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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1

    “怎么这么说?”裴延年挑了挑面条, 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语气平平地说:“没有什么不高兴,就是年底事情多, 可能有一点忙。”

    裴延年本来就不是抱怨的性格,现在江新月怀着孕, 更加不可能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出来。

    他不想再提这件事, 便将话题转移开,“对了, 我今天进了趟宫, 皇上说会为我们赐婚。明天宫里就会来怀远侯府宣读圣旨, 你提前准备一下, 免得到时候被吓到。”

    “赐婚?”江新月惊讶了下, 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圣上为我们赐婚?”

    她特意在“我们”两个字上面加了重音,按照从福仪那边得到的消息,接下来不应该是“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吗?怎么还会赐婚?

    许是因为她太过吃惊, 裴延年转头朝着她看过去, 对上了女子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他略微想了想,问道:“谁在你面前提过永嘉公主的事?”

    “也没有谁, 就是随处听了两句。”江新月略微有一点儿心虚, 又忍不住好奇起来,凑过去问:“这事是真的吗?”

    裴延年将东西收拾好,也没有避讳这个问题,“外面传闻不可靠, 永嘉公主确实想嫁给镇国公,想要通过姻亲的方式让裴家站队, 同男女之情没有多大关系。”

    当今皇上虽然说正值壮年,但是底下的皇子也逐渐长成,开始接触到政务,培养属于自己人马。

    太子为嫡为长,品行端方,原本是大位的不二人选。但无奈的是,他年少时曾经历过一场刺杀,即使保住性命,也导致身体羸弱,将养几年之后才看起来同正常人无异,众人也当是恢复正常。可当太子开府成亲几年仍旧一无所出时,流言四起,下面积累了一定资本的弟弟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而永嘉公主正是太子的胞妹,自然是想要替太子拉拢势力。

    江新月也是官家之女,这些基本的消息她还是清楚的。说实话,这个真相叫她意外又没那么意外。这个圈子里,因为种种原因成亲的太多,真正因为喜欢而成亲的反而不多。

    毕竟大家都现实得很,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哦,这么说也不对,毕竟还有她母亲徐氏这么一个为了所谓的爱情不管不顾的。

    她其实还想要问一句,那他们成亲的话,永嘉公主会不会觉得不高兴就开始为难她。但是转念想了想,永嘉公主又不是自己的婆婆,同自己的相处时间也不多,还能怎么为难她一个外命妇。

    不过想到婆婆,她难免对温氏好奇起来,“裴老夫人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她喜欢什么样的?还有裴大夫人和二夫人,又是什么样的?”

    裴家女眷这些年低调得可以,只有裴二夫人时不时带着女儿出来走动。江新月一直听人说什么裴家裴家,可再具体一点的就没听人说过。

    “不大清楚,应该性子都挺好的。”

    “什么叫不清楚,这不是你的家人吗?”江新月反问道。

    裴延年听了这句话之后,手背上青筋凸显,一时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烛光自然地在他的脸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眉目更显深邃,避而不答反问道:“吃完之后,放在什么地方?”

    “就放在这里,明日让青翡她们过来收拾。”

    江新月见他岔开话题,有点儿怕,该不会裴家的夫人都是很难相处的人,裴三才不肯告诉自己?这样的话,这桩婚事岂不是坑害自己?

    她越想心里越是没底,探过身非要裴延年看向自己,追问道:“你家里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你不想提?”

    她侧身仰头时,顺长的头发就垂落下来,轻轻扫过手背的位置,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裴延年挪动了手掌,翻过掌心将发尾的一缕握在手里,看向凑到自己面前巧笑嫣然的一张脸。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还在清水镇的时候,回到她黏在自己身边“夫君”“夫君”地叫着。

    恍惚间,他生出了一种想要将人抱进怀中的冲动。

    他微微眯起眼,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先前就没觉得,你这张嘴还挺能说的。”

    “我猜对了?”

    “别瞎想。”裴延年手动捏住她的嘴,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声音发沉,“不要瞎想,和你没什么关系。”

    这么避而不答还不算是心虚吗?

    江新月刚想要反抗这种暴力镇压的方式,就感觉到腰上一重,整个人就像是玩偶一般腾空,整个人跨坐在男人的身上,大手稳稳扶住腰侧的位置像是要将她锁在怀里。

    这原本就是极为暧昧的动作,尤其是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她贴在男人身上。柔软与坚硬的碰撞中,男人身上特有的雪松气就灌入进来。

    她脑子“嗡”得一下。

    反应过来双手撑着男人的胸膛,上身往后仰去企图在两个人之间隔出一段距离来。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她这点挣扎无疑就等同于蜉蝣撼大树,还让原本的空隙不断缩小。

    巨大的体型差距之前,她生出了害怕的情绪,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了半天,才“你”出了一句,“你冷静点。”

    “冷静什么?”裴延年反问,“我们不是要做夫妻?”

    做夫妻又不是马上要做夫妻打架的事。

    江新月反驳的话都说要到嘴边了,又想到两个人昨夜的争执,难不成成亲之后也要一直相敬如宾?先前她也不爱裴三,不也是随了他的意思,怎么到京城就不可以了?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湿亮的眸子里出现茫然,抵在两个人之间的手逐渐失去了力道。

    裴延年眼底划过黯然的神色,将不再反抗的小妻子整个儿都抱进怀中。

    温软的一团就趴在自己的胸膛前,就好像原本有空缺的位置被填满,他没忍住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浅淡香气很好地抚平了每一根跳动的神经。

    他缓缓说道:“你要是再动的话,我不保证自己不做点什么?”

    威胁的话对江新月来说是好用的。

    她瞄了一眼男人比她健壮许多的体格,心里骂骂咧咧,没再动弹,身体仍旧紧绷着。

    等过了好一会,见男人只是抱着她而没有其他的动作时,绷紧的身体软了下来,小声嘀嘀咕咕骂着:“你就是耍流氓。”

    裴延年也没有纠正她的话,看着她细白的脖颈,还是回答了她最开始的问题,“我确实不清楚她们性格,这句话没有骗你。”

    他轻描淡写说出过往那段经历,“当年裴家遭遇巨变,我的母亲和两位嫂嫂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正常生活。而那时我已经去了宫中伴读,随后又去了边境,在边境呆了六七年才重新回京。平日的往来,都是通过简短的家书,我自然不清楚。”

    江新月顿住,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原来是他也同家人并不亲近吗?

    她觉得自己像是戳到了别人的伤口,一时惶惶,就听见男人又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

    “况且就算是清楚,一位是我母亲,另外两位是我的嫂嫂,我能说什么?”

    她被噎住。

    也是,要是在背后说家中女眷的一二三四,她反倒是要怀疑裴延年是不是脑子坏了。

    可是见多了老夫人和侯夫人对待她母亲的方式,她真的有点儿害怕,弱弱地问了声,“那她们会喜欢我吗?”

    “不知道,但是裴家对小辈都挺纵容的。”裴延年顿了顿,“要是知道你怀有身孕,应该会很高兴。”

    她莫名想到裴策洲的那句“别说三叔缺,整个裴国公府都缺”,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极了。

    “对了,明日圣旨下了,婚事就过了明路。我也要开始忙了,没有这么多时间过来。还有我们住的院子要重新布置一遍,你要是有什么需求,让十二给我递个消息。”

    裴延年停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年后自己离开京城的事说出来。想了想,又将话给忍回去,换了个话题,“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等下次过来我一并带给你。”

    他说这句话倒是挺真心实意的。

    谁知道怀中的小妻子突然没了声音,好一会,他能感觉到自己衣领的位置被揪动。他捏了捏她的腰,询问道:“怎么了?”

    正在他要问问是不是有什么难开口要求时,怀中的女子突然撑着他的胸膛,坐正了身体,含着水光的眸子紧张地看着他。

    “你说说看,要是太难找的东西话,短时间不一定寻得来。”

    “不是特别难的。”江新月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说。她一只手就搭在男人的肩膀上,紧张到手指不停去扣上面的花纹,“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江新月狠狠心,顾不得羞耻直接说了出来,“就是能不能暂时不过夫妻生活。”

    “你不喜欢?”裴延年的声音冷了八度。

    “本来就不喜欢。”江新月嗫嚅了两声,在男人越来越沉的脸色中,壮着胆子更加小声地说:“而且也不舒服……”

    说完之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男人的胸膛中,脸上都烧了起来,几乎不敢看裴延年的眼睛,恨不得给自己找条地缝钻进去。

    可是不说吧,她真的怕成了亲就要被逼着过夫妻生活。

    她撇撇嘴,真的不舒服。

    两个人身形悬殊原本就大,她每次都要过很久很久才能适应,进入状态之后才会砸吧出一星半点的滋味,然后又被逼着说乱七八糟的浑话。

    人家老黄牛还有农忙农闲的时候,她没有。唯一高兴的几日就是自己的小日子,可在月事结束之后,她都要吃一点苦头。

    她不敢想象,隔了这么长时间,得要痛成什么样子。

    可要是不过夫妻生活吧,又确实说不过去,尤其是他都已经把这件事放在明面说,怎么躲都躲不过去。要是像今天这样,他动动手指头就将她摁倒,然后一时之快,事后她找人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毕竟谁都会觉得夫妻之间是天经地义。

    而裴延年的脸色已经比墨水还要黑。

    她觑了觑面前的男人,看见他两边手臂鼓动的肌肉,缩了缩脖子给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实在不行……不行你学学成不成?学会了,再……”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嘴就重新被人捏住了,耳边响起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给我把嘴闭上”。

    江新月气得嘴都鼓起来了。

    呸,狗男人,只许他做,还不许她说了!

    第52章

    052

    最后两个人还是没有谈拢, 以裴延年的暴力镇压作为结束。

    江新月屈服于强大的武力,最后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只是在睡前,她还在愤愤不平地想, 她今天就不该大发善心,主动替裴三准备晚膳。

    简直就是白瞎了她一个鸡腿。

    第二日醒来之后, 她满心满脑子都是那种被炖得软烂的鸡腿, 便吩咐青翡去给她重新做了一碗,按照昨天晚上的标准做。

    可端上来之后, 明明看上去是一样的东西, 却怎么都吃不出昨天的味道。

    她勉强用了半碗, 就直接让人撤下去。

    只是这边才将早膳都撤下去, 就听见前院的管事神色匆匆地赶过来, 满面红光脸上带着克制不住的喜气。

    “三姑娘, 赶紧准备准备吧。宫里派人传了话,说是过会儿圣旨就要下来,替您和镇国公指了婚事呢。”

    前院的大管事是怀远侯的手下, 这些年管着江家一部分的产业, 自诩也是见过些市面。可也就是见过一些世面, 也还是头一次遇上接旨这种大事。

    圣旨犹如圣上亲临,他跟着接旨是不是也代表着见过圣上。

    这何等光荣!

    哪怕将来到了七老八十的那天, 他也有朝着自己子孙后辈吹嘘的资本。

    大冬天的, 大管事丝毫不觉得寒冷,心头更加火热得像是吃了百年人参。

    对着江新月时,他的腰就弯得更低些,讨好地笑着:“姑娘, 您先准备着。侯爷得了消息,差小的头一个来通知您, 还有许多人不知晓这件喜事。小的这也不打扰您了,还要往其他院子去呢。”

    江新月看着他满脸的喜色,朝着青翠看了一眼,青翠便亲自送大管事出去。

    不一会儿,青翠就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没有送出去的红封,直接放到了桌子上。

    “大管事说,这样的喜事,就是叫他将腿跑断了都是应当的,真要是受了姑娘的打赏,那才是他一个做奴才的不是。”

    青翠管着账房,经常同这些管事们打交道。这些管事们也就在主子面前客气一点,对着她们这些小丫鬟那完全就是看人下菜碟。

    她都不知道受了多少次气,现在风水轮流转,见到大管事恭维的样子,心中才觉得畅快,“姑娘,你都没瞧见,这次大管事说话可客气了。还说让我们准备着,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往库房那边支用,回头告诉一声就成。”

    这也是从来没有的事。

    一个管事自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想必是得了大伯的指示。

    江新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荒诞又无比现实,仿佛成了亲,她就一下子变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上人。

    其实也不止大管事是这个态度,其他人也是。

    她收拾整齐出门时,路上遇到的每个下人都停下来朝着她说着“恭喜”,极为热情地替她引路。

    等踏过侧门时,她先看见的是光辉灿烂的阳光,不由地眯起了眼,用手遮挡住额前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往前的是江家各房的男丁,有官袍的换上了官袍,没有的也换上成熟稳重的锦缎锦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刚刚宫里来人放出的消息。

    后面站着的是女眷,为首的是换上了命妇制服的老夫人,然而围绕的中心已经换成了同样穿着制服的徐氏,问徐氏有关于裴家的事。徐氏很少有这种待遇,激动而又矜持地说自己对裴家的了解。

    这是盛京难得的晴朗天。

    在光亮处,每个人穿红着绿、华冠丽服,喜逐颜开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圣旨。哪怕只是一道赐婚的旨意,也是能证明圣上还记得怀远侯府,证明江家还没有彻底地没落。

    更何况赐婚的还是镇国公府裴家,还是裴家现在的主事人。有了这样一门强有力的姻亲,谁人还敢小瞧江家半分,他们又能够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江新月突然觉得害怕,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身后跟着的十二。

    十二看到人快要跌倒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及时地扶住她的身体,飞快说了声“小心”。

    这点动静吸引到门前站着的众人,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对二房苛刻的老夫人绽放出笑容,极为慈爱地朝着她招手,“初初,赶紧过来,一会礼部就要来人了。”

    而昨天还恨不得立马将江新月名声都毁了的杨氏,更是主动朝着侧门的方向走去,见她手上连个手炉都没有,立即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过去,温声道:“怎么出来这么急,身边丫鬟也不仔细,让你穿着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江新月垂眸,没立即应声。

    杨氏眼里飞快闪过一丝狠戾,又生生忍了下去,上前牵着小姑娘的手,脸都快要笑烂了,“快些下来吧。”

    等走到下方,恭维的人就不止是杨氏,还有老夫人和三婶婶范氏,尤其是范氏。

    江新月嫁得好,会间接带动江家姑娘的名声。其中三房沾到的光最多,毕竟三房有两个正值年纪的姑娘。

    范氏原本托关系,同大理寺蒋大人的女眷碰面,谁知道蒋家还爱答不理的。

    这下好了,圣上替初初赐婚,那说明她的明珠和明蓁也差不了多少!她还要考虑考虑蒋家是不是个良配呢!

    “这孩子打小就聪慧,那时候二嫂嫂抱着孩子一出来,我就知道这孩子日后前程错不了。这不,我比疼自家两个都要疼你。”

    范氏一屁股将杨氏挤开,拉着自己两个女儿就挤了进来,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奉承的话就像是不要钱地往外面撒。

    “初初,你可要记得姐妹之间的情分,时常走动走动才是。”

    江新月听着三婶婶甜到都要腻味的声音,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明晃晃的巴结其实怪丢人的,尤其是范氏还是个长辈。

    老夫人面上露出不悦,江叔瑾狠狠瞪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嫌弃丢人地站正了身体不再往后面看。

    这还是有些人生阅历的大人,对于掐尖要强的江明珠而言,母亲范氏的举动就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那件叫做“尊严”的外衣脱去,然后旁人指点。

    她快要抬不起头来,仿佛一抬头,就能听到无孔不入的嬉笑声。

    她想要伸手拉住范氏的衣袖,想叫她别再说下去了,这样真的很丢人。她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人生,同江新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地讨好?

    可她又没有这个勇气阻止,因为她知晓,娘亲是为了她和妹妹弯了膝盖。

    谁不想站正身体,体面而又有尊严地活着。

    眼中逐渐变得酸涩,她抬起头任由娘亲拉着,却在江新月看过来时狠狠瞪过去,如同只怎么都不肯低头的水鹤。

    江新月愣住,下意识回头,就看见原本应该在她身边问问情况的徐氏,站到了前方同她的父亲不知在说些什么,在阳光下笑得眉目舒展,一幅小女儿家的娇羞作态。

    她再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在身边满脸堆着笑容极尽所能讨好她的范氏,抿着唇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声。

    温暖的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涂上了一层金边,跟着她身后的是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她眨动着眼,驱散眼底的雾气,朝着三婶露出乖巧的笑容。

    “这是自然的,只要我下帖子请你们的时候,给我这个面子过来就成。”

    范氏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也只是看着三婶静静地笑着。

    很快就开始整队,快近晌午时,礼部的人才带着圣旨过来了。然后便是接旨、开祠、供奉等一系列的事。

    她虽然说是这次赐婚的主角,可全程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要在嬷嬷们的指导下完成整个过程就是。

    只是流程过后,来宣旨的官员特意过来同她解释。

    “江三姑娘,也不是我们推脱故意耽误了。而是过了五华门,圣上将我们急招回去添了赏赐,这才迟了些。”

    官员拱拱手,后面立即有人将匣子端上来打开,叫众人都看了看。

    打头的是一柄绿如意一柄,往后是白玉送子观音,其余的是首饰和布匹什么的。

    这原本就是贵重的东西,加上“御赐”两个字就更加贵不可言起来,这也说明了皇上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怀远侯率先走出来,邀请宣旨的官员留下来用顿便饭,接着就是场面上的寒暄,一时间热闹极了。

    最后面的江琳昭面无表情看向被围在人群当中的江新月,视线长久地没有挪开。

    同样是落水,她和江新月的境遇可以说天差地别。江新月很快被人救起,请了大夫诊疗,外面还没有风声时就有贵人压着消息,甚至能求来圣旨赐婚。

    而她至今还病着,还在诸位夫人面前留下个莽撞的坏名声。

    “将你的表情收一收。”杨氏不动声色地走到小女儿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挡住她的脸,笑容依旧得体端庄,用低到只有她和女儿能听见的声音说:“输了就是输了,愤恨是最无用的东西。”

    杨氏也恨,恨得牙齿都快要咬碎了,这桩婚事怀远侯府又不知道要贴多少银子进去。

    可她不相信,这件事就她一个人会着急,她又何必做这个坏人。

    杨氏这点倒是没看错,同样着急的还有江仲望。

    只是江仲望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的时候,就被自己的兄长江伯声敲打一番。

    江伯声今日同礼部官员喝了不少酒,脸色涨红地躺倒在春凳上,一边展望着江家日后的前程一边笑出声音来。

    他是真的高兴啊。

    他虽说是个的侯爷,可落魄的侯府不知道多少,也就只有逢年过节宫中大请,京城中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就连自己大女婿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可就算熊昌平对他没那么敬重,可江家也沾了不少光,长子江衡明拜在潜川山人门下就是熊家在中间出了力。

    所以,他相当看重同裴家的亲事。

    被江仲望扶起来喝了碗醒酒汤,他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句,“既然初初是个有出息的,外面那个就断了。你这个女儿心眼小得很,真要是露出马脚,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江仲望弯着的腰僵硬住,抬起头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兄长,“我没听明白。”

    “听没听明白是你的事。”江伯声将汤碗放在桌子上,同江仲望相似的面容上多了老态,如鹰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人,“我只知道,谁坏了江家的前途,谁就是罪人。”

    江仲望没吭声。

    江伯声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子嗣的事生气,毕竟背了十几年绝户的名声。他用手撑着自己的大腿,声音放缓不少,“你在这时候着急什么?只要徐氏走在你前头,你还怕女儿管到你房中去?”

    “没这个道理。”

    江伯声说了这番话,似乎也觉得疲倦,低着头阖眼帘,沉沉睡了过去。

    留下江仲望在他旁边坐着,长久地不出声。

    第53章

    053

    裴江两家被圣上赐婚的事如同投下的一道响雷, 在京城直接炸开。

    卢氏接到丫鬟的消息时,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小半天回不过神来, 又问了一遍,“圣上真的赐婚了?”

    “是的, 现在京城中都传开了, 大家都在说表姑娘好运道呢。”

    江新月常年在徐家住着,出手又颇为大方, 因此徐家的下人们都挺喜欢这位表姑娘。先前表姑娘出了事, 下人们心里也揪着一颗心。眼见着事情解决, 表姑娘还有个好姻缘, 此刻不免欢喜起来。

    那可是镇国公府啊!日后表姑娘就是国公夫人了!

    卢氏松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到什么, 连忙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不出所料,她遇上了要往外面走的徐宴礼, 立即出声喝止:“站住!”

    “母亲。”徐宴礼回话。

    “你哪里都不许去, 就留在府中。”

    卢氏看着沉着脸不出声的儿子, 放软了声音,“圣上已经赐婚了, 你现在去也不能改变任何的结果。再说了, 初初应当是同意的,裴家才会向圣上请旨。两个人既然是两情相悦……”

    “怎么算两情相悦,被勉强的开始也算?”徐宴礼声音压抑,“真要是两情相悦, 初初会毫不犹豫逃走,会从不提及过裴三, 会在一开始隐瞒自己的身份?”

    倘若她高兴,徐宴礼认了,可现在让他如何认了?

    卢氏被噎住。

    满月门落下来的影子就落在他的脸上,他深深闭上眼,问出了一个自己从不曾问出的问题,“母亲,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卢氏愣住,怔愣过后反应过来,徐宴礼问的是是否后悔当初假借生病的名义让他提前回来。倘若当时两个人携伴同行,或许就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

    初初也是在她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卢氏如何不后悔。在那几个月里,她无数次惊醒落泪。可她对外甥女的心疼是一回事,对儿子前途的考虑又是另一回事。

    她眼眶顿时红了,声音也高了几度,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该高兴,我送了她一场大造化。”

    “母亲!”徐宴礼猛然睁开眼,看了一眼母亲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外面走去。

    卢氏的手抓成了空,眼见到人阔步走到门口快要拦不住了,猛然道:“ 你可知,初初已经有身孕了!”

    这个消息直直在耳边炸开,徐宴礼只觉得浑身血液被凝固住,僵硬地转过头。

    卢氏几步走上前去,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袖,“她已经有了身孕,这是那镇国公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始终没有一个后代。你当真觉得,镇国公府会舍了这个孩子,初初能舍了这个孩子?她现在人生眼见着是一片坦途了,你此刻过去,引起的流言蜚语就是在害她。”

    徐宴礼没出声。

    怎么会呢,明明大夫把过脉。

    卢氏心里也难受,哭着道:“我不是没应允过,可初初对你的感情,未必就那么深。”

    “放手吧,你们之间差了一点,就是差了。命理如此,你要怎么去抗争?”

    “宴礼,她是你的妹妹,她也只能是你的妹妹。”

    ……

    卢氏还说了许多,徐宴礼都已经听不大清楚,耳边嗡鸣作响。如瓷玉一般的手捂着发疼的心口,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烈阳在头顶上打转。

    晕倒之前,他听见周围人的惊呼声。

    徐应禹下朝时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闷不做声拐到徐宴礼的院子里,两个人简单地谈了谈。至于谈论的内容,就连卢氏也不知晓,只知道儿子变得比往常更加沉默。

    而这个消息很快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当时参加了赏梅宴的人惊讶一阵之后又觉得古怪地正常,更是有人猜到两个人怕是之前就有什么联系,不然还真以为能统率三军的将领真是什么活菩萨不成。

    没瞧见当时还有个姑娘落水,还是被下人救上来的。

    原本受了镇国公府和熊家的叮嘱,还有人在私底下悄悄讨论着。这下子所有人全都噤声,都不敢往外胡咧咧。

    圣上说的“金玉良缘”,难不成他们还要去质疑圣上?

    这群人不透消息之后,这道圣旨就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在京城中瞬间炸开。而等裴家下聘时一抬抬嫁妆如同流水般送进怀远侯府时,这桩婚事更是成了最时兴的话题。

    怀远侯府倒是想在这时候出出风头,带着府上的姑娘参加参加宴会,显摆一下。

    可惜的是没时间,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婚事上。

    他们这样的人家成亲可不是一两句话就成了,宾客的宴请、府上的装扮和嫁妆的准备都要几个月时间。现在皇上将婚期定在下个月,所有人都忙到脚不沾地。

    老夫人也不病着了,出面开始帮忙,连几个姑娘都被分配了事去做。

    杨氏一边又累死累活和范氏准备宴请,一边心痛地看着公中的银子哗哗地往外面流着。

    每划拉一笔银子,她的心脏都要抽搐一下。最终有一天没能绷住,抓起桌上的账本就砸向进来的江伯声,“你们到底商量出什么结果?难不成真要将镇国公府送来的嫁妆全都给二房的带走!”

    江伯声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见屋内没有丫鬟在,才弯下腰将账本捡起来。他低着头将账本上不存在的灰尘擦了擦,含混着说:“这不是也没有办法么。”

    杨氏将桌子拍得直响,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口不择言道:“什么叫没有办法,你自己翻翻账本,这都花了多少银子!府里还剩下多少。眼看着各方的孩子都长成,后面桩桩件件能省得了谁的?干脆婚事办了之后,全府上的人都不吃不喝,直接抹脖子算了。”

    江伯声扫了一眼,看到一连串的字就不敢再看,可真要动了聘礼,他又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镇国公府送来嫁妆的第二日,徐应禹满面笑容地揣上了一叠银票,先后在去他和江仲望办差的衙门转了一圈,极为好心地开口:“府上周转可还行,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不少,你们先拿去用用。就是镇国公府的聘礼别动了,瞧着有点不像话。”

    原本裴江两家的婚事就是近期人们谈论最多的,这话一出,身边同僚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放慢了手中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

    江伯声被人戳破了小心思,只感觉兜头被人扇了一耳光,急赤白脸,立即大声反驳,“哪里不够!我们府上不至于靠着姑娘的聘礼过活。”

    面前干瘦的小老头也没有反驳,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就好,那就好。”

    徐应禹身子前倾,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那点心思我不知道,初初怎么落水的,我可是还没算。”

    说完之后,徐应禹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他满脑子雾水,回来之后在逼问之下,才从杨氏这里知道赏梅宴上发生的事。

    他心里就像是哑巴吃了黄连一样苦,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都恨不得抽杨氏两耳光。杨家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帮着自己的娘家。

    可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将这口气咽下去,都快要忍成了老王八。

    而杨氏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心里更是来气,口不择言直接往人家的肺管子上戳去,“你就那么怕徐家的人,徐家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你这个怀远侯当起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让他徐应禹来当好了!”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杨氏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

    而江伯声就像是刚刚没动过手一般,站起身来,两只手如同鹰爪般牢牢锁住杨氏的肩膀,不顾杨氏发白的脸色强行将人按到椅子上坐下来。

    “清醒点了吗?要不是你去招惹人家,他徐应禹会出这个头。”江伯声眸光阴毒,慢声道:“这钱出也就出了,出得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江家对这个姑娘重视得很。日后裴家就算想要撕开我们,都难。”

    江伯声不心疼?心疼得要命。

    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看着捂着脸流泪的老妻,指了条路:“既然账面上差钱,让二房补贴就是,你气什么?”

    杨氏气的是,她早就将二房的银子当成自己的,徐氏花钱不也是在花她的钱。

    可她被江伯声的突然翻脸震慑住,根本不敢反驳。此时此刻,她才彻底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去算计徐氏的嫁妆,能得了什么好。

    当晚,杨氏就病了,可她又不敢请大夫,生怕别人知道以为她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只敢吃点药就这么对付着,拖着病体操办婚事。

    而杨氏忙成这样,江新月更是闲不了。

    她看旁人成亲都挺简单的,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五花八门的事等着处理,每天早上眼睛一睁,青翠就冲到屋里来噼里啪啦说着事。

    裴延年最近也不知道忙什么,没露过面,只让人将严嬷嬷送过来。

    严嬷嬷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当初照顾过怀有身孕的皇后娘娘,对医理知识颇为精通。得了恩典出宫荣养之后,她便成了各家争抢的对象。可严嬷嬷在宫里待了三四十年,不想再做照顾人的活,一直没答应。

    这次被裴延年请来,还是因为过继在她名下的侄子想走从军的路子,她这才答应过来照顾江新月三年。

    江新月的院子里原本是有主事的嬷嬷,后来出事,身边得用的人没了大半。回来之后她疑心重,一直没添人,导致所有事都要亲自过问。再加上她怀了身孕却对很多事一知半解,也不敢问别人,哪怕对着陈大夫有些问题也不好说出口,一时间心里的压力陡增。

    亏得这一胎真的稳当,忙成这样,她也没有任何的不适。

    严嬷嬷一来院子里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感动到眼泪差点就掉出来,狠狠松了一口气,收回当初骂裴三的话。

    夏青栀上门时,她正喝着严嬷嬷嘱咐青翡炖的甜水,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想了想,就让青翠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夏青栀带来了一笔不菲的赔礼进到的偏厅来。

    “我当时真的不是故意冲着你去的,你落水之后我娘就准备领着我上门道歉,但是你府上一直忙,便没有登门。我娘气不过,就罚了我的禁闭,让我在家中一直抄书。”

    夏青栀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出来,借着光亮,能明显看见手指握着笔的位置有轻微的红肿。

    她说的是实话,自个都觉得倒霉,“我也不是那种计较的人,只是那块暖玉意义不一样,察觉不见了之后真的着急。我姐姐已经训过我了,让我好好同你赔个不是。”

    江新月和夏青栀原本就没矛盾,再加上她知道自己落水是被江琳昭拽了一把的缘故,自然不会怪她,而是问:“那暖玉呢,最后有没有找到?”

    听了这句话之后,夏青栀表情都快要扭曲了,“找到了,后来在我装着衣服的箱笼中找到的。”

    为此,她挨了母亲和长姐的训,说这么大的人连个脑子都没长,被人当成木仓使都不知道。被母亲和长姐掰开揉碎了分析,她才知道自己是卷进了江家姐妹的斗争中,怄得要死。

    江新月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觑了她一眼,“当时也不算是你的问题,我原本能躲开,就是混乱当中被人拉着,才被你撞了个正着。”

    夏青栀同她对视,上半身挺直微微朝着后面仰去,半信半不信地问:“真的假的?”

    “嗯,我又不是真的傻子,难不成你撞过来我不会躲,自己想跳到水里去?天寒地冻的,我费这个心思做什么?”

    要是按照她这个说法,动了手脚的人,只能是看着人畜无害的江琳昭。

    夏青栀的脸色就来来回回变着。

    来之前她的娘亲和姐姐也分析过,是江琳昭动手的可能性比较大。

    只是她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因为她同江琳昭关系很是不错。不然夏家也是大族,她又是太子妃的亲妹妹,没有江琳昭的关系,她甚至都不会和江明蓁说话,又怎么会去炫耀自己的暖玉?

    一想到娇娇软软、热心单纯的江琳昭,眼睛都不眨地利用自己,还装作无辜人去拉架,恐惧和厌恶的情绪便交织在一起如同烟雾般在胸腔中炸开,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手中的帕子都快要被拧成碎片,夏青栀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知道了!”

    江新月点点头继续喝甜水,没有说更多。

    过犹不及,别到时候夏青栀还要以为她是为了对付江琳昭,才说这么多撺掇的话。

    夏青栀诚心道了个歉之后,直接离开了,青翡送她出门的。

    回来的时候青翡立即就凑到她跟前说:“夏姑娘还带了其他的礼物,看着是要去探望五姑娘的。不过她最后没有去云岫院,过了垂花门坐上小轿子直接出门了。云岫院那边,应该也知道了夏姑娘过来的事。”

    “知道就知道吧,难不成她还能抵赖不是自己做的。”

    都已经撕破脸皮了,江新月才不想替江琳昭瞒着什么,难不成坏人就因为做恶没有完全成功就不是坏人了?

    其实她都想同大伯母对峙,至今都吃不下这个闷亏。

    可想想也就算了。

    现在太忙了,忙到每个人连吃口饭的功夫都嫌浪费,这时候闹起来最后婚事都不知道多难看。

    至于最后江琳昭还能不能融进夏青栀那个圈子,也全然不关她的事。

    ——

    日子很快就在忙碌中过去,很快就到了成亲前夕。

    因为先前裴家就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大部分费工夫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远远没有怀远侯府那么忙。

    可裴延年有军务在身,又知道自己要在年后离开京城,想要将事情安排好到时候能抽出时间来,成亲之后能多陪小妻子几天,让她熟悉熟悉新环境。

    这就导致他军营和镇国公府两边跑,有时候不放心还要去做梁上飞贼,看看那个没心肝的,累到有时候只能坐着打个盹,又起来干活。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欠,忙什么忙,婚事慎重一点不慎重一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自个儿都不在乎,还用那样的借口挑刺。

    可看着她手足无措地摸着肚子,湿亮的眼睛慌张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他们会动”时,他又忍不住愧疚。

    要是没这个孩子,他们的婚事会推迟,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也会更加隆重。

    于是他就更忙了。

    不过再忙,他还是在成亲前夕抽出一天时间,准备看看让人找来的小册子。他倒不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就是想看看小妻子到底还想要找什么样子的借口。

    只是才翻了第一页,问山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问山和砚青是轮流跟着国公爷身边当差,最是知道自家主子这段时间忙成什么鬼样子。谁知道成亲的头一天,主子居然还在处理军务。

    问山都要尖叫了,“国公爷,您怎么还没歇歇!”

    裴延年蹙眉,不动声色将小册子合上,封面正好写着《兵法三十六式》。

    问山看见后,简直要为自家主子掬一把同情泪。主子为了镇国公府付出了多少心血,就连要成亲都不忘记精进自己!

    为了自家主子的美好生活,他挨点骂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大无畏地走上前,去抽主子按在手心底下的书,“您这样不行啊,得要好好休息,不然明日夫人看见了会心疼的。”

    裴延年及时按住桌子上的书,听见“不行”两个字青筋直跳。

    但是阖府上下喜洋洋的气氛中,实在不适合动手,他忍着性子说:“无碍,我就看会书。”

    “看出也不行。”问山泪眼汪汪,就快要哭出来了,“您忘了昨日困顿,差点伤到腰了吗?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裴延年忍了又忍,嘴角颤动两下,“那是意外。”

    “国公爷,真的不行!”

    裴延年脸色彻底黑了,这下真的没忍住,直接踹了他一脚,“滚。”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也没了看书的心思,将书卷起握在手中往外面走。想了想拿着这东西又不合适,他便又进了屋内,在贴满喜字的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塞进了枕头下面。

    出来他就将问山提溜走,“这么闲,给我去扎绢花去。”

    不一会儿,问山就坐在一众绣娘中间,拿着红绸被自己感动到泪流满面。

    他为主子的幸福付出太多了!

    第54章

    054

    江新月要成亲了。

    天还没有亮, 她就被徐氏从睡梦中叫醒,之后怎么都睡不着。

    徐氏几乎是一晚上都没有睡,大半夜将江仲望叫起来, 说是要将准备好的嫁妆再拉出来清点一遍。

    江仲望迷迷糊糊搂着她,“别闹了, 这大冷天, 起来数什么嫁妆。再说了大部分不都是提前送到了镇国公府。”

    流水的东西送出去,江仲望都差点喘不过气来, 此刻是疯了才会陪着徐氏出去找罪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休息, 免得明日在人前失了体面。

    要知道这次婚宴, 京城中但凡有脸面的人家都送了贺礼, 哪怕是不够格接到帖子的, 都托人送了贺礼来。可想而知明日上门的人不会少,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徐氏又追问了两遍,见人实在不同意又躺了回去。可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她蹑手蹑脚地下床, 让绣心陪着她去将嫁妆数了数。

    她虽然在感情的事情上盲目了一点, 可也知道自己能有现在顺心的生活, 除了娘家的撑腰还有就是丰厚的嫁妆。

    所以在给女儿准备嫁妆的时候,她格外用心, 恨不得将所有贵重的东西给她带上。除此之外, 她好像也不能给女儿更多的帮助。

    在一片鲜艳喜庆的红色当中,她来来回回走着,至今仍旧显露出天真的脸上没了笑容。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等时辰到了之后, 就直接去了抚芳院。

    她坐在女儿的床边,头一次正经地有了做母亲的样子, 温柔地将浸了热水的帕子贴了贴女儿的脸,“初初,起来了,等会嬷嬷她们都要过来了。”

    江新月见到徐氏的时候是真的有点懵,她拉高被子将自己的脸遮住,在旁边的催促声中逐渐恢复清醒,将被子拉下来看了看。

    徐氏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对襟绵衫,配了件同色的襦裙,整个人看起来温婉而又端庄。

    见到女儿看着自己,她笑着将自己冻得发凉的手贴过去,“怎么了?傻了不成,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怎么还睡着。”

    这是徐氏少有的温柔时刻。

    江新月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在大夏天的看见外面在下雪。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朝着徐氏看了一眼,然后闭紧了眼睛再睁开。没有问题啊,这确实是她的娘亲,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更让她别扭的是,徐氏好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换了个芯子,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不仅亲自侍候她穿衣,甚至在梳头来不及吃点东西垫肚子时,接过青翡手里的碗喂她吃了小半碗汤圆。

    等实在没有可以做的事之后,她就坐在旁边看着女儿梳妆。

    最后还是舅母卢氏来了,将她叫出去,“今天人来人往的,你不出去招待客人,守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初初。”徐氏在自己嫂子面前一向气焰不足,声音低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卢氏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心疼孩子是好事,可到了孩子要嫁人了突然心疼做给谁看。再说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外面又来了多少宾客。

    要不是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卢氏都要骂人了。

    好说歹说之后,徐氏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外面走。

    “她也是舍不得你。”等人走了之后,卢氏对着江新月如此说。

    江新月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半晌,她又补充一句,“她没什么坏心思的。”

    听了这句话,卢氏倒是抬头看了这个外甥女一眼。

    江新月此刻还没有正式上妆,满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被分成了好几缕,有的被挽成半个发髻,有的就乖顺地垂落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娴静又端庄,像是一株可以弯曲却怎么都不会被压垮的清荷。

    也就是在今天,她突然发现,这个外甥女比她想象中还要坚韧聪慧,也比她想象中更能容人。比如说,无论徐氏胡闹成什么样子,初初都没有说过一句徐氏的不对。又比如说她从渭南回来,遭受诸多非议又经受徐氏的一拍脑袋的决定,她也就是接受然后寻求自己的出路。

    这两样品格有时候要比家世背景更为珍贵,才能在家族陷入风波中时守住自己的本心,带领着家族中的人一步一步从低谷中走出来。

    卢氏想到如今越发清冷疏离的长子,开始对当初阻止这门婚事感到后悔。

    她神情复杂的看向面前的小姑娘,仿佛当初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一个错眼就长大了。

    “初初……”

    “嗯,怎么了。”江新月看向舅母,心里开始奇怪起来,怎么舅母也开始变得奇奇怪怪了。

    见舅母一直盯着自己,她有点儿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地回头朝着铜镜看了眼,“我脸上有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是觉得你今日很好看。”卢氏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结局都已经定下来,说那些没头没脑的徒惹人烦恼做什么。

    她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笑容,“我们的初初也是标致的美人,便宜新郎官了。”

    可不是便宜裴三了。

    江新月没怎么睡得好,听到舅母这么说,一不留神就点了点头,将心里话秃噜出来,“可不是吗?”

    周围的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和善地笑了出来。

    江新月反应过来之后,在众人的打趣声中直接红了脸。

    不过笑了一会,大家也没再闹,忙着准备起来。江明珠、江明蓁两姐妹被范氏拉过来帮忙,江琳昭则是称自己身体还没好,并没有露面,也不知道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

    江新月没有去管这些细节,像是一尊精致的瓷娃娃,在周围人的指引之下按部就班地化好妆面,换上喜服。

    她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或是激动,甚至有一种参加别人婚宴的感觉,就是累了一点。

    可是当外面的鞭炮声一响,迎亲的队伍到门口时,她才有自己要成亲的实感。

    怎么突然就要成亲,就要变成另一个人的夫人呢?她慌里慌张地握住手中的绿如意,好像是窥见了成人世界的一角,就是当初知道自己怀孕都没有这么紧张。

    在周围欢快的嬉闹声中,她下意识去看徐氏,看了周围一圈都没有看到今天变得反常温柔的徐氏。

    卢氏见她张望,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没事的,等会喜婆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江新月机械地点点头,转回头坐正身体时候,眼底多了湿意,说不上来的难受。

    她告诉自己,难受什么呢?徐氏的不着调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准备了丰厚的陪嫁她都已经要感谢了。

    可多少还是有些失望吧。

    哪怕知道徐氏对她的爱并没有那么深厚,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希望她能够在自己的身边。

    翡翠沁人的凉意传入手心,她在鞭炮声中露出端庄得体的笑容。在红盖头要落下的时候,她若有所感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躲在门口面只露出半张脸的徐氏。

    眼前一片红色时,她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新郎官来了”,随后她便被江恒临背起,送入到花轿中。

    按照习俗,红盖头被披上之后就不可以再被掀起,得要让新郎官用秤杆挑开才能拿下。可是她还是没忍住掀开一个小角,透过布帘子的缝隙往回看。

    后面还是她记忆中的怀远侯府,站着许多她熟悉但是称不上是亲人的男男女女。他们高兴地接受着四周的道喜,在鞭炮声和喜悦声中,庆祝着怀远侯府多了一门强有力的姻亲。

    而在一片喜色当中,穿着紫衣的徐氏用帕子捂住脸,哭得泣不成声。

    在看见迎亲的队伍不断走远时,她看见她的娘亲踉跄着往下走了几步,然后被她的夫君扶住胳膊,无力地靠在夫君的肩膀上哭。

    不管怎么看,两个人都像是恩爱极了的璧人。

    江新月静静看了一会,直到怀远侯府被远远地落在身后,她才将车帘放下。

    她擦了擦眼泪,压制住心里的难受。她明白,只有她自己过得好了,徐氏才会被善待、才能有脱身的资本。

    想到这里,她开始庆幸,自己嫁的人是裴三。

    她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一道今日没有出现、准确来说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面前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之后,擦了擦自己眼泪。

    她会有新的开始,每个人都是的。

    ——

    经过很长的一段路,迎亲的队伍才回到了镇国公府。

    然后又是一阵极为复杂的流程,弄得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要不是有喜婆的指点和严嬷嬷的帮衬,都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

    等到了新房之后,她都快没了半条命,却还是不能立马坐下来。

    到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而是她一身的穿戴实在是太重了,得要人扶着在空旷的地方坐下来,才不会破坏这身打扮。就算是坐下来,她也必须要挺直身体,稍微有什么大动作,都会被满头的珠翠压歪了脑袋。

    她忍了一会儿,实在没能忍住,问身边的严嬷嬷,“嬷嬷,我能不能先将凤冠取下来,压得我有点儿不舒服。”

    “夫人,暂时忍忍吧,国公爷等会就过来了。”严嬷嬷还没说话,喜婆就抢先道:“今日废了这么大功夫打扮,这美美的一身不得让新郎官好好瞧瞧。”

    要是放在平时,江新月也觉得喜婆的话有道理。她也觉得今天的妆容不错,既然下定决心要和裴三好好过,总该让他看看自己最好看时候的样子。

    可她熬了一整天,现在整个人怨气冲天。她怕裴三还没见到她好看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的怨气给吓到。

    她坚持道:“嬷嬷,想换下来。”

    喜婆还想要劝说,严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去。

    别看严嬷嬷平时在江新月面前表现得很是和善,实际上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她身上那股威严的气势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喜婆嘴皮子动了两下,瞬间被吓到闭了嘴。

    而严嬷嬷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国公爷将她送到夫人身边时也再三叮嘱过,以夫人的身体为重,便说道:“换下来就换下来吧,等会让人去前面守着。等国公爷往这边来,我们再把首饰戴上。”

    严嬷嬷说着话,就指挥青翡青翠两个丫鬟将凤冠取下来。

    江新月顿时觉得脑袋一轻,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顺着转动脖子的方向将屋内都扫视了一圈。

    这间新房原本是裴延年的屋子。

    先前裴老夫人办宴会那次,她被裴延年抓过来,对这里有个模糊的印象。好像那时候这屋里除了家具器皿之类的,就没有旁的装饰物,冷清到像是外院的客房。

    可现在屋内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第55章

    055

    屋子里添置了不少东西, 比方说中入门的地方多了道屏风,入步到偏厅,靠墙位置多了一整面的多宝架, 旁边还摆了好几盆花。再仔细看看,江新月这才察觉这是照着她屋子里的东西布置的。

    难怪裴三有次过来时, 暗戳戳问她喜欢逛的铺子是什么, 想要添置些东西。

    她也没想到裴延年会这样改动,要不是这屋内的布局同江家不一样, 都要以为她兜兜转转一圈又重新回去了。

    说是不感动那都是假的, 毕竟有人肯为你花心思本就是难得的事。

    可是感动着感动着, 她的懊悔到肠子都青了。裴三要是有这个钱给她多好, 别说是多宝架这些东西了, 只要银子足够多, 她都能把抚芳院的墙面拆下来当做嫁妆带过来。

    她一边心痛一边看,跟着江新月过来的丫鬟在新地方看到熟悉的东西也觉得新奇。

    青翡小心地用双手捧过多宝架上的一只两足青雀香炉,如同献宝一般同自家姑娘说:“姑娘, 这香炉和我们屋里真像, 可惜我们那个香炉被摔断了一只腿, 你实在是喜欢就当成摆件一直放着。”

    青雀香炉的造型就是一只展翅随时要高飞的青雀,形态生动。特别引人注目的, 是青雀两条支撑在桌面上如同竹枝一般的腿。江新月有次燃香时, 不小心将香炉磕破了一只脚,便让丫鬟放在多宝架往上的位置,就是怕磕着碰着。

    可这个位置一般没什么会注意到,青翡没走心, 只新奇地问:“只是国公爷怎么知道我们屋里有什么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 朝着她看过去。

    青翡被看得莫名所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炉,不自信地问:“奴婢说错了吗?”

    江新月都想要捂着自己的脸,简直不想承认这就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说错了,不应该叫姑娘,应当叫夫人了。”严嬷嬷上前去,将她手里的青雀香炉重新放到架子上,笑着将话题带过了,“回头可注意了,不然国公爷该不高兴了。”

    江新月眼睛瞪圆了,不明白怎么就说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夫人。”青翡又欢快起来,掐着嗓子说。

    青翠也掐着嗓子,跟在青翡的后面学。有一就有二,最后所有人都开始打趣起来,“夫人”“夫人”地叫个不停。

    江新月其实不大喜欢别人叫自己夫人,觉得别扭,好像是迈过这道坎她就成了一位大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嫁人这件事有了实感。她不由地想到了还没有回来的裴延年,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别扭感,好像换了个身份,她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裴延年相处了。

    说到底,两个人还是没什么感情。

    她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不得不安慰自己,哪怕是被赶着上架的,裴延年也是一只油光水滑、极为抢手的鸭子。

    正在她窘迫的时候,就有下人过来传信,“国公爷派人说,前院来了不少人,他暂时脱不开身。夫人要是饿了,先用点东西,要是太晚没回来,夫人先歇息吧。”

    这个消息倒是叫青翡青翠几个丫鬟愣住,新郎不着急进新房的可是不多,难不成国公爷对她们的姑娘有其他看法?

    江新月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得过且过的心态让青翡去厨房那边送点吃的过来。

    今日开宴厨房的食材本就充分,厨娘一听说是新夫人要用晚膳,更是恨不得将自己全身的本事都用上,要不是青翡拦着都很不得做一桌子送过来。

    最后送过来一道葱炙鸭,两碟小炒菜和一碗炖好的三混汤。

    小炒菜是正常水准,不过大冬天的,很少见到绿叶菜。江新月问了问,说是镇国公府有两处带温泉的庄子,庄子的管事在温泉旁围了一块地,培育了一小从就送过来了。

    她听后忍不住咋舌,京城的地价可是不便宜,带了温泉的庄子更是抢手货,大冬天的谁不想在汤子里泡一泡松松筋骨。就连徐氏念叨了几年,花了大价钱去收也没找到,镇国公府倒是用温泉种地。

    裴家到底知不知道享受啊!她气得多吃了两口菜。

    同素菜不同的是,裴家的厨子十分擅长料理荤食。

    三混汤炖了一整天,汤水奶白却看不见油脂,入口是醇厚鲜美,仿佛吸取了一整锅的精华。最亮眼的还是八宝鸭,鸭子里面塞了葱丝腌制,风干表皮之后用果木炭在专门的炉灶里烤炙,装盘时配了专门的酱料。

    江新月吃了小半碗米饭之后,看着油亮水滑的葱炙鸭,没忍住又吃了一小块。

    多吃一块应该没什么关系,可多吃两块和多吃一块有什么区别?吃都吃了,光是吃两块也不合适吧,不然这只鸭子未免也死得太冤了!

    她一边内心哭泣着,一边极为实诚地用筷子挟起了汁水四溢的鸭腿,决定用五脏庙好好给鸭腿超度超度。

    成功说服自己之后,她咬了一口肉,带着肉香的汤汁在齿缝间迸发出来时,心情愉悦地眯起了眼睛,抬起头就看见了一道正红色的身影,愣了愣。

    裴延年今日的装扮同平时都不一样。

    今日穿了一身真红色的吉服,同平时不大一样的是没有戴头冠,而是换上了簪花乌纱帽,肩上斜斜披了一条金纹的红色缎带。这其实是相当儒雅的装扮,江新月参加婚宴时也远远看过不少新郎官,春风得意,体态风流,说不出来的好看。

    裴延年却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感觉,这么浓重的颜色穿在身上也只是一种陪衬。人们先是注意到他的,不是比平日看起来俊朗许多的脸,还是萦绕在他周身的迫人气场。

    威严庄重又带着大漠黄沙般的粗犷,沉默如巍巍高山又响亮如万钧雷霆,叫人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恐惧。

    尤其是他不爱笑,原本俊朗的容貌只剩下严肃和冷硬。

    屋子内刹时没了声音,所有人都默默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规规矩矩站着。慢慢地,下人们连脑袋都垂了下去,不敢同来人对视。

    而江新月还没感应过来,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怎么怪像裴三的。

    她低头无意识地又咬了一口鸭子,又猛得抬起头,瞬间瞳孔紧缩。

    这可不就是裴三!

    这时候裴三不该在外面招待宾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卸了佩饰毫无形象的样子,又看了看身形挺拔伟岸的裴延年,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然后装失忆。

    耳朵边有千万只公鸡同时打鸣,闹得头脑晕晕。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丢人过。

    嘴里的东西吐又吐不出来,手里的鸭腿丢又不知道往哪里丢。费了大劲将嘴里的东西生生咽下去时,江新月装得不知道有多淡定,本着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态度,主动询问道:“要不要也来点?”

    这句话说完,巴掌大的脸先红得彻底,湿亮的圆眼心虚地看过来,简单到一眼就能望到底。

    裴延年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镇国公府女眷多,招待来的男宾的只有他和裴策洲。裴策洲年轻,前些年又被娇惯得厉害,人情世故都要人领着走,一个人撑不起场面来。更别说今日来的人都是朝廷上那批人又或者是皇亲宗族之类的,其中不乏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裴策洲更是应付不来。

    他原本该在前面招待宾客的,往常也习惯这些,今日却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总是会不自觉地走神。最后他还是没忍住,让顾君珩照看下裴策洲,在好友的调笑声中先回来了。

    明明也不是头一次成亲,可他还是不免会觉得紧张,有点儿想知道小妻子会是什么反应。两个人成亲算是被时局推着往前走,或许她正闷闷不乐着,嘟囔着骂骂咧咧,又或许她正同自己一样期待着,穿着华丽的嫁衣乖顺地由着他掀开红盖头。

    在进门的前一刻,他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结果一看差点儿都被自己给气笑了。

    小妻子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同个没事人一般喜滋滋地吃着东西。要不是她穿着一身嫁衣,还以为是来参加婚宴吃席的。

    所有的风花雪月被拉到世俗红尘中。

    当鸭腿被往前举起,小妻子眨巴着眼睛问他吃不吃时,他沉默了一瞬,陷入深深的疑惑当中,总有种自己做了深闺怨妇的离谱感觉。

    不过看向桌面上热腾腾的饭菜,他默了默,“吃。”

    裴延年直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身后站着的几个丫鬟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侍候,江新月就已经见心虚地给人添了一碗饭,没话找话地推荐道:“这个葱炙鸭好吃,你尝尝看。”

    裴延年正好也饿了,没在意是她吃过的,继续吃着。

    两个人在小山村的时候物资不算丰富,同吃一样东西不是什么稀奇的,一时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倒是将身边的下人惊得目瞪口呆。

    哪里有吃人吃过的东西,别说镇国公如今的身份了,就是他们平时也没看见夫妇之间这般亲近的。

    这样真的可以吗?真的不用重新上两道菜吗?几个丫鬟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时,就看见严嬷嬷对她们使了个眼色,所有人便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

    等江新月吃饱之后靠在椅子上一抬头,张望了一圈,发现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自己和裴三两个人,一下子人傻了。

    紧张感逐渐包围过来。

    第56章

    056

    江新月甚至觉得刚刚那一餐就像是断头饭, 吃完了擦擦嘴就到了自己被吃的时候。

    凳子上像是被布置了钉子般,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觉得不舒服。她甚至想拔腿就跑,等过了今晚再回来。可想到两个人在成亲之前商谈好的内容, 又强行让自己坐在原地,僵硬着身体时不时地看上裴三一眼。

    “想说什么?直接说。”裴三注意到她的视线。

    这突然一开口将江新月吓了一跳, 她秃噜出嘴,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话出口,她又觉得不对味, 感觉像是在邀请他做点不可见人的事, 就急忙忙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大晚上了, 该睡了……也不是该睡了, 就是睡觉前该做点什么, 不是……是该洗漱了,不是该睡了,也不是不该睡……”

    她越说, 脑子就越乱, 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巴掌, 干脆闭上嘴装死,眼巴巴地看着裴延年。寄希望于, 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裴延年沉默了一瞬, 看着小妻子凌乱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成了,先去洗漱吧。”

    “耳房知道在什么地方吗?”裴延年又觉得这句话问得有点多余,站起身在前面带路, “我带你过去。”

    江新月忙不迭答应下来,跟在后面进去了。

    裴延年知道她第一次过来, 简单说了下耳房的布置,交代了盥洗用具都放在什么地方放着。

    江新月跟在他身后看,记下了所有东西的位置之后,又瞥向了站在原地没离开的男人,心里开始打鼓。想着裴三该不会在这时候兽性大发,压着她在这里做点酱酱酿酿的事吧。

    毕竟今天是洞房花烛夜。

    要是换作旁的正人君子江新月丝毫不担心,可裴三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荒唐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

    她小心地盯着男人,沉思在要是她反抗的话会有多少概率能赢这种问题上。猛然见前面高大的身形一动,她便如惊弓之鸟般哆嗦了下,整个人往后倾做出防备的姿势,开口就是一句质问,“你想干什么?”

    裴延年其实没打算在这里做点什么,可从她防备的姿势当中看出她抗拒的态度。他没说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沉默地走到旁边,将连通了小厨房那边的铜管放下来,轻飘飘地道:“替你放水。”

    铜管中流出来的,不只是输送过来的热水,还有两个人之间说不出来的尴尬氛围。

    江新月低着头,恨不得从青石砖面的缝隙当中钻进去,干巴巴地说:“哦,好。”

    “你在这里洗着,我去东屋去洗。”

    “好。”江新月没有不应的道理,忙不迭地说好。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裴三相处,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洗完之后便在耳房里拖拖拉拉,怎么都不肯出去。

    就在她想要继续磨蹭下去时,在外面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遮挡的木质屏风处。从门缝中透过来的光亮将他的身形勾勒得越发高大,健硕伟岸,如同西北沙漠上仰天长啸的猛禽。

    江新月偏过头,揪着自己的衣领,惊疑不定道:“你……你为什么……啊……”

    话还没说完,她便直接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打横抱起,撞进宽阔的胸膛中。

    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流畅到等她被放到床榻上时都还没反应过来。

    惊惧之下就是本能的抗拒,对着身上的人胡乱挠着。

    就听见一声闷哼,双手便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动弹不得。

    裴延年的下颌多了一道血痕,不怎么疼,却挺让人恼火的。他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臀侧拍了一下,“胡闹什么。”

    “你在胡闹什么!”江新月觉得他完全就是在恶人先告状,又见划出来的那道口子渗出了血珠,气焰上矮了一截。她抱住自己的肚子,瓮声瓮气道:“我还怀着孩子呢,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心疼你干什么,心疼你给我一爪子。”裴延年没好气地抓过她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倒是没胡闹下去,利索起了身。

    他随意抓起铜架上的巾帕,将巾帕按在伤口的地方擦了两下就放回去,自己朝着外面走去。

    江新月疑心他生气了,转念一想生气就生气呗,没见过这样急色的。她都快要怀疑,他想要和她成亲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什么下流货色。

    她嘟嘟囔囔将裴延年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抬头就看见男人拿了把银色的剪子走进来,顿时呼吸停顿住。

    整个身体后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裴延年的脾气已经暴躁到不满足就要杀妻?真要是对她动手的话,她还能有逃脱的机会吗?

    又想到在小山村时,裴延年拎着她像是拎着小鸡崽子似的,别说是用剪刀了,就是用手拧她的脑袋也一拧一个准。

    脑海中闪现过各种血腥的画面,眼看着身形高大的男人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时,恍若手持血刃的恶魔。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浑身的血液开始流淌,不一会儿整张脸都是通红。

    眼见着巨大的身影将自己完全笼罩住时,她咬咬牙将自己的脸抬了起来,嘟了嘟嘴调整成适合亲吻的姿势,狠心道:“你先亲亲我。”

    好歹将自己的小命保住不是。

    江新月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小事,她也不吃亏。

    可心里却越来越生气,骂骂咧咧地嘟囔着。

    只是等了小半天,也不见有任何的动静,忍不住将眼睛掀开一条缝,朝着男人看过去。

    裴延年握住剪刀有点犹豫,修剪个指甲也要有亲吻的步骤?倒也不是不可以亲一下,就怎么想怎么奇怪。

    他古怪地问了声,“必须要亲?”

    不亲还能直接做那些事?江新月看了眼锋利的剪刀,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亲。”

    裴延年就没有再说什么,俯下身体亲了上去。

    他原本没想着做什么,毕竟又不是真的生手,已经过了一点细微的触碰就能引起反应的时候。可柔软的触感连同着温热的呼吸送过来时,他还是可耻地有了反应。

    真的很软,温热的,带着浅淡的香气。

    像是刚出笼还带着热气的豆沙包,似乎稍微用一点力气,就能够直接在口中融化掉。

    于是就有了不断的探索,像是饿狼找来心意的食物,满意地低着头进食,将表皮的肉吃完了之后,深入到骨头的缝隙当中将骨髓都吸干净。

    他的肩背不自觉地绷紧,肌肉鼓动出蓬勃又张扬的线条。

    强势且不允许人拒绝的。

    喉结处的线条上下起伏,如同绵延不绝的波浪,往远处推散开时将热浪也推远。

    方寸之间,呼吸一点点变得灼热起来。

    在失控之前,江新月的手碰到坚硬的剪刀,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推了推面前的男人。

    男人往后退了点,在两个人之间隔出一点距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眼底的情谷欠没消散干净,声音也因此变得暗哑,“嗯?”

    江新月小声说:“要不你先将剪刀放下,要是伤到人多不好啊。”

    别到时候被吃干抹净了,到头了还被抹了脖子。

    “嗯,先将你的指甲剪了。”裴延年这时候想起正事来。

    “啊?”江新月不敢置信,哆哆嗦嗦指了指他手里的剪刀,“就用这个?”

    那刚刚自己的投怀送抱算什么?算倒霉?

    江新月都想晕死过去,而此刻自己的手被攥住,在男人要动手之前,她急急忙忙叫住,“不能用这种剪刀的。”

    "有什么区别?"裴延年看了两眼剪刀。

    “当然有区别,剪指甲之前,手要先泡一会温水。等手上的指甲软了,用小金剪剪短,再用青石磨出弧,之后还要涂抹香膏。麻烦着呢,你光用剪刀算是怎么回事?”

    裴延年乜了她一眼,确实不知道姑娘家有这么多讲究的地方,“在清水镇时,不也是这么剪的?”

    “那是没条件,有条件我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江新月觉得裴家的朴素才让人难以理解。

    她瞅了瞅男人脸上已经变得很明显的红痕,为自己小声地辩解,“再说我又不是故意要划破你的脸,这不是一时没有注意到。”

    裴延年觑她一眼,也没有指出她刚刚的反抗,沉默地将剪刀放在一旁的桌上。他生了一会气,气她明显的排斥,转而想到这桩亲事原本就是自己强求的,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气些什么。

    想了想,日子不是还得要过下去,犯不着在今日生气,便主动说:“累了一整日了,先睡吧。”

    江新月看着男人的背影,绣了鸳鸯的赤色被面有着凹凸不平的触感,指尖划过时带着心绪也起起伏伏。

    她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生气了。

    两个人都躺到床上时,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福仪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们已经成亲了,是没有意外就会在一起过一辈的人,有些事就算是抗拒也没有办法避免。再说了,两个人恩爱不管是对于她,还是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有利的事。

    还是哄哄吧。

    她下定了决心,突然将身体转了过来,偷摸摸地往男子的身边靠了靠。

    一下两下,没挨着人,先前嫌弃小的床一下子这么大了?

    她有些疑惑,假装不经意地伸了伸懒腰,将自己的胳膊伸了出去。

    手边炽热的触感传来时,头顶上响起男人夹杂着砂砾的声音,“在干什么?”

    第57章

    057

    “就是换个姿势, 打扰到你了?”

    裴延年没说话。

    江新月不喜欢这种沉默,在这种沉默中她根本就不知道男人的情绪是什么,所以往前推了推, “你说话啊。”

    见仍旧没有任何的声音,她就有点不信邪, 伸手朝着男人的脸摸去。

    裴延年的脸也没有多余的赘肉, 隔着一层皮肉就是骨骼,骨骼的凸起和凹陷都十分明显, 哪怕是见不到仍旧能想象出他坚毅英挺的面容。比平日的煞气多了一分柔软, 没冷峻锋利的样子, 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沿着鼻子的弧度往下, 她摸到了一块肿起来的细条, 好像就是刚刚自己抓伤的地方。

    居然这么严重?

    她心里闪过一丝心虚, 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开始变得轻慢。

    落在肿胀的地方就更像是羽毛轻轻划过。

    裴延年没忍住,握住她的手,出了声音, “闹什么。”

    "你生气了啊。"江新月打蛇随棍上, 立即凑了上去。

    “没有。”

    “啧啧啧, ”江新月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嘲讽。

    裴延年几乎都可以想象, 她嘴角下垂整张脸皱在一起的样子, 呼吸停顿了一下。他说服自己,别和这个棒槌计较。

    可下一刻就感觉到小妻子整个儿凑了上来,凑在耳边阴阳怪气地说:“你可不喜欢生气,尤其是不喜欢生闷气, 是最大方不过的人,谁……”

    他实在没忍住, 捏住她的脸颊。

    江新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嘟成了圆形,原本想说的话此刻都成了无意义的音节。

    真是个莽夫,被戳中了痛点就只会用这些强硬的手段。

    她正想要拍开他的手理论两句,男人健壮的身体便直接压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密不透风的口勿。

    脸颊被捏住,这个姿势可以轻松地叩开牙关,然后闯进去兴风作浪。

    这绝对不是一开始的小打小闹,甚至带上了一点惩罚的意味。

    她起初还想要抵抗两下,抗拒地要将侵入的东西推出去。可却因此被抓住机会,舌尖被束缚住往外拖,然后被含住细细地描绘形状。

    当上颚被扫荡时,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纠缠紧密的缝隙当中溢出某些娇软的声音。

    “腾”地一下,她整个人从头红到尾,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而这点反应,让男人的动作更加放纵起来。

    她能明显感觉到压下来的身体变得发烫,烫得她心里发慌,并且有更加发烫的地方。

    这让她开始害怕起来,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别,我疼。”

    “哪里疼?”裴延年喘着粗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压着嗓子问:“要不让大夫过来看看?”

    洞房花烛夜请大夫,明日消息传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的笑话。

    江新月摇摇头,然后找了个借口,“舌尖疼。”

    裴延年也听得出来她是在找借口,对着她的唇轻啄两下之后没说什么,只将自己的头埋在女子的脖颈间,喘了几口气平复着呼吸。身体本能地抽动了两下,但到底是知道她的不情愿,只能尽力地压抑着本能。

    沉重的呼吸在脖颈的位置胀满然后溢出,偷偷沿着衣服的缝隙蔓延。

    江新月甚至觉得,月匈口的位置都被灼热的气息包裹住。

    她抿了抿唇,感觉到交叠的小腹沉重的一团,赤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周遭氤氲着不知名的香气,一点点将所有的忐忑与不安熨平。

    江新月渐渐开始犯困,意识逐渐开始变得涣散。迷迷糊糊当中,她感觉到男人换了一个动作,从后面将她抱住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

    白日穿着厚重的衣服看不大出来,可换上寝衣之后,小腹处就有一块明显的凸起。

    那处安静地沉睡着两条鲜活的小生命,是她和裴延年的孩子,是两个人联系的纽带。

    新婚之夜没有所谓的惊心动魄,也没有过多的关于情与爱的纠缠,就是简简单单的拥抱。而在这份简单当中,她没了最开始的紧张。

    似乎成亲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床幔之外,龙凤呈祥的火烛仍旧在静静燃烧着,将形状可怖的黑暗都驱逐在屋外,让松鹤院的主屋终于有了一点可以叫做人气的东西。

    裴延年见怀中的小妻子熟睡之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女子小腹的凸起,感受着掌心下的律动,眼底柔和,跟着睡了过去。

    ——

    江新月很少这么累,一觉直接睡到了天亮。

    她睁开眼时,看到的还是熟悉又没那么熟悉的环境,疑惑了下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亲了。

    通过透进屋子里的光亮,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今日可是第一次和裴家人正式见面。

    “青翡,青翠,什么时辰了。”她急匆匆趿着鞋起来,直接走到八宝木质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

    青翡和青翠也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即领着人进去。一应洗漱的用品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里面的人醒过来。

    青翡安排着丫鬟进来,回答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巳时了。”

    “怎么没叫醒我?”江新月连忙往身上套着衣服,开始头疼起来。

    虽然她在江家时也是这个点起来的。

    但是在江家时,她根本就不用去老夫人那边请安。江家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江家人,老夫人说不用她请安她就真的没去,省得和一群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彼此膈应。

    可到了镇国公府就不一样,她上面有一位婆母还有两位新进门的嫂子。今天又是新媳妇进门的第一天,她该要过去给长辈敬茶,以及见见裴家的其他人。

    这要是误了时辰,就显得新妇傲慢,不将旁人看在眼里。

    江新月见惯了江家那点事,来之前就想好,哪怕和裴延年相处得不好都没关系,但千万别和裴家后宅的女眷闹什么矛盾。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的这点伎俩到后宅中稚嫩着呢,被人吃干抹净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最好大家还是和平相处,她也想给人一个好印象,昨晚还特意和两个丫鬟交代过,

    “我们是想要提醒的,但是国公爷吩咐了,不要进去打扰你。”青翡解释。

    江新月伸出手,让旁边的人帮着将腰带系上,听到这句话蹙了蹙眉头,“你是我的人,听他的做什么。”

    “唉?”青翡连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国公爷身上的气势也太吓人了,他站在奴婢面前时,奴婢总觉得要是说不,就会被拖下去打板子。”

    她忧愁地看向自家夫人。

    在她眼里,自家姑娘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跟着强健凶狠的野狼后面,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欺负呢。

    “夫人,要是国公爷欺负你,一定要说出来。”

    “怎么,你还能帮我?”

    青翡幽幽道:“不能,但是憋在心里更难受。”

    江新月一下子噎住,好半天才缓过气,“算了算了,快些吧。”

    好在所有的东西早就已经备着,拾掇起来也快得很。等江新月穿戴整齐之后,男人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走进来。

    她松了一口气,省了去找人的时间。

    见他身上还穿着训练时候的束口对襟短打长衫,都来不及觉得尴尬,她催促道:“这都已经巳时了,你赶紧去换身衣服,我们去正清院请安。”

    “不着急,我刚刚去过正清院,和母亲说了我们会迟点过去。”裴延年只身站在门口,散散身上寒气。

    “你都已经去过了?怎么不提醒我一声?”江新月心底有点着急了,别老夫人误会她是多么不知礼数的人,第一次敬茶还推三阻四的。

    她忍不住嘟囔了声,“你应该要告诉我的。”

    “你放宽心吧,裴家不讲究这些虚礼。”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裴延年才走过去,解释道:“其他人家要早些敬茶,不外乎是家中人口众多,互相介绍认识的时间长,不早些人都认不全乎。裴家人少,就是下人也不算多,迟些过去并不打紧。再者说,昨日大家都忙得紧,上午多休息些也好。”

    “不是这么个道理。”江新月眉心微蹙,到底是被安慰道,没有之前的紧张。

    裴延年知道她心里着急,让丫鬟将先前准备好的粥端上来,让她垫上两口就带着她去正清院。

    江新月一开始只是着急,可越接近正清院,就更加紧张。

    她也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儿媳妇,对长辈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就在要进院子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扯了扯身边男人的袖口,抬手摸了摸自己今日的发簪,“你看我这里乱了吗?”

    今日起得迟,江新月的装扮看上去贵重,但是因为时间不够,脸上的妆容并不重。但她最近调养身体,气色极好,粉腮桃面,一双眼更像是被清水润洗过,在阳光下湿漉漉的。此刻因为紧张,眼睛忽闪忽闪,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裴延年恍惚见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稳稳地牵住她的手,“没,很好看,他们会喜欢你的。”

    江新月不大自信,可裴延年并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直接带着她往里走。

    两个人去正清院时,已经是巳时两刻。

    温氏已经等了好半天,始终没见到两个新人过来敬茶。眼前的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她都开始有点坐不住,疑心是早上的那番话惹得裴延年不快。

    这事说起来也是她先引起的。

    镇国公府这些年一直保持低调,可京城中谁都不敢小看。昨日裴延年成亲,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到了。这些应该是裴延年出面招待,可昨日裴延年先走了。策洲作为主人家,就成了灌酒的对象,喝到爬不起来还是让小厮抬回去的。

    早上听了消息,她心疼之余难免念叨了两句,说他一个做长辈的怎么还要让小辈挡酒。话说出口,她也觉得不合适,连忙往回找补,“策洲没经过这些,一下子应付不来,你嫂子会心疼。”

    裴延年沉默了一会,没说什么,整个人越发清冷,应了句“知道了”。

    气氛一下子冷了场,谈完之后裴延年没留下用饭就直接走了。

    温氏没想到新媳妇会睡过去的事,只当是裴延年不高兴所以磨蹭来迟了,比往常更盼着两个人过来。

    第58章

    058

    就看见帘子被挑起, 身形高大的男人微微低了下头,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温氏有点不自然地看过去,大夫人邵氏和二夫人张氏也好奇地朝着光亮的地方看过去, 等见到来人是裴延年而不是新成亲的江氏,还在奇怪。

    就看见从裴延年的身后走出来一位十分面嫩的妇人来。

    今天又是成亲的第一天, 为了喜庆, 江新月穿了朱红色直领大襟的长衫,长衫上用金线绣了整幅鸣鸟争春的花纹, 极为醒目张扬。

    很多人压不住这个颜色, 穿这样的衣服只会让颜色压住自身的气场。

    但是面前女子不是, 大家先看见的还是她的脸。云鬟雾鬓之下, 靡颜腻理, 一双杏眼水润清澈透亮, 让人想到秋日午后碎金涌动的湖面。

    娇而媚,却没有俗气,精致到像是用最细的泥料捏出来的精致陶瓷, 几乎能想象到触手时会有怎样细软的感觉。

    同身边身形高大, 气质冷峻粗犷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有人都恍惚了下, 没想到国公爷会喜欢这般娇柔的姑娘,总以为国公爷喜欢的女子应当是高挑飒爽、英姿勃勃的。

    新夫人和国公爷看上去, 实在不是一路人啊。

    温氏脑子里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难怪小儿媳会将儿子认成了黑吃黑的山匪,这站在一起可不就是凶神恶煞的山匪和被山匪劫走的官家娇小姐。

    她反应过来,换了个坐姿,也不知道说什么, 就捡了最简单的问题问:“怎么样,住得可还习惯?”

    江新月心里还是紧张, 说出了早前就想好的回答。“觉得还好,起初有点紧张,后来见到府中下人规矩又伶俐,想来主人家都是宽厚仁慈的,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温氏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为难人的婆婆,看出她的紧张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示意身边的婆子将茶水端过来。

    两个人依着规矩敬茶。

    等喝完敬过来的茶之后,温氏递过去一张红封。

    红封只有薄薄的一层,不大像是银票。可若不是银票,就可能是房契之类的东西。

    果然,就听见温氏开口,“这是京郊一处庄子,地方不算大,但是庄子里带了一个小温泉,很适合去小住散散心。你且安心收着,到底时候去看看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江新月差点没绷住,她想过首饰、金子银子之类的,就没想过见面礼会是这么大的手笔。要知道,今日给出的见面礼,并不会算作是他们这一房的共同财产,而是会并入嫁妆中成为她的私产。

    她头一次知道银子多了也会咬手,连忙摇头,“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温氏其实存了一点补偿裴延年的心思,送出的见面礼格外厚重,“这些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我只盼着你们夫妇同心,日后相互扶持,将日子过好。”

    说到这里,温氏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向面前一对新婚夫妇的目光更加悠长,似乎已经看见了镇国公府人丁兴盛的未来,同裴延年叮嘱道:“你们既然已经成了夫妻,你就要好好待新月。”

    裴延年眉眼柔和下来,“我会的。”

    江新月听着两个人类似于公事公办的话,觉得怪怪的。可她也没多想,主要是手里还拿着红封,刚刚被老夫人岔开了话题,现在就不好还回去。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裴延年,就感觉到自己手被捏了捏,顿了顿,将红封接下交给身边的青翡。

    这点小动作温氏坐在主位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笑意更深,又主动替江新月介绍在场的人,“这是你的长嫂邵氏,旁边的便是你的二嫂。现在府中的事,都是她们商量着来,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问她们。等你熟悉了府上,事情就交给你们。”

    温氏看得明白,也愿意放权。但是江新月并没有过耳朵,她现在怀有身孕,再加上生产和坐月子,管家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可这番话,却听得邵氏和张氏的心同时突了下。

    张氏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邵氏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邵氏的年纪也不算大,相貌也是出众的,可以看出是位美人。但是如今她穿着一身闷青色衣物,衣服上没有任何的花纹,佩戴的首饰就更加简单,唯一特殊的是她戴着的翡翠佛牌和不离手的小紫檀木佛珠。

    整个人老气横秋,看着要比温氏还要更像老夫人。

    见她看过来,邵氏朝着她点头,眉目舒展,温和道:“三弟妹,我们的院子离得也近,日后多走动走动。”

    说着话,她就从身后丫鬟的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上。

    “自只要嫂嫂不嫌弃我烦就好了。”江新月连忙接过,也送上了自己准备好的见面礼。

    等轮到二嫂张氏时,她先是眯了眯眼。

    好险,她都快要被二嫂张氏和裴琦月身上的首饰给闪花眼了。

    这简直就是两个“小金人”。

    若是说邵氏老气横秋像是暮色沉沉之下枯萎的花朵,那张氏就是春日里在各个花丛间流连忘返的花蝴蝶。

    张氏身上穿的颜色娇嫩,身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的首饰,头上更是夸张到像是一个小型的梳妆匣子。也就是她那张脸偏圆,看上去没那么突兀。可她身边的女儿裴琦月明明是极为清冷的长相,人也瘦瘦条条,审美倒是和张氏一样,在身上缀满了各色的宝石,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江新月差点没失态,忍不住又看了看婆婆温氏。

    在裴家的后宅当中,婆婆温氏看上去简直正常到不像是正常人。她都快怀疑裴家这几年不常出来走动,是不是融不进去京城的圈子。

    而张氏心里酸溜溜的,面前的人虽然年轻,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夫人,日后裴家的当家主母。

    她越想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娘对新月可真是好啊。”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江新月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温氏蹙了蹙眉头,面无表情地解释:“我对谁都这么好。”

    才不是。

    老夫人心里,第一要紧的便是裴策洲,其次便是小叔子。现在镇国公府人少,她家的琦月还算被重视。而日后小叔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家的琦月就不知道要排到哪里去。

    可这话张氏也不敢说出来,觑了小叔子一眼,嘟囔了两句。

    裴琦月一把按住自己娘亲的手,朝着小婶婶歉意地笑了笑,打了个圆场,“祖母总说娘亲贴心,这来了同样贴心的小婶婶,可不就是怕自己被比较下去了。”

    她站起身,从后面拿过礼物亲自递给江新月。她显然是也没怎么遇到过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很是腼腆。“娘亲之前就在好奇小婶婶,也一早选好的礼物,准备送给你。你看看,还喜欢吗?”

    这么一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江新月不太知道二嫂的针对是由何而来,但是裴琦月表达出善意给了台阶,她也利利索索地接住了台阶,顺着裴琦月的话打开礼盒看了一眼,有些吃惊。

    盒子中装的是一整套翡翠头面,翡翠的水头极好,并不便宜。

    她还以为二嫂这态度,会随便挑些首饰应付过去。

    这倒是让她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即使张氏对她并不友善,但也是规矩体面的人。

    她诚心实意地道谢,“二嫂费心思了,初初先谢过你。”

    这么正儿八经,还把张氏吓了一跳。张氏表情有一丝丝龟裂,小声回了句,“你喜欢就成。”

    认亲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裴策洲没有出现,据说是头一天喝得实在有点多,现在还在蒙头睡,醒不过来。江新月只能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了长嫂邵氏。

    中途砚青过来一趟,说是外面传了消息要裴延年去过目,裴延年同江新月说了一声安排好人之后就先走了。

    而现在正好是年底,各个院子也有自己的产业要打理,温氏见时间差不多也就让大家都先回去忙。

    江新月原先也准备先回去收拾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却被婆婆温氏留了下来。

    她心里还有点儿小紧张,以为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被单独留下来训话,又或者是新媳妇进门要被立立规矩什么的。

    她一下子激灵起来,坐正了身体,准备听听老夫人要说什么。

    可怎么越听越糊涂,老夫人同她聊裴策洲做什么?她整个人凌乱了,难不成裴延年还有其他的名字,叫策洲?

    第59章

    059

    虽说裴延年同裴策洲年纪差得不大, 若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不知情的只当是兄弟两。可两个人的名字差得很多,性格也差得很多, 并不会有人将他们弄错。

    更别说是裴家的主母了。

    江新月欲言又止,又怕第一天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不敢打断老夫人的话。

    可眼见着老夫人有继续说下去的趋势, 她才不得不出声打断,“之前也听延年提起过, 说是自己有个侄子, 天分不错。”

    “他真是这么说的?”温氏惊讶之后又有点高兴。

    裴延年压根就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裴策洲, 可看着老夫人期待的脸, 江新月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是这么说过。”

    温氏松了一口气, 这才说出留下江新月聊天的目的来,“延年常年在外,府上没有一个人领着策洲出席这些场合, 他一时吃不消这样的活, 喝到现在都还没醒。我就是担心多说了延年两句, 也就是心疼策洲喝酒伤身。”

    江新月点点头,昨日裴三先回去, 好像是提过后面让裴策洲招待宾客。

    只是她点头点着就察觉不对劲了, 分析起老夫人这么说的用意来。她思前想后,往后缩了缩身体,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不会是想让我去和裴……夫君说,让他去和裴策洲道歉?”

    温氏哽住, “我不是让他去道歉。”

    说到底,裴策洲也到了该承担责任的年纪, 让自己的叔叔为了这种事道歉,被人知道他也不用做人了。

    江新月就更不明白了。

    前头一直在聊裴策洲的好,然后又提到裴策洲喝醉,难不成裴三一个人道歉不够,还需要搭上她这个零头。

    好吧,确实裴策洲因为她和裴三成亲才去挡酒的,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补充说:“那要我去道歉也成。”

    “你……”温氏提了一口气,对上的就是小儿媳水润润的眸子,看上去就像一朵单纯无害的小白花。

    江新月这下察觉到婆婆的不对,又不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屏住呼吸问:“道歉还不够吗?”

    温氏险些破防,声音都提高了两度:“我没说过要你道歉,也没让延年道歉!”

    江新月点点头,“那您的意思是……”

    温氏卡住了,她意思是什么来着,话到嘴边又全都忘了。

    真是见鬼了,难不成她年纪不大已经糊涂成这样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温氏败下阵来,极为烦躁地说:“成了,你先回去吧,日后再说。”

    ——

    江新月知道自己把温氏气着了,但是又不知道婆婆在气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回去了。

    等回了松鹤院,她先将斗篷交给身边的青翡,坐到火炉旁边就问今天留在院子里没出去的十二,“国公爷出去了吗?”

    “好像没有,就去了一趟书房,没让人套马车。”

    她不太明白老夫人今天找自己说话的意图,有点想找裴延年说说话,绕过屏风往侧厅去时就吩咐十二,“你去前面看看,要是他忙完了,让回来一趟,就说我想和他一起用午饭。”

    十二应了一声之后就立即出去了。

    江新月在火炉旁烤了一会,才感觉身上暖和许多,别说镇国公府地方真大,光是从正清院走回来,就有点冻手冻脚。

    难怪说各个院子大多数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大冬日里她也不爱出门。

    而一旁的青翡憋了一路早就憋不住了,一边将斗篷抖开贴近燎炉烤去斗篷上的火气,一边打抱不平道:“感觉几位夫人……都不是特别好相处的样子,老夫人怕是也有点偏心,今天提到大少爷话就没落下来过,却看裴姑娘那样的打扮也不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重男轻女的。”

    她家姑娘可怀了两个,要真的遇到那种重男轻女的恶婆婆,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你在胡说些什么。”严嬷嬷连忙轻拍了青翡的胳膊,这糟心孩子,说这样的话不是给夫人添堵。

    青翡往旁边躲,“本来就是,说不准老夫人从陈大夫那边听了什么,以为你怀了两个姑娘?怎么今日,大家就没有一句嘱咐你保重身体的。”

    江新月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被青翡点出来之后,也觉得奇怪。

    可照理说不应该啊。

    裴琦月的装扮虽然奇怪了一点,可身上的珠宝首饰可是实打实的,根本不像是不受宠的样子。

    怎么大家好像都表现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丝毫不在意。

    “该不会她们也不知道您怀有身孕的事吧。”在角落里的青翠弱弱地提出这么一个可能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诡异地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性。

    裴延年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才一进屋子,就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自己看过来。

    他压下眉头,将所有人都扫了一圈,目光落到小妻子身上,“怎么了,有人为难你了。”

    “这倒是没有。”江新月最多觉得裴家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可要是说为难就远远谈不上。这么多人在场,她又不好意思打听是不是裴家人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好像问出来总有种想要凭借肚子要好处的感觉。

    就岔开话题问:“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原本就没什么事,就是顾君珩那边递了个消息。”裴延年目光在她身上的衣服掠过,顿了顿问道:“你现在有空吗?要是有空的话,去换身轻便不显眼的衣裳,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什么东西?”大冬天的,江新月其实不大爱出门,怀孕之后身体便越发惫懒,更想和裴延年讨论讨论今天自己遇到的事。

    裴延年言简意赅道:“和江家有关。”

    她一下子打起精神来,“去。”

    事关江家,她也没有耽搁,很快换了一身平日的常服,跟着裴延年一起坐了一辆看起来十分低调的马车出门去。

    裴延年全程没有说什么事,而是将她带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个三楼临街的包厢带着人直接进去了。

    等坐下之后,他先让店家上了几道菜,“你先垫垫肚子,可能还要有一会儿。”

    “你到底做了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裴延年没回答,顺手将临街的窗户推开一条缝。

    江新月疑惑地看向他,顺着缝隙看过去,才发现对着这个窗户能看见杨家的正门。

    杨家老夫人还在时,江新月曾跟着一起去祝过寿,能一眼认出来。

    只是这同江家有什么关系?

    她更加不解,正想要询问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那喧闹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江新月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朝着杨家涌去,阵仗大到让人侧目。

    那群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一个个膀大腰圆,都在腰间配了一根足有三岁小童手臂般粗细的木棍。路上的行人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往两旁避让,等见到那群人在杨家停下来时,又纷纷凑到了外围,神色激动地讨论杨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杨家守门的小厮见状不好,立即马不停蹄往里面通知主子家。

    见这么多人围观,为首的也丝毫不觉得慌乱,那双粗壮的胳膊精准地从身后抓过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将人往前一推。

    那男人被推得滚到在地,都来不及叫一声“疼”,佝偻着身体迅速捂住自己的脸,“我都说了我会还钱,我会还的!”

    “杨二公子!您这话说了可不止一次,现今我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看见!”男人声音洪亮,直接说出了杨从安的身份,紧接着朝着周围拱了拱手。

    “我们虽然做的是下九流的生意,也有讲究的规矩,本不想这么过分。可这杨二公子在我们春风楼玩了整整二十日,每日都点上五六个姑娘作陪,吃得喝得都是最好的。我们春风楼就差没将人供起来当成祖宗一样供着,就连杨二公子说手头不宽裕。我们敬佩杨家乃是名门之家,早前杨尚书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再宽容,谁知道杨二公子居然一个铜板都不想出。”

    男人生怕别人不相信自己的话,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沓写了账目的纸,也不管围观的人乐意或是不乐意,直接往人的手里塞着:“这是杨二公子在春风楼的花销,你们也瞧瞧,做个见证。免得杨家家大业大,反过头来说我们欺诈。要知道我们春风楼做生意最是规矩不过,可从不会坑人钱财。”

    这和在杨家门口泼粪有什么区别!

    众人一时哗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不是没见过纨绔子弟,四九城里败家的子弟不知道多少,可真没见过逛青楼逛了整整二十日,因为不付银子让人找上门来的。

    杨从安迅速捂住自己的脸,他整个人趴卧在地上,哭着摇头,“我不是杨二公子,我不是!我和杨家没有关系!”

    男人气笑了,一把抓过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让杨从安那张青青紫紫的脸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你说不是就不是,让大家都好好瞧瞧!”

    外面的动静闹得这么大,杨家愣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江新月冷眼瞧着,看着杨从安在男人的手中龟缩成一团,抱着头不断讨饶。

    她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在意,那一日倘若不是裴延年的出现,她被杨从安救起来的那一刻,下作的艳色消息就像是长着脚一样跑遍京城。她会被发现怀有身孕,甚至当初遭遇山匪的事也会被挖出来,当做攻讦她的作证。那时,就算裴延年站出来,她也会活在旁人的议论声中。

    可是当时的局面太混乱了,杨氏迅速将自己切割干净,同样落水的江琳昭拖着病体出来哭诉,说自己只是太紧张了,而想要下水救人的杨从安又有什么错处?

    幕后凶手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伪善的皮,狡猾到让她揪不到一点错处,她也只能劝说自己想开点。

    而现在,看着楼下的闹剧,冬日冷冽的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到脸上,她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说不出的畅快。

    她又看了一会,问旁边的裴延年,“你做的?”

    “也不算是。”裴延年往前站了站,用身形挡住灌进来的风,“我只是让他知道春风楼里还有赌局,顺便放了些印子钱,让他们来要账而已。我原先只打算给杨从安个教训,也没想到他会赌红了眼,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

    江新月倒是挺高兴的,只是不理解的问:“可这和江家有什么关系?”

    裴延年突然侧过身来,光亮落在他的肩头,眸色深沉,像是在犹豫什么,忖度着说:“你当初出事,可能中间有杨家的手笔。”

    “荞荞,江家好像没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60章

    060

    江新月起初没有太在意, 江家什么情况她不能再清楚。

    怀远侯府追寻到江家老太爷那辈也是阔过的,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后来江家老太爷带着全部身家投奔先皇,前后奔波稳定后方。等先皇打下江山论功行赏时, 江家老太爷也捞到了一个爵位。

    可惜从江老爷子这一辈江家就开始衰落,府中子弟竟然没出一个有出息的。更倒霉的是, 姻亲也跟着没落, 连可用的人脉都没有。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在兵部底下库部任职的江仲望成了整个江家官职最高的, 徐家也是除了咸宁公主外唯一没有落败的姻亲。

    这也是为什么老夫人不喜徐氏和她, 在早前几年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的原因。

    听着底下的热闹, 江新月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听裴延年说他这段时间的调查。

    “你那个叫青珠的丫鬟在从渭南回来之后, 曾在京城出现过, 紧接着她便没有同自己的心上人何海又或者是旧友接触,直接去了沧州落脚。我让人查探过,她在沧州是一人独居, 死前并没有同人接触过, 姑且认定为自杀。可她既然已经斩断过去, 暂时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东西,她为什么会选择自缢?这本身并不大符合常理。除非说是他杀。”

    “他杀更不合理, 若是怕青珠泄露消息, 干脆在最开始就要了人的命,而不是还浪费精力派遣专门的人盯着。”

    江新月反驳道,当初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调查,可整个事有太多太多违和常理的地方, 让人摸不着一点头脑。

    似乎一切只能用“意外”解释更为合适。

    “所以,她死是为了守住更大的秘密, 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你遇害这件事上。”裴延年最初也是这么觉得。

    直到东大营的账目查出来同山匪有不可告人的联系,他才将目光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沉声开口,“可要是跳出整件事情,再去想想,要是当初江家和山匪有关系呢?”

    “这不可能。”江新月反驳,觉得这和编故事没什么两样,也认真起来,“你可能不了解江家,我父亲这一辈真没有什么读书厉害的,我父亲还是受了外祖家的提拔,才有个实干的官职,大伯和三叔也不过是在朝谏或是鸿胪寺这类地方当差,小叔没考上功名之后常年不着家。江家没什么好心是真的,可要说能力,也真没有。”

    裴延年今天说的话,同随意指着街道上一个乞儿说他有帝王之相的离谱程度差不多。

    而裴延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手指轻碰杯子的边缘,等着她去消化整件事。

    男人身上自带着一种肃穆的威严,脸上是让人信服的笃定,鲜少见到他开玩笑,更遑论这种要紧事。

    这让江新月心里住逐渐开始没底,难不成江家真的参与到山匪的事中?江家好歹有爵位在身,要是真掺和进去,可就不是“山匪”那么简单。真要是追究起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眼皮疯狂跳动着,觉得哪哪都开始不舒服,甚至觉得屋内沉闷得很。

    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底下杨家的闹剧仍旧在上演着。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杨家的管事带着家丁出来赶人,说是春风楼找了个同他们二公子容貌相似的人来讹钱。

    “我们二公子早早就跟着族人回老家的宗祠祭祖,怎么会在京城。”管事掷地有声道:“我念你们是初次,并不想计较。要是再胡闹下去的话,我们就去报官。”

    “你说不是就不是。”男人气笑了。

    他也不去辩驳,将如同破布一般的杨从安往地上一扔,气得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就看见电光火石之间,男人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木棒,狠狠朝着杨从安的腿砸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江新月被人捂住了眼睛,可耳朵仍旧能听见杨从安撕心裂肺的叫声。

    她的心沉了下去,脸色逐渐开始变得难看。

    她想起一个自己从来没注意过的事——杨家的祖籍便在汾州。

    裴延年十分利索地将窗户合上,一瞬间外面的声音小了不少。他这才将自己的手放下,仔细去观察小妻子的表情,看她脸色煞白,有点后悔直接带她过来。

    可自己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他也怕荞荞什么都不知情最后遭了算计。

    “此事还没有盖棺定论,只是怀疑。就算江家真的和山匪有牵扯,也不会连累到你。”裴延年用手碰了碰她的脸,见她始终抿着唇不发一言,怕她多思多想,继续说下去。

    “杨夫人偏爱杨从安,杨家定然是会将杨从安赎回去。可杨家这些年并不宽裕,多半是要问怀远侯府借银子。怀远侯府近来的花销也不少,同样拿不出这笔银子。可要是两家共同谋算,怀远侯府一定会想办法帮忙筹钱。到时候就能顺着他们筹钱的路子查下去,也就知道最后的真相了。”

    “要是坐实了,江家会如何?”

    “不好说,看江家牵扯到什么程度。”裴延年拉着她坐下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当时你出事,江家其他的人也参与了,就是不知道都有谁。”

    江新月只感觉寒气一寸寸地漫上来,背后生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从窗户透过来的阳光落在她瓷白的脸上,嘴唇都跟着染上了白色。她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脏话想要骂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倒了多少辈子的血霉才托生在这样的人家。

    可她嗫嚅着嘴唇,却发现自己已经后怕到说不出一句来。

    这可是死罪!

    让她更加揪心的是,她是已经从江家脱离出来了,可徐氏呢?

    她抓着裴延年的手臂,“我母亲会不会有危险?”

    “等后天回门,我们可以带一个丫鬟过去,让她留在岳母的身边保护。”裴延年想了想说,“但要是想要让岳母不受牵连,最好是尽快和离。”

    让徐氏和离,这是一个看起来多么简单的事,可这些年谁都没做到。

    江新月抬头,看向裴三沉毅的脸,心里骂人的声音就更大了。

    也不知道她的那位好父亲到底给徐氏下了什么蛊,这些年徐氏对江仲望只能用“死心塌地”四个字来形容,要让他们二人和离无异于是白日做梦。

    两个人随后在酒楼简单吃了点东西。

    不过江新月因为受到的冲击太大,只用了两口饭就停了。裴延年以为她是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带着她回去之后,吩咐小厨房简单做了什锦羹汤端上来。

    江新月回来之后就趴在小几上想事情,整个人蔫了吧唧没什么精神,平日里喜欢的什锦羹汤现在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她低着头,白皙的手指捏着汤勺的勺柄在汤碗里画着一道道圈圈,半天都不送到嘴里去,就在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徐氏对江仲望死心,然后顺顺利利地和离。

    可这些年,江仲望都不知道做了多少离谱的事,江家的人也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徐氏都忍了下来。

    她也不是没有生气。

    但是只要江仲望肯低头说两句好话,她又能够立即原谅,口口声声道:“他连我没有为他留个后这种事都不在乎,难道还不够爱我吗?”

    江新月也不是没怀疑过她的父亲在外面养了外室,可徐家这么多年一直盯着,再加上这段时间裴延年和徐家两边都在盘查,愣是没找到一点异样的地方。

    江仲望每日除了正常去衙门点卯,下了衙门之后与自己的同僚喝酒或是参加些诗会,其他时候都回怀远侯府,正常到像是他真的对徐氏忠贞不二。

    而这本身就不正常。

    在徐氏为她准备嫁妆将自己的私库盘点一遍时,当时就发现自己丢了好几套不起眼的首饰和一些不怎么特殊却很贵重的绸缎。

    当时院子里就有管库房的嬷嬷出来承认,说自己家中的小孙孙得了重病,这些年一直用汤药吊着耗尽了家底,这才不得不将主意打到司库,偷了几样东西去卖。

    嬷嬷承认的当天晚上,就在柴房里死了。

    当时府里正在筹办婚事,这事也就没张扬。徐氏只让人去问了问,发现那嬷嬷家中确实有一位用汤药养着的孩子,就当那嬷嬷是畏罪自杀了。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

    江新月直觉告诉她,她那位“好”父亲绝对养了外室,只是这外室能在哪里?

    江新月将可能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又自我否认了。

    她猛然坐正自己的身体,握住自己的拳头锤了一下小几,看向裴延年时眼里迸发出神异的光彩,“裴延年,你要是养外室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话,你会怎么做?”

    裴延年眉心一跳,没跟得上她的思路:“嗯?”

    江新月觉得自己想不出来纯粹是经验不够,只有男人才更了解男人。

    她身体前倾,趴在面前的小几上,“假如有一日,我们两相生厌,你想在外面养个合乎心意的外室又不想让人察觉,你会怎么做?”

    “楚荞荞!”裴延年眉心出现一个小小的”川”字,锋利的眼神搜扫过去。

    “我就是打个比方。”江新月害怕地用手撑着起身体,可是不问她又不甘心,就换了个说法,“那假如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成亲了,有了正经的夫人。但是你又实在垂涎我的美色,想要将我留在身边,你会将我藏在什么地方?”

    裴延年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新月可不怕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像是摸住了一道护身符,“你说啊,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你就不想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