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说到最后,陆念安长舒一口气,半靠在枕上,有些期待陆祁的回应。
陆念安还记得,少时她时常在平地摔倒,丫鬟总是争先恐后的过来扶她。后来的有一日,她没有等到丫鬟过来,反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那日的夜间,哥哥来了北院,笑着夸她好乖。
长大以后,从她保证不在提牵手二字时。
哥哥也这般笑着夸阿念好乖。
等了会儿,却没听见动静。
黑暗沉沉,屋中寂静,月光落在点翠屏风旁,莫名衬出几分孤寂。
“哥哥?”陆念安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心下莫名有些紧张。
她几乎以为陆祈已经离开。
直到下一瞬,几案上放着的烛灯忽得被点亮,落下的光芒让眼前变得明晰极了。
陆念安下意识闭上眼,也就没有注意到,缓步走来的白衣男人,面上带着些许冷意。
陆祈停在距离她两步的位置,温和地问她:“阿念今日很开心?”
陆念安便诚实地同他分享一切喜悦:“很开心很开心,今天阿念和姐姐去了桃花园,去看了桃花,姐姐又帮我找了大夫……”
再次以前,陆念安尚未想过,困扰了她一整年的毛病,竟这般轻而易举被化解。
她真的很开心,连带着眼睛都扑闪,在灯烛的映照下,双眸熠熠,有着不同于往常的明亮。
陆祁静静看着她,见她说到激动的地方,拉开薄被凑过来,隔得近了,她眼眸中细碎的光亮变得更加清晰。
陆念安没意识到,只是有一点是一点,毫无保留地分享着:“哥哥知道吗?那个大夫比王太医还年轻诶,他看着完全不像个大夫,都叫阿念认错了……”
“是吗?”听见这一句,陆祈缓慢靠近,斜坐在床侧。
他靠近时俯身落下的影,将陆念安完全笼罩住,缓声问她:“那阿念觉得他像什么?”
“像个书生?”
不过这也不重要,所以陆念安懒得细想:“我是在再说他医术很好……”
“如何好呢?”陆祁仍旧看着她,耐心地问道。
“很好很好,他还治好了婶婶的咳嗽。”许是因为沈淮安治好了她的失眠,陆念安对他的确全是夸赞。
“嗯。”陆祁应了一声,转而问她今日开了些什么药。
他就像一位耐心的兄长,静静倾听她说话,看着她的神情,只偶尔发出一两声疑问。
如果他没有全都知道的话。
“他给阿念开了方子还有……”陆念安回忆着,如实开口,只是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止住,有些无措。
方才只沉浸在喜悦中,她尚没有想过要如何告诉陆祁这件事。
哥哥会觉得她很粘人吗?
她从前的确是粘人了一些,可是现在……陆念安觉得自己是有成长的,至少两年以后的今天,她不想在哥哥忙碌之时,还给他带来麻烦。
兄妹两本来就是欲渐疏远的关系。
陆念安已经不会难过了。
她犹豫的时候,陆祁将指尖压在柔软的薄毯之上,看着她:“还有什么同哥哥也不能说?”
深夜中的屋内,一盏暖灯,他看向她的目光,在灯下逐渐变得深邃。
陆念安有些紧张。
她紧张地时候,神色飘忽不定,什么也未注意到。
陆祁倒也耐心,指尖轻叩,只静静等她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陆念安的头越埋越低,只闷声闷气地开口:“对不起哥哥。”
她不太会撒谎,最后也只能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毛病放在两年前,陆念安大抵会很开心抱着枕头去西院找哥哥睡。
放在两年后,陆念安只是很怕哥哥觉得她会这样。
可是她长大了,不会在和以前一样不稳重。
越想越惶恐,连忙又解释:“阿念没有要粘着哥哥的意思,阿念知道哥哥很忙。”
“而且沈大夫说他会制香,给了阿念好多香粉……”陆念安解释,不太想让他误会。
像是察觉到她的不安,陆祁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念很诚实,也是乖孩子。”
是他两年前说得话太重,她的确乖了很多,带着一股子生疏的胆怯。
却忘了她从来都可以依赖他。
陆祁起身,走到乌木香台旁,垂眸看着台上香炉。
芙蓉香炉中,几丝白烟寥寥,在空中挥散开来,带来浅浅的香气。
“只是这香,让青竹拿去太医府验一验,若是无事,给阿念再用如何?”
陆念安常用的补药中,有那么一两味,同一些药材相斥。
平日里北院用的香,都是经过反复调配的老方子。
陆念安点头,看着他将那些香收走。
“余下的呢?”陆祁语气温和,问她。
于是那些香粉被全部收走,教由青竹明日拿去太医府查验。
陆祁将灯熄灭,他并没有离开,走进以后道:“睡吧,哥哥陪你。”
隔着门窗,透进一声敲鼓声,此时并不早了,月光愈发地沉静。
陆念安便钻回了被子里,乖巧地躺下来,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陆祁替她整理好被角,继续为她念前日里没念完的话本。
他声音沉下来,在安静的夜里,是缓缓道来地柔和。
陆念安便不争气地闭上眼睛。
她觉得这些日子,很像闪电和雷声充斥着的雨夜。
因为长大以后,只这样的雨夜,哥哥才会撑伞来到北院,像现在这样坐在床侧,替她念话本。
陆念安昏昏欲睡,临睡前,总觉得今日有哪里不对。
*
后面的几日,陆祁总是赶在申时以前回来。有时会带来一些糕点,有时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首饰。
北院的下人也不在说他忙碌。
陆念安这才放下心,心中的愧疚逐渐减淡。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这些年都生活在陆家的羽翼之下,没有城府,凡事也不会多想。
很多事情都是过几日便抛之脑后。
没几日的午时,秋菊从库房里领了一些熏衣的香回来,北院里的香都是由秋菊统一放好的。
香粉收在金簪花匣子里,香丸收在白玉香盒里,线香收在圆香匣子中。
秋菊照常清点一番,又将剩余不多的香料记下来,交给小厮去采购些。
梅香丸还余下一盒,沉水香同龙脑香各一盒……理着理着,秋菊忽然发现柜中少了一个匣子 。
仰起头问道:“小姐,前日里从沈大夫那拿来的香没了吗?”
陆念安正练习小字,听见秋菊这般问,回忆:“啊,是那个呀,哥哥拿去太医府了。”
话音刚落,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那夜以后,已过去五日。
都五日了……太医府那边应是也查验好了吧?
她拿起笔,想继续练字却又无法专注,过了好一会儿,陆念安放了笔。
她只是忽得想起那夜是哪里不对劲。
哥哥竟也糊涂了,明明不用全拿走太医院也能查验的。
*
这日申时,陆念安去了一躺西院。
往日里这时,陆祁方才回府。所以陆念安没想到院子里会有客人,随意推开门,直到书房中,一张陌生的脸转过来,映入眼帘。
应是哥哥邀来的客人。
陆念安手搭着门,眼中便闪过一丝慌乱。
她意识到自己很不礼貌,反应过来以后,陆念安忙后退一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地将门关上。
她转过身,站在一侧得空地上,背靠着红柱等待。
没一会儿,那扇被她关上的门再度被打开。
青竹送走那位客人,又走来问她:“小姐可有何事?”
陆念安眉眼弯弯:“我是想来问问,那香粉送去太医府后可有查验出问题?”
她追问: “已经五日了,还没有好吗?”
青竹便沉默了,他没有回答,扭头朝书房内看了眼。
“那香粉不是青竹你送去太医府的吗?”陆念安见他好像不知,差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嗯……”青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好在陆祁已经从书房走出。
刚从宫中回来,他一身红衣,细腻的绸缎很称人。
陆念安鲜少看见他穿红色,目光很快被吸引过去,又期待地开口:“哥哥,那香粉可有问题?”
她走来时有些急了,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陆祁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见她接过,才开口道:“并无问题。”
陆念安便呼出口气。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陆祁缓声解释:“香粉并无大碍,只王太医同我说,香料中有味石叶香,同阿念你正在食的药相克,若闻得久了,会头晕。”
“这样啊……”
陆念安没想过会这样,一边庆幸这几日未用那香,一边又苦恼极了,指尖揪着那手帕,逐渐收紧,有些不安。
在家中尚有哥哥陪着她,可若是哥哥不在,又或是她同那陈家的小儿子相看好了……总归兄妹两总是要生疏的,又不能像以前一样一直黏在一起。
陆念安对此实在苦恼,仰起头眼巴巴看着人:“那怎么办呢?”
陆祁抬手,将手帕从她指尖抽出,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顶上,他替她着擦额头。
男声平静:“好在前日里,王太医替阿念写得方子已经好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药方子被送到北院,于是每日晚膳后,都有丫鬟将药盛上来、
陶瓷碗中,乌黑色汤药散发出一种浓烈的苦味。
陆念安不知王太医是加了些什么,总之这药比她以往喝过的都苦,也更难闻。
只连着喝了三日,陆念安就生出一种抗拒。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这药偷偷倒掉,便在去黏着兄长。
直到一日真的差点将药倒掉,陆念安才发现原来习惯竟这样可怕。
好在她反应了过来,又努力适应。
春日的一天,陆念安已连着用了几日药,精气神好了许多。
偶然间瞧见院中,海棠花似乎是将要枯萎,便同府中的丫鬟们一起,折下来许多花。
陆府中,最喜花的莫过于陆夫人了。
陆念安在午时以后,将花枝裁剪好,送去了千山宛。
两人小半月未闲谈,收了花后,陆夫人又将她留下来用午膳。
千山宛中食得清淡,陆念安只用了一小碗粥。
是她平日里糕点蜜饯等零嘴吃多了,一到用膳,便再吃不了什么。
陆夫人看她一眼。
今日是在园子中用膳,春日里的这些花艳,陆念安穿着素净的裙衫,此时捧着粥看花。
日光落在她面庞上,樱红的唇,双颊带着粉。她虽是纤弱,可这些年到底是被养在陆家,平日里药膳补品没断过,也将她养得纤浓有度。
这两年长开了,到和她拿来的海棠花一般,娇娇媚媚的,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等用过午膳,陆夫人领着陆念安去了趟里屋。
里屋中摆了好些托盘,盘上盛着各色花样的璎珞,发簪等首饰,珍珠同宝石散发出熠熠的色泽,瞧着便贵重极了。
陆夫人让嬷嬷将托盘放过去,语气平和:“念念来挑挑,可有和喜欢的?”
陆念安当然也喜欢精巧华贵的首饰,只北院里已经有许多了,积攒到如今,库房里都快放不下。
她便有些犹豫。
陆夫人缓缓朝她解释:“后日里去陈家祝寿,大抵还是你第一次见这般多人,该是要注意些的。”
“太贵重的喧哗夺主,太素净也不可,前些年的花样又过时了,带过去定是被人嘲弄是传家宝,”陆夫人看着她,悠悠抿了口茶,继续道:“今日送来的,都是时下新盛的花样,你且挑些,改日里便没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
“这样的吗……”陆念安愣愣点头,显然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些。
她平日里都是喜欢什么用什么,之前一根很喜欢的发簪,连着戴了半年也未曾换掉。
小姑娘没经历过什么,还是太青涩。
最终是由陆夫人只替她挑了些。
片刻后,绣娘又送来新制的襦裙,裙衫的布料同绣纹,皆是用心备至。
陆夫人替她挑出套藕粉襦裙,满意道:“后日里换好来院里,母亲先替你掌掌眼。”
陆念安便没什么主见地接过,点头应下:“好。”
一晃到了后日。
这一天,陆念安换了新裙衫,乌发被梳起,秋菊又替她戴好新制得发簪及耳饰。
一切妥当后,莲叶这时推门进屋放花瓶,一晃眼见铜镜前的女子,当下感叹声:“呀,本来还不觉,忽得一瞧,我们家小姐还真是长开了。”
铜镜中的姑娘听见这话,眨了眨眼睛。
陆念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直到去千山宛的路上,时不时有小丫头来夸一夸她,夸到最后,陆念安都开始怀疑自己了,望向秋菊:“秋菊,分明我昨日也穿得是新衣,难道不好看吗? ”
“这怎么能一样呢?”秋菊笑。
陆夫人鲜少管府中之事,陆念安平日里着得衣裳,皆是西院吩咐绣娘所制。绣娘们拿她当孩子,稍轻薄一些的料子,便都制成了寝衣,并不外穿。
旁观者总清,秋菊替她解释,指尖落在她胸口:“小姐你看,夫人送来的新衣,领口处要往下几分。”
指尖落在她腰间:“也收了几分腰线。”
虽只是一些改动,裙衫却变得更掐腰,勾勒出身姿来,瞧着便是大姑娘了。
“这样啊。”
陆念安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由秋菊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变漂亮了。
她转身便进了千山宛,眼睛弯成月牙,笑着问屋中之人:“阿念今日好看吗?”
陆夫人送来的襦裙,是时下新起的款式,藕粉色云纱齐胸上襦,配杏花纹纱下裙。她乌发被盘起,簪花是海棠样式,又钗着蝴蝶纹簪做点缀。
瞧着是被娇养长大的女子,眉眼澄澈,偏又生得亭亭玉立,被襦裙勾出曼妙的身姿来。
这副模样,若是常出门露面,大抵是方才及笄,变得被媒人踏平门槛。
只陆念安鲜少参加宴会,这些年来,也未没去过谁家做客。
京中门户,也是多数都不知陆家大房里,还有着这样一位姑娘。
陆夫人也是想到此处,才特意让绣娘替她制新衣。
头几回露面自然重要,待嫁女子,出门可不能还和个小孩一般。
陆夫人夸赞了几声,扭过头,又道:“你阿兄今日也在,怎得不说话?”
此时日光明晰,落下的光灿烂,陆祁靠在背阴的一侧,抬眸看她,神色匿在阴影间,让人瞧不真切。
陆念安才发现屋中还有人,当即凑了过去,她笑得更开心,晃着脑袋问道:“哥哥,阿念今日好看吗?”
凑进以后,有甜腻的香气散开,是她身侧的香气。
甜得有些腻人了。
偏生她并不觉,见他不说话,自觉凑近,还在追问:“哥哥?哥哥?”
娇俏的模样,实在让人说不出一声不好来。
陆祁背靠圈椅,微仰起头看向她,神色未变,却没说好与不好,只淡声让她先退后。
他声音平和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可是明明已经隔得很远了。
陆念安在心底徘腹,皱着鼻子往后退,有些讨厌他的冷淡。
“你阿兄又看不出好坏。”陆夫人笑了声,片刻后,收起笑意看向陆祁,“不早了,你同你妹妹先去陈家罢。”
贺礼早已备好送去陈家,马车也在陆府外,只等着两人过去。
*
陆念安的确鲜少去什么宴会,此次去陈家,也是她头一回去别人家做客,当下有些期待地跟在陆祈身后。
没走几步,忽得察觉出眼前的路有些熟悉,不像是出府的路,到像是回北院的。
因为这一处长廊,是陆念安日日都要路过的。
她对此感到疑惑,开口唤了声“哥哥”。
走在前方的人却未曾止步。
春日的清晨,日光柔和,落在眼前人的身侧,替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哥哥!”陆念安反应过来后,又唤了声他,上前两步,扯住眼前人的手:“哥哥带阿念回北院干什么?”
她骨指生得柔软,轻轻盖在男人的大掌上,像是对此感到不解。
附身靠近时,那股子甜腻的香气更甚,在四下无人的长廊,这香气惹得陆祈低垂眸看她。
“不是要去陈家吗?”陆念安仰起头,耳垂上的珍珠耳饰散发着莹润的光。
“嗯,只阿念是去祝寿,陈家祖母不喜花哨。”陆祈耐心地同她解释,不是问她,只是道:“去院里换身衣裳再走。”
“阿念哪里花哨了?”陆念安自觉这不是一个好词。
她一时有些气,又想起方才陆祈的沉默。
扔开他的掌心,退后两步,闷声道:“可是今日大家都夸阿念很漂亮的。”
在今日以前,陆夫人便已同她叮嘱。
只道今日不止是寻常的宴席,宴席之上,陈家的小儿子也会来。
大景天子并不古板,也默许未婚男女在成婚之前接触。
陆念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便是相看,可若是相看,她当然也要打扮地要漂亮一些,不是吗?
陆祈缓声同她解释陈家现下的局势。
上京里,没有哪一家门阀世族是纯良的,陈家子女众多,近年来闹得更是凶。
这样的家世,从来都需要人低调些。
可陆念安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显然什么也不想听,转过身想去找陆夫人。
她走得急,没注意到脚下便是台阶。粉绸绣鞋很快踩了个空,踉跄了下,又很快被人扶起。
有大掌落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隔着层薄薄的轻纱,粗砺的指腹收紧,力道有些重。
陆念安觉得又烫又痒,她扭腰躲开,又被那手紧紧锢住。
陆祈压下她的反抗:“阿念,听话。”
陆念安一直有些怕痒,此刻双颊泛起桃红,娇气地看他,从唇间溢出一声:“痒。”
今日她乌发尽数盘起,纤细的脖颈在此刻一览无遗。
轻纱覆着肌肤,光下浑身都透着浅浅的粉。腰肢却被大手掐住,像饱满的粉桃子被人捏住,从皮肉里裂开的汁水,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是娇气爱美的姑娘,只经历的太少,带着股稚嫩的天真,却不知陈家是何境地。
陆祈扶着她下了台阶后,骨指松开,才收了手。
片刻后,又抬手替她将衣裙理好,柔和地问她:“不是说会一直听哥哥的话?”
这话她从前说过不少。
陆念安默默低下头反驳:“那大家还都说童言无忌的。”
“……”
陆祈显然没了方才的耐心,额间也微微鼓起。
他语调冷下一瞬,带着些许强硬:“好了阿念,听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马车内平静,有细碎微弱的声音入耳,片刻后,一杯还散着热气的白茶被放于眼前。
“阿念。”
陆祁提醒她可以先食些糕点垫垫,又替她沏了杯茶。
褪去方才的强硬后,他显得柔和许多,又回到那个陆念安所熟悉的,耐心的温柔的模样。
就仿佛方才,逼着她回北院的人不是他一般。
陆念安还在气头,头也不抬。
她很少这样排斥谁,唇瓣紧紧抿在一起,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抗拒。
她现在还不想说话。
一直到马车驶过长街,驶到巷尾陈家的宅子前,缓缓停了。
今日前来贺寿之人,多数同陈家私交密切,应是见到了相熟的人家,陈尚书同陈夫人亲自出来迎,和谐的寒暄声传入车内。
陆念安拉开车帷往外看,窗外是完全陌生的红墙,写着陈家牌匾下,几个人走进,只余下丫鬟小厮守在门边。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好奇。
今日来陈府,陆念安最终还是换下了那身藕粉色裙裳。
此刻身着的旧形制的裙衫,用时下最柔软的绸缎所制,衣领遮掩住脖颈,只从领口隐约透出一截惹眼的嫩白。
陆祈开口唤了声她。
“嗯。”
陆念安还是不说话,侧眸看着窗外,几缕暖光落在她脸侧,坠在她耳上的明珠,在此刻散出莹润的光芒。
陆祈背靠在一侧,语调平和地又道:“阿念,过来。”
好像哥哥天生就能压妹妹一头。
从他周身散出的淡淡威严,让还正在气头的陆念安,也生不出反抗的意味。
陆念安不情不愿地凑过去,但还是不想说话。
她同人闹脾气时,唇齿间只会溢出声敷衍至极的气声。
无端想起她方才,探头探脑往外张望地模样。
像极了不听主人话的幼鸟,翅膀都还未长全,便迫不及待要往外飞。
陆祈搭在案桌上的手忽得有些泛痒,下一瞬抬起,指腹触在她耳垂的位置。
他骨指很硬,磨在她耳垂上,令人有些泛痒。
但陆念安不愿意同他说话,只能低下头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陆祁漫不经心地替她取下一侧耳饰,有圆润的珠子落在宽厚的掌心间,他动作缓慢地又替她摘下另一侧。
指尖接着下滑,落在她颈间,陆祁替她整理好衣领,遮掩住那透出的一抹嫩白。
拍拍她的肩,哄道:“好了阿念。”
下了车,秋菊已在一旁候着,一回头见陆念安走来,她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小姐怎又换了身?”
“哥哥让阿念换下了。”陆念安闷闷不乐。
秋菊便不疑惑:“那小姐乖乖听话,公子定是有什么考量……”
陆念安更委屈了。
想起方才换衣时,低头便见腰侧泛着红,有浅浅的指痕,是哥哥将手掐在她腰上时,弄出来的。
*
进了陈府,要先去送贺礼。
一路上,由专门的丫鬟带着去里间,等穿过精巧的长廊后,便是进了里屋。
屋内格局雅致,所见之处,皆用上好的红木料子,连那最为普通的灯架子,都细致地雕着一圈又一圈的云纹。
陈家三代为官,世家门阀的底蕴,从来都是方方面面。
很快有小厮呈上陆家送得礼,那是一对由白玉雕刻的兔子,白玉莹润,用来做摆件倒是罕见的大手笔。
陈尚书正疑惑是谁这般大手笔,转过身瞧见陆祈,推辞掉身旁人迎他:“陈某还以为陆兄今日未来,怎来了却未没让人支会声?”
自陆祈回京之后,官职上调动,这般年纪便得以皇上重视,前途不可估量。
陈尚书一直庆幸自己从前同他交好,此番陆祈前来贺寿,也让他生出几分惬怀来,同一旁人介绍了几句。
南安候今日也来了陈府,他是知道陆祁随父习武的,也感叹他如此年纪便得这般心性。周遭之人听了这话,免不得也上前恭维逢迎。
陆念安自进了陈府,便跟着陆祁身后,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这场面无趣。
她极轻地扯了下陆祈衣袖。
此时有丫鬟捧着青玉茶壶上前来,陈尚书侧过眸,注意一旁的陆念安,当下惊喜道:“念安都长这般大了?”
有一段时日,陆祈入宫时,也会将年幼的妹妹带在身侧,便是那时,陈尚书见了她几次。
小姑娘不爱说话,生得乖巧,陈尚书对她印象深刻。
“陈老爷好。”陆念安其实已经忘了,只落落大方地唤了句。
陈尚书点头,又觉她真的长大了不少。
到底是陆家养大的孩子,褪去那股子胆怯后,如今也落落大方。
今日露了面,过不了多久,大抵便有人该去打探了。
陈尚书琢磨着陆祁忽然将她带来的意思,忍不住多想起来,便试探着问:“今日后院来了许多姐姐,念安也过去玩玩如何?”
正屋里多是长辈,去院中自是比呆着这儿好玩的,陆念安犹豫了瞬,见陆祁也未阻拦,便跟着个小丫鬟离开。
等她走后,里屋内,陈尚书邀众人去偏房,一起品茶。
陆祈也未推辞。
偏房中,墙侧挂着幅字画,青白色云纹桌案上,丫鬟正将沏好的茶放下。
一行人转过身,进了屋子。
青竹未进屋,只在门外守着,没一会儿,见屋中几人真的品茶谈论起来,心下忽得有些疑惑。
自陆夫人看上陈家小儿后,前日里,由青竹将陈府探了个干净。
陈意此人,品性的确不错,未娶妻以前,房中也纳过通房。
只陈府家大,还未分家,后院里关系错综复杂,几房之间,光是姨娘便十位有余,偶尔又有表亲借住在府中。
其中一位同陈意自小相识,青梅竹马,表姑娘又生得端庄大方,听闻很受陈家祖母的喜爱。
若是家世再好些,陈祖母怕是已做主替两人定下婚事。
不论陈意态度如何,但这表姑娘如此受当家祖母的喜爱,正妻进门后怕是并不好过。
青竹知晓了这事时,便报信去了西院。
他想起那夜,大人垂眸看向信纸时,沉默了许久。
青竹还以为今日的宴席会就此作罢。未曾想到大人还是带小姐来了。
不仅来了,又同陈大人闲谈起来,似是聊得兴起,还打发小姐去了院子。
院中那一大家子人,是后院里长大的孩子,那位表姑娘又同陈意自幼相识,难免对小姐生出敌意。
连他都唯恐小姐受欺负,作为长兄,他却跟个没事人一般,尚有心情喝茶。
青竹实在看不懂。
*
陈家的招待客人庭院,一方是园子,一方是池塘。
池塘上有一方小亭,此时正午,女眷们多在亭上品茶,有轻纱盖在亭子四侧,随着风拂过,轻纱浮动起来,像蝴蝶的翅膀,意境十足。
离得进了,才觉亭上实在是热闹。
陈祖母寿日当天,小辈们聚在一起玩乐,不知是哪位混迹茶楼的公子,提出要题诗赠美人。
这是近日里,在上京兴起的风气。
赠诗,自然不是随意一人便能相赠。
需得是士大夫一类的文人,才可朝陌生女子讨要裙带手帕之物,提下赞颂的诗相赠。
陆念安方才近亭,便有士大夫朝她讨要了手帕。
陆念安一时不知该不该给,片刻后,从亭中走出位姑娘,上前笑:“是念安来了?”
说这话的,是大房的二姑娘,也是当朝陈尚书的嫡女陈连姝。
她出身高贵,走哪儿都有一堆人跟着,很少像此时一般,主动同人搭话。
这番动静,有人回头看。
春日的正午,小姑娘着素净粉裙,杏眸透亮,被众人看着,许是有些羞了,双颊泛起薄红,同那河边才露尖角的粉荷一般,嫩嫩生生。
是极漂亮的姑娘,只从前没人见过。
那人收回目光,以为是哪家带来的旁亲,不以为然地打趣:“二姐姐又是哪里认识的妹妹,怎都未同姐妹们说过?”
“念安妹妹便是念安妹妹。”陈连姝说着,轻轻牵起陆念安往里走。
陈连姝是知道陆家这位小女儿的,同陆家人并无血缘,但好生养了十多年,也知陆家对她的看重。
父亲又特意派人来叮嘱她将人照顾好。
这般年纪的姑娘,早已能看透几分朝中之事,自知晓陆念安有一位好哥哥,正是父亲想结交之人。
陈连姝的确很照顾她,将她领到石椅上坐下。其余的姑娘见了,自是给面子,也乐意带着她一起玩儿。
这般模样落在旁人眼中,顿时有些羡慕。
上京当然从不缺漂亮的姑娘,瞧瞧,有一番好家世是多么重要。
就比如那位人尽皆知的表小姐,好说且说也被养在陈祖母身前十多年了,又备受喜爱。
只家世不好,不然早早便嫁进大房了才对,何至于等到现在,还要等到心上人正妻,才能被扶为侧室。
思及,有人笑着揶揄:“若涵,今日怎未见三哥哥才找你?”
被唤做若涵的,便是陈祖母养了十多年的那位表姑娘。
林若涵摇着团扇,纱绣花蝶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清秀的眉来:“你三哥哥定是去哄祖母开心,哪里有时间来这儿。”
赶巧了,这话才落,却有人掀开薄纱入亭,正是众人口中的那位三哥哥。
“若涵方才才说三哥哥去哄了祖母,怎得,现下来姐妹们这儿,是又要哄谁?”有人如此打趣。
陈意无奈:“爹让我来看看各位妹妹,我自是上赶着来瞧瞧了。”
“要瞧哪位妹妹?”
今日本是喜庆的日子,小辈们都相熟,自然都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气氛和谐。
亭中,无人在意的一侧,陆念安也探头探脑地看过去。
她当然不记得此番来陈家是为了甚,细细打量了一番来人——着月白色广袖长袍,眉眼清朗,身形高瘦,相貌到生得不错。
陈连姝见她起兴趣,轻轻解释:“三哥哥和若涵姐姐自幼相识,妹妹们知道后,只时常打趣儿他们。”
陆念安静坐在一侧,她向来乖巧,听见这番话,既是心中有疑,也只若有所思地呢喃了声:“是这样吗?”
陆念安还在疑惑时,陈意已朝亭中走近,旁人只以为他是来找林若涵,他步调一转,却是停在了陆念安身前。
“阿念?”
陈意记得陆兄是这般唤她妹妹的。
“不记得我了?”见她茫然,陈意又道:“两年前你哥哥去茶楼接你,我记得你当日穿着鹅黄色裙子。”
他三言两语勾起往事。
陆念安这才知道,为何哥哥说他们已经见过。
但她到底是忘了,只点了点。
比不得陈意的热络,陆念安本不擅长同生人接触,女子亦是,更别说是男子了。
对她来说,陈意也只是见了一面的生人,她实在没什么可以同他聊得。
陈连姝适当开口:“三弟,你别吓到妹妹。”
旁人一瞧,便琢磨出了别得意味来,侧过头去看林若涵。
今日是坐得也赶巧了,方才不觉,现下一看,林若涵正坐在陆念安的一侧。
纤纤玉手捧着个瓷杯,她生得清秀,眉眼间带着两分病气。
方才还在打趣的人熄声,有意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话还未开口,就见那表姑娘面色苍白地往旁边一倒,她手中的茶杯顺手滑落。
“哐当”一声,青瓷直直摔下。
瓷盏落在一旁姑娘的裙上,并未碎开,只浅褐色茶水打翻,晕开湿濡的影。
陆念安感受到腰侧一热,低下头,见方才换上的新裙子,被热茶浇了个头。
好在她没穿那件轻纱制成的裙子,不然等轻纱遇了水,紧紧贴在肌肤上,她定是要比现在更无助。
陆念安很快缓了过来,接过秋菊递来的帕子,一边道:“无事的。”
她说着无事,也真的未放在心上,只用帕子简单地擦拭着水渍。
这时,耳边落下声无助到极点的恳求,慌乱极了:“对不起陆姑娘,弄脏了你的裙子,我方才是有些头晕,不是有意的。”
像林若涵这般出生不好的表姑娘,惹人同情,本就是极简单的。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被陈老夫人领回屋时,都快病死了。
此时陆念安虽说着无事,但她的家世摆在此处。
若只是家世好些也就罢了,偏生落在旁人眼底,陈意又对她很是熟络,叫人猜测两家是否正在相看。
这就耐人寻味了,林若涵是养在老夫人身前的,日后最少也要被扶为侧室。
一时间气氛微妙。
片刻后,便有同林若涵交好的姑娘替她解释:“念安妹妹,若涵是打娘胎带来的毛病,她娘也是因这毛病去逝的,偶尔忘了喝药便会像这般乏力,你且不要放心上。”
有一人开口替她说话,同她相熟的姐妹便也都解释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到最后,陆念安有些无措。
正午的亭上,阳光正好,透过薄纱,朦胧的暖光将亭中照耀地明晰。
陆念安从来就不是小气之人,方才也是真的未在意。
可眼下,大家将林姑娘说得这般柔弱,到显得她那一声“无事”苍白。
她只好又道:“我真的没有在意。”
林若涵笑了笑,贴心地将自己的手帕也给了陆念安。
她嗓音柔,对着众人缓缓道:“谢谢姐姐们解释,念安妹妹没误会便好。”
是这一瞬间,陆念安感受到一种委屈。
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并没弄懂这委屈来源于何处,只面上失落。
陈连姝拍拍她的肩:“六妹确实身体不好……”
陈意又凑过来,也想说些什么安慰。
陆念安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心中的那点不知源于何处委屈,才不是因为一杯茶。
秋菊瞧出她的不对劲,拍拍她的肩,带她去换衣。
一路上陆念安都有些失落,走了片刻,忽得瞧见长廊尽头,多出道模糊的影。
日光从一侧透进,将来人的影子拉成长长斜线,白衣沐在光下,寡淡的冷清。
是陆祁来接她了,他朝她走来,又唤她阿念,语气里全都是耐心:“阿念今日玩得开心吗?”
于是方才的那一点委屈,在这个瞬间,变成委屈至极的眼泪。
“怎么哭了?”
他看清她湿润的眼睫,委屈到泛红的眼角,以及泪珠滑过脸颊时,留下的浅浅水渍。
陆祁一顿,只好捧起妹妹的脸颊,温柔地替她擦去泪水。
多年前,陆念安第一次去陆家家宴。
小姑娘也试着同那些姐姐哥哥接触,最后却被人挤在地上,被嘲弄是野孩子。
陆念安那时也哭了,最后是陆祁找过来,将倒在泥地的她抱起。
他打趣她离不开哥哥,不过才出去了一小会儿,便将自己弄得脏兮兮。
就如同现在一般。
小姑娘衣裙湿濡,眼泪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歇,不过才出去一小会儿,便将自己弄的狼狈极了。
“阿念不是一直想来陈家吗?”
他极轻地叹声气。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陆念安的确有期待过这一天。
是近两年胆子大了些,便以为自己能应付这般场面,也可以在宴中结交一些新朋友。
只是她好像太脆弱了。
明明所有人都能适应,却只有她会因为一点委屈就落泪。
这一点挫败又在见到陆祈时,转为更委屈地眼泪。
哥哥从来都知道她很爱哭。
于是掉眼泪变得寻常,陆念安便很容易脆弱。
此刻轻轻抽噎了好一会儿,眼泪涌出来,被陆祈捧着脸擦干净。
他表现得很为耐心。
他年长于她,总是会多照顾她。
陆念安也没办法不去依赖。
在外受了委屈地小孩,总是会下意识依赖家人的。一边厌弃自己的眼泪,又一边低下头,藏住那双湿润的眼眸。
然而还未将头低下。
修长有力的骨指抵在她下颚,她被迫仰起头。
“阿念,说话。”陆祈低低看着她:“没有是不能说的,恩?”
缓了好一会儿后,陆念安终于闷闷开口。
这一次,她口中不再只有敷衍到至极的几声“嗯”。
从进了亭子说到那杯茶,陆念安尽量用平静地声音解释,解释到最后,她湿润的眼眸中染上几分迷茫,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便呢喃道:“哥哥,是不是阿念太小气了?”
陆念安的语气中带着些失落,
她眼下的泪已全被擦干净,只有一双眸仍旧湿润。
被这双眸认真看着,仿佛被世间最澄澈的溪水沁住。
陆念安忽觉眼尾有些痒,有什么东西正扫过眼睛,她下意识闭上双眼,也因此短暂地陷入黑暗之中。
“阿念从前也时常喝药,”是陆祈用指腹替她擦泪,粗砺的指尖抵在她眼皮下摩挲,语调耐心:“哥哥第一次去北院时,阿念分明睁不开眼,睡得很沉。”
彼时陆念安因为高烧,已经昏沉了几天几夜。
小姑娘缩在床侧,脸颊是几乎透明的白,她沉沉睡去,连呼吸声都微弱。
那时他想,怎会有这般孱弱的孩子呢?
“但阿念一直很乖,”终于替她擦完了泪,陆祈缓声又道:“只是没人听阿念说话,阿念才会难过。”
他三言两句,替她将迷雾拨开。
陆念安忽然又有些想哭了。
因为没人听她说话,也没人在意她说得那声“无事”。
她被安上莫须有的帽子,当然也会难过。
原来她并不小气。
陆念安忽然好受了些,于是当这阵难受过去,她才想起自己明明还再生气的。
可是方才怎么又没骨气了?
可能是因为他声音实在温柔,而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总是会依赖家人。
陆念安开始纠结。
她发现比起被人误会的难过,腰上的指痕都变得微不足道。
陆祈手搭上她的脸侧,替她将碎发往耳后拨:“阿念有任何委屈都可以同哥哥说。”
他动作极自然:“像今天这样。”
“那哥哥以后不要掐阿念了可以吗?”陆念安纠结了好一会儿,听见他这般说,立马开始抱怨起腰疼来。
搭在她脸侧的粗硬指尖忽得一顿。
“阿念,是哥哥不扶你,你就要摔倒了。”陆祈显然有些无奈。
“可是哥哥很用力,都红了……”女孩子声音娇,仰起头诉苦时,杏眸湿漉漉,总让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念安又说:“其实哥哥,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完便低下头,没注意到她口中哥哥,看向她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片刻后,陆祈摸了摸她的头,终于应下她:“好。”
长廊尽头,兄妹两站在光下说话时。
转角处又走出两抹身影,是陈连姝同陈意,远远瞧见陆念安,都松口气。
在后院里长大的孩子,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亭中的锋芒,追过来想解释什么。
只是越走近,才觉小姑娘身侧,竟还站着位成年男子。
身形很高,同陆念安站在一侧,将她称得越发娇小了。
远远看着,到像是她被揽在了怀中。
越走近越怪异,陈连姝一顿,侧头看向弟弟。
陈意没注意到,反而兴冲冲跑过去,叫唤道:“陆兄,我今日可终于见到你了。”
作为陈尚书最小的孩子,这两年过去,他好像还是没有成长,兴冲冲跑过来,完全同稳重不搭边。
但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上也带着与官场之人,截然不同的直率。
“陆兄,方才是我没照顾好阿念。”
家里的这位表姑娘从小被养在祖母身旁,陈意见惯了她的柔弱。当下解释:“阿念,其实我之前也被若涵妹妹泼过茶……”
“陈意!”陈连姝忽得追上来,抬手直直掐在他臂上,又低低道:“我是让你这么说得吗?”
他显然没琢磨出来什么,追问:“怎么了?”
陆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孩们。
虽是才而立,但他周身浮动着一股不同于年龄的沉稳,总叫人觉得他是长辈。
几个小孩便不说话了,只等着他开口。
陆祈仍旧平静,这样平静,将他衬得像是一个方正古板的大人 ,他道:“陈大人举止自若,自然也该教过他的孩子,小字不能随意叫唤。”
陈意:“……”
这话语气和他爹怎么这么像呢?
几乎有一个瞬间,陈意都快觉得,他不该管陆祈叫哥,应该叫叔。
最后还是陈连姝稳重地解释了一遍,又安慰了陆念安,只是瞧着她眼下已无失落,才遗憾地拉着陈意离开。
陈意尚有些不解:“二姐,你平日管我就算了,今日爹爹分明还让我多说些话的,你可又打断我做甚?”
“我看你皮痒了。”陈连姝说着,脑海中却浮现起想起方才那一幕——
原来只是哥哥啊,哥哥哄妹妹到说得过去。
她很快自洽,释然地呼出口气:“陆大人本就是个稳重的,你当着人面,怎能这般唤人妹妹小字?”
“不过陆家人少,关系可都真好。”陈连姝忽然有些羡慕。
*
等陆念安换好衣,贺寿的宴上,早已经开始热闹。
丝竹声伴随着欢笑入耳,小辈们分桌入席,陆念安同陈家的几位姑娘一桌。
宴席同私宴是比不了的,饭桌上讲究一个规矩。一道菜不能用太多,什么时候动筷也有讲究,主位上人说话时,又要放下筷子……
原来去别人家做客,竟是这般麻烦。
她饿了一天,一顿饭下来,才食了三分饱。
可周遭所有人已放下了筷,转而矜持地喝起来茶,令她也只能效仿。
所以回去的路上,陆念安表现得很疲倦。
她叹声气,像只猫一般缩在一侧,明明困倦极了却睡不着。
今日她还未用药。
想到这里,陆念安又叹了声气。
陆祈方从陈家出来后,手中多了本册子,正低垂眸翻看。
也是这时,几声叹息传到他耳边,这声音微弱,在军中都能静下心看书的男人,却在这时,罕见地被扰乱了思绪。
他放了书,衣物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哥哥我打扰你了?”陆念安下意识问他,话音刚落,却感觉到一双手正将她的头托起来。
这双手很稳,很快又将她放下。
陆祈纵容她靠在自己的膝上,骨指躯起,又替她按着额头。
“阿念是困了?”
他身侧那股熟悉的冷香,正铺天盖地的将陆念安包裹住。
陆念安下意识地感到安心,丧气地应了道:“今日好累的。”
“嗯。”陆祈替她按着头,指骨压在小姑娘的乌发之间。
车内平和下来,一切都是最舒适的。
陆念安很快感受到昏沉,便舒服地闭上眼,纤长的眼睫随着呼吸声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陆祈抚摸着她的发顶,开口:“阿念,今日回去以后,哥哥会让母亲推了婚事。”
“嗯?”陆念安从昏睡中转醒,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今日只见了一面,就值得阿念替他落这般多泪?”
他显然是在说方才的事情,指腹下滑到她眼尾的位置,轻轻压下。
方才这里泛着红。
陆祈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直到身下传来几声娇气的疼以后,他收了手,继续替她按着头。
陆念安半睁着眼,在昏睡的边缘,她焉焉道:“阿念听哥哥的。”
去了一趟陈家,她心下其实也不开心。
陆祈耐心十足,缓声解释:“阿念,你要知陈意太不稳重,若是嫁去了陈家,他又护不住你……哥哥怎么放心将你交给他?”
他掌心拢在她发上轻抚着,想到她湿濡着泛红的眼角,神色微暗。
“方才阿念哭得哥哥都心疼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回府的路上,天已经全然暗下,秋菊送了灯过来,暖色烛光将小范围照亮。
陆念安方从沉睡中醒来,显得有些呆愣,直到夜风轻轻拂过,才将她的困倦尽数吹散,
此刻刚及戌时,府中丫鬟几乎歇息,院中尤为寂静。
但不过片刻,从黑夜间,却传来细微动静。
是千山宛得了消息,听见兄妹两回府,特意让陈嬷嬷过来打听打听。
往常这时,陆夫人早该入睡,今日却特意等到现在,大抵只有一个原因。
陈嬷嬷提灯靠近::“今日去陈家,小姐可玩得开心?”
灯烛散出明晰的光来,落在陈嬷嬷略含期待地眉眼间。
陆念安忽得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自决定去陈家祝寿以后,母亲提前半月便替她备至好一身行头,今日临走时,嬷嬷也细心地叮嘱过她要大方得体。
既是迟顿,陆念安却能感受到,她们都是在期盼些什么。
只是她好像辜负了这份的期盼。
陆念安叹声气,诚实地说:“其实……没有很开心。”
这声音含糊不清,被夜风一吹,就全散开了。
陈嬷嬷一顿,才瞧见小姑娘眼尾泛着红,连裙裳竟也换了身。
她“哎呦”一声,连问了几声怎么了。
*
临到夜里,千山宛内难得未熄灯。
屋中焚着沉静的檀木香,陆夫人捧着茶杯,一边摇头一边头疼起来:“怎晓得竟也是这般,我原以为大房里,是会好一些的。”
陈家家大,府中四房,这后院里自也是会热闹些。但好在大房里,陈尚书只纳了三位侧室,后院之事,并无难处。
陈意又是老来得子,家中之人,也多对他包容。
原以为会是个好相处的。
“唉。”
伴随着陆夫人的叹息,月光凉凉落下,透过花窗,散在角落里的云纹高架上。
云纹高架旁,陆念安靠着椅背,面前是一杯热茶,一叠点心。
方才在陈家她没动几筷子,此刻慢慢悠悠吃着糕点,模样秀气。
似乎是察觉到这道目光,陆念安咬着糕点抬手,眼睛圆圆的,在月光下水润。
从没人教过她后院里的手段。
陆夫人收回目光时,已然歇了同陈家联姻心思,感叹道:“到底是还未分家,后宅之事,很难理得清……罢了,还是得寻个稳重些的。”
京中的姑娘,大多在这个年纪,都已订下婚事。若是未明着订婚,那私底下定是也悄悄换了庚帖。
成家一直都是头等大事,没有父母会对孩子的婚事不上心。
陆夫人虽已不管家事,但孩子们的婚事,她却还是在上心。
片刻后,陈嬷嬷进了屋,走来递给陆夫人一本小册。
陆夫人指尖搭上册子,翻开慢慢瞧着,不知瞧见了谁,她一顿,忽得开口道:“祈儿,你瞧瞧庄家那小子如何,我记得那还是个稳重的。”
咬着糕点的陆念安听见这话,下意识又仰起头。
她神色间有些好奇,庄家又是哪个庄家?
正屋内,陆祈坐在一侧,身影沐在月光下,越显得平和。
大抵也是在想是哪个庄家,沉思了会儿,陆祁摇头道:“庄家家道中落,那孩子自是稳重。”
庄老爷子是陆二夫人母族那边的,早些年,到同陆家有些渊源,来往也甚是密切。
前些年庄老爷子犯了事儿,从那以后,听闻庄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到给忘了,还以为庄家是前些年的庄家呢,”陆夫人想起来,很快抬笔划掉庄愠二字,又问他:“祈儿,那我觉着,同张家到是门当户对。”
陆祈语调平静:“张家大儿年长阿念太多,小儿怕是性子又不稳妥。”
陆家中,陆祁从来都是性子最稳的一个,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平静却令人信服。
陆夫人便揉了揉额,干脆道:“那祈儿,依着你看,如何是好?”
“毕竟你妹妹的婚事,你本就该多上心。”
陆夫人话音落下后,屋中寂静了瞬。
这话她从前也说过。
在陆念安刚被带到陆家时,当夜的晚上,陆祈去千山宛一趟,得到一句——“你带回来的孩子,你自己处理。”
于是一语成拙。
往后的许多年,都是由他一人将这孩子带大。
他替她做了许多决策。
当下的夜里,陆祈开口道:“那便不急,阿念的婚事,总归也要她自己满意。”
说着话时,他语调愈发的平静,侧过头看向还在食糕点的小姑娘,叹息一声:“总要是性子稳妥些的,至于旁得,阿念喜欢就好。”
“这倒也是,”陆夫人接过话头:“像陈家那小子一样,我寻得念念也未必满意,既是要过日子,她自己喜欢也极重要。”
陆夫人便摇头:“罢了,让她自己挑也好。”
*
自那夜以后,陆念安便很少在去想什么婚事。
姑娘家平日里都呆在家中,闲暇时刻,不过是学一学琴练一练字,既是同姐姐们出去玩,也很少同男子接触。
对陆念安来说,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可太难了。
好在替陈家祝寿后,她现下对婚事也提不起兴趣。
春日的一天,北院院中的海棠,已彻底枯萎。
这个初春好像过得很快,快到陆念安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转瞬即逝。
而令她更没反应过来的,是一日午后,秋菊递来了封信——
街尾的陈家同街头的沈家就要结成亲家。
在陆念安对婚事感到厌倦之时,五月的一天,她最好的姐妹却要嫁人了。
信是陆子诺送来的,又说吉日当天,沈家那小子会穿着喜服,骑着马,去府中亲迎新娘子。
几个姑娘便商议好在吉日当天,要一起去街尾送亲。
陆念安虽也应下来要去,可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自陈家一别,陆念安才发现,嫁人同想象中是完全不一样的。
去了陈家以后,期盼全然破碎。
她忽得发现,原来成婚不是夫妻两过一起过日子,而是去同夫家的所有人过日子。
可这世间,那有那么多好相处的人。
大喜的日子里,陆念安一人忧思起来,总害怕沈家的人会不好相处。
她一直郁郁寡欢到马车驶过南巷,转眼间,到了街尾。
陈家同那个世家门阀的陈家并无关系,陈父为商,在南巷有八间铺子,只算得上是小门小户的家底。
但陈家人喜热闹,嫁女儿的这一天,将婚事操办地风光极了。
陈母同几个姑姑一早便起了,整条街整条巷子的去送喜,认识的邻里之间,要给送一大把喜糖,不认识的路人也有份,分上一颗糖,这叫沾沾喜气。
马车在巷尾悠悠停下时,陆念安还未下马车,便听见车夫有些惊喜地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等到陆念安同秋菊从车中下来,那挎着竹篮分糖的丫鬟也上前,捧着竹篮示意两人也来沾喜气。
今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日光落下,贴着喜字的竹篮中,那些被油纸包的四四方方喜糖,红白粉黄的,在光下很是喜庆。
陆念安犹豫了好久,她从前未食过这样的糖,便都想尝试,最后只忍痛挑出一颗粉色的。
剥开油纸,内里也是粉的,糖用鲜花和绵白糖熬制,甜丝丝泛着花瓣的清香。
她没在哪家铺子里见过这糖。
秋菊笑着解释:“小姐,这喜事用的喜糖,也同嫁妆一样,是由母族一点一点来备制的,若是能买,变少了那份心意。”
上京自流传着一种说法,看儿媳受不受娘家重视,只看娘家准备的喜糖便知晓。
从数量到糖的颜色,都有专门的说法。
陈家备得竹篮中,盛着粉的是桃花糖,白的是莲花糖,黄的是桂花糖,红的是腊梅糖。
一共四种,用了四个季节的鲜花,寓意着娘家人,要从春天准备到冬天。包了一千颗,要整整准备两三年时间。
这般大手笔,令周遭未出嫁都姑娘们都极羡慕。
陆念安听完恍然大悟,只觉得口中更甜了。
她含着甜,沿着巷子往前走。巷尾,很多邻里也过来送亲,热闹的模样。
磕着瓜子的婶婶仰起头:“咔嚓咔嚓……沈家那小子还不来?”
“瞧着应该快了吧……咔嚓咔嚓呸。”
“念念!”
陆念安正好奇地偷听两人说话,忽得听见有人叫她,她转过身。
人群中,陆子诺捧着几个红匣子跑来:“今日静静被人守着抽不开身,方才让丫鬟送了喜糖过来。”
打开匣子,四四方方的喜糖被堆叠起来,八颗为一层,一共摆了整整六层,共四十八颗。
要说起来,几位姑娘还是因猫相识,都喜去那间有猫的糕点铺子。
虽不是手帕之交,却也认真相处了两年。
陆念安捧着糖,难免担忧,轻声道:“姐姐,你知道沈家人好相处吗?”
“应是好相处的吧……”陆子诺凑过去同她说悄悄话:“我听说沈家那小子可喜欢静姐姐了,婚事其实是他主动求得。”
陆念安便有些意外,担忧消散了些许,心中多出好奇。
她眨巴着眼睛,问:“那静姐姐喜欢他吗?”
互相喜欢的人,应是会开心的。
说话间,周遭忽得吵闹起来,鼓号齐鸣,锣鼓喧天,隔着很远很远,从街得另一头传过来。
是新郎官过来迎亲了。
谈笑声,锣鼓声与磕着瓜子的“咔嚓”声一同传进耳边。
有婶婶大声笑道:“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沈家那小子也是敢娶,你说他婚后要是有什么不规矩,他老丈人不得提着刀过去砍他才对,反正也就一条街的距离……”
周遭人听见这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陆念安也忍不住笑起来。
很奇异的,来时的忧思在这时尽数消散……她实在太善变,此刻又觉嫁人并不可怕。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从远远的一个小点,到现下已经能看出队伍来。
陈家的丫鬟便又过来发喜糖,一把一把地撒下来,念叨着请大家吃喜糖。
场面一时间更热闹了,纷纷低头去捡。
陆子诺眼疾手快,双手合十接到颗桂花糖,刚撕开油纸,不知想起什么,凑过去碰碰陆念安肩,兴冲冲道:“念念,大哥给你攒喜糖了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问出这话,其实情有可原。
陆子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在知道有个小女孩在陆家借住时,她震惊许久——
陆将军逝世,大伯母抑郁不振,那谁来照顾这个孩子?
这疑问在次年秋日的家宴里,得到解答。
那日秋宴,是分家以后的第一次团圆,孩子们都很开心。
离别减淡了曾经矛盾,哥哥姐姐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
只家宴上却多出一个异类。
那个跟在大哥身后,不会说话,又呆又傻的女孩,在同龄人看来,绝对是异类的存在。
午膳后,长辈们去了里屋叙旧。
孩子们被打发去了花园,一起玩捉迷藏。
陆念安也跟了过来。
只是她突然出现,突然成了大家的妹妹,又这般呆傻,谁也不愿同她玩。
最后她被推去当捉迷的人。
而陆念安最先找到的,是躲在蔷薇花后的三哥。
只是那陆三哥走出来以后,忽得带头将陆念安推倒在地,又指着小姑娘嘲笑,笑她迟早要被丢出去。
见她是个哑巴,便更放肆地嘲笑起来。
小孩子的恶意,从来都最直戳人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陆子诺尽数忘却。
只记得她没等到陆念安来找她,却在日落黄昏之际,等来了最惧怕大哥。
穿着白衣,平日最喜净陆祈径直走到泥地,将泥地中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他的白衣因此沾染上泥渍,他却浑然未觉。
那日以后,陆子诺便意识到,竟是大哥在照顾她。
但哥哥毕竟只是哥哥,少时尚能照顾好妹妹,可长大后却要保持距离,难免是会有疏忽的。
也远没有母亲来得心细,怕是没想过要攒喜糖。
思绪到这儿,陆子诺看向妹妹。
陆念安正诚实摇头,迷茫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哥哥从来不会同她说这些。
陆子诺难得稳重了几分,同她解释:“念念,其实还不只是喜糖,要备得东西太多太多,被褥摆设字画……可麻烦了,若是不想被夫家瞧不起,便了要都备好。”
时下京中姑娘的嫁妆,都是自幼便开始备制。
“也不知大哥替你备了多少……”陆子诺继续呢喃,想到她孤女的身份,自是替她忧思起来。
但陆念安却是没想这么多。
她现下连婚事都遥遥无期呢,才不会多想。
“可姐姐今日怎忽得提起这些?”陆念安细眉蹙起,想到她不同于平日的稳重,凑过去:“可是发生了何事?”
“有这样明显吗?”眼瞧着被看出来,陆子诺沉默了会儿,难得唯唯诺诺道:“看来阿娘说我藏不住事儿是真的,近日里同她准备陪嫁,说着说着连念念你也看出来。”
“我本来是想着今日以后再说的,不过其实也不用瞒着人,就是,就是前几天爹爹也替我指了桩婚事。”
“这样啊……”陆念安缓了好一会儿。
这个年纪的女子订下婚事,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她还是觉得好快,根本无法适应。
陈府门边,鼓鸣声越来越清晰,那迎亲得队伍又近了些。
敲锣打鼓的乐手走在前方,往后,是新郎骑着马跟在后方。
大喜之日,新郎官自是穿着红衣,他相貌虽是平平,但此刻满脸笑意,确实顺眼极了。
陆念安看着这些红,也被这分喜气感染到,忍不住笑起来。
片刻后,那新郎官离得近了,高坐在马背上,他穿过人群,停在陈府的门前。
媒婆笑着跑来:“进屋了进屋了,新娘子都等着了!”
很快屋中有低低的哭声传来。
陆子诺解释这是哭丧,是舍不得母子之间舍不得离开对方。
听了会儿后,陆子诺摇头:“静姐哭得可真难过,听着一点也不像假哭……我出嫁那天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办?”
听见这话,陆念安一时间情绪复杂。
看看屋内又看看家姐,她叹气,嘀咕声:“怎都要嫁人了?”
这话被陆子诺听了去:“好啦念念,我娘还说,你不也正同陈家那小子相看,如何?”
陆念安去陈家祝寿一事,早已传到二房三房耳边。
几家都在念叨,只说这两人是门当户对,若是订了下来,是好事一桩。
只可惜让大家都失望了。
陆念安摇头解释一番,凑过去些,压低声音说悄悄话:“……哥哥好像就说先不急,挑自己喜欢的。”
“嗯?”听到同陈家没成时,陆子诺并无起伏,直到下一瞬,双眸瞪大:“大哥就这样纵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良缘天定。
婚事对女儿家来说,从来都不是能自己做主的。
她还以为大哥这样方正古板的人,会替妹妹指一桩婚事才对。
陆子诺忍不住羡慕起来:“真好,要是爹爹也让我自己挑,我得挑个俊朗些的,嫁去夫家以后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是相貌丑陋……”
陆念安却也有自己的烦恼。
她平日里连男子也没见过,更别说喜欢谁……
“我怕是还要在家中呆上一段时日了。”
“那也很好嘛,反正大哥自会养你。”
陆子诺双手比十:“我可是爹爹说,大哥一个月的月俸有这般多呢!刚好还能让他再给你添添嫁妆,若是他小气,念念你就去给他倒茶捏捏肩,保准他跟你添多多的嫁妆。”
“大人都这样的!”
陆子诺平日里犯得错不少,已总结出一套经验:“我就是这样应付爹爹的,好叫他多给我压箱底。”
“是吗?”
虽然用不上,但听见这番话,陆念安还是低低笑了起来:“阿念也有银子,也可以给姐姐添压箱底。”
两个人安慰来安慰去,新娘子就在这时被媒人迎出。
止住话头,陆念安忙抬眼往前看——
大喜的日子,有日光顺着迎下,
新娘子被家中长兄背了出来。
她头戴风冠,肩侧上压着的是孔雀霞披,红衣的裙摆和绣花鞋在半空中一荡一荡。
红色是这样鲜艳的颜色。
在这一刻,这嫁衣胜过世间所有衣裙。
周遭充斥着热闹,哭声。
陈大哥并未被影响,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最后终于将妹妹送到轿中,沉默地擦了擦眼泪。
在这期间,唢呐同鼓声一直没有停歇。
这样喜庆的声音,震得花叶都轻颤起来。
园子本寂静,微弱的鼓声因此变得清晰。
大皇子饶有兴趣,抬手唤一旁人来,道:“今日可是哪家有喜?”
那小厮笑着开口;“回爷得话,今日可是个极好的日子,方才小的过来,一路上就瞧见了三桩喜事。”
的确是个大喜的日子,一早上皇上就单独将大儿子叫了过去,命他作会试的主考官之一。
于是下了朝,大皇子便主动宴请同僚赏花。是心底高兴,也是意有所指的感谢谁。
只是等了会儿后,并未见到想见的人。大皇子悠悠收回目光:“陆兄方才不是还在?”
那小厮弯腰恭敬道:“听说是接妹妹去了。”
对于陆念安,大皇子到还有些印象。
两年前的宫宴,陆祈曾带妹妹来过。
大皇子也是长兄。
年初,柔嘉公主被指去和亲,礼部那边已开始制办。
那日听见这桩婚事,下了朝,他本也想去柔嘉住月华宫看一看。
要知道他这个妹妹人小鬼大,忽得被指去和亲,也不知会不会难过。
只是大皇子犹豫着,最终还是没去月华宫看一眼。
兄妹俩之间,见了面也是没话找话,何至于呢?
想到这里,遗憾地喝了口茶。
大皇子忍不住感叹:“稀奇,还有兄妹两都大了也未生疏。”
一街之隔的南巷,马车悠悠停下。
片刻后,一截修长的骨指掀起车帘来,帘后是双狭长平静的眸。
这双眸生得太过寡淡,目光透过满巷子热闹,准确无误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侧。
鼓号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中,粉衣姑娘乖乖站着,正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陆念安喜欢一样东西时,便会是这般神情,专注到快忘了呼吸。
陆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日光下,红色嫁衣鲜艳。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眼前的花轿被高高抬起,渐渐远离了视线,只剩下个模糊的影。
陈家父母站在院前,默默注视轿子的离去,双眸中有泪花闪过。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缓过神,去一旁指使小厮们将嫁妆装好,一并抬去巷头。
陪嫁太多,从架子床到珠钗妆匣以及棺材,需要近一百人才能抬完,长长的队伍一直延生到巷头。
嫁妆从来都是父母为儿女倾尽半生的心血。
陆念安看着这些精贵的物件,忽然有了离别的实感,一点一点送走这些嫁妆,何尝不是在抹去她最后的痕迹。
“但从巷头到巷尾,还可以随便回娘家呀,”陆子诺看着送嫁的小厮,又剥开颗糖:“念念你说我爹怎么就巴不得我走远……”
话说到一半却忽得止住,剥开油纸的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
“怎么了?”陆念安关切地看向她,却见她目光怔怔地看向前方。
顺着望过去,满目红绸之下,熟悉身影从巷子一头走来。
圆领广袖长袍,身姿高大修长,只是静静站着,淡然极了。
这是陆念安最为熟悉也最依赖的长兄。
“大哥怎么来了?”
同样是妹妹,陆子诺忽得将手中喜糖篡紧,惊恐到下意识直起腰板。
惧怕不是没有缘由。
长兄规矩太多又古板,自也要求弟弟妹妹们严按礼数,不可逾矩半分。
少时未分家以前,几个哥哥姐姐都曾被罚跪过祠堂。
陆子诺自是也跪过,导致长大以后,她从没把陆祈当过哥哥。
只敢将他当成和爹爹一辈的伯伯,见了就自觉离开,才不敢造次。
此时天还大亮,刚及正午。
陆子诺看向妹妹,有些同情。
“那个念念……”陆子诺却还没玩够,犹豫了会儿,忍痛道:“那大哥来接你了,我就先过去巷头看看。”
她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陆念安下意识跟上去,刚走了一步,又乖乖停下。
离得近了,清淡的冷松香散开,熟悉而安心。
陆祈低垂眸看向她,很有耐心地问她:“阿念可是玩累了?”
“才没有,我今早特意多吃了两块点心呢!”陆念安念叨着,一边摇头一边疑惑:“哥哥怎么来了?”
离府时,她有同西院传话。
嗯……但陆念安有些忘了,她有说要来南巷吗?
“下了朝以后,大皇子邀大家来赏花,”陆祈淡声同她解释,温和道:“就在前面的园子,园子里的海棠还未枯,哥哥记得阿念很喜欢,想去看看吗?”
往年的春天,只要北院的海棠盛了,陆念安便会邀陆祈去看海棠。
那时小姑娘为了黏着哥哥,春日里赏花夏日里赏荷,什么理由到都用了一遍。
可海棠花,早已经不是非看不可了。
陆念安便讨好地模样:“可是哥哥,阿念今日还想在玩一会儿呢,你替阿念去看好不好?”
她的心显然已不在此处,娇气的声音刚刚落下,便回过头寻找着谁。
陆祈看向她的目光,转而深沉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静静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在陆念安等不及转身要走时。
陆祈抬手,指骨轻轻压在她肩侧,明明并未用力,却锢她逃离不了半分。
陆念安被迫停下来,仰起头乖乖看他:“哥哥,阿念今日不想去看海棠。”
“从前不是还说最喜欢海棠,难道是哥哥记错了?”
陆祈失笑一声,落在她肩侧的手收回,抬手替她将乌发上的珠钗扶稳,又叹息道:“怎还是这般孩子气呢。”
南巷巷尾,方才的喧闹过去后,安静了几分。
抬着嫁妆的队伍还未逝尽,周边仍旧是满目的红中,正缓缓移去巷头。
陆念安对一切感到好奇,非去不可的模样。
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
今日喜欢这个,到明日里又换了。
“好,再去玩一会儿可以。” 陆祈显然无奈,半响后,还是点头,不放心地叮嘱:“但今日巷中人来人往,阿念要好好跟着姐姐,知道了吗?”
陆念安明亮地眼睛看着别处,眨呀眨得:“知道了哥哥。”
陆祈平静看着她:“阿念。”
“我真的听见了哥哥,”陆念安回过头看他:“我会好好跟着姐姐。”
陆祈便摸了摸她的头,道:“去吧。”
*
然而话好像说得太满。
等陆念安抬步往回走时,陆子诺已经走远。
如同上一次在茶楼一般,她迅速抽离。
陆念安知道她时害怕长兄,但哥哥只是有时严厉,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温和淡然的,远没有到可怕的地步。
或许等有时间,她可以去同姐姐解释。
此时站在长街一侧,陆念安只能一人抬步往前走。
好在从巷尾到巷头,并没有太远。
秋菊有些不太放心:“小姐,公子的马车还未走,不如回去?”
陆念安摇头:“可是我还想看看。”
长街两侧,有许多商铺,糕点铺子,首饰铺子,茶楼……是很寻常的地方,但对于被养在深宅的小姑娘的来说,很新奇。
陆念安买了一串糖葫芦。
架着草靶的爷爷对她说,他家的得糖葫芦很甜。
低垂眸,糖衣包裹住鲜红的山楂,只是咬一口,口中却又酸又涩。陆念安顿时酸得说不出来话,半响后才缓过来,叹气:“好酸呀。”
她果断将糖葫芦递给身旁人:“秋菊你试试。”
“秋菊还是不要了吧……”
两人说话时,身旁,正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打头的车夫竟嚣张到连路也不看,疾驰间撞翻了一草靶的糖葫芦,那扎满糖葫芦的草靶很快顺着一旁——迎面落下。
陆念安一愣,忙拉着秋菊躲开。
她反应很快,竟也躲了过去,只是还没松口气,脚下忽得一疼。
陆念安“嘶”一声,眼泪直接涌出来。
秋菊心疼地看去:“可是扭到了?”
当下还站在长街一侧,陆念安并不能直接掀开裙摆去看。但脚腕的确很疼,疼到她瞬间无力。
陆念安试着动了动,眼角有泪花溢出:“应该是。”
秋菊一时间有些头疼。
若是早知会崴到脚,不如去赏花才对。
当下也不能在回头,只得另想别得法子。
好在正处于闹市中,长街一侧,便开着一间医馆。
秋菊将手搭在陆念安肩上:“小姐我扶你去看看如何?”
两个人艰难地往前走。
这间医馆并不大,进屋以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药香,侧过头,右侧便是一整面药柜。
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靠着一侧的药柜,垂眸看绣花鞋,忍着疼。
“大夫,崴了脚,”秋菊上前,一边解开荷包去取银子,焦急道:“能给她开些药吗?”
那大夫本低头看书,听见这话,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替她开些药膏只能短暂缓解。”
他抬步往药柜地方向走去,语调缓缓:“瘀血还是需要揉开……”
医馆内没有点灯,日光斜斜着洒进屋中。
陆念安沐在光下,虚虚靠着写着“当归”“白止”的药屉子,她被养得太娇气,当下疼得直不起腰。
听见脚步声后,艰难地抬头看去了眼,一双湿濡的眸子因此落在光下。
明亮,干净,在光下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一闪一闪。
沈淮安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道:“陆姑娘。”
“沈大夫?”陆念安也有些惊喜。
见她疼得难受,沈淮安没再说话,他上前,看着面前的药柜子。
眼前这一排高柜,有足足几百个屉子,沈淮安扫一眼,拉开第九排的其中一个屉子,从屉中取出一罐药膏。
他将药递给秋菊,提醒:“里屋没人,方便一些,可先上一些药,回府以后再用药揉开。”
秋菊接过药道谢,回头看陆念安。
陆念安便像只蜗牛一般,缓缓挪去里屋。
里屋焚着清淡的香,屋中摆设齐全,桌案上堆砌起厚厚的书册,高架上挂着灰色外袍。
这里更像是一处住所。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陆念安再不敢乱看,忙低头掀开裙摆。
秋菊跟着解开她的足衣,一截藕白色小腿裸露出来,肌肤白皙。在这抹白的相称之下,腕上那抹红肿越发吓人,是极为明显的肿胀。
秋菊替她上完药,叹气:“现下这般小姐可不能乱跑了,在这儿待一会儿,秋菊去找公子如何?”
陆念安忍耐着动了动脚,立刻疼得皱起眉来。
她只能遗憾道:“那秋菊去找哥哥,我在这坐一会儿。”
秋菊将她扶到一侧坐好,临走前,又走到沈淮安面前:“多谢沈大夫,只是我家小姐性子闹腾,还劳烦您将她看好。”
沈淮安笑起来,他生了张俊朗的脸,只给人如沐春风般柔和:“无碍。”
医馆内重新寂静下来。
陆念安百般聊赖地玩着手,余光中瞥见沈淮安一动不动。
她只好仰起头,保证:“大夫,我真的不会乱跑的。”
沈淮安上前,胸膛间的佛牌一荡一荡。
他忽然开口道:“陆姑娘,上回的香可有用?”
“哦,那个香啊……”陆念安想起来,皱着脸遗憾:“因为哥哥说,那香同我正在用得一味药相斥,所以便没用了。”
“这样啊。”沈淮安也有些遗憾:“那是哪味药相斥,姑娘可还记得?”
他这般说道,让人联想到更多。
陆念安想到每日要喝的那碗苦药,有些期待:“还可以换吗?”
那碗苦药简直如同地狱,舌根仿佛现在都还泛着苦意。
沈淮安笑着点头:“如果姑娘想,自是可以。”
“是吗?”陆念安真的有些期待了。
虽然崴了脚,但还有意外收获,好像也不错?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想到不用再喝那苦药,脚腕上的疼痛都减淡。
陆念安轻轻笑起来,这笑意沐在光下,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沈淮安静静等着她开口。
但很快,这笑转瞬即逝。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念安肉眼可见地沮丧下来,无措道:“但是,我好像忘了。”
不是好像,是就是忘了。
陆念安努力回想,却实在记不清是哪味药材,只好叹声气,对于自己的这个记性,她实在有些烦恼。
沈淮安想了想,道:“那等姑娘回府再问一问如何?我近几日都在这医馆,姑娘想起了来支会一声便好。”
陆念安却还是叹气。
她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因为药苦便任性的换成香,她总觉得哥哥不会开心。
像是幼时因为逃避药苦将药偷偷倒去,哥哥第一次朝她动手。
疼痛果真让人长记性,她现在都还未忘却。
“算了,还是不要问哥哥了。”陆念安缩了缩脚,纠结道。
她双眸黯淡下来。
瞧出她有难处,沈淮安并未多问,顿了顿,含笑:“也无碍,只将药方子拿来,我看一眼便知道了。”
药方子在秋菊那,偷偷拿来哥哥不会知道。
而且这一次她不是将药倒掉,只是换成,换成更让她舒适的法子。
想到这里时,陆念安几乎就要点头应下。
忽得,记忆中那道男声,又静静同她说着“良药苦口”。
独属于长兄的威严,从不会随着时间被磨灭掉。
陆念安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
这一次,沈淮安没有在劝她:“医馆开在此处,我这几日都在。”
他告诉她想来便来。
“那沈大夫过几日去哪儿?”陆念安的注意力已不在此处,百般聊赖地问他:“云游天下?我看闲书里是这样写得。”
阳光散进屋内,药柜上,从左到右,写着“半夏”“菘蓝”“白蔹”“决明子”。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了。
“云游天下也要身怀绝技,”沈淮安笑着自嘲:“我这般技艺,大抵只能留在上京了。”
陆念安将目光从“决明子”三字上移开,侧头看着他:“那去哪儿?”
沈淮安便同她解释:“只是过几日要去礼部参加会试,很快就回来的。”
会试。
这个词对陆念安来说,并不陌生。
就在前些日子,还曾听陆夫人担忧地念叨过。
原是家中的三哥四哥们,在今年无一人中举。
想起方才瞧见的书册,陆念安很快便真情实意地夸赞他:“沈大夫你一定能过会试的!”
养在高门里的姑娘,总是带着天真的残忍,只以为多看些书便能考过。
轻飘飘的话落下,她好像不知过了会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对于寒门子弟来说,这个机会有多难抓住。
一旦摔下,便是前功尽弃,又落到重新来过的地步。
沈淮安没有同她解释,顺从地点点头,仿佛也很轻松一般:“谢谢陆姑娘,我会的。”
“嗯嗯。”
见他说得轻松,陆念安便也收回目光不在看他,只将视线重新落在药柜上,从“决明子”开始,数到“白芷”。
“决明子入药,清热明目,白芷味辛温,多用于风寒。”见她感兴趣,沈淮安解释,又问:“那等过了会试,陆姑娘会来同我贺喜吗?”
话音刚落,沈淮安自顾自却摇头:“罢了,还是等先过了会试再说。”
此时窗外晴空万里,浅蓝色一望无际,辽阔悠远,是春日的午后,淡淡微风袭来,舒适极了。
距秋菊离去,过了一柱香的时间。
陆念安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无聊地很了,她低低垂眸玩着裙摆。
就在这时,耳边忽得传来几声“喵喵”叫,这声音熟悉极了,熟悉的懒散,熟悉的高傲,有一个瞬间,陆念安还以为是她养得喵呜来了。
几乎是立刻,陆念安就被吸引住目光。
从门后走来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橘猫,仰起头睥睨着她,慢慢走进。
陆念安揪着裙摆的指尖松开,眼瞧着那只橘猫越来越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够到时——
灰白袖子落下,一双属于文人的,清瘦的手却将橘猫拎起。
沈淮安将它放到一旁:“小心碰到……”
“沈大夫我可以摸摸它吗?”
它真的和喵呜很相似,陆念安本就喜欢猫,无聊之际,更是好奇。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过细碎的光芒,很难让人拒绝。
沈淮安犹豫了会儿,将橘猫拎过去,却是摇头:“小心些。”
陆念安如愿抚摸到猫的毛发,指尖在光下,是素净的白:“沈大夫还养猫吗?”
“未曾,只是前几日在街角看见,许是被人遗弃,我只能先将它带回来养几日。”
那猫被她抚了抚,乖乖黏了过来,趴在她脚边,懒散地模样,到是比喵呜乖巧。
可这乖巧并未维持太久,陆念安未反应过来之际,手心一痒,下一瞬,疼痛袭来,那猫竟踩着她的伤处跑走。
站在药柜旁得沈淮安听见动静,忙转身走来:“陆姑娘可有事?”
“不疼。”
陆念安缓过神,摇头对着他笑。
她不想让人担心时,便会朝着人笑。
这笑意会比平时更惹眼,更灿烂,眉眼弯弯,无端让人想起月亮。
秋菊在这时进屋:“小姐。”
陆念安闻声回头,视线落在门边。
秋菊身后,一道人影背光立着,高高的,轮廊被虚化,让人看不真切。
“哥哥?”她下意识起身。
陆念安有些忘了脚腕处的伤,站起身的瞬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很快便被人虚虚扶起。
很克制地动作,那手转瞬即逝。
当下在医馆,沈淮安又是大夫,不过扶了扶病人,实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秋菊松口气,同他道完谢,又扶过陆念安:“小姐是不疼就不长记性吗?”
“长了好多好多记性,”陆念安借着她的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不忘记装可怜:“至少这几天都不想再吃糖葫芦了。”
她缓慢往前挪着,虽是娇气,却也没再喊疼。
挪到门边后,眼前闪过一抹白,隔得近,立在门边的人影变得清晰,眉目深邃,冷清至极。
果然是哥哥。
陆念安张唇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却见那熟悉至极的人,忽得就转过身,连看也未看她。
好吧,她就该去看海棠花的……
此时的长街,嘈杂褪去,马车正静静停靠在一侧。
陆府的马车,车身并无雕饰,只金丝乌木泛着奢华的光泽,高大宽阔。
两人走近后,有小厮搬来木椅,摆在车旁。
仰起头,车帘被微风掀起一角,露出虚虚的影子。陆念安看着,头一次觉得,上个马车是这样艰难。
秋菊扶着她踩上木椅。
受伤以后,原本简单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陆念安忍着疼,又再度抬起脚,才上了马车。
日光下,她面色苍白的难看,秋菊皱眉,不免忧思起来:“小姐可是很难受?”
被细致养大的姑娘,一贯娇气,一身毛病不会随着时间被磨灭。
好在陆念安已经学会了忍耐,一边摇头,一边掀开车帘。
车内很暗,厚重的帐幔全部落下,没有透进半分光来。
这样的昏暗总叫人有些紧张,陆念安缓缓往前,一边探头看去。
还未看见什么,手腕忽然一凉,陆念安直直往前跌下。
比疼痛更无法忍受的,是对未知的恐惧。
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摔落倒地,一双大手却又轻轻将她揽过,那手掌比她半个肩膀还要宽大,骨指粗而硬,落在她腰侧,轻而易举地将她收拢。
陆念安跌进他微冷的怀中,铺天盖地的冷香袭来,这气味密不透风,只要呼吸,便无法忽视。
这气味潜意识让她安心,是她最熟悉的兄长。
心间的恐惧这才消散,陆念安缓过神,一边起身,却还是忍不住抱怨:“哥哥,你都吓到……”
她说话间,那大手从她腰侧移开,粗硬的指尖掀开裙摆,隔着白色足衣,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脚腕伤处,握住。
陆祁的手从来都不是清瘦的,大掌略粗糙,盘踞在手背上青筋凸起,崩得很紧。
这一瞬间,陆念安抱怨地声音止住,转变为更娇气地低吟:“哥哥……”
伤处被碰到,她几乎疼到浑身无力,只能又娇气地坐在他怀里,要落不落。
那大手只好再次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得稳些。
她太过娇小,同在军中呆了数年的男人比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软。
委屈地很了,也只会瞪着湿濡的眼眸叫哥哥。
往前数十多年,陆念安从没反抗过兄长。在她很小的时候,还能被哥哥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曾以为这亲密的期限会是永远。
哥哥就该多照顾妹妹,不是吗?
同他亲密,同他毫无保留,亦然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但这习惯在及笄以后,恍然间全部破碎。
哥哥只会用从前抱着她的那双大手,教她疏远,教她距离,亦或是推开她。
那盏散发着莹莹暖光的花灯同样被这大手捏碎,竹架支离破碎,四散开来。
一同破碎的,还有陆念安长达十多年的,不正确的依赖。
她逐渐回到正轨。
那像现在这样无力地坐在哥哥怀中,细腰被大手握住,陆念安后知后觉却感受到无措。
“哥哥,”指尖紧张地蜷缩,陆念安动了动脚,轻轻挣扎:“你不准掐我。”
习惯占了上风,陆念安没觉得不对,只是觉得难受,同样想逃离。
“该长记性。”这声音微冷,陆祁面色冷厉,一手拍了拍她的头,在察觉到她的不安以后,转为缓慢地抚摸。
他指腹磨着她的乌发,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在陆念安放松下来后,忽得开口:
“今日同阿念说了什么,全忘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今日同阿念说了什么,全忘了?”
说这话时,那只大手仍轻抚在发间,是温和的,同他的语气一样温和。
“没有忘,”陆念安便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都记得的。”
“是吗?”
昏暗空间中,他视线落在她脚腕边,又问她疼不疼。
当然很疼。
在陆祁忽视她腕上的伤直接走掉时,陆念安也有一瞬间无措。
像幼时摔倒受伤,哥哥总是能第一个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替她上药,问她疼不疼。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忽视她。
陆念安想,因为她长大了。
所以要独立一些,所以她没有哭。
但此刻她还是会难过。
大抵是习惯太可怕,从前在哥哥面前,八分的疼也要让她哭成十分才好。
“好疼的……”陆念安又忍不住告状,从没找到陆子诺说到糖葫芦很酸,像是小孩在外受了委屈,总是会第一时间去告诉家长。
是出于信任和熟悉,才会将心底话完全完完全全告诉另一个人:“真的好酸好酸,没吃过这么酸的糖葫芦……”
抚摸她头顶的大手却忽得止住,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旁人哄一句就心甘情愿的上当受骗或是胡乱对着人傻笑,现在知道酸了?”
他声音听不出任何心疼,疏冷至极,同样陌生至极。
陆念安被拍得一懵。
此刻背坐在哥哥怀中,她连眼色都无法辨别,只能从他的语调中,感知到几分冷淡。
这冷淡同记忆中全然相反。
哥哥应该是是会安慰她,问她疼不疼的哥哥。
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冷淡的语气,好像她此刻抱怨一声脚疼,也只会得到一句“现在知道疼了?”
这和陆念安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低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指尖因此不安地捏在一起。
落在她发顶的大掌跟着一顿。
片刻后,陆祁揉了揉她脑袋,重新问她:“阿念吃到了很酸的糖葫芦,然后呢?”
马车已经驶进最喧哗的闹市,耳边开始变得吵闹,嘈杂。
“哥哥现在不关心我了。”陆念安没头没脑地说着,这声音融进喧闹中,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车轮在这时碾过石子,忽得一个晃荡,密不透风的车帘掀开一角。
有暖光透进,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间,随之而来的是“哐当——”一声。
在陆念安没反应过来之际,陆祈下意识护住她的头,将她往怀中压,避免她又磕到哪儿。
她一向娇惯的很,身子上总是很容易留下痕迹。
好在这晃荡不过一瞬,马车内很快又平稳下来。
他的手却还未松开。
悬殊的身高差距,让埋进哥哥怀中的陆念安,生出一种即将被淹没的错觉。
她还在生气呢。
忽然用力挣扎,陆念安挣脱开怀抱,挪动到一侧。
因为这个动作,脚腕处钻心的疼,她忍了忍,很有骨气地侧过脸靠在窗边。
一连串抗拒地动作,离陆祁远远的。
被掀开的车帘已经下落,与此同时,车内重新变得平静,昏暗。
陆祈缓慢抚平被妹妹坐得凌乱的衣袍,沉在黑暗中的一双眸子,愈发让人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息一声,俯身半跪在陆念安面前。
脊背折下,高大的身躯因此蜷在局促的马车内,姿态却从容不迫。
视线落在她受伤的脚腕边,陆祁慢条斯理地握住。
还在气中的陆念安下意识往前一踢,直到脚上一疼,她才反应过来,僵住。
粉绸鞋尖正不客气踢在陆祈脖颈,鞋面堪堪擦着他下巴。
昏暗中,视线模糊不清,虽看不清哥哥是和表情,但也绝对不会开心……
面上闪过一丝惊恐,陆念安忙慌收回脚,然而越慌乱越混乱,抬腿的瞬间,鞋尖勾起他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
一张硬朗的脸跟着映入眼帘,连陆祁也未反应过来,狭长的眸子下意识眯起,神色冷下。
久居高位的人,只泄露出几分锋芒,便叫人胆战心惊。
陆念安忍不住抖了抖。
她抖得实在明显,一副要哭的表情。陆祈回过神,又只好低声下气哄着她:“没怪阿念,抖什么?”
半跪的人是他,仰头的人是他,他却很快平静,只映照而出陆念安的手足无措。
这一次,陆念安紧张到连动也不敢动了。
脚尖仍抵在哥哥下巴上,她裙摆混乱,整个人也混乱,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阿念。”在陆念安乱动以前,陆祁抬手,大掌拢住她的脚背,极为缓慢地往下压:“哥哥同你认错呢,你也乖一些如何?”
他一手拢住她的脚,耐心地替她褪下鞋,解开足衣。一边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哥哥还不够关心你?”
春日赏花,本就是冲着陆祈而去,是感谢,更是试探。
若是中途离开,便免不得让人觉得他同大皇子之间不和。
他没有犹豫。
他从来都以她为先,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疼惜。
“可是我有好好去找姐姐,是那马车和糖葫芦在欺负我。”陆念安缓过神,委屈至极:“我都没吃过怎么知道那是酸的,就算糖葫芦酸,那酸也是酸到我了,又没有酸到哥哥,你不能嘲讽我……”
她说话间,足衣被缓慢褪去,陆祈用掌心托住她的足,垂下眼眸。
常年不见光的地方更为细腻,腕边却肿了些,红的惹人怜惜。
他用绸帕擦去她刚上的药膏,动作极轻。
陆念安瞧见,不太乐意地收回足:“哥哥,这是秋菊才替我上得药。”
陆祈一顿,叹声气又将她拉回来。
她足生得小巧,被一手握住仍有余。
陆祈替她上了一层新的药膏,不解:“怎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呢?”
偏生只她生得最娇气,幼时磕着碰到后,上完药又哭着喊痒。
那日以后陆祈便去了太医府,盯着人重新写方子,替她一点一点的试药。等药配出来,又走哪儿都替她带着,生怕她磕着碰着以后乱涂东西。
可他细细叮嘱过的,她从来不听。
很快上完药,陆祈又用指骨抵在她腕边,替她揉开瘀血。只是才刚触上去,陆念安便疼得哇哇大叫。
陆祈无视掉她的哭声,手上动作不停:“方才阿念说到哪儿了?”
“说到糖葫芦了,”陆念安吸吸鼻子,找回了些思绪:“而且,而且我没有对着卖糖葫芦的爷爷傻笑,你明明没看见却又冤枉我。”
“对旁人也没笑?崴了脚被人骗了去,哥哥又不在,那阿念要怎么办?”陆祈注视着她,语调意味不明。
“哥哥不是在吗,而且只是笑一笑,哪里会被……哥哥!你轻一些。”
压在她脚腕上的骨指,生得修长匀称,
陆念安偏生觉得难看,又粗又硬,揉在红肿处,疼得难受。
陆祈顺着她放轻力道,一同放轻的,还有他的语调,也变得温和柔软:“阿念,南巷错综复杂,哥哥只是很担心你。”
陆念安一向吃软不吃硬,听见他这样说,顿时也不在细思。
她擦着眼泪:“那哥哥下次不能这样说我了,我也会难过的。”
替她揉开瘀血后,陆祈缓慢坐回原处。
兄妹俩之间悬殊的身高差距,使得他一坐回原位,需要仰起头便成了陆念安。
他摸了摸她的头:“好。”
第40章 第四十章
伤了脚的这几日,陆念安听得最多的,是府上丫头总念叨“伤筋动骨一百天”。
可她不过只是崴了崴脚。
等到第三日时,陆念安便试探着下床。
脚尖踩在地板上,仍余下浅浅的疼意。
但在屋中闷了太久,实在透不过气,陆念安还是想出门转一转。
扶墙往外走,门外是日光盎然,院中那棵海棠沐在光下,枝叶翠绿。
秋菊提着食盒从厨房走回时,陆念安已经慢慢悠悠走到院子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小姐,公子都说了让您好好养伤,”秋菊忽然感到很无奈,走上前扶过她:“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已经好些了,”陆念安提起裙摆:“都消肿了,我可以自己走得。”
红肿处,淤血早在那日便被大掌细细地揉开。
“我看看。”
秋菊本不相信,等回到屋中,又替她上些药时,才发现那红肿的确消退。
伤好了多半,便不用再被困在北院,等慢悠悠等用过午膳,陆念安出了院子。
是这几日被闷透了,她实在想出门走一走。
快及夏日,陆家的园子,又移栽了些新的花草,有嫩绿的芽,殷红的花。
大抵是许久未出门,陆念安连看些花草都觉得新鲜,一时间走得远了些。
都快从北院走到南边,她却浑然不觉,等反应过来有多远时,脚腕处已经走得隐隐作痛。
陆念安止步缓了缓,想着等疼意散去后,在沿着来时路走回。
寂静的园子里,却忽得传来几声笑,这笑声有些熟悉,一下子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陆念安一愣,穿过青石板铺砌起的小路,越往前走,这热闹越明晰。
此时正午,本该寂静的园子里,陆夫人坐在主位,她身旁是二夫人,两个人正谈笑着说些什么,气氛愉快。
陆子诺也坐在一侧。
园中皆是长辈,她模样规矩,缓缓喝着茶。
在陆念安怔愣之际,有端着茶水的小丫鬟从右侧走进,瞧间了她,低头唤一声“小姐”。
“念念竟找来了?”陆夫人抬眸看去,小姑娘正站在高树下的阴影中,平日里明亮的眸,黯淡下来,幽幽盯着人,让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不愉快
顿时心下了然,陆夫人叹声气,先是吩咐嬷嬷去拿椅子,等人走近了,又解释:“念念,不是故意不唤你来,是婶婶姐姐都念着你伤到骨头,想你好生静养。”
陆念安很少当着长辈闹脾气,就算不高兴,也乖乖坐下来,只小小声嘀咕:“那婶婶姐姐来了,也不能一声不吭,我都想她们了的。”
她生得惹人怜惜,巴掌脸,皮肤白,连生气地模样都有趣,总让人忍不住逗逗她。
陆夫人听了,摇头轻笑起来,打趣:“不是前几日才见了姐姐,又想了?”
陆家的一堆孩子里,女孩中最闹腾就数陆子诺,成日里都往外跑,不爱归家。
最黏人的却是陆念安,半点大个孩子,成日里跟在长兄身后,哪儿也不去。
偏生这两个人截然相反的人,大了却玩在了一块。
“当然都想的。”陆念安当下点头,抬眸看向陆二夫人和陆子诺,又乖巧唤了声婶婶和姐姐。
“听嫂嫂说念念崴了脚,伤好些没?”陆二夫人垂眸看向她的脚边,关切:“婶婶那儿也有些药,管用的很,等婶婶让人送些过来如何?”
“已经好些了。”陆念安如实回答。
“那也试试婶婶的,那药膏是诺诺爹好不容易寻到的,平日是诺诺摔着磕着了我都不舍得给她用,总归她皮实得很,过两天就好了……”
她盛情难却,说着又准备让嬷嬷回去拿药来。
“不用麻烦婶婶,我今日走来都没事呢。”陆念安抬了抬脚。
她的伤的确已经好了多半,最重要的是,北院中的所有药,都是由哥哥看过才能用,她不想浪费婶婶的心意。
陆二夫人仍是劝解她,一旁地陆子诺瞧不下去,低低扯她:“娘……”
陆二夫人这才止住,没安静多久,她抿了口茶,笑着:“瞧婶婶都忘了,念念是自小被养在祈儿身旁,这般多妹妹,也只你一人得长兄悉心教导,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还需要婶婶送药膏。”
直觉这话并不好回答,陆念安默默低下头,百般聊赖地玩起来手指。
今日园中晴朗,素白的手躯起时,在衣裙上映出灰色的影。
是陆夫人笑着将话接过:“祈儿是兄长,我平日不管事,他总是该多照顾妹妹的,对孩子念叨这些做甚?”
“那也没见他照顾旁得弟弟妹妹,”说这话时,陆二夫人的语气像吃了酸橘一般:“都是妹妹,怎没分家前,我家子诺也没见过长兄几回?”
“娘,”陆子诺忍了忍,还是侧身拉住母亲,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些年大多数时间,陆祈都呆在军中,既是回府,弟弟妹妹也都主动躲着他,久而久之,自然疏远。
许久没处理过后院之事,陆夫人忽得有些头疼。
若是唤做从前,妯娌用这般语调拿腔,她自是要好好吵一番。
这般年纪,陆夫人也没了心气,只摆摆手:“我看这些年过去,姝芬你是也一点没变,你知我还拿你当妹妹对待,今日既是有话,便也直说就好。”
话到一半,她侧头看了眼正玩着手指的陆念安:“总归说在多,孩子们也听不懂。”
陆念安的确没完全听懂,长辈们说话,她向来不插嘴。
而今日陆二夫人过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当下被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她先是闹了个大红脸,缓了会儿后,才干脆道:“那嫂嫂,我可就直说了,我今日带孩子过来,也是因着她那桩婚事。”
“我知道,许给了林知府的小儿子,可是不满意?”
林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陆二老爷在朝中可是并无官职,能同知府攀亲,已是高嫁了。
陆二夫人今日过来,自然不是对这婚事不满意,反而是太满意了,都忧思起来。
“嫂嫂,我今日过来,是想着让祈儿也给子诺添些嫁妆,我是听说三妹妹出嫁时,祈儿给添了两匣子珠钗,子诺也是他的妹妹,总该添一些?”
陆夫人闻言不高兴了:“姝芬你这话说的,你又不是不知祈儿是何性子,他是长兄,几个妹妹出嫁,也都是添了陪嫁的,怎会独独忽视了子诺?”
“我主要是想着……再多再少不重要,我主要是想着,这添置的嫁妆,能不能让祈儿差人送去林府。”
父母之心总是看得更长远,高嫁虽是风光,但内里多是心酸。
丈夫是个不中用的,朝中半点官职没有,人林家还主动上门提亲,能是为了什么?
陆二夫人此番举动,只是想替自家孩子撑腰。
“都说你性子咋呼,心到是也细。”
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对方的难处,陆夫人应下这事,感叹:“说的也没错,都是妹妹,祈儿照顾些是无妨。”
这话一出,陆二夫人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侧过头佯装冷漠:“听见了,等见着大哥要好生感谢知道吗?”
有带着妹妹去茶楼那事儿在,听见这话,陆子诺只低下头喝茶。
“你这孩子也是……”
说话间,被众人念叨着的陆祈从长廊走出。
刚从宫中回来,他尚未换下官服,面色淡然极了。
离得近了,只瞧见他眉眼疏冷,正二品的朝服在光下,光泽细腻。
陆二夫人话音一转,殷勤起来:“祈儿你可算是来了。”
陆祈看了她一眼:“婶婶。”
“你该来早些,刚说完你五妹的婚事呢,”陆二夫人这人,唯独话多:“你怕是还不知道,你五妹是许给了林知府家的小儿,我刚正你母亲商量添嫁妆的事……”
陆祈平静地打断她:“婶婶不用说,几个妹妹我自是都有准备的。”
“好,好。”二夫人很快喜笑颜开:“方才婶婶还说拿药膏给念念抹呢,只可惜婶婶来得晚了些,念念都好全了,用不上了。”
“是吗?”
陆祈跟着抬起眸,隔着一园子春色,视线落在角落处,陆念安明显僵直的腿上。
“是呀,”陆二夫人语调亲切:“祈儿啊,婶婶刚还说你最疼念念了,从前便是走哪儿都将念念带着。”
陆夫人也记得从前兄妹两关系好,低低笑了声。
“嫂嫂你还笑,你不知我前日里听见念念议婚,有多么惊讶,”陆二夫人说着,抿一口茶:“你说说,从前兄妹两关系多好,那么多妹妹也没见他上心过……只唯独偏爱幼妹一些,前日里竟连陈家小子都没看上,也不知以后要嫁个多好的才满意。”
陆二夫人这人,心直口快些无人在意,只话多这一点,连亲生女儿都受不了。
陆子诺很快受不住,乖巧地走到陆夫人身旁,又讨好地笑起来:“伯母,大人的事情大人聊,我带念念去玩会儿呗?”
她鬼灵精怪的,知道两人关系好,陆夫人自是应下。
而此刻,园中无人在意的角落,陆念安正默默蜷缩起腿。
陆祁平静审视着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好在这时,忽得被陆夫人打发出去玩。
家姐唤她的声音也犹如天籁。
陆念安不在多想,松下一口气,走出园子后,压低声音开口:“姐姐今日来了怎都不叫我?”
“是大哥对伯母说你该静养几日,我怎敢打搅你?”走出园子,陆子诺也卸下紧张:“才三天就好,妹妹可没骗人?”
陆念安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没有。
“最好是没有,”陆子诺点头:“那我们在外走一走如何?长辈一多,我真的浑身难受。”
当下是在陆府,陆念安虽是熟悉,却并未想到有什么有趣,片刻后,她带着陆子诺去看喵呜。
那一处庭院已被彻底完善好,院中花木繁多,又专请了匠人过来,替喵呜修建了几处木屋。
守着她的小丫鬟对陆念安说,喵呜隔几天便换一处屋子住。
两个人找到喵呜时,喵呜正躺在舒适的窝中,圆滚滚胖乎乎,懒散地眯起眼睛看他们。
陆念安将它抱出来,瞧见喵呜光泽细腻的毛发以后,陆子诺觉得被冒犯道:“怎猫都比我快乐。”
“你摸摸它。“
两个人志同道合,有着同样的喜好,于是一整个午间,都消磨在养着喵呜的庭院。
临到要走时,陆子诺都仍然不舍。
陆念安只让她下次再来,说话间,一个嬷嬷捧着匣子上前。
她是二夫人身旁的人,陆念安也跟着姐姐一起唤她“李嬷嬷”。
李嬷嬷手捧八宝匣子,那匣子用上好的檀木所制,是一开始就备好的。
走近以后,她将匣子妥帖地交给陆念安,细细叮嘱道:“我家夫人瞧着话多,其实也是个薄脸,早早也给小姐备了些珠钗,想着也给小姐添上。”
二房相对而言,并不富裕,能拿出一匣子的珠钗,已是不容易了。
但对陆念安来说,这并不是贵重与否的问题,接过匣子时,她感谢之余,更多的是新奇。
这好像她第一次接触到自己的嫁妆。
“秋菊,我自己来。”
想着是婶婶的心意,陆念安未将这匣子给旁人,反而主动抱起往回走。
今日玩了一整天,回归平静后,她双手抱着匣子,后知后觉感受到疼意。
脚腕无疑是疼的,但疼意很浅,尚可忍耐。
没走几步,却忽得无力,秋菊一时不觉,等再反应过来时,陆念安已经坐倒在地。
她手中还护着那八宝匣子,直直坐在泥地上后,并未喊疼,过了好一会儿,笑:“忽然发现都好久未摔了……”
陆念安少时时常在平地摔倒,大了些后,坏脾性完全改过来。
秋菊看着她,原还有些担忧,见她这般,也忍不住笑:“摔了还开心?小姐你说说你都多大了?”
笑了会儿后,秋菊上前欲准备将她扶起,却见陆念安目光看着一侧,不动了。
天色渐暗,养着喵呜的庭院,高树要比别处多得多,这些树遮住光线,比别处同样要暗些。
从林中走出的身影,白衣素雅,衣上几乎一尘不染。
陆念安还坐在泥地中,瞧见来人以后,她当然有些紧张,便紧紧抱住那八宝匣子。
直到高大的身影彻底逼近,被完全笼罩住以后,陆念安更紧张了。
若是伤真好了也就罢,偏生走得远了以后,脚腕又隐隐作痛起。
像是偷偷倒药又被哥哥发现,已经及笄的陆念安,在面对长兄打量的目光时,还是会很紧张。
陆祈垂眸看她,小姑娘惨兮兮坐在泥中,可怜巴巴地护着个八宝匣子,只剩下一双眸,在渐暗的夜晚,越发的亮眼。
不知道她在怕些什么。
片刻后,他附身,缓慢将她抱起。
白衣之上,免不得要染上些灰尘,陆祁并未在意,视线落在她捧着的匣子上,叹息一声:“高兴什么呢,也给哥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