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没有错,也不知错。
宁祐在刚被丢入所谓“禁闭室”的时候, 尚且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眼前仍是那些惨死之人……
他真的做错了吗?他只是想救人。
但宁家封闭如铁桶,即便他放出这些人, 他们也绝逃不出此地, 所以他殚精竭虑, 一直准备着、等待着,直到这一次宴会。
如此多的仙家来此, 若他们肯伸出援手……即便不肯,这么多人,只要有一个人把消息传递出去,这件惊世骇俗的事一定会惊动惩戒院和仙首。那至少后面的人可以得救。
但没有,所有人都是宁家的共犯。
“我下手重了。”宁裕空伸手按着他高高肿起的脸颊, 手指用力,“但是你太不听话,你总是给我找麻烦, 你知道堵那些人的嘴是多么昂贵的事情吗。”
“摆平这些乱子需要一些时间,你也需要反省。”宁裕空喂给他一颗辟谷丹,又用灵力修复了他的伤口,“希望你出来时, 会听话些。”
宁祐尚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推入了密闭的黑暗地室之中,等他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反省是什么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也许是, 人在黑暗中对时间的感知很模糊——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此,也没有任何声音, 就是安静的黑暗。
宁裕空大抵想熬他,熬到他服软为止。
最初一切尚且正常, 宁祐在黑暗中艰难地维持着生活,靠着习惯来分辨白天黑夜。
不久后,他失去了这种感知,只是模糊地感受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在黑暗中,睁眼闭眼并没有差别。
他开始睡不着,开始在这间暗室里慢慢走,数着步子,从南到北他要走二十步,从东到西则只需要十八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过了无数天。
宁祐开始焦躁,开始幻听幻视,他总感觉黑暗中是那些惨死之人,他甚至能听到他们流血和血滴落地面的声音。
长期的黑暗放大了他的恐惧。
“宁裕空——!”终于有一天,宁祐开了口,他带着哭腔四处茫然地喊,“有人吗!放我出去!我……”
我什么?他要说什么?他不说!
宁祐把那句话吞回去,只是一个劲问有没有人在。
他喊了好久,没有一点声音。
他好像被遗忘在了这个地方,体内的辟谷丹尚且发挥着余力,他感知不到饥饿。
又是数日,那扇门还是没有打开。
宁祐终于崩溃了。
“啊……”他喊得太久,嗓子失声,便忍无可忍地开始哭,他好像没有长大过,仍然是十六岁,遇到无法忍耐的事情依然找不到办法应对,只能崩溃地哭。
他哭得喉咙都是血的味道,含含糊糊、颠来倒去地念:“娘……秦娘……”
“放我、放我出去……”
“哥哥……哥哥,救救我……”
“为什么不听我说话,哥哥、我……”
濯尔清的手在发抖,他已经在此处看着对方哭了很久了,他把对方抱在怀里,宁祐却感受不到,只以为是幻觉。
宁祐一日一日哭,哭到嗓子彻底坏了,发不出来声音,只能嘶哑地喃喃自语:“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们,我只是……哥哥、救我、他们……”
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一日一日、一句一句。
终于有一天,铁门被打开了,光照进来,宁祐恐惧地爬到角落里,他在发抖。
宁裕空身后还有其他人,他原本是想彻底……但此时忽然改变了主意:“下去吧。”
他走进地室,走到距离宁祐一米处:“宁祐。”
宁祐听见自己的名字,呆呆地怔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流着泪爬过来,跪着抓住对方的下摆:“啊、兄长、我……”
他胡乱給对方磕头,嘴里含糊而混乱地反复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放我出去……求、求求你。”
【右右,别跪他……你别跪他,我杀了他。我替你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玄枵气疯了,声音带上了祈求,【我求你别跪他……】
濯尔清目眦欲裂。
他气血上涌,闭目沉沉咽下这口血。
宁祐还在哭,他的手指伤痕累累,死死抓住了那块布料,留下鲜血淋漓的指痕。
宁裕空不知为何,并不是很高兴,阴沉着脸捏起宁祐的脸,打量他狼狈的、脏乱崩溃的脸:“……太脏了。带他去收拾一下。”
他冰凉的摸宁祐的脸:“既然知错……”
“我……”宁祐被冰得一哆嗦,好像清醒了一点,他还是跪着,看了一眼门外的人,看了一眼宁裕空。
宁裕空挑眉,附耳过去,宁祐目光清明了一些,他喃喃:“不,我……我没有错。”
他实在是怕了,他太害怕没有尽头的黑暗了,他怕得下意识下跪,浑浑噩噩要跟最讨厌的人求饶,但……
但是,他没有错。
他从来就什么错都没有。
“我没有错。”宁祐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错。”
下一秒彻底昏死过去。
宁裕空看了他一会:“不知错、不知错……那便继续关着。”
“把五少爷带去地牢关着,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宁祐被带到了地牢最里面的一间。
他被拖着路过时,尚有其他牢里的低阶修者探出头看他,一个个噤若寒蝉。
宁祐很快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胡言乱语,半梦半醒地哭和发抖。
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不知错”,另一句时“我想回家。”
濯尔清突然想起来,当时宁祐崩溃,在他说“睡一觉就会好”的时候,喃喃的那几句话——
“不会有人来救我。”
“天不会亮起。”
“明天不会到来。”
“我逃不出去了……”
“我想回家,濯尔清。”
对方总是怕黑,讨厌一切密闭的空间,听见水滴声就会下意识发抖。
对方就算这样害怕,无数次求他救他,没有等到他,也还是……还是会如当年一样,仰慕地看着他舞剑。
濯尔清咽下一口上涌的血,死死搂住了怀里挣扎的人,他脸上一片冰凉——他哭了。
他那轻柔的、念书时格外动人的嗓音,此刻带着无比的痛苦:“……是我负你。”
“不要再哭了。”他说。
他一根一根摸着宁祐因为抓挠而受伤的手指,捋对方汗湿的头发,摸对方滚烫的额头、红肿的眼睛、无意识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
“不要再哭了。”
“我发誓天会亮、黑暗会过去、你可以回家,我发誓世上一切不平都会被斩平,我发誓作恶之人会被惩罚、行善者必有善终、弱小者可以自保。”
他说,他和宁祐一样流着泪,声音轻却坚定,总让人信服。
过去的宁祐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好像穿越百年时光,有一种奇妙的联系似的,他真的慢慢平静下来,睡了过去。
【你还是不愿意带他走吗?】沉默了很久的玄枵忽然开口,他那时候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你这样爱哭,嗓子怕不是哭坏的。”
濯尔清吻了吻少年宁祐的眼睛:“我不是不愿意带他走。没有人比我更想带他走。”
他所爱之人,在哭着求他救他,问他为什么不来。他怎么可能不想。
“比起此时带走他,我更应该实现我与他的愿望,分别时,他已经做下了选择。”
他用的是应该。
宁祐“永不知错”,他凭什么替对方选择逃离。
【哈……那你继续看吧,我看不下去了,我认输。】玄枵一向轻浮的声音压抑到,他冷讽,【当好人还真是难。】
“但他只会喜欢好人。”濯尔清说,“过去无法改变,但我们还要有未来。”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喂……”监牢对面的中年人趁着狱卒走远,小声喊,见宁祐没有反应,纠结犹豫半晌,丢过来一个粗糙的药瓶,正正好砸到宁祐脑门。
宁祐捂着脑门的红包醒过来,他迷迷瞪瞪攥着药瓶四处看,对方和他对视,“呃”了一声,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对方小声地,夸张地比着口型:
“我知道你,你是这家的少爷,帮我们逃跑才受罚的。”
“给你药,别死了。”
宁祐呆了一会,忽然又落下泪来,他捂着瓶子,在其他监牢震惊古怪的目光里,无声道:“……谢谢。”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动不动就哭!你们少爷家矫情,来来来,这个拿去。”隔壁的女修看不下去,丢给他一张帕子,“你别搓鼻涕,这我相好送……”
狱卒回来了,他们顿时安静如鹌鹑,隔壁女修不住给他挤眼睛——别哭了啊!帕子藏好!
宁祐笑起来,扯到伤口痛得他发抖。
但他还是攥着帕子笑。
他啊,他从小是个犟骨头,脑子笨,不长记性,注定在这世上要受许多磋磨。
但是没关系,打断了脊骨他就爬,被打怕了就哭,哭完他还要继续。
他没有错,也不知错。
永远不认,下跪不认,死了也不认。
濯尔清摸宁祐的头发,看宁祐脸上的狼狈和笑,他墨色的眼睛彻底变为了红色。
他的心在这段过去里千锤百炼。
他与他曾经的道彻底背离,太上忘情……他终究是做不到。
他既无法忘记那些艰难活着的人,也无法看着所爱之人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烈火烹油,普通人在里面熬啊煮啊,不被烧死的唯一办法是活在火中。
但是濯尔清不,他要一个没有火也没有油,谁也不必被灼烧,所爱之人可以好好活着的世界。
天道不仁,那就换他来做第二个天道。
世间秩序弱肉强食,那就打碎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右右。”濯尔清道,“我要走了。”
“我们在未来再见,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相信,他与过去的、未来的宁祐,有着同样的方向。
他们心意相通。
而扶桑的另一头、死水的另一侧,正盯着水面发呆的宁祐,忽然无故落下泪来,他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宁祐意识到,他要回到自己的躯体中了……
他睁开眼。
回到了熟悉的、昏暗的监牢。
第32章 【结局】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牢狱昏暗, 宁祐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没有,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镇定。
同样处于黑暗中, 知道明天会到来和没有尽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宁祐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摸索着, 碰了碰自己的脖颈,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留下了丑陋的瘢痕。
他这应该是……自杀未遂,被救回来了……
“唔、呃!”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盖住他的手,如钳子般收紧,宁祐一惊,被扼得说不出话。
他艰难地转头, 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对上了宁裕空没什么表情的、隐藏在暗处的脸。
对方面无表情,手上用力, 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看上去很可怖:“你终于醒了。”
宁祐用力推他的手,脸色涨红,下一秒对方忽然又不发疯了, 松开了他。
宁裕空看他在床上咳嗽起来:“你我有双元定灵丹的联系,你自杀之后,我很快就察觉到赶来。”
“我给你止了血,用了很多灵药, 你的身体好好的,但你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体内。”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困惑, “那么,你去哪里了, 弟弟?”
宁祐虚软无力,他尝试坐起来,适应自己这具许久不见的身体。
“回答我。”宁裕空重复,“我失去了与你的联系,为什么?”
宁祐才懒得理他,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好想濯尔清和玄枵……明明还没有多久,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回到衍上仙宫。
“我其实不太明白。”宁裕空说,“为什么你这样厌恶我?我对你不够好吗?”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宁裕终于难以置信地抬头和宁裕空对视,他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他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
对方真的觉得对他很好,拿他当唯一的弟弟。
“我亲自去接你。”对方还在说,“我见到你时,我知道,你与家中的那几个废物不一样。虽然你永远都只会是一个凡人,但我会爱护你。”
“你那时候跑过楼廊,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为什么后来……”
宁祐终于忍无可忍,他拎起宁裕空的衣领,凑近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那都是拜谁所赐!”
“难道我不希望我永远是那时候的少年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能够轻快地跑过长街!”
“你看着我。”宁祐抬起脸,逼迫宁裕空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宁裕空没有反抗。
宁裕空看着他,对方分明还是当年那张脸,却苍白枯瘦,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冷漠而仇恨。
而那时候,对方与他对望时,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汗水,脸颊有些发红,眼睛亮亮的,好奇又谨慎地看过来,像是某种小动物,他说不上来,他没有接触过那些弱小的东西。
“懂了吗宁裕空。”宁裕说,“你只是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宁裕空怔怔,他喃喃说:
“但是,那个让你下跪的人,我亲手杀了。”
“你是个凡人,我给你用最好的药,让你长生不老、锻骨炼体。”
“我给你一切权限,你才能够去藏书阁、才会进到监牢给我带来麻烦。”
“你报复我,族内想要杀你,是我重伤未愈用双元定灵丹保下你。”
“后来你在宴会做出那样叛逆的事情,那么多人想要杀你,是我把你藏起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宁裕忽然笑了起来。
“你可真敢说啊。”宁祐讽刺说,“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
“你杀了让我跪的护卫,所谓的藏起来保护我,却逼我下跪求你。”
“我再重复一次,我没有错。如果没有你,没有宁家,没有你们这群高贵的人,这一切我都不会遇到。”
“我已与你无话可说。”
他是个幸运的人,天生残疾,却受到了母亲全部的爱护,年幼的时候遇到了温柔的兄长,遇到了流春楼嘴硬心软的姐姐们,被好好对待过……他知道什么才是爱。
爱他的人,哪怕他顽劣,也只会无奈失笑,给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爱他的人,即便他笨拙,也千遍万遍叫他说一个含糊的“疼”字。
爱他的人,会因他的礼物高兴得脸颊发红,会用一双想要流泪的眼睛看着他说“要替他承受痛苦”。
他好想他们。
宁裕空盯着他,忽然笑起来:“我不会让你走,既然如此,你便在此地待上千千万万年。”
“直到有一日,我死了,就算你解脱。”
很长一段时间内宁裕空都没有再过来。
宁祐受到了更严苛的对待和看守,他倒是不甚在意,他更伤心的是,监牢里已经又换了一批人,之前他认识的人大概已经……
宁祐不再想这些。
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不要再有下一批这样的草芥之人。
他又想到濯尔清和玄枵,用手指在地上艰难地画着小人小狗,画了许多个,在黑暗里轻轻地笑起来。
他在衍上仙宫的经历,绝不是一场梦。
若那是假的……若那是假的,他就诅咒这个世界,诅咒戏弄他的命运,诅咒高高在上的天道,即便他的诅咒没有任何效果,他也会拼尽全力去憎恨。
但如果,那些是真的,濯尔清终有一日信守约定到来,他就告诉对方——我喜欢你。他还未曾说过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不算很久,对他来说。
某一日他感受到了宁家的混乱,据说是家主渡劫失误重伤闭关,而又有大人物听到风声前来查勘。
“这边请。这里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犯人,不知悔改,当心冒犯了您。”
被引进来的贵人一言不发,只听见靴子触碰潮湿地面的声音。
开锁的声音唤醒了宁祐,他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望出去,在昏暗里,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墨色眼睛。
对方胸前挂着一个极不相称的、简单的木牌,宁祐笑起来,无声道:“……哥哥。”
濯尔清开口:“他身上……”
另一个人就殷切地解释:“仙首大人,这位是当年千面蛊蝶之乱时,犯了大罪的犯人,因此身上还残留着蛊虫的痕迹。”
“是吗。”濯尔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人陪笑:“自然是的。大人还要巡视些什么?”
他心中烦躁不安,这位隐世多年、不问凡间事情的仙首,不知为何出了关,又不知为何来他们的领地巡查,万一让对方查出什么……
不会的,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就算是那封信,也早就烧个一干二净。
真是的,那位家主大人也是,竟然叫他这样的小人物来接待仙首,自己借口闭关不肯出来。
濯尔清躬身,进入那间小小的牢房,他的视线在四肢都被锁链缠绕,脖颈处被粗铁打造的枷卡住,所以只能被迫仰头的少年身上扫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出骚动。
他忽然低下身,从地上捡起什么,那是不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宣纸残屑,周围是燃烧的黑色痕迹。
他问:“这是什么?”
“啊……可能是什么时候的垃圾吧。”对方仓皇解释说。
“垃圾……”
濯尔清重复,他站起来,手上灵力汇聚,那张纸屑在掌心悬浮飞舞。
紧接着,宛如时光倒流般,火星重新在黑色的边缘燃烧蔓延,四周地面有黑色灰烬脱离重力向上汇聚。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牢狱,宁祐怔怔看着对方手里逐渐完整的信,眼里泪水安静地落下来,映着火焰的颜色。
他说不了话,只是流泪,他想,濯尔清一定明白的,他想说的话。
很久很久之前,他被烧掉的求救的信,他被截断的未来,终于又被人拼凑起来。
濯尔清拎着那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的字虚软无力、歪歪扭扭。
他安静看完,然后叠好收入怀中,看向旁边已经抖若筛糠的宁家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的话……”
他弯腰下去摸了摸宁祐湿漉漉的脸,又去碰他坏了的嗓子:“不要哭了……我来了。”
“我让他出来处理,想必比我做得更好更解气,他也比我会安慰你。”
宁祐只来得及眷恋地碰碰他的手,下一秒就被捏住瘦巴巴的脸颊,不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嗯哼……到我出场了?怎么瘦成这样?”
“想死我了,右右。来来,乖宝,闭上眼睛,之后的内容,少儿不宜。”
玄枵语调轻松,碎掉他身上的沉重枷锁,单手一捞,轻松将人抱在怀里。
“睡一觉,睡醒哥哥带你回仙宫。”
虽然迟了许久,但他们终于来接他了。
宁祐闭上眼-
没有任何预兆,修仙界发生了一件足以颠覆的大事——
隐隐有成为第一大仙门的宁家,被查出违禁使用千面蛊蝶,以低阶修士和凡人进行修炼,为仙首惩恶血洗,牵连数十个家族。
宁家家主宁裕空被压入南海海底受刑。
这是宁祐的要求。
当时,玄枵把宁祐带到被拷在牢中的宁裕空面前,递给宁祐一把剑,言简意赅:“抽他。”
宁裕空身上全是伤,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显然已经被玄枵收拾过了。
笑话。他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要不是为了给右右一个出气的机会,对方早就被丢去喂狗了。
宁裕空听见声音抬头,和宁祐对视:“果然。”
他扯了扯嘴角:“你来杀我,你拿得稳剑……”
宁裕空闷哼一声。
宁祐拿着剑,一剑刺穿了他的膝盖骨。
“我拿得稳。”宁祐没什么反应,仿佛刚刚他只是在对着木头练剑,他丢开沾了血的剑,说,“但我不会杀你。”
玄枵顿时不干了:“你要放过他?”
“不。”宁祐说,“我不能放过他。”
“但他死了,谁来为那些惨死之人赎罪?我要他入南海,肉身镇海,赎罪百年千年。”
“宁裕空。”他看向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宁家家长,“希望你我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宁裕空沉默地看着他。
宁祐不再看他,离开了监牢……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右右!”玄枵从后面跟上来,吊儿郎当压在宁祐身上,像是一只被拖着走的、不讲道理的大狗,“你对他也太心软了……”
“我不管,我好伤心,我这么想替你报仇,你都不多砍他几下……”
“你压着他了。”
一只飞叶弹在玄枵手指上,宁祐肩上一轻,玄枵被打得化作黑影,恼怒地攀附在宁祐腿边。
宁祐寻声看过去,濯尔清正站在门口。
对方背着光,白袍坠地,单手抱着竹简而行,明月仙人之姿,眉目温和地看着他——
“卷宗都找到了……我们回仙宫吧。”
……我们回家吧。
第33章 【番外】“…喜欢。”宁祐搂着濯尔清的脖颈。
从过去的时空回来后, 仙首就一直很忙。
宁祐虽然想和他独处,却没有找到机会,但又没办法坦然地说出来, 只好自己生闷气, 玄枵被他迁怒几次, 简直摸不着头脑。
又一次深夜,宁祐正蜷缩在被子里, 他已经睡了,轻轻皱着眉,随着呼吸胸膛起伏,身边黑影雀跃而亲昵地缠绕着他的手臂。
那黑影很快化作人形,玄枵靠在床沿, 伸出手去碰对方柔软的脸颊,两边扯开。
宁祐在睡梦里不大高兴地挣扎,他就得逞一般松开手, 无声笑起来:“这时候也不乖。”
“好了,我去替你的尔清哥哥干点脏活,他就能来陪你了,高不高兴?”他酸溜溜地说, 捏着宁祐的脸,凑过去取走自己的报酬。
宁祐嘴硬,舌头却是软的甜的,玄枵餍足地微微眯眼, 捏着对方的下巴深入,一只手探入亵衣, 下一秒他浑身一麻——
草……濯尔清。
玄枵磨了磨牙,他偷吃两口怎么了,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么,这么小心眼做什么。
“你也没良心。”玄枵捏住不知道发生什么,还睡得很香的宁祐的鼻尖,给他推成小猪样子,“明天见。”
他化作黑影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方才还睡得安心的宁祐,忽然挣扎起来,发出含糊的声音,他不知道梦到什么,一身汗淋淋就伸手去摸身边的剑,却被另一只白皙玉骨的手轻而有力地按住。
“嘘……右右,我回来了。”
濯尔清好像刚沐浴过,身上还有水汽和皂角的香气,俯身看着他,湿漉漉的长发垂下。
宁祐眼睫湿润,迷茫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伸出另一只手,扯住了对方的发尾,濯尔清有些意外,正要说什么,就感觉头皮微痛。
宁祐轻轻将他扯下来,另一只手抱住他,脑袋埋进他颈窝,濯尔清下意识搂住了他。这人刚从被窝里出来,整个人热烘烘、暖融融的,柔软得要命,呼吸之间热气扑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哥哥。”他好像还不大清醒,粘人得很,喊了濯尔清几声,埋着脑袋却不说话,只是小牛皮糖似的抱着对方。
濯尔清心软极了,一动不敢动,只能偏过头轻轻问:“做梦了吗?”
“离天亮还早,我再陪你睡一会?”
刚把宁祐接回来,虽然对方看起来没什么,但他和玄枵总归担心,他又不得不先处理公务,只能叫玄枵陪着对方,直到今日才堪堪抽出时间。
想来宁祐心里还是怕的,只是不肯讲。
濯尔清这么一想,心更软了,正又要讲话,才发现宁祐已经在他怀里又睡着了,咕哝着什么,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头发。
他不由失笑。
他看了宁祐一会,牵起对方的手,一节一节吻对方手指,然后是额头、眼睛、鼻尖……
最后落到唇上。
他轻叹:“睡吧。”
这一夜下了小雨,山中安静,很适合睡觉。
第二日,宁祐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有点动弹不得,左右扭头才发现自己像是一个卷饼一样,被裹在被子里。
濯尔清长手长脚隔着被子抱着他,闭着眼睛,头发还被他抓在手里。
宁祐忽然就想起昨晚的事情,脸腾一下爆红。
“你醒了。”濯尔清睁眼看他,看上去很清醒,“很热吗,脸怎么这么红?”
宁祐支吾两声:“……热、热吧。”
濯尔清于是凑过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担忧和自然的爱意:“怎么会热,最近下雨降温……是不是昨夜着凉发烧了?”
宁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他有点移不开眼睛,心脏怦怦直跳,对方的唇张张合合,好像还在说什么。
但他听不大真切,唯一的想法是对方的唇好像有些干。
“出汗好像很严重,我看看。”濯尔清一只手指按在他手腕,忽然一愣,“右右……你脉搏跳得好快。”
宁祐下一秒推开他,捂住脸偏开头,不敢看他,沙哑道:“我、我没生病。”
濯尔清饶是真的千年木头,也该转过弯了,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怎么样——宁祐意外地很喜欢他这张脸。
他忽然变得坏心眼,心里发痒,忍不住想要逗弄对方,叫对方露出更多可爱的情态。
“是吗?”他故意凑过去,凑到宁祐眼前,一只手别起落下的耳发,露出漂亮的脸,“真的没关系吗,但你耳朵很红。”
宁祐透过手指偷偷看他,和濯尔清四目相对,被抓了个正着。
濯尔清实在忍不住,俯身吻他:“就这么喜欢?漂亮吗?”
濯尔清当然是漂亮的、俊美的。
他小时候还不懂事,脑袋笨笨的时候,就觉得濯尔清漂亮,长大后再相遇,还是觉得漂亮。
但漂亮的人有许多。
他爱的只有一个。
让他害羞、让他入神、叫他不知如何应对的,不止是那张脸,而是对方自然而然流露的温柔神色,好像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在说……
“……喜欢。”
宁祐搂着濯尔清的脖颈,一边接吻一边低声道,“我喜欢的。”
他想,对方的唇果然有些干。
濯尔清一愣,只觉得心脏发疼,几乎落下泪来,他“嗯”了一声:“我爱你。”
芙蓉帐暖,小雨轻敲。
等宁祐再一次从被窝里爬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濯尔清带他清洗干净,正给他穿鞋袜,冰凉手指按住他乱动的小腿,宁祐下意识瑟缩,不知怎么就想到方才的事。
他恼羞成怒,磨了磨牙:“我自己来。”
濯尔清茫然地抬头看他,还是坚持替他整理好,然后带他去吃饭。
“你最近在忙什么?”宁祐想起了正事。
他一点也不饿,但濯尔清厨艺越发出众,味道实在很好,他被诱惑着尝了许多。
濯尔清看他吃饭,忍不住微笑,过了一会才说:“在做一些准备。”
“之前怕不成功,反而惹你伤心,一直没有同你说。”他道,“正好借今天和你解释。”
“之前,我前往扶桑未毁之时,个中经历不必多说,最终因天道措手不及,成功吞吃了现在的天道。”
濯尔清用了一个古怪的词,却并没有展开。
老实说他不太想叫宁祐知道那些事,天道权柄的争夺就像是未开蒙的野兽夺食,互相撕扯、吞噬,实在难看。
他也是个在喜欢的人面前,维持美好一面的普通男人罢了。
“我成为了天道。”濯尔清说,“我其实一直在想,我到底要如何做这个天道。”
“我那时候在天上看见了人间许多事,我想,也许,人间不需要天道。”
宁祐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饭,神色有些困惑。
“就把这个世界,还给那些努力活着的万物吧。我会成为世界的观测者,只在必要的时候驱除障碍、调整方向。”
濯尔清说,“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写一个阵法。”
他站起来,向宁祐伸出手:“来。”
宁祐被他牵着,带到熟悉的禁地,中央的扶桑不再只存在于死水的倒影中。
它从死水中长出来,一路冲破了山岩,往上、往上,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改变了过去,它也就没有再被毁灭。”濯尔清微笑,手指一动,疏忽间金光流转,“你看。”
一个精妙的法阵显露。
宁祐不是第一次卷见,仍觉得震撼,问:“这是……当时你们用来逆转时空的阵法?”
“对。”濯尔清说,“我们以扶桑和昆仑灵脉为基础,将它改造成了一个新的阵法。作用是……”
“成为一个中转站,死去的灵魂将在此处进入灵脉轮回。”
“而借助扶桑,可以以对方过去的一生来进行评判,善者得其善,恶者惩其恶。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我会阻断所有修者的进升,这一批修者死后,灵力回归天地,便不会再有新的修者。”
“一定会有很大的动乱,所以我准备游历天下,直到一切平缓过渡。”
宁祐怔怔看着他,濯尔清看着这个阵法,面露微笑:“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错,右右。但我也不想再纠结了,就把一切评述留给时间,百年千年,总会有一个结果。”
“对了。”濯尔清回望他,墨色的眼睛跳动着金色火焰,他问,“听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游历四海、仗剑行侠。”
这八个字一出来,宁祐顿时羞耻得想躲起来,他那时候还小呢才会说这么、这么自大的梦想。他干巴巴地张口,还没说话就听见对方轻柔的声音——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世界?”
“我和玄枵与你有契约在身,我们永远不能、也不会伤害你,所以我想请你做最后的一层枷锁。”
“如果我和玄枵最终偏离了轨道,希望你能拉我们回到正轨。”
濯尔清说:“我知道你可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宁祐是个怎样的人,他陪对方行过那样艰难的一百年,他怎么会不清楚。
“我……”宁祐看着他,下意识重复,“我可以吗……”
濯尔清知道他的犹豫,轻轻叹气:“我还有一个东西想给你看。”
他看向死水:“还不出来?”
宁祐呆呆看着一团湿淋淋的黑影从死水中爬出来,化作另一个高挑的人影。
玄枵抖了抖水,一只手将湿发往后捋,一只手抛过来一卷竹简:“都对照着找到了。”
他用法术蒸发掉身上的水,过去捏宁祐脸:“嗯哼,是我找的,记得把这个功劳记给我。”
宁祐被他捏得脸疼,挣扎出来,躲开他乱摸的手:“这是什么?”
“那天濯尔清在宁家找到的,记载着所有批次‘药人’的竹简。”
“我呢,就根据竹简去找到了所有人的过往和未来。他们,都好好投胎了。没有人恨过你,右右。”
宁祐几乎被砸晕,他在原地反应了很久,他脸色变得有点摇摇欲坠的苍白:“没有人恨我……你们知道了吗?”
玄枵反应过来,他好像坏事了。
濯尔清瞪了玄枵一眼。
“……回到过去的时候,看见了。”濯尔清道,“对不起,但我没有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一百年里。”
濯尔清想过,也许宁祐介意被别人看见痛苦的过往,也不想想起过去,但他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下一秒,他却忽然愣住。
“你们都看见了啊。”宁祐声音轻轻的,他问,“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
他是不是叫那个说“佑字太重,恐怕损福”,为他精心挑选名字的人失望了呢?是不是叫那个雨夜里违背天意为他开启神智的人失望了呢?
他年轻,不计后果,又愚钝莽撞,把人生过得一团糟。
“没有……”濯尔清痛彻,忽然开了口,“没有。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
“如果这是一场考验,你无疑足够勇敢善良坚定,你一定能拿到最好的评价。”
他说,声音却带上了颤抖,“唯一的错,只在于这不是一场考验,痛苦就是痛苦,磨难就是磨难。”
“是我没有能够救你。”
宁祐呆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温热的水珠落在他手里,濯尔清看着他,眼里不断落下泪。
他眼圈也红了,问:“濯尔清,你怎么哭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从容不迫的仙首显得那么狼狈,但对方好像替他哭了一场,叫他心里压抑的东西也随着这些泪水溜走了。
“喂!”玄枵不满地插入进来,“我也哭,我也哭行了吧,右右你看,我也哭了。”
宁祐默默无语,看着两人,忽然笑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
玄枵还念着他撒泼打诨,讲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右右,你偏心,你只喜欢濯尔清,你只哄他。”
“你就喜欢这种温吞的对不对,你可不知道,他心眼也坏着呢……我们一直共享记忆和感知……嘶!”
他讲到一半,又浑身一麻,瞪着濯尔清,内心呵呵冷笑了一声。
“我说,要不要去看看?”玄枵说,那本竹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手里。
……
他们去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农家女人,看着很有力气。
对方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拧着一个书生的耳朵:“还不快点干活!我怎么看上你这么个相好。”
宁祐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还是那么剽悍,他问濯尔清:“我能留下点什么吗?”
濯尔清点头。
他就将一张已经发旧的手帕和一袋金叶子放在了对方门前。
一帕之恩,他记着呢。
不过……女人看见手帕,怀疑这倒霉的书生还有个相好,否则怎么会有人白白送钱,闹得鸡飞狗跳,又是后话了。
他们去见的第二个人,是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宁祐抽了抽眼角:“……他谁?”
玄枵乐呵呵解释:“给你送药的,我特意安排的这辈子不愁吃喝。”
就说出家当和尚是不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吧。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第无数个。
宁祐看完最后一个,对方已经成家了,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正专心致志给女儿当小马。
“他们都过得很好。”濯尔清拉住他的手,看着他道,“睡醒就会好。”
“我会来救你。”
“天会亮起。”
“明天到来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你。”
“我带你回家。”
濯尔清轻轻地说,像是回到了那一百年间,回到了那无边的黑暗中,回到了宁祐崩溃哭泣的那一夜。
他如同宣誓般回答。
“我向你发过誓,睡醒什么都会好,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宁祐眼圈发红:“好啊。”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世界?”濯尔清再一次问。
宁祐咽下泪水,在人间灯火下笑起来:“好啊。”
此后……
唯愿长年,日日相与,春朝秋夕。
第34章 脑子有问题的天生坏种,聪明小混账。
“三师兄, 你说,这难道……真是一个人?”
蒲箐鱼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
他面前正站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狗,用湿润的黑眼珠子看着他, 身前泥土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封槐。
前两日剑宗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镇岳剑君渡劫失败, 重伤闭关;二是剑宗辖下三州九城忽然尸魇四起。
蒲箐鱼与几位师兄刚处理完山脚村落的尸魇, 正要回宗禀报,就被废墟里爬出来的小狗绊住了脚——
这只小狗自称自己是人, 身上米白带点焦色,看着跟个烤过的馒头似的。
此时闻言便乖乖点头:是的,是的,我就是个人!
“哼。”
此前一直抱剑站在一旁的年轻男人冷嗤了一声,“蒲箐鱼, 你脑子进水了?”
“你相信这是个人变成的狗,不如相信它被人操控了,或者它是尸魇所变。”
小狗闻言疯狂摇头。
蒲箐鱼被可爱击中, 他立刻央道:“三师兄……三师兄!”
三师兄余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蒲箐鱼道:“测魂铃都没有反应呢,怎么会是尸魇,而且,就算真有什么, 不是还有师兄你嘛?咱们帮帮它吧!”
他看向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狗:“小狗儿,你说你要干什么?”
小狗伸出爪子,慢吞吞画起来,歪歪扭扭的痕迹连成一行话:
剑宗, 找我哥哥。
蒲箐鱼看见剑宗时,立刻兴致勃勃看自己三师兄:“顺路啊!”
他又回过头问:“那你哥哥是谁?我好像没听说弟子里有姓封的, 对吧,师兄, 你有听过吗?”
小狗挠了挠脑袋,写:
无为。
“无为?是你哥哥的名?”蒲箐鱼也跟着挠挠脑袋,“封无为……怎么总觉得在哪听过……哎哟!师兄?”
余青将他扯到身后,长剑出鞘,直指地上茫然的小狗。
他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剑宗十三峰内,只有一个人姓封。”
剑宗那位冠绝古今的天才,当今剑修魁首,天下第一的镇岳剑君,正巧姓封……名无为。
最关键的是,这位剑君微末之时,真的曾有一位相依为命的弟弟。
但那位早已死在了一百年前长阳之乱的尸魇潮里,尸骨无存。
这只不知道打哪来的狗,如何得知这些辛秘?又有什么目的?
而一闭眼一睁眼,莫名其妙变作了小狗的封槐,此时只有迷茫。
他不解对方为什么突然用剑指着自己,却很懂得趋利避害。
他小声地“呜”了一声,翻过身露出肚皮、缩着四肢哀哀求饶: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找到哥哥。
蒲箐鱼虽然回过味来了,但被他这样看着依旧心下不忍,弱弱道:“师兄……”
“蒲箐鱼,拿锁魇囊来。”余青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把它带回剑宗,交给峰主们处理。”
封槐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黑,进了个黑黢黢的、摸不到边界的空间,他哀哀叫起来:“汪、汪呜!呜、呜呜!”
等到他再一次被放出来,外面已经大变样了。
这是一座巨大的殿堂,四周都刻了面目模糊、执着剑的雕像。
小土狗呆呆环顾四周,歪歪扭扭走了一圈,对上了几双不一的眼睛。
“所以……你是要说,这就是镇岳剑君的弟弟?还想请刚渡劫受伤闭关修炼的剑君出关?”上座有人开口。
“确实如此。”余青说,蒲箐鱼正跟在他身后,“我与六师弟在山下捡到此物,十分通人性,能以爪写字沟通,又说出了剑君的名字。”
“稳妥起见,便带回请唐峰主和其他诸位长老处理。”
主座上的人是十三峰第三峰峰主唐锋,宗主外出不归、剑君闭关,便由他代理俗务。
“掌门师兄教得你优柔寡断,这般小事,竟还要请动我们。”唐锋状若玩笑,座下另外几峰峰主笑起来,他道,“便看看吧。”
唐锋伸手,小狗便宛如被什么无形之物紧紧抓住,飘到了他面前。
封槐不舒服,便“嗷呜”挣扎起来,露出尖牙,便要咬他。
唐锋不悦:“贱畜尔敢无状!”
说着一掌便要拍到封槐身上——
“住手。”
低哑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高大挺拔的男人步履沉沉、慢慢走来。
他穿了一件朴素的黑色长袍,身上裸露的地方缠满绷带,就连脸上也不例外。
只露出两只死气沉沉的眼睛和苍白干燥的嘴唇。
这是个见过便绝不会忘记的男人。
他一定是个剑修,无他,他人站在此处,便像是一柄锋芒内敛的剑。
殿内刹那安静下来,唐锋收了手。
“汪——”
唯独一声欣喜的、小声的犬吠打破了沉寂,桌上的小土狗挣脱出来,摇摇晃晃朝男人跑过去。
男人的视线看过来,小土狗不知太激动还是太笨拙,竟直接摔了个囫囵,往前翻滚了几圈。
偷偷关注这边的蒲箐鱼心里替小狗“哎哟”一声,一面想:你把它抱起来啊!你扶它啊!
男人盯了小狗一会。
看着小狗连爬带跑地滚到他面前,嗷呜嗷呜叫起来,伸出爪子抱住他的鞋,一面着急地刨地——哦,它在写字。
但剑宗长明殿,不是山下村落,地上没有泥土供他写画。
封槐急得打转,汪汪嗷呜地乱叫。
“镇岳剑君。”
唐锋终于回神,站起来,语气并不十分友好,“你怎么出关了?”
“师侄可小心些,那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尸魇。我正要查,你便来了。”
这个满身绷带的怪异男人,镇岳剑君封无为,沉沉笑了一下:“定诫未动……不是尸魇。”
他的本命剑定诫,乃是雷劫中锻造,可辨真假,可分善恶,曾弑尸魇数万。
“那也不可大意。”唐锋道,“你重伤未愈,若这东西为人所操控,怕与你有害。何况……”
“师侄节哀,不要感情用事,毕竟令弟亡故多……!”
一把黑色金纹宛若雷云闪电的长剑凌空指向他,他的话戛然而止。
尚在努力攀爬的封槐被吓了一跳!
他顿时瑟瑟发抖地扒拉住封无为,下一秒被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抓起来放进了怀里。
“……师叔。”封无为缓慢道,“慎言。”
定诫收敛生息,变回一把普通质朴的黑剑,归回剑鞘之中。
“这东西我带走了。”
他似乎没什么解释的意图,带着怀里还反应不过来的小狗离开。
唐锋见他远去,恨恨无声道:“目无尊长的怪胎!”
封无为此人,虽说天纵奇才,却也确实是个性格孤僻、思维极其不正常的怪胎。
譬如他从来没有和人解释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他想了便做了。
今日也是,他在闭关时,忽然做了个梦,梦到他在尸山血海中捡了个饥肠辘辘的小孩。
梦里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战场上活下来,在饿殍遍野的地方流浪辗转。
从野狗那抢来了一块带血的肉骨头,找了个角落,正要享受这份战利品,就察觉到一股视线。
他默不作声摸到腰侧的短刀,却对上一双怯怯的眼睛——那是个瘦小的、脏兮兮的孩子,藏在断壁残垣后面。
他冷漠地和对方对视,最终招了招手,像招一只小流浪狗:“过来。”
那小孩正要起身,摔了一跤,因为饥饿而步伐蹒跚,走到他面前。
他用小刀从那块不多的肉上分下一点,扔给对方:“吃。”
那孩子愣了,见他慢条斯理地撕扯肉条吃,过了一会终于狼吞虎咽地捧着肉吃起来。
这是梦,也是他与弟弟的初见。
他还以为他已经将对方忘了,没想到竟还记得。
他认为这是一种征兆,才莫名强行出关前往长明殿,见到了所谓通人性的、说是他死去弟弟的东西。
不过他并没有报多大希望。
直觉总有出错的时候……即便是他。
封无为成为渡劫期后,接任了第二峰峰主。
但他对吃喝住之类没有要求,居所极其简单,也不好权名,名下只有被宗主强行塞来的一些弟子,山上空落得很。
封槐在他怀里观察这空空的房间。
封无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将对方放在了地上。
“听说,你是我弟弟。”封无为开了口,他问,“可有证明?”
封槐疯狂点头:有的有的!
他小跑过去,在封无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拱进对方衣袍里,拱来拱去,叼着一个破旧的锦囊出来。
封无为看他,他用爪子指指自己。
他缝的!他的第一个作品!
封槐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想了想,跑到桌角后面躲起来,探头探脑看他。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封无为只是看着他。
封槐以为不够,绞尽脑汁,往地上一躺,撑开四肢。
封无为眼皮一跳,伸出手,在软乎乎的小狗肚子上摸,摸到了无数被绒毛挡住、细密缝合的伤口。
小土狗傻笑起来,用脑袋拱他手。
他那时候落入尸魇群,为其分食,这些伤口,不知为何仍保留到这具小狗的身体上……
也许就是用来相认的印记。
“封槐。”封无为喊了一声。
地上小狗道:“嗷。”
封无为不知信了还是不信,他脸上缠着绷带,眼神也一直黑沉沉,什么也看不出来。
半晌,他松手走到院外,不过一小会又回来了,手里拿了纸和墨。
他言简意赅:“写。”
封槐拿爪子沾了一点点墨,笨拙地画来画去,爪子变得灰扑扑。
他写了很长一句话,写得很慢,封无为也不着急。
等小狗画完,他才在对方亮晶晶的眼神里拿起来看——
“哥,你怎么变这么高这么大了!”
“我差点没敢认!”
封无为的手指收紧,宣纸发出脆弱的声音。
他一百年间永远从容、平缓、无动于衷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定诫出鞘,直指封槐。
封无为:“梦魂香……”
“我现在相信你是封槐了。”
小狗歪了歪脑袋,无辜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少年轻快的声音响起:“哥哥,你好聪明啊。”
世人只道封无为有一位弟弟,却不知,他这位捡来的弟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天生坏种,聪明的小混账。
第35章 “封己守残的封,木鬼槐。”
封槐原本不叫封槐。
他十岁时吃了封无为一口饭, 就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对方。
当时封无为自己吃完,便拿起短刀和包袱离开了,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就偷偷地、不远不近地跟在少年封无为身后。
这时看着高瘦的、年轻稚嫩的封无为也缠了一身绷带, 在风吹雨晒中泛黄, 露出的皮肤满是深深浅浅的瘢痕。
他看上去不像个人, 像鬼,鬼气森森、病厄缠身, 在乱世中反而过得很安稳。
过了一会,少年封无为沉默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在身后深深浅浅的树影里,看见了一叶脏脏的衣角。
他转回身, 走得更快了,身后的沙沙声也随之变得更快。
他第二次停下,在草丛里看见了一簇枯黄的、乱糟糟翘起的碎发, 那头发还紧张地往下缩了缩。
第三次,这次恰巧走到一片旷地,四周只有几块碎石头,小孩顿时抱着脑袋缩成了一颗球, 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掩耳盗铃。
封无为:“……”
封无为:“为什么跟着我?”
小孩见他没有赶自己的意思,讨好地笑起来:“哥哥,好人,一起。”
封无为没有回答他, 只是非常实用地问了两个问题:“打哪来?去哪?”
这一带是周国和南国交战之野,刚打完一场打仗, 双方收拾东西离开了,只留下一地尸体和流亡躲藏的贫民。
封无为自己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走了四五日,只见到了这一个小孩——
哪有妇孺老人能活下来,要么饿死了,要么被要饿死的人或者兽吃了。
所以他见到对方时十分警惕。
“嗯、我家在野萍,我父母死了,我一个人,我叫李蛋。”小孩老老实实回答他,眼巴巴瞧着他,“不知道去哪。”
哦,野萍。
封无为知道,他曾路过那里,那是个已经被夷为废墟的村镇,距此地三十里。
自称“李蛋”的小孩见他沉默,捏着衣角,吃力道:“别、别丢下我……我可以、找吃的,我还识一点字,我给你洗衣服,一起。”
封无为却发现他手上脚上全是冻疮,单薄的衣服过短了,露出一截冻得发白、发紫的脚踝——撒谎。
但他没说什么,继续走了。
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跟得紧紧的,一路小跑,生怕一不注意他就也不见了。
天黑了,封无为找了个一人高的山洞,又去捡柴,坐在那生火。
“李蛋”不知道走哪里去,也捡了一小堆松毛枯叶,放在他身边不远。
对方不敢靠近,就在山洞口坐着,抱着腿,笨拙地哈气、搓手,时不时探头看看他——演技拙劣。
封无为面无表情地搓,搓到火星燃起来,丢进去一把松叶。
火势腾然,点着了枯木枝,洞内刹时间温暖明亮起来,照着他苍白如鬼的脸也有了点人气。
他按部就班,用瓦片煮开水,灌入水葫芦,又剥皮烤了下午逮住的野鼠。
这也算是肉菜,也就是刚打完仗,人死光了才能抓得着,但凡有几个活物,早把这一片掘地三尺了。
他撕着肉吃,咀嚼,吞咽,按部就班。
最后收拾好东西,将水葫芦和吃剩的骨架子放在火堆外侧,离洞口不远,闭上眼抱着手臂靠墙休息。
“李蛋”在外面巴巴看了一会,意识到什么,慢慢膝行进来,悉悉索索的,他抱起水葫芦喝了一口——还是热的。
又狼吞虎咽将还残留着一些肉的骨架子咬碎吞进去,有点割嗓子,还很难吃,但是肚子会变得暖呼呼。
“李蛋”舔着手指,看了封无为一会,抱着温暖的水葫芦,乖乖在封无为身边缩着手脚躺下了。
之后几天,两个人就成为了一句话不说、奇异的旅伴。
封无为不是每天都能找到吃的,偶尔“李蛋”也会抓些虫子、扒拉些奇怪的野果子,两个人都是铁做的胃,竟这么吃都没生病。
一路南下,渐渐有了人气,再过了几天,两个人就看见了还算正常的边境关口,外面围了一圈面黄肌瘦、神情或凶恶或麻木的流民,也有妇人抱着孩子远远看着。
“别挤!别挤!州府大人明日还会施粥!”士兵在大声维持秩序,“后日便会一一查验身份入关!”
封无为看了一会,在身后找到了跟了自己一路的“李蛋”,他招招手。
对方受宠若惊地呆了一会,然后跑过来:“怎、怎么了。”
“不要再跟着我了。”封无为和他说了几天来第一句话,“这里可以活。”
“李蛋”拉住他的袖子,垂着脑袋,声音可怜地问:“那你呢?你不留在这里吗?”
封无为笑了,脸上绷带随之扯动,露出些狰狞的创口。
“不。”他说,没有再解释,只是塞给对方一把小刀,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李蛋”追了两步,就被拥挤上前的人潮撞倒,旁边一个憨厚汉子赶紧把他抱起来,才面了他被踩踏——
“哎哟,小心!怎么摔在这!”
“李蛋”没有理,扭过头找封无为,没找着人,顿时阴沉了脸。
“吓着了?怎么不说话?算了先带你出去吧,这人多再挤着可不得了,昨天踩死两个嘞。”
那汉子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往外走。
“李蛋”收回视线,好像刚回过神一样,腼腆地笑了笑,抓住汉子的手臂:“唔、好,谢谢……”
……
“唔、放、放开我……我不要……”
下午的汉子正在磨刀,听到嚷嚷,烦道:“给他把舌头割了,吵吵吵,烦不烦。”
“塞了抹布也叫,下午抓回来就一直闹,还没闹够呢?”
“割了死了怎么办?卖不出价!”另一个男人走过来,给了“李蛋”重重一脚,踢得他顿时哑了,叫不出声,“你也快点,夜长梦多。”
“晓得,你催也没用,好久没开张,这刀钝了!”磨刀的男人说,一面闲聊,“说起来,这小鬼打哪来的?这世道能活到现在。”
磨刀声霍霍,好一会终于停了。
“不许哭!”汉子拎着刀,走到他面前,另一个则拎捆好的猪羊似的,拎着他往外走,“去市上看看。”
“李蛋”知道他们要宰了自己卖肉,霎时流泪流得更狠,又不敢出声怕挨打,惊慌地挣扎起来。
又被人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忽然他的眼泪一顿、哭声一哽,吓得差点噎过去——
只见破屋的木窗格外面,一双平静的、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屋内。
下一秒,“李蛋”反应过来那是谁,顿时安了心,然后立刻挣扎起来,吸引注意。
那汉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得不双手拎他,提刀那个回头催促:“你磨蹭——呃!”
声断戛然、血液喷涌。
一把短刀用力插在他的脖颈上。
拎着“李蛋”的那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颗头颅落到地上,他才惶恐地松开手,往后跌落几步。
封无为的绷带上沾满了血,头发上也是,看上去像是无间恶鬼。
他在男人惊恐的视线里,走进房间,单手拎起摔在地上的“李蛋”,另一只手捡起刚磨好的杀猪刀,看了一会,然后……
转身离开了房间。
男人已经吓尿了裤子。
“哥、哥哥!”
“李蛋”刚一被解开,就嚎啕大哭地扑进拎着杀猪刀的封无为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去。
封无为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强迫他抬起头,小孩儿就用那张脏兮兮的脸可怜又依恋地看着他,眼眶通红,泪珠儿大颗大颗往下滚。
饶是封无为这样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怪物,没有过去记忆的无心之人,也被他的视线看得软化——
他突兀想起醒来后,遇到的所有人,收获的所有视线。
其他人看他如同恶鬼瘟疫,避之不及。
唯独这个傻乎乎的、弱小的孩子,依赖他,视他如神明,离开他就活不下去……
封无为下意识伸手,安慰地碰了碰小孩红肿的眼睛……
下一秒,他骤然掐住了对方纤细的脖子——
“你身上,放了什么?”
封无为紧紧抿着唇,说了重逢见面的第一句话。
“李蛋”呜呜挣扎,哀求地看他,好像想要辩解。
“你知道我跟着你。”封无为说了第二句话,“故意被他们骗走,等我救你。”
第三句话是:“你到底是谁?”
手中人渐渐涨红脸,又憋得青紫,眼见着要昏过去,封无为松了手。
“李蛋”摔到地面,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下一秒,对方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仓皇流泪解释:“咳、哥,等等……”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走、你别丢下我!我说的,我说!”
“你那么厉害,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他们又刚好……我想着这样你就会来救我,才跟他们走的。”
“谢谢你来救我……对不起、对不起。”面前的孩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看上去懊悔得要命,“我只是不想被你丢下!”
封无为“哦”了一声,垂目问他:“然后,你想要迷晕我,让我走不了。”
“李蛋”拼命摇头,磕磕绊绊解释:“不是!那个只是、那个是可以让你对我更好的东西。”
“它叫……梦魂香,可以让人对我产生好感,我从尸体上摸来的,就是这样才……才一路活了下来。”
“对不起哥哥,我、我不用了,对不起,你别丢下我。”
“他们都想吃了我……你会给我吃的。”
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手足生疮、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服的孩子,不可能受宠,又何谈识字。
野萍在两国交界,多是混血或回不去家乡的异邦人,常见姓没有李,对方多半尾随他已久,见他路过野萍,随口撒谎。
所谓的“梦魂香”,“让别人对我更好”这种功效当然也是假的,只是粗劣的迷幻人心神的药,他体质奇异,不会中招。
至于那些依恋乖巧之态……
实在刻意虚假,像是放了许多日的馊饭。
“哥哥……”
那孩子看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还有许多杂物,丢到地上。
“我什么都可以做,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地方到处都吃人,我害怕,我一定会乖的。”
封无为明知是假,却在那一刻神差鬼使:“你叫什么?”
那孩子张了张口:“我……”
“我没有名字,叫什么都行,哥哥你给我取个名字,我想跟你姓。”
“你也是一个人,我当你弟弟。”
封无为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他从尸骨堆里随便捡的牌子,给自己取了名字,随了一个死人,对方再随他姓……
此地尸骨埋山,多生槐树。
“封槐。”封无为说,“封己守残的封,木鬼槐。”
第36章 封无为垂眸:“我会看管你。”
当时的封无为尚且是个凡人, 误把梦魂香当作了凡间流行的迷神散,后来才察觉封槐身份的古怪和梦魂香的效果。
这次和那次几乎如出一辙。
那次封槐将梦魂香下在了自己身上,这次放在了宣纸上。
“对不起嘛, 我只是害怕哥哥你把我忘了。那我这么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狗要怎么办!”
少年尾音掺着蜜似的, 轻快、天真、黏糊地撒娇。
对嘛, 梦魂香又没什么副作用,只是会让对方想到情绪深刻的事情, 对他移情,进而对他更好而已。
也不算什么太大的坏事嘛。
“我也不是故意骗他们的。”他们指的是蒲箐鱼和青玄等等一众人,“不会说话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我就没有说嘛。”
封槐一边讲,一边操控着这具小狗的身体, 试图跳上封无为的腿——
结果“啪唧”一下从对方膝盖滚落到地面,显然,他高估了小狗的腿长和跳跃能力。
封槐不死心, 起身再战,这次勉强够到了,可惜爪子没抓稳,又掉下去……
一直沉默看着他的封无为伸出手, 接住了那团毛茸茸。
封槐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两只软乎乎的爪子死死抱住了封无为缠着绷带的手腕,趴在对方手里不肯挪窝。
他耳朵机灵地抖了抖,脑袋蹭了蹭对方:“哥, 我好久没见你了。”
“我来的时候,听到了他们说话, 现在已经是奉天一百三十一年……”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奉天九年,在长阳城爆发的尸魇潮里。”
所以他故意说,说封无为变得好大,就是想要对方想到百年前的事情,想到百年前的他。
他知道,他哥不是突然从穷途末路、带着拖油瓶的少年变成了剑君,而是在他停在原地的时候,独自往前走了一百多年。
封无为手指揉了揉小狗的耳朵尖,封槐顿时享受地眯起眼,却忽然听见了对方低哑的声音。
“是,你死在了那次尸魇潮中。”
“那么……封槐,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室内安静了一瞬,封槐忽然轻笑了一下:“哥哥,你讲话好难听哦。”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东西,我一闭眼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封无为陈述:“死而不僵,心魔生魇,是为尸魇。你是吗?封槐。”
“哥哥你用定诫在我身上试试不就知道了。”封槐笑嘻嘻道,“我一路上听了你许多传说。”
“他们说你虽然外形古怪孤僻,却是修行无情剑道的天才,从无心魔、晋阶如流,百年便渡劫,前所未有。”
“而且杀尸魇特别厉害,定诫剑出,从无错判。”
封无为把乱动着要去够自己佩剑的小狗按住:“不必,定诫不会伤你……你身上也没有魇晶。”
凡是尸魇,必定在身上某处因死气而生结晶,成为维持运转的核心。
杀尸魇,便得碎魇晶,否则死而复生源源不绝。
小狗挣扎不动,不闹了:“不过,死而复生确实引人猜疑……我不想给哥哥带来麻烦,我可以自己下山。”
封无为冷静道:“不。”
小狗拿眼睛偷偷看他,爪子在他手臂上踩奶一样抓来抓去:“那……我?”
封无为垂眸看他:“我会看管你。”
“无论你是逃过了定诫判定的尸魇也好,还是受谁操控有所图谋的傀儡,或者你真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亡魂。”
“都无所谓。”
他足够强大,当世第一的剑,能轻易斩断所有阴谋或意外。
也没有人可以找他的麻烦。
小狗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从沮丧立刻过渡到欢喜雀跃。
无论怎么样,他家哥哥隔了一百年还愿意收留他呢!他还是对方最亲的弟弟!
封槐喜气洋洋地摇着尾巴表忠心:“嗯嗯、我这次一定乖。”
封无为“嗯”了一声,问他:“梦魂香从哪来的?”
这种东西,全天下只有封槐一个人用。
小狗的尾巴顿时不摇了。
封槐心虚地咕哝:“我偷我自己的……百年前我在各处都藏了些东西,碰巧醒来时就在其中一处附近,就拿了点。”
“我这么一只柔弱的小狗,一个人来剑宗多危险啊,万一有人好吃狗肉……”
封无为捋他毛的手指一顿,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东西,藏在哪里?”
小狗伸出爪子,开开合合给他看,有残余的粉末藏在缝隙里。
封无为摸索对方身上缝合的伤口,眉头稍微放松。
“哥,我饿。”封槐被摸得舒服,在他腿上打个滚。
“我醒来没吃什么呢,别的都之后再说,我想吃凤尾鱼翅燕窝佛手金卷煨火肘子竹笋茄鲞胭脂鹅脯……”
他回忆曾帮过工的酒楼的菜谱,加上各种话本看来的东西,一溜儿报菜名。
封无为安静听完,说:“都没有。”
“山上清冷,未设庖厨,而且你说的有杜撰部分,世间并没有。”
封槐躺在封无为腿上看他,闻言忍笑:“哥哥,你太认真了,这只是玩笑话。”
他对吃喝没什么讲究,跟着封无为流浪时,什么东西都吃过。
说这些菜名,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年幼时,有一次他饿得头晕眼花,趴在封无为背上,嘀嘀咕咕说等有钱了一定要去酒楼大吃一顿,把所有菜都点一遍。
封无为也没吃东西,但就是跟个铁人一样,仿佛感知不到饿和累,还能带着他继续走,听他讲这样孩子气的话。
“都可以,我什么都吃。”小狗做了个嗷呜一口吞空气的动作,“我可好养活了。”
封无为不为所动,只摸了摸他的肚子。
当天封槐只吃到了干巴巴的肉干和味道奇怪的灵草,封无为的储物袋里只有这些。
过了几天,山上忽然增设了厨房,由擅长烹调的食道弟子专门负责山上饮食,以及给封槐开小狗专用的小灶——
凤尾鱼翅鹅脯……除了肘子,不大健康。
他吃得肚子鼓鼓,封无为在桌对面安静坐着,震得一众馋得忍不住,顶着压力来吃饭的峰内弟子不敢说话,但又实在好奇,只能偷偷往这边看。
“吃饱了吗?”封无为问。
小狗点头,跑到他身边,爬上膝盖,刚要得意撒娇就听见对方说:“之后便在这里吃。”
负责做饭的弟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听闻镇岳剑君守第二峰,司掌罚定惩戒,不近人情、雷霆手段,堪称冷面恶鬼,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嘛。
“日常起居,会有专人照顾。”封无为说,“我事务在身,不能时刻都在峰内。”
剑宗如今身为天下第一宗,他掌刑狱,不仅仅管理宗内,天下九州十八境,相关事务都需要过他的手。
何况,乱世之中,尸魇四起,许多地方需得他带弟子亲自去。
“好忙啊……”封槐抱怨,拿尖牙轻轻咬封无为手指,咬出一个浅浅的痕迹,“那我乖乖等你。”
封无为眉心一跳,竟然没有闹,乖得简直不正常。
若是百年前,对方该装可怜,忍着哭眼巴巴叫他不要丢下自己,若再不依……他们在长阳之乱前,曾因这件事大吵一架。
“我很乖的。”封槐说。
小狗伸出舌头,亲昵乖巧地隔着绷带舔了舔自己咬出的印子——当然,若是没有这层绷带就好了。
……
蒲箐鱼刚出完外务,在一峰休息得好好的,就被镇岳剑君一纸通知叫去了。
他正期待,就和剑君怀里眼熟的小土狗对上了眼,竟然安然无恙。
对方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当然主要是因为剑君的插手,让小狗变得特殊起来,而且又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
剑宗宗主仙游失踪,几峰峰主蠢蠢欲动,原本还有镇岳剑君在,但对方渡劫失败,肯定受伤颇重,境界大跌。
那可是渡劫期成仙的最后一道门槛,诸多前人死在其中,已经千年没有人成功渡过,失败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蒲箐鱼叹气,他和师兄身为宗主的弟子,现在也很尴尬。算了不想了,也想不出什么来。
小狗认出他,乐呵呵地对他笑起来,歪了歪脑袋:“嗷。”
蒲箐鱼被可爱到,后面得知是要照顾对方,顿时高兴起来。
封槐也很高兴。
对方在好骗排行榜里名列第一。
“哥哥,你叫蒲箐鱼吗?”
蒲箐鱼茫然四顾,最后看向剑君离开后,院子里唯二的另一个活物,他瞪大眼睛:“你会说话?”
“我是人啊。”怀里小狗无辜道,“我哥帮我的,现在会说话了。”
蒲箐鱼消化了一下:“所以你真的是镇岳剑君的弟弟?”
小狗说:“我是啊。”
“但我哥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小狗,不过我不是尸魇,你别害怕。”
他来路古怪,怕对方误会猜疑,特意解释一句。蒲箐鱼却没想那么深。
只见蒲箐鱼琢磨一会,忽然一拍掌:“等会,你别喊我哥哥。”
封槐疑惑,他这招通常很管用。
他那张脏兮兮的脸洗干净后,相当可爱无辜,极具迷惑性。
现在变成的小狗也不差,也挺可爱的,怎么就直接拒绝他了?
“你喊我哥哥,我岂不是得喊剑君哥哥,折寿啊!”蒲箐鱼说,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后,“我师父是剑君的师兄,我该喊你师叔!”
封槐:“……好的。”
但是最好别喊剑君哥哥,他不高兴。
封槐状若不经意问:“我哥一般都去干嘛啊?我与他百年未见……”
话到尾巴,带着些黯然。
蒲箐鱼顿时脑补了一通。
什么多年不见对方突然从最熟悉的亲人变得陌生起来,什么乖巧弟弟不敢打扰已经功成名就的哥哥……
“我只认识你,没有别人可以问,箐鱼哥哥你和我讲讲我哥的事情吧。”封槐央道,“要是不方便讲,那就……”
蒲箐鱼心又软了。
多听话、多懂事啊!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剑君的事情修仙界都知道。”蒲箐鱼説,“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有的你别当真。”
第37章 “哥哥,你心肠好硬啊。”
蒲箐鱼入门不过十年, 能讲的都是些广为流传的事——
譬如对方第一次来剑宗时,一身血,又缠满绷带, 诸弟子还以为是恶鬼尸魇上门, 严阵以待。
然后就看见石阶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慢慢站起来, 说了两个字:“长阳。”
“长阳城当时封闭,要不是当时还是凡人的剑君来报, 等我们巡查发现,就真不剩什么了。”蒲箐鱼道。
“但那出场太令人印象深刻,饶是后面逍遥君破例收他为徒,宗内也没人敢找他麻烦。”
再譬如,剑君几乎不说废话, 哪怕和当时的剑宗老祖逍遥君说话,也硬邦邦的。
有弟子和他同听逍遥君传道,当时逍遥君讲无情道与有情道。
对方说万物生而有情, 无情之道虽破境快速,却违背万物本性,后期往往难以平衡。
伤好了一半,还是个没有筑基的凡人的剑君忽然道:“不对, 万物生而无情。有情才是违背本性。”
这话简直离经叛道。
底下的弟子们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古往今来,修仙界虽然不排斥无情道,但更崇尚有情, 认为因守护凡人亲朋,爱护某种生灵, 热爱剑道逍遥……种种而入道才是主流。
何况近千年来,无情道修士无一人成功渡劫, 便是因其违背本性,最终道破神消。
有人提出要与剑君辩论,剑君只是安静坐下:“不辩。”
对他来说,与他人辩论是没有意义的。
逍遥君看向这个自己门下最奇怪的弟子,没有反驳对方,道与道不同,每个人最终都只能登上自己打心底相信的道。
最为传奇的是,这个特立独行、外形如鬼的孤儿,用事实论证了他的话。
他当夜入道,成功练气;半年筑基,三年内便成功修成金丹;又五年,他外出游历破元婴;十四年,他化神还虚……
后来他成为了天下前无来者、后估计也无来人的,最年轻的渡劫期,甚至差一点成为千年来首位升仙门的剑修。
“好可惜啊,我们都觉得剑君一定能成功渡劫。”蒲箐鱼说。
封槐眨眨眼:“近千年都没人成功,为什么觉得我哥他一定会成功啊?”
“剑君他不一样!”蒲箐鱼挠挠脑袋,“你知道吗,剑君他每一次进境都十分顺利,据说从未为心魔所困——他真的无情,所以没有心魔劫。”
“而成仙最重要的一关就是心魔劫,多少老祖都死在这一关上啊。”
“不过,剑君不愧是剑君,雷劫失败都没什么事。”蒲箐鱼羡慕道,“我从小修炼,都快十几年了,还没修出金丹呢!什么时候我能像剑君一样,修炼如吃饭喝水啊。”
他感慨完,又接着讲。
讲什么剑君初次下山历练,遇到了个因情生恨的尸魇非要绑他做夫君;
讲剑君本来不想当峰主,但逍遥君作古,大弟子昆玉君,也就是蒲箐鱼那云游的师尊接任宗主,哭着闹着求剑君帮忙坐镇,否则就要追随逍遥君而去;
还有剑君常年缠着绷带,宗内猜测纷然,女修们都打赌谁能一睹剑君真容,衍生出许多风流传闻,后来昆玉君特意立规矩罚了一堆人……
讲到剑君收了徒弟,云云。
封槐听得津津有味。
小狗趴在床边,搭着爪子,眼睛亮晶晶问“然后呢”“还有呢”“那个呢”。
蒲箐鱼在脑子里翻箱倒柜,最后认输:“真、真没有了!”
封槐顿时失望地耷拉耳朵,蒲箐鱼刚想安慰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什么没有了。”
传说中的镇岳剑君站在门口。
蒲箐鱼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就见床边的小狗窜了出去,直接往剑君身上跳,没能成功,挂在衣服上晃来晃去,剑君才屈身将对方抱起来。
要是让剑君知道他编排对方的艳史就完蛋了。蒲箐鱼心虚道:“哈、哈哈……镇岳剑君您事儿办完啦?那我就先走了!”
那位鬼面修罗的剑君这才看向他,又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蒲箐鱼一溜烟跑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哥,你终于回来了”封槐声音轻快,亲昵道,“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没东西聊了。”
封无为不擅长聊天,他关上门,到桌前坐下,把小狗放在手边,一边拆手腕上的绷带,一边问:“聊什么。”
“聊他们打赌谁能先看见你的脸,有女修为了一睹你的真容,半夜勇闯峰上温泉池。”封槐笑道,似乎觉得很有趣,“听说还有男修,跟你下山除魇,特意往你身上摔。”
封无为刚拆完右手的绷带,裸露出来的半只手满是裂纹一样的瘢痕,闻言抬眼看小狗一眼,又低头继续拆:“都是以讹传讹,我不泡温泉。”
“至于……后面,倒是真的,只是学艺不精,被定诫抽了出去。”
封槐哈哈大笑说:“好定诫。”
他笑完,见封无为还在拆绷带,就爬过去,用黑色湿润的鼻尖嗅嗅闻闻。
封无为开始没理他,后来被他蹭烦了问:“做什么?”
“不做什么。”小狗抬起圆乎乎的脑袋看他,耳朵一动一动,“变成小狗后,嗅觉变灵敏了,感觉很奇怪。”
那闻我做什么。
封无为想问,却忽然闷哼了一声——
小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白色的瘢痕,那舌头带着柔软的倒刺,轻轻的刮蹭过不见阳光的、仿佛刚长好的敏|感伤口,不痛,却很痒。
封槐得意地瞥他一眼。
封无为捏着绷带的手指蜷缩,下一秒把捣乱的坏东西拎起来:“不要捣乱。”
封槐伸着舌尖,满脸无辜道:“没有捣乱。我只是想舔舔看嘛。”
“可能变成了小狗,就会想给别人也舔毛?”
“小狗的舌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今天试过自己舔毛,结果刮下来好多毛哦,而且……”他在半空中,扭来扭去,试图又去舔封无为抓着他的手。
封无为看他一会,手指轻动。
“咦?”封槐正玩得起劲,就被绷带缠了个彻底,封无为把他放在桌上,不再理他。
封槐挣扎了半天,没解开,越缠越乱,他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绷带里,看见封无为脱了外袍。
他立刻羞涩地拿爪子捂住眼睛,偷偷从里面看封无为解绷带:“哥、哥,非礼勿视!”
知道他又在乱讲话,封无为也不理他,只是懒散地“嗯”了一声。
封槐眼巴巴看着他转过身,脱掉了最后的衣物,绷带散落在地上和足面——
那是一具苍白却高大颀长、肌肉流畅有力的身躯,和手臂上一样,封无为身上也满是瘢痕。
这些瘢痕仿佛一道符咒,又好像黥刑刻下的罪字,刻在不见天日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顺着瘢痕往上,那些泛白的痕迹从对方的脖颈延伸……被高束垂下的头发挡住。
封槐直直看着对方。
直到封无为取出新的、刻着墨色符文的绷带给自己缠上,将面部也挡住,才慢慢穿上衣袍。
对方转过来,看他一眼。
封槐立刻乖乖地捂住眼睛:“没看哦。”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笑嘻嘻道:“哥你身材真好,我就不长肌肉,跟小鸡崽似的。”
封无为正在捡地上的绷带,闻言忽然一顿,小狗眨眨眼,意外道:“怎么了?”
“没什么。”封无为道,手中和封槐身上的绷带燃烧,在蓝色火光中化作灰烬。
小狗完全没有惊慌,只是好奇地盯着身上的蓝色火光,封槐“哇”了一声:“一点也不烫,感觉有点暖暖的,哥哥哥哥这是什么啊?”
封无为被他一叠声地“哥”喊得头痛,把人从桌上捞起来:“雷劫中的灵火,对尸魇有特殊作用,我收作己用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有些隐约的不适,大概是之前渡劫失败对神魂产生了影响,他最近都困乏得厉害。
“哥?”封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见他没有反应有些疑惑,从他衣襟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来。
封无为一根手指把不安分的小狗按住,看了一眼窗外:“天黑了,不要闹了。”
封槐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
封无为盘膝打坐,不过顷刻,忽然沉沉摔下去——
一个赤|裸的少年忽然出现,半抱着接住了他,让他靠在墙上。
下一秒,这少年忽然踉跄摔倒,发出痛苦的闷哼,仿佛火烤油烹般尖锐的疼痛席卷了他。
他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一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没有发出除了喘息外的任何声音:“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已经一身汗淋淋,如同从水里出来一样,他抬起头,半长的、自然卷的头发汗湿贴在脸侧。
这凭空出现的少年,有一张五官相当秾丽的脸,看着像是有异族血脉。
他有点失神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是灰色的,水汽朦胧。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然后慢慢膝行爬到了昏睡的封无为身边。
他慢慢蜷缩在对方身边,仿佛还在疼痛的余韵中般瑟瑟发抖:“哥哥、哥哥……”
他是封槐。
“哥哥,你心肠好硬啊。”封槐疯疯癫癫假哭起来,“你拿那个讨厌的火试探我是不是……好痛、好痛……”
“你怀疑我是尸魇……你怀疑我!”
他哭了一会,忽然翻身坐在了封无为的身上,盯着对方缠着绷带的脸看了一会……
然后凑了过去。
第38章 封槐又开始哭了,颠三倒四。
封无为捂着头醒转时, 天色蒙蒙亮。
小狗正咬着他手上的绷带一角睡得很香,短短的尾巴盖在他手背,更像烤香的馒头了。
他看了一眼四周, 神色古怪。
他许久没有这样沉睡过, 不如说从他入道开始, 就用打坐修炼代替了睡觉这样多余的行为。
从那日他渡劫失败开始,他就常常感到困倦, 偶尔陷入沉睡,甚至会做梦,有过去的事情,却不完全是。
沉睡期间,定诫并未护主, 想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无可否认,他的神魂出了一些问题。
“唔、哥?”
小狗醒了, 滚了一圈后趴在桌面茫然地睁开眼,然后非常自然地舔了舔爪子,又用两只爪子揉自己软乎乎的脸颊。
封无为垂眸看他:“在做什么?”
“洗——脸。”小狗道,“我清醒了!”
“修者也要睡觉吗?吓我一跳, 我以为你只是在修习,没敢打扰你。”封槐开始叨叨叨叨地倒豆子,“我都没和你说上什么话呢。”
“今天做什么啊?”封槐委屈巴巴,“又把我丢在家里吗?我想跟你出去。”
封无为说:“还不行。”
封槐极其不高兴, 但他答应了要乖乖的、要听话。
他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丧气地甩了两下。
“那个弟子会来照顾你。”封无为说, “我今日要下山,需要两三日。”
封槐抱着他的手指, 摇来摇去:“真的不可以带我吗?”
封无为说:“不可以。”
小狗顿时没了精气神,趴在他手上嚷嚷:“你拒绝太直白了!”
封无为脸上流露出轻微的困惑,他平静道:“拒绝,就是要让对方知道吧。”
封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说:“是呀。”
他在绷带里滚了几圈,把自己滚出来,乖乖站在桌上:“那你去做什么?”
“调查前段时间的尸魇。”封无为缠好绷带,门外传来蒲箐鱼谨慎的敲门声,他抬眉,“我走了。”
封槐“唔”了一声。
如此半月,封无为白日都不怎么在,夜晚才会回来,封槐每回都应好,老老实实跟蒲箐鱼在峰内。
但他最初还兴致勃勃聊聊自己和封无为的过去,要不就逗鸟爬树抓虫,还能去小厨房和峰内弟子玩,成了女弟子们的新宠。
后来渐渐就蔫巴了,干什么都兴致缺缺。
蒲箐鱼绞尽脑汁跟他玩,有一天问他要不要去池塘抓鱼玩——那都是灵鲤,在阳光下颜色漂亮。
小狗掀起眼皮,好像有了点兴趣,封槐道:“好吃吗?”
“这……没吃过,谁敢吃剑君山上的鱼啊!”蒲箐鱼和他熟了,“但是鳞片很漂亮,如梦似幻的,我们去看看。”
封槐说:“好。”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封无为今日在剑宗水狱处理事务——
不久前,他渡劫当日,无数尸魇仿佛有意识般向剑宗而来,引起了极大的骚乱。
而那一天,有弟子解除了剑宗的护山大阵,那弟子后来被发现晕倒在禁地,而后被抓入大牢,无论怎么问,对方都惶恐说不知道。
关了几日后,忽然在梦中暴毙而亡。
怎么查都没有线索,只看得出是心魔入体、灵力紊乱而亡。对方死前似乎极其恐惧,面部扭曲,瞳孔涣散。
封无为最近便忙着调查此事,从对方入手牵连出数十位弟子。
蒲箐鱼急匆匆赶来时,他正审问其中某个弟子,收了定诫化作的宛如脊骨的鞭子,才回过身。
蒲箐鱼第一次来水牢,一路上吓个够呛,现在看见剑君更是心里忐忑,但还是道——
“剑君,封槐他落水里了!”
封无为擦拭定诫血迹的手指一顿。
“我……我把他救出来,他就忽然跑走了,躲到床底不肯出来,在里面哭得很厉害。”
蒲箐鱼看着对方不辩神色的脸,最后还是犹豫道:“是我没照看好他,但剑君您要不要回去看看封槐?”
封无为继续擦自己的剑,擦完后道:“我知道了。”
“不、不回去吗?”蒲箐鱼一愣,他以为剑君很珍视这位弟弟,“他好像很害怕。”
毕竟对方先是听了传言便闯入大殿带走对方,又是破例在第二峰设了庖厨,还特意找他过来照看……
“害怕?”剑君意味不明地重复。
蒲箐鱼突然打了个寒颤,对方似乎心情极差。
下一秒,剑君平静道:“我晚上回去。”
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封无为说完便回了水狱,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审查、拷问、整理案卷。
他没有对毫无进展的情况表现出任何态度,然后如往常一样,整理好外袍回到院子。
这一次没有小狗欣悦地跑出来接他。
他看见那个和封槐亲近的弟子郁闷地蹲守在门前,看到他回来,正要说话。
封无为先开了口:“先回去。”
对方看上去有些不服,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悻悻闭嘴,道了声“是”,离开了。
封无为隔着房间,听见了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他推开门,循着声音走到床边。
哭了一天了,确实该哑了。
“封槐。”他喊了一声。
床底下一点反应没有。
“封槐。”封无为重复,“出来。”
“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下一秒,湿漉漉的小狗从里面慢慢走出来,试探地抬起一塌糊涂的眼睛看他。
封无为没有说话,对方爬到他脚边,一边发抖一边哭:“哥、你为什么白天不回来?”
封无为把小狗从地上抱起来,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和绷带,他神色不动。
封槐往他怀里钻,哭得厉害,疯得也很厉害:“我落水了你都不回来!你明明知道我怕水!你不回来,我不敢出来……他们都要害我!”
他哭得情真意切,怕得也情真意切。
封无为知道,这不是演的——
那时候,他决定带上封槐之后,两个人一路南下,最终在一个不富裕、也不算贫瘠的山镇里留下。
这儿吃水靠井,他与封槐住的地方只是个柴棚,每日都得步行几里地打水。
最早是封无为每日去挑水,但封槐怕他嫌自己是拖油瓶,某天忽然自告奋勇:“哥,我去吧!我力气大着呢!”
这要换个正常的兄长,大概会忧心一下,对方是不是逞强,到底能不能行,但封无为不。
对他来说,对方既然说可以,那就可以,对方想做,那就做。
结果那天晚上,封槐一直没有回来。
封无为背了把柴刀,摸黑出去找他,最后在井底找到了对方。
封槐不知道怎么滚进了水井里,还好最近干旱,水没那么深,死死抓着井壁上的凸出,能勉强露个脑袋。
“怎么不呼救?”封无为见到他问。
没得到回答,也没多想,从旁边放线下去:“抓着。”
还是没有反应。
他看下去,封槐正在底下仰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有些失神,在月光下显得很惶然。
“封槐?”封无为皱眉。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仿佛一尊人偶。
封无为想了想,往身上系了麻绳,干脆利落踩着井壁滑下去,踩进水里溅起水花。
封槐脸上沾了水珠,有点茫然地看向他:“……哥?”
封无为“嗯”了一声。
他好像有点委屈,重复了一遍:“哥,他们欺负我。”
少年封无为古怪、不懂转弯的性格在此时展现了它的优点。
他不会去想对方为什么说这个、说的是真是假,他只会一边把人背好,系上绳子,一边认真问:“谁欺负你?”
“他们欺负我。”封槐好像只会说一句话,趴在他背上忽然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重复,和他告状,“他们欺负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们想溺死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封无为正在往上爬,他身手天生就好,也扛不住背了另一个不轻的少年。
过了一会才说:“谁把你推下来了?”
“他们!”封槐像没有安全感的婴儿一样,咬着含着他衣领哭了一会,恨恨道:“他们把我按在水缸里,不许我出来,我爬出来,他们就把我按下去……你也不来救我……”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封无为听明白了,对方压根就没说掉下水井这件事。
他对对方要杀自己这件事倒没什么想法:“你打不过我。”
封槐在水里泡得脑子不清醒,演不动,闻言就道:“只有打得过才能杀人……哥哥你好笨……别人欺负你,我替你杀了他们……”
他疯疯癫癫、乐呵呵道:“他们都死了。”
封槐又开始哭了,颠三倒四:“水里好恐怖啊,我讨厌水,湿漉漉的!”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封无为困惑道:“那你为什么要提出来自己来打水?”
封槐安静了一会,用牙齿磨他被濡湿的那一小块衣领,然后说:“因为我不想很没用,你会把我丢下的。”
“没用?”封无为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为什么要丢下你?”
封槐比他更困惑,连恐惧都忘了:“对你没有价值,只是拖累的话,为什么不丢下我。”
封无为一时没有回答他,正好爬到井口,从井里出来:“能走吗?”
封槐点头,一落地就直直摔下去,软倒在对方脚边,他“啊”了一声,抓住了封无为的衣服,狼狈地趴在地上。
封无为看他一会,把他重新背起来,开始往他们那个破烂的、不能称之为家的柴棚走。
走了一截,他仿佛终于想清楚了,突然开口回答封槐:“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留着你。”
“而是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弟弟了。”
封槐揉着红肿的眼睛,嗓子哭得发哑:“我听不懂。”
“没事。”封无为说。
他们擦干净一身的水,把衣服挂在“屋檐”上晾干,两个人只穿着亵衣。
封槐躺在稻草上,巴巴抓着封无为的手,躲在他身边,脑袋埋在他怀里,跟他讲话:
“我父母生我时,天上晴天惊雷,我又天生灰瞳,他们说我是坏种,怪物,然后就要溺死我。
他们试图溺死我很多次,我都爬上来了……我讨厌水。”
“哥哥,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不要我。”封槐说,讲着讲着又有些发痴,“只有你会来救我,他们都想杀我……”
他慢慢睡着了。
大概是受了惊吓,他做了噩梦,一夜或哭或笑,在梦中挣扎,差点戳到眼睛,封无为只能牢牢将他困在怀里。
那时候封槐还没那么疯,说怕水,是真的怕水。
后来封无为观察他,才发现他每次在水边都会比平时沉默,洗澡时就不高兴地抿嘴,在水缸旁会忍不住发抖,最后怒了砸缸。
所以他真怕,但是……
已经成为剑君的封无为,没有感情的封无为,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怕水?”
“怕水,答应去水池抓鱼?”
“怕水,你故意掉进水里?”
他的笑容消失了,把小狗拎起来:“你活不活该,封槐。”
第39章 他不是牛皮糖,是小年糕精。
手中的小狗身上还没干, 湿漉漉的,皮毛狼狈地耷拉,闻言愣愣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封无为和他对视, 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怕水, 为什么还要故意掉下去?”
“我没……”
“撒谎。”
小狗正要委屈地辩解, 被封无为平静打断。
封槐看他一会,半晌笑了起来:“……哥哥呀,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掉下去的?”
“蒲箐鱼可是看着我,脚滑落入水中,差点溺死,他应该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封无为没有说话。
封槐被拎在空中没有挣扎,他说:“是, 我就是故意的,哥哥。”
“可是,我只是想你回来见我而已,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他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又开始抽噎,“你像之前一样来救我,不可以吗?”
封无为看他哭得稀里哗啦, 心肠很硬,他道:“不可以。”
封槐一愣,连哭都忘了,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哭得狠了, 眼睛里全是血丝,此时更是明显。
“不可以。”封无为加重了语气强调。
封槐难以接受。
为什么不可以?这一次就不可以了?但是以前就可以。
他神志有些涣散, 脑袋嗡嗡作响,痛得厉害,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话说出了口,直到听见封无为认真的回答——
“以前是以前。这一次不可以,下一次也不可以。”
如果这一次可以,那就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懂了。
封无为说完,在床边坐下,手上灵力流转,将小狗身上的池水烘干。
封槐仿佛回不过神,他想不明白。
什么叫以前是以前。
什么叫这一次不可以,下一次也不可以。
明明曾经只要这样做,对方都会顺着他的。
那时候……
他和封无为慢慢的,从柴棚住到了普通的一间下人房,后来到城郊租了半个小小的破院子。
封无为抽条拔高,已经足足比他高一个半头了,加上天生体力好,去城里做工,即便外形古怪,也顶顶的受欢迎。
而他就不一样,他年幼瘦弱,很难找到活。
封无为最初想带他一起去,他去了两天,就说:“哥哥,我不想去了,我什么也干不好。”
“我就在家里吧,隔壁的阿婶说教我编藤椅去卖,我还能把院子里的田开出来种些什么。”
封无为同意了。
不如说,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少拒绝封槐,除非他做不到。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封槐突然拿着一大袋铜钱跟他说:“哥哥,看……我赚了很多,我还可以赚更多钱。”
铜钱在袋子撞来撞去,稀里哗啦地响。
“哥哥,哥哥,你留在家里吧。”封槐笑嘻嘻道,“我赚的钱够了,你不用去城里做工了。”
封无为收下了钱袋子,却没有同意封槐仿佛一时兴起的提议。
他把袋子放进两个人藏在床底的小箱子,他们的一些零碎东西和他之前赚到的工钱也都在里面。
“我需要去城里。”封无为说,世道不太平,藏在院子里也没用,“若有变故,也好处理。”
封槐不高兴地央,长大了也像个任性的小孩子:“可是很辛苦,而且……”
“而且我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他们还在背后说你坏话。我讨厌他们。”
封无为有点无奈,按照一般道理,他这样的怪人,丑陋的东西,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就不容易了,管不住他人的目光。
但封槐总是较这个真,虽然他对此并不讨厌。
“哥哥——”封槐跳起来,挂在他脖子上,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咕咕哝哝、黏黏糊糊地撒娇,“别去了嘛,我可以养我们。求求你,求求你。”
像块可爱的小年糕。
封无为曾经尝过一次。
过年的时候,他和封槐分到了之前的主人家准备的饭菜,里面的年糕白白软软,沾了白糖,咬下去就黏住了,又甜又糯。
不过封无为还是不能答应他。
他行事总是这么讲究道理,讲究自己古怪的坚持和原则。
封槐不高兴极了,埋着头生闷气,在他背上不肯下来。
封无为便一路背着小年糕精,从屋子里忙活到屋外。
他在屋子里收拾房间,整理他弄乱的柜子,又背着对方去院子里给那点可怜蔫巴的菜苗浇水,最后去灶台做饭。
封槐吃完晚饭,含着他给的蜜饯,终于肯同他讲话了。
过了几天,封无为在搬运货物时,封槐忽然出了事,邻居家的婶子跑来喊他:“哎哟、可算找着你了,你快回去吧,你弟弟叫人打了!”
封无为一顿,丢下手里的货物,急匆匆赶回去,刚到便发现院子门被踹破了,他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才进去——
院子里他整理好的柴被拿走了,地里的菜苗被踩得稀巴烂,放的架子被砸了。
他沉默地踩过一地狼藉,走进屋子里,里面一片混乱,甚至桌角和柜子上都有零星的血迹。
“封槐?”封无为出声。
从床底下传来含糊的声音:“哥?”
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封槐从里面爬出来,抱住他的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哥、哥,你回来了,我好疼、疼死了。”
封无为看见他一身伤,脸上青紫肿了,脖子上有勒痕,右脚拖行,脚踝处的浸满了暗色的鲜血,没说一句话,掉头就去后面的柜子拿了柴刀。
他回来后言简意赅问:“谁?”
封槐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还有些愣,过了一会才道:“马行的人。”
他一开口又委屈起来,叨叨叨地倒豆子告状:“他们自己技不如人,就以多欺少冲来欺负我,打我、还拿椅子砸我腿,还系着绳子拖我。”
“我躲到床底,他们还不罢休,还好婶婶听了动静去喊人,他们才跑了。”
封无为点头:“好。”
然后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回来了,把他背到背上,带上了床底的箱子:“这里待不了了,我们换个地方。”
封槐眨眨眼:“你去做什么了?”
封无为平静道:“讨债。他们伤你,我都一一还了。”
“谢谢哥哥……啊、嘶。”封槐高兴,从背后绕过去亲了他脸一大口,结果扯到伤口,痛得自己倒抽凉气。
封无为背着他,在衙役来之前出了城。
两个人流浪得驾轻就熟,一夜过后,已经沿着山路到了一百里外的小镇。
封无为带他去看赤脚大夫,打尖住店,给他擦干净身上,换了衣服,甚至陪他睡觉……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群马行的笨蛋干得太好了。
他原本只是想找点事、受个伤,让哥哥照顾他一段时间,没想到那群莽汉下手这样狠,叫哥哥生了气,替他出头。
封槐蜷缩在封无为怀里,拉着封无为的手,对方反手抱着他,怕他夜里乱动碰着伤处。
这是第一次。
封槐吃到了甜头。
于是便有了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就是这么个得寸进尺的人。
封无为渐渐明白过来,和他大吵了一架——也不算大吵,封无为这样的性格,根本吵不了架。
他只是一件一件罗列出封槐做的事情,陈述对方的理由,最后下了通牒:“封槐,不要再有下一次。”
封槐哭,原本还想撒娇混过去,说他只是想要封无为陪他一会,想对方照顾他。
封无为极其困惑:“我一直在你身边,也遵守诺言,照顾着你。”
封槐噎住了,他知道,但他总是觉得不够,好像只有他受伤时,对方与理性不符的行为、精心的照料,才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是个怪胎,需要那些,必须要,否则就会活不下去……但哥哥不高兴……
封槐一边表面乖乖答应,下次照样这么干,只是装得更像、做得更好,保证哥哥找不到证据。
封无为是个沉默的聪明人,有着野兽般的锐利直觉,很快察觉到不对,却拿封槐没有办法——
对方陷入危险、受到伤害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直到他们在长阳之乱中分开前,他们还因此吵过架。
但后来封槐落入尸潮,封无为还是来了。
为什么那时候可以纵容他,爱着他,现在不可以呢!
因为已经一百年过去了吗?
因为封无为成为了剑君,有了自己的师尊、弟子、朋友吗?
因为他不再重要,对对方不再特殊吗?
封槐脑袋变得更痛了,觉得很饿,饿得他胃里泛酸,饿得他口齿生津……但他中午吃得很饱。
他应该杀了封无为,饮血食肉,就不会饿了。
小狗在床上发着抖,灰棕色的眼睛闪过血色。
他早该杀了封无为……
“明日起,你同我一起出去。”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槐反应不过来,呆呆抬起头。
封无为手指落在他身上,一点一点理顺他的毛发,与他对视,很平静地说:“所以,不要再这样做了。”
“什、什么?”
封槐结结巴巴,难以置信,好像听见了极其难以理解的话,豆豆眉困惑得要打结。
“不要再这样做。”封无为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会有一,更不会有二。
封槐忽然从他手底下逃走了,缩进了被子里,他过了一会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语言系统。
他用自己惯用的调调,笑嘻嘻、吊儿郎当、撒娇卖痴,拒不肯正面谈论。
隔着被子,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哥哥,怎么一百年不见,你也变得这么狡猾了——我好不习惯呀。”
“你知道我的,我是个黏着你的牛皮糖,你甩不掉我,我下次还会这么做。”
“除非你……”
他的话比往常还多,里面藏着难以掩盖的慌乱,车轱辘滚来滚去地讲。
封无为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只是说:“你不是牛皮糖。”
第40章 “我今日没有心情,哭不出来了。”
第二日, 封槐自己从被子里钻出来,露个圆滚滚的脑袋,巴巴看着正背对着自己换绷带的封无为。
对方宽肩窄腰, 背肌坚实, 随着动作起伏, 在早上的微光下显得很俊,白色瘢痕宛如火焰。
“哥、哥——真的带我去吗?”
封槐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们问你怎么办?”
“嗯。”封无为缠好脸上的蹦带,整理好,才转过身单手把他从床上捞起来,“问就问。”
他已经打点过,谁敢乱讲什么。
今日他要去山下河边镇调查, 有村民说镇子里犯鬼吃人,已有十多人失踪,向剑宗求助。
这原本只是个简单的除魇任务, 封无为座下已经有弟子前往,但问题是——
这些弟子两日前出发,至今没有任何消息,甚至有人的命灯微弱, 封无为才要走这么一遭。
封槐有段时间没出门,看什么都稀奇,哒哒地在山路上跑,封无为跟在他身后, 拿一盏命灯查探具体方位。
封槐这具身体还只是只幼犬,长大了些也不过手掌大小, 走在路上跟个白色毛毛虫似的,被石头一绊, 差点脸着地滚进泥坑里。
封无为正找到路线,转头长手一伸,将他拎着后脖颈拎起来,放进怀里:“玩够了?”
封槐老实了:“玩够了。”
他哥心胸宽广……胸肌也是。
镇岳剑君实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剑修中的剑修,他趴在对方外袍衣襟里,颇不自在地挪来挪去、钻来钻去。
“还是不老实。”封无为按住他,“到了再玩。”
封槐“哦”了一声,变成了一只小狗玩偶,到了再玩、玩什么?
而封无为眉头微皱——
听闻犬类幼崽贪玩好动,他是否太严厉了,等到了就随他闹吧。
山路崎岖,路途尚远,也不能纵容对方……定诫出鞘,封无为御剑而行,向山下疾驰而去。
封槐被他按在衣服里,只能感受到烈风阵阵,超大声地开口:“哥——好——高——啊——原来剑修御剑是这样的!太帅啦!好好玩啊!”
……
不消半刻,二人便到了河边镇外,定诫归鞘,封槐顶着乱蓬蓬的毛,从封无为怀里探出头眨眨眼:“这里……”
好热闹啊。
从镇口的石门望进去,里面一片祥和,人来人往,叫买的、游街的、拉货的……人人都喜气洋洋。
完全不像是刚发生了数人失踪的怪事。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只在镇里,越过镇门,便是一片寂凉之色,风吹野草簌簌,一个人都没有。
“哥,这里好奇怪啊。”封槐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不别进去了,这一看就有诈。”
封无为平静拒绝:“不行。”
“好吧好吧。”小狗把爪子晾在他手臂上,仰着脑袋看他,“反正你很厉害。”
封无为摸了摸小狗仰头时,露出的下巴和脖颈处,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而后缓步越过石门,走进镇子。
两人仿佛一下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哎哟,糯米糍粑10文一块!这么沉甸甸一个!”
“小心避让嘞——”
“今天菜价贱,卖不起呀。”
……
“峰主!您来了!”
远远一声响,几个穿着剑宗锦绣金纹白衣的弟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欣喜地跑到封无为面前。
封无为平静地盯着他们,盯得几人人喜色消失,忍不住严肃正经起来。
其实剑君什么也没说,神色也很正常,但就是……
带头的那位弟子恭敬道:“师尊。”
“嗯。”封无为说。
那弟子正是封无为继任峰主之时收的弟子之一,名为周风。
当时新任的剑宗宗主,求爷爷告奶奶才叫他收了三位弟子——
什么峰主没有不收弟子的,不合规矩;什么逍遥君仙逝,他的衣钵还要传下去啊,云云。
封无为最终还是收了弟子,逍遥君和剑宗于他有恩,他能报则报。不是什么大事。
三位弟子中,两位已经在几年前间修出元婴独自开府,唯有这位方至金丹,尚在他门下修行。
封无为正要开口,就被忽然传来的少年声音打断。
“师尊?”那声音复读那两个字。
封无为:“……”
几位弟子:“?”
咦,哪里来的声音?
弟子们面面相觑,四处探看,最后才敢将视线落到镇岳剑君胸前的一团凸起。
然后就看到一只毛茸茸但明显只是普通小土狗的玩意从里面钻出来。
封槐从封无为怀里探出头,对上几双震惊的眼睛,他耳朵抖了抖,抬头去看封无为,甜甜道:“哥哥,你都收弟子啦!”
弟子们顿时瞳孔地震,想抬头去看又不敢抬头,只能盯着那只小狗,然后听到镇岳剑君一如既往的“嗯”。
“哈、哈哈……”
周风干笑,他能在古怪的镇岳剑君门下许多年,是有道理的。
他飞快地从这奇妙的情况里回神,丝毫不怀疑一只狗能说话,也不怀疑一只狗是剑君的弟弟。
他开口道:“原来是小剑君。”
小剑君。
镇岳剑君。
封槐品了品,很喜欢这个称呼,心情顿时好起来,伸出爪子晃了晃:“唔,这位……这位哥哥好。”
封无为看过来,周风:“……”
小剑君害我也。
封无为按住要从他衣襟里掉出去的小狗,放到手臂上:“好了。说正事吧。”
封槐“唔”了一声,被他垂下的手挡住眼睛,就抱着对方手指玩起来。
弟子们纷纷转开了眼睛。
周风拿出一封请柬,呈给封无为:“师尊请看。”
封无为接过后单手展开,好奇的小狗顺着他的手爬上去看——
“娥女泰筮,欲结欢盟。七月廿二吉时佳日,请迎贤人,入我隍庙,镇中居民,同喜同乐。”
封槐皱起豆豆眉:“讲的什么啊?”
“说此地的城隍娥女,想要和贤人结为夫妻,与河边镇的人同喜。”封无为解释。
封槐眨眼:“城隍?”
“庇护某地的神,多是有名望的仙逝之人。”封无为耐心道,“还想问什么?”
封槐笑嘻嘻道:“那……”
“哥哥,真的有神存在吗?”
他语气天真:“从人们的欲望中诞生的东西,不是叫尸魇吗?”
“尸魇和所谓的神也没什么区别嘛。”
周风听得瞠目结舌。
封无为和小狗对视,他是个绝不撒谎的人,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就不会回答。
他道:“不知道。不过在这河边镇,想要与人结阴亲的,只是尸魇。”
封槐“哦”了一声,忽然问:“说起来,哥,我听他们说,镇岳剑君极其厌恶尸魇,定诫剑出,必见尸魇之血。”
“听起来好帅哦,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一下?”
封无为看他,没有回答他仿佛小孩子一时兴起的问题,只是将请柬还给周风,问:“这两日为何不回报,还有一位弟子又在何处?”
“禀师尊,此处……可入不可出,十分诡异,我们沿途出去,就会迷路,最后绕回镇子。”周风说,“在这里,修士和凡人无异,通讯类的法器不可使用,无法御剑升空。”
他话讲得犹豫,想问又不敢。
此地太诡异,师尊来此,不知道修为是否和他们一样都消失了……
定诫剑动,发出铮鸣。
封无为看着他,周风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在对方面前藏不住,对方的灵力没有消失——镇岳剑君不愧是镇岳剑君。
“至于那位弟子……”
他有些犹豫,旁的一位女弟子道:“那位弟子被娥女抓走,充做新郎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却毫无线索。”
封无为取出命灯一观:“他没事。”
进入小镇之后,命灯便沉寂下去,无论如何催动都无法指向自己的主人。
女修松了口气:“对了……剑君,此地还有一处古怪,这蛾女不知道哪来的神通,竟能管到人是喜是悲。”
“镇子里居民也觉得不对,但只要不‘同喜同乐’,就会失踪。所以镇子里才会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如此欢欣。”
封槐舔舔爪子:“好神奇。哥哥,你说我哭一下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封无为道。
封槐一下子没了兴趣,蔫巴巴道:“我今日没有心情,哭不出来了。”
这对话听得弟子们心里古怪,这剑君的弟弟,怎么疯疯癫癫的。
“距离七月廿二不过几日,先在此处住下,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封无为说。
弟子们当然称是,封槐不知为何心情不好,缩回去不说话了。
几人到旅馆住店,各自休憩。
封槐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很快道:“哥哥,我们回去罢。”
正在擦拭定诫的封无为问他:“回哪?”
“回剑宗。”封槐提议,“别管这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求求你了。”
封无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他:“为什么?”
封槐不滚了,他嘟囔说:“我今天忽然不喜欢这里了。”
他把今天念得很重。
“事情解决了就回去。”封无为坐到床边,摸了摸他,说,“是你想跟我一起的,封槐。”
封槐闭了嘴,在他手底下装死。
封无为处理好事情回来,床上的小狗仿佛睡着了,在枕边缩成一团。
他于是也躺下。
今日如往常一样,封无为又一次陷入沉睡。
许久,定诫颤抖,仿佛想要出鞘,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
小狗不知从枕边跳下床,落地化作了少年。
他看着封无为沉睡的、平静的面孔,假模假样地叹息:“哥哥呀,我都叫你回去了。干嘛不听我的……”
“你之后,是要后悔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