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隐秘的兴奋。
刚归位的思绪又有乱掉的趋势,洛云姝浑身僵硬,想推开他,又因还未彻底稳住身形而不敢放。
她低头,姬君凌恰好抬头。
明明都未说话,但她清楚,他必然也想到那一夜。
也知道她同样在想。
洛云姝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你放我下来吧……”
姬君凌有瞬息的迟疑,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时候,圈在洛云姝腰间的手紧了又松,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洛云姝无暇多想,拉住一对老夫妇:“二位可曾见过两个小孩子,一个八岁、眉心有痣的小郎君,一个六岁的穿红衣的小女郎。”
老妇想了想:“片刻前才在集市上见过,不过只有小公子一人,那孩子生得极其俊秀,想不留意也难!”
洛云姝连声道谢。
她匆匆往集市的方向去,姬君凌亦跟上,老翁感慨:“瞧瞧这年轻的郎君女郎真是恩爱,瞧着还有些拘谨呢,想来是刚成婚吧……”
老妇嗔道:“糊涂老头子!方才那小公子眉心的痣和这位夫人一样,一看就是年轻小两口的孩子!”
姬君凌步子慢了些许-
镇子太小,道路蜿蜒难走,且还狭窄,等赶到集市,已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前方一处巷子附近人声嘈杂,行人三三两两围作一团,有人面露惊恐,有人关切,但都不敢上前。
“他、他是怪物!”
“这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少点事!回家给我好好念书!”
“这孩子怎跟中邪了似的……”
刺耳的话扎入心口,洛云姝露出少有的戾气,冷冷扫了那些讥笑的人一眼,拨开人群:“阿九!”
阿九缩在墙角,白袍被污泥沾染,玉冠歪歪斜斜,雪白小脸上带着轻微擦伤,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死死按着一只野性不驯的恶狗,两只细瘦的小手并用,狠命捂住那只狗的嘴巴,口中亦咬着恶狗的身子,嘴角渗出血来,不知是他的,还是恶狗的。阿九用力浑身的力气抵御着那只狗,恶狗虽瘦小,却戾气十足,爪子不断抓挠他。小小的孩子不住发抖,漆黑眼眸失去理智,只剩下绝望的戾气。
洛云姝要上前扒开那只恶狗,姬君凌及时握住她胳膊。
他什么未说,大步上前将狗按住,洛云姝趁机上前,紧搂住不断发抖的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安抚阿九的同时,她飞快抬头环顾周遭,早前的不安卷土重来,她忙问阿九:“阿九,七七人呢?”
这一个名字从她口中唤出,阿九愣住了,他克制着掐住手心,身上颤抖轻了许多,眸中光彩迅速黯下。沉默几息,他再次抬起睫,眼中一片冷寂:“她……她骗了我,让我在此等候……但她没回来。”
洛云姝心又一惊。
阿九眼中的伤痛让她思绪更乱,没回来,莫非是被楚珣的人趁机接走了?不,楚珣极疼爱七七,不会在七七余毒尚未完全解清的时候带走七七。
今日堆积的不安在这一刻堵住她的心口,让她眼前一黑。
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扶住她,姬君凌冷静道:“其余人应当很快赶到,你在此守着九弟,我去找人。”
刚转身,又回过头:“您一人照顾九弟,可以么?”
洛云姝忙点头,催促他:“我无碍,你快去找一找七七!”
姬君凌走了,不一会,跟在他们后方的仆从和暗卫也都赶上来了,洛云姝只留一人护送她和阿九回山庄,将其余人都派去寻找七七。
一路上,阿九神智不清,口中一直念叨着:“骗子,小骗子……”
她问不出什么,只好先带他回山庄,压制他的毒性-
云山阁前,洛云姝正来回踱步,阿九昏迷着,她不便走开,但七七迟迟找不到,不安如阴云越积越重。
一行人循着山道走上来了,洛云姝看到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茫然的目光有了焦距,她忘了别的,大步走向姬君凌,抓住他的手,急切询问:“怎么样,七七可有消息?”
姬君凌竟没说话。
顿了顿,他才淡道:“不曾。晚辈已命人调兵寻找。”
他态度异常恭敬疏离,和带她下山前不大一样,且还低眸看着她扶住他胳膊站稳的手若有所思。
洛云姝回过神,周围有仆从,她如此的确越礼,又忍不住腹诽着这人私下对她动手动脚,毫无晚辈的敬重,人前也知道要爱惜自己的名声。
嗤,真装。
余光一扫,看到后方正和暗卫说话的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是姬忽。
前夫就在边上,而她因为过于担心七七的下落,竟不曾留意。按照中原人的礼教,平日哪怕她有东西要递给姬君凌,也应经由姬忽之手。
她后退一步,朝姬君凌客套颔首,而后走向姬忽。
姬忽看着洛云姝朝自己走来,明知她是太慌了,但她和他的长子并肩而立的一幕仍让他泛上淡淡燥意。
周武留意到了主君微妙的情绪波动,暗道不大妙。
可不得不说,郡主虽曾是长公子的继母,又比长公子大几岁,这一对年轻男女立在一处,两人都生得仙姿玉貌,介于熟稔和生疏之间的氛围,乍看像是寻新婚夫君拿主意的妻子……
分明也没有离太近,就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众人走入云山阁中。
阿九刚醒,正望着窗台上雪人发呆。是七七捏来送给她的。
在洛云姝看来,阿九的心思比七七更深沉,性子也偏执。
七七刚来时,她便担心他将七七视为仇敌,直到他们关系好转,才敢彻底放心。听闻他们溜下山,她第一反应竟是,会不会是阿九故意为之?
此刻看着阿九茫然的目光,洛云姝明白她误会了他。
但姬忽却不这么认为。
他走到幼子面前,温雅的嗓音微冷:“阿九,七七如何丢的?”
阿九看着手上的抓痕,低道:“我们碰到了几个孩子,他们放狗追我,七七拉着我一直跑、一直跑,总算摆脱恶犬。后来她说,她想吃糖人,让我抱着狸奴在原地等她回来。”
姬忽听出些许的不对劲,语气微冷:“阿九你比七七大,按理你应照顾妹妹,替她去买。”
阿九慢慢地抬眼看他。
爹爹是除了阿娘之外最温柔的人——除了他五岁时躲在树后偶然撞见他亲手杀了他身边心腹的那次,爹爹一直很温和,也很疼他。
但他又清楚地看到爹爹眼底的质疑,还有其余他说不上来的情绪……书上似乎说了,这是忌惮?
和上次张叟受伤时一样。
但他也不想发病,不想当怪物,更不想七七不回来。
爹爹也开始嫌弃他。
不对,他一直都嫌弃他,不然昨日也不会和阿娘说想要一个女儿。
他听到了的。
阿九许久没回答姬忽,长久的迟疑在姬忽看来实在是可疑。
阿九自三岁他阿娘离开起,就对身边人和事生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不在意的仆从,一旦问候了其他孩子,他也会不悦。自幼患得患失,后来又中了毒,偏执也情有可原。
即便他放走七七,姬忽也不忍责备。是阿九冷血、毫无畏惧、甚至挑衅的目光刺痛了他。
这孩子实在太像他。
他希望他别走他的老路,长成重情重义的孩子,哪怕不思进取。
但这只是揣测,姬忽更怀疑是长子在暗处推波助澜。
或许是阮氏落入了长子手中,告知他几年前的真相。长子则用阮氏的下落诱他将精锐调离山庄,趁机让两个小家伙溜出山庄,从而带走七七。
姬忽存着些许试探,刻意冷下脸,当着长子的面低声斥责阿九:“七七视你为兄长,你却不知照顾她,如今连她走丢,你丝毫不曾波动,是否有违夫子素日所授情义忠孝?”
爹爹从不曾这样对他说话,更不会说他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阿九掀起鸦睫,漆黑瞳仁幽冷:“爹爹怀疑是我让七七走丢。既然您怀疑,就当是我做的。”
八岁的孩子仍显稚嫩,瘦弱的脊背挺直,一身反骨毕现。
一旁姬君凌稍显讶异。
他印象中,九弟乖顺安静,父亲也正是因此才会偏爱他。
九弟失去父亲的偏袒对他来说原本是好事,但余光看到后方的白色身影,姬君凌先她一步迈开步,手按在幼弟的头顶:“父亲素来疼你,并非怀疑,只是希望你提供线索便于寻人。”
不想被长兄取笑,阿九别过脸去。可他也不知道七七到底在哪,茫然重复着:“我给她玉,让她去换糖葫芦……但她没回来,她骗我。”
姬忽看着长幼两个儿子。
他这两个儿子——长子戒心重、冷情冷性,又有野心,这点和他最像。幼子的偏执也随了他。
常言道长兄如父。阿九孱弱孤僻,姬忽一直希望两个儿子能和平相处,等他将姬氏权势交给长子时,长子能念在兄弟之情继续照拂幼弟。
可此时长子安抚幼子,他竟想到洛云姝无视他而拉住姬君凌的一幕,以及长子落下的那块玉佩。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忽然间成了扎入姬忽心口的刺。
幼子的话也戳穿他藏在父爱之下的忌惮,混着老太爷死前的诅咒一道,化作一根利刺扎进他心里。
再在此待下去,他恐怕又会被阴霾控制情绪。姬忽冷然往外走,经过洛云姝身侧连停都未停。
这状态和上次阿九误伤张叟时实在是太像。不想他与阿九父子生出嫌隙,洛云姝跟着姬忽出了门。
察觉她跟上来,姬忽在廊下止步,洛云姝道:“此事当与阿九无关。”
但姬忽沉浸在情绪撕扯中,语气格外疲惫:“你都说是‘应当’了,看来连你这生母都清楚他本性冷血。”
本性冷血。
洛云姝捕捉到他疲倦语气下的的讽意,忽然觉得姬忽很陌生。
未听她继续说话,姬忽略一回头,对上她错愕的目光,他倏然冷静下来,不该在她面前如此的。
姬忽温声道:“抱歉,是我心急说错话,不该责怪阿九。但今日七七走丢绝非偶然,我已加派人手去寻,你安心照顾好阿九,余事不必担忧。”
正好姬君凌出来,姬忽不再多说,吩咐暗卫:“看好郡主和九公子,再有意外你们知晓后果!”
这是要变相监视他们,洛云姝凝眸看着姬忽离去的背影。
姬忽今日依旧一身青衫,经满地积雪一衬,清傲如雪中竹,她记忆中的他也的确称得上如竹君子。
可楚珣帮他收拢势力,七七和阿九情同兄妹。他身为长辈不曾担忧七七安危,只在意利益。
这还是她认识的姬忽么?
洛云姝出神地审视着姬忽,不曾留意到,前夫身后的玄衣郎君回过头,将她的失望尽收眼底。
他敛下凤眸,半垂的鸦睫遮住眼底耐人寻味的神色-
姬君凌与姬忽到了山门。
姬忽让长子先回去照料府里,自己留下带人寻找七七。
待姬君凌的身影消失在深林间,姬忽又召来周武:“派人跟着长公子,盯紧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时辰后,派人告诉他孩子已寻到,让他先料理好府上事务,不必再管此事。”
姬君凌很快得知消息。
季沉将探子的话道来:“我们安插在山庄的人说看到周武领着七七姑娘回了山庄,但郎主好像对郡主母子有意见,没让他们见孩子,当夜就带着孩子下了山,安置在了别处。”
姬君凌问:“确认是那孩子?”
季沉道:“探子确认过,身上脏兮兮的,眉眼和七七姑娘一个样子,一个劲喊着要阿九哥哥。”
的确符合那个孩子作风。
姬君凌未再多问,季沉走前,他又问:“其余的呢?”
季沉愣了愣。
那次送七七姑娘回来后,长公子突然派人在山庄安插眼线,他还以为是要留意郎主呢,眼下他问起别人,他这才想到了郡主和九公子。
但长公子为何要留意郡主?
“郎主在山庄加派了人看着郡主母子,日常起居都要盯着。郡主气得在屋里摔东西呢,听说凶得很……”
侧目一瞧,长公子漠然抿着的嘴角似乎有了些弧度。
季沉有了个离谱的猜测-
姬君凌回到上京的同时,姬忽书房中,姬忽赞许地看向周武:“幸而你数月前就打听过楚珣及其妻房底细,否则孩子真丢了只怕前功尽弃。”
周武也不禁感慨:“此乃天助郎主啊!谁能想到楚珣的妻子偏偏还有个孪生姐妹,那孩子只小了一岁,身量看不出多大差距,模样七分像,生父又恰好是唯利是图之人。”
话虽如此,姬忽却更相信事在人为,偶尔的巧合虽令人欣悦,却不能长期倚仗。没有此次巧合,他也会用别的方式度过这一关。出于谨慎,他召来无九:“那孩子的事如何了?”
无九道:“前尘往事已尽忘。”
姬忽听了回答,眉头却未平,无九忙问道:“郎主可是担心楚家看出端倪?其实小的还有一个法子。”知道姬忽不喜旁人卖关子,他顿了顿,继续道:“小的月前遇到个苗疆来的孩子,他自称有种蛊,佐以蛊毒施用的催眠术,能让一个人忘掉您想让对方忘掉的记忆,并记住从前没发生过的事。”
姬忽眉头微抬起,问的却是:“若用于郡主或长公子身上呢?”
无九面露难色:“此法需得对方信任施蛊人,彻底放下提防之后,小孩子天真无邪,自然好办,可若是聪慧机敏的大人则不易。而郡主体内已有一蛊,如今又需替九公子解毒,再种蛊会伤及身子。长公子戒心重,更难。”
姬忽笑了下:“也是,这孩子连他祖父都不定信任。此事便由你去张罗,尽快弄到此蛊。”
无九连声应下,藏起卖弄的神色:“郎主可知道那孩子是谁?”
他奇道:“那孩子名为离朱。此行来中原是为了寻找郡主,得罪了人,被小人救下,旁侧敲击得知他底细,竟是郡主的小师弟!小的还不知您是何态度,就先找借口把孩子留下了!”
姬忽眼底的笑意有了几分实意,认可道:“你做得很好,先看着那孩子,过后我另有安排。”
说完沉默许久,问起另一件萦绕他心头已久的事:“云儿体质舒异,她身上的情蛊可会使她情动时认错了人?”
这话不好答。无九斟酌着,他若一昧保证只会丧失他的信任,遂认真分析:“苗疆圣女在六岁后用毒药和灵药交替养体,直到九岁,从此不惧大多数蛊毒和毒物,此后才开始学蛊术。郡主八岁便被派来中原为质,三年少了一年,因而体质殊异,寻常时候不易中蛊,中了蛊就不好解。蛊到郡主身上,或许会发生改变,小的曾听过许多年前有位圣子中了蛊,不止中母蛊人可以催发蛊毒,其至亲骨肉也可以。”
无九越说,姬忽目光越冷,书房内的氛围陡然变得寒意涔涔,察觉不妙,他赶紧找借口退下。
房中昏暗,姬忽重重靠上椅背,将洛云姝的帕子覆在面上。
至亲骨肉也可以是么?
他倏然睁眼。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假若已经发生也要悉数掐灭-
云山阁中。
洛云姝正无聊地发呆。
姬忽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派人监视她和阿九,还把跟了她许久的濯云调离,换上了别的仆婢。
她发了好大一通火他都没撤掉人,简直太可恶了。
阿九是个孩子,姬忽不可能当真忌惮至此,只能是针对她。
大抵是在怀疑她和姬君凌。
洛云姝揉揉额角。
真是麻烦。
“在想什么?”
身侧传来温和的询问,是姬忽。洛云姝手撑着脑袋,懒如一团半化的雪,没好气道:“被看得太紧,不能随意出去,除去发呆还能做什么?”
姬忽笑了:“走吧。”
二人到园子里散步,是之前他们遇到姬君凌的梅园。
双双沉默了许久,姬忽忽道:“子御野心勃勃,一直想夺走他祖父留下的那部分权势,此次或许是他用阮氏为饵,让七七走丢以离间我与楚珣。”
洛云姝拈着梅枝的手悬滞,怎么突然说起姬君凌?
再说,七七不是已经找到了么?那日姬忽领着七七回来,孩子一直说要找云姨和阿九,姬忽却不让他们母子见七七,径直把孩子带走。
想起这事洛云姝还不大高兴,附和道:“这样啊,他可真坏啊……”
姬忽琢磨着她怄气般的语气。
若在往日,他会认为她是在逗他,但有了无九关于蛊的话,她对姬君凌的指控就有了调情的意味。
当着他暗中与他的长子调情。
姬忽目光微暗,从她发间取下一瓣掉落的梅花:“那次在梅林你会躲到我背后,是因那块玉佩,对么?”
洛云姝心跳骤乱。
果然,姬忽这种人,不会好端端和他说起他对姬君凌的忌惮。原来是怀疑她和姬君凌有私情。
她蹙了眉:“你什么意思?”
姬忽握住她腕子,食指和中指触上她脉搏,笑意淡而温润。
洛云姝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在说:你的心跳乱了。
他这犹如暴雨将至的目光让她无端不安,那日她曾去过温泉池的事并不难查,又有那块玉佩,想瞒着都难。
她决定勉为其难编一编:“怀疑我就说,别神神叨叨的!不过……你就算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他来的那日,我刚替七七解完毒,身子弱就泡了泡温泉,昏昏欲睡时出现了幻觉,竟梦到你来到了池边。我想捉弄你,故意拉你下水,可你冷淡得很,说什么让我自重就冷着脸走了。醒来后我还以为你来过,一问濯云才知道没有,可也没见到谁闯入院中,一直以为是梦呢。直到看到那块玉我才发觉不对,可我对他又没有那等见不得人的念头,认错只是一场意外,就没放心上。”
姬忽只看着她,但没表态。
洛云姝转守为攻:“难道,你希望我把他放在心上?”
姬忽蓦地松开她腕子,转而触碰她眉心的朱砂痣:“不希望。”
洛云姝拨开他的手,姬忽的手却移到她的颈侧,凉意入骨:“其实,我不信。至少,不全信。”
话虽如此,他周身的冷意却散去几分:“但我会相信你,因为你愿意说谎骗我,说明你在意我。”
洛云姝看着他,早前曾数次沉浮的猜测彻底落了实。
麻烦,姬忽真的动情了。
但她不想和他谈情,她只喜欢与人交易,不喜欢谈情。
且如今的姬忽心思深沉,哪怕他对她情有独钟,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目光闪了闪。
姬忽将她一闪而逝的恐惧看得真切。她看似散漫,实则细心,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他话里的含义。
可面对他的情意,她只有恐惧。
她在厌恶他么?
这念头似一滴墨滴入姬忽心里,他手放在她颈侧脉搏上。
叹息道:“你在怕我,云儿。”
洛云姝桃花目泛起冷。
见她在戒备,姬忽又笑了:“不必怕我,也不必用毒。即便你给我下毒,我也不会利用阿九要挟你。”他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既是幻觉,不论你和他发生了什么都形如梦境,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会当这一切没发生,但你若想离开,我恐怕无法答应。”
他手上很温柔,仿佛怕唐突她,洛云姝身子却越发地僵硬。
姬忽在威胁她!
他从前一直谦和温润,事事尊重她,如今竟然在威胁她。
洛云姝不敢置信。
如果他自始至终都是恶人,她会毫无波澜,正因她认识的姬忽是君子,才更让人细思极恐。
是经历的事改变了他,还是说,他从来都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身侧的姬忽还在等她回应,洛云姝收敛复杂的心情,抬眸凝着姬忽,故作遗憾道:“你这世家规训出的君子,竟栽在我这南蛮子手里。”
她侧对着他,从容似身经百战的风月场高手,手却忍不住揪住梅枝:“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姬忽看清了她的小动作。
她难得局促。
幽暗的眼底仿佛阴云中照入一线光,透过她表面的从容,姬忽看到了她藏在内里的孩子气。让他心动的,也正是她这分反差十足的孩子气。
当年初见时,他以为这位苗疆少女定裙下之臣无数,后来才知晓她也和他一样在情之一字上堪称一窍不通,却装得比谁都风流慵懒。
他才想起她比他小了十二岁,乍一遇到这种情况,她难免茫然。
至少不是厌恶。
姬忽被这个念头安抚了。
就算她是在做戏,但愿意为他做戏,何尝不是安抚?姬忽的笑容又发自内心地温润:“这些你不必知晓,你只需放心,我不会娶别人。”
他摘下一朵新梅,簪入她发间,温和中藏偏执:“但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回到南疆,好好留在我身边。”-
姬忽此番前来是因为情蛊要发作,他需得陪在洛云姝身侧。
但第二日,情蛊就已平复。
凌晨,姬忽来与洛云姝道别,她讶道:“才留两日就要走么?”看到姬忽的笑,她像意识到自己太在意他,咕哝道:“……走罢,我再睡会。”
姬忽没动,在榻边坐下:“还记得几年前我帮你救下的那个孩子么?几个月前他来了中原找你。”
洛云姝支起身:“离朱?”
姬忽点头:“那孩子不通中原人情世故,招惹了权贵,被人救了下来,辗转送到我这了。”
洛云姝半信半疑。
才八岁的孩子,哪懂人情世故?又是怎么来的中原。
姬忽取出一物件,越过隔着纱幔,塞入洛云姝手中:“苗疆大乱,你们的师父争权落败,已于半年前自尽,他是在南疆被人追杀才来到中原。”
他又安抚道:“你们大可放心,在中原无人敢动你们,你们可以比在南疆活得更随心所欲。”
姬忽替她拉上床幔:“留下来,南疆已没有你需要牵挂的东西。”
洛云姝怔愣着。
她似是不好意思,只嗔了一声当做回应,倒头继续躺下:“你的意思是那孩子一时半会到不了,我再睡会……”
姬忽笑了:“好,睡吧。”
他转身出了内室。
人一走,洛云姝眼底的不舍散去,沉静得毫无波澜。
手心是个银质月牙吊坠,上面用苗文刻着小师弟离朱的名字。
昨日她别扭又窃喜的表现让姬忽以为她对他也有情分,才选择以温和的方式呈上离朱的消息。
这是承诺,也是威胁。
洛云姝想起师父曾养了只蜘蛛,通体洁白,却含着剧毒。
姬忽有点像那只毒蜘蛛。
之所以说有点,是因他虽不择手段,但未到恶毒的程度。老太爷的死或许与他有关,可他与老太爷父子隔着杀母之仇,她没资格职责评判。
如今苗疆大乱,她不想回去沾染是非,留在姬忽身边还能再懒上一阵,他的控制欲虽让她厌恶,但她却相信姬忽不会为了利益牺牲她和阿九。
至少暂时不会。
倘若某天姬忽当真为了一己私欲损及她和阿九安危……
洛云姝慵懒的眸光微冷。
那时她不会手软-
姬忽此番急着离去是因阮氏终于有了消息。但他回得晚了。
书房中,周武面色惨白:“我们在厉城一个别院找到她,刚要灭口,奈何涌入一帮人把人给劫走了!他们对我们有多少人早有预料,定是族中人!”
姬忽面色微寒。
上回长子称阮氏出现在这附近,可如今他们却在距上京城二十里的厉城找到阮氏,他不得不再次怀疑是姬君凌早就寻到阮氏得知了真相,才要劫走七七,甚至趁着与洛云姝下山寻找七七之时和她说了什么。
也正因此,他才会在昨日与洛云姝表明情意,并搬出离朱。
他是在许诺,也是在试探。
他命周武:“在山庄加派暗卫,不得让人靠近郡主。尽快找到阮氏,不必留活口,另留意长公子。”
姬忽的命令还未传到上京,是夜,明月高悬,京郊一处隐蔽小院中,姬君凌一身玄衣立在窗前,虽靠近烛火,眼底却比夜色更似浓墨。
无人出声,死一样的寂静,直到灯花爆出轻响,他才转过身,垂目冷淡地看着跪着的妇人。
对上他犹如寒剑的目光,阮氏后脊攀上凉意,但也知道除了这不近人情的长公子,姬家再无人可救她。
她呈上一封信:“妾身所言句句属实,九公子替老太爷试药中毒一事的确是二爷所为。这是二爷身边小厮陈大留下的,陈大的姘头是大夫人身边奶妈的孙女,他用孙女要挟奶妈,让奶脉怂恿大夫人在老太爷汤药里下毒,过后老太爷的人问起时,再当着族众说是大爷指使大夫人所为。”
姬君凌未接过那信。
冷淡的话语中夹带讥诮:“就算父亲用九弟的安危做赌注,你觉得以我的立场,会在意么?”
阮氏也知道这个道理,又道:“九公子体弱又年幼,以长公子之才,日后必是下一任家主。但长公子可曾想过,虎毒尚不食子,而您自幼养在太爷膝下,二爷弑父夺权,定也忌惮年轻有为的长子。其实妾身并未有孕,消息是二爷的人透出去的,只为名正言顺地搜寻妾身下落,他怕您得知真相要灭口!”
姬君凌接过证据。
阮氏又道:“长公子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九公子。”
姬君凌抬眸:“九弟?”
阮氏点头,陷入回忆:“这件事只有我知晓,当初大爷才被定罪时,二公子不在府上,我不相信,买通了二房的洒扫婢。二爷杀陈大时,那洒扫婢就在附近,她亲眼看到过后九公子悄悄从书房溜了出来,定也听到了什么!我本想有机会绑来九公子问一问,奈何不久后九公子突然发病伤人,被老太爷下令,送到了药王谷养着。”
她和姬召郢放出雇贼人打算杀害郡主,再绑走九公子,没想到失败了,从此再无机会。
姬君凌听罢,不曾给阮氏任何回应,命人看好她便离去。
季沉面色凝重地跟上主子,半晌不敢出声。其实他曾有过猜测,大房沦落到如今地步,定然与郎主脱不开干系,但没想到,郎主不是暗中推波助澜,而是连亲上儿子都利用!
长公子自幼不得父亲疼爱,如今又得知了这事,也不知作何感想。
季沉敛起无用的感慨,说起正事:“阮氏也许是为了离间您与二爷,但她既然说九公子可能知道内情。长公子,我们是不是要安排山庄的眼线探一探真伪,顺势拉拢郡主?事关重大,属下就不信郡主不会失望!”
“失望?”
姬君凌略回过头,玄衣融入夜色中,衣摆虽夜风轻扬,俊朗侧颜经冷月映照线条冷冽利落。
他再度想起那日洛云姝看向姬忽的复杂目光。既然她曾说他与父亲很像,若父亲已不能让她信赖。
那么——
何不选择信他?
此念一出,随之而来的是“取代”与“替身”的声音-
连日的雪终于停了。
山庄的草堂外,阿九正听夫子讲经,洛云姝在外候着。
这位夫子是姬忽给阿九新请的,从前她请的夫子重老庄之道,姬忽换成了重儒道的父子,教他礼义仁信。
看清姬忽外表下的偏执和心机,再听着夫子念的经,洛云姝突然觉得好笑,姬忽这是怕阿九日后和他一样变坏,才提前规训儿子?
半晌后,夫子的经念完了。
洛云姝走入内室。
阿九坐在窗边,从前七七总跟着阿九身后打转,每次阿九来草堂听夫子讲书,她就在窗外捏雪人。
小姑娘天生清冷,板起脸来自带傲气,洛云姝记得很清楚,每当阿九常嫌那孩子盯着他看很烦,被嫌弃的七七便扮起小脸,杏眸藏着傲气:“不给看是么?我偏要看,还要在这摆满雪人,让它们也看。”
无论七七如何威胁,阿九都不理会,窗却时刻开着。
每日他会坐在窗边手拿着书卷发呆,七七一出现,他目光马上落回书卷上,仿佛一直专心看书。
回想当时,洛云姝唇角上扬,一转眸子,眼底漫上遗憾。
如今窗边摆放的雪人化成一滩水,没留下半点痕迹。
七七的到来就像石子入了幽潭,惊起空寂的声音,漾起过涟漪,热闹转瞬即逝,又是无边的沉寂。
阿九依旧坐在窗边,心思却从到尾都在书卷中。那个从前每日来烦他的玩伴已不会再出现。
他不会再分心,也不开心。
察觉阿娘进来,阿九瞳仁如黑曜石,安静地看她。
洛云姝迎上他沉寂的目光,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轻点他额头:“你小子才多大,高兴些不好么?”
阿九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她:“及冠礼,寻常都作甚么。”
洛云姝被儿子问住了。
她在中原待了十多年,自然清楚及冠礼要作甚么。
阿九定是听说他长兄不久后要行冠礼,才会突然关心此事。
她垂下眸看向阿九,日光从窗户斜照入,小少年病弱苍白,面颊被照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他如今八岁,不知十二年后的阿九是什么模样?毒是否能解清,能不能和其余世家公子一样前程似锦。
洛云姝也说不准。
从她短暂的沉默中,阿九读到了担忧,他很想问阿娘一句话。可看到阿娘眼里担忧,他最终没有开口。
暮时,洛云姝给阿九又服了一次药,去了温泉池解乏。
不是上回遇到姬君凌的池子,倒不是她对那池子有阴影,而是那处池子今日落了东西进去,水质不大干净,只能往这一处来。长裙委地,洛云姝换上泡温泉所穿绸衣,足尖刚探入水中,树影后掠过凉风,洛云姝警觉回头。
怔愣的须臾,玄衣青年动了,他大步朝她走来,意识到是真的,洛云姝愕然后退,一个不慎脚下打滑。
险些坠入池中之际,又被一双手拦腰捞了过去,洛云姝下意识要惊呼,嘴巴被他从身后捂住。
姬君凌身上冷香环过来,疏离如冷玉相击的声音贴着耳际。
“别出声。”
温泉池边水雾缭绕氤氲,如薄纱随风轻动,雾中立着一对姿仪不凡的青年男女,如仙境中一对眷侣。
洛云姝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绸衣,身后姬君凌衣衫齐整,但她仍能感受到他胸膛结实的起伏,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不仅如此……
他的手还紧紧圈着她腰肢,为了防止她掉入水中,他用了些力,五指深深嵌入她腰间的软肉上。
而一只手则捂着她嘴巴。
这样的姿态不止于暧昧,更有着近似于侵占的强迫感,他身上清冽的雪松熏香似蛛网缠住她,一松针一松针地,根根刺入她的肌肤上,身体接触的地方激起微妙的战栗感。
洛云姝实在无法不想歪。
明知被捂着嘴无法言语,洛云姝仍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柔软唇瓣吮过姬君凌的手心,温润潮湿的触感丝丝缕缕漫开。
青年手掌紧了紧:“别动。”
洛云姝无法不动弹,他深夜突然不期而至,两人还曾在温泉池里有过一遭不可告人的亲昵。
此刻他还钳制着她。
洛云姝心跳随着猜测而急剧加快,也不尽然是恐惧,还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兴奋。
她的气息虽着这感觉变紧。
腰肢被圈住,喘不来气的憋闷感觉让她心口发闷:“嗯……”
听来暧昧的糜软低吟让姬君凌陡然忆起那一夜的迷乱,他舌头探入她口中时,她也发出了同样的低吟。
姬君凌怔了瞬移,清冷眸中染上晦暗,变得幽邃。洛云姝看不到他的神情,隔着几层衣物,却能感觉到他胸膛和腹部略微收紧。
这背后可能意味着的情慾含义让周遭的水雾变得粘稠灼人。
洛云姝身子发软,在他力度变轻时不自觉地回过头。
姬君凌亦低下头。
第22章
022 被子里藏着人
二人极近地对视,姬君凌的目光在水雾中难以捉摸。
他的面容亦变得时而温和时而清冷,洛云姝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紧抿的唇上,不自觉抿了抿唇。
有些渴。
姬君凌亦看着她,看清她下意识的动作,青年在水雾氤氲下的凤目渐次变得暧昧,对视一眼,洛云姝从中捕捉到一二分姬忽的清雅。
她蓦地清醒,推开姬君凌。
姬忽已成为一个狠辣的人,那么眼前这位长公子呢?
他是否比他父亲更狠?
实在猜不透他为何来这里,她捂了捂衣襟,遮住纱衣之下若隐若现的弧度,讶道:“长公子?”
姬君凌知礼地不看她薄纱下一览无余的身体:“抱歉,您身边眼线众多,晚辈只能来此处寻你。”
今日的他太过正经,和先前每次漫不经心逗弄她的时候不一样。
洛云姝直觉他有正事。
她披上外袍,确认周围没有眼线后,领着姬君凌入了内室:“长公子深夜前来,是有要事么?”
姬君凌开门见山:“晚辈想见九弟,或者由您来代我问他几句话。”
事关阿九,洛云姝格外警惕:“长公子为何要见阿九,还要瞒着你父亲,又为何让我代为问话?”
面对她接连的发问,姬君凌很淡然,像来到自己的地方一样坐下:“父亲曾有个贴身小厮陈大,近日我查到九弟曾偶然听到陈大死前和父亲的对话,事关重大,只得瞒着父亲前来确认。”
洛云姝原本不想蹚姬家这趟浑水,可近日姬忽越发让她忌惮。
她答应了-
片刻后。
洛云姝借故将姬忽安插在她身边的侍婢喜雨遣走,只留下阿九。
阿九尚不知阿娘为何突然叫他过来,只当她又无趣了,洛云姝取出一个小小瓷瓶,给他闻了闻。
这是能让人神思陷入游离状态的迷香,体弱者闻了此香思绪会被牵着走,有问必答。阿九到底是个孩子,嗅了迷香不到片刻,目光开始涣散。
洛云姝手在他面前探了探,见他目光没有波动,又试探问:“七七回了她家,阿九难过么?”
阿九骄傲,清醒时定会冷淡地否认。此刻他却诚实地点了点头:“她不在的时候,我身边太安静了。”
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回来的那一个,是假的。”
洛云姝不解:“哪个?”
阿九道:“那个七七,是假的,爹爹和阿娘在骗我。”
洛云姝头一次被一个孩子的话弄迷糊:“什么假的?小姑娘长得和七七一模一样,不是七七是谁……”这孩子定是以为她和姬忽联合起来骗他。
她哑然失笑,问起姬君凌让她问的话:“还记得陈大么?”
阿九身子急剧地一抖,失神的双眸恢复了一丝清明,而后被恐惧覆盖,像出于顾忌不愿提及此事。
顾虑到他甚至猛地挣了挣,试图摆脱迷香的桎梏。
洛云姝直觉背后藏着大事,即便不忍伤害阿九,也不得不问。
她将瓷瓶放在他鼻尖又晃了晃,待孩子平复下来后,放柔声音哄道:“别怕,无论你说了什么,阿娘都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阿九眉头松了又紧,犹豫道:“那你会告诉爹爹么?”
洛云姝笃定:“不会。”
阿九这才放了松,陷入关于陈大的回忆:“陈大是爹身边的人,他死了。他死的那天我从爹那偷了你的画像,送回去的时爹爹回来了,我怕他责备就藏在柜子里。”
透过柜子的孔眼,他看到一些情形,也听到一些事:“陈大来说他想回乡。爹爹给了他银子,又问了他一些话,陈大突然惶恐起来。”
洛云姝问:“问的什么话?”
阿九将姬忽温和却带着压迫感的语气仿得惟妙惟肖:“陈大,你生了妇人之仁,对赵妪那孙女动了情,将她和赵妪藏起来了是么?”
赵妪这个人洛云姝知道,是大房那位大夫人的陪嫁傅母。
她猜到姬君凌要问什么。
那个困惑也曾在她的内心萌芽,但她始终不愿相信。
她又问:“陈大如何说?”
阿九不假思索:“陈大吓坏了,跪在地上认错,说什么‘二爷饶命,小的实在不忍心,小的带她们祖孙俩回乡,她定不会说出去!”
五岁那年的所见所闻,八岁的阿九却仍记了个十之七八,仿佛那一幕幕早在他心里烙印过无数遍。
他不知道赵妪意味着什么,毫无波澜地叙述着,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还说到我与长兄。”
屏后的姬君凌倏然凝了眸。
洛云姝亦看向他。
对视的一刻,她从他眸中看到了少见的复杂情绪。
像是不敢相信、失望,失望过后又像是松了口气,目光变得冰冷坚定,仿佛彻底下定了决心般。
她心情也跟着乱了。
阿九继续道:“爹爹说赵妪办事不力。陈大说,赵妪也不知道为何会是九公子,以往都是长公子来。”
被迷药控制的阿九不再戴着小大人的面具,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洛云姝喉间突地发哽。
她无法回答阿九的问话,不是不懂,而是不忍心。
难言的哀伤和愤怒充斥着她。
她脊背阵阵发凉。
阿九神思也不甚清楚,得不到回应就不再等待,像个人偶,自顾自地往下回忆:“后来爹爹说,他可以放陈大走,但是他不能活着回乡。爹爹给了陈大一剑,陈大倒下了,地上都是血……可是,爹爹又给了自己一剑,说陈大背主被他杀了……”
五岁的他知道那是“杀人”。
张叟说杀人是坏人才做的事,爹爹是好人,可连爹爹也杀人。
“难道爹是坏人……”
阿九茫然呢喃着,失焦的眼中溢着兴奋,手也颤抖。他思绪彻底乱掉,开始胡言乱语。
“不,爹爹不是坏人,爹是除了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所以杀人也不是恶行。
“他们都说我害死了张叟,可我不是故意的,爹爹杀人,他不是坏人,我也不是,我不坏……”
阿九得到了解脱,木然的小脸上漾起释怀的笑。
那样的笑出现在他没有表情的雪白小脸上,就如眉心点着朱砂的鬼童子,漂亮、诡异、毫无生气,他兴奋地陈述着自己的结论:“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怪物,我不是……”
他太年幼,经不住太剧烈的情绪折磨,洛云姝不顾姬君凌是否还想问别的,迅速取出解药给他服下。
服过解药,阿九恢复了平静,呆坐着良久才回过神,不明白自己为何脑中一片空白,好像睡了个长觉,还梦到了陈大和爹……
他惶恐地看向阿娘。
洛云姝虽在笑着,下巴却悬着一颗水珠,是眼泪。
阿娘哭了。
他不解地看着洛云姝,伸手去触碰她的眼泪,很烫。
阿九有了猜测,他笃定道:“阿娘,你方才瞒着外面那侍婢,偷偷给我用了药是么?”
这孩子敏锐,洛云姝担心他会将此事说出去,刚要叮嘱,阿九先道:“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洛云姝放了心。
阿九迟疑着不走,最终问出了今日就想问、但怕阿娘难过没有问的问题:“我是不是活不到及冠?”
洛云姝愕然看着儿子,不知不觉,面上又湿了一片。
阿九伸出袖摆像个小大人替阿娘拭泪,又有些茫然:“阿娘,你会放弃我,再生个康健的妹妹么?”
洛云姝摇摇头,她深吸一口气,笃定道:“别多想,阿娘早就有办法,也不会放弃你。”
阿九离开了房中。
姬忽派来的侍婢喜雨再次入内候着,洛云姝懒洋洋半趴着:“孩子大了逗起来真没意思,我倦了,你今日也累了,歇息吧。”
说完旁若无人地走到内室,褪了外衫,掀开床幔上榻。
喜雨不敢监视得过于明显,在屋内扫视一番,确认无后才退下。
拔步床内陷入昏暗,只有外间留着的烛透进微弱的光。
纱帐在微光中朦胧如雾。
洛云姝蹙眉看着榻边的人,反问:“长公子究竟只是想确认,还是早已知道真相,要告诉我。”
他既能查到陈大,来之前应当对此事也有了几分数。
所以他来此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姬君凌反问:“重要么?”
洛云姝缄默,的确也不重要。
前后来龙去脉她已理清,姬忽深知以老太爷的偏心,即便是大房的人下毒,也依旧可能怀疑二房,故而他选择在老太爷汤药里下毒。
只因阖府上下都知道长公子孝顺,常给太爷试药。
他需要一出苦肉计来洗刷二房的嫌疑,他一早就选中了姬君凌,不料那日阿九忽然抢着要试药。
当时姬忽也在场。
阿九身上避毒的珠子对内服的毒药作用微乎其微。姬忽很清楚,他本有机会阻止阿九饮下那碗汤药,但为了他的计划,他放任一切发生。
那时阿九才五岁……
窗外山风呼哨而过,室内烧着地龙,洛云姝仍觉得冷,她终于体会到中原人常说的“物是人非”是何意。
姬忽他是真的变了,变得彻彻底底、面目全非!
洛云姝指尖微微发抖。
姬君凌问得没错,姬忽事先打算让哪个儿子去试药并不重要,无论是谁,他都能狠下心。
那么姬君凌他呢?
作为最先被选中、如今也依旧被忌惮的长子,他会怎么做?
洛云姝猜他八成想联合她对付姬忽,至于要对付到什么程度,就看他们父子情分有多深。
至少他会消除姬忽的威胁。
可连阿九的亲生父亲都不可信,何况同父异母的长兄?
洛云姝刻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重要啊。毕竟姬忽起初选中的是长公子你不是阿九,只是出了意外,不得不顺势而为。若不是事出情急,我想他也不会愿意伤害阿九,但长公子你却有可能为了稳固地位打压阿九。因而若你想借我的刀对付你父亲,我没法相信你。”
姬君凌走近,颀长身影在榻上落下影子,覆盖住她的身体。
他俯下身,冷冽气息似冷雾圈住洛云姝:“为何信不过?你也清楚,当初外界都称您与我‘母慈子孝’。”
洛云姝自然清楚。
那些谣言是当初她初嫁姬忽时为了巩固地位派人给散出去的。
他在反讽她。
洛云姝扯过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三角粽坐着。
黑暗中,姬君凌低笑了声。
洛云姝一顿。
她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们在温泉池中都交吻了,还是她先开始的,这会还遮什么?
她假装听不懂:“有话快说,不然我喊人了,那些暗卫都在外面,长公子一人恐怕难敌四手。”
姬君凌不以为然,俯下身同她低语:“但据晚辈所知,外面那些暗卫不止是防着晚辈,亦是防着您。”
他轻飘飘地揭穿了她正被姬忽监视、控制的处境。
洛云姝气急:“你——”
虽清楚他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在与她陈明利害——
姬忽不是她能信赖的人。
但她不会轻易上了姬君凌的贼船,既然是交易,也得平起平坐,如今他姬君凌一副施舍的姿态,真当她走投无路只能与他合谋?
惹急她,就给他们父子一人一碗毒,再带阿九回苗疆!
洛云姝裹着被子躺下来,留给姬君凌一个懒散的背影:“那是姬忽心里有我,他醋劲大,才会监视我。”
姬君凌许久不语。
身后一片寂静,洛云姝不顾他的存在,手枕着肘,脑中一遍遍回忆今日阿九的话,心绪越发凝重。
原来阿九压抑着嗜血一面并非本性,是姬忽造成的。
可姬忽却因此忌惮孩子。
他自己弑父夺权,怕阿九将来也如此。才要请夫子规训阿九,让他日后做个良善之人。想必他十之八九不知道阿九那日看到了他杀害陈大,否则以他的谨慎……说不定连阿九都不放过。
洛云姝倒吸一口气。
她明显的气息变化让榻边覆在她身上的黑影动了动。
洛云姝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在,压下心绪,不耐烦地扭过头。
姬君凌立在榻边看她。
周遭太暗,她无法看清他面容,只见他腰间的佩刀被烛光折射,清冷剑光冷映在他眼底。
他安静得像覆在她身上的影子,却不真的如影子那般无害。
洛云姝知道,他是在狩猎。
他在等她上他的船。
她倒想看看他能在此等到什么时候,也不嫌腿酸……
洛云姝不喜被人盯着后背看,索性翻了身和他面对着面,闭眼继续假寐,漫然道:“长公子自便吧。”
姬君凌微低下头。
他有耐心,倒不是非要在今夜就得到她的答案,但她在挑衅他。
既如此——
他姿态悠闲地一撩袍角,在她榻边坐下来,语气照旧是客套而冷淡的恭敬:“山庄防卫森严,来去皆不易,您先考虑,晚辈再等等。”
爱等就等。
洛云姝扯过被子蒙头把自己盖住,又觉得这样像个新婚之夜面对夫君害臊的小娘子,这不是长辈该在晚辈跟前表露的一面,再说了,她可是苗疆人,心中毫无男女大防才是她的习性,是这些年被他们中原人给拘束了。
她又撤走被子。
合上眼,思绪如风吹的蒲公英四处乱窜,洛云姝再次想到阿九走前问的那一句话,鼻尖又是一酸。
当年她出生后,父王就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六岁被选为圣女时,她以为自己得到了父王的宠爱,被送来中原后才知道,父王一早就预料到日后要派圣女来中原为质,他选她只是因为不想日后他最宠爱的女儿被送来中原,才要牺牲掉她这一个不受宠的女儿。
她也不难过,她打小不喜欢和谁走得太近,一旦关系密切了反倒会不自觉生出抵触。大长公主也好,姬忽也好,都是因交易而相遇。
阿九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他很像幼时的她,她希望他能无忧无虑,享有她幼时没能享受的自由。
可他才八岁,就已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及冠礼的年纪。
回想他两岁那时,小团子说话还不利落,两眼发光,挥着胖嘟嘟的小手,摘了一朵花递给她:“娘!看,花!花给阿娘!”洛云姝眼睛又开始发酸……
亲缘可真是麻烦。
想起榻边还坐着个阴魂不散的人,她压下心里的难受,正打算赶客,姬君凌身形忽地戒备地紧绷起来。
洛云姝警惕地朝窗户的方向看去,才想起姬忽下了命令,吩咐喜雨每夜都要不定时来看一眼。
里间除去这张拨步床再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喜雨此时进来,就会看到姬忽的长子在她房中。
她定会认为她和继子偷欢。
没一个省心的……
洛云姝暗骂着起身去拉姬君凌,青年已默契地翻身上榻。他一个世家公子身手倒是很不错,动作利落,快得她看不清,且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她摊开被子,将他整个人遮盖住。手还按住他的头-
喜雨入屋越过屏风。
榻上的纱幔影影绰绰,那张床宛如夜色下的神女座驾。
她要上前替洛云姝拉上纱幔,趁机再查验一下房中可有异样,洛云姝懒懒翻了个身,不大高兴地低喃:“不必看了,人没有,鬼倒是不少……”
听出郡主话里的不悦和讥诮,喜雨迟疑地停下步子。
透过朦胧纱帐,她看到洛云姝微抬起上半身,姿态曼妙,一手还在榻板上轻敲。柔似水的嗓音在夜色中蛊惑地流淌:“姬忽这个虚伪的人,说什么担忧我安危,不就是拈酸吃醋,怕我趁他不在琵琶别抱?端得怪清高!”
喜雨忙朝洛云姝恭敬欠身,解释道:“是婢子不是!暗卫们说附近有野物出没,让婢子进来瞧一瞧……”
山里常有野物,本是寻常事,但郎主说过,若郡主私下见了旁人定要他们的命。暗卫是担心有人潜入山庄,不敢不再谨慎一些。
这话让洛云姝听得心虚。
什么野物?分明是个野男人,呸,他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床很大,为避免被发现,身后的姬君凌紧贴着她身子躺下,高挺的鼻梁恰好抵着她的蝴蝶骨,气息时不时透过薄薄的寝衣吹拂她后背的肌肤。
有些痒。
可洛云姝除了痒,生不出半点绮念,因为姬君凌出于戒备,手还虚虚握着她的脖颈,在她说话时极小幅度地轻揉,借以提醒她慎言。
他覆着薄茧的手心擦得她肌肤酥麻,阵阵战栗。
洛云姝缩了缩脖子,有意报复姬君凌,朝喜雨柔声道:“要看看么?说不定啊,我被子下就藏着野物。”
喜雨哪敢真的上前?见郡主从容自若,彻底打消疑虑。
洛云姝趁机重新躺好,扯过被子盖好他们二人:“不禁逗……下去吧,你也是替人办事,不会怪罪你的。”
喜雨恭敬退下,洛云姝担心她突然折返,并不敢立即和姬君凌分开,手还往后伸去,胡乱按住他。
二人安静地等着,外间的一豆烛火已快燃尽,帐内趋近黑暗,人的感官被放大,洛云姝突然发觉姬君凌揉着她颈侧的手掌很热。
越来越热,热得烫人。
喷在她蝴蝶骨上的气息也很灼热,一层寝衣薄得仿若不存在,热气仿佛直接吹过她的身体。
洛云姝被吹得蝴蝶骨微耸,按住姬君凌的手加了几成力。
手心覆盖之处越来越热。
甚至在变化。
洛云姝被手下的饱满弄得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用力抓按着的地方,是姬君凌下腹……再往下一点。?!
洛云姝手僵住了。
她乱了神,手也在心乱时脱离了理智掌控,下意识地抓紧下方。
“嗯——”
姬君凌隐忍闷哼了声。
他本能地翻过身,将洛云姝整个压在身下,手抓住她那只作乱的手,按在她的头顶上方。
一如两年前那个梦中。
第23章
023 目光肆意地觊觎着她(微调剧情……
洛云姝收回了手,手心残存着余温,连方才一把抓过去时手心满满涨涨的触觉也无处不在。
她整个人宛若石雕,就连被姬君凌压在身下都没留意,手指僵硬屈起,仿佛碰到能要她命的毒物。
她这手怎么就不偏不倚就抓到了那里……上次温泉池边她主动的事在先,他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引诱他?
洛云姝眼一黑。
姬君凌气息微乱,撑着身子微微起身,不再与她的身体交叠。
即便看不清,洛云姝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她在昏暗中迎向他的目光,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解释:“我不小心的。”
姬君凌没回应她,他依旧撑着身子看着她。就着稀薄的光,洛云姝看清他神情——那夜姬君凌坐在池畔低头看着池中的她,目光也是如此。
随后她听到他喉结突然滚动了一下,像狼撕咬猎物之前的吞咽,洛云姝本该忌惮、戒备。
但她没有,非但没有恐惧,似乎还被勾出某种原始的渴望。
姬君凌待她如猎物,他对于她而言,也是块诱人的肉。
洛云姝气息倏然急促。
又开始口干了。
这种感觉很是不妙,怎么跟情蛊发作一样,可她和姬君凌没有情蛊,也不适合有那种冲动。
“人走了……”她提醒他。
低柔的声线却让这一句话听来有了截然相反的含义。
仿佛在暗示他做点别的。
姬君凌握着她腕子,粗糙的拇指极慢极慢地摩挲她柔嫩的腕处,不必看,也知道她那里定然泛起一片浅浅红痕。如上次在温泉池。
“所以呢?”他低声反问她。
气息分毫未乱,心跳也极为平稳,仿若对她无半点绮念。
洛云姝被他迷惑住了。
她忍不住又开始揣摩他从前到现在对她诸多越礼行径背后的含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若有男女之间的觊觎,要么就动情,要么动欲。
姬君凌和她哪来的情可言?
因此动情断不可能,只可能会动欲,可眼下她人都在他的身下,二人一道躺在一床锦被中,身体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心跳丝毫不乱。
被她抓了也没有太大变化。
也不像是有欲。
洛云姝试探地轻轻推开他:“长公子,你可以走了。”
下巴忽地被捏住,姬君凌将她的脸转了过去直视着他:“您是怕晚辈再不走您又会和上次一样认错?”
他说的是哪一次,洛云姝心里有数,眼看着不能再假装无事发生,她索性豁出去:“上次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平日逗弄我只是想看我一苗疆人因越礼而苦恼,并无别的心思,我对你心思也一样清清白白。”
姬君凌低低笑了。
她对他或许清白,但他却不。
她以为他会因为她是他父亲的女人而恪守礼教。但他曾在梦中如此将他父亲的女人压在下方,放肆地撕碎她的衣衫,在她身上烙下他的痕迹,以疯狂的攻陷回应她的挑衅。
她把他想得太过清正。
姬君凌眸光深沉,凝着她紧抿的唇,若他吻下去,她是会羞耻地推开他,还是会迎合?
或是搬出他父亲压制她。
他说不准,只清楚以她性情不会希望他们的关系变乱。
姬君凌松开她,从榻上坐起,屈起一条腿在榻上坦然闲坐,反问她:“若晚辈待您清白,您是否愿与我一道消除父亲的威胁。还是说,您对他一往情深,明知他的本性也要守着他?”
洛云姝舒了口气。
姬君凌果真是上道,他在承诺,只要她和他合谋,他便会如愿清白地待她,尊她为长辈。
话到这一步,再试探他对她有无觊觎也没了意义。
姬君凌足够理智。
他答应以保持距离为合谋的条件之一,就不会打破他们的关系。
至少事成前不会。
事成之后,就算他会,她也可以想办法抽身而出。
洛云姝也递出几分诚意:“我又不是非对错不分的人。不过,我也不会自寻死路。你父亲某种程度上给了我和阿九庇护,没有比这更好的路,我不会轻易放弃这条暂时能走下去的路。”
姬君凌姿态随意,手肘搭在屈起的腿上,低头打量洛云姝。
之前几次交锋,他便发觉她慵懒皮囊下藏着身反骨。
或许她很爱他的父亲,但也冷静,不会任由自己被人拿捏。她会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选择不将他来过的事告知姬忽,因而他才敢冒险夜访。
他找对了人。
姬君凌敛眸,郑重道:“帮晚辈不会使您和九弟失去现有倚仗,只会让你们母子摆脱桎梏,更无忧无虑。我虽有野心,但也不至于六亲不认,九弟是我唯一的手足,亦无法对我构成威胁,我会庇护他一生无忧,替他寻找缺少的那味药。即便他日后羽翼丰满要与我抗衡,我亦有把握凭实力让他服膺,而不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加害他。您善于用毒,应当也有别的办法钳制晚辈。至于父亲,您喜欢他温文尔雅的一面,却戒备于他的控制欲和城府,既是如此,为何不亲手把他变成您真正喜欢的样子?”
洛云姝认真听着。
她不得不承认,姬君凌把她的所求都考虑到了,给的条件也很诱人,她所图不过是阿九一生无忧、自己活得自由,不受旁人桎梏。
连情蛊发作这一隐患也能通过把姬忽扣在身边解决。
但帮继子对付前夫并非小事,她也不确定姬君凌打算如何做,需谨慎行事,便道:“你容我考虑考虑。放心,即便最后我决定置身事外,今夜你我所说一切,我都不会告诉你父亲。
双方虽没有达成协议,但彼此都得到了想要的承诺。
“晚辈静候佳音。”
姬君凌手随意垂着,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一抬一落,矜贵从容,仿佛他正坐在山上的草地吹风赏景。
洛云姝觉得割裂。
这可是在她的榻上,在只有夫妻才能共处的罗帐内。片刻前他们还曾亲昵接触,从前也险些擦枪走火。
他却仍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冷静地与她互换条件。
被他这宾至如归的姿态挑衅到,她侧躺着面对着他,一手屈起支起脑袋,定睛地打量他:“还不走么?”
姬君凌看向窗外。
洛云姝想起方才那喜雨说的“野物”,想来是姬君凌来时不慎动了山庄中布下的捕兽夹,惹得暗卫警惕,他此时出去属实不大理智。
温泉小院这一带平时倒没多少人看守,她一来,暗卫和侍婢们都跟来了,看来他们只能熬到黎明,待她起榻回云山阁后,姬君凌再离开。
鬼鬼祟祟的,搞得她真跟偷人了似的,真麻烦。洛云姝拉上被子盖好自己,再度躺了下去:“那长公子就坐着等等吧,我先歇着。”
姬君凌什么也没说。
她不再多说,他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她才不担心。
她自顾自地睡下了。
姬君凌听着清浅的呼吸,低头看着榻上没心没肺的人。
罗帐内萦绕着她身上幽香,丝丝缕缕,似只一处不在的手,她那一用力的抓揉还在他的身体里喧嚣。
当时他险些没忍住。
在占有她和与她交易两者之间,他冷静地选了后一种。
他会如她所愿践诺。
但不代表会永远克制下去。
横竖暂时走不掉,姬君凌索性躺下来,与洛云姝面对着面,支起脑袋在昏暗罗帐中端凝她。
洛云姝睡得很踏实。
她不知道,她入睡后,适才还许诺尊她为长辈的青年躺在她的身侧,目光肆意地觊觎着她。
他伸出长指,指端虚虚点在她丰润的樱唇上方,目光放肆-
洛云姝醒来时已是破晓。
身侧早已无人。
她怔忪地望着帐顶,思忖着姬君凌是怎么引开暗卫走掉。他既然有办法,为何要等到她入睡后才走?
昨夜发生的事太多,她无暇去逐一理清,如今回忆起一切,只觉得恍若隔世,像是做了场梦。
她最忌讳的事亦成了真。
姬忽他,早在三年前就为了扳倒大房置阿九的生死不顾。
他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
可她回到中原两年,竟一直以为他仍是当初的清正君子。这样深的城府,实在令人胆寒,倘若姬忽察觉她和姬君凌私下来往,他会怎样?
是否会勃然大怒,杀了他们母子及姬君凌,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宽宥她,但彻底将她囚禁起来,成为他的囚雀。
他手上还有离朱。
洛云姝头又开始疼了。
罗帐中仿佛还残存着姬君凌身上的气息,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他昨夜也曾盖过,严严实实地覆在她身上,就像青年压着她的结实身体。
洛云姝蓦地回忆起昨夜荒唐的一抓,满满当当的触感犹在。
她猛地甩甩手。
起榻后,她似不经意地问起喜雨:“对了,昨夜的野物可逮到?”
喜雨说不曾。
落云姝更好奇了,姬君凌究竟是如何离开的?这屋子只有两处门,一处通往廊下,一处通往后方的温泉池,但周围都有暗卫守着。
昨夜她是因为另一处池子水中进了东西才不得不到这边池子来,想必是姬君凌故意为之,难道是那处温泉池附近有什么她不知晓的机关?
早知道就不睡了-
姬君凌走后,山庄风平浪静。
久未来到山庄的姬忽带来了一个小少年,八岁的小少年一身墨衣,皮肤白得仿佛从未见过天日,目光灼灼。若说阿九是冬眠的孱弱白蛇,离朱就是丛林里好斗灵活的黑蛇。
离朱记得师父说过,师姐是她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个,倘使没被送去中原当人质,如今定是苗疆第一圣手,和当年炼出辟邪珠的先辈一样厉害。
说到辟邪珠,那颗珠子是他们王室圣物,可避百毒。当初师父在天蟾教被颠覆时将圣物送去师姐手中,可如今,圣物却佩在那个孩子身上。
那个混了虚伪中原人血脉的世家小公子,姬月恒。
离朱昳丽的眼中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师姐这么久不回南疆,难道真像师父说的要留在中原?莫非是忘了苗疆,忘了天蟾教和师父么?”
洛云姝撩起裙摆坐在贵妃榻上,笑了:“你幼时生得黑不溜秋,跟个大水蛭似的,长大倒白了。”
离朱板起的小脸微怔。
他咕哝道:“是师父嫌我太黑,不像她的徒弟。对了,师父临死前让我来中原寻你回去复国。”
洛云姝抿唇轻笑了声。
身子前倾,打量着离朱:“你太瘦了,会长不高的。”
离朱备好的话又被打断。
他摸摸自己的脸:“师父说我太胖了养的蛊也跟着胖,不好看。师姐,我会养好几种蛊了……”
洛云姝笑笑:“真聪明。”
意识到又被师姐岔开了话,离朱又气又窘,忙扯回话题:“师姐把辟邪珠给了那中原人的孩子?”
绕不开,洛云姝无奈道:“那也是我的孩子,他身中奇毒,需得靠辟邪珠养着,圣物本就该用来救人。”
她给离朱端过去一杯茶:“你坐下说啊,小师弟。”
离朱没有坐下,想起那个中原找到他的中原男子,他莫名不喜:“师姐难道对那虚伪的中原男人动了情?跟他说的一样要留下来‘相夫教子’么。”
洛云姝看着他仿佛被师父附身,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她不再岔开话,看了眼守在外面的侍婢:“动情?或许吧,他很好看,也很喜欢我,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离朱更心急了,他说不过师姐,思索着这时候若是师父会怎样说,洛云姝低道:“出血了。”
离朱不自在地把手背到身后:“小伤而已,男子汉大丈夫。”
“你离男子汉尚远着呢,还是个需要哄的小孩。”洛云姝取来金疮药,叹道:“小小年纪只身来到中原,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可有被人欺负?”
小少年被问住了。
他别过头,眼底有湿润的泪光闪烁,咬牙倔强道:“我会用蛊,也会用毒,没有人能欺负得了我。”
洛云姝直起身,揉揉他头顶:“傻孩子,先吃点东西吧。小小年纪先别想这么多,安心留下吧。”
离朱的计划完全被打断。
是夜,他躺在师姐亲手为他铺好的床榻上,心中涌起久违的暖意,同时告诉自己明日一定再劝劝-
自打师弟来后,洛云姝高兴,面对姬忽时笑颜也多了。
她高兴,姬忽自然乐得纵容,对母子二人的监视也放宽些许。
离朱颇敬仰洛云姝,师父说,他的命是师姐救下的,师姐待他也好,对于这位师姐,他怀着近乎舐犊之情的感激,每日洛云姝一出现,离朱就屁颠屁颠跟在身后。
“你说要保护师姐?”洛云姝看着身后的尾巴,了然笑了,“师姐不需保护。怎么,阿九还是不理你么?”
被说中心事,离朱蓦地扭过头,他本不喜阿九,念及他流着师姐的血,勉为其难和他打交道,可那家伙竟瞧不上他,傲慢!
他不高兴地岔开话:“师姐不信我能保护你吗……我好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我会碰到那个中原男人,还是因为手底下苗医要与我买蛊虫!”
“你是说无九?”
洛云姝急忙追问:“无九同你买蛊虫,什么蛊,要用在谁的身上?”
离朱茫然摇头,压低声音:“改记忆的蛊,我偷听了他们的话,听说给一个小孩子用。”
洛云姝的体质无法养蛊,但她知道如何用蛊,清楚离朱说的蛊需先得到下蛊人信任才能催眠成功。
姬忽要让无九用在哪个小孩子身上,莫非是怀疑阿九撞见了陈大的事?但为何现在才怀疑。
洛云姝暂且想不通,先暗自将此事记下来,决定这几日慢慢查。
离朱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罐,不无得意道:“卖给无九那只是我养的,但师父死了,我的养蛊术只学了一半,这只是师父养的,师姐你拿着,万一以后有用呢。”
洛云姝收下了那只蛊。
离朱脾气耿直,洛云姝不希望他干涉过于留意姬忽的事,以免惊起姬忽的警惕,哄道:“蛊这事就当你不知道吧,好么,我的好师弟?”
师姐神色凝重,似乎是不高兴他说中原男人的坏话。
离朱忙噤声:“我知道了。”
但他心里不平衡,师姐定是被中原男人的外表迷惑了,他得尽快找到哄师姐离开中原的办法!
从师姐那里出来后,离朱路过枣树,见阿九坐在树下看书,矜傲的模样离朱看着就来气。
但今日他突然有了个主意。
离朱叼着片树叶,不大情缘地上前:“想跟我回南疆看看么?南疆高人多,说不定能解你的毒。”
说到解毒,阿九停顿了下,又戒备地垂下眼:“为何?”
离朱最烦他们中原人这有话不好好说的习惯,问:“什么为何?”
阿九头也不抬,冷淡道:“你应该更希望我死,这样阿娘想回南疆时,就不用带上个拖油瓶。”
离朱嗤了声:“没错,要是师姐愿意放弃你,我也是乐意的。”
“放弃……”阿九念着冷冰冰的两个字,眼底闪过茫然。
离朱本只是因为他的冷淡才要故意出言嘲讽他,这会见他失落,心里又开始内疚,忙找补道:“放心,师姐很疼你,舍不得放弃你。但我想带她回去,少不得要带上你。”
师姐不想回南疆,定是舍不得幼子,只要哄得这骄矜的小公子先跟他离开,师姐也一定会跟上来。
然而离朱磨了半日,阿九都不理会他,兀自看着书。
他恹恹离去,走出几步发觉那个中原男人不知何时来了山庄,悠然立在树后旁观着他,他气呼呼瞪了他一眼:“狡猾的中原男人!”
姬忽也不恼,只笑了笑。
他越淡然,离朱越气恼:“等着!我早晚会查出来蛊——”
记起师姐嘱咐,他急忙噤声。
姬忽看着小少年好斗的背影,起初只是一笑而过,待离朱走后,他的眉心倏然凝起。
_
往后的时日,离朱像曾经的七七一样围着阿九转,与他称兄道弟,总算磨得阿九与他结交。
见时机合适,离朱终于在个风和日丽,便于远行的日子提出自己真正的目的:“阿九,想下山去玩么?”
阿九放下书卷。
听到下山二字,耳畔袭来狗叫声和一声声的“怪物”,他温和的目光寸寸冷下,森森然地看着离朱,看得离朱头皮发麻,才温顺点头:“好。”
离朱成功带着人下了山。
怕阿九半路上不听话,他备了可以短暂迷惑人的毒,然而毒还未能用到阿九身上,他先倒下了。
山下一处荒败的破庙中。
四下只有离朱一人,阿九走了,他被毒药倒,浑身不能动弹,地上遗落着个绘有苗疆图腾的瓷瓶。
是师姐的毒瓶。
阿九冷漠的话在脑海回荡。
“山庄的人都知道我不能下山,而你要骗我下山。你想杀掉我,再骗阿娘说我跟你回了南疆,对么?”
“爹爹总劝阿娘放弃,你也是。但我不想死,我还没及冠。”
“要我相信你么,你想多了……
“我怎么会信任谁?”
离朱与体内的毒抗争着,他和师姐一样自小用秘法养着身子,不惧多半毒物,但师姐的毒对他多少有用,他只能等,等身上毒性散去。
时间一息息流逝,恐惧渐次累积。离朱的不安积攒到顶峰时,庙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离朱后脊有凉意丝丝攀上,他绝望地数着脚步声,看着庙门。
门后现出一片青衫,继而是中原男人温和的眉眼,他给了离朱解药:“我原本想让你留下,这样她也就不再惦记南疆。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也实在不老实。
“你师姐让我送你回南疆。”-
洛云姝昨夜蛊毒复发,照例在云山阁闭关休养,一起榻,就听说离朱带着阿九溜下山去玩了。
她现在最怕“下山”二字,一听便急急往外走,迎面碰上阿九。
小少年逆着光,面色格外苍白,麻木冷道:“他走了。”
洛云姝:“你说谁走了?”
阿九别过脸,似乎想起了某种不愿回想的记忆:“离朱,他接近我,说要与我当家人,却骗我下山。
“他也一样,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他也和那些孩子一样,想看我出丑,看我变怪物,想让你放弃我回南疆。所以我给他下了毒,用的是阿娘的毒,让他也尝尝被放弃的滋味。”
“阿九,你——”
洛云姝气急,缓了口气才能继续说话,“你为何这样做!”
八岁的孩子神情漠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她:“阿娘不问我,为什么会拿到你的毒药,为什么会躲过护卫下山把他放走。”
闻言,洛云姝顿住,她不问是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姬忽默许的。
但姬忽为何会默许?
是不希望她与阿九孩子离朱关系和睦,担心他们三人离开中原,才要借此机会离间?
找到离朱或许就能知道。
那孩子耿直好斗,流落在外恐怕会遭遇不测。洛云姝命人看住阿九,带着护卫下山寻人-
山风呼哨,一辆高大的马车行在山道上,朝远方驶去。
马车内,离朱一动也不能动,恶狠狠盯着对面的青衫男子。
“你在骗我!我师姐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抛弃我……”
姬忽平和地打量着这个倔强的孩子,这孩子冲动、虽处处戒备,也极易对旁人产生感情,相较于喜怒不形于色的阿九,其实更为讨喜。
可惜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他温声反问:“那你猜阿九的毒和我的解药从何来?”
离朱被姬忽问住了。
师姐研制的毒大都要用她的血为引,旁人就算拿到也不会用。
所以……
她是嫌他总劝她离开这中原男子,碍着他们一家团聚?
过去半年在中原受的欺负在此刻爆发,离朱眼泪流了下来,像个被抛弃的狼犬痛苦呜咽:“不是的!师姐不会抛弃我……师父死了,南疆没我的家,中原,师姐也不要我了……”
姬忽沉默了,没再劝他回去,等他哭声渐止,伸手掸去他肩头稻草:“无论南疆还是中原,这世上没有哪一个弱者会有家,家是属于强者的特权。无处可去的话,不妨随我去别处,我让人教你剑法。
“或者,你师姐心软,你求一求她,她会留下你的。”
离朱真想啐他一口。
他不要和中原毒蛇为伍!可师姐不要他,他不想求她,也不想求姬月恒,中原毒蛇说得对。
他太弱,可无论在中原南疆都有人欺负他,他又能去哪里……
“弱者,没有家……”离朱反复念着这句话,心里有了个主意:“我不回去,我跟你走。”-
洛云姝最终没找到离朱。
她在破庙中拾得一个银质吊坠,是离朱随身物件,地上还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苗文:“别找我。”
冷风穿入庙中,洛云姝立在空无一人的破庙中,看着那几个字,突然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山庄中又丢了一个孩子。
洛云姝回来时,几个仆从躲在暗处窃窃私语:“离九公子远点,别看他小仙童似的,其实可怕着呢。他亲口说了,离朱公子是被他下了毒放走的。上回七七姑娘走丢,也是因为九公子带七七姑娘,这孩子才八岁……”
洛云姝慢慢停下来。
那几人说小主子的不是被逮个正着,皆是惶恐,齐齐上前请罪。
洛云姝无言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几个仆从。之前阿九发病伤人时,他身边仆从也个个惶恐。
她该怪这几人畏惧阿九么?
还是该怪阿九的病。
洛云姝没有情绪,垂目看着几人,素来柔婉的声线清冷:“往后,别再让我听到此类话。”
郡主懒散,不喜欢去管束仆从,随和得简直没有主仆之分。众人也都不怕她。这次她虽未动怒,平静的眸光如冷雾,淡淡望过来时,无端让人后脊发凉,几人慌乱请罪:“小的知错!谢郡主宽容!”
洛云姝到了阿九房中。
和七七不见时一样,他坐在窗边发呆。如愿赶走离朱,他并没有得意,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洛云姝停住了。
阿九的毒称不上剧毒,但他自幼就不算壮硕,中毒时太过因而无法解清,她所用秘法能清楚心肺中的残毒,却会把毒逼向腿脚。
没别的办法,药王谷神医都没有把握,劝她试试苗疆秘法。
试试的言外之意并非她有很多选择,而是——死马当活马医。她试成了,能保阿九未来十年性命无虞,可他的腿将会失去知觉。
洛云姝心里因离朱的走丢而阴云不散,却又无法再去训斥阿九,母子二人沉默对峙。
阿九头也不回:“我讨厌任何出现在我身侧活蹦乱跳的孩子。
“他们比我康健,生性也比我善良,我讨厌他们。”
洛云姝扣紧了桌沿。
从前阿九还会藏起阴鸷,装出乖巧模样,这样的阿九她会担忧却也能放心,一旦他开始说自己生性阴戾,就意味着自甘堕落。
事已至此,她不能像姬忽严厉处罚,那只会让阿九彻底堕落。
她散漫惯了,本也不是个喜欢管束旁人的人,甚至不遵循善恶之道,可她不想阿九也如此。
洛云姝在阿九的身侧坐下。
她耐下心:“离朱……他的确是你气走的,你做错了。但这不是因为你生来就坏。你记着,无论如何,阿娘都不会放弃你,你往后有什么事与阿娘说,别胡思乱想。”
阿九垂下头,紧紧揪住膝头衣料直到那一片布料发皱。又劝导阿九几句,洛云姝匆匆离去了。
夜风让人清醒。
洛云姝回想阿九说的话:“阿娘不问我,为什么会拿到你的毒药,为什么会有机会躲过护卫下山。”
这些日子她一心与姬忽虚与委蛇,试图探寻离朱所说的蛊。还暗中摸清了他在山庄的人手。
因为觉得姬忽和她之间有情蛊,定不担心离朱一个八岁的孩子挑拨离间哄得师姐回南疆,因而只劝那孩子谨言慎行,离朱也极为乖巧。
姬忽一直知道离朱想带她回南疆,因而白日得知离朱走丢时她本以为姬忽只是想离间他们三个人,且姬忽带离朱前来是为了让她有牵绊,不会轻易让离朱离开。
离朱离开的事姬忽知道。
他定然是察觉离朱知晓了其他的秘密,为保万无一失,才要借阿九的偏执设计了这一出。
洛云姝想到离朱说的失忆蛊。
这段时日她旁侧敲击,推测蛊约莫是给七七用的。
如若只是七七听到、看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姬忽可以直接吩咐无九用药让她失去记忆,不需要大费周章用蛊并让她记住些别的记忆,横竖他可以解释为七七是因解毒失忆,楚珣夫妇疼爱七七,只要七七安然无恙,失忆甚至不算大事。
也更不需要把离朱送走。
以姬忽的性子,能花五成力办好的,绝不会花十成。
洛云姝立在冷风中反复思量七七的事,蓦地有了一个猜测——
那个七七是假的。
他寻来一个容貌相似的孩子,让她记住一些本该七七才有的记忆,为了迷惑楚珣夫妇,说不定还会在每次探视时只给他们远远看上一眼。
所以他才忌惮离朱。
上次姬君凌来时她曾随口问起,得知七七和楚家都并无异样。
关心则乱,楚珣夫妇都是正直良善之人,顾及七七的毒不敢轻举妄动,恐怕也被迷惑了。
可那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不是件丢了可以用赝品顶替的物件!
姬忽实在离谱。
她本以为他只是城府深、不择手段,可他已然丧心病狂!
她和阿九不能再等待了。
身上狐裘温暖,洛云姝却打了个寒颤,本要回云山阁休憩,却一拐弯朝温泉池一带去-
“走丢了?”
“听说是被九公子气走的。”
上京城姬君凌所在衙署,季城正与他汇报云昭山庄事宜。
他百思不得其解:“长公子,您说郎主把那孩子送到山庄不就是为了哄郡主好好留在中原,如今九公子为何又把人带走,郎主在山庄安排那么多眼线,应当也察觉,为何没拦着。”
姬君凌摆弄着案头的笔架:“不重要,她什么反应?”
季城没反应过来他在问谁,是郎主还是郡主。
姬君凌淡道:“郡主。”
抬眸看到季城非但不曾面露了然,神情还更为讶异。他挑起眉,反问季城:“有什么不对?”
季城连道几声“并无”。
他悄然望去,长公子如雪清冷的眉梢竟噙着几分风流?
之前借阮氏的事提醒长公子被说过一次,他不再敢多言,请示道:“长公子要不要想借郡主难过时趁虚而入?”又觉得这说法怪暧昧,忙补道:“说错了,不是趁虚而入,是顺势而为。”
姬君凌眉梢锐寒:“父亲为父不慈,为夫不义,我就是趁虚而入、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季城心情越发复杂,继续说起正事:“那日夜里,郡主从九公子房里出来,没有回云山阁,而是去了那一处有密道的温泉小院,我们安插在附近的仆从上前请安,郡主约莫猜到那是您的人,问了一句话。”
姬君凌指尖轻抬又落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什么话?”
季城复述:“郡主问,这几处温泉池,哪一处干净?”
姬君凌笑了下,叩了叩:“派人同她说,安心等着,我去找她。”
季城循声看去,长公子凤眸中沉凝着毫不掩饰的野心,长指拨弄笔架,指腹轻顺笔尖柔韧的毛发,力度暧昧,如在轻抚情人青丝。
这动作莫无端显得那双凤眸里的野心多了暧昧的感觉。
事情好像越来越乱了。
第24章
024 但他却在觊觎她。
还是在那处温泉池。
时入春日,温泉池边清冷的梅树已换成桃树。
洛云姝坐在池边溪石上,身上裹着披风,半垂着眸静坐,光影随时辰移转,树影在她身上来回摇曳,直到日光将一道颀长影子打在脚下。
洛云姝头也不抬,影子从她的脚尖,顺着她的脚踝虚虚攀上她膝头,越过腿上,攀上小腹、胸口,最后将她完完全全覆住。
她睫羽轻颤,理了理披风:“长公子就没有别的去处么?”
每次都要约在温泉池边。
姬君凌没答,方及冠的青年长身玉立,在她身侧沉默地站定时,像安静守护着长姐的弟弟。
他淡道:“此处很合适。”
洛云姝抿抿唇,无论他多正经,她都会想起蛊发那次在这里的纵情亲昵,又想起那满满的一抓。
一点都不合适。
她别过头,径直问道:“不知长公子打算如何对付你父亲?”
她倒是很直接。
姬君凌看着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目光落在被披风裹着的纤细身姿上,藏下眼底微妙的淡淡笑意。反问她:“您有什么办法么?”
洛云姝垂眸感受着身体里蛊虫的存在,半晌道:“你主张扳倒他,自然由你来想办法。但你得先留着他性命。我会用毒牵制他。”
姬君凌许久不回应她。
他蓦地笑了下。
洛云姝也知道这个要求不现实,姬忽狠心到连幼子都可以牺牲,甚至亲手弑父,又怎会甘心落败?就算剥夺他的权势,只要他这个人在,威胁就一直在。姬君凌这人足够明智,不会给自己留隐患。
但她和姬忽之间还系着蛊。
身前一暗,姬君凌在她跟前单膝蹲下,她坐在大石上,青年需要稍仰面才能与她对视,这个姿势削去他高挑身形带给她的侵略感,淡漠摄人的冰凌成了清濯的竹上雪。
像一个与世无争的贵公子。
洛云姝垂睫看着他。
他手随意搭在她的身侧,询问的语气很是平静:“为何非要留下他,您就这样舍不得他死?”
洛云姝盯着他凤眸,越发觉得他和姬忽不一样。
这对父子有着一样的果断。
洛云姝暂时不想告诉他有关情蛊的事:“他的人知道我师弟下落,我得留着他才能找到人。”
姬君凌却不认为她只是为了一个孩子,而是为了姬忽。
只是,她就这么喜欢他父亲?
姬君凌凝着她,清幽目光落在她面上,清冽气息如初春的空气。洛云姝不禁紧了紧披风。
姬君凌俯身按住她拢紧披风的手。微凉的指尖如蘸墨的笔划过洛云姝手背,她被凉得嘴唇轻颤,在他捏住她披风系带时按住他,冷道:“长公子分明答应过我——”要以长辈之礼待她,怎么还动手动脚。
她的质问随他手上动作止住。
姬君凌眼皮未抬,握住她的腕子挪开,示意她别乱动。
洛云姝不解地看着他,这位世家公子的稳重中残余着青涩的少年意气,蹲在她跟前时有些虔诚。
浓密长睫在他凤眸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他眸子生得俊秀,鸦睫半垂时敛下侵略性,显出温良。
洛云姝才想起他比她小了五岁,不久前方及冠。
她突然好奇姬君凌少时是什么模样。说不准也是一个和阿九一样漂亮乖巧的小孩,是长大后受了老太爷的教导才逐渐变成一匹狼。
怪有意思的。
直觉他并不是打算强来,洛云姝开始好奇他到底想作甚么。
她敛下抵触。
姬君凌留意到她变温柔的气息,那种温柔他曾数次见到过,轻易摸清她此刻的心情——
因为长辈的身份和母性使然,她又把他和九弟混为一谈了。她的亲生儿子是他的幼弟,有这层关系,她大概真的把自己当他继母。
但她的继子,却在觊觎她。
姬君凌眼帘半垂,握住她的手放在她身子两侧,两指各捏住她披风的缎带,似乎打算解开。
洛云姝再次制止他:“你——”
话没问完,姬君凌修长漂亮的手指各捏住她披风一端,利落扯开,披风敞开一道缝隙。
凉意钻了进来,一道钻进来的似乎还有他的目光,洛云姝被凉得耸起肩,手猛地动了下要推开他。
却见姬君凌拈着她披风系带两端,重新打了个结。
动作认真一丝不苟。
洛云姝讶然看着披风上的结,姬君凌抬眸,凤眸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甚至不像在笑。
洛云姝顿时明白了。
他在调侃她的心虚和道貌岸然,知道她因为上次在温泉池的时害怕他们再次做出擦枪走火的越礼之举,才要用披风把身体遮得严实。
所以他故意给她把系带系紧了。
她要是窘迫气恼反而让他得了逞,洛云姝压下气恼,笑着道:“没想到长公子打的结倒好看。”
逗不动她,姬君凌继续说起他们所议正事:“成交。”
洛云姝问:“所以你要怎么做?”
姬忽在姬家和朝中皆举足轻重,他若平白无故地突然退隐,他的部下甚至姬家的族众恐怕都会起疑,况且他本就忌惮长子。
不仅要卸去姬忽的权势,还不能损害姬家和二房名声,更不能让他部下怀疑姬君凌,免得徒增事端。
姬君凌身上雪松香气沁入她鼻尖,他俯身在她耳边低道:“您放心,我会让他体面退隐。”
以他的谨慎,应当是不打算将全部计划告知,洛云姝也不想刨根问底:“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姬君凌左手虚虚撑在她身侧石头上,身子压低了些。
“晚辈冠礼那日,陛下为了彰显对姬家的重视,必会让太子代皇家前来观礼。观礼之后,太子殿下将奉命到洛川城外巡视大营,吴王又恰好在洛城,这便是行事的好时机。”
“那岂不是只剩下五六日了。”洛云姝愕然,“你是要趁机派人行刺姬忽,再栽赃给吴王?”
问完好一会没听到他回应,洛云姝猛然抬头,二人鼻尖只有两寸的距离,近得她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还有幽沉眸里映着的她。
这给她一种他们关系亲密的感觉,洛云姝愣了下。
她偏过头不看他眼中的她。
姬君凌低低笑了声,他笑时微重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
洛云姝蹙眉,刚要远离他,就听到他淡漠讥诮的话:“您又说笑了。那位殿下还用得着你我栽赃?”
这倒也是,吴王看似心思深沉,实则总被人当枪使,她和姬忽又与吴王有些龃龉,用这桩旧怨作为饵诱他入局简直屡试不爽。那位性情鲁莽、又仗着太后撑腰而肆意妄为的吴王是块哪都能搬的好砖。
洛云姝噗嗤笑了出来。
姬君凌很少见她这样笑,妩媚桃花眼盈着发自内心的愉悦,额间圣洁的朱砂痣如雪地上停落的蝴蝶,为她添上灵动狡黠。
他接触到的女子大出身世家大族,受礼教规训,每到特定年纪就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的母亲便是一位被框起的女子,花信之年便早早殒命。
而洛云姝生在南疆,即便染上中原的习性,骨子里的野性依旧存在,看着她忍俊不禁的模样,他蓦地好奇她十七八岁的模样。
定会比现在更散漫无状。
或许也不尽然,她十七岁时已经嫁入姬家。那时他父亲二十九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华,也曾纵情山水,不曾变成如今模样。一个温和稳重的世家公子,对一个涉世不深少女而言应当极有吸引力。
如今她周身每一分风流韵致,都有他父亲留下的痕迹。
姬君凌眸中逐渐蕴起暗色。
他俯身离她近了些,高挺的鼻梁离她的脖颈只有两寸的距离,灼热的气息扑在敏感的耳畔。
洛云姝脑中一瞬空白,想起温泉池边他埋首在她颈间,慢条斯理地饮下她锁骨中的水。
那些水曾浸泡过她的肌肤。
他将其悉数咽下,无异于一寸不漏地吻过她每寸肌肤。
洛云姝缩缩脖颈离他远些。
她想推开他,姬君凌却继续说起他的计划。他声音太低,她得全神贯注才不会听漏,只能被他半圈在怀,听到一半身子都酸软了。
姬君凌察觉她不适,手掌在她的后背虚虚地扶了把。
洛云姝听得专注,并未留意他的动作,只是觉得身后犹如多了一个安稳的倚靠,不自觉就靠过去。
姬君凌嘴角微抿。
他继续说着他的计划,待说完了,洛云姝鬓边碎发已被温泉池边的水雾熏得微湿,腿也麻了。
一回神才想起姬君凌的手正扶在她腰后,乍看像是半拥她在怀。二人姿态本就暧昧,且还在说着如何扳倒她的前夫、他的父亲。
就像一对苟合的男女偷尝了悖伦情慾带来的禁忌感,过后密谋着如何除掉女子的丈夫。
洛云姝咬了咬牙。
她怎么总有那种羞耻的错觉?
挥散杂念,见交易已经达成,他也将他的计划告知,洛云姝才说出七七的事:“现在这个七七极有可能是假的,你去查查,如若是假,尽快告知楚家人,以免耽误寻人。楚珣是太子少师,若能联合他最好。”
听到此事,姬君凌亦讶异。
若非她亲口所说,他无法想到父亲竟连个孩子都利用。
原本他还要防着楚珣通过太子察觉他的计划,为了女儿反过来帮助父亲。但假若这个消息是真,楚珣想必不会再相信姬忽。
相比楚珣对机会的态度,他更在意洛云姝。他问她:“您帮我对付父亲,就不怕我事后过河拆桥?”
洛云姝轻哼一声:“我自有让你信守承诺的筹码。”
顿了顿,又补道:“放心,不是用毒,这些日子我与姬忽虚与委蛇那么久,手里的东西亦有价值。”
她推开姬君凌:“暂且这样,时辰已不早,长公子先回去吧,在此处逗留也不大合适。”
姬君凌道了声“好”,直起身子,扶在她腰后的手放下。
洛云姝想看看他究竟怎么在暗卫眼皮底下离开,随之站了起来,刚起身坐得发麻的脚下就一阵软。
姬君凌的世家公子风度在直起身的那刹荡然无存,明明看到她站不稳,却还像初见那日一样冷眼旁观,没有扶一把的打算。
她只得在慌乱中拉住他,一个大意,手扣在不该扣的地方——
他的腰封上。
洛云姝一僵,简直想把自己这双总是按错地方的手给砍了。
抬眼撞入姬君凌饶有兴味的目光,她不悦拧眉:“乱想什么?我不是故意的,上次更不是。”
她忍着发麻的腿站好,要松开扶着姬君凌腰带的手,姬君凌没说什么,抬手扶住她的手臂让她借力站稳:“您放心,晚辈也没多想。”
又过了一会,姬君凌低声关切道:“腿还麻么?”
他这般说话时语气太随意,有种他们俩关系很亲近的随意感。
可她与他才不熟。
洛云姝把话题扯回来,好将二人关系掰正:“不知那日我除了给你们配制毒物,还需要留意些什么?”
看出她有意避嫌,姬君凌松开她,意味深长道:“您小心点,别被他发现我们的事。”
洛云姝目光闪了闪。
她明知他指的是合谋的事,可他深意十足的语气让她好不容易掰正的气氛又有了暗通款曲的错觉。
他是怎么做到把那样正经的事说得如此令人误解!
这是又在故意逗她了。
洛云姝幽幽然瞥了他一眼,坚决不上套:“长公子私闯继母的浴池,该小心的是你才对。”
姬君凌:“您又想歪了。”
洛云姝无视他的调侃:“你父亲智多近妖,要是到时他有所察觉,反过来杀了你怎么办?”
姬君凌不以为意:“您该问的是父亲会怎么办?他若仅是因为忌惮就对我赶尽杀绝,晚辈只能认命。
“不过原本晚辈就不是非要与您合作,上次来寻九弟求证时被您得知了真相,怕您告诉父亲,才顺势拉您上船。因此倘若事败我也不会暴露您,您还可留在他身边。”
姬君凌的回答让洛云姝陷入沉思。姬忽他当真会因为仅仅是忌惮就杀死亲生儿子么?
她其实也说不准。
没心思和他争面子,洛云姝解下他给她系好的披风扔在石上,又慢条斯理褪下外袍。
这是要送客了。
姬君凌谨记上次承诺,知礼地错开目光,但昳丽的凤眸眼底,却藏着一抹势在必得的深意。
他总会让她甘愿放弃姬忽-
转眼已阳春三月。
清晨天儿才蒙蒙亮,洛云姝刚睁眼,就见姬忽坐在她的榻边。
她看着他:“离朱寻到了?”
姬忽称离朱不愿回来,一路用毒甩开了他的护卫。
洛云姝自然不信,但并未质疑他,只说:“这倒是他的作风。”
姬忽亦不认为她这样散漫的人会对那个孩子有多少感情,未过多解释,只问:“你的蛊如何了?”
洛云姝阴阳怪气地笑了下:“你来了,我还怕什么蛊?”
姬忽垂下眸,忽道:“抱歉,是我让你难受,待一切平稳,我会设法寻高人帮你解蛊。”
洛云姝满不在意,话里满是调侃:“寻什么高人,以你我的情分,这情蛊解与不解区别么?”
她在暗示心里有他,近日她明里暗里的表现也的确如此,姬忽高兴之余,又不敢相信。
他虽有一个及冠的长子,但和长子一样,他们自幼被世家规训着,知道如何做一个世家子弟,却不知如何做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想相信她对的情意,想相信阿九,包括长子。
却又不敢放心地相信。
不知何时起,对他来说控制一个人比信任对方容易。
或许他变了,或许他本性如此。从前父亲在时,他尚还伪装,弑父之后,他开始撕破道德的桎梏。
姬忽挥散心绪,陪洛云姝用早膳就要离去:“稍后太子要巡视洛城外的大营,我与子御需陪同。”
洛云姝随意应了声音,面上不在意,心里却仍不大放心,总觉得姬忽没那么容易入局。
最好姬君凌能当场拿下姬忽。
即便姬君凌那真的出了岔子,她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姬忽出了门。
一路上,他想着之前周武查到关于阮氏行踪的事,一个多月了,自从上次阮氏被人救走,他们的人就再查不到任何阮氏的消息。
直到数日前,他的人得到消息,长子曾派人送走一个女子,据称是送去别处的细作。
实在太巧,他不得不多心。
自从父亲死后,日复一日,长子成了他身上的一处逐渐溃烂伤口,既舍不得剜去又夜夜忌惮。
这忌惮带来的情绪很复杂,既让他戒备长子,又对那孩子内疚。
今日要去的大营位置隐蔽,需经过一处险峻山道。
为保稳妥,姬忽多带了几名高手随护,并在路上埋了人。
巡营路上,众人小心留意周遭,所幸未有异常。到了军营,太子与将士们传达朝廷厚望,巡视了大半日,一切顺利,唯有回时因马车坏掉而耽搁了半个时辰。
行至那处险峻山道时,已是暮色四合,众人不由戒备起来。
变故发生在瞬间。
林中冲出一批蒙面兵士,官兵纷纷拔剑,对面备着弓弩,箭雨袭来,为首的刺客高呼:“杀太子!”
有护卫不慎中了箭,当即倒地抽搐:“箭上有毒!”
毒箭使得事情变得棘手。
为保稳妥,太子派一部分人马抵御刺客,和父子二人一道乘马车,在几名高手护送下先走。
中途刺客追了上来,几大高手竟是不敌,姬忽留在车内保护太子,姬君凌则掀帘出去接过缰绳驾车,一路狂奔总算甩掉贼人。
太子许是因为惊吓过度,许是磕到了脑袋,竟是晕了!
姬忽心里的警惕更深了。
太子并非软弱之辈,怎么会被刺客吓晕过去?
自己身边几名高手平日亦可一敌十,为何轻易落败?方才周武本要跟上,却也被刺客绊住了。
这一切倒像是冲他而来。
姬忽掀开车帘,暮色下周遭情形难以辨认,凭着经验,他确定他们正经过一处悬崖边缘。
马车的前方,高大的青年正在驾车,玄衣金冠,意气风发。
这是他的长子。
姬君凌放慢马车,风声中,他气息急促,嗓音沙哑——是在营中领着将士给太子殿下展示练兵成效时喊坏了嗓子:“父亲,刺客已甩掉。”
姬忽道:“继续走。”
姬君凌却并未加速,淡声问他:“殿下晕了?”
他语气很是肯定。
但姬忽记得清楚,长子去前方驾车时太子尚未晕倒,他出去驾车后车帘也一直闭着。
他为何知道太子晕倒了?
明知可能是疑心病,但姬忽的戒备已被推至顶峰。
一瞬间,不忍和忌惮在心里纠缠,争吵,最终不忍被忌惮压了一头。姬忽目光在夜色下冷意涔涔,他在长子回头之际,用剑削断他手中的缰绳,将他推下了悬崖!
第25章
025 “别再看他了。”
夜色下,姬忽看着自己失控的手,浑身攀上战栗。
他……将他的长子推下去了。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要弑父之时,他亲手将他素来忌惮又心怀内疚的长子推下了悬崖。
一滴微热的水滴落在姬忽手上,意识到这是眼泪,他怔忪了一瞬,旋即含泪的凤眸变得更为果决。
确认太子无恙且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后,姬忽驾车离去。
自从将长子推下悬崖后,也再无追杀的人,这让纠缠着姬忽情绪的内疚稍稍松开——
或许就是长子在做局。
即便不是也得是。
从眼睁睁看着幼子喝下带毒汤药那刻起,他就开始走上出卖良知的歧道。污蔑兄长、逼死侄子,弑父夺权、利用无辜稚子……
这一路为了替母报仇、报复父亲多年的蒙蔽,他双手沾满鲜血,早已不是那个被赞为如玉君子的姬忽。
不论刺杀背后之人是他的长子还是其余人,都要斩草除根!
此处离山庄只有十里路,且有一处捷径可在半个时辰内抵达,姬忽毫不停歇地驾车狂奔,半途遇到周武 和他事先埋伏在前方的人,几人护送姬忽回到了山庄。
姬忽命暗卫安置太子,而后吩咐周武调来他安插在四周的高手:“长公子为保护太子坠崖,你带人去崖下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武看着主子介于内疚和狠绝的神色,想起三年前那日。
九公子试药中毒,郎主的神情与现在一模一样!
周武骨缝中窜升寒意,凭他对姬忽的了解,长公子坠崖与郎主有关,但他的命是姬忽救下的,誓死忠于姬忽,即便如此也依旧不改。
周武带人去了-
姬忽召来郎中为太子诊治,得知太子中的是江湖中特制的蒙汗药,对身体无害,但不易醒来。
他命郎中为太子调制解药,担心洛云姝母子,决定先去云山阁看看,来到云山阁前,姬忽步子定住了。
暖黄烛光透过窗纸溢出,照入他逐渐失去人性的心里。
姬忽提步入了云山阁。
洛云姝还未歇,坐在窗边捧着一本册子看着,姬忽上前一看,她看的是本风月话本。
姬忽哑声轻唤:“云儿。”
洛云姝猛地抬头,书册“啪嗒”掉落在地,看到姬忽面上血迹,她面色微变:“姬忽,是你。”
姬忽看着她的神情,她面露讶异,好像他不该在此时归来。
当初那碗汤药虽是打算让长子来试,但长子并未受波及,假使他真要对自己不利,也只能是因为得知真相开始忌惮他这父亲。
那若洛云姝得知了真相呢?
她那么疼爱阿九,会比长子更无情更狠辣地对付他么?
她会因此恨他、杀他么?
下一刻,姬忽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戒备前妻,甚至怀疑她,他目光又软下:“云儿,我回来了。”
错愕过后,洛云姝眼里只有心疼,看着他身上血迹颤声道:“你……你受伤了……没事吧?”
她的关切将姬忽从地狱拉出。
烛光照入他眼底,驱散了复杂的情愫,他目光微动,上前想抱住她,又怕身上血迹弄脏她,克制地后退一步,手抚上她发顶:“是子御,他要杀我,被我推下山崖。”
洛云姝袖摆下的手动了动。
姬君凌曾与她说过念在父子一场,不会在姬忽动手之前动手,她只当这是他的堂皇之词。
可姬忽果真如她所料,仅仅因为一个怀疑就对亲生儿子下死手。
洛云姝没有如姬忽所想那般问起姬君凌的生死,只错愕地看着他:“长公子他要杀你,为何?”
她掏出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姬忽凝视着她,仍未从她眼里看到对姬君凌的关切。
姬忽心里被抚平,淡道:“因为他得知当初是我逼死了父亲。”
洛云姝的手停住。
她虽早已猜到此事,姬忽也知道她已猜到,但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承认,撕破自己的君子伪装。
是因察觉她和姬君凌曾有往来,打算破罐子破摔么?
姬忽握住她的手,垂目端详她神情,凤眸中掠过思量:“云儿,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你就不怕我么?”
洛云姝看了他一眼:“按理是该怕的,但我是大长公主的人,当初大长公主的死多少和老太爷脱不开干系。我无法谴责你。”
姬忽没放开她的手,又问:“那我今日反杀了子御,你怕么?”
洛云姝目光随着烛火颤动,总算有了波动。
姬忽手一紧,目光也收紧。
她眼中露出些许犹豫:“不怕是假的。姬忽,你如实告诉我,你会这样对我和阿九么?”
这般质疑反倒让姬忽安心。
她一向不喜欢伪装,倘若和他说她不怕,甚至说爱他,他反而会怀疑,他松开她的手,温和道:“不会。只要你和阿九不背叛我。”
想了想,他的目光更为温和:“不,即便你们背叛我,我也舍不得杀你们。只会把你们锁在身边。”
洛云姝轻哼了一声:“我们现在也没有背叛你,你还不是把我们困在山庄派人监视着?骗子。”
她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姬忽不气反笑,心中阴霾一扫而光,他轻触她的面颊,目光温润似被雨洗去血迹的竹叶:“以后不会了,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洛云姝嗤了声:“那你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坏么?我喜欢从前君子的你。不想看你违背自己的本心。”
姬忽蓦地一怔。
在他走上复仇夺权之路后,身边心腹说一心追随他,被他杀害的人憎恶他,其余的人则远离他。
只有她。
她想让他变回从前,她还认为他可以变回从前的君子。
姬忽目光微动。
他虚虚地抱住洛云姝,轻嗅她发间的清香:“好,我答应你。”
长子是他最后的忌惮。
只要可能知晓当初阿九中毒真相的人死去,就再不会有人能告诉她真相。只要消除这些威胁,他会收手,会尽力变回从前的他。
只要她喜欢。
任他拥了一会,洛云姝推开了他,嫌弃地皱鼻:“好腥。”
洛云姝亲手给姬忽解下外袍,嫌弃地推他去后方沐浴。
内间的门忽地被人推开了。
姬忽猝然看过去。
是阿九。
他放下戒备,看向睡眼惺忪的幼子:“阿九怎会在这里?”
阿九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着洛云姝:“阿娘,我怎么会在这里。”确切来说,是怎么会被阿娘藏到密室里,但他没说。
阿娘把他抱进密室,似乎还给他用了昏睡的药——但阿娘还不知道,他几日前偷偷学会了用毒辨毒,早早察觉到了,因而没有喝下。
洛云姝维持着冷静,道:“你玩累睡着了,既然醒了,就跟濯云姑姑回你自己的屋子里睡吧。”
阿九没多问,他总是无条件相信阿娘的,阿娘是唯一不会伤害她的人,他跑出来只是因为透过孔洞看到了爹爹身上的血,想起陈大。
他怕爹像对陈大那样对阿娘。
目光扫到爹爹身上的血,阿九抖了抖,小脸上露出慌乱。
姬忽微怔,敛神道:“阿九别怕,爹爹只是受伤了。”
洛云姝将父子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忙道:“阿九,阿娘这就催爹爹去沐浴,你回你房里吧。”
说完推姬忽去了后方的温泉小院,阿九却回去。
他死死看着桌上姬忽的茶水,清澈茶水在他的注视下逐渐变成猩红的血色,很像爹身上的血。
某些记忆突然席卷而来。
阿九掀开了杯盖。
片刻后,他唤来外头候着的濯云:“把爹爹的茶端进去吧。”-
温泉小院。
洛云姝给姬忽褪去外袍,姬忽看着氤氲雾气下她姣好的面容,想到长子落在温泉池里的玉佩。
他说起今日的事:“我已派人去寻子御下落,若能寻到,我会念在父子之情留下他性命。”
正说着,濯云端来茶水:“九公子见茶还温着,让婢子送过来。”
姬忽笑了下:“难得他有心,和他的长兄到底不同。”
今日的戒备犹在,他本不想饮下这杯茶。想到长子,这份与戒备相伴的内疚从长子身上转嫁到幼子这里,他端起幼子的茶饮了一口。
茶入了腹,姬忽清醒几分,回想起片刻前发生的事。
如今看来,的确是子御做局。
他同洛云姝分析:“若太子今日出事,姬家必会受牵连。因而我势必会以护住太子安危为先,先与子御护送太子殿下离开。如此一来,子御只要事先派人在周遭埋伏,解决掉我的护卫,便可弑父。事后旁人皆会认为我是为救太子而死,他不仅能除掉我,还能以我的长子之名得到我的部下扶持,顺利地接管姬家。”
姬忽冷笑了下。
“我本以为子御就算有野心想取代我,也只会选择用更迂回的方式,一步步削去我的权势。否则我若突然死去,我的部下定会起疑。没想到他设了这样一个局,倒是剑走偏锋。”
如此果断的一个孩子。
假如他不曾因父亲的教养与他为敌,他将是他的骄傲。
遗憾之余,姬忽仍有一处想不通,长子被他推下悬崖许是因为不知道他这个父亲有多忌惮他。但既然准备了杀他,又为何不多作防备,在周围布下更多人手?
似乎有哪一处漏掉了。
洛云姝把姬忽的外袍放在一边,打断了姬忽的思忖。
她幽幽问道:“你回来时,身侧除了昏迷的太子,可还有旁人?除去你自己的那几个人,外人可都知道你和太子安然归来了?”
姬忽淡道:“不曾。”
说罢他倏然抬眸,想起那处遗忘的漏洞是什么了!
回来后,他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人,周武、他埋伏下的几名护卫、无九,还有洛云姝和阿九。
只要在更多人知晓他无恙前,把这些人灭了口,长子照样可以伪造出他为了救太子而“死去”的假象!
他又想起一处遗漏。
当时四下昏暗,他只是凭借长子的背影和沙哑的嗓音判断那是长子,中途车帘禁闭的那段时间里,长子完全可以找一个替身!
但假若是如此,长子为何要放他回到山庄?直接在附近安排人手狙杀他是最好的选择。除非他是想顺道给别人看到他这个父亲的狠辣,而这个人,不是阿九,就是前妻!
姬忽倏然再次戒备。
“云儿。”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洛云姝的手,被洛云姝推向水里。
身子触碰到水的那一刻,姬忽身上忽然漫开剧痛,与此同时,一把飞刃飞出来,射中了他手臂。
姬君凌矫健的玄色身影如雷雨中的燕,从墙后跃下。
一并来的还有他的护卫杜羽。
姬忽的猜忌成了真。
他目光沉下,看向立在池中的洛云姝,顾不得质问她,出手和姬君凌与杜羽搏斗起来。
但姬忽中了毒,杜羽一个人就轻易制住了他,少年看向这位家主犀利的眸光时,还呆了一下:“郎、郎主,对不住、对不住,不是小的要杀你,是长公子——不、也不对,是您先对长公子下死手的!长公子这是师什么名来着,总归还是占理的……”
少年实在畏惧这位不怒自威的家主,明知他中了毒无法动弹,还是把姬忽捆了个结实才松了口气:“少主!捆好了,接下来如何?”
杜羽目光一转,少主走了过来,却不是朝着他和家主而来。
他朝着池中浑身湿透的年轻继母伸出手:“上来么?”
语气很熟稔,仿佛两人不是继子和继母,而是一对夫妻。
杜羽小心觑向被捆的郎主。
在姬君凌出声的一刹,姬忽猛地挣了挣,不敢置信地看着洛云姝,哑声道:“云儿,你……你是我的妻子,你帮着这个孽障……杀我?”
他看着她,面上流露出一种仿佛被抛弃的失望。
洛云姝揉了揉被攥痛的手,没看姬忽。不是不敢看,而是因为不想看到姬忽面目全非的模样。
她不是什么恋旧的人,只是不喜欢看他扭曲的模样。
本来就只剩张温润好看脸能支撑她这段时日的虚与委蛇,神情再扭曲就连面容都让她心生嫌弃。
她的冷漠让姬忽的心沉了底。
前妻鬓边微湿,半垂着眸子,额间的朱砂痣有着神性的悲悯,犹如被风雨淋湿的玉观音。
可这樽观音不再宽饶他,也不会再宽慰他,在姬忽开口之前,她先说了话,语气较之平日的懒散多了几分冷意:“你一定想说,你当初是不得已,且阿九有净邪珠避毒。但换作是我,哪怕阿九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有不测,我也舍不得。”
她提到幼子的事,姬忽的愤怒短暂被压下,哑声道:“是我对不住孩子,但是云儿……”
突然的水声打断了他的话,姬君凌——流着他一半血的长子,径直下了温泉池,将他的继母抱起来,低声道:“天凉,别泡太久。”
姬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前妻浑身湿透,被长子抱出了温泉池。
二人一个花信之年,一个刚及冠,浸湿的衣衫贴着身体,勾勒出年轻而富有诱惑的轮廓。
他看向长子的目光如寒剑:“逆子!你弑父夺权、染指继母!”
姬君凌不以为然,回头瞥了父亲一眼:“父亲,其实我今日给过您机会,但您没要。您为了巩固地位已利用了太多人,我们不希望有朝一日被您权衡掉,只能如此。”
姬忽听着儿子清越的嗓音,他是故意在练兵时营造出嗓音沙哑的假象以迷惑自己。没有立即杀他,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对他下死手。
不,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是为了给洛云姝看。
姬忽勾出讥讽的笑:“好……好、好!知父莫若子,你当真了解我,知道我素来忌惮你!但同样,知子莫若父,云儿或许被你蒙蔽了,但为父却知道,你其实最像我!戒备、冷情、野心勃勃,我有的你也都有!”
姬君凌手稍收紧。
他头也不回,声线如春夜清寒的风:“儿子的确冷情、戒心重、亦有野心,可我自负且清高,若非您杀我在先,我本不屑于用阴损之法夺权,更不会无缘无故对九弟不利。
“我并不像您。”
说出这句话时,他看了看怀里的洛云姝,父亲和他对峙,她竟置身事外地走神,当真没有心。
洛云姝在回想今日的事。
姬君凌答应过她会留姬忽一命,这点她完全不用担心——她这些时日多少摸清了姬忽的势力分布,和其中的关键之人,没有她提供的信息,姬君凌即便杀了姬忽,也要再费一番功夫。且留下姬忽,她再帮着与那些人周旋,姬君凌的嫌疑会少一点,还能得到姬忽旧部的支持。
这就是她的价值,也是她暂且不担心姬君凌过河拆桥的筹码。
她本以为姬忽虽忌惮,但不会当场对长子赶尽杀绝,可他竟狠心到直接把姬君凌推下悬崖!
她一个外人听了都后怕。
姬君凌再理智也难免失望,怕他气不过直接杀了姬忽,洛云姝牵了牵他的袖摆,低声道:“长公子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亲昵的动作落入姬忽眼里。
她揪着姬君凌衣袖的手亦在揪着他的心,姬忽心口剧痛:“你……你们背着我有了苟且?”
洛云姝不想再理会他。
但他口中的“苟且”却在她心里划过涟漪,对于一个要面子的人而言,“苟且”这个字眼怪羞耻。
这个浴池,还是上次她情蛊发作后和姬君凌亲昵缠绵的浴池。
当时姬君凌将她按在石头上,就快要做到最后一步。
而现在,姬忽被姬君凌的护卫按在溪石上,正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长子曾经在其上缠绵过的那一块。
好别扭的感觉。
在厌恶的人面前,洛云姝格外要风度,她不想被姬忽看轻,嗤讽她不甘寂寞,明明身上有着前夫的情蛊,却连前夫的长子都敢染指。
她挣扎着要从姬君凌怀里出来,手却被他握住了,他看着她被攥红的腕子,低声问:“是他弄痛你了?”
洛云姝气息一窒。
小畜生怎么还火上浇油?!
她想严词纠正他,姬君凌垂下凤眸暗示地看她一眼。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怪有默契,洛云姝当即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对姬忽有怨气,看出姬忽极度在乎他们的“私情”,要故意当着姬忽对他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幼稚。
她乜了姬君凌一眼,青年不顾她嗤讽的眼神,径直抱着她往里走:“你体弱不宜吹风,先进去说。”
姬忽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脑中蓦地浮现他的长子和他心爱的女人在温泉池中纵情交欢的画面。
他一直视情慾为肮脏之事,不舍得玷污对她的情意,更不舍得玷污她,可他的长子,却在他看不到的地让她染上了情慾。
甚至她可能是因为从他这里得不到满足才会与他的长子苟且。
想到那些画面,姬忽心口突地绞痛,喷出一股鲜血!
少年杜羽顿时慌了:“长、长公子!郎主给您气得吐血了!”
吐血了?
洛云姝讶异回头。
他了解姬忽,他心志坚定,体格亦健壮,不会气一气便吐血。
只能因为她在她发间抹的毒。
但她因顾及姬忽身上有情蛊,他若死了她也会受波及,因而用的只是会使人筋骨乏力、失去知觉的毒,根本不会让姬忽吐血。
是哪一处出了岔子?
担心姬忽中了别的毒,洛云姝忙回过头要去看看他。
姬君凌收紧臂弯,轻轻地掰正她的下颌:“别再看他了。”
他把她抱入内室的榻上。
洛云姝撑起身子想出去看看姬忽,姬君凌按住她,目光深深:“我带了郎中,不会让他死。”
而后挑衅似地捏住她衣带,轻轻一挑,缎带散了开。
第26章
026 “长公子,我们抓到了郎主身边……
时下衣衫样式简约,姬君凌只轻轻一挑,湘色的外袍如淋湿的落花散落开来,露出外袍下的里衣。
洛云姝身上衣衫皆湿了,里衣薄薄的丝质料子沾了水宛若不存在,沾在她的身上,起伏凹陷都被勾勒无遗,就连里衣之下抱腹上绣着的一朵梅花和雪山的轮廓也若隐若现。
姬君凌手触上她的唇角。
那一夜的记忆席卷而来,突然变得真切,洛云姝颤了颤。
他的手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游走至颈侧,洛云姝的肌肤因他的触碰而泛起淡淡异样。
她实在是太敏感了些,敏感得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甚至顺着他游移向下的长指,微仰起脖颈。
姬君凌笑了下。
他满意的笑让她猝然清醒,洛云姝回过神,攥住他抵在她锁骨上方的长指,冷声道:“你……你够了!你答应过我,以后只以晚辈之礼待我的,事情还未办成就要反悔么?”
她眼里寒意和怒意交织,如被霞光点燃的清雪。
姬君凌和她对视了一瞬,又看向被她攥着的手指,他是武将,身量又高,手指生得修长粗大,而她的手纤细柔软,紧紧攥着他手指时,犹如柔软丝绸缠上蚺结青筋的粗壮大树。
她裹得很紧。
姬君凌的手指微动,非但没取出,还盯着她,硬生生将指端怼至她的手心里,指甲剐蹭着触感敏锐的手心。
比痒更怪异的酥麻在洛云姝手心荡漾开来。似被蛇蛰咬,如有一道火星子在手心炸开,直窜入心里。
姬君凌的手在这时候往回缩了缩,她却没有回过神,出于戒备还是别的本能,她攥得更紧了。
他眸光一深,凑近了一步,往回收的长指直直往她的手心抵。
随后任她攥着,他像磨剑般,长指在她的手心的夹裹中,来来回回地轻磨慢碾,十分暧昧。
似乎充满暗示的动作,勾出洛云姝身体里隐秘的野性的本能。
她不由并紧膝盖,在他的指尖再次挠刮她手心时,她紧抿的唇瓣忽地松开,溢出一声低吟。
声线柔颤,妩媚至极:“嗯……”
与此同时,姬君凌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身子亦前倾了下。
在他即将把她压在榻上之时,洛云姝猛地松了手,将他用力推开,愤然道:“别太过分!”
姬君凌挑起眉:“过分么?”
他看着自己的长指,被她手心紧紧包裹的触感还在,她手上水渍未干,被她手心捂得温热,湿热泉水沾在他手指上,在烛光下润泽淋漓。
他倾身走近了一步,方才被她攥着的长指轻轻地触上她额角。
“是您先反悔的。”
“我?”洛云姝余光看着他的长指,又难堪地挪开了。
姬君凌湿润的手指从她的额角,拂过她面颊,停在她颈侧。
清濯微寒的声音有了些许起伏:“是您答应了晚辈,只留他一条命,其余事不必多管。”
洛云姝眨了眨眼。
他这话听来怎么有些怨怼?
她目光闪烁了下,最终决定不将蛊的事告知他,只说:“我知道你怨恨他,他两次要害你,别说是你,我都觉得气恼。但我留着他有用。”
姬君凌反问:“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情根深种么?”
他观察着洛云姝神情。
从前他的确一直以为她痴恋他父亲至深,如今也不认为她已不再爱他,但发现她对他父亲的爱很古怪。
譬如今夜,不得不和爱人反目,她甚至没有质问,平静得可怕。只是在姬忽吐血时略微紧张。
此刻面对他的质问,她眸光闪烁一霎,又很快平静:“我对你父亲有没有情不是长公子该介意的事,你大可放心,今夜我已彻底对他失望,不会让他再次成为你我的威胁。”
姬君凌对她的话感到困惑。
情究竟是何模样?
他不懂亲人之间的情谊,更不懂情爱,一切都是遵循本心,想要就夺,不想要就置之不理。看着她对父亲的态度,他更发觉自己不懂“情”。
但这不重要。
他从来不是饮酒前还要问问自己为何想饮酒的人,他收回手,恭敬又随意道:“您如此说,晚辈便放心了。”
两人之间恢复原状。
姬君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提步朝外走去,经过屏风处时,顺手扯下屏风上的干帕递给她:“天凉。”
突如其来的体贴让人颇为意外,洛云姝接过帕子-
姬君凌在附近预先安插了人手,以保护太子为由趁机调过来,有洛云姝提供的信息,山庄各处姬忽的眼线很快被清理了,只剩不知情的仆从。
周武带去寻找姬君凌的护卫也在途中遭遇伏击,无一生还。
待太子醒来,随太子巡营的部从也逃出生天赶了过来。一并赶来的,还有留在洛城的楚珣等太子幕僚。
众人仔细回想,都认为问题出在了巡营时饮的茶水中。
又是一番连夜的彻查。
天光散落之际,太子遇刺的消息也如熹微晨光传遍洛川。
姬家家主为保护太子中了涂有剧毒的暗器奄奄一息、其长子姬家长公子也在与贼人搏斗过程中受了伤。
姬家群龙无首,翌日清晨,姬君凌赶回洛城料理族务,昏迷不醒的姬忽则留在山庄养病。
太子少师、亦是姬老太爷的义子楚珣站出来支持姬君凌暂任家主。
支持姬君凌的除去楚珣之外,还有姬忽的旧部,此次遇刺背后疑点重重,但明面上,他们看到的是姬忽和姬君凌父子都险些身死。
主子命悬一线,曾被主子忌惮的少主成了他们唯一能信任的人。况且主子包括他心爱的女人和偏爱孩子都在姬忽手中,哪怕他们怀疑姬君凌,也不得不为了主子的安危暂且支持他。
这位长公子是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手腕比其父更为强硬,很快,便让姬家内外恢复了秩序。
包括洛城外的云昭山庄。
在山庄的仆从看来,云昭山庄的主人虽生死未卜,但山庄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只是他们不会留意的暗处,姬忽的眼线都换成了姬君凌的。
对此,洛云姝并无太大感觉。
不管是谁的人,只要别像从前那样限制她和阿九的自由,她都懒得搭理,姬君凌答应她会继续帮阿九寻药,她和姬忽之间还有情蛊,暂时也离不开洛川,不如先待着。
她真想走时,谁也拦不住。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无九,那夜无九趁机逃走了。
她已派人去追,送回的消息却是无九半途坠崖,不知所踪-
云山阁中。
洛云姝牵着幼子来到其父病榻前,阿九定定看着榻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爹爹,猝然后退。
他清稚的嗓音变得沙哑:“阿娘,他……怎么了?”
洛云姝琢磨着他的措辞。
从前阿九都是称姬忽为“爹爹”,怎么如今只剩一个“他”。
她想到那个可能性,问阿九:“阿九,是你么?”
阿九咬了咬牙,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消失了,只剩下死寂的冷。
他说:“是我。”
洛云姝看着平静得近乎冷血的孩子,问他:“为何这样做?”
为什么要因为姬忽变成这样。
她的询问让阿九面色猛然刷白,他看着自己的手,黑白分明的眸中萦绕着无措。他怕阿娘厌恶他,他答应过阿娘要做个良善之人。
但阿娘没有,她在他跟前蹲下身:“阿九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阿九点点头,沉静眸中又被痛苦覆盖住:“是,阿娘,我都想起来了,是爹爹,爹爹杀了陈大,其实一开始,他要杀的是我和长兄。”
夫子都说他“博闻强记”,他的确记东西很快,印象深刻的事情能记很久很久,那些血红的画面就和他们的对话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阿娘用迷香套他的话时,连带那些遗忘的细节,他也全都记起来了,五岁不知道爹爹和陈大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但八岁的他读过许多书。
他知道何为“苦肉计”、何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爹爹用的就是苦肉计,而他和长兄是爹用来套住狼的孩子。
阿九漆黑的瞳仁麻木:“我想假装不知道,那天晚上,爹爹他身上染了血,他还那样看我,不公平……”
不公平,是爹爹让他变成了怪物,他却因此厌恶他。
他守着这个秘密,怕外人知道,更怕爹爹知道——爹钥匙知道了,会不会像对陈大那样对他和阿娘。
他在爹爹的茶中加了几滴自己的血,“我怕他伤害你,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阿九急剧颤抖,但较之上次离朱走丢,洛云姝没有过多波动,只是攥住儿子的手:“阿九,你的血里虽带着毒但至多只会让他中毒时更为痛苦,但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另外,你记着,爹爹病倒是因为救太子中了毒箭。”
她告诉他:“别与旁人说起此事,也别再自责,忘掉它。但千万答应阿娘,以后你万不可再轻易用毒,尤其是对无辜之人,知道么?”
阿九停止颤抖,郑重点头。
洛云姝让濯云带他下去休息,她看着榻上失去知觉但依旧能听到旁人对话的前夫,没有憎恨,只有近乎冷漠的怜悯:“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何要联合他了吧……阿九本该无忧无虑,因为你他才变成现在这样。”-
太子遇刺的事最终有了下文,吴王也如计划中被牵扯入局。
证据确凿,太子党的人纷纷攻讦吴王,纵有母族撑腰,那位王爷最终落了个弑杀太子的罪名。
“刺杀储君之罪不同寻常,吴王起初否认刺杀太子,自称是当年被父亲横刀夺爱,才要借此机会报复。”
山庄厢房里,洛云姝在调制解药,听对面姬君凌说着此事。
她早就料到吴王的结果,并不十分意外,随意赞了一句“长公子算无遗策”,便继续手上动作。
躺在榻上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昨日洛云姝去见一个旧识,这少年是旧识收留的一个病人。
她把人带了回来,倒不是出于心善,而是她发觉少年曾中过天蟾教的毒,如今会用教中之毒的人只剩她和离朱,此毒十有八九与离朱有关,藉由这个少年,说不定能查到师弟下落。
人刚捡回来,姬君凌就来了。
姬君凌看着她为少年调解药时耐心的动作,淡道:“这少年身份您可查证过?是否与父亲有关。”
洛云姝自然查过,她故意把问题甩给他:“这不是长公子应该考虑的事么?我不需要权势,大不了带阿九隐居,不怕你父亲的报复。”
姬君凌低声笑了。
其实他查过,此人与姬忽无关。
他是纯粹不想看到她照顾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陌生少年。
为何不想,他也说不清。
姬君凌没再说话,看着她手上动作,洛云姝刚调制好解药,解开少年的衣襟就要涂药。
姬君凌按住了她的手,
洛云姝想起上次被他挠手心的暧昧,倏地抽回手。
姬君凌则接过几案上的解药,亲自给少年涂上:“您是长辈,这种事应当由晚辈来代劳。”
嗤,装得倒像个孝子。
洛云姝掏出帕子当着他面擦拭着和他触碰过的手。
姬君凌给少年喂过药,又简单处理了伤处,解掉少年衣襟时,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少年,洛云姝看不到少年伤处情况,只能凑近了些。
姬君凌又挡住了她视线。
他淡淡回头看她一眼:“您身为长辈,不应自重么?”
什么鬼话?洛云姝白他一眼,坐到边上:“别把人给我治死。”
姬君凌没说话。喂下解药后少年很快醒来,他告诉洛云姝他名唤亭松,是一个江湖掮商培养来为他窃取奇珍异宝的死士。数日前他第一次出任务,却发现要盗窃的奇药是一个老郎中费劲千辛万苦为孙儿寻来的救命之物。他于心不忍,偷窃得手后又将奇药送了回去,任务失败,主人大失所望,为了杀鸡儆猴,给他服了致命剧毒。
亭松恍惚记得:“是那个老郎中救了我,后来……”
洛云姝接过话:“后来,我去那位老郎中家中做客,见到了昏睡不醒的你,发觉你曾中过毒,因毒出自我的师门,便将你带了回来。”
她顺势问起此事,亭松仔细回忆:“半年前我遇到一个戾气十足的小孩,他想拜我为师、跟我学剑术,我拒绝了他,过后才发现自己中了毒。郎中曾说此毒并无大碍,我就也不在意。”
半年前姬忽还未寻来离朱,洛云姝略显失望。
少年重获新生,看向救了他的洛云姝,犹如看家中长姐。
洛云姝不禁想起离朱,她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这少年倒是个好人选,便道:“既无处可去——”
姬君凌长指点了点,接过她的话:“不若随我入军中。”
洛云姝眉头压下,不悦地看他一眼。少年看着二人,询问道:“敢问夫人,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洛云姝接话接的很快,挺直脊背,扫了眼姬君凌:“他啊,是我的晚辈,你唤他大公子。”
亭松讶异:“原是贵府公子,可您二人看着年纪相仿……”
姬君凌淡声:“是前继母。”
说完他跟在洛云姝身后,负着手随洛云姝一道出了门。
手还虚虚扶在她腰后。
室内的少年满脸愕然,这对继子继母更像一对夫妻-
洛云姝和姬君往外走。
虽然不大高兴,但姬君凌的确如他所承诺的那般以长辈之礼待洛云姝,对阿九亦有兄长风范,扳倒他父亲后二话不说,派人至江南江北给阿九寻药,从前姬忽遍寻不得的奎山丹木,短短半月就有了下落。
洛云姝这才明白,不是姬忽找不到,是他不想太快找到。为了不让她离开,他竟用阿九的安危牵制她。
姬君凌从她眼底看到一抹讥讽的笑,心里被这抹笑抚平了。
但还不够。
她还未对父亲彻底失望。
他又道:“上次您说的事,晚辈已经查到了。父亲寻来了一个与七七相像的孩子,让其失去记忆,暂时冒充七七稳住楚珣夫妇。晚辈已派人协助楚家寻人,可惜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恐怕希望渺茫。”
洛云姝心里虽有数,但当真听到仍一阵恍惚。那个乖巧的小女郎不知沦落何方,或许已不在人世。
“姬忽这……”
“这简直丧心病狂,对么?”
姬君凌揽住她的腰扶稳她,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知礼地松开:“这难道不足以让您彻底失望么?留着父亲,对您,对晚辈,对阿九甚至无辜之人都是个隐患。”
洛云姝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想趁早杀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强烈。
但她和姬忽有情蛊,姬忽苟延残喘,情蛊就不会异动,一旦他死去,情蛊反噬,她也好不了。
好在眼下不仅她需要留着姬忽,姬君凌也需要至少让他再活三四个月,他现在不过是在提前说服她。
没到那个时候,洛云姝还不想借助姬君凌去寻无九,免得他知道蛊的事。
她淡道:“横竖那是几个月后才需考虑的事,长公子不必担心,说不定到时候舍不得杀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姬君凌走后,她返回亭松养病的厢房:“小子,我救你可不是白救的,你也很想报答我,对吧?”
亭松郑重点头。
洛云姝又道:“你的毒三日就能尽清,帮我去寻一个人,如若半月内寻不到,就南下去找一位擅长解蛊的能人异士。”
亭松应下了,三日后,他的毒刚解清,少年便负剑下了山。
与此同时,洛城中,姬君凌的心腹来到少主面前:“长公子,我们抓到了郎主身边那位苗医!”
第27章
027 她的唇吻过他的喉结。
“杜羽,你出来得晚,那位苗医到底和长公子说了什么?长公子这会怪得很,别是被下了蛊。”
“长公子没让我听,应该是好事吧,我看到他好像笑了下。”
“……”
姬君凌的书房外,季城小心觑了眼屋内,实在是担心。
他们抓来的那个苗医曾是郎主的人,此人会岐黄之术,还懂用蛊,这就罢了,人还很会钻营取巧。
一见到长公子,那个苗医就把郎主出卖了,声称自己是被逼无奈,求长公子放过,还说他知道不少机密,要屏退周遭人,私下告知。
那心术不正的苗疆人一说,季城和杜羽先后被遣到门外候着。
门吱呀推开。
无九完好无损地走出来了,见到季城和杜羽,摆出一副自己人的姿态恭敬问候:“往后二位多关照。”
季城面上未显鄙夷,象征性地应了声,杜羽则藏不住事,狐疑地看了无九一眼:“你老实点,要敢给少主下蛊,我把你脑袋削了!”
说完伸长脖子朝书房看了眼。
书房中未点烛,正值黄昏,离窗近的一边被霞光染得处处如同镶金嵌玉,离窗远的地方依旧阴暗。
姬君凌坐在半明半昧的房中,霞光勾勒出清俊侧颜。
一道霞光落在书案上,他抬手过去,长指顿时被绮丽霞光染红,乍看仿佛女子唇上沾着的胭脂。
他看着长指,半垂的凤眸显出介于狩猎和暧昧的神情。
她手心含着他手指时很软。
但他也尝过她的唇。
姬君凌凤眸在霞光下尤其昳丽,长指缓慢地勾了勾。想到什么,他的眸光逐渐染上一层晦暗-
转眼又临近望日。
入夜,洛云姝沐浴过后从浴房来,心口忽然窜上牵扯似的痛。仿佛有一根针扎了她的心口一下。
麻烦,是蛊虫在骚动了。
这是姬忽“病倒”后蛊虫第一次骚动,早在给他下毒时,她就特地在毒里加了些能抑制蛊虫的东西。
也不知道她的毒能不能稍稍压制姬忽体内的母蛊。
她决定先忍着试一试。
洛云姝捂着心口,来到与密室相隔只有几十步的茶室。
茶室中未点烛火,洛云姝屏退侍婢,独自静坐着,要借赏月分散心神,刚坐下没一会,身上蛊毒开始骚动时,濯云隔着纱幔道:“郡主,长公子来了,说有些事要问一问。”
听到“长公子”三个字,洛云姝心口颤了下,古怪的酥麻窜开,她想起几次错认时的荒唐:“我身子不适,让他留封信,我稍后看。”
濯云没有回答,似乎在为难,洛云姝朝外一看,纱幔外影影绰绰映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
是姬君凌,他过来了。
几乎下意识地,洛云姝扶着凭几起身退了几步。
事已至此,她稳住声线:“你……长公子来是有什么事?”
姬君凌没说话,略一抬手示意濯云褪下,濯云犹豫看了眼郡主,但不敢得罪他,福了福身退下了。
他朝洛云姝走来。
从珠帘的缝隙漏进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昏暗的茶室。
清冷的月光在姬君凌身为武将健壮高挑的身形勾勒出一个轮廓,他方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素来冷淡沉稳的神色隐入夜色,只剩下少年将军的英姿飒爽,像方长成的狼,有着少年的干净和青年的硬朗。
洛云姝似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定定看着他,喉间本能地吞咽,简直像狐狸见到肉。
若是别家公子,她倒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尝一尝这块肉。
但这是阿九的血亲兄长。
她没那么饥不择食。
洛云姝蹙着眉,故作冷淡道:“既来了就快问吧,但我今日身子不适,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姬君凌在她面前站定了。
他依旧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没离开过她。
沉默良久,他才问道:“吴王行刺太子的事引发朝局动荡,晚辈近日接管了城外大营,离此处只有十里,闲来无事,想到父亲便来看一看。”
他清冽的嗓音透出低沉磁性,恼人地钻入洛云姝耳边,身体里的蛊虫忽然安静了一瞬。
她迎来了短暂的舒适。
姬君凌虽让她舒坦了些许,但洛云姝仍有些气恼。
她还以为他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事,既然没事,深夜来打扰她是不是太无礼了?她想搬出他们之前的约定提醒他,可刚一张口,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竭力阻止她。
送客的话被咽下去:“你……既然来了,就坐一坐吧。”
她方这般说,姬君凌笑了下。
洛云姝心却更乱了。
她根本不打算留下他,一心想赶他走!是她的情蛊告诉她,不能赶他走,他留在这里她会好受些。
困扰她已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为何她的情蛊非但不排斥姬君凌,反而让她极度想靠近他。上次温泉池是这样,这次也是。
因为姬君凌是姬忽的长子?
她曾听师父说过,南疆的蛊术分为几个派系,南派的蛊虫诡异,母蛊多以中蛊者的血肉为食,因而不排斥与此人血脉相连的至亲。
可之前师父称她的蛊并非南派的术士所下,因而洛云姝一直觉得是她的体质让蛊错乱了。
但如今看来或许不是。
是无九唤醒蛊虫所用秘术来自南派,让情蛊生了变化。
洛云姝心里蹦出个想法。
都说父债子偿,那以后蛊毒发作时,她是不是可以让姬君凌来解?不受控制的念头一出,她被吓了一跳,兀自退了一步,斥驳了心里的声音:“不行,这不行……”
她一心想着蛊的事,忘了身后有个茶桌,姬君凌迅速扶住她腰肢,将她勾了回来:“您身后有东西。”
洛云姝身子因蛊毒无力,一个没站稳撞入他胸口。
唇畔擦过姬君凌颈侧,他圈着她腰间的手倏然收紧,移到她的发间,低声问她:“为何我不行?”
洛云姝没有余力思索,推了推他:“你是我的晚辈,所以不行。”
她说话间唇瓣嗡动,若即若离地触着姬君凌颈侧。
他呼吸停了一息,放在她后脑勺的手似逗弄似安抚地揉了揉她发间,慢悠悠道:“晚辈还没问您是什么不行。”
洛云姝蓦地回过味。
她不小心竟说漏心里的想法了,可他不知道情蛊的事,又怎能猜到她说的不行是他不行。
还是说他找到了无九?从无九那得知了些什么。
洛云姝忘了从他怀里离开,身子半依偎着他抬头看他。
茶室昏暗,她看不清他神情,只看得到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
对视的瞬间,心口一紧,二人相贴的身子轮廓变得无比清晰,肌肤相贴处泛开隐秘的快意。
洛云姝要推开他的手改为揪住他衣襟,她勉力忍着身上难受反问他:“那长公子……指的又是什么?”
姬君凌默然,低头端详洛云姝,回想那位苗医的话。
“南疆的蛊分为南北两派,郡主师门是天蟾教,乃是北派,而南派的用蛊路数专克北派,而郡主体质特别,平日不容易中蛊中毒,一旦中了南派的蛊便不易解。”
“郡主和二爷中的是情蛊,不过此蛊有些漏洞,二爷的母蛊对中母蛊之人的血脉至亲并不排斥。”
情蛊。
姬君凌轻声笑了。
原来她不过是因为情蛊才对他父亲“执迷不悟”。或许也有情,但离不开定是因为情蛊。
那苗医还说了:“欲将蛊引渡到您的身上,需先试试郡主蛊发时对您是否排斥;且需郡主配合,渡过去后亦会反复,需待蛊彻底适应您。”
思及此,姬君凌手有分寸地从她发间移开,恭敬道:“晚辈只是听说周武没死,担心父亲的事生变,特来请示您。既然父亲可以庇护您和九弟,为何晚辈不可以?
“那您,以为是什么不行?”
他完全松开了她。
洛云姝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蛊发让她体弱,险些没站稳,只能用力揪住他。她想去找姬忽,靠近他来解蛊,又心生厌恶不想见到他。
既然姬君凌不知道蛊的事,在这前提下用用他也无妨。
是他答应她会以长辈之礼待她,他不能毁约,过后她说发病认错了翻脸不认人他也没辙。
正好也试探试探他有没有那种……不该对她有的心思。
洛云姝用了千百种好处说服自己,虚弱道:“你在说什么……抱歉,我实在不大舒服。”
她推开姬君凌,兀自往回走,可刚一迈步,身子就摇摇欲坠。
“当心。”
姬君凌轻飘飘说了一句象征性的关心,手捞住她的身子,像两年前初见那日一样伸手扶她一把。
他未过多触碰,仅是手隔着衣衫搂着她肩头,洛云姝就仿佛被曝晒炙烤的人得到一滴雨。
她揉了揉额角,顺势倒进他怀里,开始胡言乱语:“……姬忽?我好难受,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说着她又摇摇头,呢喃自语:不对,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姬忽了,你变了,变得心狠手辣……”
说胡话的同时,洛云姝仍倚在姬君凌怀里,脸难耐地贴着他的脖颈,在纠结中借他压制蛊毒。
凉意沁润开来,让她如逢甘霖,但这太尴尬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为了缓解蛊毒,在清醒的状态下千方百计地赖在曾经的继子怀中。
姬君凌并未推开她,也未趁人之危有越礼的亲密举动。
身上在喧嚣,洛云姝得寸进尺,脸颊蹭着他的颈窝。
“唔……你身上好凉。”
本是做戏,可做着做着,蛊毒开始让她错乱,生出了幻觉,就着月光看着揽她在怀的人。
她仿佛回到十六七岁、蛊毒初次发作时:“嗯,你长得好眼熟啊……我想想,是姬家二爷对么?怎么我这样难受,你这世家公子还是这么正经……你也疯一下吧。”
她的唇吻过他的喉结。
还觉得不够,朝着他的喉结吹了口气,甚至得寸进尺地伸出舌尖温柔舔舐了下他的喉结。
被含住的喉结重重滚动。
拥着她的人气息一沉,姬君凌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抬起,看清她在月下迷离的眼。
她又失去了理智,再一次把他认成他的父亲,失去理智彻底认错人后,她的举止反倒亲密大胆了。且这样大胆的时刻只对姬忽才会有。
在已知晓姬忽真面目的情况下,她仍如此迷恋他。
被他扣着后脑勺,洛云姝不满地嗔了嗔,挑衅道:“都说姬家二爷是温润君子,不会是装的吧。”
嵌入她发间的手变温和,手的主人嗓音却噙着危险:“不管我是谁,都是您先开始的。”
姬君凌让她看着自己,手抚过她的青丝间,逐字逐句说完,他将她按向自己,重重吻了下去。
“唔——”
他强势侵入她口中,男子的清冽冷香缠住了洛云姝。
她伸出舌尖要将他探入的舌挤出去,反而被他捉住了,有力的舌尖顶着她的,将她舌尖往里挤。
唇舌交缠,黑暗的茶室中发出来暧昧隐晦的声响。
洛云姝的呼吸也被弄乱了。
强势的吻让她清醒,才记起这不是姬忽,是他的长子。
更要命的是,他在吻她的时候是清醒的。所以姬君凌他……
当真对她有那种悖伦的心思?
洛云姝失控咬了他。
姬君凌结束了这个吻,手依旧将她扣在怀中:“现在,您清醒了么?”
四目相对,洛云姝从他眼中看到了浓烈的占有之意。
糟糕,她好像玩脱了……
她一推开他,他定然会猜出她恢复了理智,洛云姝灵机一动,凝眸看着他,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突然清醒,柔婉声音冷下,斥责:“也对……我险些忘了,你已不再是以前的姬忽,你变得面目全非,我不喜欢现在的你,若非留着你还有些用,早就杀了你!”
她故意这般说,意欲掩饰自己在明知是继子的时候投怀送抱的事,还能暗示姬君凌——她只不过是怀念以前的姬忽,对现在的他毫不留恋。
这样姬君凌总能少几分忌惮。
姬君凌深邃凤目露出几分思忖,似乎在思量她的话几分真。
搂住她的手悄然松了开,后退了一步,看来是信了。
洛云姝舒了一口气,蛊毒带来的痛因与他的亲近得到压制,剩下的她自己可以压下去。这次先这样勉强度过,至于下次,她懒得去思忖。
下次蛊发再发愁吧……
她转身要远离他,却被攥住腕子。姬君凌将她拉回怀中,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您还要继续装么?”
洛云姝一怔。她开始装傻:“……姬忽你在胡说什么?”
姬君凌淡淡地笑了声。
随后他的话似张大网罩住她:“您知道是我,不是么。”
第28章
028 “情蛊发作了?”
洛云姝定在原处。
姬君凌一步步朝她走来,在她身侧站定:“上次在温泉池中,您将晚辈认成了父亲是真,但这次不同,”
他停顿了。
他的停顿如一根悬在半空的丝线,将洛云姝的心吊起。
又随着他的话落下来——
“这次您是装的。”
洛云姝庆幸这是在夜晚,他看不见她心虚的神情,否则定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她和姬忽之间的情蛊。
她暂且说不清这件事若被姬君凌得知会怎样,她只是下意识不想让他以为她对姬忽毫无情分。
那点虚假的“情分”没有别的用处,但能圈定她和姬君凌的关系。
装也装不下去了,他又不是傻子。洛云姝贼喊抓贼,反问他:“长公子倒好意思问?当初你我合谋的条件是以长辈之礼待我,但适才我主动时,你明明清醒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吻她。
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话一问出来,洛云姝自己就懊悔了,万一姬君凌说出些什么诸如他恋慕她的鬼话怎么办?
她再次先发制人:“总之无论我作什么,试探也好、当真发病认错人也罢,长公子都别违背你我约定,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上!”
姬君凌颔首附和:“的确,您不愿消除父亲的威胁。”
洛云姝听出他的意思 。
原本他们都以为姬君凌得耗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坐稳掌家人位置,但这些日子里多方相助下,他收拢权势的速度比想象中快。
他是想提前杀姬忽了。
留着姬忽,洛云姝心里也不安,即便不与姬君凌合谋,她尚担心姬忽会对她和阿九不利。何况上次她当着他的面,联合姬君凌背叛他?他这样偏执,若东山再起定不会放过她。
姬君凌比她更要忌惮姬忽,他们得彻底杀了他才安心。
但她还在等亭松的消息。
短暂的沉默过后,姬君凌的影子动了动,平静声线似宣纸上没有偏颇的一行字:“您也清楚,晚辈答应您的前提是所谋之事成功。”
说的什么弯弯绕绕的话,洛云姝反问:“难道那夜我们没成功?”
姬君凌道:“原本成了,但如今事出有变,为了彻底成功,晚辈与您的关系也需改变一二。”
洛云姝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声线冷下:“那长公子说说你我所谋之事和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干系?”
姬君凌走到她身边,轻握住她腕子:“您不舍得杀掉他。但他已不是从前的姬忽,您也只能留住那身皮囊,但您说过,我与父亲很像,只论皮囊,我与他又有何区别?”
他的话越发荒唐。
一声一声袭入洛云姝的耳际,她的心跳也越来越乱。
姬君凌指腹揉过她手上最柔嫩的一处,触着她疯狂跳动的脉搏,清俊凤眸在月下肆意而锋芒毕露。
“晚辈未涉情事,但也知道男女之间不过是情与欲。父亲变了,您对他的情也该变了,只剩下欲。既已多次认错人,且与晚辈越了礼。
“何不在动欲时把我当成他?”
洛云姝目光一震,他对曾经的继母说这话简直大逆不道!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回过神愕然地看着他。
明暗将青年面容的棱角勾画得分明,那双和姬忽相似的凤眸在昏暗中有了独属于姬君凌的清俊锋芒。
和他的父亲不同,他是个野心勃勃且不会掩饰的年轻将军。
他用目光锁住她目光,荒唐而放肆的话侵袭入她耳畔。
“若论亲缘,父亲与您只有一层夫妻关系,却不能让您信任,虽是九弟的生父,却选择牺牲九弟,论爱护九弟的心思,父亲尚不如我,至少我不屑于利用九弟。若谈利益,他的权势可以庇护您和九弟,如今晚辈也可以。
“若只论色相,晚辈与他相像,这张皮囊也不逊色于他。
“况他渐入中年,而你还年轻,即便他不似,日后亦终会有心无力,但他给不了您的,晚辈却能给。”
他说一句,洛云姝退一步,他又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
她被他逼得后背抵上墙。
与姬君凌对视着,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晚上见鬼了。
越礼悖伦的话令人震惊,更割裂的是姬君凌顶着张清冷的面容,说着近乎“自荐枕席”的话。
看着眼前年纪轻轻就弑父夺权的世家长公子,洛云姝丝毫没法往他是自甘堕落、因为觊觎她而要当他父亲替身的方向想,她更愿意往别处猜——
他怕夜长梦多,又不想言而无信,竟引诱她、让她自己打破他们的关系,好答应提前杀了姬忽!
一定是这样。
也……只能是这样。
她没理由相信一个年纪轻轻就掌权的世家公子会仅仅因为觊觎一个女子甘愿以男色为诱惑当他人的替身。
他太理智了,或许她该告诉姬君凌蛊的事情,否则若他以为她对姬忽情深似海,反而会忌惮她。但洛云姝心里乱得要命,推开他:“你放心不下姬忽欲斩草除根,我也不放心。但我不是色令智昏之人,没了男人不会活不下去,你不必出卖男色诱惑我,再给我些时日,我会处理好。”
说完就夺门而出。
姬君凌并未紧逼,他留在昏暗的茶室中,拂过被她咬伤的嘴角。
“真狠。”
他兀自笑了下-
洛云姝“逃”回了云山阁。
现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已然不是姬君凌说那些话到底是觊觎她,还是纯粹想斩草除根,亦或都有。
而是姬忽这一个威胁。
她传信给亭松。
半月后,亭松传来回信,称他并未寻到无九,不过见到了那位南疆术士,称可以将她和姬忽的蛊转成寻常情蛊,但也仍需三年才可彻底解除。
三年可能发生的事太多,但也比一直解不掉要好。洛云姝操心的事总算有了着落,眼下还面临另一个难题,便是如何说服姬君凌。
思来想去,唯有用师父留给她的制毒方子,调制出不会致死但能让姬忽在三年内形如活死人且无解的毒药。
即便他的部下察觉,没有解药也无计可施。说不定还会为了解毒寻来离朱,她也可以借此找到师弟。
随后洛云姝开始潜心研制奇毒,转眼又过去一个多月。
因为制毒,她的身子很虚。
蛊毒毫不意外地提前发作,但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难受。
因为用毒,姬忽失去了知觉,他体内的情蛊近乎休眠,他本人对情慾的抵触态度也不再能主导情蛊。
这两次蛊毒发作,洛云姝身上的蛊和意志占了上风。
情潮一波波蔓延。
这躁动的感觉对于她而言很是陌生,上次如此还是九年前情蛊初次发作那一日,那时情蛊刚种下,母蛊还未彻底被姬忽同化。
蛊发时他们都失了理智。
也是那次才有了阿九,成婚后姬忽逐渐同化了蛊,他们也成了一对无爱无欲的表面夫妻。
因而对“爱”与“欲”这两样东西,洛云姝都领悟得很浅显。
陌生强烈的躁动生出,蔓延到洛云姝的身上每寸肌肤。
好热,还是很难受。
她刚从温泉池中沐浴出来,身上残存温泉的余热,这余热加剧了情潮躁动,让她坐立难安。
相比解蛊,洛云姝更急于压下这股燥意,可她从前虽爱撩拨姬忽,但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小打小闹。
她其实不擅长风月之事,尤其不知如何才能取悦自己。
洛云姝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话本,她来到后方茶室,找出那本未看完的风月话本,在灯下翻开其中一页。
是一首诗。
什么捻枝头掐朱蕊,拨雪弄春潮,独木入桃源……
写得堪称活色生香。
洛云姝看得脸颊更热了。
她第一次觉得中原人如此虚伪!
要说也不说明白些,为了追求风雅,刻意用那些正儿八经的字眼来隐喻些不正经的事!
辞藻堆砌,极不实用。
洛云姝压下尴尬,身子后仰至椅背,手探入绸缎下。
两只一合,她试探着揉捏。
话本上说要轻拢慢捻,亦可徐徐拉扯,或者揉按。
洛云姝硬着头皮照做。
但却没有体会到那种酥到骨子里的愉悦,因为心里知道是自己的手,因而身心毫无波动。
揉面团似的,毫无感触。
她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偏爱诱使猎物自己上前来取悦她,自己取悦自己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啪——”
洛云姝一把扔了册子:“什么鬼东西,写得那般旖旎诱人,屁用不顶,中原文人真是不务实……”
糜软妩媚的抱怨声带着暧昧的潮意,在夜半的茶室中散开,清寂的空气变得粘稠,似有春潮沁出。
洛云姝手一顿。
她被自己的声音勾住了。
恍惚间,看到窗际似乎有一道被灯笼拉得长长的影子。
高挑,颀长,像极了姬君凌。
再一眨眼,影子不见了。
他忙着练兵,又怎么可能这样巧地出现在附近?更不可能凑巧在她情蛊发作时来到山庄。想到曾在温泉池的亲近,洛云姝心里燥意泛得更厉害。
一墙之隔的茶室外。
月光和灯笼交相映衬,将一个曼妙的身姿打在窗纸上。
那道身影柔弱无骨,似一枝被春潮打得无力的细柳,无力靠上椅背。
曼妙的曲线贴着竹椅,微微拱起的腰肢轮廓分毫毕现,薄纱下的弧度随着女子急促的气息难耐起伏。
“小畜生……”
咬牙切齿的低骂噙着恼怒,更藏着难忍的春意。
声音顺着窗缝飘出,如一缕轻烟缠住一墙之隔的影子。
影子的主人气息微沉,深邃目光透过窗纸摄住窗后女子的影子,一声轻笑低低响起,隐入夜色中。
茶室内。
洛云姝后背靠着竹椅,手紧扣在扶手上,试图平复自己。
忽而她直起软得像水的腰肢,警惕地聆听着窗外,但许久不曾再听到什么动静。洛云姝揉了揉额角。
她都开始幻听了。
罢了,这情蛊蛊发时原本也不是靠自己就能缓解的。
只要姬忽的母蛊不死,她就依旧能通过靠近他来平复蛊发。
坐在茶室缓了会,洛云姝放弃抵抗,她压下躁动,穿过长廊回到云山阁。按下内间机关,高大的博古架缓缓被移开,就能看到一间密室。
里面囚着姬忽。
想到要见前夫,洛云姝心生抵触,欲推书架的手悬滞须臾。
情蛊躁动,体内的蛊虫不满足于这种情绪而越发喧嚣。冲散了洛云姝别的念头,她迫切地想触碰到姬忽,更迫切地想压制蛊毒。
她猛地推开了书架。
灯笼在一片黑暗的中挤出一小片明亮的区域,随着她的迈入,亮光渐次扩大,就如一圈圈涟漪。
密室中的一切映入眼帘。
密室的正中是一架屏风,屏风后是姬忽卧病的床榻。
洛云姝越过屏风,猛地停住。
姬忽睡着的床榻上空无一人,铁链上的锁也被解了开!
难不成是被人救走了?
洛云姝一阵心惊,转念一想又断定不可能,姬君凌派众多高手盯着附近,姬忽那些反对姬君凌的旧部也暗中被铲除得所剩无几。
耳畔传来有人慢悠悠叩击凭几的声音,洛云姝猛然回头。
幽暗角落里的太师椅上,青年身上玄衣融入昏暗里。
但他看向她的目光灼灼。
洛云姝要上前质问,他已先走了过来,深邃目光不离她。
本能让洛云姝退了几步,直到不能再退,姬君凌还在靠近,她手中灯笼掉落在地,人也一屁股坐在榻上:“姬忽呢?长公子把他弄哪去了?”
因为情蛊发作,她嗓音无力,犹如一匹柔软的绸缎。
姬君凌沉默着,先拾起灯笼放在一侧,而后才倾身靠近她。
灯下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放肆。
带着薄茧的手触上她面颊,低语噙着隐隐的温和。
“情蛊又发作了?”
第29章
029 往后他的情蛊,我来替您解
情蛊?
这两个字眼从姬君凌口中说出,洛云姝脑中一瞬间空白了。
姬君凌定然找到了无九。
她没有余力思考可能的后果,手撑着床榻要起身离开。
方及冠的年轻公子身量颀长,他俯下身,似一堵墙阻断她的退路,清冷的凤眸暗不见底,透出隐隐的侵略性:“您不是说,我与姬忽很像?”
“父去子继,身为长子,理应替父亲尽未尽之责,往后——
“他的情蛊,我来替您解。”
他的话如一把剪刀,将洛云姝思绪剪成两半,一半为之不安。
另一半在兴奋、战栗,催生出阴暗但令人羞耻的冲动。
既然他知道了情蛊的事……不如顺势而为,反正无论她和他做了什么事,过后都可以用蛊发挽回颜面。
洛云姝目光迷离,在青年俯身靠近她的同时,她也不自觉仰面,二人鼻尖只有一掌之隔,气息相缠。
可她不甘心。
是他故意在此守株待兔,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不想主动。
洛云姝在即将贴近时别过脸。
姬君凌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轻巧一揽就让她倒在他怀里。
“既然难受,为何要忍着?”
他话语没有过分亲密,却从清冷的声线透中无形的蛊惑。靠近的一刹那,洛云姝不受控制地想贴近他。手受不服输的劲儿驱使要推开他,腰身却被情潮支配,如蛇一般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她咬着牙:“姬君凌,你到底把姬忽弄哪里去了……”
话音方落,姬君凌本把控着分寸虚虚揽着她身子的手稍用力。
他让她更紧密地与他贴合。
男子与女子身形的差距在紧贴中变得无比鲜明,洛云姝隔着他衣袍能感受到他胸前分明的块垒。
武将的侵略性在此刻凸显。
姬君凌在她退缩前把她转了过来,二人面对着面,他指腹拂过她唇上:“非得他才可以,晚辈就不行?”
小畜生又开始说些混账话了,洛云姝笃定道:“不行!”
嘴唇张合间,湿润唇瓣吻过他的指腹。两人都似被虫蛰咬地顿住。
吻上他手指的触感勾出洛云姝关于上次那个吻的回忆。
情蛊又开始扩大渴求。
她像久渴之人遇到甘霖,本能地张口再次含住他指腹。
姬君凌目光一深,长指往她口腔深处探,放在她腰间的手一重,两人心口贴着心口,不留余地。青年低道:“适才在茶室里,您动情时唤了晚辈。
“想都想过了,做又有何区别?”
耳尖拂过温热气息,洛云姝仿佛做坏事被逮着了,耳垂倏地热起来:“你胡说,我没在想你。”
觉得不够能表明态度,她又道:“我是发觉你偷看,在骂你。”
其实她根本没发觉他在。
她只是情潮汹涌时想到从前与姬君凌的亲昵,又气又恼罢了。
姬君凌没拆穿她。
他配合道:“是晚辈误会。”
生来清冷的腔调在道歉时衬得他宛如一个克己守礼的君子。可他说完这话,薄唇将触未触地撩拨她耳垂。
似要含住,却保持着距离。
只有表面淡漠的妖孽……
洛云姝暗骂着,肌肤在情燥驱遣下生出痒意,忍不住凑近将耳垂送上。
姬君凌成全她的口是心非,他在她贴上来的一瞬间含吮她耳垂,力度极其克制,有着抚慰的温和。
“嗯……”
洛云姝禁不住地轻哼出声。
她身不由己的回应让他的唇更为肆意,默契地往下游走。
最后停留在上次他饮水之处。
这次没有泉水,他将脸埋在那,鼻尖与她锁骨相抵,唇际吮吻。
洛云姝的理智在短暂停歇中归位,她低喘道:“够了……别再继续了,无论如何这样都不合适。”
姬君凌抬起脸,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四目相对,他反问她:“那您想和谁继续,父亲是么?”他在他们衣衫不整地依偎在一处时提姬忽,洛云姝羞耻地别过头:“你还好意思再提他!”
姬君凌不为所动,将她拦腰抱出密室,放在她寝居榻上。
这动作背后的含义让人焦灼,洛云姝心中用来拦住姬君凌的线只剩最后一点就要断开。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回可能真的没法继续和姬君凌继续维持明面上的距离,破罐子破摔——就算他能主动退够,她身上的情蛊也不容许她让他退。
身子陷入柔软被褥中,洛云姝看向立在床边的姬君凌:“长公子可知,我曾与他在这榻上行鱼水之欢……”
其实并没有。
她故意将伦理意味扩大,赌这个中原世家公子自幼所受的礼教之训。
姬君凌身形稍顿,压了上来,语气危险:“那又如何?”
洛云姝:“不如何。我是好心提醒长公子,你今是姬家掌权人,一举一动皆被人盯着,可若你染指了我,你猜他们会不会怀疑姬忽出事并非偶然?”
姬君凌没起身:“这些晚辈自会操心,且我不在意虚名。”
他不在意伦理,洛云姝在意。
她忍着情燥,转过脸不看他,揪住被褥以让声音不那么妩媚:“不,你是个畜生,但我不是禽兽……”
这次姬君凌来得早,她未像前两次一样意识错乱生出幻觉。
没法清醒地与前夫的长子交欢。
“您太把他放心上,才会把我当初真的继子。”姬君凌发出介于无奈和轻讽的轻叹,而后起身离开了。
空寂和黑暗一样合围上来。
洛云姝揪着被褥的手收紧,蛊在喧嚣,她喉间不自控地溢出低喘,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勾人。
难受。
嘴唇张了又合,挣扎许久,她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哪怕什么李君凌、赵君凌、陈君凌她都可以唤出口。
偏偏他是姬君凌。
眼上覆落一只温热的手,室内本来昏暗,宽大手掌一落下,眼前顿时黑暗,洛云姝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上方姬君凌清越的声音:“这样您总觉得好些了?”
看不见他面容,洛云姝的理智彻底被昏暗覆盖,揪着被褥的手紧了又松,他的吻在这时落在她颈侧。
那根丝线彻底崩断,情蛊搅弄的大潮冲破堤坝袭来。
洛云姝随着他的轻吻低喘,发颤的手臂顺势缠上姬君凌脖颈。
不够,她拱起腰肢,仰着脖颈让他能吻到更多地方。
姬君凌手顺势圈住她腰间,将她的腰肢扣向他方向,让她不必费力拱起腰身迎合。不紧不慢、如狼巡视领地的吻落在她颈侧、耳后,烧起一片缭乱。
姬君凌的吻往上,来到下颌附近,轻啮着她的下巴。
吻来到唇角,洛云姝避开了。
姬君凌也不勉强。
他重新吻上她脖颈,而后往下,隔着一层衣物轻轻啮咬她的肩头。
刻意的捉弄让洛云姝方得到消解的燥意又悬滞在半空,她咬着牙关轻讽道:“你是狗么……”
她用力按住他脑袋。
旋即洛云姝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她的手应该往左右两边推开,而不是捧着他的脑袋往下按。
可为时已晚,被她按在饱满软枕中的青年猛地扣紧她腰肢,手掌直直往上。他的脸深深埋在那里。
和上次抱她下马时一样。
手亦捏在缎带上,但迟迟没扯。
洛云姝受不了被这样吊着,一改之前的欲拒还迎,嗤道:“长公子是不敢了?还是你想让我求你?”
姬君凌松开捂着她眼睛的那只手,她看到他眼底有浓烈的暗色氤氲,他不否认:“您认为是哪一种?”
一看到那双凤目,洛云姝的羞耻卷土重来,她闭上眼不看他,兀自褪下外袍,只剩一片绣着苗疆纹饰的抱腹。
她双手撑在身后支起身,挑衅地微抬下巴:“都不是。
“你只是——还、不、会。”
姬君凌只回她一声淡得没有波动的笑,反应太淡了。
洛云姝不勾起他的情绪不罢休,轻声叹息:“你不像他,他解女子贴身衣物这种事情上可是熟练得很。”
捕捉到她故意捉弄的心思,青年又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笑:“但现在是您需要解蛊,不是晚辈。”
哼,洛云姝如何不知?
他就是仗着他能缓解蛊毒才如此嚣张,在她因伦理反复纠结时蛊惑她,在她沦陷时吊着她,现在又在她主动引逗时端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蛊虫让她从挣扎纠结到大胆、放纵,她得在某处胜他一筹才行。
洛云姝握住他的手,温柔牵至跟前,让他覆在绸布上。
“无妨,来,我教你。”
姬君凌任由她握住他的手。
她耐心教他如何夹捏人心、如何一手掌控,仿佛他是她的弟子,她将他养大、教他本领。但即便她是他师父,甚至仍是继母,他也会以下犯上。
姬君凌大力揉了下,低沉嗓音沾染夜色的浓稠。“这样?”
洛云姝闭着眼“嘶”了声:“愚钝。”
随即又哄道:“轻些。”
姬君凌徐徐慢揉,偶尔隔着绸布夹住绸布下嵌着的红宝石,不紧不慢,不至于让她难受,也不算满足。
他征询的话颇有诚意:“如何?”
洛云姝身子软成一滩水,但不够,她状似惋惜:“还是不对味。”
不对味。
姬君凌低嗤:“晚辈愚钝,属实学不来父亲,亦不想学他。”
他收回手,轻搭在她肩头。
洛云姝看不到他神情,猜测是不是世家公子的傲气和对姬忽的恨让他不甘被她在这种事上作比较。
罢了,如果他就此停下,她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反正她手中还有可以与他交易的东西,就算没有,她也无论如何不会开口求他。洛云姝咬着牙思忖。
忍着蛊燥,她扯过被子盖住光裸的肩头:“看,长公子你也是介意的。既然这样,就悬崖勒马吧。过后我可以当此事没发生,最多一两年,我就能彻底解蛊,那时你也站稳了脚跟,都说欲速则不达,慢一些,对我对你都好。”
姬君凌沉默了,似乎在思索她的话,她字字句句都围绕着利益。
以为他只是出于利益才如此。
当真心大。
他长指暗示地揉搓着她唇角,慢悠悠地道:“但夜长梦多。”
他的手往下越过那片绸布底端,指尖触上。她的心眼实在太小,只那一点,稍一触碰就让她激动得剧烈战栗。
“你别……”
但她的心又很大,太温柔便无法掌握,只能强硬握住。
姬君凌长指挤入上次温泉池边曾停留过的沟壑起始处:“晚辈的确不知如何解女子衣裳,但我有自己的方式。”
洛云姝抬眸,看到月色勾勒着清俊如冷玉的脸。他紧凝着她的眸子,眉梢微挑回应她嗤笑他生涩的挑衅。
刺啦——
裂帛声撕破月夜。
缠着繁复绸带的绸布碎成两半,飘悠悠地飞在半空。
洛云姝没想到他瞧着矜冷傲然,竟如此粗鲁,忙捂住发凉的肩。
“混账——”
她好胜的心被完整地掌握揉捏。
话也被堵住了。
第30章
030 您不擦擦?
吻来得强势又直接。
他们拢共接过几次吻,第一回 在温泉池,第二回是上次她蛊发故意将他认成姬忽,姬君凌都强势但青涩。
但今夜他两回吻住她皆是熟稔,强势的辗转混在清冷香气中,有着既像火又像冰的矛盾感。
洛云姝的呼吸很快被搅乱。
她急喘着,手揪着姬君凌衣襟稳住逐渐无力欲倒的身子。
吻到最后,她头晕目眩,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
她含糊地唤他:“唔……”
姬君凌慢下来。
洛云姝趁机张口,打算和前两次一样用尖牙利齿打断这个吻。但姬君凌早已熟悉了她的路数,在她咬下去前撤走:“你是狗么?”
他将她曾说过的话还给她。
洛云姝倚在他怀里难受地喘着气,一个字也不回应他。
半推半就地让他帮解蛊已是突破底线了,她不喜欢他调情般的口吻,他们再亲密,也充其量是交易关系。
她依旧不想睁眼看他,双臂支在身后平复着呼吸。感觉姬君凌扶着她后背的手一紧,是动念的征兆。
但他没有动作。
即便她闭着眼,洛云姝也感觉到他极具侵略意味的目光覆住。
她狐疑地睁开眼,才想起在那个令人飘飘然的深吻之前,姬君凌撕开了她的抱腹!现在她的身上只剩一件松松垮垮挂在臂弯的外衣。
而他低头,在看原先裹着抱腹的地方,见她睁眼,势在必得的目光从新雪上转移到她面上。
仅是对视,洛云姝身上的情热又躁动了,她骂道:“登徒子!”
姬君凌只笑了声。
他扶着她后脑勺再次吻上来,这回的吻轻柔,宛若新手的摸索。
他的手则以同样的力度覆上适才她拉着他手隔着绸缎覆上的地方。没了绸布的阻隔,掌心的触感柔软温暖,即便上好的美玉也不敌。
姬君凌蓦然怔了怔。
随后他扣着洛云姝后脑勺的手掌收紧,握着她的的手掌亦然,舌尖一来一回,手一紧一松。
温和的吻使得洛云姝思绪得以放松,心口的触感也更清晰。姬君凌掌心的薄茧拂过一点,她猛地一抖,险些要咬了他的舌头:“轻点……”
这位初涉情事的长公子虽对取悦女子陌生,却深谙她口是心非的习性,抓握的同时,掌心薄茧刻意擦过。
他怀中的洛云姝一阵阵急颤,再也支撑不住,倒入被褥。
二人分了开。
但很快,姬君凌覆了上来。
洛云姝喘着气,后脑勺抵在榻上,腰肢则往上欲贴近他,她整个人弯成了一道拱桥,手也似藤蔓勾缠住他脖颈,如同一尾脱了水的鱼。
她总算体会到话本中说的十之一二,低泣似道:“不够……”
姬君凌第一次听她主动,温软妩媚的嗓音悠长,尾调似乎系着一枚金鱼钩,他自愿被她牵引。
他安抚了一声:“别急。”
掌心回到原地,吻也落回她唇上,继续适才的轻揉。
但洛云姝仍觉得不够。
她喘了一下,握住姬君凌的手直直下行。他的手因她大胆的动作停顿,洛云姝不耐烦地哼了声。
姬君凌明白她未说的话:“长公子只是,不、会。”
他兀自笑了声,手反客为主握住她的一双手按到她头顶上方。
他的吻落下,但不是在她唇上,而在她颈侧。手控住她一双腕子,空闲的那只触到柔软褶裙。
生涩的探寻勾出洛云姝不满的扭动:“你到底会不会,啊——”
姬君凌粗糙的指腹不经意间寻到她的弱点,只轻轻一拿捏,洛云姝像案板上的鱼,腰肢拱起又重重落下。她猝然尖叫,声音被他吻住。
低语混在吻里:“您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晚辈夤夜在您这里?”
这句话如一个火星子,洛云姝脑袋“嗡”一下炸开了。
急剧又陌生的感觉袭来。
从前和姬忽从未有过,她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快意。
洛云姝身子僵住,紧揪着被褥,整个人宛若石雕:“先别……”
让她缓缓……
姬君凌指端按着不动,给她喘息的时机。他俯身看着洛云姝,她依旧不忘闭着眼,想藉由不看他忽略他们的伦理关系,他也暂且任她如此。
他轻柔地吻着她。
下方的手停在唇瓣间,润泽从两边夹挤着他的长指,待她缓过来后,他变本加厉,揉出她更急促的气息。
洛云姝急剧地喘息,人也开始挣扎,但她被他扣着腕子举过头顶,只要一挣扎,便有波澜摇颤。
姬君凌停下了吻,低头看着她,耀目的白光晃在眼前。
他气息收紧。
鬼使神遣地,他低头吻住了,犹如新雪入口,温柔的触感在他唇舌间蔓延开。也在洛云姝心口荡开。
她呼吸滞了一瞬。
脑袋亦是空白,紧闭的眼想睁开,又迅速闭得更紧。
姬君凌他居然,居然……
她难以置信地呆住,耳畔传来极轻的轻吻声,混在黑夜里尤显隐晦,她脑海荡开莫大的震撼。
太离谱了。
她生阿九时体弱,抚育事宜都交由府上乳母,还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姬君凌唇舌吮吻之际,想到他是她曾经的继子,洛云姝蓦地头皮发紧。
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因他这个荒唐的吮吻达到顶峰。
她推开他:“不可以。”
姬君凌却变本加厉,舌尖打着圈吻她,牙齿也轻啮。下方的手拿捏着的两指松开又收紧,和唇齿一松一紧、一咬一合的节奏相合。
洛云姝被他吻得失了声,思绪七零八落,人漂浮在半空又坠下。
过于强烈的感触让她开始后悔,后悔上了姬君凌的贼船,扭着身子想远离他带来的快意。
姬君凌手上加重了。
不经意间,他拨弄着她唇瓣的手挤入她紧闭的口中。
洛云姝倏然失声尖叫。
她下意识想伸手拨开他,一双腕子却被姬君凌攥得更为用力,只能并紧膝,并紧咬住他的手,但这样不适的存在感反而更明显。
又往两边打开,试图冲淡他的侵略感,可这样反而像是在迎合。
姬君凌头皮一紧。
今夜月光稀薄,铺满半张床的裙摆遮住也一切。但被死死纠缠的触感在黑暗中被放大,变得分外鲜明。
青年克制的呼吸有了波动,他抬起头端详她神色。
洛云姝察觉身前一轻,便知道姬君凌抬起头,他这样的性子一定会在这种时刻捕捉她神情的变化。
她死死闭上眼,偏过脸去:“小畜生,别看……再看我毒死你!”
可她一紧张,姬君凌的手被缠得更厉害,他目光越发危险。
长指勾了勾。
洛云姝脑袋一阵发白,陌生又熟悉的激荡袭来,她彻底乱了理智,开始急抖,姬君凌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目光一沉,手上又加重了些。
洛云姝紧咬的唇瓣一松,溢出一句呜咽,再也没心思留意姬君凌的反应,痛苦的呜咽到了后来逐渐软下,似琴弦的余颤,许久未止。
完了。
思绪很久才回笼。
失神过后,洛云姝睁开眼见到依稀的光影中,映着张清俊面容。
心里犹如被一击。
她急忙闭上眼,不去想他的身份,和他适才做的事。
姬君凌撑在上方静静看她。
这种事他也陌生,从未见过她如此,他气息亦有了波动。
只是一个吻、隔靴搔痒的触碰,她便能如此愉悦。
倘若更过分的呢?
姬君凌沾着润泽的长指落在她心口,拂过之处留下一道湿印。
洛云姝唇上被他拂过的地方似在灼烧,激荡的余韵汹涌过后,身上的蛊毒也安静了,洛云姝彻底清醒,也开始懊恼——母蛊还在姬忽身上,按理说姬君凌若想给她解蛊,也只需要和从前姬忽那样,和她待在一起就够了。
无九或许不知道这一点,以为姬忽和多数男人一样有欲。故而姬君凌今夜会那样给她解蛊。
可她心里最清楚蛊性。
她还是被他勾着,任由他肆意摸索,打破他们的平衡。
好麻烦。
腰间被轻轻一扯,洛云姝猛然睁眼,姬君凌的手已捏住她褶子裙的一端,似乎不满于此。
她幡然醒悟,抬起仍在发颤的腿踹他,姬君凌握住她脚踝。
“够了……”
洛云姝扯过外袍,被他吻过的地方覆在衣衫下,掩盖住他们的关系,给她道貌岸然的底气。
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我的蛊已经安静下来,多谢长公子……”她深了吸一口气:“你可以回去了。”
她心虚地没看他。
姬君凌低笑一声,松开她脚踝,转握住她腕子一把将人带回怀里,捏住她下巴让她看着他。
洛云姝没办法在因他失控后就面对他,一看到他,她就会忍不住想象他顶着张淡漠的脸埋头的画面。
她闭上眼:“干嘛?”
“干嘛?”姬君凌用淡漠的语气重复她的话,“晚辈该问您,我才为您解了蛊,您却过河拆桥。”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他身上:“南疆人难道不知道礼尚往来?”
是那次他深夜来访藏在她帐中时她无意抓到的地方。
这一次掌心的饱满不减上次,甚至格外结实,透出灼灼热意。
洛云姝猛地缩回手,却被姬君凌按了回去,他低头薄唇贴着她颈侧,温热呼吸吹拂过:“该您了。”
刚失神过,洛云姝尤其经不起逗弄,他的唇才触上她颈侧,她就又软下了,这人身上似乎有毒。
即便蛊毒都平息了,与他触碰还是会让她心猿意马。
但是不行,方才那些已经荒唐至极,但还可以用没到最后一步粉饰,要是真的和他越过那一步……
光是想就羞耻。
洛云姝偏头避开他的呼吸,被他按在那里的手也用力绷紧,让紧绷的力度削弱敏锐的触感。
“那本就是交、易。”她近乎咬牙切齿,“是你先背信弃义弄走了姬忽,方才……方才帮助我缓解蛊毒,是你欠我的,我没道理给你善后。”
话的确是如此。
姬君凌本也没打算逼迫她,他更想等她主动送上门。
只是她的话让人多想。
如若他没来,蛊毒让她只能与姬忽和他亲近,适才让她失控人是否会是他的父亲?但姬忽无法动弹,她要如何?握着姬忽的手慰藉自己?
就如适才她握着他的手笑着说“我教你”时那样?
姬君凌残存润泽的手用力按下,洛云姝觉出这其中的深意,捂紧了外衣,幽幽道:“还不走么?”
姬君凌松了手:“是要走。”
他随手拿过榻上落着的一片碎布,洛云姝看清楚了,那是她被撕碎的抱腹,她暗暗咬咬牙。
姬君凌就着那块碎布擦去满手水渍,不疾不徐的姿态秉持着贵公子的优雅,在洛云姝眼里就是挑衅。
她躺下来,姿态慵懒,恼怒藏在暗暗收紧的牙关中。
他淡声问:“您不擦擦?”
虚伪。
洛云姝长吸了一口气,不能动气,她动了气姬君凌就会得逞。
她扯过被子遮住身子,懒而温柔的话语像是一个得到了满足的奴隶主在哄她听话的奴隶:“这你就不用管了,今日辛苦你,回吧。”
姬君凌掀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擦干了手上,他随手将碎布扔了,手搭在她侧卧时腰上凹下的弧度上。
“下次呢?”
相较于她残存春意的嗓音,声音清越如初,仿佛只有她被情慾折磨,而他纯粹只是尽绵薄之力。
洛云姝听得不服:“下次?”
他还想有下次?
没等他回答,她自己先发起愁,不是他想不想有下次的问题,是她每月发作的蛊毒需要考虑“下次”。
麻烦。
姬君凌在她沉默时道:“如若您没有合适的理由,晚辈来给您寻。”
洛云姝翻了个身:“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理由。”
衣裳破了一个洞,还可以缝补,过后还能自欺欺人说衣新如故,一旦衣服完全撕碎,就无法缝补。
他们的关系就像破洞的衣裳。
礼教是一回事,她可以克服,关键是这样下去一切会更乱。
洛云姝从来不是言而守信之人,她翻脸就不认人:“我需要的不是每月解蛊,而是只要情蛊在,姬忽若死了我必受蛊毒反噬,当然,长公子或许想卸磨杀驴,正好把我这个与你合谋弑父的人杀掉。但你别忘了,两年前你中毒时饮过我的血。为你诊治的太医医术精湛,虽说过我血中的毒不会损及你根本,但不知道他可说过,我血中含着的某些东西会遗留在你身上——
“那次我的毒虫溜到你那便是证据。苗疆秘法玄乎其玄,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体内的东西变成毒?”
姬君凌眯起眼:“这就是您放心与我合谋的原因?”
洛云姝反问:“不然呢?我现在的确信你,但不代表我永远会信你,更不代表你永远可信。”
姬君凌敛眸沉默。
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适才一闪而逝的不悦。
但他笃定,他的不悦并非来自她的威胁,为他诊治的太医医术精湛,对苗疆秘术亦有涉猎,说过若她想动用秘法,需得付出巨大代价。
而她惜命,不会鱼死网破。
因此除去姬忽之外,目前他们不会有任何利益冲突。
所以他是因为何而不悦。
因为她的不信任?
姬君凌手指微屈,他何曾在意信任这种虚无之物。
且是他觊觎之人的信任。
他沉默间,洛云姝冷静下来,她温声道:“但那样做我得付出巨大代价,故而只要你不背信弃义威胁到我和阿九,我就不会犯傻。
“且我已让亭松寻了位南疆术士,可先把此蛊转成易解的蛊,再等上两三年蛊会便可自行解掉。这期间我会给他让他变成活死人,即便他的人把他救走,他也没法醒。”
等了许久,姬君凌才慢慢道:“您的意思是您只想彻底解蛊?”
洛云姝:“对。”
姬君凌应得爽快:“好。”
以为他要离开,他却停在外间朝外道:“人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