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会把所有糖都给她
杨璐坐在急诊病房的床头, 脑袋一点一点地垂着,实在被困意拢住了思绪。
从那一个匹配成功的弹窗开始,事情的发展离奇而复杂。
一层又一层的上报电话。
人在外地出差的所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到急诊室听他们汇报了情况, 接着垫费让他们去开一间单人的病房, 把还在昏迷中的女孩从人来人往的急诊隔间里挪出去。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守在门外, 眼睛都熬红了, 但所长说待会儿这孩子的亲人就过来,让他们一起等着。
“这事……不能说立功, 但好处肯定少不了……咱们还是运气好,以后说不准经费就不紧张了,”所长指了指鲁鹏飞那条裤腿三个洞的破裤子,“加班津贴都给你们提一提, 你看你那样子, 你老婆不骂你啊?”
鲁鹏飞没所谓地抖了抖,又点了根烟醒神:“这么快?”
“啧,”所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飞过来的,能不快吗?”
“省里的老张还给我打电话了。”所长左手食指往上指了指,示意他们是哪个老张。
鲁鹏飞没说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路小葛还云里雾里的, 又不敢当着所长的面问长问短, 只好偷偷拽他师傅的衣角。
鲁鹏飞白他一眼:“那小孩,是个有钱人的孩子, 丢了十几年了。”
“嚯,”路小葛精神了一半,“大喜事啊, 这家人运气真好。”
“是啊,隔着万水千山呐,”鲁鹏飞难得附和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全是运气,那个DNA测试机,就是他们家出钱搞的。这些年打拐专项行动也没少给捐钱。”
路小葛瞪大了双眼,刚想说这胎也投的太好了,紧接着就想起那孩子还躺在病房里,伤痕累累。
对话结束不久,寂静的病房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
所长刷地一下站起来,给路小葛吓得够呛。
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面目不怒自威,说是保镖都有人信。
然而他行至身前,很自然地侧过了身,露出身后的一老一少。
“您好,我是郭臻。”
两人握手,没有一句废话,郭臻紧接着开始介绍:“这位是璩逐泓,贵千的哥哥;这位是李淑珍女士,是……”
李淑珍温和一笑,接过了话:“我是他们的管家。孩子的爸爸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
“好,好,先进去看看小孩吧?”
所长招呼着,示意鲁鹏飞给他们开门。
杨璐还坐在床头,一边玩着手机上打发时间的单机游戏,一边关注着打点滴的小女孩。
到医院之后,医生初步诊断她是脑震荡导致的眩晕呕吐,先开了消炎止痛的药和一些葡萄糖挂针。
郭臻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内,给璩逐泓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顿了顿,强逼着自己径直走进门内。
病床上的人小小的。
在来的路上,璩逐泓有在内心勾勒过贵千的样子,或是像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妈妈,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或是像他初中时的女同学,总爱梳齐刘海和低马尾,或许也喜欢五花八门的明星杂志。
但都不是。
杨璐起身,在鲁鹏飞的示意下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站在一边,看着淑珍阿姨轻轻地拉下病床上的女孩掩到口鼻边的被子。
太瘦了。
璩逐泓不禁皱眉。
额头上一块洁白纱布挡住了小半张脸,她的眉毛还微皱着,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李淑珍去摸她露在被子外吊点滴的手,接着把自己的披肩取下,小心翼翼地垫一半在她的手下,又轻柔地折起一半盖在上面。
两人的双手擦过,李淑珍感受到女孩掌心几处厚茧,红了眼眶。
病房中一片静默,杨璐在两人身后欲言又止。
“你们是在哪发现她的?”
郭臻在门外询问所长,医院的隔音并不好而夜里又太过寂静,里间的人也能听得清楚。
鲁鹏飞接过了话茬:“傍晚六点出头,一个穿着第一中学校服的男生把她送过来的。高中男生口述,在路边看到她一个人坐着,说不出家庭地址和名字身份。”
“一个小时前我们调取了那个路口银行的监控,确实是他说的那样。再往前的行踪我们还在摸排中。”
“这孩子当时穿的是潞城初中的统一校服,我们也在同步询问各个学校是否有失踪学生。但今天太晚了,大概到中午能有回音。”
“在和她接触的过程中,她说过有父母,但我们询问她的姓名、住址、电话这些信息的时候,她就不肯说话了。”
郭臻在手机上飞速按着按键,几乎舞出了残影。
“身体状况呢?医生的检查结果怎么说?”
鲁鹏飞止住了声音,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
病房的门敞着,里间,璩逐泓的目光也钉在了他身上。
在他黝黑的瞳孔里,鲁鹏飞张嘴又合上,几次试图组织语言却失败。
杨璐叹息一声,克制着不去看几人脸上的表情:
“脑震荡,CT显示有淤血,从昏迷前的表现来看有一些记忆倒退的症状,具体的还要等到醒来之后再做评估,急诊医生说需要神经科会诊,判断淤血的影响程度。”
璩逐泓紧盯着床上小小一团人影,指甲缓缓嵌入肉中。
“肋骨有一根骨折,医生判断是外力导致的,但胸片看出来已经有轻微骨痂形成,应该是三四天前受的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皮外伤,医生做了消毒和检查,有几处有化脓的迹象,做了简单的清创之后包扎了。”
“还有……”
“还有?”李淑珍捂着自己的口鼻痛哭出声,声音哽咽却强压着悲痛,“湘怡……湘怡的囡囡……”
杨璐手足无措。
璩逐泓的眼尾发红:“你继续说下去。”
“左脚脚踝有一处旧伤,踝骨骨折导致创伤性关节炎,医生判断是当初没有好好治疗,导致无法用力,跛行又导致肌肉萎缩,
很可能……无法恢复。”
……静。
李淑珍的抽泣声轻荡在深夜的医院走廊中。
这是见惯死别的地方,在今天又见证了生离带来的悲痛和遗憾。
凝固了不知多久,璩逐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还有别的吗?”
杨璐下意识地躲避那双漆黑的眼睛,摇了摇头。
璩逐泓:“辛苦你了,让我们陪陪她吧。”
李淑珍在失态之后立刻整理了情绪,她颤抖着手想触碰女孩的脸,又生怕击碎一片轻如薄翼的梦境。
郭臻还在门外处理消息。
璩逐泓望了病床上的女孩与床边的老人一眼,悄无声息地阖上门。
“你都告诉他们了?”
“是,”郭臻点头,“璩总要求的。”
璩逐泓垂眼,盯着瓷砖上一处经年的污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把我妈在京市的律师团队和保镖都调过来,让他们外聘几个刑事顾问。”
“准备一架医疗飞机,让团队随时待命,”想起父母正往潞城赶,他又补充道:“先派一队医护过来,要国内最好的神经外科、骨科专家。”
“好的,我去安排。”
璩逐泓顿了一下:“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吗?”
郭臻摇头:“璩总说先瞒着,等她到了再决定。”
“好。”璩逐泓点头,眉心一个小小的漩涡若隐若现。
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面向那几个潞城调来的助理:“天亮了去联系酒店,我们会在这待一段时间……”
“逐泓。”
身后,收起情绪的李淑珍柔声打断了他,“这些我来叫人安排,你去陪着贵千吧,待会儿我让人送两张折叠床过来,你也休息一会儿。”
“好。”
精神矍铄的李淑珍条理清晰地给几人分配了任务:“今天辛苦你们了,工资按照三倍算,璩家另出一份津贴。今晚我们还需要一些陪夜的东西,帮我们在附近采购一下就可以,不用精挑细选。
明早请帮我们联络一家医院附近的酒店,要能容纳下五十人以上,并且准备一些简易餐点,餐标不限。估计……下午家里的团队到了之后会和你们交接的,之后的事情由他们接手。”
璩逐泓坐在病床左侧,静听着屋外淑珍阿姨镇静而平淡的声音。
五岁时,那场劫案发生的时候,他就在那家金店里,小男孩缩在了柜台的角落里,玻璃碎片散落在地面,几双厚底硬皮靴踩过。
七分钟的功夫,儿童推车空了,一切都翻天覆地。
爸爸的哭泣、妈妈的怒吼,周围人匆忙着急,电视机上的警笛声响彻云霄。慌乱的日子之后,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后来有一年过年时,一个旁支亲戚带了自家两个孩子上门送礼。
缺牙的哥哥和害羞的妹妹。
璩逐泓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哥哥喜欢吃糖,妹妹也喜欢,但他故意先挑走了花生酥心糖,坏心眼地哄妹妹吃下浓度高的黑巧克力,苦得妹妹哇哇大哭。
那时候的璩逐泓是个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小孩,但他突然怀念起了那个会叫哥的白团子。
我的妹妹还在的话,我会把所有糖都给她。
第19章 “其实也像我。”
洛杉矶, 粗跟单鞋快速行走在反光的办公楼内,张怡萱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整理手上的资料一边吩咐身后的小助理收集周边各大机场的航班信息。
“优先联系私人飞机,申请不到直飞航线的可以往日韩或者新加坡转机。西海岸所有机场的航班都要看一遍, 周转可以, 经济舱也可以, 把最早落地潞城的方案给我。”
穿着西装裙的年轻女孩刘薇一支笔飞快地记录着, 点头应是。
“联系集团总经办,让罗总把今明的行程空出来, 德成并购案他来坐镇,工作团队全部原地待命,交接完再回国。”
干练的寸头男生虚心求教:“好的姐,我马上去办。早上发生啥事了?怎么突然要回国了?璩总家里出事了?”
张怡萱一个眼刀飞过去, 上下审视他两秒。
德成并购案是集团上半年度最大的资本市场项目, 璩氏以现金和不动产抵押购入美国第二大传统零售百货商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挂牌公告已经做了好几次,市场蠢蠢欲动,全都在看璩氏能否啃下这块硬骨头。
璩湘怡早两年就从总裁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把执行的角色放给了职业经理人罗天川,自己只担着集团董事长的职务,为的就是洗去璩氏身上家族企业的色彩, 更适应市场竞争需要。
但这毫不影响璩湘怡对集团的掌控力。
时至今日, 外人看来总经办的人接触权力中心,无限风光, 只有集团内部的人知道,真正的跳板,还在璩湘怡的助理团。
没看到这些年几个核心位置升迁的中高层都是璩湘怡从助理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好比郭臻, 学历不显,从前不过是一个门店的业务经理,因为业绩突出,直接被点走,做了几年助理后直接升任管理层了。
晋升机制是透明的,但是做老板的助理天然意味着对商业模式有更高屋建瓴的理解视角,再去和别人竞争,就是十拿九稳了。
男生历经了内部层层选拔才有幸做了璩湘怡助理的助理,得到了接触核心项目的机会,绝不甘心这样回国。
张怡萱没为他解惑,只是回答:“你想留下可以,去总经办吧。”
男生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工作第一天没教你吗?老板的事,没告诉你的,就、不、要、瞎、打、听。”
男生还想解释,但张怡萱没空听,直接给了他两个选择:“去总经办,或者辞职,你自己决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回复消息,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嘱咐:“劳动合同自带保密协议,注意点。”
璩湘怡身边不需要不知分寸的人,张怡萱很多年前对一个应届生心慈手软了一回,结果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能给人第二次犯错机会的职位,当年她的奖金减半。
张怡萱欢迎且欣赏野心勃勃的人来到这里,璩湘怡也乐见年轻人在得到锻炼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但前提是他们得知道什么才是助理最重要的事。
坐在璩湘怡的位置上,工作和生活是分不开的。虽然名义上区分了生活助理和工作助理的职位,可到实际中,两边是势必信息互通、内容杂糅的。
但无论是工作助理还是生活助理,都得先明白一件事——这个三十人的团队是围绕着璩湘怡运转的,她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张怡萱抬手推门,会议室厚重的门掀起一半,穿出里面争分夺秒的喧闹气息。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令张怡萱讨厌的熟悉笑容:“进展顺利,璩总在里面。”
张怡萱挂起职场人的面具,回敬了助理团的另一个首席,徐茂,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洛杉矶的早晨,一身舒适套装的璩湘怡手边放着醇香咖啡,面对着眼前的文件,食指不住地点着桌面。
张怡萱快步入内,把手臂捧着的一叠项目文件放在桌角,随即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递给璩湘怡:“郭臻传过来的。”
她已经浏览过一遍,因此知道这张纸会引起璩湘怡怎样的反应,并为此不忍。
桌背后的成熟女人一目十行,指节紧紧地揪着纸张,随即愤怒地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往落地窗前摔去。
骨瓷碎了一地。
张怡萱没阻止她的发泄,没有一个母亲可以对此安然自若。
她开口安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小姐,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来,郭臻已经根据少爷的意思联系医生了。”
徐茂进门同步消息:“飞机已经定了,需要去新加坡中转,京市时间晚十一点可以落地潞城。傅先生正在值机,预计会比我们早两个小时到达。”
璩湘怡双手扶
额,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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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病房里只有输液管规律的声音,循环往复,把时间都拉慢了。
璩贵千的血管纤细,人也瘦小,护士把输液速度调到了最慢。几大瓶葡萄糖输完,估计要到两三点。
床头的位置放了一杯水,璩逐泓拿着浸湿的棉签给女孩一点点湿润干裂的嘴唇。
交代完事情的李淑珍走了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尾。
夜深了,但两人都没有睡意。
李淑珍轻声道:“刚刚郭臻问我,要不要再安排一个亲子鉴定。”
郭臻的谨慎没错,这些年来也有想以假乱真的人出现过。
但璩逐泓已本能地感到被冒犯。
李淑珍:“我说可以,测你们的就行。”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其实没有必要,这孩子……眼睛和湘怡一模一样,眉毛随了她外婆,更柔和了,嘴巴像你爸爸。”
璩逐泓的视线随着李淑珍的描述在女孩脸上游移。
一点一滴,五官起伏的弧度,皮肤细微的绒毛,睡觉时嘴唇轻抿的样子。
已经……太久远了,久到他记不清记忆里白团子的模样。
有时同学交谈间提起兄弟姐妹,或是宴会上听见旁人隐蔽谈起父母的私生子女,他多半毫无触动,只会突然想起,噢,我也有个妹妹。
妹妹的形象定格在了小小的婴儿上。
不去想,她今年多大了,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年复一年。
但是现在她长大了。
他心里那个小小的妹妹,长大了。
“其实也像我。”璩逐泓说。
李淑珍笑了。
凌晨两点半,最后一瓶葡萄糖挂完了。
护士拔完针头,璩贵千感知到疼痛,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屏息凝神的璩逐泓和按着手背的李淑珍相视而笑。
==
早晨的医院是一个比寻常处更嘈杂的地方。
七点出头,外面医护和病人家属来往的脚步声、交谈的低语声、滑轮床推过的声音交错着往人的脑袋里钻。
璩逐泓一睁眼,熬夜造成的头晕脑胀让他想了两秒自己身处何处,接着就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滚,差点从折叠床上掉下去。
抬头,微微皱眉的璩逐泓对上了一双瑟缩的眼睛。
瘦弱的女孩坐了起来,双手抱膝,紧紧地拽着被子,只敢露出一双眼睛观察。
在二人四目相对之后,女孩立刻转开了视线,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一动不动。
璩逐泓放轻了声音,尽量温和地开口:“你刚醒,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孩把被子拽得更紧了。
“医生说你的肋骨骨折了,最好平躺下。”
“你现在有感觉到痛的,对吗?难受的。”
璩贵千微微侧过头,眼睛里深深的不安中探出了轻微的好奇心。
“咚咚。”
有人敲门。
璩贵千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自己团得更紧了。
进来的是杨璐和李淑珍,领着门诊医生来检查她的情况。
“姐姐。”看见熟悉的人,璩贵千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这孩子真正的亲人面前被这样呼唤让杨璐有些尴尬,但她还是热情地走到璩贵千身边,询问她醒来的感受。
病房里的陌生人太多了,璩贵千显然有些不自在,但无论是璩逐泓还是李淑珍,都打定了主意要让她熟悉他们的存在。
“还有点晕,身上痛痛的好多了。”在医生的注视下,璩贵千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几个医生一起问了她几个问题,又做了简单的触诊,随即把几个大人叫到了病房外。
“初步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好,淤血不小但位置不算坏,只影响了她的记忆功能,语言表达能力和思维都没有受影响,你们这段时间也要多观察。”
璩逐泓:“治疗方案呢?”
几个医生对视一眼,回道:“我们建议是保守治疗。通常这种撞伤造成的脑震荡和淤血引起的记忆倒退对人的影响不算大,你可以理解为虽然没有这段记忆,但思维逻辑水平是不会倒退的。很多病人最后没有这段记忆,依旧可以正常生活。
要想消除淤血,开颅手术虽然可以,但对身体的负担很大,你们家小孩又营养不良,短期内达不到做手术的条件,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璩逐泓没有再追问。
在询问了一些护理事项后,李淑珍送走了几位医生,回到屋内。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璩贵千揪着被子的花纹描摹,逃避似的就是不肯抬头。
杨璐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待着,又不忍心丢下璩贵千。
直到两个助理送来了早饭。
璩逐泓侧身在她面前摆好小桌子,李淑珍一盒一盒地把食物排开:“饿了吗宝宝?”
璩贵千一愣,求助般盯紧了杨璐,然而杨璐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看到璩贵千迷茫无措的样子,璩逐泓慢条斯理地在她背后加了两个枕头,缓声道:“靠着再说话,不要用腰发力。”
他淡淡地看着璩贵千,让后者不由更加惊慌失措。
此生从未对谁这么温柔的璩逐泓蹲了下来,两手贴在床铺上,和她平齐,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受伤了对不对?”
璩贵千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砰砰直跳,想要寻求帮助,可杨璐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想逃跑的女孩移回了视线。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璩贵千茫然地思索着,脑海中闪回过几个画面,但都是杂乱无序的东西,她根本理解不了。
在她的记忆里,最近的事情……是今早起晚了,妈妈很生气,让她赶紧把弟弟妹妹的脏衣服去洗了。
然后……
“我记得我从楼梯上滚下来。”
不是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从楼梯上滚下来是无法造成这样的伤害的。或许会有撞击、会有骨折,但不会有那些鞭打,不会有烟头的烫伤,不会有指甲的印痕。
璩逐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的她在痛苦和高烧的折磨中记忆颠倒,对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但现在,提及时间,璩贵千惊奇地看着自己变大的手掌,抽长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我长大了……?”
“是的,”璩逐泓为她解释,“医生说你的脑袋受伤了,导致失忆。”
“所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哥哥。”
“不会的!”女孩小声地反驳,“我没有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我就是你哥哥。”
璩贵千语塞,不知道如何应付这近乎胡搅蛮缠的问题。
第20章 那时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
女孩的脑袋又晕晕乎乎了, 她疑惑地想了一会儿,纠结地开口:“可是、可是爸爸妈妈没有说过我有哥哥,我只有弟弟和妹妹。”
璩逐泓的眼神骤然缩紧:“那是因为他们在骗你。”
“你才在骗人!”女孩情绪激烈地说着,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 “他们不会骗我的。”
“他们骗你说, 不能去医院、不能去警察局, 但是你看, 医生和警察都在帮助你,对不对?”
“生病很难受吧?宝宝。”
女孩用被子团团裹住了自己, 不肯再抬头。
璩逐泓就静静地陪着她,蹲在她的床边不动。
过了好半晌,璩贵千从被子里露出小半张闷红的脸。
“为什么叫我宝宝?”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只有弟弟妹妹, 没有哥哥。”
“那是因为你失忆了。”
“你肯
定是认错人了……”
璩逐泓循循善诱:“为什么?”
璩贵千不说话了。
李淑珍也哄劝道:“靠着说好不好?不要压到身上的伤, 不然医生和护士又要给你包扎一遍的。”
璩贵千不想麻烦别人,立刻乖乖听话。
她自以为很小心地瞟了李淑珍和璩逐泓好几眼,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想要迈出树洞又不敢:“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妹妹。我没有钱的,我爸爸妈妈不会给钱的。”
璩逐泓顺着她的话:“那你叫什么名字?”
璩贵千就要开口,但突然想到了什么, 飞快地看了杨璐一眼, 又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
这孩子在保护她的“爸爸妈妈”。
璩逐泓很想告诉她,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伤害你。
“宝宝, ”璩逐泓轻轻牵住她的手,“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璩贵千固执地摇头:“不行,我要走了, 我不能……我还有、我还要……”
瘦弱的女孩痛苦地捂住脑袋,弱小的身躯已经习惯了打骂,可是这一次的疼痛过于猛烈了,海浪般的击打像漩涡一样拉扯着她,让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她的记忆混沌而模糊,只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如果做不好,爸爸妈妈会打她、会骂她、会不给她饭吃。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是洗衣服?是做饭?是给弟弟妹妹收拾玩具?还是别的什么?
璩贵千头晕目眩,只知道自己要赶快、要赶快,起床!起床!
穿着病号服的她掀开被子,两脚落地,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边跑。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正常人那样奔跑过了,脚下的落差触感使她骤然跌倒。
“贵千!”
挺拔的少年垫在她身下,女孩瘦弱地像个猫仔,挣扎的力道撼动不了璩逐泓的手臂。
想吐,但她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
李淑珍冲上前来拥住两人,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下。
“……你不要哭。”
璩贵千看见别人的眼泪,瘫坐在地上,感受到胸口的疼痛,不知道那是**的感知还是因悲伤而引起的心脏抽痛。
从她茫然不知事地醒来到现在,她像一抹孤魂一样游荡在世间,枯瘦地犹如一块墓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的来处。
她心里早有个声音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爸爸妈妈终于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你是不被爱的。
我们有新的孩子。
不爱你。
不爱。
泪水一股脑涌上,像失控的水龙头,一骨涌喷薄而出。璩贵千一手按在胸口,像感知不到每一口呼吸的疼痛一样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
可没有声音。
她哭不出声。
她像一条即将在水中溺毙的鱼。
李淑珍惊慌地叫喊着:“贵千?!贵千!”
璩逐泓撑起身体,两手横弯,刚打算抱起妹妹,就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很害怕。
璩逐泓停住了。
俊朗的少年一头黑发散乱,仍然衿贵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一手扯下床上的被子,将璩贵千团团围住,接着紧紧地拥住了被子,将那一小团珍之重之地卡进自己的怀抱中。
他们血脉相连。
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璩逐泓感受到肩头一片濡湿,他的心也仿佛被挤压蹂躏般疼痛。
“贵千……”少年的声音里带了哽咽。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低哑的男声断断续续地唱着哄孩子的歌。
李淑珍抹去脸上的泪珠,慢慢站了起来,心中翻涌着疼痛和愤怒。她示意杨璐和她一起出去,给这一对兄妹留下时间和空间。
郭臻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着,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前,啃着三明治处理工作。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看这个西装革履的怪人一眼。
李淑珍坐到他身边,长长抒了一口气:“保镖来了吗?”
“中午到,”郭臻回答,有些奇怪为什么最先关注这一点。
“挺好的,”李淑珍陈述着,眼尾纹路深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怕湘怡和傅谐忍不住做一些……事情。你安排一下,看着点。”
他们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李淑珍将心比心,只觉得湘怡恨不得生啖其肉,且她真的有能力将它付诸实践。
李淑珍往后一靠,任由眼泪流淌一阵,随后收起千愁万绪,摆出专业的姿态:“换个环境,这里太吵了。”
郭臻:“在安排了,小姐换完药可以直接去顶楼的VIP病房,中午左右京市的助理会带着生活物品到达,您可以监督一下。”
“好,”李淑珍喃喃,“我们贵千……应该拥有最好的……”
屋内,童谣唱过第三遍,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震颤。
璩逐泓的手放在女孩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舒缓着她的情绪。
而在璩贵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世界里,飘浮着一个小小的璩贵千。
痛苦的时候,关闭就好了。
把世界关掉,像关电视机一样,按下遥控器。
让那些或好或坏坏坏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离开那个家之后,郑林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重建自己的世界。
人和人是怎么相处的?怎么说话?怎么拒绝?怎么坚持自己的观点?怎么表达关心和喜欢?
学习,然后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人群中一模一样的人。
她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对亲密关系无能为力,但关机的时刻越来越少,受到伤害时似乎也能消解一二。
……然后被命运彻底击碎。
如果我拼命捡拾起的一块块的自己,都是一个谎言,都是一场命运的捉弄。
恨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我本可以”。
一生都是一场“我本可以”。
浓重的恨外化为复仇的动力,可向内的部分却一直搓磨着璩贵千的心。
有多恨就有多痛。
锉刀磨过,留下已成血痂的碎屑。
……
……
“……天上的星星…流泪……”
啪嗒。
啪嗒。
轻轻摇晃。
如果还来得及。
三十三岁的郑林妹决定把五岁的璩贵千放走。
……
“他们不要我了吗?”
“我长大了,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所以不要我了。”
怀里的女孩轻轻问。
璩逐泓的动作停顿,拥着她一动不动。
“不,”璩逐泓回答,“他们非常非常爱你,只是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低哑的男声轻轻诉说:“你知道拇指姑娘的故事吗?”
女孩摇头。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于是她去寻求女巫的帮助,女巫给了她一粒种子。
种子种进泥土里,长出了美丽的花,花朵盛开,里面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拇指姑娘。女人非常爱她,用胡桃木给她做摇篮,用甜美的花蜜喂养她,希望她一生快乐平安。
……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只丑陋的癞蛤蟆钻了进来,偷走了拇指姑娘。
从此,拇指姑娘不得不风餐露宿,过上了辛苦的日子。癞蛤蟆打她、骂她,还骗她自己就是她的家人。
但是拇指姑娘真正的家人一直都没有放弃,女人翻山越岭,找啊找,找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沼泽和池塘,终于找到了拇指姑娘。”
细微的声音从少年肩上传来:“然后呢?”
“然后,她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女人这一次好好保护了拇指姑娘,让风霜雨雪再也淋不到她,从此,她的人生只有
鲜花和歌曲。”
女孩闷闷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不解:“……那癞蛤蟆呢?”
“癞蛤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它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让拇指姑娘吃了好多年苦。”
女孩没有说话。
“宝贝你明白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真正的爸爸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非常爱你,他们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璩贵千听见了每一句话,但她理解不了这些句子。
什么叫真正的父母。
我有爸爸妈妈啊。
我还有弟弟妹妹。
我是被偷走的吗?
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女孩挣扎着爬了起来。
营养不良的她十三岁了,身高也只有一米四出头,枯燥的头发、干瘦的躯干,轻轻一捏就担心揉碎的胳膊,不敢触碰的遍布伤痕的皮肤。
璩逐泓见过护士为她上药。
那时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来为他的妹妹哭泣。
她站着,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璩逐泓。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
“……我饿了,我可以吃东西吗?”
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