“子不教、父之过”,她之所以这般便是云上仙尊也有错,让她回桃花岭好好抄经思过。
“哎呀,谢宗主莫急,年轻嘛,修仙界现如今倒是就差这些年轻修士的‘鲁莽‘了,我看畏手畏脚也未必好。”
执法者笑眯眯地摆摆手,“如有需要,这边可以给扶光仙子补一张前往东极村的派遣许可令。”
后面这话是对宴几安说的。
宴几安不置可否,看向南扶光,像是在无声询问她需不需要。
整个过程就如上述这般,完全轻拿轻放。
无论是处理过程还是结局都轻描淡写到南扶光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一时间没有反应,手却落入另一只有些冰凉的大手中,云上仙尊俯身靠近,有些担忧又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问:“吓坏了?”
确实是吓坏了。
但现在是另一种概念上的吓坏。
南扶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仙尊手中抽出,抿了抿唇。
看似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然而此时她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这样的结果虽看似不错,但并不是正确的。
无论如何,反正她没办法为这“额外的法外开恩”感到一丝丝欢欣鼓舞。
……
南扶光再次回到桃花岭,已是暮色降临,月上柳梢头。
晚课的弟子陆陆续续从学堂出来了,膳食堂也关上了门,只有杀猪匠还在桃花岭等她,那架势仿佛是一个濒死病人在等一个死刑犯人,他等她一块儿用完最后一顿断头饭。
隔着桌子上的昏暗烛光,两人双双对视,南扶光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没事了。
弄了点晚膳剩下的花卷两人分了,全程吃的很安静,杀猪匠几次看上去欲言又止都被她比蚌壳还紧的嘴强行憋了回去,南扶光不肯说下午发生了什么,只说不能告诉他,他听过之后只会更讨厌修仙入道人士。
“什么意思?难道是你下午出去屠了一整个村落,然后仙盟说没关系?”
“……”
南扶光差点把手里的花卷扔他那张一无所知又神预言的俊脸上。
睡前强行打开柜子找了手上最好的丹药强迫杀猪匠吃了,让他再次强调自己不会随便死掉,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
说是沾着枕头就昏过去也不过分。
半夜她口渴又醒来了次。
醒的时候脑子里一边迷迷糊糊在想”上一次半夜醒围观了一场狂猎半夜醒一般没什么好事”,一边往外间摸去,她记得茶几上还有一壶茶,秋夜喝有些凉但聊胜于无。
一切的深夜狂想于她一脚踩在粘稠的液体上时结束。
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脚感让南扶光浑身一僵,同时一瞬间五感全方位属性,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大日矿山,那个挂满刚剥下来的热腾腾狐狸皮的膳房。
桃花岭洞府前所未有的被血腥味灌满,南扶光瞌睡醒了转过头,一眼就看见平日杀猪匠盖身上的薄被已经吸满了血,团成一团堆在那。
她张了张嘴,想要尖叫。
声音还未发出,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温度堪称滚烫的大手,从后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一下将她三分之二张脸都捂住了,只留下一双因为惊恐瞪圆的眼在外,无措地缓缓睁大。
“嘘。”
耳尖喷洒热烘烘的气息。
环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因为身后高大身形的贴近而浓郁到近乎让她窒息,男人修长有力的指尖近乎有些粗暴地掐着她的脸,她不敢去细细思考脸上的粘稠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听见他的喘息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我放开你。”男人嗓音沙哑,“你别出声。”
南扶光僵硬地点点头,与此同时意识到,相比起恐惧,她现在更想要飞快的转过身确认身后人的状态。
他放开了她。
她第一时间转身。
还未站稳怀中就被投递一个圆滚滚、沉甸甸的东西,她猝不及防只得条件反射伸手抱住,被那重量坠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好在杀猪匠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冷月如霜照入洞府,室内光线很暗但并不妨碍修士实力绝佳,南扶光低头,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怀中之物:
一头粉嫩嫩、软乎乎的小猪。
占满了血的大手伸过来,随意地拨开小猪后脑勺上某一戳过长的毛发,露出下面一只紧闭的独眼。
南扶光曾经在大日矿山见过类似构造的器官,只是拥有那个器官的生物和此刻正拼命往她怀里拱的小猪造型差了十万八千里。
过分震惊中仿若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南扶光大脑一片空白地抬起头,无比茫然加完全懵逼地望向杀猪匠。
后者拢起了沾满血、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洗洗还能穿”成就的黑色短打,惨白月光下,面色看着比下午时更难看,语气倒是淡定。
“生完了。”
他说。
“父子平安。”
南扶光:“……”
您不是说天塌不下来的吗,那现在这算什么?
第69章 日日吗
猪就是一只普通的猪, 油光水滑,粉嫩异常,蹄子修得干干净净的一只猪。
杀猪匠身上的血没弄脏它一根粉色猪毛。
如果不是怀中生物脑门上多了一只不同寻常的眼睛,南扶光真的会怀疑这杀猪的是在大半夜搞抽象、哄着她玩。
而此时此刻, 抱着那只猪仔, 她放也不是, 尖叫着扔出去(很想)也不是,像是被人施展了石化咒术僵硬立在原地……
最可恨的是,当怀中的猪仔过分手感绝佳地扭着胖乎乎的身子,把沉甸甸热烘烘的脑袋埋进她腋下时, 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用一种开奖开到心仪产品的语气宣布——
“是壮壮。”
南扶光想她大概是上辈子杀人放火了。
否则怎么会如此?
好端端一位出门两脚不沾地、万人敬仰的仙子姐姐, 如今沦落到和杀猪的同吃同住,这就算了, 最后她不负众望地养上了一头猪。
活的。
猪。
放眼三界六道, 修仙界饲养灵兽甚至研究灵兽的御兽之道也并非冷门专业, 但人家养的都什么?
天上飞的展翅扶摇八万里!
水里游的清泉一跃生辉月!
地上跑的千里之蹄踏阴阳!
她南扶光,堂堂云天宗大师姐,妙龄仙子,伟大的金丹中期,万人敬仰, 仙界崇拜新人救世主,连「翠鸟之巢」执法者都客客气气唤她一声“扶光仙子”……这如花一般的年纪本应该至少坐在六匹独角四蹄有翼白驹拉的銮轿华丽从天而降, 震碎所有人——
可她只得到了一头猪。
这猪本质上还拧断过她的脖子。
南扶光想不通剧情的发展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桃花岭, 只留一只宠物。”她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响起,“你考虑下一会儿你和它谁从悬崖边跳下去。”
怀中的小猪“哼唧”一声震惊地把脑袋从她腋下拔了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嗯”一声将慈爱视线从猪仔身上挪开抬头惊讶地看向她。
然后一人一猪的眼神在最终很荒谬地变得如出一辙,漆黑且充满谴责。
南扶光:“……”
南扶光:“算了, 突然一个都不想养了,建议你俩一块上路。”
猛灌几口冷茶,南扶光以震碎宇宙的力道将茶杯摁回桌子上,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猪仔往杀猪匠怀里一扔,她转身踢着正步回房继续睡。
闭上眼她想到的是杀猪匠流那么多血会不会死,转而又想到并不会——
他甚至还有力气用眼神道德绑架她。
看上去简直还能祸害万年。
……
再睁开眼,已经接近辰时,外头雾蒙蒙的又洒着一缕柔和的晨曦。
云天宗大师姐掀开被子坐起来,顶着张冷酷的脸复盘了下昨日发生的一切,光这个过程便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她顺道将其划入“人生最讨厌的一天”排名第一……这个排名很有意义,比如若有天她不幸坠入奇诡魔境被迫无限重复昨日经历,在选择努力逃出生天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面无表情地洗漱,面无表情地来到外间,除却铺天盖地的血被打扫干净,一切还跟她离开时一样。
茶几上,一空陶瓷茶杯倒扣而置,杯子边缘被硬生生砸出一个缺口;
只剩一半凉茶的茶壶在茶案边缘;
榻子上隆起一座小山,被子下男人睡得很沉。
南扶光在走过去把他一脚踢醒和用剩下的凉茶把他浇醒之间选择了放轻脚步,如同一只猫般轻盈又偷感极重地窜到榻边,她伸手拎起杀猪匠盖在身上的被子一脚——
嗯。
这人没醒。
还有呼吸。
身上穿着她放在柜子深处的那套短打。
捏着被角的两根手指因为面部迅速升温、心脏跳动过速导致手脚麻木而受到影响,鞋子里的脚趾在鞋面扣出了三室一厅,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藏的那么好的衣服这人上哪将它掏了出来……
他会不会边掏衣服边骂她变态啊?
如果有人偷藏她衣服她一定会骂的。
神形具受打击她有呼吸不畅嫌疑,在她的鼻孔拼命挣圆吸气时,从男人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团圆滚滚的东西拱啊拱,最后从南扶光掀起的那一角供出个小猪脑袋。
手一抖被单盖住它,猪仔甩甩脑袋拼命露出自己的黑漆漆绿豆眼,终于看清楚蹲在榻边的人是南扶光——
黑漆漆绿豆眼变成了荷包蛋泪眼。
(大概就是从这样“·_·”变成“QAQ”这样)
南扶光:“……”
一根手指戳了戳湿润的猪鼻子,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地问:“你现在哭掉的还是黑裂空矿石吗?”
壮壮:“Σ(?д?lll)!”
魔鬼!
这个女人是魔鬼!
显然还对昨夜凶神恶煞命令它去跳崖的场景记忆尤深,惊恐叠加小猪仔看看洞府外掩藏于浓白晨雾里的悬崖峭壁,又转过头看看面瘫着脸的南扶光——
当机立断,它过扭头,拼命用猪蹄开始抛杀猪匠的胸口,示意他起来。
它只是一只猪仔,它承受不了太多。
杀猪匠整齐穿在身上的短打被小猪蹄掀得乱七八糟,衣领松开露出清晰的锁骨与一片走向毫不含糊的腹肌……
男人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沉吟,大概是被从深层睡眠中强行开机,半瞌着还带着浓重疲倦与睡意的双眸,他翻过身,与蹲在榻边的云天宗大师姐四目相对。
南扶光心想这人眼睫毛长得犯罪。
“杀猪的,你怎么还活着。”
没有回答。
猝不及防一只大手落在她还没来得及挽起毛茸茸的发顶。
温热宽厚的掌心摩挲她的碎发发出“沙沙”的声音,明明睁着眼然而神智并不太清明的男人打着呵欠,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炽砂滚烫过。
“日日吗?让我再睡一会。”
……
小猪仔的脱离大概还是耗费了杀猪匠一些精力,他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接错过了早膳。
南扶光身位金丹中期修士,身体已然出现了去肉体凡胎化的状态,几顿不吃感觉不到饥饿,索性到桃花树下打坐调息。
一番周天运转结束,再睁眼时便看见斜对面洞府门前,洗漱完毕的杀猪匠斜靠在门边远远望着她——
壮壮挂在他的胳膊上,脑袋被他大手托着……那么圆润的小猪仔,他拎着它轻轻松松,任由它四肢蹄子快乐的在半空中瞎划拉。
他恢复的倒是快,好像昨夜流干了半个身子血的人不是他,此时此刻面色已然比前几日都看上去有精神。
“午膳,仙子姐姐。”他懒洋洋道。
南扶光招出青光剑,正欲往上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指着挂在他手臂上的小猪,问:“它也去?”
杀猪匠发出困惑的一声:“你不喜欢?”
首先,膳食堂那是用膳的地方。
其次,道士又不是和尚,不用忌口,你确定这只小崽子想看见自己的同类被切片和辣椒搭配胡萝卜一块儿躺在盘子里?
南扶光沉默地望着他,希望他聪明点能自己想到。
男人见她不说话,却以为她在无声的拒绝,微微一愣怔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望着她,挂着小猪的手往后缩了缩:“抱歉……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它。”
南扶光抿起唇。
“它已经不是之前那样凶残了,在我的肚子里学会了礼仪。”
南扶光心想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杀猪匠看她一脸抗拒,倒不勉强,勾了勾唇,温和道:“是我自作主张了,是我昨日看你昨日情绪不好,单想着或许有只小动物在身边能够开解一些——”
南扶光:“……”
杀猪匠:“没事,我先把它放下罢,晚点送它下山。”
南扶光:“行了。”
杀猪匠:“嗯?”
“去去去!行了吧?!去!”南扶光忍无可忍地踢了一脚悬空在身边的青光剑,“带它去!去膳食堂!吃辣椒小炒肉!”
待杀猪匠将瑟瑟发抖的小猪递给南扶光,她黑着脸接过,两人踏上青光剑,身后的人扯了下她的头发,语气真诚:“那一会还要不要把它送下山?”
倒霉的只有壮壮。
小猪仔因为身上猛然收紧的细胳膊发出不堪负重的哼唧声。
……
抱着一团粉嫩小猪仔步入膳食堂的第一时间,南扶光就受到了全体注目礼。
桃桃叼着张烧饼蹿上来,眨巴着好奇的眼睛,“日日师姐,这是什么?”
有的人脸上无比镇静,实则已经死去一会儿了。
南扶光道:“猪。”
桃桃“嗳”了声,震惊极了,看看南扶光又看看她怀中的小猪,想破脑袋想不通大师姐上哪弄来这个东西,宠物么?可是哪个修仙入道的女修不是养些漂漂亮亮的灵宠?
怎么、怎么养了只小猪啊?
桃桃把不解写在脸上,并且下意识看向跟在南扶光身后踏入膳食堂的男人,这个人昨日在辨骨阁测出五灵根的事已经传遍宗门——
师姐还没赶他走么?
虽然他确实长得很好看。
可是五灵根嗳……好没用噢!
这猪是他送的吗?
南扶光拍拍桃桃的肩,带着一丝丝警告单手指勾着小丫头的下巴将她直勾勾盯着杀猪匠的脸拧回来——
桃桃猝不及防抬眼与她对视,只见云天宗大师姐眼底无波澜,也没有太多的温度。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想法被洞悉,桃桃猛地出了一背冷汗,缩了缩脑袋:“对、对不起,大师姐……我——”
南扶光摇摇头,而后与她擦肩而过。
拎着怀里的小猪仔跟一脸风中凌乱的膳食堂大娘正常拿了吃的,南扶光又额外要了碗莲子小米粥,从膳食堂大娘脸上的表情来看,云天宗大师姐猜测,擅自携猪入膳食堂行为让她本人在大娘那的风评大概已经跌至谷底。
以后就崩幻想取来的白米饭下面埋着肉了。
周遭投来的目光过于惊悚,南扶光好不容易找着角落有个空位,因为桌子过于破破烂烂平日没人肯坐,刚挪步过去,她怀里的那一团东西就开始蛄蛹……
沉甸甸的。
徒手可掰千斤铁的金丹期修士居然有些抱不动它——
踉踉跄跄被小猪崽子蛄蛹的力道带到桌边,两只小蹄子已经在拼命踹想往桌上落。
“你还想上桌?”
压低了声音,南扶光顺势给那撅上天的猪屁股一巴掌。
“啪”地一声。
手感极佳。
突然理解这世界上为什么变态那么多,那十八禁的凡间话本还能为这单独开辟一个题材。
“别动,看不到桌子上全是灰吗?”
南扶光拎着小猪蹄,另一只手施展术法将布满灰尘的桌子弄干净。
此时身后的杀猪匠高大的身形靠过来,挡去了一部分异样的目光同时将取来的膳食放置在桌上。
忽然靠近的体温让准备再给猪屁股来一巴掌的南扶光顿了顿,微微侧头,与正侧身摆餐食的男人对视。
“什么?”杀猪匠问。
“……”南扶光清了清嗓子,“没事。”
壮壮虽然昨天才出生但很懂规矩,落在桌子上也没给人表演凶猪拱食,绕着小米粥“哒哒哒”逛了一圈,转头冲南扶光哼唧。
南扶光的脸还是很臭,但再也没有提过要把它扔下桌。
想象中猪吃东西“呼噜呼噜”的噪音并没有出现,最多一点点的“吧嗒吧嗒”,壮壮完全地像到了怀揣它许久的那个男人——
刻板印象粗痞,实则莫名其妙的有点不符合身份地位与形象的矜贵优雅。
用膳过程中,其他同门投过来的各色目光就没断过,近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气与威严正在烟消云散,当南扶光认真地想她什么时候又回到名誉扫地也不意外时,桌斜对面坐下个人。
一个小胖子。
揣着手,药阁小霸王小晦虎着一张胖脸直呼南扶光大名,问她:“你门规读狗肚子里去啦?知不知道灵兽不许带来膳食堂?”
哎。
这些药阁的人,三天两头不找事就像日子过不下去。
白炙还躺在那呢,他们拢共就没消停两天。
“走开。”
南扶光用勺撇开面前桂花酒酿上面的一瓣桂花,眼皮子都懒得抬,“你哪只眼睛看见它是灵兽了?农家土猪而已。”
大概没想到她这么不要脸还会钻空子,谢晦被噎了下。
此时端着一碗面路过的鹿桑被谢晦逮住,他一把拉住云天宗人气第二高的小师妹,高喊:“小师妹,你评评理啊!”
鹿桑猝不及防被卷入战争,紧张的脸红脖子粗,手里的面汤都要洒出来,看看南扶光又看看谢晦。
南扶光头也不抬认真吃她的桂花酒酿小丸子,而谢晦双眼瞪得溜圆,双眼写满了期待,鹿桑一番权衡后,最后小声道:“师姐,谢师兄也说得不完全错……”
南扶光抬头看她。
鹿桑下意识后退一步,硬着头皮才把话讲完。
“我,我当年在乡下也养过猪,它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还,还挺脏的。”
鹿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整个膳食堂的人听见了——
听到什么“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方,众人面色微变,转过头来,这回大多数好奇的目光转换为不赞同。
膳食堂大娘看着简直都快拔刀了。
只有南扶光还是很淡定,伸手随意撩了撩吃完了小米粥往她这边凑的小猪仔,随意用自己的帕子给它擦了擦嘴。
“它出生到现在就没下过地。”
她转向谢晦。
“比你干净多了。”
谢晦脸上的得意洋洋立刻变得怒火滔天。
鹿桑不愿意再继续充当他们战争的炮灰,抓紧机会头一低溜走了,选了个距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坐下,拿起筷子时手还因为紧张掉了一根落地。
一场战争要么爆发要么算谢晦输了落荒而逃,人们等着熟悉的一幕,没想到谢晦却没走。
他坐在位置上,苦大仇深地盯着小猪看了半天,看得南扶光都想提醒他敢动手碰到一根猪毛就给他头发扒光——
这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突然伸手从自己的辣椒小炒肉里拎起一片胡萝卜,递到了壮壮嘴边。
小猪崽子被他突然的伸手吓得四肢蹄子都蹦离了桌面,毫不犹豫给了谢晦的手指一口,在后者惊天动地的呼痛声中,壮壮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杀猪匠怀里!
“啊!啊啊啊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别喊了!”
南扶光蹙眉,抓过他高举的一指禅看了眼,就整整齐齐一排牙印有点破皮,放心下来,扔开他的手,骂道,“你怎么想的,喂猪吃猪肉?脑残吗?还好意思在这喊?”
谢晦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嗷嗷地就哭上了,骂出生不足半天的小猪不知好歹,又臭又脏,粗鲁下贱——
且越骂越起劲。
南扶光起先还忍着,忍到后面忍无可忍,转头让杀猪匠捂住壮壮耳朵。
南扶光:“是恶评。小孩子不要听。”
杀猪匠:“……”
“眼睛也捂上吧。”南扶光站起来绕过桌子,“接下来的画面也是儿童不宜。”
南扶光松着手上的筋骨,迈着狰狞的步伐伸手向谢晦,小胖子一个筑基期哪里是金丹期对手,瞬间被吓得蹦起来,大喊救命。
杀猪匠试图当和事佬,摆摆手息事宁人道:“要不算了罢?”
这一开口,直接让谢晦把战火对准了他——
惹不起金丹期他还惹不起五灵根凡人吗?
“你别说话,你这个凡人!昨天你测出五灵根的全宗门上下都知道了,你也觉得很丢脸吧?都不知道南扶光看上你什么,为了你成日顶撞云上仙尊,还拒绝云上仙尊!就因为你会花言巧语么,知道自己五灵根双修道侣无望后送了这出粗痞下贱生物来做不值钱的礼物,倒是符合你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南扶光,他们都笑你,偏偏你最好笑!你得老年痴呆了吗,竟然真的中意个杀猪匠!”
“他身上都臭死啦!”
“你不知道大家都私底下议论你,说你自甘堕落,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堂堂一个金丹期修士成天与凡人杀猪的同吃同住,好好的桃花岭和猪圈没什么区别!”
“这凡人送礼讨你欢心都这般上不得台面,就你当宝!”
他嗷嗷骂完,没等来得及看杀猪匠被骂之后如何羞愧,也没来得及看南扶光被他骂哭,只是忽然就意识到周围安静下来——
南扶光好像没来抓他了。
微微一愣转过头,就看见一步之外,云天宗大师姐面色彻底冷了下来,用拇指顶开了腰间佩戴青光剑——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剑的。
当所有人看见银光一闪,剑已回鞘。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南扶光与谢晦中间的餐桌被整整齐齐剑气一分为二,与此同时飘落在地的,还有谢晦的裤腰带。
小胖子愣了愣,随后涨红脸尖叫一声蹲下提起掉落的裤子,面红耳赤剑,整个人被南扶光拎起来,抖了抖。
“道歉。”
云天宗大师姐的声音里仿若掺着千年寒冰。
“说对不起,向我的人,还有我的猪。”
第70章 开明兽
南扶光是真的生气, 气得浑身发抖,就好像凌晨还在扬言要把杀猪匠连人带着他的猪一块儿扔赤日峰悬崖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口口声声说我的猪脏,看不见是我揣手上给它抱进来的?”
南扶光踢了一脚被一剑剁成两半的木桌,“这瘸腿桌子你们平日坐么?它吃东西连一滴米汤都没溅出来, 方才凑那么近, 你没看见?眼瞎了?”
原本靠着三条腿勉强站住的木桌被她这一脚踹得“轰隆”一声倒地, 膳食堂内人均被吓得脖子一缩。
云天宗大师姐扫视一圈众人,那锐利目光更是让他们想拔腿就跑。
“骂猪还是借着猪骂人,自己心里清楚,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扶光大杀四方杀得所有人不敢抬头时, 被她挡在身后的杀猪匠长臂一伸从桌上把壮壮捞下来, 小猪崽子立刻像鸵鸟一头猛扎进他怀里。
相比起可能不太听得懂人话的壮壮, 被骂“身上很臭”“粗痞下贱”的男人唉声叹气,从头到尾脸上不过挂着很常见的无可奈何——
很像那日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地痞流氓砸他的猪肉摊。
生气的好像只有南扶光。
手还握在剑柄上, 剑随时就要再出鞘,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晦, 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往日她跟药阁众人总是呛得有来有回,闹得鸡飞狗跳也是常态,但看在谢晦是谢允星的弟弟的份儿上,吵得再狠她也就是当场散了就算了,任凭这小子上蹿下跳, 总不至于同他真的计较。
然而今日不同。
此时任由谢晦如何哭闹,她就俩字:道歉。
谢晦自然不干。
就差一屁股赖在地上打起滚, 他拽着裤腰带大喊“那你的猪要我呢”“你脱我裤子又怎么算”, 南扶光不理他,他自顾自闹得面红耳赤——
孩童的嗓门嘹亮尖锐且仿佛有使不完的的牛劲,南扶光被他吵得头疼, 眉头紧紧蹙着,恨不得干脆真的给他一剑。
这时候,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座山自云天宗大师姐身后拔地而起,男人微微弯下腰,自她肩膀后探出个脑袋:“小孩,你就道个歉,如何?我是无所谓,只是你别再惹她生气。”
他语气听上去倒是有商有量。
好脾气到南扶光想骂他软骨头那么好态度有什么用啊换来的便是穿开裆裤的都敢骑到你头上。
动手把与自己同排的脑袋推回去她刚起了个“你给我闭嘴”的话头,还没来得及再骂两句,刚才还哭喊个不停的谢晦忽然安静下来——
他啜泣着,“哦”了声,憋红了脸,身体“啪”一下猛地弯折成了额头碰到膝盖的程度,磕磕巴巴哭着道:“好吧!对不起!”
南扶光:“?”
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了完完全全的迷茫。
她重重扭过头,瞪着男人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侧颜——
后者正懒洋洋与谢晦道没关系。
画面一度和谐到南扶光想上大殿烧柱清香啼血怒问三清祖师爷,这世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可言?
……
半个时辰后。
所有人都目睹了云天宗大师姐站在剑崖书院门口骂上一刻还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杀猪匠,主要内容是下次再随便跟人服软就趁早滚下山。
杀猪匠被骂得语塞,心想壮壮都从他胸腔里爬出来了,那黑洞也在愈合,他本来就该下山的。
然而最后他只是摸着鼻尖喃喃:“道歉的不是他吗,怎么成了我服软?”
南扶光拔高声音怒吼:“他给你道歉?我给你道别吧!出门右拐不送,您一路走好!”
杀猪匠:“……”
男人果然不再说话,阳光下他站在那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低着头,侧耳听只到他胸前那么高的少女训话,等她骂累了正巧远处一声撞钟声响,是早课即将开始。
很是松了一口气般,他伸出一只手至南扶光面前:“好了,仙子姐姐,消消气,且上课去罢。”
南扶光扫了眼眼皮子底下的大手:“伸手做什么?讨打怎么不早点讨,现在有点赶时间。”
杀猪匠沉默了下,而后原本向上的掌心顺势一翻,摸了把趴在南扶光怀里拼命摇尾巴的壮壮。
南扶光侧身躲开他的手,怒道:“不给你。”
“嗯?怎么就不给我了?”
挑起眉,男人很是茫然。
“跟你学一身软骨头还能有什么出息?”
“它只是一只猪。”杀猪匠语气温和,试图跟她解释道,“多活几年就算猪生赢家了,恐怕并不需要有什么大出息……”
南扶光不理他,并在他话讲一半的时候已经果断转身,土匪气质很重地抱着怀里的小猪仔往书院里冲——
壮壮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伴随着她三步并两步的上台阶的跳跃幅度下巴一颠一癫,然后被南扶光“啪”地一下拍在屁股上,
南扶光:“来,和你的软骨头叔叔说永别。”
壮壮卷成西瓜藤的尾巴甩了甩,打了个响鼻。
……
几日未光临书院,南扶光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宗门大师姐合该日理万机。
从坐下并把怀里的壮壮塞给无幽托管开始,她的头就没机会抬起来过,以至于下手座整整齐齐的早课堂上少了个人,她也没发现。
桃桃是在誊抄那本《内证观察典》时被叫出剑崖书院的。
来传话的师兄身着符修道袍,是谢从座下弟子,笑眯眯很客气地招呼桃桃说找她有事,桃桃上下打量这见过几次但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的师兄,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他能找自己有什么事。
不详的预感让她几乎扭头就跑。
也就是犹豫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被带到了“南扶光怒沉恶龙百宝箱”事件后发誓再也不会来的陶亭。
花朵绚烂极致开放的桃花树下,一身玄水道袍、长发随意松弛挽起的云上仙尊坐于棋盘后,仙容清雅矜贵,举手投足无需言语,天生具备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他半瞌着眼,手执一枚黑子,未落。
一节洁白的皓腕露于滑落的宽松道袍外,这执剑之手违背常理地白皙修长,当他问桃桃“早上在膳食堂发生了什么事时”,桃桃沉默了下,默默地在前面的赞美中加了一段描述:拧断我的脖子想必绰绰有余。
桃桃提心吊胆地将早上的事复述一遍,尽量没漏掉细节,也尽量遣词委婉。
但无论她怎么做掩饰都跳不过“杀猪匠和他送给日日大师姐的猪”这么核心的词汇。
故云上仙尊皱起眉时,她的心跟着跳了跳。
那枚黑色的棋子被随手掷回棋盒中,“啪”地一声轻响,桃桃腿抖了抖,很想拔腿就跑。
“猪?”
“是。”
“那杀猪匠如何想的,送日日那般粗俗肮脏的凡尘间动物?”
这话怎么说呢?桃桃掰着手指:“好、好像听他们说,是他昨日看日日大师姐情绪低落,于是不知道从哪弄来那只小猪……”
脏倒是不脏。
撇开哪哪都不如常规女修们钟爱的那些珍惜灵兽,倒也勉强还算可爱。
“大家也是没见过这种低等动物,今晨日日大师姐将它抱来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呢……嗯。”桃桃沉吟,“近些日子事故频发,大师姐劳累疲惫,养小动物开解心情倒也是能理解,但身位云天宗大师姐,金丹期女剑修,也确实是至少得一只稀有灵兽才配得上她。”
宴几安看过来,星眸微沉,不见喜怒。
桃桃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她这些日子,是与凡尘界走的太近。”
“或许吧,大师姐只是心善,不忍那杀猪匠病死罢了。”桃桃眨巴着眼,很老实地缓缓道,“谢晦骂她自甘堕落,与凡人与猪同吃同住,她看上去还是很难过的。”
“谢晦又同她吵架了?”
“主要是还是因为那只猪。”桃桃说,“我们都觉得它配不上日日大师姐的身份。”
“是配不上。”
哪有女修养猪的呢?
自荒古开天辟地,沙陀裂空树拔地而起,从未有过。
“但大师姐自己看着是喜欢的。”
“她喜欢那只猪?”
“确实是喜欢,抱着用了早膳后来又抱着去剑崖书院了哩!”桃桃挠挠头,已经完全陷入了自我困惑中,仿如自言自语地嘟囔,“或许是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小动物罢,以前日日大师姐也很喜欢偷偷来赤雪峰捉兔子玩,只是始终没有带任何一只回去桃花岭罢了。”
宴几安闻言,陷入沉默。
而后一挥衣袖,他打发走了桃桃,后者一步三回头,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以上这番对话有什么远大的意义。
……
当晚,云上仙尊降临净潭,将那件曾经被南扶光扔进净潭的诛邪辟火衣捞出来了。
——他也只捞了那一件羽衣。
听闻此消息,大家很茫然,南扶光也很茫然,怎么的,沙陀裂空树的污染最终不幸蔓延到了云上仙尊床头,放大其内心邪恶本性,使龙族本性更上一层楼,午夜梦回回忆起宝库里曾经失去的一切让他彻夜难眠?
那怎么不顺手多捞些上来,这区区一件神兵防具,有什么值得他云上仙尊特地跑一趟?
净潭里的好东西多的是呢!
而且。
云天宗大师姐:“吐出来的东西还有吃回去的道理?”
众人:“……”
严格来说,最开始便也不是仙尊他老人家自愿吐出来的吧?
……
反常地捞完诛邪辟火羽衣后,云上仙尊消失了三日。
倒也不是完全消失,他第一日傍晚时分便用双面镜通知了南扶光,道他此番去往昆仑山脉,不日便归。
南扶光很是惊讶这老古董也知道使那用起双面镜,从前他都是用灵气凝结鸟雀千里跨海传简单口讯。
“如今修仙界指望着您。”南扶光含蓄道,“莫再与西王母族群打架。”
清楚地看见双面镜那边,云上仙尊原本沉寂的双眸亮了亮,他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嗯”了声,挂断了双面镜。
留下双面镜这边的南扶光一脑门问号。
第二日宴几安连过来的通讯时间持续很短,看背景似已经到达昆仑山脉,奈何他本人果然是在昆仑山脉黑名单上的,此刻憋屈地蜷缩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他说一切顺利。
南扶光“噢”了声,莫名其妙他干什么去了怎么就一切顺利。
第三日,宴几安看似有些疲惫,但心情大约是好的,他精准地通知南扶光,晚膳前归。
挂了双面镜,一只手捧着脸一只手捏壮壮手感良好的猪鼻子顺道发呆的云天宗大师姐百思不得其解仙尊大人这是作甚,连续三日,事无巨细报备是为哪般?
“记性真差。”
身后笼罩下来的阴影将她盖住,她微微侧身,看着杀猪匠从她脚边把壮壮抱走。
“任谁被人用剑指着喉咙骂出门不报备,都会狠狠长这个记性的。”
男人语气淡然。
“……”
南扶光想了想,终于想起是那日她同宴几安吵架数他罪证,归来不报害她在同门眼中威信受损便是首当其冲列举出来的第一条。
“哦,这个。”
“亡羊补牢。”杀猪匠评价。
南扶光横了他一眼,没说话,实则觉得他说的完全有道理。
……
残阳落地前,彩色云霞覆盖整座云天宗,宗门弟子纷纷站在山头欣赏难得落日粉霞,云上仙尊如约而至归来。
彼时坐在一对师妹中间,南扶光正试图把壮壮从谢允星的手里抢回来。
熟悉的剑铃声”叮当”轻响,她松开揪着猪蹄子的手回过头,便见云上仙尊翩然落下。
“日日。”
人群之中,宴几安旁若无人唤她小名,而后弯下腰,抖落了下道袍衣袖,袖里乾坤倒置,禁制开启,一头毛茸茸、圆滚滚的灵兽滚落在地。
类虎斑纹,九尾九首,尾如长鞭,各首形态不一,皆有似人面却独眼,东向立昆仑上。
荒古时期西王母座驾,一跃可神行千里,啸辟邪,擅治水。
是开明兽也。
伴随着荒古至今时间洪流,开明兽逐渐数量稀少至无比珍贵,现如今成为修仙入道人士莫说将之当作坐骑,得到一只当作灵兽怕不是要原地转行修御兽术,吹嘘到进棺材躺平咽气的前一刻。
这稀罕生物——
宴几安不知道上哪弄了只来。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只开明兽是更罕见的白色底毛幼兽,纵使假以时日要长至山高扶摇之姿,此刻只有宽大的爪子与短粗的腿,如同漏了陷的芝麻馅元宵,落地滚一圈甩甩脑袋,憨态可掬。
待它站稳,宴几安便半蹲下,挽袖,从后将它往南扶光的方向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