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平静下来了,也许。
他趴在床边, 凑得很近,灰色的眼珠仿佛非人,专注地盯着对方缠着绷带的面孔。
他看了一会, 漂亮的脸上漫上嫉妒与恼恨, 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你为什么收徒了, 你徒弟比我特殊对不对?我明天就杀了他们……”
封槐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哥哥,你说几句好听的。喊我一声阿槐, 我就不杀你的弟子好不好?”
他过了一会,忽然厌烦道:“你不说话,好讨厌。”
封槐爬上床,伏在封无为身上,长卷发落下去扫在对方脸侧, 他忽然痴痴笑了起来,伸手去碰对方缠着绷带的脸。
“你都成剑君了,怎么还是成日里缠着绷带?”他咕哝, “那些人难道还敢对你说什么吗?”
“他们就算了……怎么现在连我也不给看。”
封槐其实曾隐约见过一次封无为的脸。
他们那时候穷困,不是所有时候都有那样好的条件,很多时候在河边水井随便冲洗了事。
小封槐讨厌水,极其不爱洗澡, 但又是个很要面子、很爱干净的小孩,央着封无为陪他洗,美其名曰——
“哥哥我害怕……你陪我我就不怕了。”
封无为对此难以理解,恐惧是一种主观感受, 难道他在对方身边,这就不是水了?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总归不是大事, 顺着对方也没什么。
小封槐没脸没皮,光着身子往身上冲水:“哥哥!夏天井水好冰!你要不要洗?”
正在旁边擦拭小刀的封无为闻言头也没抬:“不洗。”
下一秒, 他脸上、身上一凉,小封槐站在远处,双手还残留着井水,笑嘻嘻地看着他,吐出舌头道:“现在你要洗澡啦!”
封无为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绷带,又看了看那边恶劣的弟弟。
就在封槐以为他会一如既往拒绝时,他在月光下笑了一下,这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封槐都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对方已经走到他面前,两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向两边捏开,封槐茫然地眨眼:“唔……唔唔唔?!着甚么?”
封槐还没抽条,脸上肉乎乎的,像是蓬松柔软的白面包子,捏着也很柔软,可以揉搓成各种可爱的形状。
他们当然不富裕,因为两人的身份和外形,每个地方都很难久待。
但无论什么境况,封无为总能找到吃的,也总能独自出去带回一些钱和食物。
他自己对吃食没什么需求,大部分都喂进了封槐发育期的肚子,渐渐养出了一些肉,已经完全不是当初捡到对方时那种面黄肌瘦。
“唔、葛葛,松开手好唔好……”
被捏着脸,仰着头,不挣扎也不乱动的封槐含糊地喊封无为,“做甚么呀……”
封无为垂眸看他一眼,松了手。
“你不是想看我绷带下藏着什么么?”封无为说,一边开始脱衣服,“过去一些。”
封槐被揭穿了心里的小九九,“唔哇”一声,捂住眼睛:“怎么会!”
封无为好像哼笑了一声,好像没有,封槐过了一会从指缝里往外看……
“哥哥,让我偷偷看……”
他笑嘻嘻的话戛然而止,有点呆地放下了手。
月光下封无为头发身材高瘦,因着年少肌肉单薄却不乏力量,腰腹上还有刚刚封槐自己泼水造成的湿痕。
最突出的是,对方身上布满瘢痕,凹凸不平,有种恐怖的缝合感和难以言喻的……
封槐有些失语,封无为原本正在拆脸上的绷带,因着他古怪的沉默停下。
封无为看了封槐一会,开了口:“害怕?那算了。你先洗,我待会再……”
“没有!”封槐回神,急急地开口,拉住封无为正要去捡地上散落衣服的手。
他没好好学过什么东西,因此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道:“我、我觉得很像火焰,很好看。”
他真笨,他应该说点更好听的话!
封无为愣了一下:“好看?”
“唔、唔!”封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含糊地点头,“总之!总之我不怕!”
封无为很轻地笑了一声,封槐这次清晰地看见了对方藏在绷带下的薄唇微微翘起,听见……
“封槐,你脸红什么?”
封无为伸出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封槐眨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
他眨眨眼,有点茫然地看封无为,求助答案:“我不知道啊?也许是……”
“我之前没和人这么互相坦诚地看过,比较激动?唔、还有,哥哥你身材真好,我也想变成这样!我一点肌肉也没有。”
那时候他想,他只是第一次和他人这么亲近,有点激动。
而且他肯定是唯一一个看见哥哥身上瘢痕的人,哥哥只信任他,他是特殊的,他高兴。
也许还有点别的,比如羡慕,他还是个小豆芽菜,哥哥已经变得那样高了。
“哥哥哥哥哥哥,脸上的绷带也取了吧?”
封槐像个小公鸡,“咯咯咯咯哒”地凑到封无为跟前,得寸进尺地央求,“给我看看,不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怕的!”
封无为盯着他期待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手绕到脑后,一圈一圈取下绷带。
那是一张不算很出众的脸,五官分明英俊,放在一起却实在寡淡无味。
但封槐不这么觉得,他夸张地大叫一声,扑到封无为身上,凑近了看:“哥哥!你的脸长得好像你!”
封无为接住他,把粘人的小八爪鱼从自己身上扯下去:“封槐,别乱往我身上跳。”
他们还赤裸着,封槐总是缺乏距离感。
他说完,才对对方的评价做出回应:“讲什么胡话,什么叫我的脸长得好像我。”
封槐眼睛亮亮的解释:“就是,就觉得哥哥你应该长这样!和我想象的一样。”
饶是心理强大如封无为,冷静如封无为,也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们俩在这光着身子做什么呢?
“好了。洗你的澡。”封无为把头发散下来,去井底卷上来一桶水。
封槐一边洗一边忍不住瞥他:“那哥哥,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瘢痕?而且为什么没有瘢痕还要遮住啊?露出来嘛……”
“我的瘢痕会生长。”封无为解释,“不确定原因,它们好像活着一样。”
“我刚苏醒时,并没有这么多。”
也就是说这些瘢痕最终会爬上封无为的脸。
封槐“唔”了一声,盯着他的脸,不高兴地嘟囔:“那好可惜。”
对方好像是真的很喜欢自己这张不出众的脸。
封无为往头上浇水,冰凉的井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面孔,也让他古怪的思绪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了,也许。
他舔掉落到唇上的水珠,安静地垂下了眼睫。
封槐盯着他的唇有些出神,忽然一阵夜风吹过,他冷得一哆嗦,某些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的情绪骤然消失了。
他转头去倒水,垂下的头发盖住了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发红的耳朵,一边习惯性地叨叨叨:“呜哇,哥,夏天也好冷啊!我们快洗!”
于是两个人飞快地冲洗完。
封无为抖掉水珠,去棚里拿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丢给他。
封槐心安理得地拿他哥衣服擦水,眯着眼睛在那笑。
他们互相擦干头发,在只有稻草和破旧凉席的、很小的床上躺下,封无为没有再绑上绷带,抱着他挤在一起睡着了。
封槐从回忆中回过神,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绷带,生出一股把它们都拿下来的冲动。
他知道封无为不会醒。
他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对方的脸颊。
“哥哥,你会生我气吗?”封槐垂着头看着闭着双眼的对方小声问,“以前你肯定不会,但现在你会吗?”
“我掉进水里你都不回来……你肯定会生我气,我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对不对。”
他还是想不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封槐的手指流连过对方脸颊、眉心、眼睫,最后顺着鼻梁落到没有被绷带挡住的唇。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出神,可是那时候他不懂,也许现在也没有懂。
他明白的只有,他想要,他要独占。
为此他可以从地狱里爬回来。
封槐贪恋地俯下身,头发散开后,隐约露出脖颈处缝合的丑陋痕迹。
他生涩依照本能,用嘴唇地去磨蹭对方的唇,舌头只敢在表面流连。
不像亲吻,像可怜的小狗用鼻尖去蹭主人的脸,去嗅闻对方的气息好让自己确认和安心。
这个人是百年前那个人,这个人是他哥。
不是镇岳剑君,不是剑宗峰主,也不是其他人的师弟其他人的师尊,是他的哥哥。
定诫仍然在颤抖,试图出鞘,被封槐一把抓过来按在手底,死死按住。
他瞪着那把剑:“连你也欺负我是不是?再挣扎我就把你丢进火里融了!”
封槐过了一会,又把那把剑丢开,落到地上发出声音。
他把脸埋回封无为的颈窝。
一只手抓着封无为的手放在自己脸侧,另一只手则捂着自己身上干瘪的、结痂的伤口,咬着对方的袖子衣料忍耐。
既忍耐疼痛,也忍耐饥饿。
他肚子里很空虚,需要食物填补,但他必须忍耐,否则他就会和之前一样,失去他为数不多的宝物。
“哥哥……”封槐忽然开始发抖,有点疯癫地闷笑着说,“你真应该夸奖我。”
第42章 “百年前,我们不也接过吻吗?”
一行人在旅店住了两三日, 七月廿二终于快到了,就在明日。
弟子们倒是很放松,再大的事也大不过镇岳剑君, 偶尔焦急, 一看剑君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就冷静了。他们现在就把这事权当成历练。
这旅店普通, 唯独后面有个简单却整洁的院子,封无为在刚结了酸果的葡萄藤下找到了蔫巴巴的小土狗。
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扯叶子。
“在做什么?”封无为问。
封槐回过神, 仰着脑袋看他:“发呆。”
按理说,正常人得到发呆的回答,就不会再问,但封无为也是个古怪的人,他接着问:“发什么呆。”
封槐“唔”了一声:“你们聊什么道, 我不想听。我在想葡萄好不好吃。”
实际上他吃醋,讨厌那群弟子叽叽喳喳围在镇岳剑君身边,但他又没理。
大名鼎鼎的镇岳剑君教导自己的弟子, 他还能不让他们讲话不成?他又扯掉一片叶子,他忍,忍忍忍忍忍。
“不好吃,酸的。”封无为摘了一个, 替他尝了,客观地评价完,才问他,“要吃吗?”
封槐顿时眼睛亮起来, 他丢掉爪子里的碎叶子,“汪”了一声:“要吃!”
封无为挑了几颗大的, 到旁边井里取水冲洗,封槐在旁边眼巴巴看, 他看了一会说:“哥,你怎么还用水冲,我以为你用灵力就行呢?”
对方成了剑君,却还留着凡人的生活习惯,明明用灵力很方便,但对方不。
只要时间足够,就会给他洗澡,用厚实的帕子给他擦干;能步行的路,就会慢慢走;还有像现在……
“用水就够了。”封无为把小狗从地上抱起来,在藤下木椅端正坐下。
小狗趴在他腿上,脑袋凑到他手边,叼走最上面那颗葡萄,腮帮子动了动,忍不住眯眼。
他囫囵咽下去,过了一会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说:“好酸啊!”
“不吃了。”封无为说,他扫过干旱发沙的土壤和长势不大好的葡萄藤,“这一藤都是苦果。”
“不。”小狗又从他手心叼走一颗,含糊道,“苦果就苦果,我今天就想吃葡萄。”
封槐一边吃,一边被酸得龇牙咧嘴。
封无为看着手心最后一颗被他舔走,小狗的舌头粗糙,隔着绷带也有些发痒。
“哥哥,你还记得之前我们那个院子吗?”小狗含着最后一颗葡萄,珍惜地在嘴里滚来滚去,“也有葡萄架呢,我们没种,后面就爬满了野草。我还被里面的蛇咬了。”
“嗯。”封无为道,“你故意被咬的。”
他记得当时封槐又哭又闹,说自己要被毒死了,脚疼头疼浑身不舒服,反正不许他走,泪眼汪汪地黏着他。
他当时冷酷无情地指出:“封槐,那是一条无毒的蛇。”
小封槐愣了一下,漂亮的脸上沾着泪水,下一秒撒泼打滚:“我不管,我不管,哥,我脚疼我走不了,我头晕吃不下饭,我……”
“我想你陪着我。”对方最后小心地看他,可怜巴巴地说。
封槐当时借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装脚瘸,封无为只能到哪都背着他。
隔壁和他们熟悉的大叔见了就笑,打趣说封槐是牛皮糖,怎么这么黏哥哥……
封槐顿时不高兴地一扬眉,把脸埋到他背上。第二天……
封无为抚摸着小狗的手指一顿。
他的回忆被迫中断,他看了封槐一眼。
封槐正想借机回忆一下,勾起一下他哥对他俩过往的怀恋,闻言顿时老实了:“原来你知道啊?我以为……”
“今天又为什么不高兴?”封无为没有回答他,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小狗嚼两下,又嚼两下,习惯了酸酸的味道,甚至觉得挺好吃,他吞下葡萄:“唔、没有啊,我哪有?我很开心啊!”
“撒谎。”封无为平静道,视线像是什么都能看穿般看着他。
封槐被他看得心里下意识发慌,下一秒镇定下来。
看穿什么?
对方都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干什么呢,也不知道自己当做弟弟的人,都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真的没有!”小狗一路艰难跳上他的臂弯,跳到他肩膀上,拿脑袋蹭蹭他的脸颊,声音轻快道,“只是这个院子让我想到我们的家,我才来这边玩的。”
封无为没说什么。
封槐笑眯眯道:“哥我们去街上逛逛吧,反正明天才到时间呢。”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封槐爪子里抱着一个小狗泥偶,心满意足地窝在封无为怀里。
还未到旅店,就听见店内的争吵声——
“这位大人,就算您再生气,我们也答不上来啊。”
“也许您那位朋友,就是惹怒了城隍大人,才会突然吐血昏迷吧。”
“我们什么都没做!”
“这可说不好,也许就是哪句话冒犯了呢?或许是你们不够高兴吧。”
“你……!”
小狗顿时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好像出事了。”
封无为推门进去,店内安静下来。
“剑君大人!”刚刚在吵闹的女修顿时跑过来,急切道,“周风师兄他……”
封无为打断她:“在哪。”
“就在后院井边。”女修说,“当时我们只是忽然察觉到尸魇的气息,追到这边,师兄忽然就吐血昏迷了。”
封槐天真的声音插进来:“真的是忽然吗?城隍娘娘也这么不讲道理吗?”
封无为走进后院,才发现这里一片混乱,葡萄架倒了,压在木椅上。
“这……”女修解释道,“当时我们看见尸魇躲在葡萄架边,师兄上前时误碰了这架子。”
封无为问:“尸魇呢?”
另一个弟子道:“架子倒塌后,那尸魇立刻被一只从地里伸出的黑影吞吃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细看,师兄就出事了,我们只能先将他带回房间安置。”
封无为“嗯”了一声,没有评价。
女修有点忐忑问:“那剑君,我们……”
“去看看周风。”封无为说。
他肩膀上的小狗盯了一会,委屈巴巴道:“我的葡萄……”
弟子们神情顿时古怪起来,分明有人出事,剑君这位弟弟却只想到了葡萄。
封无为道:“那不是你的葡萄……不要装哭。”
封槐闻言顿时把眼泪收了回去。
几个人来到房间,封槐探出脑袋,看见周风脸色苍白,胸口衣服有血,躺在床上,神情有种诡异的安宁。
封槐“唔”了一声,而封无为身上佩剑疯狂颤抖。
在场所有弟子脸色顿时一变,谁不知道镇岳剑君佩剑定诫可辨尸魇……
封无为一只手按住剑柄,一只手按在周风胸口,片刻道:“他三魂七魄不在体内,这只是一具空壳。”
“至于吐血,他身上五脏六腑俱碎,生死一线时,对方放过了他。”
“是谁干的?”有弟子问,“难道是那位城隍娘娘?”
“不像。”封无为说。
封槐此时道:“之前都是失踪,但他身体还在,确实不像。”
“不过他这伤不要紧吧哥哥,我们要不要带他回去治疗啊。调查可以下次嘛。”
封无为给对方喂下一颗丹药:“没事,明天就是廿二,到时自会知晓。若是无关,再处理。”
“唔。”封槐认出来那是天阶的定魂养灵丹,天下难寻的保命灵药。
封无为看了一圈剑宗的弟子们:“今晚不要妄动,我会处理。”
然后就带着封槐离开了。
他们俩的房间和弟子们不在同一层,三楼没什么人住,夜里黑漆漆的。
封无为转身关门。
封槐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到桌上喝了两口水,又跑到床上打滚:“哥哥,那我们今天早点睡吗?还是等到子时?距离子时还早呢。”
封无为收拾好,吹灭蜡烛,和衣躺下:“睡到子时。”
封槐于是滚到封无为身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对方胸口,闭上眼。
他现在是小狗,体温高,尤其是肚子,暖乎乎、软乎乎的。
“封槐。”封无为声音平静。
封槐“唔”了一声,在黑暗里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封无为过了一会说,“睡吧。”
不过片刻,他就陷入了沉睡。
封槐趴在封无为心口,听了一会对方平缓的心跳,才如同往常一般幻做少年,开心地钻进被子里。
他看着黑暗里对方的脸,嘟囔:“那颗药一看就很贵,好浪费啊哥哥……反正他又不会死。”
“葡萄倒是还不错,可惜架子被毁了。”
……
他叨叨一番,鼻尖和额头浸出汗珠,他安静了一会,忽然凑过去吻封无为的唇:“哥哥……”
他照旧吻得很笨拙,像是在舔自己最喜欢的饸糖,他生病的时候、喝药的时候,就可以拥有一块。
“封槐。”
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封槐几乎怀疑是幻听。
“封槐。”封槐睁开眼睛,对上封无为平静的墨色眼睛,对方嘴唇轻动,“你在做什么。”
封槐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咬破了嘴里藏的丹药,将苦涩的、碾碎的药渡过去。
但对方没有如他所想一般睡过去。
封无为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开,然后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里,舔掉了唇上残留的药粉。
“这也是你从前藏的药吗。”封无为虽然躺在床上,自下而上看他,却像是冷静的俯视。
他道:“梦蝶的鳞粉,长睡藤,噬魂……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前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封槐没有说话。
封无为打量自己身上趴着的少年,对方和百年前几乎没有差别,唯独身上多了诡异的缝合伤,和变为小狗时皮毛上的一样。
“哦。”他目光如同火燎,过了一会,他说,“你可以变回人形。”
封槐浑身汗淋淋的,不知是吓的还是如何,就在封无为以为他又要讲些拙劣的谎话时,对方忽然抿唇乖巧地笑了。
封槐垂眸和他对视:“哥哥呀,你今天为什么要醒过来?”
“你不醒来,我们还能做普通的兄弟,我会如你愿,努力乖一点,做你最乖的小狗最乖的弟弟。”
“你不是问我在做什么吗?”封槐舔了舔自己的唇,目光天真无辜,他道,“我在和你接吻呀。”
“百年前,我们不也接过吻吗?”
封槐忍着头皮的疼痛凑近封无为,在对方唇角厮磨喘息,“我还记得很清楚,犹如昨日呢……你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第43章 封槐兴致勃勃:“怎么不继续啦?”
百年前, 他与封无为在前往剑宗之前,曾大吵一架、几乎分道扬镳。
奉天八年,他十六, 封无为十九岁。
他们在江州常丰镇定居了两年, 日子称得上风平浪静。
封无为给某个商户当镖师, 封槐照样不务正业,每日跟在他哥屁股后面, 时不时拿些钱回来。
他当然不赚雇工、种地之类的苦钱。
背着封无为,三教九流,他什么都混,什么都做,挑给钱最多的脏活干。
拿了钱再去别的镇子找场子玩博戏, 他从来不输,但偶尔也会碰到不讲理的庄家。
“逮着那小子,剁了他的手, 敢在我的场子出老千!”中年男人粗犷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封槐趴在房梁上,盯着离开的几个人,比了个鬼脸:“笨蛋。”
他笑眯眯地跳下去, 大摇大摆往外走,刚推开门就和折而复返的壮汉们对上了脸。
封槐往后一仰躲开对方的拳头,立刻撒腿开跑,一边嘟囔说这家的老板小气一边手脚飞快翻窗逃走。
笑话, 他是什么都不怕,但不代表他没脑子, 要和十几个壮汉对殴。
他穿街过巷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翻窗进了怡红楼的一间房, 躲在里面等那群人离开。
他躲烦了,竟在床底打了个盹——
“恩人,你就这样作弄我?呀!”
“轻些、嗯——”
“轻些?我看你更喜欢这样重的。”
……
封槐是被床板的震颤和淫词浪语吓醒的,他茫然地看了看头顶像是要震破的可怜床板。
听着听着,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兴味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无他,这床上竟然是两个男人。
那两人越来越起劲,声音越大,下一秒,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赤|裸而浑身是汗的糙汉惊恐地瞪着床边,漂亮的少年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们相连之处:“呀?怎么不继续了?”
下面的男子更为纤细,反应过来尖叫一声,立刻拉过被子躲了进去:“什么人?为什么擅自闯进来?!”
封槐无辜地看着他们:“我先来的哦。”
确实是他先来的,虽然他没有付钱。
他亮出锋锐的、泛着银光的小刀,轻松插进床沿,吓得床边男人顿时委顿。
他笑眯眯道:“原来男人也能做。你们怎么做的?我没看清,再做一次,给我看看。”
他之前只见过男女之事,男人与男人,倒还是第一次见。
那两人吓得浑身汗都冷了,在他带着笑的视线下,不敢妄动,最后竟真的又干起那事来。
封槐看了一会,若有所思,他“唔”了一声:“还有呢?干巴巴的,没点别的?”
男子到底风月场上久待,闻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又亲又摸。
封槐就这么看了一场活春|宫。
走之前特别好心地打晕了两个人,喂了药:“哎呀,要是不吃药,我就得杀了你们了呀。”
他哼着跑调的歌,避开楼里的人,找了个窗户跳进小巷,就见因他迟迟不回家找过来的封无为站在那。
他高高兴兴跑过去:“哥!”
封无为抬眸看了一眼莺燕环绕、乐声糜艳的瓦楼,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唔。”封槐想了想说,“路过觉得好玩,就溜进去看看。”
“好玩吗。”封无为说。
封槐老实道:“不好玩。”
他骗人的,他觉得挺有意思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亲来亲去,不知道什么滋味。
这个插曲很快被两人遗忘。
平静的生活还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常丰镇有一户屠户,夜归时变做尸魇,袭击了封无为。
封无为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怪的、打不死、捶不烂的东西,已经化作了黏黏糊糊一团血肉模糊,还能在街道上如同软体动物般蠕动往前。
他过往的世界观仿佛被改写了。
这世界上竟还有这种东西。
相对的……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看着从天上如流星落下,人人负剑的年轻弟子们团团围住了怪物。
不过半刻钟,那怪物噗嗤化为地面一滩颜色浓重的黑水。
相对的,这世界上还有凡人之上的另外一批人。
“哎,这还有个凡人。”其中一位弟子注意到他,“好像只是受了轻伤。碰上尸魇没死,你运气倒还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准备往封无为身上撒药,下一秒就被敢来恰好看见这一幕的封槐撞开:“滚开!”
封槐仿佛护食的狼崽子,死死抱住他哥,眼睛警惕而厌恶地盯着四周持剑的人,目光落到地上那滩黑水时一冷。
“封槐。”
封无为警告地开口。
封槐才回过神,他看见对方手臂上的鲜血和狰狞伤口:“哥哥?他们伤你的?”
“不是。”封无为说。
“你这小子,我们救了他好不好?”被撞了个踉跄的弟子不满道,“你倒不识好人心。”
封槐只是死死盯着他们不说话,封无为又重复了一遍:“封槐。”
他才收回了视线,低头去检查他哥手上的伤。
几个弟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灰蒙蒙的晶石,也不好和凡人置气,放下一块木牌,叮嘱他们:“此处若再有异动,你们可以拿着此物,到附近剑宗下属的仙门求助。”
“异动、剑宗……”封无为重复。
最早发现他的弟子道:“一般凡人没这机缘知道仙门之事,我劝你也别太在意,只记得遇到了事再来找就行。”
“告辞。”
他们又如同来时一样,御剑离开。
封无为看着手里的木牌,沉默不语,封槐有些不安,他紧紧抓住封无为的袖子:“哥哥、哥哥!我们先回家吧。”
“嗯。”封无为回神,站起身。
下一秒,封槐从身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古怪的药味弥漫,封无为晃了一下,摔了下去,被封槐接住。
封槐扶住他:“对不起,哥哥。但是……”
他用的是和那日瓦楼一样的药,可以叫人遗忘一部分近日的记忆。
为了稳妥,他几乎用了常人三倍的药量。
没办法,他哥体质古怪,寻常药物难以生效,就算是他在黑市里找来材料自己配好的药粉,也不见得有效。
封无为在第三日中午才转醒,他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手已经被包扎好,封槐趴在床边,捧着自己这只手,睡得沉沉。
他捂着发疼的脑袋:“封槐,起来,不要这样趴着睡。到床上来睡。”
封槐睁开眼,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上去一直没怎么休息。
他迷迷瞪瞪爬上床,滚进里侧,埋进他哥脖颈,小声道:“我再睡一会……一小会。”
他忽然反应过来,睁开了眼睛,小心问:“哥,你的手……”
那个药没有起效!
如果封无为忘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为什么醒过来不问他自己的伤?
果然,封无为“嗯”了一声:“能动了。”
“封槐,既然清醒了,可以说说了。为什么下药迷晕我,你做了什么?”
封槐意识到对方还不知道那药的作用,顿时放下心来,他把脸埋回去,小声咕哝:“因为我不想你和他们走。”
封无为疑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走。”
“你看着很感兴趣!”封槐大声道,他说着说着竟还委屈上了,“你要是跟他们走了,我怎么办?”
封无为跟不上他的思路,轻轻扯着对方发尾,让对方红红的眼睛和自己对视:“我不会跟他们走。”
何况,那些人也不会带他们走。
至于“封槐怎么办”,封槐不需要怎么办,他没有考虑过,他认为对方会一直跟着他。
封无为从不说慌,说不会走就不会走。
封槐偷偷松了口气,下一秒……
“但我要去他们所说的仙门。”封无为看着他道。
封槐隐约的不安成了现实。
他就是担心封无为见过那夜的事情,从此对仙门生了兴趣,才想让对方忘掉那天的记忆。
但封无为是个极其坚定的人,他坚信自己的直觉,从不质疑和追问自己内心的任何判断。
他说要去仙门,便就真的要去。
任由封槐怎么闹腾,怎么撒泼,怎么找尽理由都没能改变。
封无为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封槐偃旗息鼓。
“封槐,你在撒谎。”封无为看着他,“你不在乎你说的那些,那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封槐顿时闭嘴。
两人在半个月后,前往了附近的、附属剑宗的一个小仙门,名为常月派。
现在来看,常月派不过弟子几百,修为最高的也才金丹,实在是不足为道。
但对于当时尚是凡人的封无为和封槐,也是座难以仰望的高山。
凭借剑宗的令牌,他们最终在常月派成为了外门弟子。
说是弟子,其实更像是仆役,只是在劳务闲暇时,可以旁听,还能借阅部分藏书罢了。
封槐被折腾得够呛,除了最早那几年,后面他就没干过活,要不是封无为每日替他做了大半,估计他早累死在山上了。
他瘫在床上,看着身边还借着月光阅卷的封无为,有气无力地嚷:“哥、哥哥,你怎么还能看书……”
“好累啊!”他委屈地抱怨,爬到他哥腿上,伸出手给对方看,“你看、你看,我手都磨破了。”
“还不如就当普通人呢……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来仙门啊?”
封无为放下书,皱着眉看了一会,起身去柜子上拿药,然后捧着他的手给他涂药。
就在封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封无为开口了,他已经变完声,声音沉而稳:“天下乱世,即便是皇家贵族、万贯富商,起睡之间,也会化为抔土。”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我们才能日复一日、不必担忧地生活。”
“直到那天,那个怪物,还有那些与凡人不同的弟子出现,我找到了答案。”
“想要不受其扰,唯有在天地之上。”
天下闻名的镇岳剑君,最初走上仙途,也只是为了不光彩的私欲。
封槐安静了一会,他忽然笑起来:“哥哥,你讲话变得好难懂哦。”
但是他喜欢对方说“我们”。
第44章 捂着肩膀自己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封槐天生耐心不好, 为了一句“我们”也勉强忍耐了数月,但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在当了三个月杂役后, 他们第一次跟着弟子上课, 封无为坐姿端正, 封槐坐在他身后,在夏日的闷热里昏昏欲睡。
“心生妄念, 进而成魔,最终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便被称作尸魇。”
前面长相刻薄的修士正照着书上念,教得一般,“尸魇只有执念, 没有意识,不再是人,因此遇则杀之。”
封槐眼里冰冷一闪而过。
他忽然举手, 懒洋洋道:“修士大人,难道尸魇就全是坏东西吗?万一其中有一个还有意识,我们也要杀吗?”
修士因他反驳而恼怒,正要怒斥, 见到他漂亮的脸下意识收了骂声:“这……尸魇出现至今,从未见有意识之物。”
“唔。”封槐似乎有些失望,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修士忍不住继续说:“即便有人最初的执念是好的,变为尸魇后也会偏执扭曲。”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人化作的尸魇……她晚年得子, 担惊受怕又望子成龙,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夭折, 或是过得不好,这念头日日折磨她, 叫她最终化为尸魇。”
“然后……”
他刻意买了个关子,在底下一众外门弟子屏气凝神之中,特别是那个漂亮少年期待的眼神中,继续道,“她吃下了自己贪玩晚归的孩子,据说是担忧他,只觉得对方在自己腹中才最安全。”
“她儿子死后,她便日日徘徊在城外,有与父母走失的孩子,都会被她吃掉。”
底下窃窃私语。
封槐沉思片刻,忽然笑起来:“这倒是好办法。”
众人都以为他只是反讽玩笑,倒也没放在心上。
下早课时,修士过来叮嘱道:“稚子心软,但往后不要这样胡说,尸魇人人得而诛之,当心被人误会。”
封槐牵着封无为的衣袖,正要走,闻言抿唇笑起来,乖乖道:“我知道了,多谢修士。修士人可真好,竟还特意找我。”
封无为在他旁边整理两人的东西,闻言默不作声地抬头。
那修士转不开眼道:“你也是心肠软,才有课上言论,无妨。”
“对了,旁边这位是你兄长?你们二人关系倒好……之后若是修炼有不解之处,大可以来内院找我。”
“好呀。”封槐软绵绵道,像一只没有脾气,心软毛也软的无害灰眼睛小羊。
封无为收拾好东西,顺手替他捋顺被他自己睡皱的衣襟,道:“回去,今日的日课还没做。”
说是日课,其实就是给宗门干活。
修士见他们行礼要走,倒也没有阻拦。
封槐笑得眼睛弯弯的:“那修士再见。”
他这时候只是有一点儿动摇。
直到某一日,这个小仙门的管辖范围内,出现了一例全家人都化为尸魇的案件。
外门弟子中修行过半年的,都可以随队一道历练,封无为和封槐自然在其列。
诸人赶到村子时,没有一个内门弟子将这次历练放在心上。
不过是农户之家,就算化为尸魇又能有多强——毕竟尸魇的强度与本体之前的修为相关。
直到,他们在村中被幻阵困住时……这次的尸魇竟能迷惑人心。
封槐醒过来时,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在村里找到部分昏迷的弟子,沿着凌乱的脚步一路找过去,最后在一座朴素而破旧的平房找到了封无为。
对方提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沾着黏液和血液的柴刀,与瑟瑟发抖的、抱成一团的“人”对峙。
那显然就是本次事件的核心,叫弟子与其他村民陷入幻境,自己躲在房间里。
挡在前面的是夫妇,枯瘦如柴,他们唯一的孩子躲在后面。他们当然不是人了,人瘦到这个地步,是活不下来的。
封槐想了想,他哥大概不会下手,还是他来……
下一秒,封槐看着封无为和这些不能说话的东西对视,柴刀出手,干脆利落,重重砍下了三人的头颅,血液四溅。
那不是人,不是他的同胞,不是三个可怜虫,只是非我族类的怪物。
封槐“啊”了一声,封无为回过头,绷带上沾满了黑色的血,他看见封槐,走过来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脸:“吓到了?”
封槐手指蜷缩,无意识地怔怔看着地上的三颗头颅。
他过了一会忽然笑了,乖乖道:“没有,哥哥,我只是在幻境里睡太久头疼。”
……
他们因为这一次的功劳,获得了进入内门的机会,一切看起来蒸蒸日上——
他哥是个极有天赋的人,虽然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修炼,体内灵力如何丰盈,都没能入道,但对方确实比一年前更厉害。
封槐和修士越走越近,偶尔还会到书阁听对方讲道。
直到某一日,封槐下午去听道,封无为临近子时都没有等到他回来,寻到书阁。
这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守门的小弟子也昏昏欲睡,他敏锐地听见了封槐的哭声。
封槐就是个极爱哭的人,撒泼打滚时哭、不高兴了哭、痛了哭热了哭冷了哭,掉眼泪如落珠,说来就来。他听了无数遍。
因此他很清楚就分辨了出来,那就是封槐。只是那哭声与往日却不同,压得很低,甚至都不像在哭。
封无为停顿一瞬,按住了怀里的刀。
他绕过弟子,从侧面攀上书阁二楼窗台,如同某种豹子,无声无息地翻身进去。
下一秒,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的弟弟,也看见了正死死捂着封槐半张脸、另一只手抚摸着对方的,该死的东西。
封槐当然哭不大声,他脸颊被闷得通红,几乎要窒息。
那修士贴近他,皱巴巴的手伸进少年凌乱的衣服间,封无为冷漠地想,哦,那件衣服,他昨日刚替封槐洗净晾干。
“嘘、嘘……”修士几乎能将少年揉进怀里,按在书架之间,“小封槐,你可没有尝过这情人之间的妙事……”
“你若认了,与我同修好事,之后在这门内自然好行走。若不认,你与你那哥哥……而且,又有谁能来救你呢,此处设了结界,谁闯得进来?”
他见封槐渐渐软化,自然高兴,便要耳鬓厮磨:“正是如……”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变得扭曲而难以置信,短刀如同割菜,从背后插入他的脖颈。
那把短刀不够锋利,但胜在足够坚硬,在恐怖的巨力之下,贯穿了他的头颅。
封无为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可怖的阴影,绷带溅满了血和黄白液体。
“情人之间的妙事……谁闯得进来……”他神色阴沉地重复,“我闯得进来。”
他拔出刀,这具尸体轰然倒地。
修士的身体,也并不比普通人坚硬多少。
封槐像是吓傻了,过了一会,才从尸体下爬出来。
封无为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蹲下来,在修士身上擦干净手,才慢慢帮他整理几乎半剥的衣服。
“哥……”封槐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他,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落,他告状道,“他欺负我。”
封无为没有说话,封槐哭得更凄惨了。
封无为开口:“他已经死了。”
封槐一噎,过了一会委屈道:“那我要把他的尸体喂狗。”
“他命灯熄灭,门内很快就会发现。”封无为抚摸着他脸上发红的指印,“我们会被抓去喂狗。”
封槐可怜道:“那我们怎么办?”
“离开这里。”封无为说,他神色变得困惑,“封槐,你为什么还要哭?”
封槐抬起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他,有些茫然。
“已经如你所愿了。”封无为替他擦掉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哭。”
封槐眨眨眼,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阁楼外亮起了火光。
“走。”封无为单手将他背到身后,从窗户跳下去,“他们察觉了。”
下山小路都已经封锁,书阁很快围满了修士,不久就传来吵闹声。
封无为徒手抓住陡崖突出的石块上,一只手抓着封槐,巡逻的弟子往返几次,都没能发现紧贴石壁的两人。
封槐不哭了,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他还在想封无为那句话。
如他所愿,是指的修士死了,还是……
还是他们不得不离开这个仙门呢。
很快,趁着弟子离开的间隙,两个人沿着另一侧稍平的悬崖,慢慢爬下了山。
不知为何,仙门的结界对封无为没有任何作用,他短刀刺入、如同划开皮肉一样简单,就破开了结界。
两人匆匆下山,一路北逃。
但这一次远不如之前顺利,那些人毕竟是修士,不知道有什么手段,竟跟了他们数十日都未曾甩掉。
被逼得最紧的时候,封无为终于在封槐的身上找到了指甲盖大的黑色印记,就落在对方肩胛上。
他们逃不掉的罪魁祸首。
那时候他们在山里破落的庙里落脚,封槐原本还乖乖撩着头发让他看,发现后,还不等封无为反应,对方几乎是立刻从袖子里摸出薄而锋利的铁片……剔骨削肉。
那块带着黑印的肉块落地时,封无为方才反应过来,他打落对方手里的铁片,眼里燃烧着怒火:“封槐!”
封槐捂着肩膀发抖,他仿佛自己也才刚反应过来,看看地上的肉块,看着封无为:“哥哥、我好痛。”
封无为扯下绷带给他按压止血,整个人冷冰冰如同一坨铁,封槐软绵绵去蹭他手,被他拨开。
封槐阴沉地看着那块肉,过了一会,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点子,笑了起来:“哥哥。”
封无为看着自己手下染血的绷带,没有抬头,却听见他道:“那个东西,拿去喂之前看见的野狗吧,能把那群人引走。”
“你去吧。”封槐恶意道。
封无为手上不自觉用力,让他失血麻木的肩膀都痛起来,封槐心里却觉得痛快。
封槐撒娇似的,道:“你快去啊。”
封无为牙齿咬得作响,最终只是沉默地包起那块从对方身上撕下来的血肉,离开了。
封无为回来的时候,正巧撞上追杀他们的修士,他眉头一拧,加快步伐匆匆赶回去 。
还好,封槐还好端端坐在地上,捂着肩膀自己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他来不及解释,在那些人到来之前,抱着封槐躲入神像后的空洞里。
这破庙供奉不多,神像也不过常人高,背后空间狭隘,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
封槐回过神,在黑暗里被他搂着,抬眼看他,用口型无声道:“哥哥?”
封无为“嗯”了一声。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两人屏息,封无为将他搂得更紧些,一只手则用力握住短刀。
封槐闻到了香灰和铁锈的味道。
明明知道那些追来的人已经很近了,但他还是忽然想问,所以他就问了:“哥哥,为什么不丢下我?”
他是个天生的坏东西。
性格混账极端的讨厌鬼。
“哥哥。”封槐贴近对方耳垂,软而轻地喊,“封无为,哥哥,对不起。”
第45章 舌头上的伤口,哥哥你要不要看看?
他疯起来时像个怪物, 温驯平静下来,又变成了一只浸满了泪水的可怜小羊。
封无为支撑在神像里,而他蜷缩在封无为怀里。
他是故意的, 故意摆出那样一副面孔和受害的样子, 让封无为冲动做出点什么, 好逼对方离开仙门。
发现身上有定位符后,也是故意心狠地削掉肩胛骨一块肉, 叫封无为拿他的肉去喂狗更是恶意为之。
他喜欢对方因他产生的所有情绪。
欢喜和快乐不够深刻,愤怒与哀痛更好,他顶着伤口,就可以说:好呀,心疼我一下。
而封无为离开后, 他又想,对方直觉那么敏锐,会不会发现他是这样的、或者更坏的坏东西, 丢下他离开。
他就是这样古怪多变。
而封无为未必真的从无察觉。
但对方依然如他所愿了,替他杀人,离开仙门,带他两个人逃亡, 没有离开他。
封槐久未得到回应,重复了一句“哥哥”。
封无为偏头看他,极轻地“嘘”了一声,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神像内部显得很沉、很重, 倒映着他苍白惶然的脸。
这样太丑了。
封槐想。
与他紧贴的身躯蓬勃有力,隔着脏兮兮的衣物也滚烫, 在夏夜里升温发热,黏糊糊地挤做一团。
封无为嵬然不动, 仿佛别扭地曲着四肢,额头鼻尖汗水淋淋的人不是他一样。
汗珠落下,鼻息轻缓,心跳声强劲有力,打得他鼓膜发胀。
封无为已经足够包容他,无论出于什么。
但是不够,无论怎样都不够。
相依为命的人不足够,兄友弟恭不足够,为他谋划“我们”不足够。
封槐在昏暗闷热的怀抱里想,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无端想到那一次躲在床底听见的声音,看见的事情,两具丑陋的男性躯体,喘息、汗水、揉弄与含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现在,他想要这个。
封槐侧过头,鼻尖滑过封无为的脸颊,他伸出手——正是受伤的那只——按在封无为侧脸。
封无为低下头,在他耳边疑惑的“嗯”了一声,似乎在问做什么,那气音却在下一秒凝固。
封槐莽撞地撞上了他的唇。
封无为目露惊色,简直是震怒,想要侧脸躲开,却被封槐死死按住。
他此时简直力大无穷,捧着对方的脸,气势汹汹地亲来亲去。
封无为碍于他肩胛的伤和外面的人,没能施力,只有眼里是愤怒的凶光。
封槐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不在乎,也不怕。
隔着一层泥塑的神像,外面传来声音——
“这火堆还有余温……他们刚走不久。”
“别急,先检查一下庙里。”
一阵窸窸窣窣四处查探的声音,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封槐竟一点也不怕。
他简直兴奋得要命,在黑暗里像是不知轻重的蛇,死死缠绞着心爱的食物,在上面游动、勒紧、磨蹭、盘桓,伸出蛇信品尝。
他亲得很用力,咬着对方的下唇撕扯,吞吃对方的舌头,发出轻而缓的、舒服的哼声……
“好像有声音?”脚步声渐渐近了。
封槐眼瞳收缩,在封无为手指如钳用力抓住他腰时,吻得更深更重。
“喂、追灵符有异动,好像快出感应范围了!他们怎么这么快?”
“别在这耽搁了,快追。”
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破庙里空寂下来,神像里更是封闭安静,只有轻微的水声和逐渐加重的呼吸声,以及封槐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喃喃:“好舒服……怪不得他们都喜欢……”
他忽然头皮一痛,封无为面无表情地将他扯开,沉沉看着他,他“啊”的一声,后仰着头。
封槐对上对方的视线,怔了一下,正要笑嘻嘻扯些胡话,下一秒封无为仿佛怒不可遏地报复他,埋首上来,咬住了他的下唇。
封槐吃痛地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哥哥”,就被掐着两颊,撬开唇舌,又重又热地被入侵。
封无为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一只手桎梏着他的肩,一只手掐着他的脸,把他死死固定在怀里,睁着眼盯着他,凶狠地、沉默地撕咬和搅动。
封槐简直死了一遭,他汗淋淋、喘着气地被松开时,几乎软倒在肃穆的神像里,整个人乱糟糟的。
他唇有些发肿,带着水色,回过神来,靠着封无为的手,忽然抿唇笑起来,仿佛终于乖了,说的话却是……
“哥哥——”
“你的嘴也是软的。”
封无为唇上还有他咬出的伤口,闻言看他一眼,回了他一个字:“嗯。”
人的嘴都是软的。
他仿佛不打算追究,也不打算解释,封槐一时间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憋了怒气。
至少对方还没有因为他的胡闹与他一拍两散,但是……
他被封无为从神像里抱出来,封槐站在地面上,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他浑身一软,直接摔坐在地上。
封槐干脆抱住了封无为的腿,咬着嘴里的伤口,含糊地撒娇:“哥哥,我没力气了……你得对我负责。”
“负责?”封无为垂眸看他,重复了一遍。
不知为何,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封槐原本要出口的话在麻木的舌尖打转,最终滚回了喉咙里,被胃袋消化。
他想不明白,只能笑起来,脸贴在封无为小腿,像一只围着人转的娇贵的猫,往常一样道:“我走不动了,哥哥你背我……拜托嘛。”
封无为又看了他一会,说了一声“好”。
封槐笑眯眯,爬上封无为的背,软绵绵搂着对方,把脸埋进对方衣服里:“好困,哥哥……”
过了一会,他嘴角慢慢放下,眼睛发热、变得湿润,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落,最终沉默地落入了对方的棉衣里。
他闷声闷气道:“哥哥,我伤口好痛……好痛。”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重重的。
……
“封槐,你哭什么?”
封无为百般不解,平静地问。
封槐下意识道:“……我伤口好痛。”
“什么时候伤到了?”
封无为皱眉,伸出手,掰过他的脸,然后是身体,他认真检查完,没找到新的伤口,“哪里痛?”
封槐这才回神,他摸了摸脸,全是冰凉的泪水。
他躲开封无为的手,刚刚问出“你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的勇气耗尽。
他只能挑着眉、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脸上是宣告封无为又被他的小把戏骗到了般的神情。
然后调情撒娇般抱怨:
“我嘴疼,舌头也疼,可能是有伤口,哥哥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这要是百年前,怎么也能让封无为或气或躲,封槐得意洋洋,正要起身,却被百年后的封无为拉住。
封槐疑惑地瞪着他,被他缠满绷带的手指挑开唇齿,下意识瑟缩后退,封无为拉住他的腰,冷淡问:“躲什么,不是检查么?”
“嗯,是有一道小伤口。”他手指夹住敏|感的舌根,粗糙的绷带在舌苔上磨蹭,封槐哆嗦了一下。
下一秒,封槐化作小土狗从天落到到被褥上。
封无为笑了,抓住正要逃跑的小狗的短尾巴:“跑什么?以前胆子不是大得很吗?”
封槐咬牙,他还能胆子更大呢。
他带着笑回应:“没有呀哥哥,我只是体力耗尽啦,化成人很耗费精力的。”
今夜的封无为与白日不同,仿佛被那个吻唤起了尘封多年的人气。
他“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下一秒,小狗嘴里多了颗苦涩的药丸,入口即化,效力发作,封槐被迫化为人形,他面露惊愕:“哥哥?”
封无为手若铁钳,轻易按住了他的脸,将他贯到柔软的床被上,手指探入他湿润的唇,轻轻搅动。
封槐发出闷哼,他下意识讨好地笑,含糊道:“哥哥……”
“不要说话。”封无为说,手指堵住了那张巧言令色的嘴,“不要撒谎。”
“什么时候能够变作人的,还是一开始,你来到剑宗的时候,就可以?”
他仔细打量着封槐,观察他脸上虚张声势的笑容,赤|裸的身体细微的反应,他实在太熟悉这具身体。
他很快得出结论:“看来是。”
“唔、我只是……”封槐看上去想要解释,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如果能变成人对方一定不会这样亲近已经分离百年的“弟弟”。
封无为听倦了,他惩罚似的按压对方舌根:“不用解释。”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一百年后变成狗出现在剑宗,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睁眼就是如此吗?”
封槐眨眼,点头:“呜……”
“看来不是。”封无为说。
“第三个问题,你每夜都给我下药,迷晕我,对吗?药从哪来来的,迷晕渡劫期的药,这世上闻所未闻。”
这个问题封槐有所准备,他百年前就展现了惊人的炼药方面的天赋,封无为是知道的,天下没有的药,他有,他藏在……
“说谎的话,不如不说。”封无为打断他,“你回答不了。”
封无为垂下眼睫,抽出手指,慢条斯理在他脸侧蹭干上面的水渍,又仿佛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封槐眯着眼蹭了蹭,听见他问:“最后一个问题,从前、现在,为什么吻我?”
“因为……”
很舒服嘛。
封无为声音平静,看着他,宛如警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封槐。想清楚了再回答。”
封槐面色如常,乖巧地带着笑,内里却咬住了嘴里的伤口。
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手指攥住了身下的被褥,焦虑而烦躁地抠揉,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好像被迫处于陆地的鱼,氧气被抽干。
“哥哥……”他终于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色厉内荏地讲,“因为我觉得……”
一声尖锐的、喜气洋洋的唢呐声穿破夜空,锣鼓震天,打断了他自欺欺人的话——
子时,吉时到了。
封无为忽然从他眼前消失。
封槐下意识伸手抓他,没抓住,他反应过来,对方被选中成为了那个“郎君”了。
第46章 面容俊美凌厉,简直能刺伤所有投向他的目光。
“师尊!娥女的喜宴开始了!”
“剑君大人, 子时到了,那些百姓都开始上街了要去婚宴了。”
“我们快些……”
木门推开,几人对上一双阴森的灰色眼睛, 下一秒:“滚出去。”
床上少年抽过被单裹在身上, 不悦地挥手, 门板“啪”地合上,将他们都拦在外面, 几人面面相觑。
什么……
剑君的房里为什么会……
“等等。”房内传来声音,一块代表剑君身份的木牌穿透门板被丢出来,“在外面等我。”
周风沉吟,在众人的目光下下了决定:“等。”
不过半刻钟,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 那少年穿上了一身黑衣,卷发也高高束起来,露出漂亮矜贵的脸。
唯独……那身衣服大了太多, 虽然用绑带系紧,穿在他身上仍然有些不伦不类。
周风盯了一会,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他师尊的衣服,他师尊的绷带。
“唔、周风哥哥, 还有诸位哥哥姐姐。”封槐开了口,语气轻和,仿佛他们刚刚撞到的那个凶狠阴鸷的少年只是错觉。
周风顿时有种牙疼的感觉,思索了一会, 试探道:“你……你是师尊的弟弟?”
封槐点头。
周风顾不得问他怎么变成人,先是:“我们都是剑君的弟子, 论辈分要喊您一声小师叔才是,您可不要再喊我哥哥了。”
“师尊他……”周风问。
封槐露出阴沉的神色:“哥哥他在子时时突然消失了。他被娥女选中了。”
“什么?”周风等人意外道, “可是,之前消失的弟子不才是被选中的新郎吗?”
“没到婚宴,就不作数。”封槐道,“娥女想要最好的新郎……”
他冷冷笑了一声,“没有眼力见、胆大包天的贱东西。”
以为在它所属的地域里,他的力量被压制,就没办法处理它吗?
竟敢最后关头背叛他,肖想他的兄长。
“几位哥哥姐姐,我们快些去找那尸魇,处理了它吧。”封槐说。
众弟子被他一会柔软一会冷嘲的态度搞得一愣一愣的,但不知为何没办法违逆他,乖乖跟在他身后离开了旅店。
夜半街上竟然燃灯如昼,每个人都闭着眼、提着灯,在锣鼓声的引领下,幸福微笑着往前走。
在最前方,只有迷蒙的一片雾。
几人跟着走了一截,却莫名回到了旅店前。
封槐观察了一会:“看来没有灯是不行的。”
“那我们……”周风正想说,那我们回旅店看看有没有吧,下一秒就看见乖巧漂亮的小师叔,伸出手直接夺过了街上几个人手中的灯笼。
不、不行吧?打断这样大型的尸魇的规则仪式,这些人会被反噬,还可能化为低阶尸魇攻击他们。
原本倒还好,现在他们一行人都失去了灵力……
果然,那几个人睁开了眼睛,迷茫了一瞬,只有眼黑的瞳孔就转过来,盯着了封槐,准确说是封槐手中的灯。
“小师叔,小心!”周风提剑上来,替封槐挡住扑上来的一个人,就听见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安静。”封槐道。
那几只尸魇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看向他,下一秒,他们又要动作,封槐不高兴地压低声音重复:“安静!”
于是周风就眼睁睁看着已经尸魇化的人们,竟然有了退化了趋势,然后昏迷在路边,他心中波澜万丈,面上赶紧接住几个人放到路边,催促:“我们快走吧。”
希望这几个年轻弟子都没有发现。
能让尸魇恢复……
还好,对方是剑君的弟弟,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几人一人一盏灯,也跟着人流前进。
这一次他们顺利地走出了小镇,走进了雾霭沉沉的山中。
这四周都洒满了五彩的纸花,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很快,人流停下了脚步,各自找地方站着,密密麻麻挤做一团。
“宾客止步此地——”尖锐的声音响起,在前面一座气派的城隍庙前,站着两个小童子。
封槐轻易就看出那是两个木头捏做的人,他冷笑了一声。
就这样,也好意思临阵倒戈,带走他哥。
“小师叔,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周风附耳问,“要闯吗?”
封槐问他:“这尸魇若真的完成仪式,成为了更高阶的存在,你们打得过?”
周风老实摇头,他们现在也打不过。
此地尸魇竟能影响一镇之人,又是“城隍”这样的地方“神”,至少到了人类的化神修为。
“那就破坏它的升阶仪式,破坏这场婚礼。”封槐冷酷道,“此地的娥娘,原本只是个年轻的织女,后来镇上洪灾不断,镇民抽签找人打生桩。”
“打生桩?”一旁的女弟子重复。
“一种把人灌入柱子里的活祭。”
封槐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把玩着几个玉瓶,那些瓶子在他指间灵活的交换、消失又出现。
“其实这种祭祀多用男童,但各地具体风俗不同……她被选中了,死时痛苦万分,死后此地洪灾莫名消失。”
“当然,这只是因为上游修了大堰。”
“但镇民们不知道,他们高兴疯了,开始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塑像,奉她为城隍,后来此地香火不断……她修成了尸魇。”
“这么说,她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女修说。
封槐支着下巴:“不全是吧,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尸魇偏执,实现愿望往往扭曲,比如有人许个愿说,我想讨个媳妇,这媳妇难道凭空生出来么。”
“还有,有人说我好想亡故之人,说不准晚上那人就化为尸魇回来找他,不得安宁。”
一群弟子听得后背一凉。
“蛾女死前年轻,尚未婚配,只有一位有婚约的竹马,后来那竹马不知离开镇上去了哪里。”
“她的仪式是婚礼,一方面是自己的执念,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满足更多村民的愿望,实现他们喜乐的愿望。”
“这样喜乐?”其中一位弟子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麻木微笑的人群。
封槐似笑非笑道:“是呀,所以诸位小心,不要上了尸魇的当。它们会扭曲所有的情感、愿望。”
“不过修者修心,抵抗力会强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普通镇民受控,而他们尚能保持清醒的原因。
等这里终于被来人围得水泄不通,嫁娶的仪式终于开始。
两位童子捧着盖着盖头的鸡,走到众人之前:“吉时已到,请新娘新郎——”
所谓新娘,是一尊泥塑的像,神情诡谲,被两个人抬着红椅子端上来,而旁边,则是端正站着、穿着喜服的高大男人,裸露的皮肤缠着绷带。
封槐看得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哥哥……!”
“那是师尊?!”周风问,“小师叔,我们怎么办?”
“再等。”封槐说,“还未到时候。”
泥塑垂头,透过红盖头向他看来,露出微笑。
那两位童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锣鼓。
一敲、二敲,三敲——
锣声震耳,下一秒,空间扭曲了一瞬间,回过神时,此地忽然从荒山变作了阔气堂皇的巨大庭院,桌席满布。
封槐垂头,他身上穿着的黑衣已经换成了红色喜服,他过了一会侧过头,和盖头下封无为黑沉的眼睛对上。
对方穿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一身衣服,与他身上是同一套。
封无为忽然在宽大的袖袍下牵起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别紧张。”
封槐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声音必然是颤抖的。
“吉时已到,新人三拜。”
台下掌声雷动,还有善意的玩笑话。
“哥。”封槐声音发哑,想要转头去看,却感受到对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回头。
“一拜天地——”
封无为牵着他,带着他弯下腰。
“二拜高堂——”
他哥是天生地养的,他是哥哥养大的。
“夫妻对拜——”
封槐转身,因为太仓皇,低头时撞到了对方,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
“永结同心之好,共渡风雨无阻。”
“二位,恭喜——”
封槐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是牵着封无为,过了一会,对方开口问:“怎么了。”
“没有、没有,哥哥。”
封槐笑起来,一只手抚上对方心口,依恋地用脸颊蹭了蹭对方。
倏忽,他的手长出了尖锐的利爪,穿透了对方的心脏。
他笑起来,声音又低又软,却带着疯意:“我最恨虚假的东西。”
与其沉迷昙花一现的幻影,他宁愿从未拥有。
“封无为”难以置信,下一秒,幻境崩塌……
封槐独自站在荒山中破庙前,身边只有昏迷了一地的镇民和那几个剑宗弟子。
他抬头,泥塑的神像遥遥看着他,牵着身边宛如木偶的男人。
“蛾女……你敢用幻境戏弄我?”他也遥遥看过去,面上冷冷笑了,“你以为我散了魇晶,拿你没有办法?”
封槐很少打架。
他不是擅长正面对抗的类型。
他说:“我要你挫骨扬灰。”
然后便如雷动,他冲过去,手上延伸出利爪,直冲蛾女面门,对方微笑着拉过身边的封无为,封槐不得不撤后。
“我没有戏弄你。”
蛾女看着他,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声音轻而悦耳,“我只是在实现你的愿望。”
“这套说辞,和那些愚民说说得了。”封槐与她交手,因着封无为束手束脚,一肚子气,闻言冷讽道,“一团烂泥,还真把自己当神了?”
“你在幻境中会实现求而不得之事。”
她说,露出夸张的悲悯神色,“你竟然真的爱着他。”
封槐神色难看,忽而笑了起来:“我后悔了,挫骨扬灰太便宜,我要把你撕了吃肉饮血。”
他忍受着痛苦一般,眉头紧蹙,额头沁出汗水,蛾女脸色一变:“你不是……”
她下一秒冲上来,想要打断,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封槐宛如抽枝,身形逐渐挺拔,头发变长,他撑起那件原本大了许多的黑衣,只是因为瘦尚有些空落——
他仿佛在短短几秒内长大了,变成了青年模样。
少年时的柔软稚气褪去,面容俊美凌厉太过,简直能刺伤所有投向他的目光。
封槐手上出现木枝,轻松地挽起头发。
他往前走一步,蛾女便退一步,他闲庭信步,柔声道:“我不是什么?”
第47章 封槐气晕头了,又气又怒道:“哥!”
“我不是自废了修为, 不得已化回少年时期?甚至变成一只狗?”
“你猜错了。”封槐手上凝聚出一把血色长剑,“原来这就是你敢背叛我的原因?”
“让我猜猜……”
“等等!”娥女怒目道,“难道你就不怕他知道吗?”
封槐闻言, 在夜色下笑了起来:“怕?”
“你知道为什么, 我足足、足足等了一百年, 才敢出现吗?”
娥女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封槐已经如同鬼魅般闪现来到她面前,长剑如电光照影, 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穿透了她的额头,“因为呀。”
他叹息:“哥哥他太厉害了,我要是不够厉害,他跑了怎么办?”
“我当然希望他爱我,但若他不爱我, 那也无妨。我多的是让他爱我的手段。”
娥女面容惊惧,他抽出长剑,对方化为抔土散落。
封槐收起剑, 走到仍紧闭着眼的封无为面前,他现在这个状态只比对方矮不到半头,很轻易就能……
封槐动作一顿,漂亮的脸上笑容忽然消失, 他伸手,指甲划开扯下对方的绷带,露出一张涂满了泥的脸。
他不死心,固执地揩掉那些泥, 露出了一张不属于封无为的、极普通的脸——
这是之前失踪的那位弟子。
封槐气笑了,咬牙切齿, 一字一顿:“娥女,娥、女。”
竟敢拿这种东西、这种伎俩骗他。
他也是昏了头了, 竟没发现刚刚的一切只是娥女在拖延时间,对方一定还在哪个地方,继续这场婚宴。
婚宴。
和他哥哥。
封槐气得眼睛都快红了。
破庙的门前已经无人看守,那两个童子早不知去哪里了,他提剑走进去,随手划过门前柱子断作两半。
遇到结界,砍了。
遇到阻拦的泥童,砍了。
遇到断裂拦路的房梁,砍了。
他绝不会让别人抢先。
一路硬闯,到最后,他终于远远听到了“新人对拜”四个字。
封槐直接闯入房间,看见封无为正躺在床上,而娥女半压在他身上。
娥女回头,带着挑衅的微笑:“你来了。”
封槐快气晕头了,他又气又恨,怒道:“娥女——!哥!”
他身上燃起黑火,提剑冲过去,却忽然被地面窜出的黑色藤蔓缠住,以此地土地为基的阵法显出。
那藤蔓上伸出尖刺,刺入他的血肉,将他高高举起,让他动弹不得,鲜血淋漓地往下落。
“你来晚了。”娥女从床上起来,看向他,“我已经完成了仪式。”
“从此,我就是真正的、此地的神。”
封槐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他体内的力量在鼓动挣扎,那藤蔓在汲取他的力量,而对方在试图激怒他。
他这具身体残留的力量不多,虽然可以强行挣脱,但必然会显露本相。
算了,显露就显露,封无为还晕……
封槐动作一愣,床上的封无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与他对上视线。
他运转的力量一滞,立刻收了回去。
“而你,你为一个男人昏了头,竟自废修为,还以魇晶做阵……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还有一战之力,但现在也没用了。”
“我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你啊。”
“等我吞吃了你,我就是天下尸魇之主!”
她素白没有五官的脸上,竟有几分得意,下一秒,那得意消失了。
她迟疑地低下头,从她腹部穿出一柄黑色的长剑,上面雷电缠绕。
娥女发出惨叫,脸上开始扑簌簌落下碎片:“什么!”
她尖叫着回头,对上了封无为黑沉沉的眼睛,对方、对方什么时候从她的幻境中醒来的!
封无为面无表情,拧动剑柄。
娥女反应过来,断臂求生。
她身是泥塑,右手手臂断开后还可以操控,她一掌死死按住剑刃,为她身躯争取了时间,她抓住机会飞快逃走。
封无为要追时,听见了压抑的痛苦闷哼,停下了脚步。
他甩动剑刃,雷点疾动,对方残留的手臂化作飞灰。
他走到中央藤蔓前。
封槐垂着头装死。
封无为打量着这个年轻的、长相俊美、他一定没有见过的青年,忽然开口:“封槐。”
封槐抬头睁开眼睛,他脸上也被藤蔓缠住刺出了伤口和鲜血,他冷冷道:“封槐是谁?”
封无为重复他的话:“封槐是谁?”
他没什么语气,封槐听不出他到底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重复。
封槐心里打鼓,神情却冷冰冰的:“都不重要。你既受了那妖女的侮辱与她有新仇,我也与那妖女有旧恨,你放我下来,我替你杀了妖女。”
他此时演技倒是好了,一套一套的,与往日里大不相同。
封无为伸手,挑开他的头发,露出一双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睛,和对方的气势很不符合:“怎么哭了?”
他自问自答:“哦,气哭的。”
“没有!”封槐摇头挣开他的手,有点恼怒了,“我疼哭的,这藤蔓全是刺,你试试!”
他没敢抬头,发丝挡住了小半张脸,只隐约听见了一声笑,仿佛是错觉。
下一秒,封无为剑起剑落,这藤蔓便断落在地,因着本身也是尸魇的产物,被定诫克制,萎顿在地。
封槐猝不及防落下来,差点摔倒,被封无为单手勾住腰扶了一把。
对方松开手,握着剑柄,仿佛信了他的胡扯,率先往外走:“走吧,新仇旧恨。”
封槐跟在他身后走,走了一会,他忍不住道:“你真的和她完成了仪式吗?”
封无为说:“不重要。”
封槐咬牙切齿,哪里不重要。
可他又没有立场追问。
别说他在他哥眼里现在是个陌生人,就算是“封槐”,他也没有理由在乎他哥是不是和人完成了一场假的婚宴仪式。
封槐安静了一会,然后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娥女是因此地执念而生的尸魇,尸骨又被人砌入石桥,她离不开这个镇子。”
“她想要进阶,就必须……”
“等等。”封槐意识到什么,“我们被她骗了,她的升阶仪式,并不是这场婚礼!”
“而是所有镇民都得到幸福。”
“怪不得,怪不得她能舍弃你而去……不是因为她的性命受到了威胁,放弃了升阶,而是她根本不需要这场婚宴。”
封无为“嗯”了一声:“那她大费周章,绑了我做什么?”
他语气平静,只是陈述。
封槐的声音卡住。
对方如果不是为了升阶,那绑封无为就纯粹是为了激怒他,骗他进陷阱。
他偏开眼睛,含糊道:“这谁知道。”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先走,我猜她应该躲进了自己的幻境中。一方面好控制那些镇民不醒来,保证她的升阶,另一方面幻境中最安全。”
封无为看他侧脸,没有拆穿他。
两个人回到破庙前,果然,此地的镇民仍然沉睡着。
“她这种尸魇的幻境,需要特定的入阵契机,出境也是。”封槐分析道。
“之前外面童子敲了三声锣鼓,诸人才入了幻境。你呢,是如何进去的?”
封无为“嗯”了一声:“我早些时候听见的,也是三声锣鼓。”
“那出来呢?你怎么破境出来的?”封槐追问,他能出来,是因为他本身特殊,不大受幻境影响,不具有参考性。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封无为说。
封槐奇怪道:“这样就出来了?应当不会如此容易才是,你听见谁喊的你?喊了什么?”
封无为突兀笑了一下:“你要听吗?”
封槐看着他近乎温情的笑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与他“重逢”之后,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封无为看着他,讲出答案:“我听见了我弟弟在喊我。”
封槐下意识呼吸一紧,他攥紧了自己的手,偏开脸躲开对方的视线,却没办法封闭耳朵,他听见封无为的声音——
“他好像很生气。”
“我弟弟从小气性就很大,不醒的话,该把自己气哭了。”
封槐不知道是他真有别的意思,还是自己多想,也不敢抬头看他,顾左右而言他:“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倒是也有幻境中被亲人唤醒的例子,不过这里这么多人,总不能个个都找个亲朋来。”
他一紧张,话就会多。
“这么空想也无济于事,不如先进幻境,说不定能找到破局的核心。”
封槐蹲下,藏住自己的神色,在地上抓了把泥,轻轻一撒,两个圆乎乎、抱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锣鼓的童子就出现了——
他觉得自己捏的可比娥女的可爱多了。
封槐回头,撞到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封无为,对方正看他那两个泥人,封槐又变得怀疑起来,他是不是捏得太烂。
“敲锣。”
他收回心绪,生硬地下命令,那两个笨笨的泥人站起来,差点互相撞到,一阵兵荒马乱,锣鼓终于敲响。
熟悉的眩晕之后,封槐睁眼,下一秒他恨不得立刻回到敲锣之前,再来一次。
无他,这幻境竟还是之前他所见的那场“他”和“封无为”当主角的婚宴。
他们应该刚拜完堂。
台下看不清脸的宾客正笑闹。
封槐回过神,还是得先找到哥哥才行,这个幻境是多个人心愿的总和,不知道对方的是什么样的。
从小到大,对方很少对什么表露欲望,好像只是沉默地活着。
他忽然无法克制地好奇起来。
总之,先离……
封槐正要抽身,却被身边的假的“封无为”拉住了手,他有些愕然地回头。
幻境靠人的想法和期待捏造出的东西,竟能作出他意料外的反应?
那人一只手紧紧牵着他,一只手半掀开他的盖头,如同安抚般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是我。”对方说。
封槐心脏几乎要停跳。
第48章 “之前的问题,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房间里红烛灯影摇晃, 暧昧又柔和,中央两个人的氛围却古怪僵硬。
他们面对面坐着,封无为安静地看着他, 像在等他开口。
封槐发了一会呆, 才终于从宕机中回神, 混乱的思绪和情感宛如扰乱的线团,堵塞了他的心脏、四肢, 还有喉咙。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轻微的气声,像是又回到了之前封无为逼问他的时候,他焦躁、不安、竭力维持……
呼吸逐渐急促,一些灼热的、尖锐的、跳跃的情绪想要突破他维持的面具。
封无为为什么是他幻境里的“有情人”?
第一次进入幻境时, 与他对拜的人,是捏造的还是……
如果,如果一直都是对方……
他有些难以呼吸, 下意识握住了自己手,用力到手心的皮肤被刺破。
“放松。”
他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封无为一只手放在他脸侧安抚地抚摸,他用别的话题转移封槐注意力:“我们先找到娥女,你觉得她会躲在哪里?”
“我觉得……”封槐跟着他的问题重复,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边呼吸起来。
他松开了手指:“我觉得,她要么在石桥,要么在松子巷。”
封无为“嗯”了一声, 一面牵过他的手看他手上伤口:“伤口不深。”
“这是幻境。”封槐怔道。
过了一会,他像是感觉不到这行为的不妥和暧昧一样, 重新说起娥女的事情:“石桥是她死的地方,松子巷是她生活的地方。”
“幻境总是展现人最脆弱、或是最渴望的部分, 只要入了此处,即便是幻境的主人也无可避免。”
“娥女一恨是他人拿她砌桥,还有一憾是松子巷中的亲朋后来搬离了此地,没有人再记得她。”
“知道得很清楚。”封无为道。
封槐顿时如同应激的猫一样,他收回手:“我自有我打听消息的办法。”
他率先走出房间:“走吧,不知道这两处地方究竟在幻境何处。”
“再拖下去,等所有人都沉沦进幻境美梦,她的升阶条件达成,就不好处理了。”
封无为看了一眼红烛柔和的房间,又看他匆忙的背影,垂眸平静道:“……胆怯。”
但且让他这秘密重重、胆大包天的胆小鬼弟弟,再逃避一会。
等避无可避,他要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封槐二人从院子出去,才发现这院子恰巧在城郊,沿着进镇子的路一路走。
他们先见着了黄金做的院子,又见着了搂着妻儿嚎啕大哭的乞丐,再往前还有逢赌必赢的赌王……
这聚集了几百镇民的幻境实在很大,也很古怪,像是把几百个完全不搭边的梦糅合在一起,一块五彩斑斓的百家布。
很快,两个人停在了一条又深又黑的巷子,仿佛在幻境中被放大了恐惧。
恐惧,封槐品味了一下,对方究竟在恐惧什么?
封槐率先走进去,巷子两侧有许多平房小院,透过门户,能看见里面有人或干活或吃饭或小憩……
走到尽头时,最里面的门忽然“噼啪”一声打开,封无为手极快,拉过封槐让他躲到自己身后,同时定诫出鞘,横于身前。
他沉默地和那间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的房间对视,仿佛那是一只想要吞噬他们的巨兽。
“怎么了?”封槐有些古怪,想从他身后探出头,被他一只手拉了回去。
封无为平静地说:“没什么,娥女不在这里,去石桥边吧。”
“到底……”
封槐向来不听劝,看清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房间里倒挂着一具血肉淋漓的剥皮男性尸体。
饶是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好狠。”
封无为正无奈他挣脱自己,闻言品出一丝古怪,他陈述:“你认识这具尸体。”
封槐没有试图撒谎,一是封无为直觉极强,二则是他现在也不是“封槐”。
他解释道:“娥女生前遇见的陈世美,在她被选中后抛弃了她的男人。”
之前娥女曾谈起过这个人,封槐轻飘飘给了建议:千刀万剐、剥皮吃肉,怎么都行。
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这样做了。
封无为倒没有说什么。
封槐已经习惯了他这什么都不动如山的性格。
“你灵力全无,只有佩剑尚存力量,稳妥起见,我进去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封槐道,“你在这里等我。”
又在撒谎。
封无为看着他,却没有揭穿。
封槐确实在撒谎。
他知道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线索,只是一处针对他的陷阱。
娥女没有手段造起这样大的幻境,也没有手段能够造出足够让所有修者都在镇子内失去灵力的阵法。否则对方早就达成条件进阶了。
真正支撑着幻境和阵法的,是他分出来的魇晶。
这里便是其中一处阵眼。
他走进房间,下一秒,大门骤然关闭,室内昏暗无比。
但封槐在这样极端的黑暗中也能看清。
被吊着的尸体因为关门的风来回晃动,四周突然出现无数藤蔓,如同钢刺一般钉住他,鲜血和灵力潺潺流走。
“拙劣的陷阱。”
封槐被束缚在藤蔓上,声音冷了下去。
他确实不得不为了魇晶踏入这个陷阱,但对方明显错估了他的实力,困不住他的陷阱,形同虚设。
如今封无为不在,他岂会如同之前一样束手就擒,更何况……
其中一块魇晶在此,他就算变回原型,也很快就能恢复。
他身上开始不断沁出黑红的光彩,下一秒,藤蔓被他的灵力震碎,发出宛如婴儿般的凄惨叫声。
下一秒那叫声戛然而止,封槐踩在一段试图融合恢复的藤蔓上:“嘘。安静点。”
“不然,我就把你们切做臊子,当明天的小点心。”
黑暗中,他的声音逐渐微弱。
他逐渐矮下去。
脚步声消失了,变成了黏腻而沉重的滑动声。
他很快在吊死尸体的口中找到了自己的魇晶,被恶心得够呛。
对方竟拿这种东西当阵眼,够恶趣味的。
封槐忽然警觉地看向门口。
下一秒,定诫破门而入,封无为收回踹门的腿,背光站在门口。
光照进来,黑暗的房间稍微亮起来。
封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怎么进来的?”
“我还以为要被困在这。”他说,“门关之后,我在里面也打不开,只能四处找找。”
封无为打量他,他身上没有伤口也没什么污渍:“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封槐摇头。
“尸体不见了。”封无为看着在半空中晃荡的绳索说。
封槐眨眼:“我才发现……刚刚太黑了。”
他撒谎其实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但封无为就是很轻易就能察觉。
而且……
下一秒,被封无为握在手中的定诫颤抖起来,指向封槐。
封槐无辜而不解地看着他。
“嗯。剑坏了。”封无为说,他平静而用力地收回定诫——封槐没看见,他手上青筋虬起。
他说:“去石桥吧。”
封槐应得飞快,却在半途中,借着一个其他人的幻境,甩掉了封无为。
他不会让娥女活着见到封无为。
石桥藏得很深,他几乎走过了近百个古怪的幻境,才在白雾中看见了桥的轮廓。
这座桥与现实不同,很长很长,足足有一百多根桥柱,桥上空无一人。
封槐气笑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
“滚出来!娥女!”他怒气冲冲地劈开第一根石柱,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封槐,尸魇之主。”娥女的声音终于响起,“你在为我刚刚解除了门上的禁制,让封无为闯进去,差点看见你的真身而生气?”
封槐闻言停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反击:“当然不是,你开门的账我已经算过了。”
他把那具尸体切了臊子。
话语间,他已经劈了十七根柱子,却仍然没有见到娥女和魇晶。
封槐再次开口:“娥女,交出我的魇晶,发毒誓不再开口说话,我放你一命。”
桥上静默,过了很久,才传来娥女的声音:“你担心被他知道?”
“知道你同我合作,在这里设下陷阱。”
“知道你绑了剑宗弟子,把对方重伤到半死,以命灯吸引他过来。”
“不过,我一直有两个疑问。”娥女声音里充满了恶意,“一是,我们伟大的尸魇之主,为什么选择与我合作;二么,是你引封无为进陷阱究竟是为什么?”
“我听说,您啊,是很早很早成的尸魇,也是因为打生桩而死,怪不得您高看我一眼。”
封槐的神色沉下去:“哪里来的传言?你也敢信。”
“您这样厌恶水,说不准不是传言呢。”娥女嘻嘻道。
封槐被激怒,冲上去,下一秒他背后空档突然出现尖锐的藤蔓穿刺而来,他正要回身已来不及——
“让开。”
定诫破空而来,斩碎他身后藤蔓。
封槐回头,封无为站在桥另一头,遥遥看着他,没有说话。
封槐不知道对方听见多少,有没有听见娥女喊他的名字。
他假装无事发生,冲进河水里:“在此等我。”
封槐无法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搞不懂那一瞬间是恐惧还是暴怒,还是什么别的让他心脏跳动,他只能从中挑出“暴怒”。
封无为来了,他不能再拖了。
他在水中化为原身,甚至比平时更加巨大。
娥女的声音变得古怪而恐惧:“……你是这种东西,你竟然是这种东西!滚开!怪物!”
封槐撞击着水下一百多根尚存的柱子,发出轰隆的巨大响声,一下、两下、三下,石桥轰然倒塌。
他游到其中一根,里面藏着泥塑,被水冲刷干净后,显露出一具枯骨。
他笨拙地捧起枯骨,从里面拿出红色的魇晶,吞吃进去。
下一秒,他终于能够控制失控的力量。
他化作人形,冲出水面,想趁着幻境失去基石、开始崩塌的时候逃走,他此时不想面对封无为。
但是……
他被一把熟悉的剑拦在身前。
封无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封槐。”
“你要去哪里?”
封槐发起抖来,他湿漉漉的头发还贴在脸上,有人从身后伸手,按住他身前的定诫。
封无为要说什么?要问什么?
对方早认出他来了,为什么偏要在此时揭穿!他们就这样、就这样演下去不行吗……
封槐想,要么……
还是像他原本计划的那样,即便与他哥走到相看两厌的情况,他也要强留对方在身边。
他手上凝聚起红光,却在下一刻散开——
“之前问的问题,想好怎么回答了吗?”他听见封无为永远平静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吻我。”
第49章 有了嫂子,你还要和我接吻吗。
你为什么吻我?
封槐又有那种古怪的、仿佛缺氧一般的感受。
他第一反应是逃走, 第二反应是撒娇卖痴、用他惯用的法子蒙混过去。
他脸上露出轻佻的笑容,转过身,手抚上封无为的脸:“哥哥……”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那些漂亮的、巧言令色的、甜蜜的说辞, 就被封无为截断。
封无为实在了解他, 抓住他的手, 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撒谎的话,就不用说了。”
封槐顿时哑巴, 因他冷硬的拒绝蜷缩了手指,抿着唇不肯说话。
“说话。”封无为打破了沉默。
封槐心里不知为何有气,硬邦邦开口:“你叫我不用说。”
说完才发现这话实在孩子气,又变得像在撒娇。
“我叫你不用说谎。”封无为陈述。
封槐仿佛引颈就戮的苦囚,十分有骨气:“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封无为闻言看他, 看着看着那颗强硬如铁石的心忽然软了一点。
他当时挣脱幻境,睁开眼,初看见长大后的封槐, 先是有一点意外和茫然。
是的,他竟有一些茫然。
他那位粘人、娇气、两面派,有着哭不完的眼泪、讲不完的便宜谎话的弟弟,忽然长大了。
他长高了, 只比自己矮那么一点,幼稚的面孔变得凌厉,四肢修长矫健,拿着剑的时候, 很漂亮。
对方仿佛和他百年前弄丢的弟弟,不再是同一个人。
但是……
封无为垂下眼睛, 和对方那双又倔强又漂亮的眼睛对视。
封槐有那么一点色厉内荏,讲一些不讲理的话, 在他面前瞪着眼睛也没什么攻击性。
和从前一样。
不讲理。
封无为伸手碰他有点发红的眼尾,忽然改变了主意:“想看我的幻境吗?”
封槐意外又懵懂地看他,他眼尾有点上挑,但这么看人时也显得乖巧。
封无为重复问:“要看吗?”
他总是这样不体贴,非要对方亲口说出个一二三来。
封槐想看得要命,他对他哥有无穷的探索欲和占有欲,面对对方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退缩。
封无为看着幻境在失去阵眼后逐渐崩坏,一个又一个人醒来,一个又一个幻梦从中消失。
“不想看,我们就先出去。”封无为平静说,“幻境支撑不了太久。”
仿佛只是一种陈述利弊的建议,没有任何私心……
对方变得比一百年前要坏心眼多了。
封槐没有察觉到,他总是在下意识对比对方一百年前后的不同。
“走吧。”封无为拉着他,定诫归鞘,眼见着真要带他离开。
“等等!”封槐拉着他,封无为转过身看他,他嗫嚅了半天,憋出两个很小声的字,“……要看。”
封无为笑了。
他脸上极轻的笑意一闪而逝:“真的要看?”
封槐道:“要看。”
反正都说出口了。
他仿佛靠着说出那两个字,找回了自己惯用的节奏。
他拉着封无为的手,一根一根玩闹似地按,掩饰般甜蜜地笑起来:“哥哥,我倒要看看你这一百年把我抛到脑后,都想些什么?”
“我一百年前那样受你照顾,现在也厉害了,你想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奉上如何?”
他一口气讲了一大段,封无为平静看着他,听完,重复:“抛到脑后,想什么要什么,给我奉上?”
“对呀。”
封槐还在玩他的手指,虽然缠着绷带,但指尖却露出来了,能看见修剪平整的、形状漂亮的指甲。
他仿佛漫不经心、玩笑道:“你要什么?要当天下第一吗?想飞升?有什么恨之入骨的仇人?还是……”
“想要如花美眷、道侣同途?”
他一个一个列举。
封无为听一个就平静地“嗯”一声。
到最后一个,他也“嗯”,封槐下意识捏住他的指尖。
过了一会封槐恍然松开手,垂着脑袋仿佛打量对方的指尖,轻快道:“哥哥你好贪心哦……如花美眷……好呀,那我就给我自己找个嫂子。”
封无为气得都有点想笑了。
他伸出手,捏住对方脸,叫对方像小河豚嘟着嘴说不出话时,说:“要嫂子?”
封槐脸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绷带粗粝,磨得他脸疼。
他嗅到封无为手掌上的药香和铁锈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听见对方说:“有了嫂子,你还要给我下药,骑在我身上,跟我接吻吗。”
“还要在我身侧睡觉,与我喝同一杯水吃同一顿饭吗?”
“那可不行。”封无为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很残忍,“你嫂子会吃醋。”
封槐明显想躲,却被他如钳般的手指死死制住,像是被强行扒开外壳露出软肉的贝类。
封无为看着对方眼睛红了,神色有些仓皇和茫然,嘴唇颤抖喃喃什么,封无为看了一会,问他:“说什么?”
“我说,那我杀了她……”
封槐看着封无为,笑起来。
他眼尾发红,这么一笑竟有些桃花拂面的漂亮,只是这桃花下带着杀气与疯意:“杀了她,我把你带回去……”
封槐一面说一面笑,眼泪珍珠般落下去,砸在封无为手背。
和从前一样。
气性大,爱哭。
封无为凝视着那些泪水,看见自己那个熟悉的、泪水做成的、脑子奇怪的弟弟,叹息问他:“你要给我如花美眷,又要杀了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封槐焦虑地重复,他有些失神,过了一会他看着封无为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哥哥。”
他声音不再尖锐,反而变得很轻很茫然,像是在又一次求助封无为,希望封无为能给他答案。
封无为什么都可以给他。
唯独这件事,不容许他逃避,不能代替他给出答案。
封无为松开手,用指腹很轻地他脸上那一块红印子,最后一次问他:“……封槐,你拿我当什么。”
封槐想了想,回答了对方这个问题:“当哥哥。”
他其实想得很简单,他们以前这样,以后也这样就好了。
封无为说了一声“好”。
“当哥哥。”他仿佛不再追问,只是问他,“既然你说想看我的幻境,那我带你去。”
封槐看看四周即便崩坏的幻梦:“现在……”
他话还没说完。
封无为腰间的定诫便听召,如流星破空而去,停在河水中央,宛如定海神针般稳稳地定住了这个即将崩塌的幻阵。
而封无为本人则沉默地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一路穿过破碎的梦,直到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旅店前。
封槐有些茫然,这个破落的旅店,就是封无为想要的吗?
这里空无一人,封无为带他绕开凌乱的桌椅,走上二楼,走过昏暗的、狭窄逼仄的短廊,停在一间极其普通的房间前。
封槐骤然想起来这是哪里,下意识后退:“哥哥……”
他想跑的那一瞬间被封无为强硬地抓住了,对方动作并不粗暴,却不容拒绝地半搂着他,另一只手推开了门——
这里面,是封槐做过的、唯一一件真正后悔的事,他和封无为真正分道扬镳的开端。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封槐几乎是催眠般拒绝回忆起这件事。
以至于他见到这家旅店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或者说,他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可能。
当年他在庙里发疯强吻了封无为后,既兴奋又隐隐恐惧,可他哥实在是个包容度极高、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哥哥。
对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将因为失血和缺氧而浑身汗湿发软的他抱出来,背他去附近的镇子。
因着没了追踪的手段,这人海茫茫,对方再没有追上来。
他们换了个离此地几百里的城市生活。
这件事和庙里的旖旎似乎就这么混过去了。
日复一日,过了小半年,封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留下了一块疤,使了上好的祛疤膏也没用。
封无为或是给他搓背洗澡,或是替他擦发,或是整理衣襟,常常看着那块疤出神,用指尖来回摩挲那一处粗糙的凹凸不平。
“哥哥,好痒啊。”封槐道。
但他却没有躲开封无为的手,反而像是被顺了毛、挠下巴的小动物,乖顺地任他处置,恨不得反黏上来。
“你怎么老看那里,嫌我丑呢?”封槐嘟囔,“早知道你这么在乎,当时就不……”
“不是,不要多想。”封无为说。
封无为看那块疤,宛如美玉上的裂痕。
他松开手,替封槐擦发尾的水,等到完全干了,才放人从椅子上起来:“好了。”
封槐爱美地在铜镜前打量自己长长一把厚实的头发——他头发多,又天然卷,就算是夏天,洗完了也很难打理。
他正把自己的发尾梳顺,就听见封无为说:“我们去剑宗吧。”
封槐梳头的动作停下,他眨了眨眼。
“怎么忽然要去剑宗?”封槐竭力自然道,放下梳子,跑到正在收拾房间的封无为身边,“不要去哥哥。”
见封无为不说话,他干脆耍无赖地坐下来,抱住他哥小腿,仰着脸道:“我不想去!去了会有人欺负我……”
“你不会被欺负。”封无为没有看他,手上在叠他胡乱堆在床上的衣服,“我在。”
封槐把脸靠在他腿上:“他们那么强,哥哥你拦不住怎么办?”
这时候的封无为比百年后思维更古怪,他说:“我会挡在你前面,要伤你就得先杀我。如果我死还拦不住……”
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
封槐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平静地说:“我死前会杀了你。”
“但这件事不会发生。”
“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这话要换任何人说,都显得自大无聊,偏偏封无为说出来,就让人信服。
但封槐仍不肯,他道:“可是哥哥,我们不能就这么普通地过一辈子吗?现在不好吗?”
封无为古怪地重复:“普通地过一辈子?”
封槐贴着他道:“对呀。”
“你不会也不能普通地过一辈子。”封无为说,他这话没什么依据,大概又是所谓的直觉。
封槐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他瞳孔一缩,掩饰般低下头:“哥哥,不去好不好?”
封无为没有说话,把叠好的一沓衣物抱起,拖着已经变得好大一只的年糕精走到柜子前,把手上的东西都放进去。
“哥哥、哥哥……!”
封槐抓住他的手,见他还不肯理自己,恼怒地咬住对方手指,没敢使劲,“不许去,不许去剑宗。”
他抓着对方的手,含混道:“你明明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了。”
封无为抽出手指,那层绷带已经给打湿了,他皱了皱眉:“我没答应过。”
“你答应过。”封槐道。
在他看来,对方当时与他叛逃,就是答应了。
封槐眼圈红了,可怜得要命地说:“我不去剑宗,哥哥你也不许去。求你了……我们就在这。”
封无为不说话。
而封槐明白对方的意思。
封无为从不说谎,也绝不给不能兑现的诺言。
封槐气恼地闭了嘴。
他从地上爬起来,沉着脸往外走。
封无为看着他的背影问:“去哪?”
封槐气道:“去找个不去剑宗的哥哥。”
“封槐。”封无为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要胡说。”
第50章 封无为搂住他,警告道:“别乱动。”
那次“争吵”以两个人对视, 封槐心虚偏开头结束——
“我出去散散心。”封槐说,紧接着补充般嘀咕,“……不找别的哥哥。”
他在街上逛了一会, 在某个酒舍前被小二拦住:“哎、客人, 您这失魂落魄的, 外面看着快下雨了,不如到我们家这坐坐。”
封槐忍不住道:“你只是想卖我酒。”
那小二看着很年轻, 不过十七八岁,有股不太靠谱的机灵劲,闻言就请他进来:“我只负责请客人您进来,至于喝不喝酒么,要看我家这酒香不香了。”
封槐此前不怎么喝酒, 此时倒产生了一点兴趣。
小二殷勤地给封槐擦干净桌子椅子,店里没什么客人,封槐坐下后道:“你们最好的酒, 给我上几坛。”
小二诧异看他:“您这可喝不了吧。”
“你上就是。”
封槐道,他不就是来买醉的。
而且,他非常人,酒对他不见得起作用。
事实证明, 效果还是有的。
至少喝了六坛酒之后,他有种奇妙的倾诉欲。
他喊来小二:“你看上去不大。”
“小的十七了。”小二羞涩道,“家里曾有个快过门的未婚妻。”
“哦。”封槐有些迟钝,重复了一遍, “曾有。”
小二说:“那就是私事了。”
封槐从怀里摸出金叶子,对方立刻改了口:“也可以是谈资。”
“我以前仗着家里还算富裕, 瞎过日子,后来家道中落, 加上对方嫌我太游手好闲,没出息,就另投他人了。”
封槐又“哦”了一声,他忍不住强调:“要是我,不管对方怎么样,我都不会走的。”
小二知道他这是喝多了要聊天,收了他的金叶子,干脆坐到旁边道:“对方是谁?”
封槐茫然:“不知道……算了。”
小二实在称职,或者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街溜子,非常懂行地问:“您这为什么出来喝酒?和家里人吵架了?还是情路不顺?”
“吵架了。”封槐说,“算是家里人。”
对方意会地“哦”,封槐继续说:“他非要做某件事,但我很不想他做,所以吵了一架。”
“我觉得我重要,也没那么重要。”他说。
小二懂了:“是你喜欢的人?”
封槐又喝完一碗酒,他像是某种行动迟缓的动物,消化了好一会,才在小二八卦而期待的眼神里道:“喜欢是什么?”
他当然听过这个词,却没办法把它落到具体的东西上。
他很多时候,很难以理解人类的情感。
封槐又拿出一片金叶子,问:“喜欢是什么?”
小二盯着那点金光,绞劲脑汁道:“就是想和对方一直在一起。”
“不过喜欢也分很多种,亲人之间的,比如说我娘我爹对我,可惜我不争气。我之前生过大病,他们急疯了,倾尽家产地给我找法子。”
封槐回答:“我没有爹娘……有还不如没有。”
小二一肚子的话卡住了:“呃……”
他换了个话题:“那,我未婚妻跟我青梅竹马,应该以前也喜欢过我,就是,会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也对她有过感情,你知道吧,她从小一哭,我就什么都让着她了。”
“那他为什么不让着我。”封槐认真问,给对方看他昏暗天色下、不明显的红肿眼睛,“但他肯定对我有感情。”
“啊?是你哭吗?”小二有点难以想象,“也、也行。”
对方也许是个比较强势的姑娘。
“要是连你哭都不在乎,你怎么判断对方对你有感情呢”他问。
封槐冷笑了一声:“他养了我十年。”
小二神情顿时变得更加古怪了:“啊!”
封槐仿佛说服自己,又像是不服输攀比一样,一条一条列出理由。
每列一条,小二就“啊?”一声——
“他没有任何其他在乎的人,亲人爱人朋友,都没有……只有我。”
“快饿死的时候,他把唯一的食物给了我。”
“我们同吃同睡,他会帮我把所有事情处理好。”
……
“而且,也不是每一次哭他都不让着我。只有偶尔……”
封槐绕了一圈,还记得主题。
小二听得有点晕,过了一会,一锤定音:“我觉得你有点不懂事了。”
对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吵架,必然是面前这位脾气古怪的少爷的错了。
“……我没错。”封槐说,“是你们不懂。”
他喝得太多了,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过了一会才含糊道:“我不能去剑宗。”
他哥离仙门越近,离真相也就越近。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条,那些都是给“封槐”的,不是给真正的他的。
小二没听清,劝他:“要是对方不懂,你就讲啊。”
封槐固执道:“不讲。”
他趴在桌子上,头晕脑胀地放空了会,就在小二都以为他终于喝醉了的时候——这位小少爷足足喝了好几位豪客的量,他都要怀疑那些酒都去了哪里了——对方忽然又抬起头。
“我不知道。”封槐看着虚空说,“我不知道、也不懂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
“但我想我们永远都在一处,无论用什么手段,他不能离开我,否则……”
他讲到一半,摔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二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还没有碰到对方,就听到了酒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而古怪的青年站在门口,浑身缠满绷带,看上去极不好惹。
外面下了暴雨,对方披着蓑笠,身上仍然不免有潮湿的水汽。
“哎、客人?我们这里要打烊了,您要不去别家喝?”小二讨好道,“实在怕招待不周……”
他推脱的说辞还没讲完,就听见对方说:“不喝酒。”
“那您这是……”
小二看见青年抖落身上雨水,取下环绕脖间挡住脸的布巾仔细擦干身上水汽,然后轻而稳地走到沉沉睡着的、今日的大主顾身边,“哎、您、您做什么?”
那青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伸出手,把那位出手阔绰的小少爷轻松抱起来,像是捞起一只小八爪鱼。
小二正要阻拦,就看见那小少爷睁了眼,看见男人,才又闭上眼,主动而亲昵地环住男人脖颈,他似乎小声喊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没理,只是声音不大地问:“他付账了吗?”
小二正要说话,就听见对方怀里那少爷醉得黏糊的声音:“我付了——”
原来您还能讲话呢?
小二腹诽,就见男人对他一颔首,单手捞着人,另一只手推门出去,扶正蓑笠,沿着昏黑的雨街一路离开了。
得了,怪不得哪哪都不对劲,感情人家那纠结的对象根本不是什么姑娘。
封槐此时确实还有意识,从封无为进门的时候,他就醒了一点,只是脑子懒洋洋的,有些转不动。
他窝在对方怀里,辗转了几下,试图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封无为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失真,手把他往上颠了一下,警告他:“别乱动。”
“我没乱动。”封槐闭着眼睛说瞎话,“哥,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来接你。”封无为说。
封槐“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回他:“我喝醉了。”
封无为:“嗯。一身酒味。”
“我还是第一次喝醉。”封槐睁开眼睛,眼里果然有醉意,“感觉世界有点奇怪。”
他笑起来,挂在封无为腰侧的小腿晃了两下,踢落下的雨水。
封无为已经懒得再叫醉鬼安分些了,只是抓得更牢,避免他摔下去。
封槐干脆松开手,整个人往后仰,眼睛盯着他,在雨里大声道:“哥——”
封无为作为回应,“嗯”了一声。
“一身酒味,还淋雨了。”封槐笑眯眯道,“我们回去洗澡吧!”
结果他回去的路上就彻底醉过去了。
封无为只能自己给这块软绵绵的、全是酒味的年糕,洗澡、擦干、擦头发,最后把对方塞进干燥的被窝。
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但矛盾并没有解决,他们只是搁置了矛盾。
封槐对那天的“喜欢”问答念念不忘,过了几天,他又去找小二,对方正忙着呢,见到他来:“您俩又吵架了?”
“没吵。”封槐挑眉,“我是来向你请教东西的。”
小二手里被他塞了一片金叶子:“啊?”
听完他的问题又“啊”了一声,他挠头:“你那位……呃,‘爱侣’,不会找我麻烦吧……”
“他不是我爱侣。”封槐耐心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小二道:“但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啊,我能回答,还会未婚妻跟人跑了吗?”
“那是因为你不够强,留不住她。”封槐说。
小二叹气:“那你就这么留住不就行了。”
封槐再怎么脑子有病,也隐约知道:“那是下下策。”
“难道就不能让他自愿留下吗?让他真心觉得我最重要最特殊。”
小二看着他,欲言又止,想说难道现在还不算?
挨不过封槐追问,他想了想道:“我之前没落魄,见着身边朋友常去一处最能学会‘喜欢’的地方。”
然后他就把封槐带到了——南风馆。
封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栋建筑道:“你说的就是这种地方?我倒是来过。”
他不止来过,还看过呢。
那对鸳鸯在床上颠鸾倒凤,确实很“喜欢”的样子。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
但他带入了一下自己和封无为,想了想,倒不觉得讨厌。就像那次鬼使神差的吻一样。
也行。
封槐顿时说服了自己,走进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