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要你喜欢

    “你告诉她了?”

    李淑珍问。

    璩贵千简单吃了一点粥和豆浆。

    她没有拒绝璩逐泓的示好, 在做完核磁共振后坐着轮椅被带到了顶楼宽敞的病房,乖乖躺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但她也没有再和他,或者任何人说过话。

    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今天是个阴天,雾蒙蒙的潞城笼罩在烟纱中, 远处的电视塔若隐若现。

    璩逐泓看着贵千吃下药, 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杯温水和些许零食糖果, 阖上门, 在走廊上与鲁鹏飞等人会合。

    李淑珍和郭臻都在这坐着,几人已经和院方商议完毕, 临时包下了顶层的几间办公室和病房,但此时仍然宁愿在走廊中商议,只因为这里回望可以透过病房的条形窗看见璩贵千的身影。

    郭臻问道:“找到她的养父养母了吗?”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跑了一整天,走遍了公交公司和附近安装有监控的商店, 鞋底都磨薄了一层。

    “还没, 但是我们刚汇总了潞城所有初中的未出勤学生名单,现在在比对过程中,这条路子应该马上会有结果。

    通过监控还原她当天的行程也在同步进行中,但潞城在店门前安装监控的商店不多,同时交叉对比不同时间的监控录像工作量很大,还得再等等。”

    “好的,”郭臻表示理解, “你们介意引入外部工作人员吗?璩总的部分团队人员一会儿能够到达。”

    鲁鹏飞沉吟一会儿, 一咬牙:“只能看监控,可以。”

    郭臻:“行, 我安排他们直接去派出所。”

    “你之前提到的送贵千去派出所的高中生呢?”璩逐泓追问。

    “我们也联系上了他妈妈,”路小葛接过话茬,“中午午休时间可以来派出所做个笔录。”

    璩逐泓与李淑珍对视一眼, 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郭臻附和。

    这也不是正式笔录,只是再了解一些细节。他们早已通过监控确认了梁方起的可信度,因此鲁鹏飞也痛快答应了。

    毕竟这是所长交代的要好好应付的财神爷。

    临近中午,京市的助理团队到了一大半,病房外的走廊上骤然多了许多生面孔。

    午餐是助理在当地餐厅打包带回来的,时间紧张,工作人员已经包下了旁边了酒店,但厨房和营养师团队还在准备中。

    工作人员是一模一样的简餐。而对于璩贵千,李淑珍特意写了适合病号补身的清淡菜单交给他们,做好后一盘一盘摆在她面前,由李淑珍和璩逐泓陪着吃饭。

    女孩吃饭很快,而且只夹眼前的菜。李淑珍只好不停地给她盛汤夹菜,誓要潜移默化地改掉这个毛病。

    而璩逐泓默默地打开了电视机。

    璩家可没有这个习惯,吃饭时不专心会被爸妈敲脑壳。

    但轻松可爱的狗狗日常动漫轻而易举地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她开始瞄一眼、埋下头吃饭、再瞄一眼、再埋下头发现碗里的菜又多了点儿的循环,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李淑珍发现她一点儿不挑食。

    湘怡从小不吃葱蒜,但偏偏爱吃香菜。

    到了逐泓,葱姜蒜香菜韭菜一点儿碰不了。

    李淑珍看她给什么吃什么的样子,一开始的欣慰很快变成了怕她吃撑。

    一头白发清爽地扎起的老人不得不把她的饭碗夺过,换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碗:“小谢说这是潞城最好喝的骨头粥,用料也干净扎实,你试试看。”

    确实很香,保温桶里端出的骨头粥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而不显得厚重油腻。

    璩贵千乖乖点头,一勺一勺地吃完。

    吃完饭,璩逐泓推着璩贵千下楼转了一圈,呼吸新鲜空气。

    女孩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不知如何遮掩,偶尔偷瞄璩逐泓的眼神其实明显的很,但璩逐泓好心地装作没看见。

    专业护理轮椅滚动起来没有声音,轻便地穿过医院的庭院,穿过步履匆匆的人群。

    他们身后缀着四个西装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曾影响二人相处的氛围。

    正是午饭的点,医院的走廊和庭院里或坐或站着很多病人和家属。

    有的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带的饭菜,有的在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泡面,正在排队打热水。

    有小孩围着柱子奔跑打闹,也有父母喝止责骂的声音,一派烟火气息。

    巧合的是,璩逐泓和璩贵千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这使得这次散步更多了些新奇的体验。

    他们路过门诊大厅时,眼前恰好出现了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清瘦的男人站在一辆破旧的的自行车旁,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卡通式样五彩缤纷的氢气球。

    有一个小男孩正对妈妈哭着喊着要一个勇者阿莱的气球,而他身边提着药袋子的女人充耳不闻:“你再调皮?药不肯吃,还要买玩具?这种气球马上就漏气的,过两天就瘪掉了呀。”

    璩贵千望向了那一捆色彩绚丽的氢气球,蓝色的猫咪、黄色的大眼睛、很多很多可爱的形象,她只认识刚刚在电视机里见过的狗狗阿旺。

    氢气球随风微微摇摆。

    璩逐泓注意到了妹妹的视线,推着她向前走去,路过那一对纠缠的母子。

    男人并没有开口招徕生意,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不是他的目标群体。

    但轮椅停在了老旧的自行车前。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他,微张着嘴,意识到了什么。

    璩逐泓抬头看挤挤挨挨的气球群:“全要了。”

    男人刚放下手里的保温杯,闻言怔住了:“啥?全部?”

    身后的西装男快步上前付款,欣喜若狂的小贩接过几张红色大钞放进腰包,解开后座上密密麻麻的气球线。

    一大捆气球递到了璩逐泓手上,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关注。刚刚还在哭闹的小男孩也没声儿了,颇受震撼地仰头呆住。

    璩逐泓在繁多的气球里挑出了狗狗阿旺的头像,嫩黄色的小金毛有着一撮故作潇洒的刘海。

    红色的绳子被递到了璩贵千手里。璩逐泓把气球束递给保镖,蹲下身,将气球绳松松地系在璩贵千的手腕上。

    “还想要哪几个?”

    璩贵千摇头,忍不住晃了晃手腕,感受着氢气球一摇一摆的触感。

    这会儿,她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了。

    璩逐泓起身,接过气球束,想了想走到了那个小男孩面前:“哪个是你想要的?”

    小男孩呆呆地指了指。

    璩逐泓轻巧地挑出气球递给他,又蹙眉看了气球束两眼,挑出了两个奇形怪状的绿恐龙递给他:“这个你也拿着玩儿吧。”

    少年转

    身,把剩余的气球束分成几捆系在了璩贵千的轮椅上。

    他们向前走去。绚丽多彩的气球簇拥着她,小猫咪、小马、小蝴蝶、小狗、小熊、星星和月亮,在她周围旋转跳跃。

    璩逐泓问:“喜欢吗?”

    “……太多了。”女孩轻轻地回答。

    “只要你喜欢,一点都不多。”

    两人穿过众人好奇的视线,结束了这场饭后散步。

    等他们回去时,病房已经大变样了,为了证明自己对得起出差的高额补助,专业人士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工作。

    窗前的落地灯打下温暖的光晕,窗帘换成了深绿色的雪尼尔,陪着内层轻薄的蕾丝纱,将病房衬出了温馨的氛围。

    原先四十三寸的电视机被换成了几乎有半面墙大的液晶屏,左下角放了一个木质角柜,整齐得排放着好几列动画碟片。

    房间里能搬的东西都换了新的,床品换了浅色的高密度纯棉,床垫是咨询了医生后挑选的偏硬制弹簧记忆棉。甚至配套卫生间的瓷砖和设施都换了崭新的。

    配上鲜切花和隔音地毯,如果不去看床头的挂瓶钩子、监测仪和紧急按钮,这完全看不出来是间病房了。

    璩逐泓看着璩贵千乖乖躺好,在她背后放了两个枕头,确认这个姿势不会影响她的腰背和肋骨伤。

    随后他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放到她手心:“哥哥要出去一会儿,淑珍阿姨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叫她,可以吗?”

    璩贵千偏头看他:“嗯。”

    乖巧的孩子。

    璩逐泓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门外,管路过的助理要了一支手机。

    小巧的白色手机被放到璩贵千面前。

    “我已经存好了电话,按这里,就可以打给我。”

    璩逐泓按下了通话键,大提琴声响起,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找到我。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没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假如让璩逐泓学校里的朋友听到他这番话,一定会大跌眼镜,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少爷变成了唠唠叨叨的样子。

    璩贵千的左手拿着手机,包着纱布的右手举起来晃了晃,落在璩逐泓眼里,让他不由轻笑。

    他离开后,电视机里放着欢快的片头曲。

    这一集,金毛狗阿旺在雷雨天里捡到了一只小鸟,小鸟很害怕,但雨水浸湿了它的翅膀,它飞不起来。雨停后,接到电话的麋鹿医生来了,带着单只眼镜的麋鹿医生看上去专业又迷人,它治好了小鸟的伤,当天边的彩虹出现时,小鸟也啁啾着飞向了天空。

    俏皮的片尾曲响起,女孩仰头,看向床头束着的气球组成的花朵。

    第22章 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打扰,生怕……

    黑色的商务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下来两个高大结实的西装男人,随后是郭臻和璩逐泓。

    进到接待大厅左侧的房间,会议桌后,身穿高中校服的男生浓眉大眼、英挺从容, 正安慰着身边的母亲。

    一边坐着的路小葛也帮腔道:“对的阿姨, 同学这是做好事, 我们再了解一下细节, 待会儿我开车送他回学校,不会耽误的, 您放心吧。”

    病容憔悴的梁倩这才放下心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

    进门的璩逐泓落座在侧后方,与梁方起四目相对。后者看着他的眉眼,显然联想起了那个在晚霞里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女孩。

    “我们开始吧, 别耽误孩子上课, ”鲁鹏飞打开笔记本,“你别紧张,梁同学,这次来只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你可以再讲一下是什么时候遇到璩贵千,又是怎么送她来派出所的吗?”

    正在变声期的男生声线微哑,靠着椅背, 从去买枣糕的路上讲起。

    “……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路边, 脑门上一个硬币大小的伤口……没回。”

    梁方起顺着时间顺序娓娓道来,讲到一半喝了口水。

    “但是她认识我, 她知道我的名字。”

    鲁鹏飞晃笔的手一顿:“嗯?”

    梁方起重复了一遍:“她认识我,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再问她有没有人接她,她不说话, 也不肯去医院。”

    鲁鹏飞刷刷记下几笔,问道:“你觉得她是怎么认识你的?”

    “学校?”男孩不确定地回答。

    鲁鹏飞不置可否:“然后你就送她去派出所了?”

    “……我本来想在旁边超市里打个电话报警的,但是她给我看她手心里的字,写了你们派出所的地址,我就送她过来了。”

    “手心里的字?”

    “对,”梁方起回忆道,“城南派出所。”

    鲁鹏飞找来杨璐,杨璐听完后拿来了验伤时的照相机,一张张翻阅过去。

    在交错的伤痕里,确实有这么一张照片,为了拍她手腕上的割伤,带到了一些手心的痕迹,已经被汗水洇开的迷糊字迹。

    鲁鹏飞对着照片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角度看着像是自己写的……”

    那么在她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想要去派出所,又是发生了什么,让她预感到自己可能到不了派出所?

    “你继续说吧。”

    梁方起捏捏鼻梁:“没有什么了,我看她腿脚不方便,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送她到了派出所,后面的你们都知道了。”

    “路上没有别的了吗?”

    “没了。

    ……哦,我给她分了点枣糕。”

    路小葛顶着师傅的白眼:“张记的枣糕是不是?可香了。”

    “对,她好像饿了。”

    对话到此结束,他们心中对璩贵千过往的经历和那一天的经过更多了几分疑云。

    有养父养母,有弟弟妹妹,在潞城市的某一所初中就读。

    璩逐泓试图拼凑她这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始终在他脑海中浮现,让情绪阻挡思维。

    鲁鹏飞:“好,感谢你,给你们添麻烦了。”

    路小葛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硬朗的少年背着书包扶着母亲,就要离开。

    十指飞速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动的郭臻合上屏幕,从西装内袋里取出名片夹,抽了一张递给梁方起。

    “非常感谢您对小姐的帮助。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这个电话。”

    “郭臻。”

    梁方起还没接,璩逐泓站了起来,示意他将名片递给他。

    璩逐泓俯身,用桌上的黑色签字笔在名片背后刷刷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再原路递回:“可以直接打给我,我是她哥哥。”

    梁方起比璩逐泓小了一岁,但二人身高相仿,校篮球队的小前锋梁方起比璩逐泓更健壮一些。

    他接过名片塞进书包,貌似不经意地问起:“那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在医院。”璩逐泓礼貌回应。

    两人打了个照面,随后梁方起便同梁倩和路小葛出门了。

    璩逐泓正想告辞,隔壁办公室突然跑出来个鸡窝头小年轻,对着鲁鹏飞喊道:“队长,有消息了!”

    璩逐泓豁然起身。

    鲁鹏飞放下资料,示意他进来慢慢说,小年轻站在他旁边两手撑桌,兴奋得溢于言表:“学校排查的筛选有结果了。宝桥初中的一个老师说他们班有个学生没来上课,对过了照片,认出是她。”

    “那个老师说,她叫郑林妹。”

    ==

    入夜,阴沉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傍晚的大风吹散了积云和浓雾,露出星月当空。

    当班的塔台管制熟练地对话完毕,一架湾流G200滑翔在潞城机场的跑道上,缓缓停稳。

    潞城并非省会城市,机场吞吐量有限,每日的航班固定得死气沉沉,短短两天内接到三次私人飞机的降落,机场的工作人员隐约有种预感。

    潞城来了不得了的人物。

    璩湘怡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一身利落裤装,披着薄外套从机场出口大步流星地向前行走,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工作人员。

    张怡萱拉着行李箱,和身边人最后确认着接机车是否已经到位。

    美国直飞境内的私人航线非常难申请,等批复的时间

    里,助理先是订了最快一班国际航班送他们到新加坡,接着联络璩氏在新加坡的商业伙伴,从绿意资本合伙人那里借到了一架私人公务机,直飞潞城。

    徐茂带着人留在洛杉矶做最后的交接扫尾工作,张怡萱陪同璩湘怡先行一步。

    连续长途飞行让众人都很疲惫。

    两辆商务车驶出机场快速路。璩湘怡摘下墨镜,露出憔悴微红的眼睛。

    平稳行驶的车内,闭目休息了五分钟的璩湘怡接过张怡萱递来的温水,轻声问道:“傅谐到哪了?”

    “傅先生的飞机比我们早一个小时落地,郭臻安排了接机人员,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达医院。”

    璩湘怡点头,无声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岁月并没有因为她拥有的金钱权势而放过她,相反,命运在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中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掉进去,挣扎了很久,不肯认命。

    直到现在,终于看见了绳索的影子。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寂静无声,汽车飞驰驶过,离医院越近,璩湘怡越是惶恐不安。

    陪在她身边十余年的张怡萱看出了她的情绪。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因此无法代入璩湘怡此刻的感受。

    但纵是一个局外人,在见证了他们十一年的寻找和等待后,也很难不在此刻紧张地期待见到一个美满结局。

    正是因为希望太美好,所以才害怕,害怕一切全是幻梦。

    车窗外成排的香樟树在视网膜中留下一串残影。

    手机嗡嗡一声。

    璩湘怡低头。

    是丈夫的短信。

    “湘怡,我在楼下等你,一起上去。”

    ……

    医院门口,夜风吹拂里,夹杂了几分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气,土地里的水分在向空中扩散,草木和消毒水的气息混杂。

    路灯下,一身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光晕里抽烟,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那是大提琴家特有的痕迹。

    璩湘怡朝他走去,还没到他身边,傅谐就匆匆灭了烟,转身牵过她的手。

    两人相对无言,只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一下又一下。

    是激动。

    是羽毛尖在心头拂动的难耐。

    “……走吧。”

    入夜的住院部大楼十分安静,让人不由得放轻脚步,电梯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牵手的二人不由紧紧握住彼此。

    “叮咚。”

    电梯门滑开。

    璩湘怡一眼看见了走廊长椅上坐着的璩逐泓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潞城医院高层的VIP病房少有人入住。与院方沟通后,这半层的空间都归他们所用,因此不必遵守医院的病房探望时间。

    昏黄的灯光下,璩湘怡拥抱了疲倦的儿子,和旁边的淑珍阿姨交换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淑珍微笑着点头,是她熟悉的多年不变的模样。

    郭臻站在办公室门口朝这里望来,几个助理停在了璩湘怡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傅谐轻声问:“贵千睡了吗?”

    璩逐泓点头,为他们打开病房的门。

    静音轨道无声滑动,整层楼寂静一片。

    昏暗的室内仅留了一盏床头的小灯,金发小天使闭目做祈祷状,手中的爱心散发出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

    璩贵千面朝窗户侧卧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们两个像蹑手蹑脚窃取财宝的小偷,只敢一点点靠近。

    女孩静静地躺着,插着留置针的左手搭在被子上,右手则包裹着纱布,平放在枕头旁边。

    璩湘怡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发丝,露出陷在松软枕头中的小脸。

    额头上的纱布挡住了他们的目光,让这对经受折磨的父母只看得见女儿消瘦的下颌,还有涂着碘酒的右耳上缘。

    我的女儿就在那里,我却无法握住她的任何一只手,她本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现在却伤痕累累。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空气快速多次地穿透肺部,激得人头晕目眩,却丝毫比不上心中骤然爆发的隐痛。

    璩湘怡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傅谐扶着她的背,两人跪坐在病床边,依偎在一起无声地哭泣。

    傅谐紧紧地搂着璩湘怡,妻子的眼泪透过衬衫濡湿了他的胸膛。他的眼角渗出泪水,牙齿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想要发出的哭嚎都咽在了喉咙底。

    睡着的女孩陷入了安详的梦境,这一幕珍贵得无与伦比、令他们魂牵梦萦。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打扰,生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点风吹、任何一点雨打,都会让它再度破碎。

    如果这是他们两人的梦,那睡着的女孩会是丰腴的、健康的、微笑的,就像这些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场景,灿烂阳光下,一袭白裙的孩子坐在山外青山的庭院秋千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

    她不像他们任何一人脑海中勾勒出的样子,也不像两人夜谈时琢磨的模样,但她就是她,她就是璩贵千,有着妈妈的眼睛,有着爸爸的嘴巴,但独一无二的璩贵千。

    傅谐的手握惯了琴弓,从未有过如此颤颤巍巍、虚软无力的时候,当他的指尖落在床铺上与女儿淡粉色的指甲相触,他想起了十余年前在病房外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小婴儿时的场景。

    贵千刚出生时,指甲还没有长全,小小的婴儿比猫崽大不了多少,和逐泓全不相同。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贵千到湘怡床边,两人一一检查着女儿的手脚,在看到没长好的指甲时,已经是第二次做父母的人还是慌乱地叫起了医生护士。

    医生也被他们吓坏了,小跑着过来检查完后松了一口气:“正常,过几天就会好的。”

    多少年过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心酸苦楚,牢牢拥住妻子,在她的发丝上亲吻。

    “贵千回来了。”他哽咽着。

    第23章 雨

    夜深人静, 住院大楼不时传出一些响动,当班的护士或医生在值班室三两成群,交谈中希冀着今夜不要出状况。

    顶楼。

    小助理提上来两袋咖啡,一一分发给办公室内的众人。

    已是凌晨, 周边的店铺都已打烊, 这还是从附近一家24小时开业的西式简餐店买的, 豆子品质一般, 但咖啡的香气还是瞬间弥漫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

    郭臻站在窗前,连日来的疲惫让他胡子拉碴, 西装的领带也散了开来。

    身姿挺拔的璩逐泓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敲击键盘,和学校里的朋友聊天。他接过小助理递来的冰美式,轻声道谢。

    白发微乱的李淑珍靠在沙发边, 拒绝了张怡萱让她先去睡的提议, 坚持留下来等待。

    咖啡分完,张怡萱让小助理先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陪同。十余年的工作生涯,除去工资和奖金的吸引,她的人生将近一半都奉献给了璩氏。

    更确切地说,奉献给了璩湘怡。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璩湘怡很早就问过她,有没有兴趣独当一面。

    “你的才能和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最近有几个很好的工作机会, 如果你感兴趣,不妨试一试。”

    张怡萱思考过后拒绝了。

    首席助理的路她爬了十年, 战战兢兢,她在事业上并没有更高的祈望,每年丰厚的薪水足以回报她的辛苦, 因此并不急于跳出舒适区。

    热气氤氲的黑咖啡捧在手心,热量缓缓传递开来,她没有喝,但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不少。

    门外,几道脚步声响起,是交班的保镖们。

    又一阵步伐响起,是定时查房的护士走过。

    办公室内只有鼠标轻点、按键敲击、纸张翻动的声音,几人各自做着自

    己的事情,等待。

    直到——

    哐哐。

    门被推开。

    璩湘怡和傅谐走了进来,脚步微颤。

    二人的眼睛都红肿着,璩逐泓挪开咖啡,给两人倒了温水。

    “逐泓,来。”傅谐拍拍空位,示意儿子坐到身边来。

    璩湘怡陷在沙发中,及肩发遮住了半张面孔,她啜了一口水,开口道:“讲讲今天的情况。”

    准备多时的郭臻点开电脑:“璩总、傅先生,下午的时候少爷和小姐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确认血缘关系。”

    他顿了一下:“祝贺你们。”

    在这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欢呼雀跃,但这一句正式宣告般的话语仿佛为这些年所有的等待和寻觅画下了句号。

    璩逐泓感受得到父母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而他也用力回握。李淑珍的眼眶微红,手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点着毛毡裙,像一次次小小的鼓掌。

    张怡萱微笑着:“要通知璩老先生那边吗?”

    “先等等,”璩湘怡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舒缓,“等我们回京市再说,傅教授那边也是。”

    傅谐点头。

    郭臻微不可查地扫过二人相握的手,继续说了下去:“下午在派出所时,针对潞城初中未出勤学生的排查有了结果,我和逐泓跟警察一起去了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从班主任那里获取到了小姐的学生档案,这是复印件。”

    语毕,他将手边的文件分发给众人。

    璩湘怡略略坐直,伸手接过。

    她撩起一边的头发,目光飞速掠过那些姓名住址信息,定在了一张一寸彩色照片上。

    那是初中入学时统一拍的照片。

    穿着校服的女孩将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清瘦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更为立体,表情端正严肃,没有一点笑意,嘴角微微抿着,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傅谐的指尖在那张照片上摩挲了许久,才下翻一张。

    郭臻几乎从岳小巧那里要到了璩贵千过往的所有纸质材料,包括她的作业、试卷、习题册。

    受父亲影响,傅谐对书法略有研究,这时候脑子里反射性地想着,贵千写字有些**,字体全部微微向**斜,得纠正坐姿,否则会影响脊柱发育。

    再往下。

    是几张班级合照,像素不高,但他们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的小小身影。

    翻阅得差不多了,郭臻继续开口:“警察确认身份后立刻和小姐的养父母取得了联系,第一时间传唤他们到警局做笔录。”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他身上。

    “傍晚警察给我们的消息是,郑岳军和林雅丽原先拒不配合,在他们出示了证据之后才勉强承认小姐不是他们亲生的,但矢口否认小姐是他们买来的,只说他们是在路边捡到的。”

    璩湘怡轻笑一声:“捡到的……”

    郭臻:“因为上游拐卖链条还没有线索,警察没有他们收买被拐卖儿童的证据,不能采取逮捕措施,他们已经被放回去了。”

    在场的人均是心中一沉。璩逐泓默不作声地靠在沙发上,神色难辨。

    当年在深市火车站事发后,公安联合开展专项打拐行动,清剿了一批拐卖团伙,找回数十个被拐儿童。

    但偏偏就是带走璩贵千的那一个中年女人,在将女婴转给下手的中介后,死在了一场交通事故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这个链条就那样断在了中间。

    傅谐迫不及待地问:“那贵千的伤呢?就这么把他们放回去了?”

    郭臻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介绍了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生平和这个家庭的概况,重点则放在了璩贵千的出现上:

    “95年二人经介绍结婚后去了海市打工,98年重回潞城时,身边已经带了小姐。民政局的档案显示,他们是回到潞城后再给小姐上的户口,提交的材料是一张海市医院的出生证明。已经让人去调查那家医院和他们当时在海市的落脚处、接触过的人。”

    潜台词很明显,时间久远,恐怕很难找到知情人了。

    世纪交接时,各项人口普查和户口政策并不如后来简洁清晰,有许多医疗机构利欲熏心,私下贩卖出生证明等文件,上户口并不难操作。

    交代完当年的事后,郭臻才开始回答傅谐的问题:“小姐身上的伤,极大概率就是这对夫妻做的。下午时间有限,但我们分批走访了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等人,得到的结果很清晰。”

    清晰得令人心悸。

    郭臻尽力在他们的眼神里保持着克制的叙述,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人生娓娓道来。

    她是如何徘徊在失学的边缘,遇到过好心人,但依旧过得很辛苦。

    她承担了一个家庭所有的活计,像一个奴仆,勤勤恳恳。

    她的班主任发现她身上奇怪的伤痕,而她遮掩过去,不肯求助。

    她的邻居察觉到这家人有些奇怪,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管那么多干嘛?”

    她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孤零零,像一抹游魂,获得最多的不是善意,而是冷眼和漠视。

    没人说话,郭臻斟酌着是否继续往下讲。

    璩湘怡伸出手,从傅谐的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皱皱巴巴的烟盒一看就是在手中揉捏了许久的,而里面的烟只少了一根。

    璩湘怡哆嗦着手抽出一根点燃,走到窗边对着夜色吐出一口气。

    “下午趁警察带他们回去问话,我们的人进去搜查了一圈,小姐住的阁楼没有装修过,门边挂着锁,我们在地面和床单上检查到了细微血迹,后厨没倒的垃圾桶里有带血的餐具碎片。”

    桌上有几张照片,是当时拍下的。

    斑驳的旧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裸露的木头屋顶。

    “初步推测,小姐额头的撞伤是从窗户上跳下来造成的,我们在院子里的树梢找到了断裂的树枝和细碎的织物残留。”

    璩湘怡没有回头看。

    啪嗒。啪嗒。

    窗台边晕开水珠。

    天空飘起细雨。

    烟灰撒落,灰白色的碎屑隐没。

    “贵千是要去求救,”璩逐泓仰头,不去提及另一种可能性,“她是要去报警的,她怕自己走不到,在手上写了派出所的地址。”

    李淑珍问:“不能以虐待罪起诉他们吗?”

    璩逐泓坐正了身体,开口回答:“咨询了律师,贵千认定不了轻伤,轻微伤,大概就是拘役几天的行政处罚。”

    和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法律上的轻伤有较高的认定门槛,肋骨骨折两处以上才能达到轻伤二级的程度。

    李淑珍轻轻闭眼,压下烦躁。

    “还有一件事,”郭臻斟酌道,“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小姐的班主任提到,小姐出现在市区的那天早上,小姐是去了学校的。但是早晨出了一件事。”

    他不安地将领带又扯松了一些,做这场艰难的汇报。

    “班费不见了,他们认为是小姐拿的,并且在小姐的书包里找到了数目大致相同的钱,通知了她的养父母来学校。”

    璩逐泓扯出轻蔑的冷笑,回忆起和郭臻去学校时的场景。

    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昨天发生的故事在学生们的口中发酵,变成了众口铄金。

    然而真相很好笑。

    在璩逐泓的坚持下,警察简单地问询了几个同学,接着在生活委员前桌的储藏箱夹角找到了完好无损的信封。

    学校的桌洞狭小且破旧,并不能放下很多东西。很多学生都习惯在两个座位中间放一个塑料收纳箱放书。

    生活委员的桌洞和桌面交界处有一个狭长的孔洞,因为位于视觉死角,在桌洞开口处向里望是看不见的,可是从前面却一览无余。

    那个放在最里面的信封,在他整理书桌的时候,顺着书本抽进抽出的力道被顺了出去,滑落在前桌的收纳箱里,落在了侧面。

    当真相出现的时候  ,所有人鸦雀无声。

    郭臻讲完,璩湘怡一耸一耸的肩头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傅谐上前抱住了她,拧灭她手中的烟,将人转过来埋在自己的胸膛上。

    张怡萱和郭臻对视一眼,对于见到了上司脆弱的一面感到坐立难安。

    郭臻望了那对依偎的夫妻一眼,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杀了他们。”

    璩湘怡喃喃。

    “杀了他们。”

    “不,”傅谐捧起她的头,眼神里是执拗和坚定,“他们还活着,才能慢慢偿还。”

    李淑珍抹去眼角的泪,给郭臻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暗暗点了头。

    人都安排好了,在他们做出决断前,那一家人谁也走不出潞城。

    砰砰!

    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黑衣保镖言简意赅:“小姐有情况。”

    第24章 温暖的、柔软的、厚实的。

    夏天的雨来得气势汹汹。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在傍晚短暂的大风后迎来了逐渐盛大的雨势。

    璩湘怡快步冲进病房的时候, 豆大的雨点砸在了窗户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噼里声。

    细小的呜咽声传进她的耳朵,璩贵千蜷缩在床头,轻声哼哼着。

    “怎么了?”璩湘怡急声问着, 声音中犹带着哭腔。

    “……腿疼。”

    璩贵千的声音细若游丝。

    酸胀感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温馨的房间让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哪, 可是昏暗的房间中只有自己。

    左腿脚踝凉飕飕地抽痛, 像浸泡在液体中一样酸涩,好像有一千根针不间断地穿过皮肉刺痛骨骼, 逐渐蔓延。

    她不知道这股疼痛是由何而起,也一直以为这是和额头上的伤一样长大后摔的、马上就会好的。

    在她的记忆里,她能跑能跳,和每个同龄的小朋友一样。

    额头上渗出汗珠, 她被纱布包裹的手无意识地用力, 手指揪住了床单,她又把半边脸也埋了进去,试图用和织物的摩擦阻挡对疼痛的注意力。

    璩湘怡看得心焦,一脚蹬掉了鞋子坐上床,将璩贵千拦在了怀里。

    “医生呢?”傅谐在走廊上喊着。

    值班的医护匆匆赶来。

    医生在她的腿上按压检查过后给了结论:“伤处神经痛,骨折的后遗症,可能是因为突然下雨的湿度变化, 才突然发作。”

    医生揉揉困倦的眼睛, 接过床头的病历和用药情况翻阅,随后检查了女孩肋骨骨折处的固定情况。

    “已经在用止痛药了, 不建议再加大药量,有耐药性对以后的治疗不利,先热敷缓解吧。”

    璩湘怡:“热毛巾可以吗?”

    “都可以。”

    话音刚落, 病床后的璩逐泓跑出病房,在楼廊尽头的热水房接了一壶热水回来。

    医生也知道这件病房的病人状况,见深夜这里还聚着许多人,补充道,“你们要做好准备,小孩还在长身体,骨头也在长,肌肉萎缩的情况也会加剧这里的神经痛,一定要注意天气变化,秋冬更要关注保暖。”

    “好,好。”李淑珍将医生送出门外,继续问询着注意事项。

    璩逐泓和他们擦肩而过,拎来满满一壶热水。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张怡萱打开了空调的除湿功能。

    傅谐保养得宜的双手像感知不到温度似的将毛巾浸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揉搓,接着小心地搭在了女孩的腿上。

    “嘶……”

    温度让女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璩湘怡感知到了,于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毛巾散发着热气,暖烘烘地贴着她的皮肤。璩贵千的大脑昏沉,但身体本能地感知到了温度,不由轻轻地张口,无声呢喃:

    ……妈妈。

    温暖的、柔软的、厚实的。

    璩湘怡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绕到脑后,接过璩逐泓递来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女孩的脸。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女孩的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手搭在女孩的胳膊上,轻柔有节奏地拍着。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哄璩贵千睡觉,那时候璩贵千还是个可以被双臂捧在怀间的小宝宝。

    现在都这么大了。

    璩湘怡感受到女孩温热的呼吸打在身上,心头泛起一阵阵酥麻。

    毛巾没那么烫了,傅谐频繁地更换,手指烫得通红,但他完全感受不到。

    热敷让酸胀感缓解,针扎的疼痛也渐渐淡化,璩贵千无力的手指抬动,又安静不动,沉寂在柔软的床单上。

    ……陌生的感觉。

    璩贵千的身体虚弱疲软,连思绪都变得慢吞吞。

    从来没有的感觉。

    有人揽着她。

    她轻轻调动颈部的肌肉,让头颅摆动,在陌生的怀抱里摩擦,像寻求安慰的小猫崽,闭着眼睛,靠触觉辨认和感受。

    温暖而有弹性的小腹,是孕育生命的摇篮。璩贵千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漆黑但有安全感的羊水中静静生长。

    踏实的。

    永远不会被伤害的。

    ……妈妈。

    “……妈妈。”

    璩湘怡听见了。

    她轻轻抚摸着璩贵千的脸颊,身体躬得更紧,全心全意地将温度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傅谐伸手取下有些微凉的毛巾,身边的璩逐泓已经递上来一块火热的。

    “我来吧。”他接过了父亲手上的毛巾,浸在更换来的滚水中。

    璩贵千在温暖中睡着了,她的眉头舒展,洋溢着孩子的天真无忧。

    在陷入梦乡的前一秒,她调动力气睁开眼,记住了妈妈的样子。

    ==

    初夏的雨来去匆匆,在璩贵千醒来前,除了湿漉漉的街道、打落的枝叶和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已经没有了昨晚倾盆大雨的痕迹。

    病房里的空调还开着,间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她睁眼,浑身暖洋洋的,像一场午后阳光下的梦。

    但她很快感受到了这不是错觉,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的热源熟练地伸手,轻拍她的脊背。

    璩贵千愣住了。

    璩湘怡低头去看,正看到她睁得圆登登的眼睛。

    女人一笑,露出眼尾迷人的细纹:“早上好,宝贝。”

    病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墙角轻微挪动过的折叠床证明了他们呆过的痕迹。

    璩贵千呆愣愣地怔了三秒,连眼都忘了眨。

    “你、你好。”

    璩湘怡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逐泓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我是你的妈妈。”

    璩贵千刚醒过来的脑袋这才隐约想起了半夜的事情,意识到那不是梦,也不是疼痛带来的幻觉。

    她们缩在一张被子里,璩贵千的呼吸打在女人的脖颈处。

    女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该叫什么呢?她该作何反应呢?

    想探出爪子试探,又害怕,更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她从来没有过,和“妈妈”靠的这么近,那是弟弟妹妹的专属。

    她紧张地抬头瞄了一眼,害怕自己的沉默会引起妈妈的反感。

    但没有。

    美丽的妈妈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像一切事情都迎刃而解,她只要安心呆在她的臂弯里就可以了。

    于是她的心也缓缓落地,泛起细微的涟漪,荡漾开去。

    这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腾,连带着那些晦涩的灰色的记忆和情感,仿佛也消散了。

    病房门被推开,傅谐提着厨师精心准备的餐盒进来,轻手轻脚的动作在看到床上两双如出一辙地抬头张望的眼睛时顿住了。

    一米八几的男人侧身,将餐盒摆放在桌上,抬起眼镜,指腹拭过水迹,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吃饭了。”

    璩湘怡坐起身子,指着傅谐对璩贵千笑道:“这是你爸。”

    第一次开独奏会时都没有此刻心跳如鼓,傅谐站直了身子。为了延长职业生涯而保持锻炼习惯的身体呈现出舒展结实的姿态,肌肉匀称分明,温柔而不失力量。

    璩贵千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即一僵,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懊恼。

    成熟的大人都对她展现了包容和体贴,没有强求她给出什么回应,而是温柔地催促

    她起床,和妈妈一起洗脸刷牙。

    因为手不方便的缘故,连毛巾都是璩湘怡帮她拧的,璩贵千接过,一把糊在脸上,挡住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太好了。

    好得不真实。

    就算在最美的梦里,她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爱与不爱是太过鲜明的对比,根本不给人自欺欺人的空间。

    香气扑鼻的早餐一碟碟摆开,接到出差任务的厨师们兴奋得连趁手的工具和食材都扛上了飞机,只恨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试试这个,”璩湘怡给她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小心烫。”

    “好,”璩贵千拿起筷子,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他人呢?”

    璩湘怡和傅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她故作不知:“谁呀?医生吗?”

    “不是,”女孩没有意识到二人的默契,为难地舔了舔牙齿还是开口,“……哥哥呢?”

    璩湘怡笑道:“你说逐泓呀,他去找医生了。”

    “放心吧,他吃过早饭了。”傅谐往璩贵千的碗里放了个溏心蛋,医生嘱咐过他们要注意补充蛋白质,璩贵千太瘦了。

    “看来逐泓做的还不错是不是?”温柔的男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璩贵千把头埋进了碗里。

    ==

    早餐过后,璩湘怡和傅谐轮流陪着璩贵千去做了例行的检查和换药。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那些负面的情绪和想法放在了背后,只给璩贵千展现情绪稳定的一面。

    这也是他们只能轮换着来的原因。

    璩湘怡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指尖摩挲,很想抽烟,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进去陪贵千看电视,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已经戒烟很久了。

    青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内,她沉迷各种口味的女士香烟,觉得细长的烟夹在手指间很有范。后来厌倦了,那点尼古丁带来的快慰比不上商业战场里开疆扩土的一丁点儿。

    再后来就是贵千不见了,她忙碌在家庭和事业中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车里抽根烟变成了唯一的喘息机会。

    生活慢慢步上正轨,这个家庭最终找到了和那块巨大的伤口共存的方式,他们更加珍视彼此。

    然后就是现在,昨晚她看到傅谐抽烟的样子,才发现枕边人瞒着她的秘密。

    这个人干净健康得要命,当初督促她戒烟,结果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

    李淑珍坐在了她身边。

    “感觉怎么样?”

    璩湘怡往她的肩头一靠,像年轻时候凑在淑珍阿姨边上诉说着自己的青春期烦恼一样。

    “高兴、快乐、又害怕。”

    失而复得的心。

    李淑珍拍拍她的手,缓声道:“都会好的。现在,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二人的交谈被小跑着上来的张怡萱打断了。

    她换下了和医院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现在是一身刚买的休闲装,气喘吁吁:“那两个人来了,在楼下。”

    “谁?”

    没头没脑的。

    张怡萱缓过一口气:“郑岳军和林雅丽。”

    第25章 现在却称我是忘恩负义的那一个……

    璩湘怡面色一沉, 几乎要气笑。

    “你说什么?”

    刚推门出来的傅谐听到对话,眉头纠在了一起:“人在哪?”

    张怡萱:“住院大楼门口,护士台不肯告诉他们病房号,他们就在大厅闹开了。”

    “您陪贵千待一会儿, 我们去看看。”璩湘怡对李淑珍交代完就拉着傅谐往前走, 气势汹汹。

    李淑珍看着两人的背影, 赶忙抓住张怡萱:“让保镖快跟上, 别让他们弄出人命来。”

    张怡萱叹了口气,开始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运动鞋, 她朝走廊上的黑衣保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赶上,随即箭步如飞地去追赶老板,半途中不忘打电话给郭臻让他反省一下盯人盯到人家到门口了都不知道。

    潞城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

    郑岳军和林雅丽站在服务台前,指着面色通红的小护士喋喋不休:“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能说呀?”

    刚工作没两年的小护士脸皮薄, 但在医院工作也已经锻炼出了大心脏, 尽管在旁人的侧目下有些难堪,还是果断地回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您再这么闹我要叫保安了。”

    林雅丽的手在空中指指点点:“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仗势欺人是吧?把你们领导叫过来。”

    旁边的中年护士解答完老人的问题,将凳子转了过来:“我就是,有什么事?”

    “我要见我女儿!她就是不告诉我病房号,耽误了你们负责吗?”

    小护士冷冷瞪了一眼颠倒是非的女人, 在中年护士耳边说了几句。

    后者听完, 直接按下了桌上的呼叫按钮,接着抬头:“您不要在这里为难我们, 按照规定您提供不了身份信息,我们是不能告诉病人的就诊信息的。”

    林雅丽拍拍桌子:“我说了呀!她叫郑林妹!”

    “没有这个病人。”

    警察送她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璩逐泓连夜赶来的路上带了户口本, 她是以“璩贵千”的名字登记入院的。

    “不可能!你把人交出来。”

    医院的保安接到信号赶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排队的人纷纷偷瞄着这里。

    郑岳军拉过林雅丽,小声絮叨:“肯定是警察让他们保密的,这小畜生胆子大了敢跑了。”

    他们怀着恶毒的心诅咒璩贵千。

    你不是我们生的没错,可那又怎么样呢。

    林雅丽一竖眉毛:“我们咬死了路边捡的,警察能拿我们怎么样?谁家教训小孩不是摔摔打打的?”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他们自己也知道。

    “老公,你说他们是不是找到她爸妈了?”

    郑岳军脸色铁青:“找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翻脸不认人啦?养个猫狗原主人来了也要给营养费的呀!”

    傅谐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句话。

    他两步上前,一拳砸在了郑岳军脸上,力道当场将他甩在地上。

    “啊!”

    林雅丽尖叫着躲开,抓着医院保安的袖子拉扯。

    周围的喧闹和议论声更响亮了。

    “你他妈谁啊?!”

    郑岳军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久疏锻炼的身体趔趄了一下。

    指节处的疼痛让傅谐被愤怒支配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一手拦住身后的璩湘怡。

    “我是她爸。”

    他不告诉郑岳军女儿的名字,他拒绝让这些丑恶的人和贵千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林雅丽反应过来,和郑岳军站在了一起,从护士台扒拉了几张纸擦拭着郑岳军脸上的血。

    他的鼻骨没断,这一拳并没有打到要害。

    傅谐并不谙熟于打架斗殴,更不知道如何使人更加疼痛。

    尽管他此刻非常想、非常想加诸疼痛在这些人身上。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彼此,眼神中传递着算计和恶意,还有些惊奇,这么快就找到亲生父母了?

    “你们是她爸妈?”

    “我们给你们养了这么多年孩子,就这么算了吗?现在连面都不让我们见?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们也别想好过!”

    “要不是我们,你们能好端端地见到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周围的议论声像海浪一样一轮又一轮。

    璩湘怡有时会惊讶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和镇定。

    又或许,对注定会死的人,他们的话是无需细听的。

    她牵起丈夫的手,细心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只是微微擦伤后放下心来。

    这是他拉琴的手,不能为了这种人受损。

    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激怒了郑岳军,他捂着脸,越发气焰嚣张,高喊着要医院保安赶紧报警:“你们光看着干什么?吃白饭的啊?没看到打人吗?”

    林雅丽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从头发丝到鞋底,掂量着能从这两人身上敲下多少东西。

    替人白养了十几年孩子,要点钱难道很过分吗?一看就是要脸面的人,折腾几下什么都答应

    的。

    保安踟蹰片刻,到中间劝着:“好了好了,别在这里耽误别人看病啊,都过来都过来。”

    林雅丽不肯,这是她选定的舞台。

    “阿妹人呢?我要见她。”

    “不可能,”璩湘怡断然拒绝,“那是我的女儿,你这辈子也别想碰她一个指甲盖。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麻烦,你们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翻脸不认人啦?!”林雅丽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那你们把钱还回来!是谁辛辛苦苦带孩子的呀?我们养了她十几年,现在孩子大了你们来摘果子啦?”

    讨论声此起彼伏,好些人驻足在旁边,不愿错过这一出好戏。保安焦头烂额地让围观的人赶紧散了散了,但收效甚微。

    傅谐冷笑一声:“养了她十几年?孩子现在躺在楼上的病房里,都不能好好走路。这就是你们的功劳?”

    “那是她自己摔得残疾!关我们什么事啊?”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张怡萱从背后匆匆赶来,身后带着四五个黑衣保镖。

    郑岳军有些忐忑,被击中的那一侧脸肿胀着,眼皮一跳一跳,预示着有什么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要钱是吧?”

    璩湘怡的表情很平静,眼中蕴含着厌烦和暴躁,一伸手,张怡萱配合地递上黑色手包。

    次啦。

    拉链滑开。

    一捆一捆的红色大钞还残留着纸币油墨的香气,随着璩湘怡手腕翻飞的动作,在空中翻飞,散落在地面。

    周围的人声停顿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手包翻空了,地面上铺开的总有五六万之多。

    林雅丽瞠目结舌。

    这些钱……足可以买下地段一般的商铺了……

    璩湘怡垂目,将拉链拉回去,递给张怡萱:“拿吧。”

    两人一时没敢动。

    “不是要钱吗?拿呀。”

    璩湘怡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刺痛了对面两个惴惴不安的人。

    郑岳军扫过他们身后几个彪形大汉,深知这可能就是他们捞钱的最后机会了,没了大家伙看着,他们被拉过去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顾不上脸上的伤,拽下林雅丽的挎包就蹲在地上往里塞钱,一把又一把,连同那些没扫干净的垃圾纸屑,他也没空分辨,只知道飞快地往里扒拉。

    林雅丽很快心下一横,加入了丈夫。

    咚、咚。

    璩湘怡的粗跟在地面上敲击,擦着他们的手指落在地面上。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那是你的女儿吗?”

    郑岳军讪笑着,脸上的伤泛起了青紫:“不是,不是,老板娘,不好意思啊。”

    “她是你花多少钱买的?”

    五百。

    但是他们不会说出来。

    林雅丽往包里揣进最后一张纸钞,拉着丈夫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们捡的,我们捡的。我们以为在做善事呀!也好好把她带大了,你看,小孩不听话,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玩,我们前两天还去学校给她垫了钱的啊。”

    璩湘怡微眯双眼,似笑非笑。

    她回头执过丈夫的手,却正好看到,轮椅上的璩贵千沉默着看向这里。

    她一瞬间的凝固提醒了傅谐,也引起了正窃窃私语的郑岳军和林雅丽的注意。

    傅谐转头,看到了女孩茫然的表情,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很难理解。

    璩湘怡快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轮椅背后的李淑珍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谎。

    璩湘怡蹲下身,和璩贵千同一高度,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怎么下来了?”

    璩贵千插着留置针的手不敢用力,虚虚地搭在膝上。她的手指蜷缩着,头却高高地仰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他们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

    回忆起刚刚听到的话语,璩贵千的心头好像有块腐肉被剜去。

    不是不痛的。

    五岁的小孩心里对从前的父母不是没有隐秘的憧憬的,但是她们亲手斩断了这一点。

    我的人生被偷走了,现在却称我是忘恩负义的那一个。

    璩湘怡在她的沉默里生出了浓浓担忧,傅谐也在她们侧边俯下身,静静地陪着璩贵千。

    那两个人走掉了,捧着包飞速消失在了人群中,生怕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啪嗒。

    一颗眼泪砸在手背上,洇进了纱布。

    “宝宝……”傅谐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柔地抹去她的眼泪,“宝宝不要哭……宝宝对不起……”

    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

    她抬起泪眼,转移了话题:“我的腿,不会好了吗?”

    “会好的,”璩湘怡斩钉截铁,“会好的,妈妈对你保证。”

    ==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出了医院大厅,小跑着冲向停车场,不是张望着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他们,一刻不停。

    “发了、发了。”林雅丽兴奋地低声叫着,高兴得险些摔倒。

    身后没有人,没有那些五大三粗的保镖,也没有见钱起意的人跟来。

    他们放松了警惕,步子放缓。

    “诶,雅丽,”郑岳军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我们是不是亏了?”

    “这小兔崽子的爸妈给钱这么大方……”

    林雅丽也回过味儿来了:“操,我们给人家唬住了。”

    “不成不成,”她拉住就要往回走的郑岳军,“今天是不能再回去了,要不直接去派出所报警,就说他们聚众打人……”

    他们还没商量出眉目来,前路突然被堵住了。

    医院停车场的一角,高高的货车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郭臻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冲身后的人晃了晃手。

    几个身手矫捷的人瞬间擒住了二人,连同那只装满了现金的包一起,塞进了货车车厢。

    第26章 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唔!唔唔!”

    林雅丽剧烈地挣扎着, 手脚都被缚住的她连锤击车厢门都做不到,就那样看着自己和丈夫像两只待宰的猪一样在宽敞的车厢里瑟瑟发抖。

    那群人把他们扔进来之后就出去了,车子也没有发动过。

    是谁?

    林雅丽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她瞄到包里露出一角的红色大钞, 又觉得不会的, 怎么可能呢。

    黑暗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林雅丽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而郑岳军已放弃挣扎的时候。

    嘭。

    门开了。

    林雅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刚刚见过的人影走了进来。

    灯光大亮。

    璩湘怡从郭臻手里接过了黑色手套, 慢条斯理地戴上。

    “你知道吗?”

    “贵千刚出生的时候,肩膀上有一颗小小的胎记,形状很像翅膀。”

    “我当时想,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

    “我丈夫那时候已经结扎了, 我们本不打算要第二个孩子, 但贵千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奇迹。”

    “一个天使。”

    傅谐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了郑岳军旁边,他沉默着,随着妻子的话,一点点向他靠近。

    “那个胎记不见了。”

    “你知道我看到她身上的疤,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璩湘怡缓缓蹲了下来,一手拽住林雅丽的头发,将她的头往上提, 露出涕泪横流的脸。

    “你打她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有这一天?”

    “嗯?”

    货车门口站着的西装男上前, 取下了两人口中的破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雅丽恐惧地求饶,崩溃大喊:“救命啊——杀人啦——”

    傅谐皱眉,他讨厌噪音:“这车隔音很好。”

    “冷藏效果也很不错。”他又补充道。

    始终不发一言的郑岳军在听见这句话时, 不由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埋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傅谐露出嫌弃的表情。

    他们的胆战心惊和恐惧并不能给傅谐带来点滴的快慰。

    “别哭了,”璩湘怡的声音平静,“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她顿了一下,玩味地补充道:“至少不是现在。”

    “你们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吗?只要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孩子是买的还是捡的。”

    “其实是买的还是捡的都不要紧。”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绵长。

    “我从前想,谁能把我的女儿找回来,我可以给他数以亿计的财富,别墅、豪车,要什么都可以。”

    林雅丽的手蜷缩了一下。

    “刚开始做慈善项目的时候,我每天经手好多项目,我就想,说不定有哪一块就能帮到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后来我不再接触这件事,因为我再看那些案例,看那些被摧残的孩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和傅谐分立在货车的左右,像两块悬崖边的石头。

    “后来我和她爸爸开始祈祷,希望她被好好地养大,不是锦衣玉食没关系,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只要这样,就算是人贩子我也感恩。”

    “这才是你们最后悔的事情吧?嗯?不后悔打她骂她,但很遗憾错过了那么多钱?”

    璩湘怡不说话了,但地上的郑岳军夫妻抖得更加厉害。

    “别害怕,”傅谐平淡开口,“都说了,今天不会伤害你们的。”

    璩湘怡:“从现在开始,每一个礼拜,你们都会被,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什么人袭击。不过放心,他们动手有分寸,绝不会伤筋动骨,让你们挨不到下一周。”

    “每一周,从你们俩中挑一个人,再挑一个部位。”

    “除非警察查出了你们收买拐卖儿童的证据,你们去坐牢,那我们就停一停,等出来了继续。”

    “哦,你们也可以考虑去自首。”

    璩湘怡戏谑着。

    傅谐补充:“不要想着逃跑。”

    他的脚尖点着地,暗合着心中的旋律,缓解心中的暴虐和烦躁:“你们有两个孩子。”

    郑岳军疯狂地点着头。

    傅谐:“那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绳索解开后,二人顾不上发麻的手脚,姿势滑稽地向门口逃窜。

    璩湘怡突然出声:“等等。”

    货车口的黑衣男人立刻抓住了二人的衣领。

    林雅丽颤抖着双腿,几乎就要跪下。她哆嗦着嘴唇,不住地去拉扯郑岳军,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郑岳军却涕泗横流,生怕接下来就要消失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水泥桩里,恐惧支配了脑袋:“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打的!都是她!都是她做的!”

    林雅丽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在短暂的幻灭后立刻反口互咬。

    “是你!……”

    璩湘怡没有兴致听狗咬狗,她捡起了散落地面的挎包,纹丝不动地递给了林雅丽。

    她低声说:“拿着吧,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时候。”

    多么善意的提醒。

    黑衣男人放开了限制两人行动的手。

    扑通。

    林雅丽匍匐在地面上,情绪崩溃地大哭,声音那样凄厉,让璩湘怡感到了可悲的快慰。

    ==

    金鱼游过,带起水波的流动。塑料制成的绿色水草装饰微微摇摆。

    璩贵千的轮椅停在金鱼池边,身侧聚着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又有几条鱼不太动弹了。

    这是医院住院楼后的一处小花园,有一处水泥砌成的小小池塘,放养着几尾金鱼。

    是最普通的品种,公园里使小心机的捞金鱼游戏会使用的那些,不名贵,但生命力旺盛。

    璩贵千不方便弯下腰去,便微微侧头去看,金红色的小鱼横冲直撞,晃过了一堆同类去抢夺掉落的面包屑。

    周围的小孩虽然穿着病号服,甚至有几个手上有着和璩贵千一样的留置针、有几个在初夏依旧带着严严实实的帽子,但只要聚在一起,小孩们总有飞快熟悉起来的能力。

    “胖虎冲啊胖虎!啊啊啊不要不要!”

    “喂这个喂这个!”

    “阿呆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阿呆张嘴吃东西。”

    “那就好,能吃东西就不会死掉!”

    十三岁的璩贵千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

    但她小小的身体坐在轮椅上显得更袖珍,安安静静地待久了,身边的小孩都接受了这个大小孩的存在。

    “大人们还以为我们分不出来!”

    “就是!那两条鱼明明是新来的,我的爱心不见了……”

    璩贵千回头去看悲伤的小孩。

    他身边的小朋友反带着白色的棒球帽:“诶?但是爱心不是在那里吗?”

    悲伤的小孩立刻停止哭泣:“哪里哪里?”

    紧接着爆发更大的声音:“那个不是爱心!你居然连爱心都分不出来!”

    璩贵千顺着他们的视线去看,也实在分辨不出来这一群形态各异的金鱼里有哪一条长着类似爱心的黑斑。

    她身后,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李淑珍正和匆匆赶回的璩逐泓聊天。

    他们看着璩贵千随着小朋友的话变动的姿势,目光柔软。

    璩逐泓的指尖在翻盖手机上飞速敲动着,打完一长串字,收回放进口袋。

    他望着妹妹被轮椅遮去一半的背影,开口问:“贵千不难过了?”

    他已经从张助理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贵千很敏感,她或许不太明白,但她能感受到在发生什么。

    就像她执着地要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下去,或许她已经有预感,自己会看到什么。

    李淑珍摇头:“她不肯聊那些事。”

    一声微叹后,她又问道:“学校里的事情都解决了?”

    “嗯,”璩逐泓向身后的黑衣保镖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座位,倚靠在栏杆边,漫不经心地回复:“去了宝桥初中一趟,把那个老师私自开班、索要礼物的证据交给了校领导和教育局。”

    “顺利吗?”

    璩逐泓轻笑:“校领导本想敷衍我,张助理查出来她为了敛财,开办辅导班还要求学生们在她那吃晚饭,食品安全有问题,我一并捅出去了。”

    李淑珍的目光随着璩贵千的动作摇摆:“让郭臻去联系一下,璩氏分公司每年也交不少税,把她教师证销了,再让律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璩逐泓点头:“好。我让他们跟进,回去前最好有个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有几个同学说,想来看贵千。”

    “是她的朋友吗?”

    “她们说,当时没有相信她,想当面说对不起。”

    李淑珍沉默片刻,才喃喃:“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我回绝了,”璩逐泓的语速略快,“贵千不需要几句道歉。”

    但他没有那么笃定,于是一会儿又补充:“等贵千恢复记忆后,她来决定吧。”

    学校里的事处理干净后,这帮小孩的放风时间也到了。家长或护士一串串地把小朋友像放羊似的赶回病房去。

    正聊得上头的小孩们并没有吵闹着不肯回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学会接受这里的生活。

    璩贵千跟着转头,看见李淑珍和璩逐泓就站在自己身后,像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微笑着朝她招手,然后向她走来。

    于是她也高兴起来,轻轻抬起左手摇晃。

    “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璩逐泓在她耳边问。

    璩贵千歪头思考。

    三人行走在医院大楼的人群里,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擦肩而过,楼层越往上、人就越少。

    “……枣糕。”

    璩贵千脆生生的声音回响在电梯里。

    电梯带着回音,显得音量格外大。其实就是正常的说话声,但她还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璩逐泓立刻回答,“就用枣糕做主食好不好?甜甜的,再让他们做点蔬菜和鱼,鱼想要清蒸的还是红烧的?等你病好了带你去吃一家胡同里的小馆子,水煮鱼做得特别地道……”

    唠唠叨叨的。

    李淑珍慢了他们一步,看着二人的背影,笑出了眼角的细纹。

    第27章 不需要理由。

    单向玻璃窗后, 家长

    们心焦地等待着、观察着窗后的女孩和医生。

    神经科医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兼任省城医科大学教授,白发苍苍,精神面貌却很好,白大褂齐齐整整, 胸前别着两支黑笔。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璩贵千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 有些紧张, 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把手。

    很久没有一个人待着了……

    但她想到刚才璩湘怡和傅谐的嘱咐, 还是打起精神回答医生的话:“很好。”

    “嗯,”医生点头, “头痛频繁吗?”

    璩贵千摇头。

    医生附身检查了她额头的伤口,随后拿出今早刚拍的CT和刚入院时的检查报告对比。

    “恢复得很好。”医生下了结论。璩贵千也松了一口气,像交了一份还不错的答卷。

    “现在看来,脑中的淤血不会有恶化的可能。恢复记忆只是时间问题。”

    这话也是在对玻璃窗后的家长们说。

    璩湘怡和傅谐挤在窗前握着彼此的手, 璩逐泓双手插兜站在旁边。

    李淑珍和京市请来的心理医生季明达是房间里为数不多老实坐在沙发上的人。座位的视角完全可以对隔壁房间内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不过那三个人实在太心急了。

    “别担心。”白发医生看出了璩贵千的忐忑,抽出一张白纸,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房子的轮廓。

    “假如说这个房子是你的记忆,你现在丢失的只是其中几个房间的布置,桌子在哪里、椅子放哪里、桌上有没有书本,但是你的家具都好端端地在房间里,你明白吗?”

    璩贵千似懂非懂。

    “现在想不起来这几间房的布置没关系。房子还是你的房子, 房间也还是你的房间。只要你继续生活, 最终这些房间的陈设,都会变成你最顺手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 这些布置是不是和你忘记的那些一样,也不要紧了。”

    璩贵千看着那张简笔画,隐约明白了, 医生正在安慰她,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记忆是会被创造的。

    ……而或许,那些被忘记的东西,也并不值得被找回来。

    她难以抑制地想起,医院大厅里夹着包匆匆离开的两个背影。

    他们一眼都不想看我。

    那我也不要看他们。

    璩贵千不执着,对她而言,比起被爱,去爱才更是一种本能。

    医生见她懵懵懂懂,却并没有把她当作小孩对待。结束了这个话题后,她询问起了璩贵千最近是否又想起些什么。

    “我记得最深刻的……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五岁,那个时候,好像是秋天,我记得街头有桂花的香味。”

    她回忆着回忆着,眉心微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早上。”

    “嗯,”医生回应,“除此之外呢?”

    “零零碎碎的事情,或者梦到的事情,都可以讲讲。”

    端坐着的女孩在聊天过程中逐渐地放松了姿势,腰背妥帖地靠着轮椅后部。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有人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有人想弄明白她的心情。璩贵千还没有习惯这件事,更不习惯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绪,都变成了重要的事情。

    但面对医生的循循善诱,她还是结结巴巴地描绘起了那些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回忆片段。

    “我记得我去上学了。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有很多人在一起,广播里放着那种噔噔噔的节奏,很响。我很紧张,因为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很担心会跟不上学习。”

    其实不会。

    璩湘怡一一翻阅过郭臻从阁楼收集来的属于璩贵千的东西。

    那些被妥善保存的课本、习题册、试卷。

    贵千是个努力的孩子。

    “中午在楼下的金鱼池边看鱼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经历过这一幕,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差不多的水池,在公园里,但周围有灯光,好像还有气球和旋转木马。”

    她描述的似乎是公园中的游乐活动。

    “别的……没有了。”

    医生放下笔:“那梦呢?”

    这一回,女孩的停顿更长。

    “……秋千。昨天晚上,我梦到我坐在秋千上,高高的树,树叶是巴掌大小的,周围有草地,我就在草地上荡秋千,阳光很好。”

    说起梦境,她的描述明显更凌乱了。

    “……然后秋千断了。我扑通掉进了海里,没有呛水的感觉,就是很冷很冷,还有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的,一直响个不停,我就一直掉下去。”

    璩湘怡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竭力按住丈夫的手,试图找到一点力量,却发现傅谐宽厚的手掌也抖个不停。

    京市没有海,潞城更没有。贵千听到的,是那艘由港岛开往深市的货运船飘浮在海面时所听见的声音。

    而璩逐泓,却想起了童年的几桩小事。

    那是他们还住在山外青山。

    贵千刚刚得到她的第一辆扭扭车,两条小短腿蹬在粉红色的小车边,像条小柯基,一扭一扭地在别墅各处晃荡,直把佣人们吓得够呛。

    等她会走了,就立刻厌倦了扭扭车,开始向着屋子外探索,一会儿没看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得那么快。

    不过那时候,璩逐泓不喜欢陪着妹妹,有她在,妈妈就会让他放下拼图或者模型,去玩点儿别的什么。就因为贵千那时候见着什么的第一反应都是塞到嘴里看看能不能吃。

    于是他被迫拥有了很多户外时光,院子里的秋千就是那个时候搭起来的。

    他抱着妹妹轻轻地摇,他们甚至有几张在秋千上的照片,现在还留在山外青山的客厅里。

    医生就着那些记忆,一一和贵千聊着,不时在纸上记上几笔。

    交谈告一段落,医生让贵千在原地等待,自己走出了房间,告知亲属们评估意见。

    “她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但不要强求恢复速度,有一定概率不能完全想起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傅谐回应,“健康就好。”

    神经科医生略一点头,离开了房间。

    “季医生。”

    璩湘怡转过头来。

    季明达知道自己的用武之地到了。

    和璩贵千的聊天是轻松的。

    季明达首先通过几个小游戏降低了女孩对他的陌生感,接着又聊起了动画片里的角色。他说的那些贵千不是全部知道,她看过的动画片不多,却很愿意听他讲述。

    随后,季明达才试着和她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能告诉我这种不好的事情第一次发生是什么时候吗?”他指了指贵千手上的纱布。

    “……不记得了。”

    “是经常发生?还是只有一两次?”

    璩贵千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通常,这些事情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璩贵千沉默了很久也没有抬头,季明达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低低的声音:“我做错事的时候。”

    “比如什么事情呢?”

    “……衣服洗的不够干净,煮饭的水加多了。”

    季明达不着痕迹地朝玻璃窗看了一眼。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如果我做好了,就不会……”

    “不对,”季明达温柔而果断地打断了她,“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璩贵千茫然地反问,“没有做好,是坏事。”

    “我也不会洗衣服,”季明达指了指自己的白大褂,“这外套很容易脏,我还丢三落四,经常弄丢衣服,我应该被打吗?”

    “……不。”

    “你知道我的妻子会对我说什么吗?”季明达自顾自地讲下去,“她会说,老季,洗不掉就算了,你凑合凑合穿吧。”

    璩贵千的手指抠着轮椅的边缘:“你是大人了。”

    “大人和小孩都会做错事,我们不是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的,也不是做不好就要挨打,这是不对的。”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阳光、被风拂起的窗帘,良久,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噢。”

    “最近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感到困惑吗?还是恐惧?”

    “……我会觉得,有一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贵千?”

    “像做梦一样。”

    梦醒了,会不会什么

    都没有。

    “除了害怕呢?”

    璩贵千喃喃:“太多了……好多时候,我觉得胃里暖洋洋的,好像在云朵上飘,飘着飘着,又会有,一脚踏空的感觉。”

    “为什么?”

    轮椅上的女孩神色难辨,裹着纱布的手轻轻抚摸着微细的左腿:“……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喜欢我了。我不是、我不是讨人喜欢的……”

    季明达静静地看着女孩,问道:“你喜欢他们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们吗?”

    “……会。”

    “为什么呢?”

    璩贵千:“没有为什么。”

    就像五岁的小孩明知道从前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前的爸爸妈妈一点都不爱她、只喜欢弟弟妹妹,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看他们一眼。

    不需要理由。

    季明达微笑:“那他们爱你也没有为什么。不是因为你乖巧,不是因为你听话,不是因为你懂事。”

    这话好像超出了璩贵千的理解能力,她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微皱着眉头。

    季明达接着打开随身的棕色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崭新的空白画册,和一盒蜡笔。

    “来画画吧。”

    “画画?”

    “对,画你以前的家。你来说,我来画。”

    璩贵千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轻轻搭在了桌面上。

    几乎不需要思考,她脱口而出。

    三层的小楼,门前一颗不高的树。

    季明达没有使用什么透视技巧、空间原理,严谨地跟随璩贵千的叙述,连每一处使用什么颜色都征求着她的意见。

    很快,这副简笔画就完成了。

    笔直的地平线,竖立的楼,压抑的屋顶。

    翠绿的树,嫩黄的灯,黑色的阁楼。

    季明达将画册翻过一页:“再画一幅你想住的地方吧,设计一个新的家。”

    这一回,思考的过程长了很多。

    璩贵千在构思时,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多大的房子?”

    “这座房子有几个房间?”

    “它在山上还是在街边?有楼梯吗?”

    季明达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房子,你想让它在哪里呢?”

    “……那就,在山上吧。有很多很多树,夏天的时候,会有大片的阴影,就像阿莱的家。”

    “我想要……尖尖的屋顶,还有大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

    “墙壁是绿色的,上面都是爬山虎,最好还会开花。”

    “房子里面呢?”

    女孩想了一会儿,诚实地给出答案:“都可以。”

    画好了。

    季明达将它展示给女孩。

    深浅不一的的绿色里,若隐若现一座房子高高的棕色屋顶。

    第28章 “妈妈会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

    “失去记忆, 可能是一件好事。”

    雇主们在眼前落座,季明达开门见山,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璩湘怡挑眉:“怎么说?”

    “贵千小姐并没有展现出对养父母强烈的情感,我想大家都能看出, 她是一个念旧的人, 他们对她来说还是特殊的。这不是问题, 我相信随着她在你们身边生活的时间越长, 她会逐渐忘记他们。”

    “但对于这些伤害,贵千小姐同样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怨恨。她将它们归咎于自身, 而不是责怪加害者。”

    “这种思考模式是很危险的。我能感觉出她是一个敏感温柔的孩子,谦逊是好的,但她对自我的评价较低,配得感不足,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自卑, 进而患得患失的。”

    李淑珍点头,赞同心理医生的观点。

    贵千有时对身边人过于体贴,以至于忽视了自身的感受。她明明是有对食物的偏好的,可却不挑食,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给什么都吃。

    季明达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说失去记忆对她不是一件坏事,是因为从一个五六岁儿童的角度, 考虑到她的生长环境, 她的这些心理都是可预估、可解释的。”

    “在此时介入心理咨询和家人的陪伴帮助,对她建立自信自尊, 重新搭建信任体系、进入健康的亲密关系是能够起到很大帮助的。”

    这听上去有些自卖自夸了。

    璩逐泓提出质疑:“可她还是会恢复记忆的,到那时呢?”

    “情绪和事件不是强绑定的。一件令人烦躁的事情出现了,事情得到解决, 可情绪未必一起消失。

    她在这个阶段获得的爱和安全感,建立起来的对自我的认知,能够帮助她处理那些新的记忆。”

    “她今年十三岁,已经进入青春期。你们在咨询前说过,她身上存在一些自残的伤痕。这就表明她在通过身体的疼痛发泄心理痛苦。这个阶段的孩子情绪波动更大,世界观人生观很容易走向极端,尤其是她经历过来自名义上的亲人的虐待,又骤然被带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就更是这样。”

    傅谐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首先,建立她的安全感。一个固定的居所,有明确的属于她的房间、可以活动的空间。建立固定的生活规律,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有哪些可供支配的东西。”

    “其次,培养她的自尊。在她熟悉生活环境之后,鼓励她去尝试、去了解。尽量少说‘不可以’,要多说‘行、可以、很好’这类的肯定性词汇,让她知道,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季明达停顿了一下:“对一般的孩子我不会建议父母全盘肯定孩子的行为,但贵千不一样,她需要积极的反馈,尤其是来自你们的反馈。”

    “在这个尝试的过程中,让她自己去发现她的喜好,并且鼓励她表达分享,尊重她的感受、重视她的感受,让她觉得有感觉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表达感受是一件正当的事情。”

    “最后,我觉得不需要我多说,就是爱和耐心。”

    傅谐的笔停了。

    璩湘怡回答:“会的。”

    季明达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赶今晚的飞机回京市去。

    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于失散多年的家庭而言,最难的是重建亲人之间的信任和关系。因为缺少共同生活的时间,很多孩子在重回家庭时都会遇到问题,陌生感、不习惯,等等。孩子越大,这个问题往往越突出。贵千的心理年龄现在还停留在儿童阶段,她对亲人有更高的依赖要求,一定要抓住这个契机。”

    几人对视一眼,认真地应下,随后和医生道谢。

    季明达挥挥手,爽朗一笑:“没事没事,我最喜欢接这种活,再说了你们给的出差费用太高了哈哈哈。”

    张怡萱引他出门。

    屋里沉静下来,窗外传来几声喧嚷,门诊部的传声喇叭声音洪亮。

    “……大包小包请过安检……”

    李淑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湘怡,搬回来吧。”

    她拾起桌上的画册,翻开厚纸板封面,掀到了绿色深深浅浅的一页,抬了起来。

    森林中沉寂的庄园露出了一角。

    璩湘怡接过,手指在画板上敲了三下。

    “好,”她叹息道,“我们搬家吧。”

    她看向丈夫和儿子。

    傅谐含笑点头:“好。”

    他知道对妻子而言,那处庄园永远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璩逐泓也没有异议。

    “那么……”璩湘怡想了一会儿。

    “怡萱——”

    她唤道。

    “再订两架直升机。”

    京郊进城有快速路,但始终比不上凰山苑便利。

    “那山外青山的清扫和布置我就交给您了。”

    李淑珍含笑

    点头,起身道:“诶呀,一干活就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

    说着,本就耐不下心退休的老人意气风发地出门,要整理一座庄园,让它重新适合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不过好在,那些尘封的东西就在那里,多年未动。

    张怡萱在随身本子上记了几笔,列了几个摊派任务的负责人,随即快速报告:“璩总,您父母亲那里来电话了。”

    璩湘怡往后一倒,埋在了傅谐肩头:“天哪。”

    肯定是短时间内的飞机调动和行程安排传到璩老先生那去了,那些爱嚼舌根的亲戚和蠢蠢欲动的股东们。

    这时候她又像当年被父母唠叨的年轻女孩了。

    “告诉他们我们马上回京,到了再说。”

    “要回去了吗?”璩逐泓问。

    傅谐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不想上学?”

    璩逐泓转过头看他,板着平静的脸任他蹂躏:“才没有。”

    接着又补充:“功课我都补上了。”

    “嗯嗯,宝贝真厉害。”璩湘怡笑着捏他的脸。

    璩逐泓赶紧逃出了爸妈的魔爪,维护住自己清隽少年的形象。

    “我去看看贵千午觉睡醒了没。”

    说完他逃也似的快步出门,留下恶作剧的爸妈相视一笑。

    傅谐攥着璩湘怡的手,拂过二人手上如出一辙的珐琅彩钻戒。璩湘怡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不许再皱眉了,都有纹路了,丑的。”

    “好。”他把她的手揽至颊边,轻轻一吻。

    ==

    大约傍晚的时候,天空的云彩聚集,沉沉压在一角。

    璩贵千的腿再一次疼了起来。提前准备好的电热毯和暖贴起了作用,在空调运行的白噪音里,她边看公主系列电影边嚼着枣糕和酸奶,从酸胀疼痛中转移注意力。

    也正是潞城这多雨的天气促使璩湘怡下了决心,等天气允许了就立刻回京市去。

    璩贵千的身体已经没有紧迫的危险,剩下只需要漫长的修养和恢复,将她缺失的营养一点点补足。

    头部的伤不再成问题后,京市骨科专家拿到了她的病历资料,在三场会诊之后,视频里的医生给出了比现有的更乐观的治疗方案。

    修养身体、保持适当锻炼,在发育期前手术,重续生长错位的骨骼、彻底清理炎症,再辅以复健。

    医生不敢保证她能够和普通人一样高强度跑跳,“但正常生活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够了。

    罗玉婷已经被开除,并且撤销教师资格,正在因为无证经营和食品安全问题接受调查。

    郑岳军和林雅丽夫妇的拐卖案仍在调查中,他们派去海市调查的人也没有回音。但他们的日子只会沉浸在日夜惶恐中,周而复始地恐惧、责怪彼此,在一个未定的时刻被打断某一根骨头,接着收到医疗费。

    璩湘怡想过是否要将贵千从前的行李收拾好一起带去。她绝不想让过去纠缠着女儿,但她了解十三岁的女孩,青春期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和失而复得的女儿之间还有存在隔阂的可能性。

    最终,她还是让人封存了那些东西。两个纸箱,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书本、杂物。

    璩湘怡决心让这两个箱子淹没在仓库,除非贵千问起,否则永不重启。

    “宝贝。”她靠坐在床头,缩近与女孩的距离。

    贵千还不能适应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但已经不再抗拒亲近的感觉。

    就像刚带回家的流浪猫,总要在角落里观察很久,才会敢于伸出爪子、探头探脑地观察。

    而她的家人决心循序渐进地帮她完成“社会化训练”,接受拥抱和亲吻。

    璩贵千僵硬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在电视机的画面上,看着公主轻踩地砖,裙摆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心思却聚在了身边人上。

    “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璩湘怡问,声音是轻柔而缓慢的,“京市,你知道京市在哪里吗?”

    璩贵千点点头:“首都。”

    “对的,京市没有那么多雨雪,气候会干燥一些,更适合你的腿休养恢复。”

    “那里的四季更加分明。秋天真的有满目金黄的落叶,冬天的室外会冷一些,但是屋子里还是温暖得像春天一样。我们还可以在偏厅生壁炉,就像电影里那样。”

    “哇。”璩贵千看着动画电影里一闪而过的欧式壁炉,小小地张嘴惊叹。

    璩湘怡会心一笑:“宝贝最喜欢什么颜色?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和嘉莉公主一样,有幔帐的床好不好?”

    “可以吗?”璩贵千小声问。

    “都可以的。”璩湘怡吧唧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女孩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璩湘怡看着她,神色认真地说:“妈妈会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璩贵千还没有实感,这不纯是情感的表达,她的妈妈真的可以让一整个世界向她敞开。

    “那……可以把气球也带走吗?”

    女孩指了指床头的气球花束,憨态可掬神气十足的动物们拱卫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小贩卖的氢气球往往过段时间就会漏气,逐渐瘪下来,直到再也不能飘在空中。而她的哥哥为了不让她失望,在她去做检查的时候带着人偷偷溜进来灌了一回气。

    “当然可以。”

    璩湘怡温柔地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在动画角色生动活泼的声音里,拿出李淑珍刚刚准备好的纸册。

    彩打的照片栩栩如生,是经她初筛的各式各样的装修装饰和家具用品。

    “淑珍阿姨遇到难题了,我们来帮帮她吧。你喜欢哪一个柜子?……”

    她们低低地交谈着,一大一小两个肩膀凑得越来越近。

    “……窗外种这个好不好?”

    香草草莓,粉嫩的绣球花小朵堆簇,由白色渐变至深红,是最耐寒的品种之一,花期漫长。

    “配上你刚刚选的窗帘一定很好看。”

    “……重瓣郁金香和多头幻紫玫瑰……喜欢切花朱丽叶吗?可以啊,我也很喜欢这个花型,再挑一个你喜欢的会爬墙的植物……”

    那天晚上,璩贵千的梦里充斥着浓郁清幽的花香,迷乱而沉醉。

    第29章 无所事事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飞机划过云层的时候, 是一个湛蓝如洗的午后。

    乳白色的云层从东边开始给蓝色画布上了一层由深至浅的晕染。

    而在飞机划过的气流下方,郑岳军正捂着粉碎性骨折的小指哀嚎痛哭。

    按着他四肢的人随即放开了手,任他在地上打滚哭嚎。

    “完事儿!”

    动手的小混混踢了他一脚,在白色T恤上留下一个印子。

    “喂!快去医院吧, 可别截肢了, 那我可得蹲大牢了。”

    他好心地提醒, 接着开始教他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听清了没有啊?报警的时候记得说清楚。”

    郑岳军浑身颤抖, 捂着手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凭本能向小巷外爬去。

    “真是操了!”

    小混混嘟囔一声, 在边上黑衣男的监督下,掏出手机,不情不愿地报警:“喂,我打人了, 你们过来看看吧, 自首是不是能少拘几天啊?记得叫救护车啊,地址是……”

    隔着拐角,黑衣人们看着他们上了警车,这才放心离开。

    医院急诊室里,郑岳军打了止痛药后愣愣地靠在输液室座位上打点滴,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外面传来女人大声的吼叫,有人和医护们吵了起来, 很快, 表情狰狞的林雅丽带着两个孩子冲了进来。

    “岳军啊——”林雅丽哭着坐在另一边,“真是造孽啊。”

    “爸!你怎么了!”郑昊辰看着父母的样子, 也嗷嗷大哭了起来,惹来旁边闭目休息的病人不满的表情。

    护士过来提醒,咬着棒棒糖的郑昊辰蛮力一推:“不许欺负我!你个小娘皮!”

    “你家小孩怎么说话呢?让不让人休息了?”前面的病人直接站了起来, 竖着眉毛指着他们质问。

    “关你……”林雅丽愤愤回头,看到出声的人是个彪形大汉,身边还坐着几个男人后瞬间噤声,一把揽过了郑昊辰。

    一时间气氛凝滞了。

    林雅丽重重地吐息,含糊地问道:“是他们干的?”

    郑岳军仿佛吓傻了,林雅丽再三推搡,他才迷迷瞪瞪地吐出一个“嗯”。

    林雅丽看着他包成馒头的手,又看了片子

    上拿碎成几截的骨头,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庆幸。

    这两天她在厂里听尽了冷嘲热讽,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妇干过什么。

    人贩子。

    虐待狂。

    变态。

    那几个碎嘴老货,都敢对她蹬鼻子上脸,主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维护她,这个月要交的报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郑昊辰从学校回来,说同学们都不和他玩,让林雅丽想办法。

    她有什么办法!

    她就是再怎么厉害也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那个小畜生……

    如果说今天之前林雅丽还留有一丝侥幸,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吓唬吓唬罢了。

    但现在……她只能庆幸这次不是自己……

    林雅丽的目光闪烁。

    而完全了解妻子的郑岳军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完了!……都完了!”

    ……

    而无论潞城正发生着什么,都与飞机上的璩贵千无关了。

    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女孩有些紧张。当他们在机场和人群背道而驰时,璩贵千戳了戳璩逐泓的手背,问他:“我们不和他们一起吗?”

    璩逐泓摇摇头:“我们走这里。”

    湾流G200早已经返回新加坡,停在这里的是璩湘怡前几年定的座驾,达索猎鹰900LX。洁白的机身和另一侧庞大的客运机比起来袖珍极了。

    过安检、上机,无需等待,流程顺滑地无与伦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傅谐像等待公主的骑士一样朝她伸出手,扶着她踏上楼梯,在窗边落座。

    皮质座椅微微凹陷,身后的靠枕托住了她的腰背,严丝合缝。

    璩湘怡坐在了她的身侧,对面是傅谐和璩逐泓。李淑珍在前一天晚上先行出发,回京市打点庄园内外的事宜。

    助理张怡萱招呼着跟机的助理和医生处理行李和手续,在回望潞城郊区绿野的一瞬间,心里微微怅惘。

    毕竟,回到京市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堆积成山的工作和待办。好在徐茂已经返京,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老板身边多赖一会儿,把那些缠人的事情先让徐茂应付了再说。

    起飞,璩湘怡侧身检查了女儿的安全带,接着轻轻握住她的左手,安慰道:“没事的。”

    在她的安抚下,一瞬的失重感很快就过去了。

    态度专业的服务人员送来茶点和水果。

    好像这还是他们四人第一次这样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干。

    过去的几天,众人的中心总是璩贵千的病。他们和医生交流、和助理交流,他们去处理事情、打点上下。纵使在一起,也总是陪着贵千吃饭、上药、看电视。

    无所事事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璩逐泓突然对心理医生说的“陌生感”有了实感。

    无论他们如何珍视彼此,分隔十一年的事实是无法磨灭的,他们都需要时间去熟悉彼此的存在。

    “你看窗外。”璩逐泓的指尖在清透的玻璃上移动,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力。

    “那是海岸线。”

    深浅不一的原野和丘陵间隔交错,人类的灰白色痕迹裸露在空中,完全被自然那磅礴浩瀚的力量淹没了。

    山脉蜿蜒而去,起伏跌宕直至终结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远处,海天交界,是一道虚实不明的白线。

    飞机往上,穿过云层,地面上的一切都成为了或大或小的色块,那些晦涩的艰难的记忆,仿佛都在这向上、向上的过程中被甩在了身后。

    傅谐看着女儿睁大的双眸、瞳孔中闪烁的光芒,心里溢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在乳白的云层中穿梭,璩贵千是个好奇的孩子,不肯放过一朵奇形怪状的云。

    往北,在纯然开阔的蓝天下,大江大河的轮廓变得清晰,山脉的起伏有迹可循,大片大片规划整齐的田野让不知道何谓“平原”的南方小孩长大了嘴。

    再往北,靠近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坐落其间,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男男女女无可挑剔的面孔,代表着一个品牌、甚至一个城市的门面。

    “我们快到了,”璩湘怡安慰已经有些疲倦的女儿,“累了吧,到了想先睡觉还是先吃点东西?”

    “想睡觉。”贵千眨巴眨巴酸酸的眼睛。

    “好。”

    飞机降落在山外青山宽阔的停机坪上,滑行而过茂密森林,苍柏遒劲、绿荫浓密。璩贵千最后向窗外看了一眼,带着进入新环境的焦虑和不安。

    “来。”璩逐泓伸手牵住她。

    因为长期挂着留置针,她的左手背还残留着轻微青紫,只能等它自己好转。

    他们先下飞机,璩逐泓一步一步地虚扶着她,直到她踏在平地上,助理推来熟悉的轮椅。

    李淑珍戴着墨镜,花白的头发不羁地散落在脑后,坐在接驳车的驾驶座上,朝他们挥了挥手。

    行李都无需在意,他们上车,让贵千坐在了第二排中央的位置,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前方是一览无余的视野。

    顺着停机坪笔直宽广的道路驶出,这座半隐在山林中的庄园真容展现。

    山外青山最独到的地方,在于它的园林设计。取浪漫灿烂和宁静永恒的折中,林木错落有致、组合得当,有曲径通幽的雅趣,不失宽敞明亮的大气。

    坐落其间的几座别墅和楼屋由大大小小小的花园和玻璃花房相连,组成别出心裁的建筑群。

    “那里,”璩湘怡指给她看红棕色屋顶的半法式风格别墅,“那是我们的家。”

    璩贵千连续眨眼几次,不可置信地捏紧了她的手。

    “一整座房子,都是吗?”

    傅谐:“都是。”

    璩湘怡:“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看到了吗,那扇窗,窗外种着粉红的绣球,那就是你的房间。左边是爸爸妈妈,右边是哥哥,我们都在一起,你可以随时随地找到我们。”

    “三楼还是空置的,你爸爸会想要一个练习室还有琴房,你哥哥的影音室倒是可以放在地下室,你也可以想一想,你想要属于你的空间变成什么样子,嗯?”

    “除了我们生活的房子,别的地方你也都是可以去的,你看,这座小楼是淑珍阿姨住的地方,她放了好多好多书在这里,你可以来找她……”

    接驳车转过拐角,缓缓靠近,车上的人看不见远景,梦幻绚烂的玻璃花房出现在众人眼前。

    重瓣郁金香、粉头芍药、花型各异的月季,一整座如梦似幻的花园盛放着。

    璩贵千的视线却被另一侧占据了。

    巨大的梧桐下,一座精致的铁艺秋千,秋千索上缠绕着藤蔓,随着风的变化晃动叶子。

    似曾相识。

    璩贵千微微睁大双眼。

    和她的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秋千。

    “……我来过这里吗?”

    璩湘怡的笑凝滞了一瞬,傅谐回答她:“当然。”

    “这里是你的家啊,你当然来过这里。从前,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你当然会有印象。”

    璩贵千仍然如坠迷雾之中,她仰头看向红棕色屋顶、深棕色方格窗户、斑斓白的墙壁。

    头痛一闪而过。

    “唔……”她抬手扶额。

    一直关注着她的爸妈紧张问:“怎么了?”

    璩贵千摇头,已经找不到转瞬即逝的画面:“……不知道。”

    她困惑,但决定不再纠结。

    但璩湘怡和傅谐则如临大敌,抽出丝巾在她脑后一裹,绕两圈后在下巴处打结,生怕这初夏暖阳下的微风会吹得她不舒服。

    璩贵千任由他们折腾,乖

    巧地牵着妈妈的手,在接驳车落定后下车,向前走去。

    所有人配合着她的步伐节奏,不急不缓。

    乳白色边框的方格玻璃门敞开着,精工蕾丝帘顺着风向外飘荡,静谧美好。

    日头西移,霞光初现。

    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第30章 一个起点

    璩贵千醒来时, 鼻尖充盈着夏日夜间的清新气息。不知是否因为充足的氧含量,这里的空气似乎与众不同。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半拢着的深绿幔帐和绣有褐色花纹的白蕾丝幔,蓬松柔软, 将她环绕其间。

    窗外, 星空点点, 远处游泳池壁上镶嵌着射灯, 映出水波荡漾。

    她撑起身子,发现床边放着一双毛绒拖鞋, 而从潞城带来的气球正簇拥着摆在落地台灯边。

    门敞开着,间或有人轻手轻脚地经过,一点点声响也被羊毛地毯吸收,那些影子反而更令她安心了。

    于是她起身, 走到门口。

    羊毛毯铺遍别墅的角落, 不难想象清洁时会有多大的工作量。

    璩贵千轻手轻脚,从窗前绕过,比来时更清醒地打量这个房间。

    落地台灯发出熏然欲醉的光芒,门外的亮源打在地毯上。软硬适中的四柱床比动画片里的更典雅精致,床头柜和书桌都是红木家具,但雕工和造型却颇为现代风。

    彩色玻璃门背后,明净的洗漱间设施齐全, 大理石浴池闪闪发亮, 在适当位置均做了扶手支撑。连着洗漱间的,是一间几乎有大半个卧室大小的衣帽间, 各色衣物整齐堆叠,玻璃柜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

    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明明是自己, 她却有些陌生,吓得往后一退。

    往外,窗边是一张小榻,堆满了柔软细腻的织品和抱枕玩偶。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夜风缓缓吹过,带来熏人的花香叶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气息。

    “贵千。”

    女孩转过头。

    璩湘怡在门边朝她招手,“来吃饭了。”

    她牵着璩贵千的手,领着她熟悉二楼的布局。

    二楼中央的圆厅是起居厅,长条状沙发,小桌上摆着几个游戏机,巨大的电视下方是长条的碟片玻璃柜和放映机。

    “……这里,是爸爸妈妈的房间。”

    璩贵千在门口踟蹰了一下,璩湘怡注意到了,笑着推她:“没关系的,来。”

    这里比她的房间略大一些,也更有生活气息。

    璩湘怡打开卧室的保险柜,从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红色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块金镶玉弥勒佛挂坠,连着红绳。

    “好看吗?”

    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是好看的。

    璩贵千点头。

    璩湘怡抿嘴一笑,眨眼间挥灭了很多晦暗的记忆。

    “这是你的东西,来。”

    说着,她解开系扣,环住璩贵千的脖颈。

    玉能养人,福气豁达,寄托了美好的祝愿。

    “这块玉是你外婆给买的,一块翡翠找师傅做了两个坠子,你一个,你哥哥一个。”

    璩湘怡系上活扣,歪过头来打量她。

    脸上还是没血色,头发细细拢在一边,挂坠落在形状分明的锁骨间晃荡。

    “嗯,好看的。”

    璩湘怡摸了摸她的脸,缓缓说:“你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过来了。”

    为了给璩贵千足够的消化时间,也为了让她更好地观察女儿的反应,她说得很慢。

    “……他们都很高兴你回来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你。妈妈和他们说了,别怕,他们只和我们吃一顿饭,好吗?”

    只要贵千说不想,她就立刻下去把两对老人都赶走,另外安排合适的时间让他们见面。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贵千小小的脑袋里闪过了一点什么。

    五岁的她对于这两组词汇的印象停留在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上。

    慈祥和蔼、善良可亲。

    不过她脑海中的画面却不是这样。

    她本人似乎是再大一些的样子,而面前的老人在给孩子递红包时顺理成章地绕开了她,把两个一厚一薄的红包塞给了郑昊辰和郑晨好。

    表面的功夫也不必做,她的价值只有一句“照顾好弟弟妹妹”。

    有人来家里拜年,递上来糖果,在两个小孩拿过之后又伸到她面前,她战战兢兢拿了一颗,收到了慈祥的爷爷在背后一拧。

    “客气了客气了,小孩糖吃多了不好。”

    她放回去。

    没有别的了。

    大多数时候,她是会干活的空气,空气是不值得一瞥的。

    璩贵千垂下眼,飞速眨巴了两下眼睛,纠结着。

    璩湘怡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只要说想不想就好,妈妈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今天有些累了就先不见吧,等我们精神养好了,漂漂亮亮地去看望他们也可以呀。”

    璩贵千看到自己胸前躺着的挂坠,抬手握住。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

    外婆给她的……

    礼物。

    是礼物吗?

    璩贵千小幅度点了点头:“我可以的。”

    于是璩湘怡牵住她的手,边走边交代,希望缓解她的不安:“……他们都很喜欢你的,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经常骑在外公肩上到处飞,有一次差点撞到头,把我气的呀……你还和外公一起笑,小坏蛋……”

    璩贵千听她说着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记忆,在絮絮叨叨中分散了注意力,直到电梯门滑开,她一眼看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人蹭的站了起来。

    傅爷爷感到了手心的汗。

    阴虚火旺。

    他脑子里冒出了毫不相干的四个字,接着又飞速散去,在身后猛地一擦,又想起儿子儿媳刚才的嘱咐。

    别激动!别吓着她!

    “咳,”他轻咳一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什么,我站起来要拿什么来着。”

    璩湘怡一瞬间都要被自家逞强的公公逗笑了,但她知道傅爷爷是脸皮薄心气高的代表,这一笑还不知道会怎么恼羞成怒呢。

    幸好这时,别墅窗前的璩简和王曾柔听见了声音,转过身来。

    “贵千……”

    璩老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略带哽咽。

    “长这么大了……”

    璩简站在妻子身边,没有出声,手指却抽搐着颤抖。

    傅奶奶端着花瓶从厨房出来,心事重重的脸一瞬间凝住,看着湘怡身边小小的女孩,泪水淌了出来。

    趁着他们没看见她,傅奶奶转身,若无其事地揩掉眼泪,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但空气还是沉重的。

    在他们饱含热泪的眼神里,璩贵千轻点睫毛,感受到了浓重的感情向自己压来。

    傅谐和璩逐泓在门厅内朝这望来。

    夫妻俩心有灵犀,傅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叫他们先过来吃饭。”

    红木餐桌上众人围聚一团。

    这座别墅的面积并不大,三层楼外带顶层的露台,并不是最大的庄园主建筑。

    璩湘怡不喜欢空旷侘寂的环境,相反,她更钟情于极繁主义,想要的就应该得到,钱和爱会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但她喜欢这里,而作为真正让璩式成为一个跨国集团的企业家,她也足够任性,有足够的资本宣称,我所在的地方才是中心。

    餐厅内,热气腾腾的汤盅掀开,鲜香扑面,餐品全都是朝着营养好消化的方向烹饪。

    傅谐给女儿盛了饭,坐在旁边,看似时而和长辈们搭话,实则心思全放在贵千有没有好好吃饭上。

    她不挑食,但只要你足够关注,总会发现她更倾向于什么,又有什么是她“爱”吃,而不是仅仅“要”吃的。

    桌上九个人,李淑珍姗姗来迟,坐下就老实吃饭,不给四个挤眉弄眼的同龄人打任何掩护。

    璩简无语地从这位从小如此的姐姐身上

    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儿。

    “贵千爱吃鱼吗?我和她外婆这回带回来好几条野生大黄鱼,都是从钓友手里直接买回来的,让厨师找人冻起来了,最好是……”

    璩简一紧张就话多,王曾柔在桌下一踩他的脚,又咻地静音。

    璩湘怡看眼着贵千吃掉了半碗饭,终于肯抬一抬眼,简单敷衍父亲。

    她一一介绍,贵千就跟在她后面,说完一个人,小声地附和,喊着外公外婆爷爷奶奶。

    “好,好,”傅爷爷红了眼眶,伸手拿纸按在鼻子上,好险没哭出来,“回家就好。”

    傅奶奶露出柔和的浅笑:“贵千,我们都很想你。”

    璩简听见那一声外公,就想起小孙女从前在他怀里蹬腿的样子。贵千给谁抱着都肯乖乖就范,只有在他怀里才蹬腿,他一直觉得,贵千最喜欢外公,和他最要好。

    他砰地起身,脚步零乱地冲了出去,接着众人就听到几声巨大的抽泣。

    李淑珍戳了戳王曾柔的手,示意她去哄这个数十年长不大的男人,王曾柔反递回去一个淡定的眼神,表示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这么些年了,吵架激动哭、回忆往事哭,她懒得理。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璩简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老大一个红包。

    写着金箔福字的红包打开,璩简手腕一翻,桌上丁零当啷散落几串钥匙,被他一把推到贵千面前。

    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本来看亲家在不想拿出来,现在却忍不住了。

    “都是好房子,城里所有好学校的学区房都有,我们贵千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璩逐泓一口水在嘴里险些呛着。

    外公的礼物真的很没创意,当年他上学前,也是偷偷地给他塞学校册子和钥匙串,告诉他别听他妈的,想上哪个偷偷和外公说。

    房子?

    她对金钱不是没有概念的,金钱是她没有上幼儿园的原因,是摔碎碗碟会被教训的原因,是只能穿旧衣服的原因。

    璩贵千慌了神,求助地看向了爸爸妈妈。

    璩湘怡和傅谐对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但本着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璩湘怡知道他们不收,接下来还有的说呢,因此柔声对贵千说:“收到礼物该和外公说什么?”

    璩贵千不知道她脖子上的玉就能抵过桌上一半的钥匙价值,还有些惶恐,但本能地回答:“谢谢外公。”

    璩简连连应声,惹得傅爷爷翻了个白眼。

    “过户手续你妈妈会安排好的,诶?户口已经弄好了吧?”

    这是正经事了。

    傅谐点头:“已经恢复了,一些证件还在补办。”

    “那就好。”

    没有一个人问及过去,现在只有真切的开心,为了团圆的时刻,像一个全新的起点。

    饭后,璩逐泓带贵千出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