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哥哥,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天地寂静, 若有人能站在比昆仑更高之处,就能看见——
以昆仑山为中心,以天下灵脉为路, 无数蜿蜒盘桓的金色符文显现, 逐渐没入四野, 恐怖的灵气在向这里汇聚。
濯尔清牵着宁祐的手,慢慢走到室外, 隔着若隐若现的金线与高空之上无情的眼睛对视。
即使他知道,在阵法扰乱下,那只眼看不清他。
宁祐没有挣脱他,震撼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对方刚刚什么都没有解释, 只是将他带出来看。
“我想让你、让我自己、让玄枵、让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必再躲。”濯尔清说,他声音轻柔, 却让人不由自主相信,“由天而生,与天一战。”
“我与玄枵为此筹备了百年,以死水连接起过去的扶桑, 以天下灵脉和昆仑山为道,形成了能够前往过去的阵法——名曰‘南柯’。”
“天地规律,已成的因果无法逆转,跳脱因果之外的事物却可以被改变, 我将会回到扶桑未灭、我诞生之时,也是天道虚弱之时, 诛杀天道,取而代之。”
他神情很平静, 好像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是如同之前一样,在给宁祐念竹简上的道经。
自见天下、心魔生后,他就一直在想,无法自抑地想……而今终于成行。
这是他必然会做的事情,无论成功失败。
但他唯独担心……
如果他死在过去,他亲自取名、曾经珍爱的小孩,他现在所钟爱的人,要何去何从呢?
“如果你失败了呢?”沉默半响的宁祐扯住濯尔清的衣襟,叫刚刚开始一直未曾看自己的人低下头,与自己对视,“你会被诛杀吗?”
“……是。”濯尔清说,“我会死,天道本就忌惮我,只因我生于祂,我死祂伤,才许我一丝怜悯。”
宁祐问:“你死后呢,会怎样?”
“身死道消,魂归天地。”濯尔清轻轻道,“到时候我们的存在就会从世界上消失,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们。”
“听我说,右右。如果身死,我会在时间之外,为你留下一道后门,改写你所有人生,你会幸福的……比现在更好。我会尽力保下玄枵。”
保下玄枵?宁祐神色变得古怪。
“如果成功……”
“没有如果。”宁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我不需要改写人生,那些过去,每一件、每一样我都……我都很珍惜。”
“无论是你还是玄枵,我都记得。我都会记得。”
他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松开濯尔清发皱的衣襟,拉住他手腕,扯着对方回到房间。
他来到书桌边第二个柜子旁。
啊,那是他当时告诉玄枵的、放礼物的地方。
濯尔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此时无论宁祐做什么,他都会纵着对方。但仍不可自抑地心脏泛酸。
宁祐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柜子,濯尔清愣住——
柜子里放着两个木盒,两份礼物,都是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的木制无事牌,挂着精心编织的红绳,虽然简单,却不难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濯尔清喉咙忽然变得干涩,心一下子软了,变得有些发疼。
……他以为,只会有玄枵的呢。
但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死了之后……
“如果成功,我会怎么样?”宁祐问。
濯尔清回神,良久说出来一句话:“你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宁祐皱眉,“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濯尔清似乎不愿意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自杀后,神魂脱离身体,按照世俗说法,确乎是死了。”
“但有人用阵法吊住了你最后一口气。”
“也就是说,你的肉身尚且存在。”
他说:“如果我成功了,便没有机会再偷偷为你改变过去——唯有我死去时,才会有这样多的能量。”
“但我会稍微做一点手脚,改变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并非过去而是未来的内容。比如你自杀后的结局。”
“你需要多久?”宁祐问。
濯尔清眨眨眼:“很久很久,几百年。但是对现世来说,可能只是半刻钟。”
“那我等着。”宁祐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被拉回肉身,就继续在肉身里等你,你要带着礼物,去接我。”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哥哥。”
“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他被打磨太久,不再是年幼时那样直白热烈的性格,没有办法再那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爱和心情。
这样的表达,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希望濯尔清,希望玄枵,能明白他那点残存的真心。
濯尔清看着他,终于难以自抑,俯下身,按着宁祐后颈,轻吻了一下他的唇:“我会的,不会等太久。”
“所有人都会等着的。”宁祐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弱小的、贫贱的人过着如何的生活,他只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所以他明白濯尔清,也真心地期盼新世界——即便他要回到牢笼,要再一次面对自己的过去。
濯尔清松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笑起来:“跟我去禁地?还是在这里歇一会?”
显然宁祐只有一个答案。
他钟爱之人,是个十足勇敢、坚强、善良的人。
禁地中的阵法早已启动,此时连死水都是流动的金色,底下的扶桑比上次更为清晰。
濯尔清回过头看了宁祐一眼,对方坐在岸边,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回过头,走进了水中,消失了。
……-
进入水中后,周围景色倏然一变,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长廊。
长廊不见尽头,一头空白虚无,另一边则满是结果的枝桠,每颗果子都是透明的、印照着不同的画面。
这就是扶桑的内部、时间的内部。
濯尔清没有着急往过去走,而是割破手腕,血液滴入地面,红色泛开,变为翻滚的黑色。
他神色冷淡:“还不醒来?”
那黑色越来越浓稠,逐渐增多,凝聚成与他相似的人形。
人形身上的黑色逐渐褪去,显现出原本的模样……那是玄枵。
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太不谨慎了。”濯尔清冷冷道,“竟然叫祂抓到了你的尾巴。”
玄枵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右右那么乖,那么甜蜜,我可躲不下去了。”玄枵讲,“难道你没有动心?”
“但你险些叫他神魂破碎!”濯尔清冷冷道,“你的冲动,反而叫他来替你承受后果。”
“回去之后我会道歉的。”玄枵说。
“祂尚且不清楚你的存在,和以前一样,我会让你躲藏在我的神魂中。”濯尔清说,“如有意外,便是你出手的时候。”
他并不担心玄枵临时倒戈,天道是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何况他们性命一体。
“那走吧,仙首大人。”玄枵懒洋洋道,“我想死右右了,赶紧搞完收工回家。”
他说完,化作一道黑光,潜入濯尔清身体内。
濯尔清开始沿着长廊往回走。
下一刻,两侧景色一变,寒气传来——
他看见了昆仑山白雪皑皑,梅树枝头挂得沉甸甸的。
看见自己赤足走过雪地,在一棵树边停下,一团白雪骨碌碌滚下。
濯尔清笑起来,是他捡到宁祐的时候。
下一刻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神色便紧绷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长廊天光渐暗,广阔的山野消失,逐渐步入了昏暗的、潮湿的土道。
两侧变成了密密排布的监牢,他听见了嘶哑的哭声。
他最终在其中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
“你在犹豫什么?”玄枵冷讽的声音在长廊响起,“你不准备看看吗?那就让我去……”
“啪”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濯尔清匆匆往前两步,监牢内一览无余,他隔着栏杆看见里面瘦弱蜷缩的少年。
对方套着宽大囚衣,枯黄头发垂在印着红印、高高肿起的脸侧,一只手垂在身侧。
仔细辨别,才能听清对方虚弱的言辞:“对不起……母亲。”
濯尔清张了张口,伸手握住了栏杆,看上去很想喊他。
他看着对方崩溃,在黑暗里笑着,用瓦片划开了自己的脖颈——瓦片粗砺,得反复磨拉才穿透皮肉。
……多痛啊。
濯尔清第一次见到宁祐的伤口,便猜测过无数次它的来历,想过背后是怎样的故事,但当他亲眼见到,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听见少年如泣的嘶哑声音,因为失血逐渐低哑:“若……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
“娘、不要怪我……我好冷。”
气息微弱,那具靠墙坐着的单薄身体即将摔下来。
濯尔清穿过栏杆,接住了对方。
对方失血冰凉的握住了他的手,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抬起来,终于笑起来:“啊……你来接我了。”
濯尔清知道对方应当看不见自己,只是临死前的幻觉,见到的应当是自己的母亲。
但无论如何……
那双眼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
濯尔清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凝视片刻:“再等等我,我会回去接你。”-”走吧。”玄枵说,“回到三百年前。”
“不……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濯尔清看着长廊,他在其中寻找他要寻的那一颗果子:
“我已错过太久……大道生死在前,便让我最后为私心、为私情停留片刻。”
他仔细地辨别,在树上找到了唯一的、属于宁祐的那颗果子。
第22章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
天璇十六年, 冬天。
南浔城连下了好几天大雨,雷声轰鸣不断,众人都说这一月的暴雨, 必定有异, 怕不是有仙人渡劫。
流春楼白日里冷清, 加上天气,更是行人寥寥, 只有个半大的侍女在外头看着,名叫长春。
“你又私自出去了罢?”
长春看着一身湿、正取下斗笠整理衣裳的秦娘,“都说最近不太平,小心惹了天公,收了你去。”
“我去给阿宁买药, 省不得。”女人貌美,年纪不算轻,却别有一番温和柔美。
长春问她:“你家那小子, 你还要养着,笨又笨的,如今四五岁了,还不会讲话走路。当时便劝你, 生不得,怎么偏信了男人的邪。”
“怎么会?”秦娘笑起来,“和男人什么关系,阿宁是个乖宝, 我舍不得罢。”
“算了,你便小心些, 外人来问,就说是捡来的, 可不许胡说。”
“我晓得的。对了……”秦娘看着有些犹豫,长春疑惑地看向她,她又笑着换了话题,“没什么,就是待会我去陪陪阿宁,你帮我看着些。”
“晓得啦,你去吧。”长春说,“先换衣服,省得生病,我又得和你一起挨一顿训。”
秦娘连连应是。
她左绕右绕,穿过前楼,进了后院中最偏僻的一隅,那里围了墙,刚靠近便听见了小孩子傻呵呵的笑声。
秦娘忍不住面露笑意,站了会,才推开木门进去。
里面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就种了一颗梨树,树下放了三五个凳子,旁边有大口水缸,已经灌满了水,连之前的杂乱也被整理好堆在了角落。
院中有两间屋子,还有个小小的灶台。
而屋中俊美、苍白的青年男人正抱着个半大的孩子,举起放下地玩,那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咿咿呀呀在说什么。
这孩子和秦娘长得七分相似,便是她们口中的阿宁。
男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她来了,温和解释:“我听见他在床上哭,便擅自进屋了,实在……”
身为客人,擅闯主人家的屋子,实在是失礼。
秦娘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事,你能照看他,我在外头还安心些,之后若有需要,直接进来便是。我们这种人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
这男人是她前两日从桥上捡来的,当时看着一副快要病死的样子,浑身是血,却又气质不凡,她绝不该多管闲事,但是……
她有个那样的儿子,怎么能不信些因果,平日里行善积德——虽然没用——但万一这一次见死不救,叫原本想帮她孩子的神仙记住了,从此不帮了怎么办?
所以她还是偷偷救了人,藏在院子里。
因阿宁的原因,这没人来,倒也藏得住。
男人浑身是伤地躺了两天,第一日她还想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第二天人家便好了大半,第三日……第三日都能来替她照顾阿宁了。
但她是个善解人意、又懂得保全自身之法的人,因此对这样的异常也视若无睹。
她把怀里的药拿出来,一一清点:“这些是给阿宁的补剂,这些是治疗外伤的药,你拿去用吧。”
男人犹豫片刻,收下了:“对了,前两日一直未曾同你道谢。多谢。”
“我姓濯,濯尔清,恐怕还得叨扰一段时间。”
【那时候你还真是装模做样的。】
玄枵讽刺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看着过去自己的濯尔清没有回话,他安静地看着在“自己”怀里乱动的、瘦小的宁祐——此时他尚未为他取名,他还叫阿宁。
他看着宁祐出生,小小的一个,险些难产,因此发育得不大好,又出身在流春楼,不得不藏在院子里。
但秦娘待他十足用心,因着小宁祐学不会说话走路这事,到处想办法。
有空闲时,便陪着哄着,一字一句教,教了半天,那孩子也只会含糊地喊一句亲亲,似乎是学不会娘的音,但也足够秦娘开心。
有时候楼里人说闲话,说宁祐这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才会受到惩罚,她还会难得地生气与人吵一架。
渐渐地,便也没有人再说这事。
他一路看着,直到过去的自己与宁祐相逢。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收拾的?”秦娘从他手里接过开始因为两个大人的谈话而昏昏欲睡的小阿宁,忽然问。
过去的濯尔清点头。
秦娘一边将小阿宁放在床上,一边道:“那就再呆一段时间。”
“我平日里不常在,阿宁就拜托你照顾了。”
于是濯尔清便顺利留在了这里。
他那时候正是道心动摇、茫然之时,一时间无处可去。
他没办法回他的昆仑山,当无知无觉的仙首;也不敢再看人间,睁眼闭眼总是想到那些苦闷的人。
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了灵力,与凡人无异。
这个小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叫他得以躲藏起来。
“啊、一啊呀!”
过去的濯尔清回神,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对方揉着眼睛,傻笑着爬到床边,两颊肉乎乎,还有酒窝,就这么傻乎乎看着他,用手扯他衣服。
濯尔清心软,将他抱起来:“怎么了?饿了吗?”
这孩子只有脸上还有点肉,身上就干巴巴的,听他讲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就点头。
“我在灶台蒸了包子,是你母亲带来的,你在这等我,我去盛来。”濯尔清说。
他刚要起身,就感觉头皮一疼。
那孩子理解不了,恐怕只以为他要走,扯着他的长发,嘴一瘪就哭起来,那声音,清亮得很。
濯尔清赶紧手忙脚乱地哄:“嘘嘘,别哭、别哭,我不走……”
小阿宁哭了一会,“啊啊”地要往他身上爬,濯尔清无奈,只好单手抱着他一起去外面。
这小孩虽然痴傻,却分得清好坏,唯独对他似乎意外亲近,好骗得很。
濯尔清别扭地单手取锅盖、取盘子,夹了两个包子,用筷子串好、吹凉了才敢递给小阿宁。
此时小阿宁已经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了许久,小眼神渴望得要命,却乖乖在他怀里没动。
他轻笑出声:“快吃罢。”
小阿宁才像是得了命令一样,撒欢小狗似的啃包子,啃一会就幸福地咀嚼,一边笑得眼不见缝,一边看濯尔清。
濯尔清问他:“看什么?”
“嗯、嗯……”小阿宁乌拉乌拉一顿比划,饶是天下第一的仙首也听不懂,只能顺着应声。
站在不远处,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仙首却明白了,抿唇笑了一下。
四个字表达就是“秀色可餐”,那傻小子估计是觉得看着仙首吃饭香,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很奇妙。
小阿宁人小胃口大,足足吃了三个顶天的大肉包子,才舔着手指停下,濯尔清那时候还有点没治好的洁癖,赶紧抓住小孩手腕,不许他舔了。
然后把人抱到水缸旁放下,小阿宁好奇地、摇摇晃晃地靠在水缸上,傻傻盯着倒影里的自己。
那时候的濯尔清还太年轻,没发现端倪,只是半跪着专心致志地给小孩洗脏手,一只手掬一捧水,另一只手给他搓一搓,直到变得白白净净。
“噗阿——”
年轻的仙首听见声音抬头,发现小阿宁已经半个脑袋埋在水里去了,他赶紧把人捞出来。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一脸无辜地看着仙首,头发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刚给人换了干净衣裳的仙首:……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埋进去?”濯尔清无奈地伸出手,用袖子给小阿宁擦脸,对方猫儿似的,动来动去地躲,“下次如果我不在,不可以来这边。”
小阿宁完全没听懂,傻呵呵乐,还伸手指着水面,咿咿呀呀要濯尔清也看:“泥……”
濯尔清凑过去,看见水池里倒映着自己与他的脸,他那点无奈也散了,变作酸软:“是看见自己觉得有趣才探进去的?”
“好吧,不怪你。”濯尔清叹口气,把小孩儿抱起来,“回去擦干净。”
大概被水凉着了,小孩一回到他怀里当挂件,就“嘿嘿”笑着把柔软泛凉的脸与他的脸相贴,像某种草食动物,用脸颊相贴表达爱意。
濯尔清愣了一下。
“哈阿!”小阿宁贴完就把脑袋埋在他脖颈,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一点都不愚钝,他只是有点笨拙,鲜活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懂事,却天然懂得爱。
那是濯尔清第一次养什么东西,为某个人所全然亲近与依赖。
如果说从昆仑南下的所见所闻,对他来说是万物生灵之恶,那么,被秦娘救回,与小阿宁相处,对他来说便是对生命之善的体悟。
他怎么就忘了呢。
来自未来的濯尔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阿、呕——”
“什、什么……等等。”
未来的濯尔清闻声抬头,看见过去的自己正手足无措拎着小孩,身上全是脏污,原本柔和的脸也变得震惊,仿佛发生了灭世一般的大事。
而小阿宁刚吐完,仿佛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心虚地捂住了嘴巴。
濯尔清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秒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那时候也吐过一回,给比后来还要爱干净的年轻仙首折磨得够呛,好几天闭眼就想起这件事。
“呜呕……”
“别吐!”
年轻的仙首没来得及阻止,最终面色有点扭曲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下来,拎着小孩进屋子。
“呜啊!”
“别乱动,给你洗洗……我也得洗。”
第23章 旧牙掉了,新牙长了。
过去的濯尔清经过呕吐事件, 深觉应当教小阿宁一些基础的常识。
秦娘知道这件事时,反常地有些犹豫。
濯尔清疑惑,她方道:“你看着是有才气之人, 愿意教阿宁我当然万分高兴, 只是……”
“阿宁愚钝, 我以前为他请过不少教习先生,要么是看不上我们秦楼楚馆的地儿, 不肯来。”
“要么是好不容易来了,教不会,过不了一两天便请辞,阿宁虽不记事、也不懂事,但每每有人离开, 他就很伤心。后面我也就不再请了。”
濯尔清那时候想,阿宁这样的孩子,竟也会伤心么?
对方总是傻笑, 摔倒了笑、干了坏事笑、吐了也笑,偶尔哭一声,也不走心,很容易便哄好了, 把糟心事丢到后头。
秦娘说:“但我也理解那些教书先生。”
“毕竟,即便阿宁是我的骨肉,我也时常会因为他记不住东西而挫败,好像无论怎么努力, 他都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
“……他连娘亲都喊不明白呢。”秦娘轻轻说完,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收敛了情绪,笑了笑, “你倒是可以试试,只是阿宁这孩子常常记不住,你不要生气才是。”
于是,濯尔清便正式成为了小阿宁新任先生。
他教的第一课便是讲话,不需要很复杂,至少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或者需求,是不是饿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痛不痛……
一个极其钝感的孩子,又不受人关注,秦娘若不在身边,恐怕有什么也没人知道。
“这是痛。”
濯尔清不重地拍了拍阿宁的手心,力道控制得很好,小孩儿皱了皱鼻子,没有哭,他重复,给对方看口型,“如果有同样的感觉,就这么说,说‘痛’。””烘!”阿宁重复,“烘!”
“不对。”濯尔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扯着他的舌尖放到上颚,“这样弹一下,痛。”
阿宁被他扯着舌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濯尔清无奈,跟着他面对面笑:“好了、好了,继续学,痛——”
阿宁看着他,歪了歪脑袋,自己扯着舌头:“唔、同”
濯尔清轻笑:“对。”
虽然音调不对,发音也很含糊,但努力了两三天,好歹终于能好好表达出来了……
“咕……”
阿宁低头看自己不听话的肚子,抬头看濯尔清,濯尔清看懂了,但难得没有理他。
“我们学下一个。”濯尔清说,“饿。”
“阿?”阿宁茫然重复。
濯尔清伸出手,按在他的肚子上——小孩子再怎么瘦,肚子上总是有点儿软肉,捏起来手感特别好——他收回乱飘的心思:“肚子叫了,这就是‘饿’。”
“呜啊!”阿宁并不配合,转身就要去找吃的。
他有种天然的兽感,因为世界中只有简单的‘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基本规则。
濯尔清拉住他,先一步拿走桌上的小点心,阿宁就不高兴地挣扎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威慑:“哈!”
濯尔清:“……”
他叹气捂脸,总觉得这有点眼熟,而且很可爱,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而且对着对方那认真的黑眼睛,他实在难以让对方失望。
他把点心掰开些,伸手要喂给对方,阿宁看了他的手一会,就乖乖张开嘴。
“饿。”濯尔清却停在对方嘴边,没有继续,他晃了晃手上点心,“饿。”
阿宁和他对视,下一秒:“啊呜!”
直接伸长脑袋,一口咬住他的手,连手指带点心一起吃,濯尔清默默无语、抽回手指,寻思下次再教吧。
阿宁就得意地当着他面,鼓着腮帮子嚼巴嚼巴。
濯尔清无奈,却听见对方中气十足、因为含着食物而含糊的:“饿!”
他忍不住笑,纠正:“这个时候,应该说‘好吃’才对。”
……
就这样教了几日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
阿宁长了新牙,旧牙却摇摇晃晃还没有掉落,每日痛得蔫巴巴,还发痒,就巴巴抱着濯尔清的手,皱着眉道:“痛……!”
“我……帮你拔掉?”濯尔清问。
他天生地养,哪里有过这样的时期,自然也无从处理。
阿宁张嘴,不知道是听懂了叫他拔,还是单纯想指给他看:“痛!”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好像真的学会了说“痛”。
濯尔清反而犹豫了,他按住那颗松动的牙齿,总觉得自己也牙齿发痛——他特意打听过,这儿的人拔牙,都是用线系在牙齿上,另一头随便系在门上或者石头上,再那么一扯,牙齿就下来了。
要不算了,新牙再长长,也许旧牙就自己掉了。
阿宁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哼哼两声,拉他的手,又强调了一遍“痛”。
濯尔清摸摸他刚长出的牙尖尖,又碰了碰他的旧牙:“拔牙更痛。”
秦娘回来看见他们在那犹豫纠结,忍不住笑:“你管他作甚,叫他自己闹,过几天就掉了。”
真给秦娘说对了。
阿宁那颗旧牙,不出三天,便在对方啃馒头时,自己掉了。
小孩愣愣地看着卡在馒头里的小白牙:“啊……”
他把馒头递给濯尔清:”啊。”
“……谢、谢谢?”
濯尔清哭笑不得,仙首收了那么多礼,倒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的牙。
没人能看见的未来仙首有点想笑,又忽然疑惑起来,他问:“这牙后来去哪了?”
玄枵道:“谁知道。”
他其实知道。
旧牙掉了,新牙长了,好像是一种成长的讯号。
小阿宁开始慢慢能够下地,虽然只能走几步,学话也学得快起来。
“娘——亲。”濯尔清教他。
“年——亲。”阿宁一比一学习。
娘的发音对他来说有点复杂,教了几日也没学会。
“是‘娘’。”濯尔清掐着他慢慢长了肉的脸颊,对方被他捏得嘟嘴,一讲话,又被捏住舌头,濯尔清摆弄了下,“这样放,然后发,你昂——娘。”
阿宁放好舌头:“娘——”
他大悟:“……啊,娘亲!”
终于对了,濯尔清把准备好的蜜饯喂给他,阿宁就乐滋滋舔着糖,叫那圆滚滚的东西在嘴里滚来滚去,脸颊鼓囊囊的,看着非常可爱。
等白天,秦娘回来。
小阿宁好久没看见娘,就摇摇晃晃走过去,扯她的衣袖,秦娘知道他又要给自己展示新学的词了,就蹲下来和他对视,小阿宁咧嘴笑起来,露出缺了口的糯糯白牙:“嘿嘿、娘……娘亲!”
秦娘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看向濯尔清去求证。
“娘亲!”小阿宁被忽视了,不满地重复,然后忽然呆住,“……啊。痛、痛?”
秦娘反应过来,一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满是泪水。
她抱住小阿宁:“不是痛,不是痛。我不痛,我只是很高兴,阿宁。”
阿宁笨拙地回抱她,像她们哄自己一样,拍拍她的背:“嗯、嗯……”
他是一个不大聪明的孩子,养在院子里的孩子,但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她从未后悔生下的孩子。
“娘亲。”他拍拍秦娘,又去看濯尔清,“亲亲。”
“哎。”秦娘擦干泪水,摸了摸他的脸,抱着他站起来,也看向濯尔清,“阿宁这孩子,因着天生的问题,我实在怕他早夭,一直未曾取大名,怕被阎王听见收了去。”
“您是文化人,又对阿宁这样好,请您为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吧。”
……
“便叫宁祐。”最后他说,“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遂,便是好的。”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要祂如此警告自己。那时候濯尔清在心中想,竟大不敬地有些想笑。
他是天道分神,天下仙首,言出自有法随,他承认的名字、他念出的名字,便可以得到认可与庇佑。
但他话已出口,绝不愿收回,他若无其事去关上窗户:“要下雨了,您与阿宁早些去睡吧。”
“轰隆——”
又是一声巨雷,仿佛比刚才还要愤怒。
濯尔清此时忽然生了反骨,碰了碰懵懂的小阿宁的眼:“宁祐,晚安。”
他偏要喊。
“唔、唔!”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了新名字的阿宁从母亲怀里挣脱下来,似乎察觉到他的低落,走到他面前,伸出爪子拍了拍他。
濯尔清蹲下来,对方软乎乎地抱住他,忽然往他脸上印了个大嘴巴子,好大一声响,然后“嘿嘿”笑,拿脸蹭他:“痛,不……”
大概是叫他不要伤心的意思。
濯尔清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都事情,他顶着个口水印子,张了张嘴,陷入了迷茫。
秦娘赶紧尴尬地把自家孩子抓回来抱着,轻轻打了两下:“不许随便亲人,知道没?”
“不讲卫生,人家尔清哥哥嫌你呢!”
她教训完,看向濯尔清:“要不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濯尔清还在发呆,过了会忽然回神道:“没有嫌他。”
他捏住小宁祐因为被母亲责骂而瘪起的嘴,像小鸭子:“但是,还是不能乱亲。”
小宁祐看他一会,然后转过头往母亲脸上也大亲了一口——
呸!
他偏亲。
秦娘想教训他,又心软,最后弹了他额头一下,弹得他捂着脑袋咿咿呀呀哭:“痛……娘亲。”
濯尔清长长叹气,笑了一声。
第24章 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濯尔清为宁祐取名的那天晚上, 离奇地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电闪雷鸣。
连往常没心没肺的小宁祐都吓到了,一个劲钻进被子,不肯出来。
第二日, 雨过天晴。
秦娘白日休息, 傍晚离开院子时, 仍没有见到濯尔清,她保持着分寸, 没有去探寻,只是检查了院里的东西,锁好门,保证小宁祐不会出事。
小宁祐坐在屋门口,看着她走远, 支着脑袋发呆。
过了一会,确定娘亲走远了,就跑去拍濯尔清的门, 没人应。
他“嘿咻嘿咻”地推过来一张椅子,把留了缝的窗户推上去些。
紧接着慢吞吞爬上窗台,下一秒脚一滑,骨碌碌滚进去。
他摔到桌上打翻了不少东西, 没停住,又骨碌碌滚下去,摔到地上,懵懵地捂着屁股坐起来:“……啊, 痛。”
“亲亲?多多?”他四处看,找濯尔清, 最终在不远的、拉上了蚊帐的床上,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
濯尔清双手放在胸口平躺着, 闭着眼神情平静,若不是胸膛还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简直像是一具尸体。
小宁祐爬过去,爬上床,拉起濯尔清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嘿嘿笑起来:“多多,玩!”
濯尔清教的,“吃、睡、玩、痛、好”五件套,足够他表达自己的日常需求。
而且,他现在不止能讲娘亲了,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娘嘴里的“哥哥”,只是讲不标准,听起来像是多多。
“多多?”他疑惑问,爬到濯尔清身上,下一秒忽然被掀翻,“哇——”
那只手按住他的脖子,掼到被褥上。
宁祐也不怕,只是迷茫地看着对方,那个分明是哥哥又不是哥哥的人,看清四周后,长长叹气:“哈……是你啊。”
……那是玄枵。
【我那时候这么凶?不过他怎么一点都不怕。】
未来的玄枵嘀咕,【早知道未来这么喜欢他,那时候一定对他好点……也不算坏吧。】
过去的玄枵把小孩提拎起来,打量一下:“乱闯什么。”
他那时候在濯尔清身体里也有意识,已经认识宁祐了,换个不认识的小孩,早给丢出去了。
宁祐不知道是以为他是濯尔清,还是天生愚笨啥都不怕,和他对视,忽然咧嘴笑出缺了一块的牙,含糊道:“多多!”
玄枵:“……”
“算了,我和你这种小毛孩子计较什么。”
玄枵活动了下身体,忽然发现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锦囊,他拆开一看,面色古怪:“这什么东西?你那天给的牙齿?”
“啊……”
宁祐张嘴给他看,点头——没错,是他的牙齿——他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去抓,玄枵笑了一下。
玄枵拎着他下床,把他放在门口当蘑菇,转身回房间穿衣服,就听见小孩在门口挠门:“啊、多多……!玩、玩!”
他开门,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他挑眉笑起来:“好,玩。我们来玩找东西吧。”
老实说,比起濯尔清,他实在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不大适合带小孩。
但怪不了他,得怪濯尔清自己没用,才会因为忤逆天道,而道心第二次崩溃,陷入沉睡。
他拿出牙齿,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看对方懵懂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他笑了一声,将牙齿丢出去,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乱糟糟的杂草丛里。
对方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和不解,还很伤心:“……啊!”
“去吧,去找回来。”玄枵说完,冷酷无情地转身进屋躲清净,小孩嘛,给对方找点事情做就行。
【年轻时候这么混账呢?】未来的玄枵哭笑不得。
濯尔清冷静地回他:“现在也不遑多让。”
然后走到屋外,看着正撅着屁股,在草丛里找东西的小宁祐。
他那时候全无意识,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事,无怪乎后面回来后宁祐总躲着他,后面不知为何又重新与他亲近起来。
小宁祐翻两下,就用手背擦擦脸。
濯尔清原以为他在擦汗,过了一会才发现对方正哭得一抽一抽的,努力忍耐地瘪着嘴,过了一会忍无可忍就呜呜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找。
他又心疼又好笑,怎么那时候就这么倔。
小宁祐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忽然没维持住平衡,整个团子滚进了草堆:“呜、坏……哇!”
“啊……”濯尔清看得胆战心惊,发现他没摔着哪,才松了口气。
小宁祐滚了两圈,屁股着地,他头顶着乱七八糟的草屑呜呜哭了两声,干脆直接在草堆上躺下了。
等到玄枵感觉很久没有小孩动静,找出来时,对方已经在草堆里面睡着了。
“这也能睡着?”
他嫌弃地戳了戳对方脏兮兮的脸蛋,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捏,对方不高兴地往里滚,他偏要把人家转过来,“躲什么躲。”
小宁祐被弄醒了,顶着一头鸡窝头坐起来,抖了抖头发上的草屑。
他左右看看,看清楚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嘴一瘪“呜”了一声,去抓他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脸侧,委屈巴巴地蹭蹭,咕哝着讲些玄枵听不懂的话。
“还真笨,一点不长教训。”玄枵叹气。
濯尔清怎么教的,连谁干的坏事都记不住,还能贴上来。
“呜啊。”小宁祐指指自己的牙,又指了指草丛,抓着玄枵不肯松手,“不玩……”
不玩这个游戏,他要他送出去的牙齿。
玄枵翻白眼:“一颗牙齿,丢了就丢了……”
他懒散的抱怨戛然而止。
“呜、呜呜……哇——”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不以为意,下一刻,小孩儿一张嘴,发出掀翻天穹的清亮哭声。
玄枵吓了一跳,眼见着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去捂小宁祐的嘴:“喂、喂,别哭了!不就……算了算了,我给你找!给你找可以了吧。”
那哭声骤然收敛。
玄枵默默硬了拳头,他就说濯尔清小孩养得一般,惯成什么样了。
他叹口气,在草堆里翻找起来,身后跟了一只亦步亦趋的、摇摇晃晃的小尾巴。
最后两人在角落的淤泥里找到了那颗牙。
宁祐捧着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牙,眼见着又要哭,玄枵眼疾手快,拿去水缸旁冲洗干净,顺便把小脏孩子也洗干净。
那颗牙齿又变得白白净净。
但小宁祐不认,还是不愿意要。
玄枵被折腾得够呛,已经完全失去了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讲道理的力气,他认输道:“我给你打磨一下……就是,把外面那层磨掉,脏的地方就不在了。”
小宁祐不哭了,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在他身后,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工具,在树下石墩那打磨,直到那颗牙齿被磨成圆珠子。
小宁祐:“……哇。”
玄枵咬牙切齿:“哇。”
天都快亮了,能不哇吗。
他就不该造那个孽,直接无视多好,或者把这小孩宰了,不知道濯尔清醒来会不会直接崩溃……哈,那他也算是达到了……
“吧唧!”
玄枵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被一声轻响和脸上湿乎乎的柔软触感打断。
那小孩乐呵呵看着他,捂着刚亲过他的、缺牙的嘴,缺心眼地哈哈大笑。
玄枵不知为什么,平静了下来,那些烦躁忽然消失了。
他看着小宁祐叹气,从怀里取出一根红绳,把圆珠套上,系在对方手腕上:“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不知道濯尔清找不到那个锦囊,会不会急,哈哈。
小宁祐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那这事就彻底解决了,他也不是容不下这么个小东西,若不烦他,留着便留着。
玄枵抬脚往屋子里走,没抬动,回头看见小宁祐拉住了自己的裤腿,傻笑着:“坏、多多……饿。”
玄枵:……
但小宁祐最终还是凭借“实力”,吃上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后面甚至被玄枵哄着睡了觉。
无他,玄枵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感觉睡着了落个清静。
秦娘回来时,在屋里找着了靠在一起,睡得正香的宁祐和“濯尔清”。
玄枵察觉到了,但没有睁眼。
他是懒得在别人面前装,现在用不了太多灵力,也不好暴露。
他如是想,绝非借口。
宁祐如此这般与“坏多多”相处了几日,濯尔清终于恢复了清醒,他睁开眼,被在自己怀里睡得乱七八糟、流口水嘟囔的小孩儿吓了一跳——
他无须睡眠,多数时候只是守着对方,自己打坐修炼,少有这么亲近的时候。
他又高兴,又想起与对方这样亲近的恐怕是自己的心魔,那份高兴变得酸酸的。
他捏了捏对方微张的嘴,轻声道:“小白眼狼。”
换人了都没认出来,还这么亲近。
小白眼狼睡梦香甜,翻身往他怀里拱,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着了。
【现在回来看才发现,小宁祐蛮聪明的嘛,分得出来,他喊我都喊坏哥哥,喊你就喊哥哥。】
【长大后怎么不喊了,太可惜了,回去了有空哄他喊两声听听。】
玄枵乐滋滋道。
未来的仙首耳朵有点红,斥骂了一句“慎言”。
第25章 哥哥、救……咕噜噜噜噜。
过去的濯尔清很快发现了锦囊丢失, 偷偷找了几日,没找着。
最后在小宁祐手腕上发现了那个圆珠子手链,追问了一番。
小宁祐腼腆、羞涩地嘿嘿笑, 但就是不肯说, 濯尔清只好放弃。
……
时间过得很快。
转瞬便要到夏天, 院子里热得很,小孩也长大了一截, 已经可以傻乎乎喊着字正腔圆的“哥哥”追在仙首后面跑了。
“哥哥?”这是茫然的。
“哥哥……”这是心虚的。
“哥哥!”这是开心的。
“哥——哥!”这是有事要求的。
反正有事没事,喊尔清哥哥总没错,有时候那个坏哥哥也会出现,不过次数不多。
对小宁祐来说,这几个月日子可过得太好了, 有人陪有人教,他活生生圆润了一圈。
“哥哥!”小宁祐笑嘻嘻地跑过来,趴在正在看书的濯尔清膝上, 仰着脑袋看他,“玩。”
濯尔清垂眸问他:“玩什么?”
小宁祐摇头。
濯尔清思索片刻,放下书,从树上折了一只沉甸甸的梨枝, 小宁祐就趴在原本的石凳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轻弹一下枝条,梨枝晃动,仿佛有剑音铮鸣。
长绝起舞,剑似春光, 去若白虹飞星,收如惊鸿游龙, 矫然翩翩。
一剑飘然。
他突如其来生了坏心眼,收招时脚步轻动, 一剑正指宁祐。
小宁祐看得入迷,此时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
下一秒,收剑凝光,轰然间树上梨花四散,沉甸甸落了两个人身上肩头。
“……哇!”小宁祐立刻开心地大笑起来,跳起来去接那些花,濯尔清笑着看他,见他用衣摆兜了一兜梨花,跑过来给自己看。
他正要夸,就见对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抬手,一兜梨花都撒在了他身上。
濯尔清当然躲得开。
他没躲开,听见了小孩一边跑开一边发出的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也笑了一下。
然后轻而易举追上对方,单手捞起小孩转过来,看着宁祐左转右转的眼珠子,轻轻敲了他额头:“小白眼狼。偷袭我。”
“嘿嘿。”宁祐露出白牙。
他也不怕,反而跳起来挂在濯尔清身上,小牛皮糖、小粘人精,粘着对方手臂晃来晃去。
“有这么开心么?”濯尔清失笑,“喜欢的话,有空教你。”
濯尔清大概不知道,那是宁祐第一次有“漂亮”的概念。
即便宁祐总是忘掉许多事,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也一直记得对方在梨树下舞剑、一剑落千花的身姿。
很难说他后来想象中那种仗剑人间的未来,有没有受到濯尔清的影响。
玄枵偶尔出来,就带着小宁祐上蹿下跳,爬树捉知了、下水捞青蛙,拿草根给他编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有时候也作弄他,骗他水里有月亮,叫他自己去捞。
小宁祐“嗯嗯”两声,乖乖趴在水缸边去捞,够不着中间的圆月,就搬个凳子踩上去够。
玄枵得以偷闲,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酒,就躺在旁边梨树上喝酒。
他那时候第一次喝酒,很喜欢醺醺然的感觉,就放任自己醉去,摇摇晃晃,从树枝上落下去,很没有包袱地直接躺在铺了落花的地上。
所谓“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实在疏狂、实在年少自在……
“扑通——!”
“哥、哥哥、救……咕噜噜噜噜噜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享受。
小宁祐踩在凳子上,够得太深,直接一头栽进了水缸,在里面翻滚。
玄枵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人捞起来。
他拎着湿漉漉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小孩,像是拎着一只调皮捣蛋、被水打湿的小猫,长长叹气。
小宁祐咳嗽两声,睁开了被水打湿黏在一起的长睫毛,他小鸭子一样噗噗噗吐水,糊了玄枵一脸。
玄枵:……
他还在那断断续续:“噗噗噗、哥哥……噗噗,坏……”
玄枵黑着脸把他拎进房间:“洗澡。”
什么疏狂、什么闲适、什么自在,统统见了鬼,他还在倒霉地给小孩当限时娘亲呢,管喝管吃管睡管玩,还得管他掉进水缸。
至于他落在树下的酒,后来被好奇的小宁祐偷喝了,又是另一桩鸡飞狗跳的事情了。
又过了月余,小宁祐快要迎来六岁的诞辰。
因着他之前不通人事,诞辰过得很简单,难得今年小宁祐像是开了窍,秦娘和流春楼里其他人便准备为他办一次小宴。
宴会在白天,秦娘接着教书先生的名义请了濯尔清。
对方并未拒绝,但秦娘敏锐地嗅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对方似乎很犹豫困扰。
“哥哥!”宁祐跑过来。
秦娘先一步将他拦截抱起来:“不许老是随便打扰你尔清哥哥。”
濯尔清摇摇头:“无妨……不过今夜确实有事要外出。”
他捏捏宁祐的脸:“那明日再见。”
濯尔清这一日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四处打听了一番。
仙首几月未曾有任何声响,最近连连出现天罚,仙门内谣言喧嚣,已经传到了这一座小城。
濯尔清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这几个月,不过是从他漫长的命运中偷来的一段奇遇,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他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陪宁祐过一次诞辰,算是他最后的私心。
他回到院子,才发现此处已经挂上了秦娘精心准备的装饰。
流春楼人不多,只摆着一桌饭菜,小宁祐原本乖乖坐在椅子上,此时看见他,立刻哒哒跑过来。
桌上其他人第一次见他,看到他的脸忍不住窃窃私语,偶尔善意地笑一声。
濯尔清若无其事地抱起他入座:“我来晚了吗?”
秦娘摇头:“刚开始。”
宁祐喜欢热闹,头次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吃饭,因此很是开心。而且还有很多礼物!
诞辰……真的是可以实现愿望的一天。
他傻笑,就连尔清哥哥也是,什么都依着他,往常不让玩的,也陪他玩了。
甚至在他的央求下,陪他出门逛了门市。
好热闹啊。
他玩得开心,在街上跑来跑去,这里吃吃,那里看看,偶尔跑远了,回过头就看见哥哥正慢慢跟在后面。
最后,宁祐是傍晚时沉沉睡着,被濯尔清抱回家的。
濯尔清给他盖好被子,听见他咕哝了一句,凑近才发现是:“哥哥……玩……”
睡着了都还想着玩。
濯尔清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很快消失了。
他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恰好撞上秦娘,他冲对方点点头。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小雨。
秦娘问他:“你要走了吗?”
濯尔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小宁祐睡着了,你去陪他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娘似乎很犹豫,“你要离开这里吗?”
濯尔清与她走到离屋子远一些的地方:“嗯,这段时间多谢你收留。”
秦娘道:“仙人、等等、我知道你来路不凡,必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知道你我无亲无故我接下来的请求实在失礼……”
濯尔清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想要打断,在看见对方祈求的神色和带着哀意的眼角细纹时怎么都无法开口。
秦娘继续説道:“我儿天生之病,我本已放弃,只想着有我一口饭,便有他一口饭,有朝一日我死,我便带他走,不叫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吃苦。”
“但你来之后,特别是为他赐名之后,他竟渐渐有了好态……我怎么再忍心叫他跟我去死。”秦娘声音慢慢带了嘶哑,“我怎么忍心,他还那么小。”
“仙人,我知你不凡,求您给他一条生路!”
濯尔清张开嘴:“我……”
秦娘知他的犹豫,便问:“仙人见我,尚有多少寿命?”
濯尔清看了看她,不说话,凡人寿数不过寥寥,更何况这样的女子。
他不忍说,秦娘却猜着了,下一秒“扑通”跪在他面前。
他要拉,这倔强的女子却不肯,埋首叩拜道:“我若死了,我儿仍是这样痴傻,如何活得下去!我怎么忍心他受磋磨?求仙人成全!”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打在地上屋檐噼里啪啦,秦娘一身狼狈。
濯尔清看着面前的女人,又想到屋里沉沉睡着,尚不知命运的孩子。他分明可以改变它。
现在,过去,很多次,他可以去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他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天道均衡之道,牵一发而……
“那就成全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一种轻飘飘的、带着疯狂笑意的语气说。
“成全一个自己偏爱的孩子。”
“天下秩序的崩坏便从此刻、从这样一个小城、这样一个小小孩子身上开始。”
这是第一次,他清醒时,玄枵能夺走他的身体,濯尔清看着“自己”扶起了秦娘,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神色变了。
玄枵心情很不错,他说:“你是聪明人,那便在此等着,我来成全成全。”
“那个小孩,我也蛮喜欢的。”
他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推门进去。
反正不是宁祐也有李祐张祐陈祐,仙首魔心已生,便不可能相安无事。
第26章 他在这一刻,真正知痛了。
室内很安静, 玄枵走到床边,看见没心没肺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宁祐,忍不住戳他两下:“没心肝的。”
“明日起来, 可就不一样了。”
他天生心魔, 怎么会看不出来对方的痴愚是因为神魂缺失——
这样的人倒不少见, 转世投胎,少点什么很正常嘛。
而之前他与濯尔清在, 便好似此地多了一株天才地宝,即便只是呆在身边,也可以温养神魂,加上仙首起名,宁祐才显出好转之势。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
那只要留下一丝半缕神魂碎片, 把宁祐缺的那部分补上,不就好了。
反正他们天生地养,神魂与天地间一缕灵气无异, 就像是水进入海一样,绝不会排异。
这要是叫外人知道,恐怕濯尔清这仙首就不那么好做了——弑神食神,天下绝无仅有的天材异宝, 吞噬掉就可以没有任何后果地拥有天下第一的力量。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低下头去,额头与对方相抵,渡过去温和的灵气与一小部分神魂之力……
最后, 他说:“再会,小没心肝的。”
小宁祐睡得迷迷糊糊, 朦胧间被他亲了一下额头,嘟囔一句“坏”, 捂着脑门又睡着了。
不过半个时辰,窗外的雨尚没停下,玄枵就走出了房间,秦娘在门口焦急地站着,见到他,欲言又止。
玄枵挑眉:“今日之后,他便会逐渐开启灵智,不出一月,就能和他人一……。”
“轰隆——”
话音未落,忽然惊雷乍起,电光狰狞,他“哎呀”了一声:“被祂发现了。”
只是这样小小的行为,天道便已察觉他尚存活在世……不好办。
他笑眯眯道:“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秒,秦娘面前之人神色气质顿变,濯尔清捂着头闷哼一声,环绕四周,雷云已经密密布在小院顶上天空,他自己身上有细微电光忽隐忽现,顷刻便要雷劫加身。
他只来得及仓促之间回身看了一眼,便只能匆匆化为一道光离开。
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看他吧。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玄枵,都真切地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秦娘捂着嘴,没有惊叫出声,看着雷云轰隆隆随着那位,曾借住在这个破落小院、愿意教她家孩子的“先生”离开。
“呜、呜呜。”屋里传来小宁祐含糊的哭声,她才从怔怔中回过神,刚刚所见所闻都只是一场梦,只有这道哭声真实。
她急匆匆回到屋内。
小宁祐并没有醒来,只是在睡梦里呜咽哭泣,似乎有所感。
不久后,小宁祐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这样过了一日,他才汗淋淋地从苦梦中醒来,整个人通红通红,迷迷瞪瞪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旁边秦娘正守在床沿,他张嘴:“娘……”
秦娘摸他脸,确认已经退烧了:“终于醒了……吓死娘了。”
她又忍不住问:“你感觉怎么样?”
在这一日内,她既担忧,又忍不住心怀期待,这场不正常的高烧,会不会就是小宁祐开窍的开始。
可惜……
“唔、唔?”小宁祐茫然地啊啊两声,并没有一朝就变成那种聪慧的孩子。
秦娘忍不住叹气,又笑起来。
好吧,仙人说慢慢变好,那便慢慢来吧,左右她还能守着对方许多年。
小宁祐放空发呆,过了一会爬起来:“哥哥?”
往常母亲应当去流春楼里了,是哥哥守着他。
“没有哥哥了。”秦娘不忍心,但不得不说,她知道,濯尔清一定是极其特殊的存在,比她想象中的仙人还要特殊,因此……
“妹……有?”小宁祐不解地重复。
秦娘严肃地和他对视,强调道:“哥哥去很远的地方了,有坏人正在找他,所以我们得忘记他,得当做从没有这么个哥哥出现过,听见没有?”
“谁来问,你都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小宁祐没听懂,但老老实实应了。
秦娘忧虑地看着他。
他那样迟钝,即便听了秦娘所说,也理解不了,什么叫“没有哥哥了”。
第一日他什么也没察觉,只是一个人玩耍时总是想找哥哥。
第二日他依然没有察觉,时不时到濯尔清住的房间里看看。
第三日……
第四日……
濯尔清离开第五天 ,小宁祐忽然回过味了,他在小小的、一眼就能看到头的院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
白日里秦娘回来陪他吃饭的时候,他慢吞吞咀嚼、吞咽,忽然说了话,一句完整的话:“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吗?”
就像之前的教习先生们一样。
秦娘怔愣,忽然站起来,盯着小宁祐,声音颤抖:“右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吧。”他重复,他本来对着母亲乖巧地笑了一下,却忽然落下泪来,茫然地、手足无措地抹眼泪,“母亲、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但是……”
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结结巴巴地、竭尽全力地、正常地沟通。
被困在院子里数年,他终于在这一年的苦夏之后,长大了。
秦娘又感动又伤心,她一方面高兴自己的孩子不再痴愚,一面又担忧……
人一旦懂得,就无可避免要受在世之苦,爱恨痴缠、别离死散,所有凡人的一生,都逃不开这苦。
“娘……”她听见自己的、小小的孩子坐在对面喊她,捂着心口,茫然无措道,“好痛啊。”
濯尔清教他的一个字……痛。
他似懂非懂,直到此刻,终于知痛了。
【哈……】空气中传来玄枵似笑非笑的叹息,他问濯尔清,【你有没有后悔过,教他“痛”、教他“饿”、教他“开心”,若你没有教他,他此时便不会痛。】
【那时候……那些大家族都传你死了,要去昆仑仙宫一探究竟呢。还有的找到了这座小城。】
【你又有没有后悔过,没有杀掉那些追来的人?】
未来的濯尔清视线追随在小宁祐身上,看对方坐在石凳上抹眼泪,没有回答他。
【你若不管不顾,一心在此,也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你可以看着他长大,教导他,让他成为你门下最受宠的弟子,叫他不必吃任何苦,就这么……】
玄枵这是假话,即便濯尔清不走,天道也不会容忍他的叛逆。
“……我不能。”濯尔清,或者是仙首,沉默良久后道。
他不能这样做,他无法视天下百姓为粪土,他放不下。所以无论如何,他必然会离开此地,回到仙首的位置上。
“但我后悔。”濯尔清说,“我当年应当带他走。”
过去的濯尔清因变离开,不得不回到昆仑仙宫。
后来受到天道影响,逐渐忘记了与自己有一层因缘的小宁祐,只朦胧记得南下时路过许多小城。
那时候他与玄枵达成一致,以昆仑为据,遮掩玄枵踪迹。
按照盟誓,若他百年后,仍决定遵循古道,老老实实做他的仙首,那玄枵就会自毁消失,再不出现。
但就像宁祐那时候的醉话一样——
若濯尔清真的不想、真的无动于衷,又怎么会有玄枵呢。
【那还继续看吗?】玄枵问。
濯尔清说:“看。”
他错过许多,这一次无论如何,即使对方无从感知,他也可以陪在对方身边一次。
他陪着,看着小宁祐逐渐忘记了那个只来过几个月的、奇怪的哥哥,那个会给他煮一碗面,会特别厉害的剑术,会很多很多东西的哥哥。
小宁祐渐渐长大,懂了事,每日也在楼里帮忙端茶倒水,他机灵讨喜,又随秦娘长了张白生生的俊俏小脸,楼里姑娘谁不喜欢他?
于是又渐渐在姑娘们那认了些字、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曲舞手艺,第一次偷学时被秦娘拧了耳朵——
“我生你养你,是叫你学这些的?我看你也别在楼里呆着了,我送你出去读书。男孩子家的,整日混在烟花之地,算什么?”
宁祐躲来躲去,躲她的打,讨好道:“哎、娘!娘!别打了!”
“你还喊!”秦娘一甩袖子,“你是我捡来的,喊我秦娘,懂不懂?不是我亲生的!”
宁祐赶忙喊:“秦娘、秦娘!”
他知道秦娘的苦心,若只是楼里收养的孩子,虽然受些非议,到底不真的影响什么。
但他总心疼对方,私下里不肯改口,秦娘却怕他喊顺口了,漏了陷。
秦娘心不硬,他一服软,便收了手。
宁祐笑嘻嘻过来给她捏肩:“那些怎么了,楼里姐姐懂的多着叻。去什么别的地读书,我看就姐姐们教的字啊诗啊也不错。”
“别吊儿郎当。”秦娘翻他一个白眼,叹气道,“你以为认字就可以?送你去别人门下读书,为的是个正经身份,你以为光认字就可以考学啊?”
“那就不考学啊!”十一二岁的中号宁祐理直气壮,“我就一辈子留在流春楼不出去了,总得需要端盘子的吧……哎哟!”
秦娘狠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孩子话。”
所幸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个样,过不了多久,他又有新的想法了,央着秦娘说要学武。
说什么学好了去仙门,学差了也能参军不是,被秦娘好一顿揍——个不省心的,修仙问道、当兵打仗是那么简单的?!死了活了都不知道!
宁祐笑嘻嘻应了,等到空闲时,不知从哪里自己打了把木剑,半玩半耍地练着玩。
他就这么在流春楼度过了十个春秋,从六岁到十六岁。
他抽条成了高挑的少年,身上有着薄薄的、平日里体力劳动而来的肌肉,他晒了太阳也不黑,还是白,在人群里鹤一样显眼,笑起来露出犬牙,还是一如既往讨喜。
这时候的他和一百年后濯尔清再见到的宁祐已经很像了,只是脾气迥异。
【这时候怎么这么招人疼,后面犟得很,挠人疼……】玄枵看得津津有味,不忘点评。
他心里发痒,很想把人群里那只乐滋滋的小鹤抓过来好好揉巴揉巴,给揉进血里肉里。
濯尔清没有说话。
他仔细看着。
“阿宁,你又从哪回来?一身脏。”长春已经成了楼里的老人,脸上也生了皱纹,还是看着楼,说话依然不好听,“当心秦娘子见了又罚你。”
“我去打柴卖呢!”宁祐笑起来,“待会就去冲个凉,你可别叫我娘知道,她啰嗦。”
今日赚得不少……
他盘算着,他这么大了,打柴也好、干杂活也罢,或者去哪里当个学徒,总能养活他娘了,再攒攒钱,就可以接秦娘出去过日子。
要不是秦娘不乐意他去参军,他攒钱还能更快。
“哎呀,右右!”后门那边闯出一个小姑娘,一面跑一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还不去院子里看看!秦娘不好了!”
宁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他看清那小姑娘着急的眼泪,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场闹剧,而是真的。
他来不及整理,急匆匆往家里跑去。
濯尔清叹息一声,跟在他身边。
这么些年,楼里的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终于,秦娘在这一年也去了。
第27章 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宁祐确乎已经是个能够抗事的少年了。
他冷静地处理完秦娘的后事, 对方给他留了不少余钱,加上他攒的部分,风风光光给秦娘下了葬。
“你傻呀, 你把钱都花了, 后面怎么办?再说我们这的人, 搞得再好,人家也要指指点点的。”长春看着心疼, 私下里偷偷跟他讲话,“秦娘子知道你孝顺,给你留钱是想你好好过日子。”
宁祐笑了笑:“怎么会,我有手有脚的,怎么都能活, 何况一辈子也就给她花这么一次。”
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伤心,叫众人稍稍放了心,直到有一日他和送菜的伙夫打了架。
据说是伙夫和人闲聊, 讲什么“哎哟,听说是得病去了”“这楼里还能有什么病啊”,两人一阵大笑。
路过的宁祐便问:“什么病呢?”
“风月场里的人,得花柳病呗的, 千人骑,脏得嘞。”那伙夫是新来的,不认识他,见他年轻俊俏, 调笑道,“毛都没长齐, 就来问这些啊?”
另一个人倒是认得宁祐,扯伙夫叫他快别说了, 伙夫疑惑:“你扯我做什……啊!”
宁祐已经一拳揍上去了。
他看着瘦,但很会打架,使了几下巧劲便将人狠狠掀翻在地上,他翻身骑上去,一拳一拳打在对方脸上,问:“怎么脏了?你说说看呗。”
打一拳问一次,下面挨打的人被打懵了,旁边看的人看傻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拉架。没拉住。
最后是楼里的姐妹们听了消息急匆匆派长春过来,给宁祐劝住了。
宁祐坐在已经昏过去的伙夫身上,抬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没事,我有数,你不来我也不会把他打死。”
你有数个屁啊。
长春把他扯起来,招呼店里帮工:“快把他送医馆。
“也真是的,嘴里不干不净,还舞到别人门口,活该!就是告了官,也是他有错在先。”长春呸呸骂了几声,又看宁祐,正要数落他,却骤然停了嘴——
宁祐满脸是泪水,捂着脸无声哭:“我……啊,秦娘原来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总是迟钝,现在方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秦娘子了,在外人口中,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因病死去的歌伎。
他终于从恍惚中回神,开始面对这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
濯尔清站在他身边,俯身伸手接他脸上的泪水。
此后又是数月,宁祐好像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宁祐,在流春楼里帮忙,直到有一天,楼里姐姐们忽然给了他小半袋子金叶子。
长春作为代表说:“喏,我们给你凑了些盘缠。你不是一直想出去么,之前秦娘子在,你舍不得走,如今可以走了。”
“姐妹们看着你长大,如今也算尽了心意。”
宁祐接下袋子,给诸位姑娘叩了个头。
“算了,也、也不用着急走,不是赶你啊,你在留些时间也可以,收拾收拾东西。”长春又说。
宁祐忍不住笑出来:“正好我也舍不得各位姐姐,再呆上几日。”
诸位姐妹给他挑了个吉利日子,正巧是三日后。
可惜第二日的时候,便起了变故。
宁祐砍完柴,回来时发现白日里的楼里竟有客人,排场还大得很。
楼里站了两排护卫,中央坐着一个面容英俊却神色冷漠的年轻人,穿着华贵,正不紧不慢支颐品茶。
忽然,那人似有所感地抬头,冷淡地偏头,看向他所在之处,两人四目相对,对方薄唇动了动。
宁祐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匆匆从侧道跑回后院,却被长春拦住,对方一脸喜色:“你可算回来了!你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你晓得不?”
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越听越怪呢。
宁祐替对方拍背:“你跑慢些,说罢,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春喘匀了气,一口气道:“你父亲派人来寻你了!外面坐着的正是你的兄长!你父亲所在的家族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修仙世家!你不是一直很想修炼么?”
宁祐眨眨眼:“父亲?兄长?”
他面露古怪之色,长春是个急性子,拉着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你这兄长已经等你一下午了!”
两人吵吵闹闹,刚转身便撞到了人。
宁祐后退两步,发现面前比自己高上一头的人正是刚刚大堂中见到那位。
“跑什么。”对方冷淡地和他对视,“弟弟。”
宁祐被那个称呼震了一震。
他不算艰难地从对方脸上找到了一些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眼睛就很像,但对方的显然更细长,有着成年男子的成熟。
难道他真有个修仙大家的父亲,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姓宁,宁裕空。”男人说,“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这次过来,是希望你跟我们回宁家生活。”
男人讲话不紧不慢,既不逼迫也不亲和,只是没什么感情地在陈述。
宁祐本能地不大喜欢这个兄长。
至少他和自己想象中的兄长实在相去甚远。
“我到南浔还有事情要办,各类事务他们会详细告知你,等处理好,便会带你回宁家。”宁裕空说。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往前,站到了宁祐身边。
“我就先走了,等你到宁家,我会为你接风洗尘。”宁裕空对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这就走了?宁祐难以理解。仿佛对方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只是为了例行公事地看他一眼。
他以为,亲人相聚,至少该有些……
因着这个初见,他对宁裕空的印象不大好。
“五少爷。”那两位护卫喊他少爷,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打量了他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并没有太将他放在眼里,“你住在何处,不如过去收拾物什,我们一边给你讲下具体的情况。”
宁祐确实也不想在楼里掰扯,便将两人带回了小院,倒了三杯凉茶,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杯——他可是刚打柴回来,一口水没喝。
两个护卫皱了皱眉,没接他的茶,只是自顾自地开了口:“我们宁家,是修仙界五大家族之一,司掌平江以南地界……”
……
宁祐渐渐搞明白了,他父亲呢,是这个劳什子平江宁家的家主,与妻妾生有四个孩子,他则是对方来南浔时,慕母亲歌声而来,意外留下的私生子。
原本他们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后来查到了,便想把少爷请回本家生活,到底是家主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何况家主对他的母亲还有一些感情。
总之就是需要他回宁家。
宁祐心里好笑,宁家这样一个所谓的大家族,若真有心,早就能找到他与母亲,何必留到现在,想必找他一事并不重要。
至于他们具体想干嘛倒并不重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宁家……他想去昆仑。
听说那有天下第一仙宗天衍,最关键的是,他曾经背着秦娘打听,听城外道观的老道说,天衍宗有位仙首,名叫濯尔清……
那才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和兄长。
他准备去找找看。
“不好意思,容我拒绝。”宁祐喝完一壶水,冲对方友好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已与他人有约,近期要北上一趟。回宁家的事,容我考虑考虑,等回来后再作决议,可以吗?”
【北上……】玄枵轻叹,笑了笑,【他那时候不会想来找我俩吧?之前还偷偷打听过你名字。】
【还是只是不想太强硬地拒绝,找了个借口。这时候脾气真是好。】
濯尔清冷笑了一声:“脾气好?”
不,宁祐这时候并不是脾气好,他此时更多是因为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怕激怒对方,才小心斟酌词句。
那两个护卫显然没有想到宁祐会拒绝,顿时脸色一变:“你说你要考虑?”
“铿锵”一声,其中一个护卫佩剑出鞘一小截:“小子,喊你一声五少爷,那是少主仁慈,不要给脸不要脸。”
宁祐也来了气,他好端端活到现在,宁家未曾对他或者秦娘有任何恩情,对方叫他回去认祖归宗他就非得回去吗?
“我不用你们喊五少爷。”宁祐冷冷道,“我要是不愿意回去,你刀架我脖子上也没用。请回吧,要谈也是和那个少主谈。”
他那时候年少气盛,以为自己赤条条一条命,什么也不怕。
可是却没想到,这把刀没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却架在了无辜之人身上——
当夜,流春楼起了大火,一片混乱,诸人惊逃,却发现大门紧锁,四面围墙不知为何出不去,哭声嚎啕震天,楼外却无任何人听见。
宁祐出去采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熊熊火光,而道两旁其他人仿若未闻。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抱着剑,对他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火,不是幻觉。要么跟我们回宁家,要么这地儿被烧成灰,选吧。”
他顿时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紧紧咬住了牙,他不愿意就这么屈服,本来若好好谈,也许等他去完昆仑,也会回宁家,但……
他跑起来,去旁边借水灭火,一边大声喊人救火,那些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有个与他熟悉的阿婆拉住他:“哎哟,娃儿你喊什么,那哪有火嘛。”
但对方还是借了他水桶,许他在自己这打水,宁祐往返几次,火势却不见小,门口的木梁烧断了砸下来,里面顿时传来惊叫,是长春她们的声音。
有人从木梁下伸出手,宁祐顿时丢开水桶,冲了过去,他不怕火一般伸手去够,自己要只身冲进火海,却被结界弹了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不死心,又往里跑,再摔,他听见了那两人的讥笑声,门里又传来女子的尖叫和哭声,那只伸出门的手也落下去。
宁祐咬了咬牙,他爬起来跑到两人面前:“……”
“我愿意回宁家,可以灭火了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了,又看向他:“那是刚刚的要求了,现在嘛,涨价了。”
“我们要灭火,也是很麻烦的,施展术法可是很累的。你这样求人可不行。”
那火越发大了。
宁祐扑通一声直接跪下,给他磕了个头:“求你,救她们。”
第28章 他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右右!】玄枵几乎是下意识, 【濯尔清你他妈拦他啊?你让他跪?!】
濯尔清已经有点麻木了,他问:“拦得住吗?这是过去。”
他是这样说,可仍然无法克制地去拽宁祐的手臂, 想去扶起对方, 又在最后收手。
这和最初在地牢时不一样, 他此时动作,一定会对过去造成影响, 被天道察觉,那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他只能看着——
宁祐跪得如此痛快,反而叫两人愣了一下,悻悻然不知说什么,唾其中一个人说:“……行了, 他都跪了,灭火吧。”
另一个嘟哝了什么,宁祐跪在地上看着对方……
那人只是轻轻一挥袖子, 忽然风来云至,大雨落下,刚刚还熊熊燃烧而不能灭的大火,骤然被倾盆雨水熄灭, 发出嗤的声响。
如此轻易。
“是雨!快趴下、当心!”
“火、火灭了?!太好了我们能出去了……”
“怎么突然下雨了、咦!流春楼怎么成了这样?”
……
宁祐听见雨中传来声音,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难以理解。
他擦掉脸上的水,其中一个护卫说:“好了, 收拾干净跟我们走吧,至于这个什么春楼, 我们留了足够的金银财物。
宁祐很难说那一天对他的影响。
他最震惊和难受的事情,并不是他给某个人跪下——对他来说, 为了救人而下跪或者屈服,也不算什么屈辱,他应当骄傲才是。
但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轻易燃起大火、又轻易熄灭大火,翻手覆手之间,便能决定一个、甚至很多个人的命运,生或者死,不过是对方一念而已。
不过半日后,他便被带回了宁家。
那个所谓的父亲,现身讲了几句话便推称身体不适离开了,奢华的大厅内只剩下宁祐与宁裕空两人,他的兄长置身主位,招招手让他过去。
对方打量他一会,问:“腿怎么了?”
宁祐说:“摔了。”
“流春楼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已经请人复原,你的朋友们也没有事情。”宁裕空收回视线,“至于那件事,那两个人我已经处理了。”
宁祐下意识问:“处理?”
宁裕空没有说话。
“你把他们杀了?!”宁祐有些吃惊,“可是他们不是很厉害吗?”
“我比他们更厉害。”宁裕空冷静地说,“你在同情他们。他们身为修道者,确实比凡人高一级,但他们让你下跪,便是侮辱宁家的血脉。”
“你是我的弟弟,他们受了你的跪,便是蔑视我。”
他并不是为宁祐出气,他只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蔑视,认为那两个修道者挑战了宁家的权威。
宁祐忽然明白了他们的逻辑。
大概也是从这一刻,他明白了,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孔的男人,绝不可能时自己的兄长。
……他们不是同路人。
“去休息吧。”宁裕空看上去并不是很在乎他内心是否认同自己,一如既往冷淡道,“明日我会将你介绍给宁家其他人。”
那是一场不那么让人感到舒服的欢迎会。
宁祐从在场人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数不同的情绪,或是不屑轻蔑,或是困惑,或是……怜悯?他们在怜悯什么?
不过从这一场宴席中,他很轻易地发现了,宁家之中,宁裕空才是真正掌握权力的家主,他们那个懦弱的“父亲”不过是傀儡而已。
宁祐毫不怀疑,如果那位父亲有丝毫把柄,宁裕空会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将对方取而代之。
“右右,你来。”宁家“家主”喊住他,见他时宽慰地笑了一下,“听说秦娘亡故,如今见到你,倒觉得她还在似的。你和她长得倒是像。”
“你心里一定恨我,我一直没有去接你们。当年我曾提出带你娘走,她却不愿意。”
宁祐笑了笑,内心却冷冰冰想,你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她当然不愿意。何况,这话死无对证,讲得好听罢了。
但他的心里那种预感越发明显……对方接自己回来一定有所求。
“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宁家“家主”说,“我一定会尽量补偿你,”
“您有什么事,就直说罢。”宁祐实在受不了这样虚伪的对话了。
对方说:“其实你兄长,之前为歹人所伤,每逢月中,就会受彻骨之痛,唯有其血脉相通之人的血可以缓解。”
“我们都是修道者,血中灵力互相排斥,唯有尚未修炼的凡人之血可行。”
看来是要他的血……他们这样有所求,反而让宁祐放下心来。左右他是要逃的,取几个月血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逃之前,总得再打算打算。
“我的血?”宁祐面露犹豫。
“一个月只取几滴便可,你放心。”宁家“家主”赶紧道,“绝不会伤到你。”
宁祐摇摇头:“倒不是此事,我只是担忧,若我月月都待在此,楼中亲友要怎么办。我来之前的事情,您也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立誓,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宁家“家主”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和楼上扶栏的宁裕空对视,对方神色冷漠,宛若伺机的毒蛇。
下一刻他面露恐惧,仓促收回视线,看向宁祐:“好,我愿意立誓,以煌煌天道为证,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身死道消。”
宁祐松了一口气,如此他也可以安心了,哪怕他之后离开此地,宁家想必也不会视家主的性命于无物,去为难一帮凡人。
此后数月,每逢十五,宁家都会派人来取血。
宁祐在宁府中还算自在,大部分时候他都宛如府中的隐形人。不知道是不是宁裕空提前下过命令,宁家人不怎么接触他,那些侍女仆从护卫也只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那位便宜父亲不常出现,宁裕空偶尔例行公事般来看他,确认他的情况,对方每月月中那几日会闭关,宁祐猜测和那个所谓的诅咒有关。
他如此在府中观察了几月,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宁裕空闭关,府中没几个人盯着他,连护卫都因意外被调去守着宁裕空。
而他最近找到了府中到后山的一条旧路,极少有人前往,出府的侧门为一把铜锁封住,守着几只巨狗。
宁祐偷偷用泥堵住锁眼,套了模型,打了钥匙——
【他这时候手艺就这么好了,怪不得后面偷偷给我们打无事牌。】
玄枵道:【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宁家后山特意留了一条路,不知是要通向哪里……】
濯尔清看着宁祐小心翼翼从匍匐打鼾的几条巨犬旁绕过去,那几只狗都被他药了个彻底,起码得晕上半刻,足够他开锁离开。
宁祐关门跑路,一路狂奔。
门后的路线他没探过,只能凭借直觉穿过草丛,很快那座灯火辉煌的府邸就远了。
他机灵,还伪造了往另一个方向的印记,自己避开那条小路,直往树林里钻。
不知狂奔了多久,背后已经只能看见数不尽的树,他才在林中空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慢慢往前走。
林中昏暗,树影沉沉,时不时窜过一只鸟啊兽啊,宁祐胆子大、好奇心也强,没被吓到,反而颇有兴味。
他身上背了自己做的弹弓,轻松一拉弓,就听见石子击中物体的沉闷声音,他高兴地挑眉,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直看得空中的濯尔清与玄枵忍俊不禁。
他那时候真的就是个刚刚接触外面世界的少年,一颗脑袋里全是好奇和不服气,又鲜活又可爱。
后来又如何……变成那样呢。
宁祐正跑过去捡起那倒霉小鸟,刚弯下腰便一愣。
刚刚没有注意,此刻躬身探草,才听到了地底传来令人不太愉快的、沙沙的声音,隔得远,仍不太清晰。
濯尔清面色一变,他几乎是立刻分辨出来这是什么……这是千面蛾蝶,而且是成群的、大量的千面蛾蝶。
这种蛊蝶与普通虫蛾不同,振翅时会有尖锐啸声夹杂其中,宛如孩童嚎哭。
宁祐忍不住他的好奇心,又疑心是否有谁在哭,最终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草丛愈深,竟渐渐显露出一条铺了石头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道地窖,铁制的门挂了锁,里面传来哭声,门被撞得作响。
宁祐顿时加快了脚步:“有人在里面吗?你别急我给你开门!”
他那时候那么年轻,吃了一点不多的苦头,尚没有学聪明,这荒郊野外的,一心急就什么都顾不上。
如果他没有被宁家带走,而是前往昆仑,被养在濯尔清和玄枵手下,他们一定会仔细地教导他,要如何分辨危险。
可惜没有如果,此时濯尔清尚远在极北之地,而未来的仙首只能徒劳地看着,对活在过去的少年大喊:“右右!别开门!这里……”
宁祐已经打开了门,他几乎和冲出来的人面的虫子面对面,吓得踉跄摔倒,往后退,却忽然撞到了一双鞋,退无可退。
他呆呆抬头,宁裕空不知何时出现,正冷漠地看着他,然后……
一把将他推进了地窖。
“你太好奇了。”宁裕空平静的声音传来,“弟弟。”
第29章 这份大礼,如何?
宁祐如坠冰窟, 正要往上爬,却听见吱呀一声,那铁门关上了, 他最后看见的是宁裕空转身离开的身影。
“等、等等!宁……啊!”
他意识到什么, 正开口, 就被四面八方振翅而来的东西埋住,宁祐发出闷哼, 被带着摔倒在地,他下意识打滚,挣扎中摸出口袋的火折子点亮——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蝴蝶状的东西,却背着狰狞的人脸图案, 有着血肉般的突出。
宁祐抽出木棍打掉了一些,但仍源源不断般涌来,他举起火折子, 脸色发白……
整个地窖,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这种东西,后翅上的人脸充满怨念与怒气、齐齐盯着他。
“不……”宁祐咬牙。
他往后退,手中的火折子却逐渐暗淡……那些因为火光下意识退却的蛊蝶, 反应过来后再一次冲了过来。
他最开始只是闷哼,把自己蜷缩起来,露出背部、护住头胸,咬得嘴里鲜血淋漓, 指甲抓在地面,用力过度翻翘起来。
再过不久,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忍耐,无意识地惨叫, 含混地夹杂着求救,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宁祐的耳边全是孩童哀嚎般的振翅声。
下一秒……
万籁俱寂。振翅声消失了。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濯尔清念完最后半句咒文,手指点在他额头,“封。”
宁祐终于昏死过去。
濯尔清死死地、徒劳无功地将宁祐抱在怀里,那些蛊蝶穿过他、啃食着他怀里的少年。
【你救他啊,你封闭他的五感顶个屁用!醒了不还得痛,痛了这次还有下次。】
玄枵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不愿意做,就让我来,犯禁叛逆,我一个心魔怕什么!】
“我不会让你上身的,只有……”濯尔清看着面前数不清的蛊蝶,眼前发红,他说,“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地救他。”
他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留给天下人,而这天下人中,有他最偏爱的一个。
他还记着呢,宁祐气哼哼地醉话,说所谓自愿都是“狗屁”;也记着宁祐坚定的声音,说自己会等,所有人都会等。
对方还在未来等他,他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死在天道之下。
他明白,但是……
濯尔清闭上眼。
就算闭上眼,仍能听见蛊蝶振翅蜂拥而来的声音,封闭听觉也能感受到怀里人身上增多的伤口、留下的鲜血和恐惧颤抖的身躯……他恨不能代受之。
他忽然懂了多年前,秦娘所说。
若她死,那便带走小阿宁,不留他受苦。可临到头,又无论如何不忍心,这也不忍、那也不忍。
他刚刚心中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不如……不如就这样带走宁祐,与他活到天道发现为止,到时与对方一起共归尘土……
但念头到底是念头。
……
无论对过去的宁祐还是未来的濯尔清而言,这都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虽然事实上,这不过半个时辰。
蛊蝶缓慢褪去,爬回黑暗中,看过去只有一张张皱巴巴、闭上眼的人面。
下一刻,门开了。
宁裕空站在上面,身边的护卫下来将宁祐带了上去。
他打量宁祐半晌,便割破手心,按在宁祐额头,纯净而浓郁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流入他体内。
护卫此时方敢说话:“下面那些都安静下来了,五少爷体内灵气很充足,恭喜少族长。”
宁裕空收回手,说了一句:“不错。”
只有未来的宁祐知道,这一句两个字的批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
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道具,确乎是可用的。
而使用者本人给予了“可以继续使用”的标签。
那时候快要满十七岁的宁祐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疲惫地昏迷着,直到第三日,才堪堪睁眼。
即便是抬手都觉得费劲,他努力转过头,看见了旁边的宁裕空。
“醒了。”宁裕空说。
宁祐想要破口大骂,没力气,最后哑着嗓子骂了个:“混账,草。”
“不对。”宁裕空坐下来,冷静地纠正,“你应当称我为兄长。”
……他到此刻还能说出这话!
宁祐心里冷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对方于是耐心地附耳过来,宁祐忽然死死咬住了宁裕空的耳朵,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宁裕空仿佛是个怪物,这样也不躲,反而用一种不认同的神色看着他,直到宁祐失力摔回床上。
然后宁祐就知道对方为什么不躲了。
他正呸出一口鲜血,下一秒耳朵忽然剧痛,发出无法承受般的嗡鸣。
宁裕空收回施法的手:“这次便算了,再有下次,你的耳朵也不必要了。”
说得好像是什么恩赐一样……宁祐没力气再争辩。
宁裕空一边愈合耳朵上的伤口,一边道:“叛逆无度,忤逆兄长,是一罪;私自出逃,闯入禁地,是又一罪;最后一罪,是你的弱小和愚笨。”
宁祐刚吃完亏,不敢再惹他,闭着眼装死,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睁眼:“弱小和愚笨算什么罪”
“弱小本身就是罪。”宁裕空说。
宁祐反驳:“那总有人比你强,那你也弱小,你也有罪。”
宁裕空没生气,他似乎很认同:“是。”
宁祐气结。
“若你没有选择逃跑,也许不会这么粗暴就让你接触千面蛾蛊。”宁裕空说,“不过既已如此,也不必再瞒。”
他道:“宁家接你回家,是因为我需要一位替我承担每月反噬的至亲,也就是说,你每月需得入禁地一次。”
“所以不要再逃跑,你逃不走。懂了吗,弟弟。”
宁祐回想起所谓禁地的遭遇,几乎要打一个寒颤。
宁裕空说:“晚一些会有人送来药浴,你可以选择泡不泡。”
说完便离开了。
他总是看似给人选择,但其实没有。
说什么不逃的话便不会如此粗暴,但宁祐被强行待会宁家,怎么会不逃;又说什么可以选择泡不泡药浴,但宁祐几乎连说话都费劲,怎么选不泡。
而且宁祐渐渐回过味来了。
说不定连这次逃走,都是宁裕空故意留给他的“漏洞”。
之后一个月,宁祐在藏书阁中找到了关于宁裕空口中所说千面蛾蝶的记载——
“天玑九十年,有修者于墓葬中寻得一种人面为纹、可以吸食他人灵力生气的蛊虫,后流行于修者中,常有修者以蛊虫吸收他人灵力后,汲取蛊虫灵力,并辅之以蛊虫伴生灵草。”
“后又一年,仙首震怒,肃清千面蛾蝶之患,一是严禁使用,一经发现就地诛杀,另则釜底抽薪,将需要与其一起使用的伴生灵草灭尽,只在仙宫留有部分。”
……
后面还有一些别的记载,总而言之就是,千面蛾蝶就像是蜜蜂,吸食灵力后回到伴生灵草处,将维系生存之外的灵力注入其中,灵草便是他们的居所。
有灵草时,修者只要吞吃炼化灵草,没有灵草时,还想吸收灵力,便只能成为“灵草”。
所以宁裕空借助蛊虫吸收他人灵力修炼,因为没有伴生灵草,每次吸收灵力都必须忍受痛苦,而且,没有灵草作为中转,灵力未免斑驳,易走火入魔。
他们宁家就琢磨出个用人来当灵草的法子,但这人选很特殊。
非得是血脉至亲,还得是没有修炼出自己灵力的凡人,否则两人体内灵气不合。
于是便有了倒霉的凡人宁祐。
此后数月月中,宁祐都不得不进禁地,然后再泡上一遭药浴。
濯尔清陪他到后面,甚至想过不要再看下去了,他应当离开,但他又舍不得留下少年宁祐一个人。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宁家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忙于筹备着什么,听说——
当世仙首濯尔清要闭长关,闭关前想来宁家取一宝物。
过去的宁祐偷听到消息,眼睛亮了亮,几乎要雀跃起来。
而未来的濯尔清怔愣在空中。
他确实在闭关前来过宁家,为了取扶桑残枝,但却不曾记得与宁祐相遇过……
更重要的是,那时他应当已经忘记了曾经在南浔城的经历。
濯尔清看着宁祐找到机会,避开看守跑到过去的自己面前,看着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被宁裕空施了法无法言语。
最后看着自己拿到扶桑残枝后离开,而宁祐被宁裕空拦在身后。
宁祐眼里的亮光慢慢消失,直到自己的背影彻底看不见才垂下眼睛。
他把更为重要的宝物落在了此处。
那时候宁祐一定恨死自己了。
濯尔清不敢深想。
宁祐是记得自己的。
那当候困于痛苦和囚禁之中的宁祐,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时,那样急切而期盼,是因为那个曾消灭千面蛾蝶之患的仙首来了……
还是因为记忆里依赖的兄长来了。
是后者罢。
但他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仿佛不认识他,也没有救他。
濯尔清呕出一口鲜血,落到地上时,如同未曾存在过。
令濯尔清意外的是,那时候的宁祐希望落空后,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对方如往常一样,白日呆在藏书阁,日落后懒洋洋地在被允许涉足的区域闲逛—
他之前逛到了地牢,撞见了许多被养来让蛊蝶吸取灵力的低阶修士,然后杀了一个求死的人,于是许多地方去不了了。
等宁祐逛累了,他就会回院子里沐浴休息,第二日再去藏书阁,如此日复一日。
直到下一个月中,宁祐再一次进入禁地。
这一次他没有失去意识,准确说,从第三次进入禁地后,他就没有再昏死过。
任谁痛多了,都会耐受。
宁祐盘腿坐在角落,被万虫吞噬,却也吸收着那些蛊虫体内的灵力,他嘴里艰难地念着什么。
这一次结束得很快,他照常被护卫拖出去,宁裕空照样伸手吸取他的灵力,忽然,天地风云骤然变色——
这是有人渡劫。
宁裕空万年不变的面色忽然扭曲,他面如阴云般看向宁祐。
宁祐回看他,虽然动弹不得,却咧嘴大笑起来:“如何?”
这份大礼,如何?
这么多次了,他怎么会一点长进没有?你看,他控制得刚刚好。
早一些入道会被宁裕空提前发现,晚一些则会灵力不足,他入道的时间刚刚好。
而濯尔清忽然明白了,宁祐不是没有改变,只是许多事,并没有发生在明面上。
第30章 心意相通之人。
宁裕空呕出一口血, 在宁祐面前摔下去,身边的护卫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掌击在宁祐后心。
宁祐狠狠摔出一大截, 爬不起来, 他就躺在地上看着那边的混乱大笑……被人拖下去。
一时间宁家陷入了混乱, 一向独|裁的代家主宁裕空因体内灵力紊乱,重伤昏迷不醒。
宁祐被押入他曾闯进的监狱, 关在最里面的一间。
他实在是伤敌八百,自损八千,入道被硬生生打断,内伤严重,识海混乱, 恐怕这辈子绝了修道的路。
何况宁家不会放过他。
那些人反复讨论要不要救治他、要怎么处置他,也有宁裕空那一派的人来折腾他,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直到三日后的晚上, 宁祐正在用稻草折小鸟,听到了散乱的脚步声。
宁裕空穿着宽松的长袍,独自走进这长长的地牢,他情况并不好, 长袍内缠满绷带,头发披散零乱,脸色苍白神色冷漠。
他隔着玄铁的牢门,自上而下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宁祐, 对方身上还有吐的血,比那日又多了些伤, 想来也无人会处理。
宁祐和他对视,轻笑:“没死啊?”
宁裕空打量了宁祐一会:“……你不听话, 弟弟。”
“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会是你的弟弟,宁裕空。”宁祐支撑着坐起来,认真地反驳。
他年幼的时候,和母亲独自生活,未必没有想象过父亲、兄长、姊妹一类,后来在一个人身上满足了自己所有想象,也就渐渐忘了。
直到后来哥哥失踪、母亲离世,他孑然一身。
最初得知家人找来时,也未必没有期待过,他还记得他穿堂而过时,与坐在楼中、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宁裕空对视。
只是这些现在都不必提起。
他与宁家、与宁裕空不是一路人。
“不,你天然就是宁家的儿子,我的弟弟。”宁裕空说,一面打开了牢门,他俯身走进来,“你这样说话,我不大喜欢,下次不要再说了。”
宁祐正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被一股灵力控制无法动弹。
宁裕空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如钳般卡住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塞入了一颗药丸。宁祐要吐,被他按住咽喉,被迫吞咽下去。
【……那是双元定灵丹?】玄枵难以置信。
“此物名为‘双元定灵丹’,作用于神魂,分子母两份,服子丹者将永远臣服母丹,不得有忤逆谋害之举,否则……”
宁裕空轻轻道,凑近他耳边,声音无情,“否则,灵气逆流,痛苦而亡。”
他松开宁祐,看着对方趴在地上扣自己嗓子眼不断干呕试图吐出子丹。
“站起来。”他说。
宁祐正吐得眼眶发红,下一刻,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转向宁裕空,他嘶哑道:“你他……呃!”
还未出口,就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礼貌一点,宁祐。”宁裕空看着他,“你应当喊我兄长,不应该出言无状。”
宁祐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兄长。”
宁裕空似乎心情不错:“嗯。”
“我重伤未愈,你还要在此反省几日,过几日我接你出去。”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向在原地的宁祐:“你应当高兴,你流着宁家的血,比那些低劣之人高贵许多,也幸运许多。”
宁祐不想,却无法抵抗,脸上背离自己的意愿,露出挣扎的、痛苦的笑容。
他应当高兴……他高兴个屁。
宁裕空离开后,宁祐软倒在地,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怎么敢?】玄枵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都没舍得……我都没舍得用子丹,他凭什么如此糟践右右!】
濯尔清只是隔着虚空給宁祐拍着背,他好像在这段过去中千锤百炼出来了,比玄枵冷静。
濯尔清垂眸说:“……那他为什么还愿意吃下你给的丹药?你想过吗,玄枵。”
“他分不出来子母丹,他只知道那是双元定灵丹,他只知道又要给他喂那种东西,但他没有挣扎吧,没有伤害你吧,甚至没怎么躲吧。”
“……他记得你。”
“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被你喂下那颗药?”
玄枵哑口无言。
濯尔清说:“死水可以让三种人的心声被听见,我一直以为,右右要么属于死而有冤,要么属于口不能言。”
“但其实,仔细想来,他尚未真正死亡,也未真正成为有口难言之人。”
玄枵怔怔:【两者都不是,那只有……】
心意相通之人……
心意相通之人。
宁祐从最初来到昆仑的时候,也许心中有恨有怨……但未必无情。
“你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濯尔清说,“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
本就重伤在身,又遭受刺激,宁祐不多时就靠在角落里昏睡过去,眉头紧皱。
濯尔清靠坐在他身边,一只手与他紧紧握着,对方浑身烧得滚烫,不多时摔下来滚到他怀里,脸颊贴着他。
濯尔清默不作声地用运转灵力将手指变得冰凉。只有此时,他方能够与对方有所接触。
再过界,恐怕天道与宁祐本人都要有所察觉了。
“睡罢。”濯尔清拢着宁祐的手指,盖住他的眼睛挡光。
醒了睡、睡了醒,牢中无光,只有灯火,不知年岁。
宁祐身体好了些,便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折腾,和监牢里其他犯人混了个熟——
那些人都是低阶的散修,原本听说宁家招客卿和弟子,没想到来了后便被喂了药,日日得受蛊虫煎熬,替宁家子弟当“原料”。
是的,“原料”,蛊虫肚子里的那些灵力当然不会是白来的,这些人便是他们的食物。
等到喂得撑了,再由蛊虫将灵力灌入“灵草”之中。
那又是另一批“自愿”吞下丹药,只求一些粮食、碎银,甚至只求几两草药、一口棺材的凡人了。
而且因着非是血亲,最后取走灵力后,基本苟延残喘几日便死了。
怪不得,宁裕空要说他“幸运”呢。
宁祐心里燃起了怒火。这群高贵的宁家人凭什么?
他呆了不过半个月,这牢中人少了好几个,估摸着不会回来了。
而他最早闯入这里时,所见到的那批人,早就一个都不剩了,其中一个……
当时见到他,见他一脸被吓到的神情,立刻跪下朝他磕头,一边哆哆嗦嗦道“救救我、救救我”。
他疑惑要怎么救,那些人挤在牢门前死死盯着他说,给我们一把武器就可以!
他递出了自己的刀。
然后看着那群人欣喜若狂,先是跪着的人,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脖子,再是旁边的人……他们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欣喜若狂地自杀了。
宁祐差点疯了,被闻讯赶来的宁裕空带走——他至今不知道他闯入这里,是不是宁裕空又一个用来让他认清的陷阱。
他那时候大病一场,又乖了几日。
他永远不长记性,记不得打……现在刚吃过苦头,又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他开始偷偷地筹备。
濯尔清却看得很心痛。
他痛恨命运捉弄,叫他没能救下宁祐,若他在身边,宁祐可以永远不记打,没有谁可以伤害他,逼他长记性。
再半月后,宁祐被带出了监牢。
服下双元定灵丹之后,宁祐驯服了许多,宁家人虽然想惩罚他,但宁裕空用了双元定灵丹,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过得很快,一日一日,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宁祐没有再长大,他几年前就察觉到了,去质问时,宁裕空也不否认,只是看着他,告诉他,那是药浴的作用,他暂时不会老,也不会死——暂时,因为没有人知道这种药到底能延续寿命多久。
第二十二年,宁祐又做了一件大事。
他在宁家家主——此时家主已经是宁裕空了——的诞辰宴席,无数仙家来贺之时,放出了所有被关押的凡人和低阶修者。
那些人闯入宴席,或哀嚎大哭、或求饶求助、或愤怒质问,把一切都搞砸,大厅上一片混乱。
主位上的宁裕空看向下方:“宁祐。”
宁祐从席间走出,他行礼道:“兄长大人。”
“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唔!”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颊被打到一侧,他吐出血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面前,正收回手的宁裕空。
对方似乎很苦恼、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弟弟,为什么总是给我找麻烦?”
然后下一刻抓住了他的头发,逼他抬起来,强迫他去看四周的宾客:“你以为,在这个时候放出他们,就可以让这些人讨伐宁家吗?”
宁祐头皮发痛,和那些宾客的眼睛对上,却忽然如坠冰窟。
那些人冷漠地看着他,看着这场闹剧,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在得知这些荒谬的真相后有什么反应。
“噗——”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一脸不认同的笑意,手中剑插入了一个凡人胸口。
宁祐脸上镇定的神色忽然消失。
他开始慌乱起来,四周越来越多的修士动手,那些凡人和低阶修士宛如地上的野草般轻易被割下一茬又一茬,血流成河,流到宁祐与宁裕空脚边。
有的人死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脸难以置信,也有的人开始往外逃,被赶来的护卫一剑穿心,或者被身后人随手甩出的一道灵气碾死。
“不……不,等等!”宁祐发出惨叫,“住手——!住手!”
宁裕空制住他,轻声说:“是你的错。”
“你非要带他们逃走,才会如此。”
【放屁!】玄枵怒吼,好像这样他的声音就能传到过去的、一脸泪水的宁祐那里。
但宁祐听不到。
他只能流着泪,看着那些逃出来的、充满希望地来到宴席求救的人,一个一个倒下。
直到最后一个。
那个中年人擦拭着手上鲜血,看向宁裕空:“你这兄弟,不大懂事。”
“我会罚他。”宁裕空说,“诸位见谅,我家弟弟年幼,难免顽劣。”
“来人。”
有仆从附耳过来,他说,“把这里打扫一下,不要扰了各位的雅兴,请些舞女上来。”
“我先带我这弟弟回去。”
宁裕空拖着还久久无法回神的宁祐离开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