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们都喜欢听你说话。”……
饭后, 璩逐泓带贵千出去散步。
夜晚的庄园漫步是惬意的,但夜色下寒意在弥漫,璩湘怡在他们出门前往女儿肩上披了自己的外套。
挺括的西装落在璩贵千身上像别致的裙装。身穿白衬衫的璩逐泓替她扣住了几粒扣子,牵住她的手, 走进夜色里。
大人们会讨论一些事, 关于他们去潞城的见闻, 关于贵千的过往和经历。
他们不想让贵千听见, 不想让她看到大人被愤怒和扭曲的样子。
门廊前,璩逐泓扶着她, 小心地迈过台阶:“医生说你要注意锻炼双腿,不能经常坐轮椅。”
“等再过一两年,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做手术了。”
他说得笃定, 璩贵千对未知茫然而恐惧的心也略定。
“来。”俊逸的少年牵着女孩绕过喷泉装饰, 沿着草坪边缘的平整砖道行走。
他们越走越远,别墅的灯光逐渐在身后撤去,夜色朦胧展开,草坪中的景观灯和路侧的照明灯相映成趣。
远处有下班的工作人员开着巡游车路过,向他们示意。
璩贵千转头,别墅已经快成了一张小巧的贴纸,而眼前是宽阔平坦的道路和绿植。
脚步一转, 璩逐泓拉着她:“这条路再往前是大门, 走出去要很久。我们去后面走走。”
曲径通幽。
他们顺着开满了晚香玉和千层金的灌木,穿行在夜晚宁静的花园过道中, 紧接着走过复古长廊,绕到了另几座建筑后方。
方才坐车进来还没有实感,现在用脚步丈量, 这真是好大一块地方。
璩贵千左顾右盼:“我们住在公园里?”
“不,这块地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很久之前的事了,当初他们建了这一栋房子,现在是淑珍阿姨在住。”
璩逐泓指着左前方那栋中式徽派建筑给她看。马头墙、青瓦白墙,连周围的绿植也是竹子和迎客松。
“再后来,妈妈把周边的山盘下来一小半,扩修了一倍。”
璩贵千惊叹:“妈妈很厉害。”
“这里会不会太安静了?”璩逐泓问,声音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更明亮。
女孩摇摇头:“不会。”
“以前……”
她刚开了个头就刹住了,懊恼地抿嘴。
他们不喜欢她的从前。
璩逐泓:“没关系,想说就说吧。”
他顿了一下:“我们都喜欢听你说话。”
鼓励分享。
璩贵千抬头看他,确认了他真的没有生气之后,才轻声开口:“以前,村庄里到晚上也是这样。”
女孩清脆的声音和红花玉芙蓉产生共鸣,又在银叶金合欢间回荡,带着草木香气,凝心聚神。
“很安静,外面走过人的脚步声都听得见。偶尔,会有几户人家的狗叫,汪汪汪地带着回音,半个村庄都听得见。”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记得自己喜欢夜晚。夜晚是安静的,床铺是安全的。
尤其喜欢,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轻轻地伸出手,借着月光和自己的手指们玩过家家。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骑士……
璩逐泓耐心地听着,心想,这还是贵千第一次主动分享有关过去的事情。
他回复:“不害怕安静就好。等以后,带你去城里玩,累了可以去内环的房子住,有几个高层公寓,开窗听得见下面的喧哗声,车水马龙铺在脚下,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转过一段路,木制地板代替了砖石路,园林的风格由中式转为欧式古典。
“这里是外公外婆在庄园留着的房,当年他们结婚时,淑珍阿姨设计的。”
璩贵千的目光从精致的雕塑上移开,落在了楼上瀑布般流淌的花墙上:“淑珍阿姨很厉害。”
璩逐泓点头。
璩贵千的手轻握成拳,感受得到指节上粗粝的茧、手心纱布的触感。
和身上细软的织物格格不入,和眼前唯美的花墙格格不入,和哥哥修长温润的手格格不入。
“为什么……是阿姨?”
她犹豫着问。
面对年轻的哥哥,总是容易交谈更多。
“她喜欢,”璩逐泓回答,“淑珍阿姨是外公外婆的爷爷奶奶收养的孩子,在璩家很多年了,辈分很高。年轻时小辈上门,她嫌按辈分称呼把她叫老了,只肯让所有人叫阿姨。”
璩贵千掰着手指算辈分,最终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的,大家都很尊敬她,也很喜欢她。”
淑珍阿姨大概是璩家好几代人共同的“小姨”,几乎活成一个符号。
璩逐泓脚步放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们走到池塘边,然后就让车来接。再走回去要把你累趴下了。”
他们其实走得很慢,璩逐泓始终关注着妹妹的状态。
璩贵千摇头:“继续往前吧。”
池塘就在前方的柳树下,垂丝细柳,抚着今夏第一拢将开未开的荷花。
荷叶点点,珊然可爱。
他们在池塘边站定,璩逐泓打开了一边的景观灯,刹那,仿佛置身水波荡漾之中,池中的游鱼轻甩细尾,划过一道金色的流光。
“好看……”
女孩喃喃。
==
归家的摆渡车开得很慢,生怕夜晚的凉风吹伤两个孩子。
璩逐泓瞥过妹妹心事重重的小脸。
她低着头,错过大路上的风景,玩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打量。
幼小的蚌天生就孕育着珍珠,然而有人将它剖开,往柔软的腔壳里塞了沙砾。日久天长,磨得鲜血淋漓,砂砾也和珍珠融为了一体。
璩逐泓想了想,开口:“这周末有想去做的事吗?想去玩的地方?”
璩贵千条件反射地摇头,接着问道:“周末是不是要去医院?”
“是,不过去完医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期待。”
“如果你没有想做的事,一起去奶奶家吧?奶奶很会种花,我正在和她学习。”
“到时候你的纱布也拆掉了,虽然还不能碰泥土,但你可以帮我们递花材,好吗?帮帮我。”
虽然额上的褐色伤疤还未褪去,女孩的眼睛却微微发亮。
她点头,那么这就是一个可以从现在开始期待的约定了。
“奶奶家很远吗?”女孩问。
“嗯……”璩逐泓想了一会儿,回答,“不算很远,在华庆大学的校园里。”
“校园里?!”女孩惊叹。
“对的,”璩逐泓揉揉她的头,“校园里的老家属楼,不大,但是很美很幽静,和这里不一样的静。”
“为什么爷爷奶奶会住在大学里?他们是老师吗?”
“是的,退休教师,爷爷是教书法的,奶奶是教法语的,现在只偶尔和老同事们聚聚。”
璩贵千惊讶之余,生出了钦佩和敬仰。大学老师,是她见过学问最高的人了。
璩逐泓笑,又很快敛眉:“再过几天,大概会有些别的亲戚来拜访。”
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怎么和贵千解释这些事。
“因为你回来了,所以大家都很高兴,也想来看看你。不过,如果有人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好吗?”
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小小的璩贵千认真点头。
他们回到别墅的时候,长辈们已经告辞了。
哭红了眼的老头们不想让贵千撞见,各人都有太多情绪要消化。傅爷爷傅奶奶坐上司机的车回家,璩简和王曾柔回了老宅子安顿。
璩湘怡和傅谐陪着贵千上了二楼。
爬坡会给璩贵千的脚踝造成负担。这次他们是直接坐电梯上去的。
原木色地板干净整洁,空间显得宽敞明亮,大大的落地窗展现着一整个夜晚的美好。
他们在圆厅沙发前坐下,璩湘怡把遥控器放到了璩贵千膝盖上。
女孩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璩湘怡:“逐泓说你很喜欢看《阿旺森林日常》。”
是那部讲金毛狗阿旺的动画片。
“在6号台,周一到周五每晚七点半播出两集,我们一起看好吗?”
璩贵千前几天在潞城医院的时候已经看完了碟片内容,她以为那就是全部了。
原来不是。
她点头,拿起遥控器辨认上面的按钮功能,傅谐侧过身帮她。
开机,换台,右上角的透明时间标识跳到19:30:00,活泼的主持人介绍完开头,熟悉的片头曲响起。
女孩的脸被电视机的光打亮,照上绚丽缤纷的颜色。
璩湘怡和傅谐相望一眼,坐在失而复得的珍宝两边,享受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时光。
为她寻找生活的规律。
为她搭建安全的居所。
为她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
随着金毛狗俏皮帅气地解决了又一个问题,两集动画片结束后,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
璩贵千不是一个会撒泼打滚要多看会儿电视的孩子,尽管她的父母完全接受她可以是这样的孩子。
她不耍赖也不讨价还价,乖乖地跟在妈妈身后,刷牙、洗脸、擦身。
对待女儿的护理和照料工作,璩湘怡从不假手于人。她熟稔地帮她拧干毛巾,留下没收拾的台面就把人往床上赶。
换上白色睡衣的女孩像蝴蝶一样纤细,轻飘飘地落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
厚重的帷幔没有拉下,只是半垂在柱子边,但已经营造出了温暖安全的巢穴的感觉。
女孩缩在被子里,一开始习惯性地将被子向上拉直至蒙住半张脸,但随即又放了回去,伸出了脖颈和手臂。
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璩贵千拧着眉纠结,眼神落在左半边床铺上,一会儿放松下来,一会儿又心里直打鼓。
直到璩湘怡洗完澡后,手脚麻利地掀开她的被子,睡在她旁边。
璩贵千浅浅地笑了,接着又用被子掩住嘴角,不着痕迹地往热源挪动了一厘米。
“晚安。”
啪嗒,灯关了。
第32章 F3578
璩贵千陷在软硬适中的床铺里。
柔软的织物包裹着她, 身边的妈妈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梦里,京市秋雨绵绵,甜品店暖黄的招牌兀自发光。
咖啡香气里, 她坐在卡座, 前倾身子, 不可置信地询问眼前人:“你说什么?”
“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最新的整蛊节目?”
璩逐泓从大衣内兜拿出两张折叠整齐的纸, 打开,递给璩贵千:“一周前, 你去慈海医院做了器官捐赠配型和癌症早筛DNA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你的肿瘤相关基因甲基化程度不明显,癌症概率不高。但你应该注意到,做基因筛查时你还签了另一份授权,允许你的数据进入医疗基因库用于研究。”
“慈海医院是璩氏注资的。你的基因数据入库、对比, 有几点特征和已有的基因数据匹配……我们才终于找到你。”
璩贵千将长发挽至脑后, 放下那张检测单,看着亲子鉴定结果上的白纸黑字。
……难以想象。
头脑一片空白。
可是如果是在骗她,又图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了,连这家店,在那些人的骚扰下也未必保得住。
不会的……
她盯着璩逐泓的眼睛,却在瞬间被那种致命哀伤的眼神软化了。
“……再做一次鉴定吧。”她说。
或许出错了,或许他们找了很多年的人、念了很多年的人不是她。
璩逐泓没有反驳。
“好, ”他说, “我们可以去公安的司法鉴定所,更权威、之后给你恢复户口可以直接出材料……”
他轻声细语, 已经在想后面的事了。
璩贵千心里一团乱麻,看了他一眼,又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机, 默默检索璩氏。
相关新闻不少。
……买地、建楼……子公司拆分上市……
但没有关于高管的介绍或照片。
她一路向后翻,才找到了一张久远的照片。
酒会上,觥筹交错、金碧辉煌,身穿白色西装的中年女人爽朗地笑着,斜靠在身边温润男人的肩上,二人端着酒杯的手,无名指带着同样的戒指。
璩贵千翻动屏幕的拇指蹲住,微微颤抖。
她看着照片里女人那双眼头微微下垂、狭长而深邃的丹凤眼,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面前的男人那么眼熟。
……和她一样。
和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见的,她自己,一样。
璩逐泓不需要俯身过去,也大概猜到了她在看什么。
“那是爸爸妈妈的照片。”
他说。
“他们……”璩贵千喃喃张口,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过世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人到中年时必经的一场劫难。
可璩贵千在内心掰着手指计算,他们今年也最多是六十出头罢了。
“……怎么、怎么过世的?”她问得艰难。
璩逐泓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飞跃了很多年的时光,又穿梭过所有或深或浅的记忆。
“爸爸……是空难离开的。一零年,芬兰航空F3578,降落前撞鸟解体。他带乐团去演出。”
睡梦中的女孩,头颅颤动了一下。
说话的人吞一口唾沫,一并咽下哽咽的话语。
“……然后,五年前,妈妈查出了胃癌。”他停顿一下,“情绪器官,她是…
…太伤心了。”
“前年走的。”
璩贵千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发一语。
良久,她从口袋中掏出纸巾,放在桌子上前移,递给眼前人。
她没有抬头去看。
又是良久。
“走吧,做鉴定。”
出门前,璩逐泓向柜台后的年轻女孩借了一把伞。
门打开,微凉的雨丝飘入。
他伸手开伞,示意她到伞下来。
……不要出去。
……不要。
睡梦中的女孩开始翻滚,眉心紧皱、呼吸急促,手脚难耐地动弹。
“宝宝?”璩湘怡骤然惊醒,伸手按亮台灯,又高声喊着丈夫的名字。
旁边很快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一楼的佣人也起身,匆匆上来帮忙。
璩湘怡连续唤着贵千的名字,她却始终不醒,像沉浸在噩梦中,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嘴里始终念叨着“不出去”“不要出去”。
“好好好,我们不出去。”璩湘怡半撑起身子,试图揽住璩贵千,防止她激烈的挣扎让好不容易快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
但沉浸在噩梦中的女孩还是像快窒息的鱼一样挣扎。
傅谐束手无策,上前从床铺的另一边隔着被子拥住了璩贵千的手脚,限制她的动作。赶到门口的璩逐泓拦住佣人,在吩咐了赶紧叫医生后,咬住下唇,无力地看着这一幕。
三分钟后。
梦中的一切,或者说她脑海中重演的记忆,终于在一阵翻天覆地的疼痛中结束。
她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灯光大亮,爸爸妈妈和哥哥围绕着她,目光担忧、神情焦急。
“啊、啊——”璩贵千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汗湿的脑袋,崩溃地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的心都要碎了。
傅谐和璩逐泓试图掀开她的被子,她的力道不大,可执拗地压住了被角,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
凌乱着头发的璩湘怡一抹眼角的泪,隔着被子抱住了贵千,她示意他们把灯关上。
昏暗的房间里,佣人和刚赶到的医生退了出去,只有三人陪着她,听她每一声哽咽。
璩湘怡拥抱的力道从四面八方传递给哭得耸肩的女孩。傅谐和璩逐泓跪坐在床边,缓缓地拍打被子,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贵千做噩梦了。
此时此刻,听着抽噎声,傅谐突然后悔起来,没有给那些人留下什么足够深刻的烙印。
他们只不过是掉入了设计好的漩涡中,仅仅是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疼痛、猜疑、寝食难安中,怎么够?怎么够弥补夜里难寐的他们?
他们以为是因为过往的经历,那些疼痛、误解、贫穷带来的挣扎。
可莫大的愧疚和恐惧纠缠着小小的身躯,那是来自未来的提醒和督促。
璩逐泓念起航班号的声音和车辆撞击的声音交织在她脑中回荡。
你可以改变什么?
你一定要改变什么?
贵千终于平复的时候,璩湘怡小心地掀开被子,发现女孩已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傅谐的手抚过她紧皱的眉心。
不敢打扰,夫妻俩让儿子先去睡觉,彼此支撑着看护她的后半夜,直到晨光熹微。
她没有再做噩梦,也没有再陷到深不见底的记忆中去。
睁眼的时候,是崭新的一天,梦都远去,记不清晰。
在确认她自己似乎不太记得昨晚的事后,璩湘怡第一时间让医生来检查身体。幸好正在愈合中的伤口都没有裂开的痕迹。
洗漱间内。
璩贵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晌。
这几天精心的养护有一些作用,额上的伤疤还是很丑陋,但痂皮已有褪去的征兆。妈妈准备了好多祛疤的药膏,说等掉痂了就要马不停蹄地用起来。
头发最后一截干枯分叉的被修剪掉,现在的头发将将能碰到肩膀,衬得脸更小,倒是显得很可爱稚嫩。
她想起起床时陪在身边的爸爸妈妈,想起他们藏得不好的担忧。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做噩梦了。
但究竟是什么梦?
……
洗漱台左边的金色架子上列着些璩湘怡用惯的化妆品,璩贵千的目光扫过,她抽出一支眉笔,在纸巾上写下一个字母和五个数字。
F3578
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女孩心中困惑,面上却不显。她整齐地叠起纸巾,掖在了口袋里。
早饭餐桌上,确认了贵千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父母松了一口气,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只是鼓励她想想今天想去做什么。
“今天的阳光很好,可以去玻璃花房,晒太阳……”
璩贵千咽下嘴里的牛奶,思考一阵,点头。
一顿饭里,她的目光向傅谐对面的空椅子瞟了好几次。人也心不在焉的。
等到小碗里的粥见底,她才终于开口询问:“哥哥去哪了?”
早有预料的傅谐含笑回答:“逐泓去上学了。他在读高一。”
璩逐泓在内环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是他自己考上的中学,也是自己选择要去公立重点,而非国际学校。
读书。
璩贵千点点头,继续舀着碗里的排骨粥。
饭后,她坐在门厅的长背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光斑落在身上,是温暖的。
身后有佣人们打扫的声音。
沙沙沙。
她还是很不习惯身边有不认识的人。
不过在医院住的时光里,病房里来往的医生护士、偶尔来看望的警察叔叔和姐姐,还有门外经过的助理和保镖们,这许多的人来来去去,短短几天,见过的人比她数年记忆里的都要多,似乎也渐渐脱敏了一些。
现在感受着太阳的温度,贵千伸出手,让一块穿过琉璃玻璃的浅蓝色光斑落在手心。
抓住。
手指合拢,光斑出现在了手背上。
反复几次,光在手心手背上跳跃舞动。
昨晚到这里,第一次有穿着制服的阿姨来接她脱下的外套时,她吓了一大跳。
房间不用自己整理,饭菜不用自己收拾,家务也都在他们的手上完成了。
那我干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好像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哥哥去上学了。
她想。
那我之后也会去上学吗?
应该会的吧。
可是,我现在很笨,什么也想不起来。
连很重要的梦也记不住。
身后隐约传来爸妈的声音,他们在和营养师沟通,也在安排她的复诊和后续治疗计划。
贵千默默,有些想哥哥,又在想上学的事。
上学应该是很好的。
她一直想去上幼儿园,也很担心会不会“他们”也不让她读小学。
斜对门的邻居家有一个比她大三四岁的小男孩。出门去坐校车时会从他们门前路过,戴着红领巾和小黄帽,还有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
她好羡慕。
有风从敞开的门吹入,抚过玄关台上的鲜切花,紫边康乃馨发出簌簌声响。
璩贵千伸手,感受风的触感。
她应该是读过小学的,不过她现在忘记了。
从爸爸妈妈的只言片语里,她知道自己现在是13岁,该上初中了。
她读得懂简单的文字,也觉得自己不是不明白很多事情。
比如记忆里没有人告诉她,小学之后是中学,中学又分初中高中,学得好的人才可以考上大学,但她就是知道。
我应该也没有那么笨。
璩贵千想。
第33章 璩贵千想,这就是世界。
京市四中。
璩逐泓拎着书包从教室穿行而过, 踩着铃声落座。
“诶,哥,你回来啦?去哪了?”
早自习开始,借着读书声的掩护, 同桌姜南寻第一时间支起课本说小话。
作为四中的重点班, 这群尖子生被给予了很大的自主学习空间, 甚至学校里还有对于应试教育而言极其奢侈的社团时间。
对于这群从京市乃至周边省市考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学生, 显然,学校认为让他们保留自主能动性才是更好的选择。
穿着统一制服的璩逐泓低头看了一眼母亲传来的短信, 心中略定,一甩手把手机塞进了书包,面无表情地整理起桌上堆积的试卷。
分门别类、按照紧急顺序一一排好,他才回答姜南寻的话:“去了一趟南边。”
小胖子的眼睛圆鼓鼓地转溜:“你不在的时候好多人找我打听你干啥去了。我说我是你同桌又不是你保镖, 我哪知道你行踪。”
“还有洛城也是, 平时不见你那么受欢迎啊璩大少爷?”
他们俩和洛城都是同一所初中的同学,当时初升高时还以为璩逐泓会选择国际中学,以后直接出国留学,但没想到最后三人还是在一个班上。
璩逐泓的家世在学校里不是秘密。
接送的防弹商务车、校领导的多加关注,还有从他入学起开始修建的德育楼顶的停机坪。迹象明显,生活在人杰地灵的京市,大家也不是傻子。
更何况, 学校同学的双亲里也有不少同他家有商业往来、甚至就在璩氏供职的家长。
“所以真的是像他们传的那样, 你有个妹妹?你妹妹找到了?”
姜南寻没有犹豫,直接问出了口。
璩逐泓点头:“是的。”
“哇!”处在变声期的男声惊诧, 憋出了一声鸭子叫,姜南寻一出声就心说不好,一把捂住嘴。
但耐不住这声鸭子叫极有穿透力, 瞬间半个班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少窃窃的笑声。
姜南寻之前并不知道璩逐泓还有一个妹妹。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只是普通的企业员工,并不了解那些陈年迷辛,而璩逐泓也没有和人分享家庭创伤的习惯。
直到璩逐泓突然请假了好几天,而学校里也传出了各种流言消息。
流言最初是从平行班那里传出来的。四中再怎么自持重点中学、升学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身份,也不得不为一些人留一小撮特殊通道。
每个平行班总有那么一两个名额,是可以通过捐设施刷脸的方式获得的。
这些非富即贵的人有的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有的却肆意妄为、来学校就是为了给自己多找两个观众。
拜璩逐泓的福,姜南寻就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过几个。他们会和璩逐泓打招呼、套近乎,有的还会给洛城一个眼神——他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算得上小有资产。但到了他自己这里,就是十次里有八次被当作透明人了。
姜南寻天生豁达。就像他妈说的那样,是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人。
见多了,他就理解,为什么璩逐泓是个高傲且不易靠近的人。姜南寻时而想,要不是他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要不是璩逐泓是老师指定给他补极度偏科的语文成绩的小老师,现在他也不会被划进璩逐泓的朋友圈。
但姜南寻理解他的性格。无他,实在是就算他已经摆出了一张臭脸,以各种理由要凑近乎、攀高枝的人也太多了。
璩逐泓要是像洛城一样是个温温柔柔的性格,恐怕早就被人群淹没了。
姜南寻憋红了想继续问的脸,比了个手势,示意待会儿再聊。
大课间,洛城从前桌转过身来,把手搭在他俩桌上:“南寻,你刚刚鬼吼鬼叫什么呢?”
“是真的。”姜南寻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前桌温润的男生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翘着凳子去拍姜南寻的头:“不许卖关子。”
然后他又敲敲璩逐泓的桌子,示意这个消失了好几天的人别补卷子了,赶快满足下大家的好奇心。
璩逐泓轻叹,抬起头,放下笔,双手交叉在颌下,垫着下巴,看了他俩一眼,又意识到这会儿不知道教室里有多少人正支着耳朵听着。
但没关系,这都不重要。
“对的,我去接人了,我妹妹找到了。”
洛城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哇唔,恭喜,逐泓。”
姜南寻飞快地鼓掌:“祝贺你们,逐泓。”
璩逐泓的唇角微微扬起,接着就问道:“这几天有人在说关于我妹妹的事?”
洛城和姜南寻对视一眼,点头。
世纪之交的事已经过去太久,在璩湘怡有意为之下,除了当年亲历的人,外人很少知道内情,更不知道璩家有第二个孩子。
更别提他们这些小孩了。
璩逐泓拿起试卷上的水笔,盖上笔帽,轻声问:“谁?说了什么?”
停顿。
洛城看了一眼姜南寻左右为难的脸,回答:“不是什么好话。”
大课间。
璩逐泓从行知楼外的小路经过,果然遇到了在楼后抽烟的项云。
“……没错吧……真的是被拐的,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哈哈,我老爹在家说的。”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没来得及陪笑,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项云心知不好,一手把烟头碾灭在墙上,想转身给纪律主任狡辩这不是他抽的,就看见璩逐泓轻描淡写的脸。
项云的脸绿了,这还不如遇见纪律主任呢。
璩逐泓一把拎住项云的衣领,拽着人往小路旁树林边的洗手间里拉。
哗啦哗啦。
项云第五次被他把脸按到洗手池里,停顿十余秒又揪着头发拽出来。
洛城靠在门边把风,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跟了上来,但谁也不敢靠近,更别提阻止,就立在洗手间外听着里面溢满到地上的水声。
直到和洛城对上视线,狐朋狗友之一才恍然:“快走,待会儿项云出来看到我们不帮他,更麻烦了!”
于是一群人作鸟兽散。
姜南寻跟他们擦肩而过,溜到璩逐泓身后给他比手势。
璩逐泓又一次把人按下去,感受着手底下的挣扎。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的姜南寻指着自己腕上的手表比划。
快到时间了。
哗啦——
他手腕用力把人拽起来,顶到了镜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涕泗横流、连连咳嗽的脸:“再让我知道你嘴巴里吐出一个关于我家的字,就不用再想着回学校了。”
说完,他一把放开。
满脸通红的项云连连点头,无力地趴在洗手池边,肺部像沉了一缸汽水。
==
午后,在迷迷糊糊的午觉中醒来,阳光正好顺着窗户爬到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处,在地毯上留下了时间的具像化痕迹。
璩贵千揉揉眼,拿开身上的小毯子,从小榻上下来,穿上拖鞋,一口气喝下几上放着的半杯温水。
窗外的绣球开得正好,小簇小簇地堆在一起,盛放,绽出绚丽的色彩。
刚从舒适的睡眠中回到现实世界,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接着就在自然和风景中感觉到了心旷神怡。
世界。
璩贵千想,这就是世界。
在享受了一刻的静谧后,她起身出门,穿过走廊,恰好遇见正在擦拭过道中花瓶的佣人。
璩贵千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疑。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独自行动,之前,都是爸爸妈妈或者哥哥陪在旁边,陪着她去吃饭、去散步、去花园。
那些同人打招呼寒暄的事,也都被同行人包揽了。
她应该说什么呢?
要不要主动打招呼?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哥哥的样子,像一个爱偷懒的小朋友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祈求着一些好运气。
“下午好。”
小小声。
对于专业的服务人员来说,在客户想要你没有存在感的时候,就该把自己当作纯粹的干活机器,绝不主动出声。而当客户和你说话的时候,也绝不能让客户的话掉在地上。这都是包在工资构成里的专业费用。
中年女人停住动作,回
以亲切的微笑:“下午好,贵千小姐。”
擦肩而过。
璩贵千拍拍胸脯,小小地吐出一口气。
随后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要去哪?
也是第一次,没人告诉她接下来去干什么,没人提议似的问她,要不要做这个、要不要做那个,而她只需要顺水推舟点头就好。
茫然的璩贵千在原地顿了一下,有一秒闪过念头,要不要去问刚刚路过的阿姨,爸爸妈妈在哪。
但她纠结了三秒,还是没有勇气转身说话。
好吧。
她想。
那就随便走走吧。
在电梯前,她的手指在银色按钮上游移,从一楼和地下室上飘过,几番来回,最终还是点在了三楼上。
她记得妈妈说,三楼有一个小露台。
或许从那里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风景。
叮咚。
和一楼的大理石地面、二楼的平铺地毯不同,三楼的地板是实木的,原木色花纹,更为清新自然。
璩贵千左顾右盼,谨慎中带着好奇,像试探新区域的猫,看一眼,确认没人,再仔细看一眼。
三楼的布局于二楼不同,几百平的空间是敞亮打通的,明亮的落地窗投进午后的阳光,顺着中央的小门出去,就是精致的露台,几张或长或短的椅子、放有饮料的酒柜,小巧清澈的圆池到冬天还有加热功能。
就在她向露台走去的时候,一缕钢琴声响起,起伏跌宕、不绝如缕。
璩贵千不由自主地朝那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她站在了门外。
厚实的隔音门没有关严实,敞开了一道缝。那琴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透过那道光,璩贵千看到了玲琅满目的乐器墙,她只识得为数不多的几个。
小提琴、长笛、圆形的笛子、更大的小提琴?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
她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已搭在了门上,轻轻用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咔哒。
琴声断了。
璩贵千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转身就跑,但这个动作难度太大了,而且她明白,狡辩、逃跑,会带来更大的责罚。
于是她就呆在了那里,连点在门边的指尖都忘了收回。
第34章 “哆来咪发唆啦西”
“快进来。”
拉开门的傅谐笑着看向璩贵千, 上了年岁的桃花眼一笑起来依旧温柔动人,头上的小揪揪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的头发并不长,只是侧前方的几撮略长,在演奏时, 光从上方打下, 在脸上落下深浅的阴影, 是很好看的。
只是平常低头伏案工作时, 调皮的头发总是垂落眼前,阻挡视线, 所以他会用一根皮筋扎起。
璩贵千一下子被他攫住了视线,木愣愣地被他牵着手向前,进入窥探过的世界中去。
除了落地窗、窗边柔软的沙发和摆放有电脑和散乱的纸张的桌子,这间宽敞的房间, 三面墙都是满满当当的乐器陈设柜, 高低错落,满目玲琅。
顺着她的视线,傅谐带她一一走过,温润的声音介绍着它们的名字和来历。
“这是卡祖笛,一种气鸣乐器,像口琴一样用嘴,但不需要吹气, 只要哼歌, 就能产生共鸣……”
贵千懵懂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放在嘴边, 试探性地用喉咙出声。
“呜——”
一道低沉细腻的声音冒了出来,引得她惊奇不已。
傅谐接过,将它放回原地, 带璩贵千转了一圈之后回到了钢琴边。
头脑从新奇的知识中跳出来,璩贵千这个时候才感觉有点儿局促。还是第一次,她和爸爸单独在一起。
爸爸。
很陌生的词汇。
她一直很怕郑岳军。
傅谐似乎是他的反义词。温柔的、轻声细语的、斯文有礼的。
但他还是一个成年人,有着倍加于她的力气和体魄,只要他想,就可以轻松地施加暴力和压迫。
“咚—”
急促的短音。
傅谐坐在钢琴凳上,按下了一根手指。
“这是哆。”
第二声。
“试试看?”
他让出了半个身位,长长的钢琴凳露出三分之二的区域,耐心地诱捕璩贵千。
她凑近了一些,但没有坐下。
迟疑地,她伸出手,在那个白块上,轻轻一按。
“咚—”
琴箱的共鸣声响起,她惊讶于这种触感和体验。
一个指尖的力道,变成音符、变成音节,钻到耳朵里,变成和自然息息相关的东西。
傅谐侧头,嘴角抿起不明显的弧度,头上的小揪揪也随着一抖。
他伸出舒展匀称的手,食指轻戳,哆、啦。
然后含笑看向女孩。
她凑得更近了,在充满包容的目光里,重复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敲完了音律。
最后一遍,她在敲击的动作中找到了韵律的优美和平衡,嘴上也轻轻地合着“哆来咪发啦西多”。
傅谐轻轻鼓掌。
璩贵千一下子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觉得自己班门弄斧了。
爸爸可以弹出那么好的曲子,他真了不起。
一缕难言的自卑很快飘过,她摇头,决心不去想那些不该在这个明媚的下午出现的事。
傅谐拉她坐下,一手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舒缓宁静的和弦,一手搭在凳上,在音乐声里问她:“有一些不开心吗?”
璩贵千立刻摇头。
她已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不,只会比梦中的更好,她怎么敢编织这样的梦呢?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可悲的可怜虫,更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睁眼的世界。
傅谐的声音和旋律融合:“那,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璩贵千眨了眨眼,想从心里杂乱无章的毛线球里抽出一个线头。
“我在想……爸爸很厉害。”
话音刚落,傅谐手下的旋律立刻顿了一瞬,然后切换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跌宕、更加激昂的节奏。
“我很高兴,谢谢你贵千,你的夸奖很珍贵。”傅谐的桃花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喜悦溢于言表。
“那除此之外呢?贵千?”
“我还在想……哥哥去上学了,可是我、我明明也很大了,但是……”
她也不知道了。
她想去干什么呢?
去上学?去读书?去获得好成绩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好孩子?
琴声转为悠远的曲调,像苏格兰阴天下漫无边际的草坪和远方的栅栏灌木。
傅谐竭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希望能将力量传递给身边的孩子:“你会上学的,肯定会。贵千是聪明的小孩,我们看过你小学时候的课本、试卷,都很好很优秀。
但是我们不需要你付出很多去换取分数,你不一定要是考得最好的那个,我只希望,你是快乐的、健康的小孩。”
贵千的心上的褶皱好像被慢慢熨帖了:“快乐健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吗?”
“不是哦,”傅谐轻轻摇头,“快乐和健康是值得夸奖的事情。虽然我们现在没有上学,但那不代表我们没有学习呀,我们每一天都在呼吸,但是怎么好好生活,是需要一生去研究的功课。”
哒登哒登哒登,和弦一转,轻快中带着优雅,重复的音阶结构仿佛是对生活的模仿,在重复中升华凝炼,锤炼出经典的旋律。
“早上你去了花房,妈妈是不是又给你介绍了很多新的品种?那恭喜宝贝,上午你学到了很多花的知识,下午来和爸爸尝试了音乐的感觉,这一天不是很好吗?”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
她为什么要急呢?
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以来,她心里那个滴答滴答的时钟一刻不停。早上做了什么?中午做了什么?晚上做了什么?
但凡一个问号得不到解答,那种焦虑不安就会缓缓生长。
“不要心急,我们一起慢慢来 ,嗯?”
“贵千是最棒的小孩。”
傅谐低头,一口亲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感兴趣的乐器吗?爸爸都可以教你。”他说得自豪。
“全部吗?”璩贵千捂着额头惊讶问。
傅谐:“全部,带你入门都是没问题的。”
璩贵千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诚实地给出答案:“我不知道。”
傅谐畅声道:“那就慢慢想,欢迎你随时过来,随便摆弄它们吧,我时常遗憾自己只有两只手,冷落了很多老朋友。”
他潇洒自如,自豪地向亲人展示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是最耐心的老师、最好的引路人。
==
晚饭前,璩逐泓回家了。
贵千在自己的房间里,将那张写着不知名字母数字的纸巾夹进书本,放在了书桌侧边书架上不显眼的一处。
没有缘由、没有来处的几个字,或许只是个漫无边际的梦,大脑的信手拈来。
但或许是潜意识在起作用,她还是记了下来,并保存。
楼下传来哥哥的声音。
她转身,脚步轻快,脸上挂上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笑。
晚饭后,在兄妹俩逐渐固定的散步时间里,璩湘怡拉着丈夫的手到窗边,靠着他的肩膀放空。
“下午怎么样?”
这段时间堆积的公事实在太多,哪怕助理们已经过滤并承接了一部分,留待她本人的事项还是不少。下午紧急去参加了工作会议,她是和璩逐泓前后脚进家门的。
“挺好的。我想,等贵千手好了,可以让她挑一挑有没有想学的乐器,我可以教她。”
“嗯……这样更好,贵千是不是还有点儿怕你?”
“今天好一点儿了,”傅谐叹气,“真是羡慕你呀。”
妈妈抱女儿再亲切也没事,到了爸爸这里,总是会有界线的,需要花更多功夫建立亲密感。
璩湘怡拍拍他的手:“会好的。你可招人喜欢了,放心吧。”
当年可是她追的傅谐,过五关斩六将,抱得古典乐美人归。
“哦?真的?”傅谐转头,笑着和妻子亲昵。
一番夫妻间的亲密打趣后,他又提起:“说起来……今天贵千提到去上学的事了。”
“因为逐泓不在吗?”
“有这个原因吧,贵千一个人,她又是敏感的孩子。”
“是啊……毕竟,她不是真的只有五岁……”
“说起这个,周末去复诊的时候,再找医生给她做一个认知测试吧,”傅谐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这两天贵千越来越……不像小孩儿了?”
璩湘怡一下挺直了腰:“对,就像之前医生说的,她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在一天天恢复了。只是她一直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做噩梦。”
她一下子又忧心忡忡了起来。
于是傅谐也只好揽住她安抚:“没事没事,慢慢来总会好的。再给她一点时间、给我们一点时间……”
温馨甜蜜的时光没过半晌,璩湘怡突然想起了什么,蹭地站直了:“是不是得先想想贵千要上什么学校啊!我爸那堆钥匙我放哪了,对,我先让助理排查一下城里的学校……”
傅谐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璩湘怡入睡前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贵千换过了药,一觉睡到了天亮,乖巧地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几次。
清早醒来的女孩并不知道全家的心理活动,只是高兴自己今天在哥哥出门前起来了,很是主动地和他说再见,看他穿着青春洋溢的校服出门。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谐和璩湘怡乐见又不无心酸地发现,贵千渐渐地将探索完的别墅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范围。
不用别人提议,她也会打开电视调到自己想看的频道,也会主动和佣人打招呼,在被问到想吃什么时给一些具体的回答,而非“都可以”。
小猫终于在这个范围内标记了领地,逐渐养成了伸出爪子,早晚都巡视一遍的习惯。
尽管这意味着贵千不像从前那样时时想黏在他们身边、刻刻去找爸爸妈妈去哪了,璩湘怡和傅谐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刚建立起来的安全感。
第35章 “恢复得不错。”
“恢复得不错, 这段饮食还是要注意,别吃发物、别吃色素沉着的。脸上不好留疤,要是痂掉了还是有痕迹就去挂个医疗美容科,我们院做伤疤修复也很有名的。”
医生絮絮叨叨, 站在一旁的父母和哥哥连连点头, 三个人一起记注意事项, 惹得后面做笔记的张怡萱都很是紧张。
“最近止痛药还在吃吗?”
医生简单触诊后调出了刚拍的片子, 对着光板看肋骨的恢复情况。
璩湘怡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药盒:“在吃,这两个, 早晚各两颗。”
医生看了止痛药的品名和含量后斟酌了一会儿,问璩贵千:“这几天有感觉到胸痛吗?”
女孩摇头。
医生点点头:“以后只吃这一种就行,要是有痛感立刻找我。固定带再用一个礼拜,这段时间还是别剧烈运动。”
又是一阵刷刷刷的笔记声。
这是璩氏的私立医院, 这一层专门留给了他们, 从停车场起直接走私人通道上来。
璩贵千的外伤恢复得不错,几个医生复诊完后又给她做了几个测试。
果然,就像傅谐和璩湘怡察觉到的那样,贵千的思维能力在缓慢地恢复中,甚至医生表示,她的逻辑思维超过了十三岁的平均水平。
到了和医生会诊沟通的时候,在父母的暗示下, 璩逐泓主动带着贵千到楼下的喷泉边散步。
“目前来看, 这些外伤都不成问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调养身体。这是小姐本次的验血报告。”
为首的银发医生点开了投影仪,把几个重点指标圈了出来。
“血红蛋白和血小板指数都不高, 注意补铁,待会儿会给你们一张饮食清单,请让营养师注意一下, 再有就是少食多餐,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
数据对比下来,比起在潞城初见时,这次的检查结果已经有了可视化的提升。
虽然还是没达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健康状况,但至少不是苍白无力、摇摇欲坠的样子了。
一通交代之后,璩湘怡让张怡萱再和医生们对一遍注意事项,确认没有遗漏之后再通发给淑珍阿姨和宅子里的管家等团队。
复查的结果很不错,超过了他们的心理预期。腿上的旧毛病还是得等到身体养好后再评估具体的手术方案,但至少一切都是有进展的。
他们这儿结束了,季明达紧跟着就溜了进来。
他还是随身提着个黑色公文包,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成沓的纸笔,专等着发给患者。
璩湘怡特意让他等着,是为了商量定期心理辅导的事。
那天晚上的噩梦实在把他们吓到了。
尽管最近两天贵千没有再做噩梦,她也觉得定期让贵千和心理医生聊聊或许是有帮助的。
他们实在太珍惜她,以至于精心再精心,依旧怕自己不知道如何保护她、治愈她、呵护她。
季明达听完他们的描述之后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而是先安慰他们这是正常的情况,贵千不是旅游回来,过去的十年真切地在她生命里留下了痕迹,虽然她忘了一些事,但潜意识却记得。
他也询问了这段时间贵千的日常作息和生活方式,听完后挠挠头,摸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回答:“听你们的描述,现在的情况很好,没有需要我介入的。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安排一个每月一两次的见面,我和贵千小姐聊聊。”
客户有需求,总不能直接把人推走,这可是按半个小时计的天价咨询费,再说——
“视情况,等时机成熟了,您二位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一起陪小姐做咨询会话。”
老实说,季明达认为他们这过度膨胀的保护欲已经初露端倪。
这也是有过孩子夭折、走失经历
的家庭普遍会出现的问题,虽然未必会真的产生家庭冲突或隔阂,但做医生的还是得防微杜渐。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季明达去和张怡萱约时间。
复诊之后,就是他们难得的周末时光了。
一天前,贵千提出要和逐泓一起去爷爷奶奶家时,谁也没有反对。
这两天璩简和王曾柔就住在山外青山,经常来和他们吃晚饭、陪贵千在庄园各处消遣。他们还打算在这待些日子再去南方旅居,留足了和失而复得的孙女相处的时光。
那另一边肯定也不能厚此薄彼,傅奶奶这两天的电话也没断过,都心心念念等着她。
璩湘怡坐上了去公司的商务车,顺带着把傅谐送到他排演的音乐厅去。
出发前,两人还好好叮嘱了贵千,在奶奶家也要好好吃饭,接着又嘱咐逐泓,记得让妹妹吃药,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先出发。
看着那辆黑色迈巴赫先驶出,璩湘怡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身边的丈夫牵出,她转头去看,就看到傅谐脸上怅惘的神情和她一模一样。
傅谐闷声:“我都不敢想,要是贵千去上学,我们得多担心……”
是啊,只是出门去爷爷奶奶家过一个下午,他们就分离焦虑成这样。
璩湘怡想到总有一天贵千会长大、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就感到心里一阵钝痛。
紧接着她一头栽在了傅谐的胸上,蒙声说:“还有助理和保镖跟着,我让他们每隔半小时给我发简报。”
傅谐啃哧啃哧地笑了,忍不住揉乱璩湘怡的头发,再给她慢慢整理好。
“我们慢慢来。”
==
迎着阳光,透明袋子里湿润的种子粒粒分明。
“向日葵。”
璩贵千手里拿着两袋种子,歪头观察。
比起山外青山那样跳出常人认知的奢华住所,爷爷奶奶家就是她在潞城会向往的样子。
老式的居民楼坐落在校园的一角,旁边就是通往旧居民区和市场的小门,会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路过,却又充斥着满满的生活气息。
奶奶家就在一楼,连着一个不大却蓬勃的小院子。葡萄藤和丝瓜藤各占据了一半的木篷,顺着顶部垂落枝条,不难想象夏日夜晚在棚下石质桌椅上纳凉会是多么舒爽。
她此刻就坐在石凳上,不过还垫着一层厚厚的垫子,是爷爷特意拿过来的。
他们此时就在这里。
如果是从前,璩逐泓会先去爷爷的书房练上一个小时的毛笔字,请爷爷点评完之后再给奶奶打下手。这院子里的木棚曾翘起一段干裂的木条,就是他帮着修复的。
但今天,重头戏显然是种花了。
“这些种子已经做过催芽了,瞧,瓜子尖尖已经冒出来嫩芽了。”
璩贵千摊开手,任由奶奶将种子一一列在她和哥哥的掌心。
寻常的瓜子模样,但外壳轻裂,冒出一点儿尖尖,真是难以想象,每一颗小瓜子都可以长成一株植物。
璩逐泓熟稔地搬来数个小花盆、灌溉瓶,还有营养土和沙土。
贵千伸长脖子,完好无损的一只手轻轻摩挲花盆的边缘,不一会儿,手上就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土。
哥哥看了她一眼,嘱咐道:“那只手当心,别沾到灰尘。”
其实已经结疤了,医生都让她可以不用再带纱布,保持透气,但哥哥还是小心谨慎。
“嗯。”贵千乖巧地点头。
爷爷刚好从后面绕过来,手上提着一个老式的青花瓷水壶,给他们一人晾了一杯菊花枸杞茶。
璩逐泓按照要求混好了种植土壤,在花盆里一层层垫上,直到快装满小花盆的三分之二。
傅奶奶手持灌溉瓶:“来,贵千,瓜子尖儿朝下,轻轻地……”
种子和泥土接触,她的指尖缓缓感受到了小芽深入土地的力道。
再盖上薄薄的一层土,将将淹没种子。璩贵千已经可以期待起初生的嫩芽顶破壳、顶破泥土,初见天日的一天。
一个花盆只放一两颗种子,等他们慢慢把所有出芽的向日葵种子都种下,石桌上的菊花枸杞茶也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好了!”
十几个小花盆一摞摞的摆在墙边,在阳光照得到的角落里,泥土湿润。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们慢慢地会长出枝叶,最后开出花苞。”
“这个夏天是不一定看得到开花了,但明年一定可以。”
傅奶奶信心满满,拉了璩贵千的手给她细细的清理指缝中的泥土。
洗干净手的众人围坐在石桌边,享用奶奶自己种的圣女果。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水爆开,新鲜爽口。
与在庄园里眺望翠绿草坪相比,一样是惬意的,但是,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手指触及泥土的时候,心好像会更平静。
哥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看着,好奇地点点砚台,于是一向在教导璩逐泓学习时要静心的傅爷爷主动提议要教她研墨。
这是一只手也能做的事情,她小心翼翼捻起墨,在傅爷爷“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声音里感受颗粒和水相溶的触感。
多么奇妙。
生命充满了新奇的体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那与财富无关、与权力无关。好像一瞬间,她的人生展开了新的一页,和人接触、和自然接触,一切都是和善的,一切美好都是敞开的。
饭后。
华庆大学的校园依山而建,有不少上下坡道,风景秀丽,但璩逐泓顾及着上坡对贵千而言太吃力,只拉着她往湖边平坦的小道上走。
身后的保镖远远缀着,校园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让璩贵千感到惊奇。
骑着自行车飞速经过的双肩包少年,长椅上三两坐着聊天的小情侣,耳朵里塞着随身听耳机的慢跑人,她都在看,都去观察,恨不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活泼多了,更像个好奇的孩子,真正展露了天性。
“哥哥以后会来这里读书吗?”
在走过一栋遍布爬山虎的教学楼后,璩贵千转过头问他。
“可能吧。”璩逐泓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跟随爷爷奶奶的步伐来华庆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国内顶尖的学校,经管更是出类拔萃的专业。
但,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总是忍不住去想,更多的可能性。
璩贵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是哥哥的话,想去哪里肯定都可以的。”
“对我这么有信心?”璩逐泓笑道。
“有的,”璩贵千认真回答,“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是很厉害的人。”
“贵千也是很棒的小孩。”
她低头,笑容中的眼神微暗。
第36章 二十一世纪是信息和技术的时代……
璩贵千回家之后的第三个周末, 她把璩湘怡赶回了主卧。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用妈妈一直陪我睡觉,而且,妈妈只陪我, 那爸爸不是很可怜吗?”
璩湘怡是被穿着睡衣的执拗小女孩给推出来的。她一边感慨, 贵千恢复得很不错, 还挺有劲儿了, 一边又止不住地惆怅,孩子都会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的。
于是她也只好接受, 再三叮嘱了贵千,要是害怕,就把床头的睡眠灯打开,不习惯就一定要过来找她。
“知道啦知道啦。”
璩贵千点点头, 指了指倚在门边笑望他们的傅谐。
“我会乖乖的。”
啪嗒门一关。
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女孩松了一口气, 盘腿缩在松软的椅子上,偷偷摸摸地打开电脑。
这间房在几个星期内很快添加了不少属于她本人的色彩。
比如窗前一盆刚冒出尖尖的向日葵花苗。
比如床头端坐着表情严肃的金毛犬玩偶。
比如书桌边添置了一台电脑。
——在她对爸爸的工作电脑表现出兴趣的第二天,一台崭新的机器就出现在了她书桌上,连带着整张桌子都换成了有宽敞桌面的样式。
当F3578这串字母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时,璩贵千决定,她要弄明白这是什么。
这个决心来得并不艰难。
几天前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庆幸
自己没有吵醒身边的妈妈, 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洗脸。
她已经习惯脚下颠簸的触感。
在爸妈身边,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而身体上的不便也被细心和体贴抹平了。
渐渐地, 她也被说服,这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可被纠正的小错误。
黄铜流水边框的除雾镜前,璩贵千扑地把温水激在脸上, 很认真地端详起自己。
额头的痂已经掉光了,在悉心养护下没有留下疤痕,还有一些红肿也即将消退。
她的脸比从前白皙,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渐渐能看到皮肤散发出的光泽,脸颊上也长出了手感柔软的肉。
这张脸,她却始终是有些陌生的。
她没有从前的记忆,睁眼起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自己。也正是因此,没有看惯自己的她,才能像旁观者一样,敏锐地审视自己、发现那些被爱滋养出的点滴痕迹。
女孩真的和妈妈很像。
她摸摸自己的眼睛。
细长的眼型,微挑的眼尾。
和哥哥也很像。
梦里一闪而过的、眼角含泪的哥哥。
那串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为此惶恐不安,总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来,她有义务想起来。可她又不明白这情绪的由来。
怀着莫名的焦虑,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出没在妈妈和哥哥的书房。
璩湘怡在山外青山的小别墅里并没有设置办公空间,只有一间不大的书房,有一半都是私人兴趣的藏书。她并不想让家里也变成办公区域——这个职责已经由公司大楼以及庄园内的另一栋建筑承接了。
而璩逐泓的书房则更像是高中生的兴趣爱好展示柜。里面一多半是各类模型和拼图,另外一半才是书,包含着教辅资料学习材料,还有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兴趣书。最多的是电影资料,从名导自传到剧本解析。
她在里面消磨了两天,看得晕头转向但毫无进展,反而惹得璩湘怡和傅谐焦心不已,立刻让出去见朋友的璩简和王曾柔回来,让老俩口带着贵千去外面消磨时光。
小孩怎么可以一直看书呢?
这么小的年纪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
璩贵千就只好托腮,一边看着静水上的鱼标,一边琢磨,全世界最高的楼也才一百多层,F3578怎么也不可能是楼层号的意思,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最后,一天下午,在琴房听爸爸演奏时,她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电脑,灵光一现。
翻书,是翻不出来的。但她翻过的书告诉她,二十一世纪是信息和技术的时代,信息技术就是先进生产力的方向。
她不懂信息技术是什么,生产力又是什么,但她知道,这台机器,或许可以告诉她答案。
于是,在这个成功独处的夜晚,空调呜呜地驱散暑气,半开的窗带进晚香玉的气息,而她,也成功开机。
探索新技术好像是小孩天生的技能,至少在她看来,摸索出检索的页面简直毫无难度。
F、3、5、7、8。
她满怀希望地点下搜索键,瞬间被浩如烟海的信息淹没。
某种打字机的型号……
外国飞行爱好者的论坛界面……
机械键盘的型号……
航空公司的订票窗口……
某个欧盟标准的名字……
专利号……
璩贵千找得脑袋嗡嗡响,向后仰倒,盯着浅灰色的天花板和古典玻璃罩灯发呆。
眼前残影褪去,她烦躁地拿被子蒙住头,决定先睡一觉再说,说不定梦里就有新的线索了。
而在别墅的另一个套间里,璩湘怡也正和丈夫讨论着女儿的读书事宜。
傅谐安慰来回转的妻子:“既然贵千想去上学,那就顺她的意吧。”
前两天傅爷爷和傅奶奶也和他说起,贵千对读书学习这一些都很好奇,她没提,但每次逐泓写字时总是在一边乖乖地听着,叫她看电视都不去,更对大学校园又说不出的好感和憧憬。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儿孙的教育没有什么要求,更是只想贵千开心。如果孩子想,那么让她去就是了,爷爷奶奶作为退休教职工,都还有附属中学的名额能用呢。
但傅谐和璩湘怡就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了。
尽管医生说女儿现在的情况只是失忆了,接触同龄人说不定能够加速她的恢复,他们还是着急又心焦。
贵千要去上学了!
这个认知把璩湘怡憋得团团转,就像是明天就要开学典礼了,而她现在还没买书包没领书,没拿校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读几年级!
傅谐就在旁边跟她一起慢慢梳理。
首先是学校的选取。
读什么学校,私立还是公办?或者干脆去国际学校?
璩湘怡觉得不如直接上国际学校,一笔钱砸过去所有老师都得围着贵千团团转,作息时间也好调整,三点放学,别人去上补习班,贵千就放学回家玩儿,多好。
傅谐在一边给她泼冷水:“国际学校将来升学怎么办?你舍得送贵千去国外读高中、念本科?”
别说国外了,她连家门外都不舍得送出去。
于是作罢。
那么就只能是在张怡萱已经给出来的名单里筛选。
不管私立还是公立,首先要学风扎实的,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学校,会带坏小孩。
其次也不能是纪律严格、唯成绩论的,读书不能把贵千累坏了,本来就在养身体呢,可不能压力太大。
距离倒不是问题,还有直升机……
但学校的条件也要挑一挑,连草坪都没有的怎么行呢,课间连走一走的地方都没有……
食堂也不用看……他们可以给贵千送饭……
这么一通筛下来,纸上划掉了一大半的选项,两人口干舌燥。
“还剩下几个?”
傅谐趴在床上拿过那张纸:“五所。”
璩湘怡叹气:“让怡萱再做一轮背调,我们最后决定。”
傅谐点头,把头埋在了枕头里,这一连串的九中十九中十四中、师大附华大附北大附实在把他搞得头晕脑胀,比记谱难多了。
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让贵千继续读初二?”
按照自然升学顺序,是该读初二了。
他一个轱辘坐了起来:“不行啊。”
成绩突出与否倒不是他看重的事情,只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贵千显然是个很要强又很敏感的孩子。
表现不好,她自己就是最难过的人,他们这些亲人反倒是天天劝她没事的、没关系的、你最棒了。
虽然他对贵千有信心,这么要强的孩子又天资聪颖,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这两天跟他学钢琴都进步明显、一点就通。
但毕竟,她少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初一都没有完整念完。再者,京市和地方的教育水平也不一样,教材都不一定完全对得上。
跟不上怎么办?
贵千难过了怎么办?
她非要发愤图强怎么办?他们拦还是不拦?
拦,她伤心了怎么办?
不拦,她身体怎么吃得消去卷那些没必要的分数?
傅谐说完,璩湘怡就扑到他身上,两人一同体会做父母的纠结。
璩湘怡声音闷闷:“还有啊!现在进去读初二,人家同学都是认识一年的了,贵千融不进去怎么办?”
傅谐当年是走的音乐专业生的路子,闷头练琴,满世界比赛。璩湘怡却是学校里踏实读书出来的,深刻明白小孩子之间的弯弯绕绕能有多磨人。
现在的孩子更是早熟,有一些受父母影响,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下菜碟,势利眼、抱团欺负人、穿小鞋告状,玩得比大人还顺溜。对待稍有“特殊”的同龄人,就更是这样。
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乱出馊主意:“有好几个生意里认识的,都打招呼说有和贵千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我嫌他们心眼多,没让。你说我把他们叫起来培训一下,来给贵千当陪读……”
傅谐失笑:“还培训一下!璩湘怡!你真当皇帝啦!”
“那就读初一!”
璩湘怡抬起头,和傅谐瞬间达成一致意见:“还是问问贵千再说吧。”
傅谐点头:“咱们也可以先给贵千找个老师 ,把从前的知识捡一捡……到底想念哪所学校,从哪个年级开始读……看贵千的意思吧。”
“这个主意好,”璩湘怡伸手捞过床头的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我先给徐茂留个言,再挑两个好老师,要精通儿童心理学、寓教于乐、经验丰富……”
她在那碎碎念,想一出是一出,完全看不出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
傅谐看了眼时间,伸手按灭顶灯,只留了床头两盏夜灯,说道:“你记得给他们发奖金。”
璩湘怡连连点头,又把“记得给自己发奖金”这件事给助理记了个待办。
啊,我真是个好老板。
她心满意足地钻进傅谐怀里。
第37章 一个货真价实的、逃不走的亲生……
碧空如洗, 天朗气清。
杨璐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一般是清洗养生壶,泡上一壶清新的水果茶,打开一天的好心情。
但今天, 她进门, 就看见同办公室的小陈艳羡地瞧着她, 见她来了就指指她的位子。
杨璐摘下耳机, 一头雾水。
她的办公桌上方方正正摆着一个白色纸盒,样式简洁、落落大方。
她困惑着打开, 最上方是一张卡片:
姐姐好,逛街时看到一条很适合你的丝巾,请收下我的小礼物。
落款是,璩贵千。
卡片下方, 品牌标识露出, 一个经典花纹的斜纹桑蚕丝方巾礼盒,除了英姿飒爽的飞鸟格方巾外还有小瓶经典款香水。
杨璐:……天哪。
凑到她身后看热闹的同事们星星眼:天哪!
杨璐回过神来问道:“谁送来的?”
这肯定不是快递。
小陈努努嘴:“鲁哥进来放的。”
鲁鹏飞刚好带着路小葛走进来,最近他们组为了市里的流窜惯偷忙得脚不沾地。
瞧见一帮人围着杨璐的位置,带着黑眼圈的路小葛兴致勃勃:“你拆了吗?……哇塞!”
年轻的小警察露出羡慕的表情:“真好,不过我们组的装备也鸟枪换炮了哈哈哈,你看我师傅那个破摩托都换新的了……”
捐物资给派出所是郭臻的主意,既实用利落, 又能撇开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
而杨璐的礼物确实是璩贵千的小小心意。
感谢她的帮助, 感谢第一瓶甜牛奶的滋味。
缩在墙角的小女孩从她脑中一闪而过。
杨璐合上盖子,高兴中又有些惆怅, 最后一拍双颊:“好!振作精神!新的一天!”
郑昊辰的一天就没有这么美好了。
他仗着身强体健,推开郑晨好一把夺走了桌上的钢镚,背上书包出门。
这一周, 林雅丽发了疯似的怎么都不肯出门,他们只好坐校车去上学,路上自己买早饭吃。
郑晨好在后面恳求他,伏低做小的样子可怜得很,郑昊辰听得烦了,往后扔了两块:“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跟个猪一样。”
他和自己的好哥们儿汇合了,嘻笑闹腾。有人不和他玩,也有人听不进爸妈的话,觉得和拐子的儿子玩耍很酷。
郑晨好缩在一边,兀自背着课本,眼睛里闪着雾气,又强逼自己忍回去。
……什么都变了。
从郑林妹走了的那一天开始,什么都变了。
为什么呢?
她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呢?
她原来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郑晨好毛骨悚然,又不由得庆幸起来。
哦,没有她,就是我。
幸好有她。
……可她逃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要留在这里忍受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一切?
她怕,她太怕了。
郑昊辰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逃学逃课不知道去哪里玩,把作业丢给她写,连爸妈给的饭钱都拿走大半。
可她不敢跟爸妈说。
她真怕,爸妈突然反应过来。
是,郑林妹走了,可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货真价实的、逃不走的亲生女儿。
她就是下一个郑林妹吗?
她时而战栗,想起那天阁楼上给郑林妹送饭时看到的一切。
伤口,灰白的青紫的鲜红的乌黑的。
她打了个冷战,把目光投向弟弟。
郑昊辰兴奋地大喊着动画片里的招式名称,和人交换着干脆面卡牌,大喊大叫,像个滑稽的小丑。
这个家……只能有一个孩子过得好。
妈妈已经不去工作了,他们从少年班兴趣课退学。爸爸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时不时就要跑医院。
昨天晚上,老师给爸爸打电话告状,她记忆中第一次,爸爸对郑昊辰发了脾气。
“你要气死我呀!小学你就考37分!我辛辛苦苦供你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郑岳军脸上还带着淤青和红肿,表情一夸张,就忍不住嘶一声,和戏曲里怒目结舌的丑角多么像。
“你让让!别挡着……”
粗旷的中年男人被儿子脸上的厌烦镇住了,他扬起手——
啪!
郑昊辰一掌挥开了他,发出清脆的声响。
“烦死了!”
老不死的。
她听见郑昊辰轻轻嘟囔。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响亮的关门声,像一记耳光甩在无力的男人脸上。
寂静之后,郑晨好轻轻地放下筷子,她茫然,然后听见父亲飘忽不定的声音:“你去把碗洗了吧。”
……
郑昊辰没有了,她就是唯一的孩子。
这个家只养的起一个孩子。
……
嘟——
校车来了。
几个男生拎起沾满尘土的书包插队,向前冲时撞了一下郑晨好的肩膀。
她突然惊颤,震惊于自己刚刚的想法,随后就是更深的愤恨。
如果不是郑林妹逃了,一切都不会这样。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
璩贵千打了个喷嚏,惹得傅谐立刻停了教学课程,紧张地问长问短。
“是不是感冒了?”
“昨晚有没有踢被子?”
“有哪里不舒服?”
在他动员全家积极备战感冒之前,璩贵千及时找回声音:“没有!”
傅谐停住,观察她三秒,确认没有任何症状且面色如常,才坐回原地,嘴上还是说着:“待会儿让厨师做一道润肺的梨汤,加百合和莲子炖炖,给你当下午茶。”
璩贵千点头,左瞟右瞟,瞒下了昨晚睡前忘盖被子的事情。
傅谐给她倒了杯温水,继续弹起刚刚的入门曲目。璩贵千已经学完了《致爱丽丝》,新手教材翻到下一页,研究起了《天空之城》。
教这首曲子前,傅谐特意带她去影音室看完了电影。
废墟中的花园,长满青苔的机器人,一朵小花的守护。
影片的后半段,在爸爸的臂弯里,璩贵千开始哭泣,又是默默无声的。
但直到傅谐递上纸巾,她才讶然发觉自己脸上的泪水。
也不是伤心,只是怅惘。
繁盛后又衰落,花开总有花败,一代一代,轮回从不停止。
那是她不想理解的事物。
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有阴差阳错?为什么不能只有纯然的喜悦和快乐呢?
阴晴圆缺,若美好总有终结,在享受当下的快乐时,她要如何不去担心往后终会到来的分离呢?
“生命会有离合悲欢,但爱和思念是永恒的,”傅谐揽着她,轻声安慰,“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也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
一股清澈的暖流涌过,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奋力点头,纸巾糊在脸上。
这两天,璩简和王曾柔回到南方去了,璩湘怡总有工作缠身,为了能按时到家推却了许多应酬,家里往往就是傅谐陪着她。
练琴、聊天、各种各
样的消遣。
还有补习。
父母商量了许久,最终将几个进入决赛圈的学校摆到她面前,一一掰碎揉细了同她讲优势劣势,又征询她想上几年级的意见。
她在哥哥的母校和离家最近的学校之间纠结,最终听从了妈妈的意见,选了哥哥的母校四中,九月份入学读初一。
初中部和高中部就隔着一条河,师资雄厚设施先进,还有哥哥可以陪她一起上下学。
最重要的是,离璩氏总部不远。璩湘怡乐得把孩子放到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不痛快直接一脚油门,五分钟后就给小孩撑腰。
全家一致同意。
看着那本印着高大典雅的教学楼的光滑册子,突地,璩贵千憧憬之余多了些紧张。
补习老师是在这时候登场的。
徐茂筛了一大批各个辅导机构的老师、专做私教的退休教师,最后选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全科教师,许幼清。
许老师四十来岁上评了特级教师,后来家里逢难,她离开学校进入市场,做辅导老师挣了一波快钱。家里的缺口堵上,她也逐渐习惯了更自由的生活节奏。
许幼清生就一副严师的样子,眉毛一竖、面色一沉,吓得住调皮捣蛋的学生。但人却是相当和蔼可亲的,至少徐茂调了她往前十余个主顾的评价,就没有说不好的。
而从老师的角度出发,璩贵千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学生了。
基础有些薄弱,需要从头教起,但学什么都很快,一点就通透。
没有一些小姐少爷们的娇生惯养劲儿,能认认真真地坐上一两个小时,往往是老师提醒,或是家里的佣人被嘱咐着让她们歇一歇。
花卉桌前摊开的课本被短暂收起,放上精致的果盘和糕点,配上一壶温热的养生茶。许幼清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聊聊天。
谈天说地中,璩贵千的特殊之处并不难发觉。
徐茂在让许幼清签聘用合同前是强调了保密条款和对应的天价违约金的。打从一开始,许幼清就知道,这个孩子有过一段落难的经历,刚回到父母身边。
许幼清带着些微好奇心来到璩贵千身边,又真切地在她身上找到了当老师的纯粹乐趣。
这个学生真的会因为“学习”而快乐,她有所感自己正在获得什么,并珍惜知识。
许幼清时而感慨,这份工作真是这两年里最舒坦的一份,一周三天,每次分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教学地点更是如诗如画,花房的小桌前、能看得到宽广草坪的门廊下。
主顾还特意交代了,不要狠抓进度,随着步调慢慢来就好,更不要给小孩压力。
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许幼清批改贵千的数学作业,刷刷刷的勾子下去。
适应初中的教学难度没有问题,许幼清信心满满。
唯一的弱点是英语——
但学英语,不过是环境二字。尤其是小学英语,最重要的是引起小孩儿的兴趣。
她这么提了之后,家里的动画片都换成了英语原声,活泼艳丽的小马、憨态可掬的小猪。一个崭新的随身听也被放到了她房间里。
璩湘怡知道原来那个英语老师的事,心里总隐隐担忧,这是否会给贵千留下心理阴影。
英语不学就不学罢了,不过是多雇几个翻译的事。
可她想起那毫无师德的老师对贵千的冷嘲热讽,乃至侮辱打压,就忍不下这口气来。
罗玉婷的处境也并不好过。
她原本是一家子捧出来的高材生,前途无量、财源滚滚。谁知道一下子天翻地覆,没了编制、吃了处罚,更丢了脸。
她家的亲戚倒是好心,来帮罗玉婷介绍工作:“去辅导机构带班,一年也能挣这个数!”
没想到她直接甩脸色给别人看:“谁爱去谁去!”
谁不是在外面收辅导费的?那么点工资怎么够花?怎么就她这么倒霉呢?
去当辅导老师?跟那些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的一起挣辛苦钱?她脸都要丢尽了!
罗玉婷在家窝了好几个月,父母也捧着这个会读书的独苗,不敢说一声劝慰的话,只是叹息声一天比一天长。
等她终于肯拉下脸去教辅机构应聘时,却没想到,收到的都是闭门羹:“对不起啊罗老师,你这个学历不错。但是,这个、这个师德也是很要紧的。现在的家长都很厉害的,万一闹起来我们吃罪不起的……”
接连收到了三份拒绝,罗玉婷如遭雷击,指着机构的门大骂:“是他们做的是不是!他们让你不许招我!”
“啊!干什么!要逼死我吗!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
招聘工作人员拉着她,不让她在大堂里撒泼,但耐不住罗玉婷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忌,连滚带爬地撕裂海报、易拉宝,推搡刚进门的学生。
“报警!报警啊!”
前台小姑娘颤巍巍地拨通电话。
第38章 来见证我的王国。
坐上妈妈的商务车时, 璩贵千的心还沉浸在梦中。
这是她第几次梦到F3578?
她不记得了,梦总是模糊的、没有缘由的。
按下窗户,任由清风拂面,吹散思绪。
璩贵千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背带裤, 配上白色针织短袖, 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兔子尾巴。
女孩正在为了昨夜的梦境烦忧, 试图从记忆里挖掘一些只言片语, 却不得要领,眉间拢着一波轻愁。
这一次的梦中, 京市的雨向北推进,迅猛地刮过山岭和草原,无畏地飞驰向遍布冰川暗礁的北冰洋。
在天空翱翔带来的酥麻还残留在体内,她却陡然坠落, 巨大的撞击声, 火光、无声地灼烧,烟雾缭绕。
F3578。
航班号。
她想,这个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晨起,她第一时间打开搜索这个号码,由首都机场飞往芬兰皇家机场的航班,每周一趟,固定了很多年。
空客的中型机型。
从未发生过空难, 甚至连延误都少有。
可她为什么会梦见呢?
尽管错失了记忆, 她也明白遥远的北欧和她过去的人生不可能存在任何交集。
不是过去,那么只能是未来。
她撞了一下头, 难道还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璩贵千为这无人可说的谜团轻叹,掏出随身的双肩包,抽出淑珍阿姨准备好的枸杞茶小口小口喝下。
她要怎么说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梦的由来, 说出来也只会让旁人再担心。
黑色西装的璩湘怡利落地坐了进来,示意司机出发。她从车厢前的隔板内抽出一条小毛毯,盖在了贵千腿上。
京市的夏天到了必须要开空调的日子,但还是要好好保护有旧伤的腿别受寒。为了这,妈妈还给她准备了很多中筒袜。
由山外青山到璩氏总部,车程在三十五分钟左右,避开高峰期,京郊快速路畅通无阻,窗外的景色也由树木森森变为工业时代的产物。
这还是璩贵千第一次来市中心。
京市实在太大了,由南往北,由东至西,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拢在里面。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擦肩而过的有太多人,可无缘擦肩而过的却只会更多。他们就是勤劳的蜘蛛,来来回回,织造出这个年代的辉煌。
一进入二环,似乎空气都变得更炽热了。
热气蒸腾,熏得高耸的大楼面目扭曲,巨大的钢铁怪物每天吞吐着人们。
隔着红绿灯路口,璩湘怡指着前面一栋设计前卫的大楼,对她说:“就是那里,妈妈工作的地方。”
她的声音欢欣中带着雀跃,活泼得不像话。
璩贵千的眼睛也亮晶晶的,看了看高楼,又看了看她,止不住地崇拜。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满足璩湘怡的野心了。
低调的商务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的固定位置,她率先下车,像骑士一样对璩贵千伸出手:“来吧。”
来见证我的王国。
……
话虽这么说,但璩贵千并没有见到偶像剧一般浮夸的画面。
是的,除了动画片,她最近又迷上了偶像剧。男女主角很有信念感的大吼、动不动就360度回旋的慢镜头、跌宕起伏的剧
情节奏,经常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但看电视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了。
璩贵千还是相当庆幸妈妈不像电视剧里的总裁一样,踩着红毯,上下班都要一排人点头鞠躬问好。那她真的会待在车里不想下来的!
他们很平常地穿过停车场,坐电梯到了一楼。
如果是平日,璩湘怡会选择直达顶层的办公室。但今天为了让女儿参观宽敞明亮的大楼和璩氏标志,她特意带她从大厅经过,再乘坐观光梯向上。
而另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常识是——
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公司大老板的。
对于一个员工数以万计的公司来说,能认得全谁是顶头上司、谁是部门一把手就不错了。
那些高管、管委会成员、股东、董事,名头是很响亮,可是走在人群里,没有了前呼后拥的人,谁又知道你是谁呢?
窗明几净的大厅里,挑空至三楼的穹顶熠熠生辉、线条流畅,一个巨大的商标横贯在前台上方。
像山,两个M的重叠,重峦叠嶂。
璩贵千行走在亮得反光的大厅,羊皮小靴发出哒哒的声响。
她感受到别人的视线,那股站直的力量从妈妈的手心传递而来。
不要害怕。
始终有我在你身边。
于是羞怯散去,细小的勇气生了出来。
三三两两的商务人士脚步匆匆,提着公文包和电脑来来往往;工作人员看了她们身后助理的牌子,默契地略过查验门禁的步骤。
其实没有人专注地盯着旁人看。
最多是一眼扫过,一个雷厉风行的妈妈牵着可爱的女儿。小女孩走路有些跛,但没人会停下脚步细究。
你看,我是可以的,我不害怕站在人前。
小小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攥紧了妈妈的手,感受璩湘怡同样用力的回握。
前台却是认识他们的,亲切地问好,极有分寸地夸奖她们多么相像,惹得璩湘怡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她在公司往往是不苟言笑的。年轻时不够严肃就镇不住场子,当时留下来的习惯。
张怡萱快步上前按了电梯,璩湘怡揽着贵千走进观光梯。
在眩晕的失重感里,她指给贵千看远方红色屋檐的一角,在她耳边描述金色的夕阳打在玻璃墙面上会有多么耀眼夺目。
天高云阔,大半个京市如同画卷般展开,匍匐在人脚下。璩贵千扶着栏杆的手轻颤,瞳孔不由放大,里面盈满了震撼。
最后,璩湘怡让她低头,看左下方的一个小角。
“那里就是之后你上学的地方。”
璩贵千的眼神都聚焦在那个小角上,伸长了脖子去瞧,看得见绿色的草坪和红褐色的塑胶跑道。
“很近。”
璩湘怡附和女儿的话:“对,离我们都很近。”
叮咚——
电梯门开。
哗啦哗啦几声,彩条飞舞,四散的亮片映着天光旋转落下,周围是助理们灿烂的笑容。
人群后的徐茂和张怡萱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怡萱轻轻挑眉,示意他赶紧上下一步。
蓝天白云,落地窗前,徐茂推出各式口味的慕斯千层、水果切条等组成的大蛋糕:“欢迎小姐第一次来总部,我们助理办公室的小小心意,也给大家一个甜蜜的工作日。”
女孩微红着脸说谢谢,在璩湘怡的示意下第一个挑选。
她拿了草莓香草慕斯。红润饱满的整颗草莓点缀在奶油上方。
璩湘怡:“你们分吧,谢谢。怡萱待会儿给大家买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报。”
“感谢老板!”年轻的职员欢呼雀跃。
张怡萱跟在璩湘怡身后,扭头朝他们招手,示意给她留一块提拉米苏。
璩湘怡的办公室在拐角位置,有两大面完整的玻璃墙。她最喜欢在这里看雨,京市的雨不多,一下便是倾盆。雨点砸在玻璃上,被性能优秀的隔音玻璃遮去声音,却挡不住摧枯拉朽之势。
不过贵千回来后,她便再不喜欢雨天。
“坐这里吧,想干什么都可以和妈妈说。里面有休息室可以睡觉。要是想看电视玩电脑,怡萱——”
她拖下外套,正想让助理给贵千拿一台电脑进来。但女孩已经把自己安置好了。
她安稳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陈列开这一天里打发时间的东西——
六年级语文课本、文具袋、从哥哥的书房里淘来的故事书,还有自己的随身听。
“诶呀谁家的小宝贝这么棒呀,让妈妈亲一下!”
趁着助理还没进来,璩湘怡捧住女儿的小脸狠狠来了两口。
贵千只好承受,羞红的脸赛过慕斯上的草莓。
她去过爷爷奶奶的家,看过那里满屋满屋的书籍、字画和植物。外公外婆却喜欢到处跑,带她去农家乐钓鱼、去京西古寺求签。淑珍阿姨回来后就出远门了,不知去做什么,却和她约好了,回来后带她去庄园里最老的宅子参观。
哥哥的为人相当冷傲,在家却不是一个样子,有时和爸妈拌嘴,也会气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看三部电影——不过会放她进去,然后默默地把影片从阿方索调成哈利波特。
爸爸则是个艺术家,在听过他在家里的门廊下演奏大提琴后,璩贵千深深相信他有把每个地方变成演奏大厅的魔力。
而现在她又看见了更多的妈妈。
妈妈工作的样子和爸爸完全不一样。
爸爸是沉浸的、专注的,练琴时排除身边的一切打扰,写谱时也会揪着眉心玩着头发,没有灵感就会拉她去散步。
而妈妈,妈妈也是专注的,只不过换一种方式。
一心两用,手上还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耳朵却可以捕捉到助理汇报的声音,他们还没说完,璩湘怡已经寥寥几语给出了意见。
几件积压的事情处理完,接下来约了一连串的会议连轴转。她前几周为了保证能准时下班,推了多数饭局和晚上的应酬。
人数多的会议约了楼下的会议室。半年度集团财报进入审核发布流程,也得她审阅批注。
这么忙了一上午,她进进出出,只顾得上交代贵千自便,又调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助理过来陪她。
刘薇第一次被璩湘怡单独布置任务,紧张地连电脑纸笔都忘了拿,傻愣愣地往璩贵千边上一坐。
沙发凹陷一块,璩贵千摘掉耳机抬头去看,才看见这个年轻的姑娘。
她不开口。
璩贵千也没开口。
她在助理堆里见过她,不过从没有单独说过话,此时便很疑惑,有什么事?还是妈妈有什么交代?
刘薇对上极像老板的那双眼,更觉得窒息了,脑子里打好的草稿怎么都想不起来。
但看见她紧张的样子,璩贵千反而放松了,有了一股奇异的、要照顾眼前人的感觉。
她主动开口:“你好?”
女孩眼里的善意很快传递给了刘薇,让她松了一口气,一股脑顺口溜似的说出了自己想好的台词:
“您好我是刘薇,是去年入职的校招生,现在跟着怡萱姐工作,主要负责日程协调和会议安排,也在接触一些职能部门的业务信息。璩总说她去开会,让我来陪着您,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找我!”
璩贵千的语速也不由加快了:“好的!我没什么需要的,有事我会找你。”
但刘薇似乎就打算待在她身边不走了,随时待命。璩贵千瞄了两页书,看身边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自己也觉得别扭。
她抽出白
纸,点点书面上的册子:“要不……你帮我算一下这个?”
是道简单的应用题。
刘薇立刻挂上轻松的大笑脸:“好!”
等璩湘怡回来,他们在休息室用了午饭,家里的厨师送来的餐点一应俱全,璩贵千的那份还附了一小袋坚果和午后的茶点。
午饭后她被妈妈强压着下去散步,又上来睡了半小时,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出休息室,就看到妈妈会议室里不认识的男人。
“天川,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璩贵千。”
第39章 她要给她权力。
罗天川身穿黑色Polo衫, 手上戴着一串菩提佛珠,约莫五十多岁。
“这是罗天川,你可以叫罗伯伯,是妈妈的老朋友、好搭档。”
罗天川是璩氏现任首席执行官, 三年前走马上任。
见着贵千, 他并不惊讶, 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后同她打招呼, 询问最近情况怎样。
非常官方客套的寒暄,璩贵千点头应付了几句表示礼貌, 随后便和妈妈说想出去走走。
她敏锐地察觉自己或许并不适宜出现在这。早上有些人上来汇报,妈妈连介绍都没做,边签文件边三言两语打发了。现在却正襟危坐地讨论,严肃中不失亲近。
是正事, 那她还是避一避。
办公室毕竟还是太枯燥了, o璩湘怡太忙,不然真想自己带她下去转转。她嘱咐了贵千让刘薇跟着,进出都有门禁,助理带着她才让璩湘怡放心。
女孩落落大方地和罗天川点头示意,随后出门。
啪嗒。
门关上,办公室里被打断的对话也继续了下去。
罗天川为人低调,名声不显, 在外连照片都少有, 但履历却堪称传奇。
他早年参军,退伍后南下经商, 创立了国内最大的饰品零售批发市场,融资成功的次年却转身卖给了资本,入职地产集团担任首席财务官, 主导了当年的若干规划设计项目,至今仍是行业标杆。
璩氏物色首席执行官的消息传到市场上后,风起云涌,罗天川并不是当时热议的人选。
无他,出身不显,也不像很多在崭露头角后选择有力妻族支持的男企业家,在关系网中天然弱了一层。
但璩湘怡恰是看中了他没有那么强的独立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独裁者。
罗天川开口:“这么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璩湘怡靠在椅背上点头:“是,早该做了。”
“信托不可以吗?或者你可以把文娱板块转给她,非上市公司的股权交易会很便利。”
“这次变动会引起公示,璩总和股东们谈过吗?这次之后你的持股就会低于百分之五十,我倒不是说要挑拨你们……但你需要考虑到……特殊情况,你不是压倒性的过半,总会有些……想法。从公司的稳定性来说,我也不建议……”
璩湘怡摇头:“就从我名下转璩氏百分之五的股份给贵千。”
璩湘怡独占璩氏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从百分之五十一,到百分之四十六。
距离过半差了百分之四。
百分之四,便是可以产生悬念和阳谋的地方。
“同股不同权?”罗天川提议。
同股不同权是公司架构设计的一种。公司的股权比例和投票比例不相同。让股权比例相对较少的股东能够凭借较高的投票权比例掌握公司的重大决策权。
璩湘怡点了点桌子,思索两秒,无谓地笑了:“不需要,直接转。”
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些小礼物还要瞻前顾后,也太没有意思了。股权最重要的不是分红——信托完全可以实现财富的积累和继承。
——那是权力。
她要给她权力。
“好吧,”罗天川抱肘,身体往后一靠,“准备手续……至少要一个月。”
璩湘怡颔首:“协议已经在起草,还有些证明文件待提交。”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劝你的。”
璩湘怡早有此意。
除了她自己外,璩氏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曾由璩简持有,这部分在璩逐泓十岁生日时当作礼物赠送给了他。其余股份都在中小股东和市场散户手中。
都是自己的小孩,一碗水端平是应该的。这早该是贵千的礼物,已经迟到许久了。
罗天川顺便交代了月前德成收购案的进展,随后便起身告辞。
他们合作三年,璩湘怡在一定限度内给了他最大的发挥空间,而罗天川则充分信任璩湘怡作为掌舵人的商业眼光。
作为职业经理人,最怕的不是一塌糊涂的架构、项目、财务状况,而是不懂装懂、非要找存在感的股东会董事会。
罗天川侵淫商场多年,深知自己在这条路上有着不愿抛弃的底线。而在底线内,璩氏就是他最好的舞台。
丢失多年的女儿找回,他为璩湘怡高兴,却也不满任何的动荡可能性。
罗天川出门后,璩湘怡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拿起手机准备联系贵千,却在这时听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是郭臻。
他双手空空。
璩湘怡示意他落座,郭臻一句寒暄也没有,直入正题:“潞城的监控队伍正常工作中。上周有个冲动的混混砍了郑岳军一根手指,紧急送医院让他们接了回去。罚款我们出了,再给小混混交了他家里欠的医药费。”
璩湘怡眼睛都没眨一下,轻笑一声。
这是在鼓励那些人,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璩湘怡的笑也像一个意外之喜,让郭臻继续陈述:“潞城所有的教辅机构和课外学堂都已经打好了招呼,不会有人敢雇佣罗玉婷。”
璩湘怡抬头,横眉淡目。
“淑珍阿姨那里有消息吗?”
李淑珍自愿去海市调查98年的拐卖案,已经过去了几周。
茫茫人海,这是个浩如烟海的工程,急求不得。
但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真相大白,让一些人得到应有的制裁。
郭臻同步最新进展:“已经找到了当年海市医院档案室的所有工作人员,还在排查中。”
璩湘怡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些事之后交接给徐茂吧。
当时我和他们都在国外,有劳你为了我的家务事颠簸劳累,反倒耽误你的本职工作。”
郭臻立刻说着:“璩总说笑了,我是您一手提拔的,这些工作也是我的份内事。”
从前,张怡萱在璩湘怡身边最久,牢牢把着一个总助理的位置,当仁不让。但另一侧偏向工作交际的总助位置却是郭臻和徐茂的斗争。
外派的位置平白掉到了他头上,这场正进入白热化的竞岗自然消解。他获得了众人眼中的前程无量,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
为什么?
他却始终没问出口。
璩湘怡摇头:“不要老说这样的话,这么客套才是生分了,我给你发一份工资却让你做两份工,哪有这种道理。”
郭臻感到嘴里一阵阵地泛起苦味,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璩湘怡一眼,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好的璩总,那我就期待今年的奖金了。”
璩湘怡哈哈大笑,郭臻也顺水推舟,略说几句后出去和徐茂交接。
贵千回来的时候,璩湘怡正巧忙完了一阵,正站起来活动身体。
她宽松的衬衫下显出匀称健康的体型,带着成熟女人的优雅健美。
夏日天光长。
璩湘怡问了几句贵千都去了那些地方,听完后风趣幽默地给她讲这里当初建楼时的考量和感受。
打地基时发现了几个疑似文物的陶罐,紧急送去鉴定,让他们担心了好久。那时璩氏还不是现今的庞然大物。
在二环内买地建楼是个战略动作,耗资甚巨,如果因为地下挖出了考古遗迹而停工、届时集团伤筋动骨,甚至被竞争对手落井下石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经检测,那些碎陶瓦还真是几百年的东西。但好在,最
终工地角落的一个监控查明白,是有人半夜偷溜进来分开埋的。
警察顺藤摸瓜,牵出一个涉黑团伙,又抓了竞争对手的某个高管。
璩湘怡声情并茂地讲下来,直把璩贵千听得一愣一愣地,手里的水果叉都停了,还是璩湘怡接了过来,一边说一边喂她新鲜葡萄。
休息完了又璩湘怡开了两个预算会议。璩贵千则在办公室里把预定的功课都做完、听了两个英语对话。
日头西移。
忙碌了一天的璩湘怡拥着贵千,站在落地窗前,静静看夕阳落在不远处高楼的整面墙上,折射出辉光,将这片角落映得霞光万道。
“很美。”
贵千的脸上带着满足,嘴唇轻启,吐出由内而发的感慨。
“是啊,”璩湘怡点点她的脸,“以后再来陪妈妈工作吧?这里每周都有一天可以带小孩来上学的,楼下还有学习教室和泡泡球公园。”
璩湘怡没说的是,一般只有还没上幼稚园的小孩才会随家长过来玩。
为了让贵千多陪陪她,璩湘怡也是耗尽浑身解数。
“好吧。”单纯的小孩一口应下。
璩湘怡又吧唧亲了她一口:“好,下班!我们去接哥哥放学吧?”
“嗯!”贵千一点儿没躲,坦然地接受妈妈的亲昵。
从前只能在阴暗角落里看到别的小孩享受的亲吻和爱意,现在坦坦荡荡地陈列在眼前,喊着,快来吧,如果你不要我的爱,我就只能枯萎在这里。
璩贵千知道那种无法传递、独自心伤的感觉,因此她绝不舍得让别人体会。
商务车的门拉开又关上,暑气轻吐,璩逐泓拎着书包上门,还提了一根棒冰在手里啃着。
璩湘怡眉毛一挑,还没说话,就看见璩逐泓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两盒小巧的提拉米苏味冰淇淋。
一人一盒,连勺子都分好了。
宽敞的商务车里,璩逐泓给贵千打开盒子,没忘了嘱咐:“尝个味道就好,别多吃。”
医生不让她吃多了冰的寒凉的东西,伤胃伤身。
璩贵千点头,把勺子插到冰淇淋里,却没先开动,而是打开车厢中间的扶手箱,拿出干净蓬松的毛巾递给璩逐泓。
“头发,湿着会着凉。”
几缕发丝搭在他的额上,收到妈妈的短信后匆匆从体育馆游泳训练池出来的璩逐泓后颈还残留着水珠,滴滴渗到衣领里。
清俊的少年接过毛巾拢在头上,粗粗按了两下。
璩湘怡“啧”了一声,让贵千和她换了个位置,往她嘴里塞了一勺冰淇淋,接着转身,按着璩逐泓头上的毛巾用力揉搓,来回把他的头发弄成了毛线球。
“湿着头发吹空调,老了头痛看谁管你!”
速来高冷的少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接受妈妈的蹂躏。
第40章 “想要一个pony!”……
晚饭桌上, 琳琅菜色排开。
璩逐泓一落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先去冲澡。学校游泳池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他匆忙出来,只来得及简单冲洗。
等他带着水汽出来, 结束乐团集体排练的傅谐刚进家门。
大提琴盒被放在一边。
几人落座, 砂锅焖出的鸡汤松茸饭香气扑鼻, 配上几道海鲜和炖得松软的西红柿牛腩。饭后甜点是一道椰汁斑斓糕, 草叶中清香可口。
家里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时也没有佣人守着等待。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吃饭时会谈谈一日见闻,好笑的好玩的,总之要让食物在轻松温暖的氛围里下肚。
傅谐略提了几句下半年的巡演计划,还有近期排练的趣事。
这场古典乐和摇滚结合的全球巡回演出从两年前开始筹备, 使用多位大师的谱曲创作, 将传统器乐与后现代艺术结合,准备环球进行慈善巡回演出,每月一个城市,时长将近三年有余。
巡演从纽约开始,傅谐兴致勃勃地讲起九月请他们去首场观礼。
进入巡演期后,傅谐也会进入忙碌状态。他虽然不是每场都上,但也要隔三差五飞往各地了。
璩贵千之前就知道这个消息, 现在倒没有很难受。璩湘怡倒是提起, 届时可以让贵千和逐泓跟傅谐一起去几场,顺路观光旅游。
那就得好好计划时间了, 不能挑两个小孩学业紧张的日子,还要看看巡演的时间恰能撞上哪些值得一去的城市最美的日子。
计划旅行的憧憬和期待不比实际出发的乐趣弱多少。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贵千小口嚼着斑斓糕, 突然听到爸爸打岔问了哥哥一句:“期末成绩出来了,想要什么奖励?”
七月初,高中学期末的综考成绩直接发到了家长邮箱。
璩逐泓放下叉子,思索片刻:“没什么……”
他是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得让爸妈帮他解决的。
在他升学高中的时候,璩湘怡就给了他一张无限额的信用卡。
“想要什么自己刷,以前给你定额零花钱,也到了学习怎么花钱的时候了。”
这张卡绑着璩湘怡的手机号码,算是对未成年人的一点管束,扣费短信会从她那过一遭。
不过谁都知道有千百种方法取现另花,躲开消费信息。璩湘怡不拦着这种事——研究怎么躲开爸妈做点小动作,可是小孩长大的必经之路。
和同龄的富二代相比,璩逐泓算是物欲不强的人。他放开来买了几套影音设备和数码产品,玩了一段时间后兴趣寥寥,现在只定期和几个收藏家有联系,买些绝版碟片。
鞋、表、篮球,同龄人追随的热点他也接触过,但或许因为太容易满足了,反而不觉得那些绝版签名、孤版设计有多么重要。
给身边人送礼物的事也做了两三回。
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大手大脚了一些,到现在,他的花销反倒和从前拿零花钱时差不多。
没什么金钱上的需求,此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璩逐泓不是那种梦想着“不要万贯家财,只要爸妈来我的家长会就好”的人。
——因为傅谐和璩湘怡真的从没缺席过他的家长会。他们就是普通的、会吵会闹、会安排家庭活动的人家。
所以他本人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拆穿一些周围普遍的推脱理由。
父母说太忙了,来不了了,让助理来开会吧。
你再忙还能忙得过璩湘怡?不能多雇几个员工干活吗?哪来的这么多必须要去的应酬?
借口而已。
不过他的家庭情况还意外导致了班上家长会的签到率居高不下——约不上工作会谈,不如去小孩家长会试试运气,说不定就撞上了璩总,实在不行遇上傅老师也可以,枕头风也是有用的。
“嗯……”
璩逐泓沉吟片刻,刚要说奖励存着之后用,就话锋一转:“贵千有什么想要的吗?”
“诶?”
红茶清香隽永的味道还在鼻腔弥漫,璩贵千就突然被点名了。
她一愣,于是也开始思索自己有什么想要的事情。
三个人看着她沉思,手上搅拌冒着热气的英国骨瓷杯。
“……我想学骑马!”
“想要一个pony!”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
这个愿望倒是出乎家长的意料,但璩逐泓不觉得惊讶。
自从贵千开始学英语,看上了关于小马的欧美动画片,就格外沉迷pony,一度到了压过金毛犬的地步。
而他们散步时又恰好经过山外青山的马场。
庄园左下角的一小片草坪和棚区饲养着两匹退役的骏马,分别叫白云和黑土。
这当然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
星月夜里,璩逐泓对妹妹讲起这两匹马的由来。他们在赛场上驰骋的时候,似乎是被
称作两种鸡尾酒的名字加上数字符号,玛格丽特十五号,诸如此类,具体的却是记不清楚了。
璩湘怡受邀请去新西兰看赛马,她对这些毫无研究,压了两匹最好看的骏马,一匹全身洁白无一丝杂毛,一匹黢黑浓密毛发油亮。
结果这变成了她人生中较为失败的一笔投资。她奋而买单,直言带这两匹废物小马回去当个摆设,就不要在赛场上再害别人了,并且给它们改了个非常地道的中国名字。
璩逐泓拿起胡萝卜递到黑土嘴边,熟悉小主人的黑马温驯地低头,两排牙咔嚓咔嚓地嚼着。
趁着低头的功夫,璩逐泓示意贵千摸摸它。
璩贵千伸出手,试探着落在黑马头上的鬃毛边。
它还是专注地跟着胡萝卜跑,一点儿不在乎谁在摸它。
璩贵千放松了力道,顺着毛发的方向一下又一下地捋着,手下的触感粗糙但温暖,好像能感觉到血液一刻不停地奔流,将生命力释放开来。
她喜欢这样安静又澎湃的动物,温顺,但蕴含着奔腾扬帆的力量。她也喜欢黑马的眼睛,黢黑晶莹,像是世界上最单纯最善良的镜子,又有着浓密纤长的睫毛。
璩贵千问:“你会骑吗?”
“会。”璩逐泓熟稔地拿起墙上的马梳,一边抚摸,一边刷刷刷地整理着毛发。
“妈妈教的,白云和黑土都是乖巧的马,很配合。”
乖顺守序,不用缰绳都跑不走。这可能也是它们在赛场上混不出头的原因之一吧。
璩贵千靠在木栅栏边,托腮看着哥哥身手矫健地给骏马上下打理。
“我也可以吗?”
璩逐泓动作一顿,惹来黑土不满地轻拱。
他拍了拍马头,侧身说:“可以的。”
那会儿贵千的肋骨还没有好全,医生不让她做剧烈活动,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饭后散步。
但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固定带一个礼拜前就拆了,医生亲自认证了恢复得很好。
至于脚上的不便,只要定一个专用的马鞍就可以了,骑马不需要腿部过多活动。
贵千想学骑马。
傅谐和璩湘怡对视一眼。
鼓励她、引导她、夸赞她。
璩湘怡点头:“好,我让人去挑一匹小马。”
傅谐:“但是要注意安全哦。”
璩贵千迫不及待地点头,看得他们心里软软的,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又恐星星的光太亮,会刺伤她的眼睛。
让一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变得开朗,变得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他们是多么骄傲自豪。那酸涩的甜蜜浸满了细腻柔软的心,酿成了酸甜可口的柠檬蜜。
==
小马驹送到山外青山的那一天,暑假已经开始了快两个礼拜。
阳光直射大地,璩逐泓每天趁着早晨和傍晚带着璩贵千出去玩,穿过野花遍地的森林向河边行进,从庄园的一角出发去寻找拍摄夕阳的最佳角度。
他把暑假作业扔在一边,书包从回家开始就没打开过,除了璩湘怡要求的阅读功课还在继续,别的都忘在了脑后。
璩贵千也是这样。
有了玩伴,学习对她的吸引力都降低了。开着空调的室内,对着窗外的粉头芍药和无尽夏绣球花,她第一次在辅导时放下笔,只想出去感受夏天灼热的空气。
许幼清看出了学生的心不在焉,会心一笑:“今天就到这里吧。”
璩贵千在心底小声地欢呼,放下书本和老师道别,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然后,迎着傍晚的斜阳,她看到璩逐泓和马术师牵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马驹向她走来。
小马刚到庄园,甩着尾巴、鼻子喷气,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在马术师手里不情不愿地向前走。
璩逐泓另一只手拎着一袋胡萝卜和苹果,小马就总是往那边绕,用嘴去够袋子里的零食,又屡屡被璩逐泓躲开。
璩贵千兴奋地挥起手臂,小小地跳跃着,从那可爱的生灵上移不开眼。
走近,马术师在门廊前给他们做介绍。小马是一匹康涅马拉小马,今年三岁,刚从苏格兰空运过来。
它叫卢比,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
璩湘怡联系了英国的马场,从他们今年要出售的马驹里挑选再三也没有合适的,还是马场主人听闻她在为自己的小女儿挑选马匹,推荐了卢比。
卢比不是这一批小马驹里血统最纯正的、赛级潜力最高的、模样最好看的,可她绝对是最可爱讨喜的。
因此马场主人也希望她能进入一个好的家庭,跟随一个好主人。
三岁的小马初初长成,还没有完全定型却已经看得出脾气性格,正是最适合陪伴小孩长大的。
马术师牵着卢比给她看,小马的鬃毛和尾巴是雪白的,背部也是洁白一片,前额至喉部再到前肢的肘部却是甜蜜的棕栗色,腰部到后膝关节是更深一些的棕色。
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时而踢动的蹄,它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璩贵千接过马术师递来的苹果,摆在卢比头侧,手腕一翻,掌心疤痕可见。
她额头的伤已经好全了,在细心呵护和几次激光后,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手上的割伤却过深,粗粗的一道疤藏在掌心。
小马一开始不屑一顾,然而她晃了两下,那股子甜香扑鼻,小马的后蹄轻踏两下,扭过头一下叼走苹果。
它像个活泼好动的小孩,三两口吞下苹果,一下就知道了谁才是会给它东西吃的好人,用口鼻部不住地去蹭璩贵千的胸膛,却有极有分寸地把握力道。
“走吧。”
璩贵千站在卢比旁边,璩逐泓就绕到了她的另一侧,给她递上小马爱吃的东西,让他们俩亲近。
马术师牵着缰绳,三人往棚屋的方向行走。
夕阳在身后打下影子。
璩贵千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马驹,轻轻地把手搭在它背上,抚摸细腻的绒毛。
卢比没有拒绝,它轻哼一声,用前额去顶璩贵千的手,引向塑料袋的方向。
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