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龙见肇庆(十)阿姐,般般当皇帝了!……

    是年,十月十七日,赣州城破,清兵屠城,室舍焚毁,一檐不遗。二十万军民殆尽,几无存者。由提督金声桓带领的清军统领整个江西,对广东虎视眈眈。

    十一月十二日,朱由榔于广东肇庆登基称帝,改元永历,追尊父桂王朱常瀛为兴宗端皇帝,尊嫡母王氏为慈宁皇太后、生母马氏为皇太妃。

    在永历帝朱由榔的率领下,众人先是祭告上天,继而叩拜列祖列宗,再至慈宁皇太后、皇太妃处行大礼,一趟礼仪下来已是大半天的时光,即至朱由榔终于坐到那象征着皇权天授的龙椅之上时,厚重华丽的衮冕服之下已经满是汗水。

    朱由榔在龙椅上坐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的众臣。那里面有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有忠贞老臣瞿式肆,有满目热忱的苏观生,有不离身畔的纪春山,却独独没有那火红色的身影,那桀骜不驯的眼睛。

    ——告诉那小王爷,他的登基大典我就不去了。

    ——咱们那儿可没有这跪皇帝的传统,我不习惯。

    她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不屑,却被般般润色修改成了:“阿姐说,小王爷你登基了,清廷定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必须加快城墙加固的进度,确保小王爷你的安全呀!”

    御座上的朱由榔苦涩得咧了咧嘴,衮冕服的长袖下掩着的双拳缓缓攥紧,又倏地张开,如此来回数次,心中的压迫感才稍减。

    自今日始,

    他目之所及的苍穹之下,皆为王土;他声之所达的疆域之上,皆为王臣。可是,又有几人真心拜服,又有几人正掩起充满恶意的眉眼,等待着他从御座之上跌落的瞬息。

    命运是多么荒谬,它将这世间最不愿意做王的人,扶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架上了炙烤魂灵的火堆,此后的日日夜夜,他都将为此煎熬,辗转反侧。这是天底下人人争抢的尊荣,亦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深渊。那深渊之上,火红色盔甲的女子垂首看他,却终究不肯向他伸出手来。

    这是金光璀璨的御座,这是万夫所指的囚牢。

    朱由榔缓缓垂下眼帘,透过那狭长睫毛的空隙,那黯然孤寂的眼神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再抬眸之时,如绽放的花蕾一般盎然的生机与活力充溢了眼瞳,御座上的天子分外好奇的四下探望了一轮,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在“万岁”的高呼声中,小心翼翼地、受宠若惊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哇哦!”

    ——阿姐,般般当皇帝啦!

    此时,赵明州似有所觉的抬起头,四野静谧,唯有微风轻拂,不见薄云的晴空之中,一行白鸟呼啦啦掠过,阳光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耀目非常,让赵明州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种莫名的柔软自心底涌现,在这片与妹妹般般重聚的土地上,赵明州第一次有了回家般的安全感。

    “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明宫中山呼万岁之声隐约传来,所有人也都像赵明州一样,在这一瞬失神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由自主地望向内城之中。

    ——那里面住着的,就是我们将要用生命守护的天子吗?

    回答他们的,是赵明州清脆的拍掌声:“手头儿活儿还没干完呢,咱们可没时间看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赵明州早已背负上一块巨大的石板,哼哧哼哧地往城墙上搬运。肇庆的城墙本就坚固,此刻在赵明州的一力主持下,不仅加高加厚了原城墙,还在城墙的外沿挖了深深的壕沟。壕沟之中有暗渠连接着城中的沼气池,若当真有敌军围城,这一道火热的防线也足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

    城中,比皇宫更快动工的是食堂、医务室与公用厕所,而厕所的挖掘是赵明州最严肃强调的工作。这份儿香饽饽就落在了罗明受和桐君的头上。

    罗明受脸上围着的遮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隐约能听见他小声的咕哝。

    工期将近,桐君本就急躁,脸上的疤痕痒得难耐,这边厢罗明受又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当下叉腰嚷道:“罗明受你属耗子的吗!叽叽歪歪没个完!”

    罗明受赶紧闭了嘴,擦了一把汗陪着笑脸道:“我哪有——”

    桐君竖起一根手指,制止道:“少跟我这儿嬉皮笑脸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桐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真——”

    桐君撩了脸子,被汗水濡湿的疤痕红得发烫:“不说是吧,我这就告诉明州去,你存了歪心思,不好好干活!”

    一听这话,罗明受大踏步往前一挡,拦在桐君面前,又是告饶又是作揖:“姑奶奶,你别动不动就告状啊!咱们逃人可不兴这个啊!我……我说还不行!”

    桐君叉着腰,瞪着罗明受:“快说!”

    罗明受把桐君往旁边拽了拽,避开正在埋头苦干的人群。此刻由罗明受和桐君带领的人群,多是逃人队伍的姐妹,还有不少肇庆城中自发参与的百姓,罗明受和桐君关系好,生怕自己的牢骚被旁人听到,小声耳语道:“我不是不好好干,挖茅坑就挖茅坑,可是……可是这女人用的茅坑也让老子挖,实在是……”

    “怎么,你嫌脏?”桐君忍着笑逗他,“难不成男人拉的屎就比女人的香?”

    罗明受脸上一红,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用力太大,头皮上都挠出了凛子,被汗水一激,刺得罗明受挤眉弄眼,小胡子直往天上翘:“哎呀,不是这个事儿!那女人……女人不是有那个癸水吗?男人碰了,晦气!”

    桐君也不多话,抬腿一脚踹在罗明受的小腿上,疼得罗明受倒抽一口冷气:“还晦气?跟了明州这么久也改不了你这臭毛病是吧!”

    “我是女人,明州阿姊也是女人,我们晦不晦气?”

    “你们自然不一样……”

    罗明受还想解释,却被桐君连珠炮的话语冲了个七零八落:“女人晦气,你跟着女人打仗你也晦气,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这天下也晦气得紧!”

    罗明受大惊失色,瘸着腿蹦跳着,捂住了桐君的嘴:“哎哟我的姑奶奶,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日子,千万别乱说!”

    “是我乱说还是你乱说!”

    “我乱说我乱说,老子生出来就歪嘴,嘴里蹦不出个象牙,全天底下最晦气的就是我,行不行?”罗明受越尴尬就越忙乱,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桐君方才放了他,招呼正在挖掘厕所的众人:“姐妹们,咱们罗大将军说了,以后啊这女厕所的清洁就全权交给他,他一定收拾得比自家的窝棚还干净!罗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明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姑奶奶你说啥都是!”心中却苦涩难捱:大姐就是故意的,就安排老子一个男的跟着干活儿,就是为了整我!

    众女子纷纷拍手叫好,笑声不断,见大家都眉开眼笑,罗明受自己尴尬了一阵儿也陪着笑了起来,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煞是滑稽,反倒让大家笑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声压过了山呼万岁的呐喊,引得城墙上主持修建的赵明州也不由得倾了身子朝下望。

    只见万花丛中,只有罗明受一个男子被围在中间,他的身侧立着身姿玲珑的桐君,二人一个高大一个娇俏,一个魁梧一个灵巧,很是登对,赵明州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视野的最外缘,一道策马疾驰的身影闯了进来。赵明州顿生警觉,直起身子看向那冲着肇庆城奔来的一人一骑。

    马蹄翻飞,溅起一路尘土,仿佛骏马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黄色的巨蟒,以惊人的速度冲破荒野的束缚,将马蹄下的寂静与荒芜踩踏个干净。

    很快,城中的罗明受和桐君也看见了这一幕,罗明受做了多年的海寇,目力极好,只定睛看了一会儿便挥舞着双手迎了出去。

    赵明州放下心来,明白这是罗明受派出去的探马,是自己人。

    她正欲接着搬砖,却听见罗明受大呼小叫着拍着城墙喊她,蹙了蹙眉,探下头去。

    只见刚刚还笑得满面春色的罗明受,此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大姐!快下来!出大事了!”

    第42章 挥师广州(一)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

    般般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做热,就突遭这般变故。

    “不对,这不合理啊!”般般使劲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倒是有几分忧国忧民的仁君架势,“苏观生明明在我们这边啊,那到底是谁拥立了朱聿鐭呢?”

    赵明州对历史一窍不通,只是老老实实将罗明受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出来:“据说,挑头儿的是广东总兵林察,还联合了四姓海寇,声势很大。”

    般般气得攥起拳头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腿:“如果按以前的历史来说,一听赣州被围,小王爷就跑去广西,广东权力真空,他们拥立朱聿鐭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呢!负责联络摇人的苏观生在我们这边,小王爷也好好在肇庆府呆着,为了防止事情有变,我还提前了登基的时间!”

    般般的膝盖被自己擂得邦邦响,她却全然不觉得痛楚:“就这样,还要搞内战,当皇帝!?这龙椅就这么好坐吗!”

    般般说得义愤填膺,全然忘了刚刚是谁在龙椅上兴奋得手舞

    足蹈。

    此时的大堂之上,只有般般、明州和纪春山三个人,也是这天底下唯一知道朱由榔真实身份的三个人。见般般气得口不择言,纪春山和赵明州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二人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清军在江西虎视眈眈,他们还想挑起内战,也难怪被人家打得抱头鼠窜!”

    一顿愤怒输出之后,般般靠在椅背上,呼哧呼哧地倒气。

    赵明州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那端坐于龙椅上年轻男子,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家妹妹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他,甚至不惜承受天罚。

    一个人,竟然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交给另外三个人掌控。往好了说,这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往差了说,这不就是彻底的摆烂吗?

    ——也不对……他对般般的关心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这个名叫朱由榔的小皇帝几乎放弃了自己。

    “既然他们想打,我们应战便是。”

    赵明州的思路被纪春山的一句话打断了。

    “不能打。”般般摇了摇头,“也没必要打。”

    前世的历史中,朱由榔为首的永历朝廷和朱聿鐭为首的绍武朝廷开战了,打得大败而归。而绍武朝廷也没高兴多久,本以为打败了朱由榔便能高枕无忧了,却被奇袭的清军打得丢盔弃甲,丢了性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箴言已经流传了多少年,然而,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般般,你需要姐姐做什么?”赵明州抬眸,看向愁眉紧锁的般般。

    “我需要派人去广州,把一条密信带给朱聿鐭。”

    “我来。”纪春山站了起来,他的身份特殊,即便是踏足敌方也不会有人为难。

    “纪道长,你一个人可不够,那朱聿鐭固执得很,你劝不动他。”般般摇了摇头,突然眸光一亮:“对了,我们还有苏观生!苏观生曾经做过隆武帝的大臣,和朱聿鐭私交也不错,他去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也去。”始终岔开腿坐在椅子上的赵明州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道:“我会将我的人分成两队,一队人马随我们去广州,另一队人马负责肇庆的安全。”

    “阿姐——”般般猛地拉住赵明州的手,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再抬起头时,眼眶已然含泪:“可是我们才……”

    ——我们才刚刚重逢……

    纪春山看了看委屈的般般,脸上勾起一抹调侃的笑:“赵姑娘,你信不过我。”

    赵明州没有笑,眉目收敛,她珍而重之地在般般的脑袋上抚了抚:“不是信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

    趁着刚刚登基的朱由榔给百官发布命令的间隙,纪春山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赵明州。

    赵明州垂眸看了看挡在身前的一柄拂尘,心中暗骂:这白毛儿肯定又没憋什么好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道:“干嘛?”

    “赵姑娘对自己的妹妹都不肯说实话。”纪春山弯着眉眼,眸子却聚光如电,从头到脚打量着赵明州:“并非是什么各为其主,你是怕这件事会改变历史。”

    “你是想替妹妹领受天罚。”

    赵明州“啧”了一声,她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位白毛狐狸总是能戳中她内心的隐忧,让她不得不戴上强硬的面具进行对抗。

    “纪道长,你知道一个惹人厌烦的聪明人最好的结局是什么吗?”赵明州捏起五指,在嘴唇上一拉:“成为一个哑巴。”

    纪春山笑着闭上了嘴。

    “我不管你怎么解读我的行为,我也不管你能为小王爷——现在是小皇帝了——做到哪一步,我只想告诉你,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也能为般般做;你不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依旧能为般般做。”

    纪春山挑了挑眉,轻叹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路人。”

    “这也是我同意和你一道去广州的原因。”赵明州推开挡在身前的拂尘,大踏步地走了开去。

    赵明州穿着一身红褐色的粗麻衣,极不讲究,肩膀和膝盖上都有磨损的痕迹,腰间只是系了一条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束带,束带上有女孩子细心修补过的补丁。方才那一转身,纪春山闻到了混杂着泥土气的花香,他不由得抬头向着花香飘来的方向望去。

    女子之前装点在发际见的夺目鸟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被仔仔细细地编缀在发辫里。

    “希望我们能一直是同路人。”纪春山将拂尘搭回臂弯,凝望着赵明州的背影轻声道。

    赵明州的确没有时间思考她与纪春山不同的立场,仅仅是如何分配一走一留的两支队伍就足够她烦心了。

    为了应对虎视眈眈的清军,肇庆城的建设不能停步。而此番去广州,亦是危机重重,身边自然也不能少了心腹,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赵明州本想利用现代的民主集中制,进行一番投票表决,结果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投了去广州的票。她只得将这个最难的任务,推给了桐君和罗明受。由他们二人一人筛选一支队伍,罗明受负责肇庆的防卫,而桐君的队伍与她奔赴广州。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人员总算是定好了。可好巧不巧,最喜欢黏着赵明州的绾绾却被放进了留守肇庆的队伍里。绾绾扯着赵明州的衣袖嚎啕大哭,可最终也没有动摇赵明州和两位队长的决心。

    “我不跟着,谁给阿姊编辫子啊!”绾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重复着自认为合理的理由。

    赵明州被绾绾哭得心烦意乱,再想及刚与般般重逢便又不得不面临分离,心头堵得难受,便趁着夜色登上了尚未完工的城墙。

    朗月当空,城中的人家都燃起了灯火,肇庆多江流,摇曳的灯光被清凌凌的河面一反射,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倚靠着城墙的赵明州叹了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被夜风吹凉的脸。

    自父母离世之后,她与般般的家中便很少亮灯了。她日日忙于训练挣钱,几乎住在队里;而般般身体羸弱,一年之中要有近十个月住院调养。万家灯火,命运却吝于姐妹俩的那一盏。

    穿越到南明以后,她自己风餐露宿,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歇歇脚;般般囿于朱由榔的躯体内,当了莫名其妙的君王。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为我和般般亮起的灯呢?

    赵明州苦笑着摇了摇头,驱散头脑中交杂的离愁别绪,正欲走下城墙,却听见一阵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赵明州从城楼上往下一望,只见一人正持着一盏孤灯,晃晃悠悠地登上城墙来。

    第43章 挥师广州(二)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

    赵明州的手倏地便按在了背后的腰刀上,可只警惕了一瞬,手便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似乎为了打消赵明州的疑虑,那盏灯举得高高的,照亮了持灯人的面容。那是赵明州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脸,只可惜长在了男人的身上。

    “阿姐!”般般开心地冲赵明州挥着手。

    虽然跟自己重复了无数遍,朱由榔的外皮下是自家的妹妹,可每一次看到这张不甚熟悉的惊艳面孔,赵明州还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般般,大晚上跑出来干嘛,小孩子不能熬夜。”赵明州一边说,一边快步去城墙边迎,轻轻地携住了妹妹的手。

    “怪我咯?”般般挑了挑眉毛,半是嗔怪半是撒娇道:“你白天那么忙,哪有时间陪我。还是晚上好,阿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般般将赵明州的手抓得很紧,仿佛下一秒自家的阿姐就会化作蝴蝶飞走一般。

    姐妹俩肩并着肩,趴在夜风温柔的城墙之上,般般将自己的胳膊探出去,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赵明州放任着般般危险的动作,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妹妹的腰。般般自小便是如此,长年卧床不起的她,似乎痴迷于危险刺激的行为,亦或者只有这样的行为,才会让忙于挣钱的赵明州多回来陪陪她。

    “阿姐你看,肇庆城多美啊……”

    赵明州微微侧头,朱由榔的侧脸便撞进了视野。朱由榔的眸色很淡,此刻

    被灯光辉映,如同汪在潭水中的茶色玻璃。而那眸光中闪动的,是独属于般般的天真与赤诚,让明州心头一软。

    “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都会拼了命守护。”

    般般甜甜地笑了:“阿姐,我真心喜欢这里……”声音顿了顿,又如同叹息声一般格外轻格外轻地吐露道:“我也喜欢小王爷,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比他幸运,我至少还有阿姐。可是小王爷不一样,别人都觉得他坐拥天下,可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有的选,他宁愿和他的阿爹、兄长住在山上的小庐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得高高,却两手空空。”

    般般转过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对赵明州道:“阿姐,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起回家。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不能以伤害小王爷为代价。般般船长绝不——绝不背叛朋友。”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妹妹,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我赵明州的妹妹……

    她颔首道:“阿姐,答应你。”

    这时,洋溢在般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僵硬了一下,眸光微颤,某种后来居上的忧郁情绪弥漫而上,将那原有的天真率直之气冲散个干净。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般般倏地低下了头,原本紧握着赵明州的双手也松开了,赵明州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掌心陡然沁出的细汗。

    “怎么了?”赵明州疑惑道。

    般般向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赵明州的距离,低垂的脑袋摇了摇,半晌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我也……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般……保护自己,不让你担心。”

    赵明州许久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人,目光从审视逐渐变得柔和。他低着头,露出脖颈处大片洁白的肌肤,月色融融地洒在上面,反射出明净的光。

    “朱由榔——”赵明州开口了,“如果你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话,又怎么保护她?”

    面前的男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像极了城外被夜风吹拂过的草野。

    “抬起头来。”

    朱由榔缓缓抬起了头。他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这片幕天席地的红。他听见自己的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勃勃跃动着,那声音如此之响亮,让天地都响彻着如同岩浆流动般地汩汩之音。

    在那无法停息的轰鸣里,他清晰地听见了赵明州的话语。

    “用你的生命起誓,替我保护她。”

    没有任何犹疑地,朱由榔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纠正道:“用我的一切。”

    ***

    十一月二十日,土星合月,金星东移,大军正式开拔前往百公里之外的广州。

    火红的旗帜高高扬起,赵明州骑着花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纪春山骑着一头小青驴,行在队伍的后半段,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支斗志昂扬的队伍。

    赵明州的队伍里,男女比例出乎意料地和谐,为了防止战斗时长发的累赘,无论男女,皆以麻巾裹住头发,露出年轻光亮的面容。他们身上着式样最简单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铠甲和草席,脖颈上用粗麻绳缀着一双草鞋,腰间挎着装水的葫芦,腰后别着式样各异的短刀,刀柄以粗布缠裹,布上被统一绣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的脚步齐整,哪怕在山间小路上亦能保持队形不乱。每支队伍之间,时不时有传令兵来回跑动,调整着前进的步速,汇报着前方的进度。

    每行上半个时辰,就会有或粗狂或豪迈的男女声响起,引着众人唱一首曲调铿锵的歌。这些歌纪春山未曾听过,但是仅凭那如海洋般苍凉孤寂的乐音,便可知它们皆源自队伍中散落各处的海寇。

    骑在花斑马上的赵明州除了无须步行之外,穿着打扮皆与众无异,完全没有一个女将的样子。她也会随着大家唱歌,声音格外地大,音准也跑得厉害。她身后跟着的女孩子都叽叽喳喳地笑她,赵明州也不恼,唱得更加卖力。

    纪春山有些好笑,亦有些愕然,这样的队伍,应该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码头货场,却偏偏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条连接着两个敌对朝廷的路上。

    “纪道长,这……这能行吗?”苏观生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溜小跑地跟在纪春山屁股后面。

    纪春山弯起眉眼,调侃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圣上说她行,那便行吧!”

    苏观生哆哆嗦嗦地在长袖中拢着双手,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一个球:“纪道长,本官同这位女将军接触不多,只是朝堂之上远远望见过。若说她砌墙垒砖的本事,本官是极为认可的,可……可这带兵打仗之法,合纵连横之术……”

    “这不还有苏大人您吗?”

    苏观生闻言,脸上的表情昂扬了些,端着架子捋了捋长髯:“纪道长若这么说,本官的心倒也是定了。既然圣上将这等大事交予本官,那本官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不等苏观生接着推让两句,队伍中的歌声陡然停止,行军的步伐也如那瞬间截止的乐音般停住了。

    苏观生还带着惯性往前走,冷不防撞在了前面一名大汉的背上。那大汉没有回头,只是压低声音粗粗地呵斥道:“哪来的青瓜蛋子,没见大姐要说话了吗!”

    苏观生的脸倏地一下红了个透顶,他何曾被人这般折辱过,即便是那自以为是的丁魁楚,也只敢冷嘲热讽两句,哪能这样直斥他为“青瓜蛋子”!

    苏观生眉一横,脖颈一扬,双拳向下狠狠一扽,如同一只斗志昂扬的雄鸡,急欲和那大汉理论个一天半日,面前却轻飘飘地挥来一柄拂尘,将苏观生的怒火生生压了下去。

    “苏大人,莫恼,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第44章 挥师广州(三)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

    只见赵明州掉转马头,中气十足地冲着身后齐整的队伍大喊了一句:“起灶开饭!”

    苏观生顿时哑了,他哪能想到所有人屏息凝神就是为了等赵明州这四个字呢?刚准备再絮叨两句,耳畔却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喊:“杀!”

    这声“杀”惊天动地,气冲霄汉,数千人齐齐喊出来,当真有着踏平山海的声威,震得山崖上的碎石子都滚动滑落下来。

    苏观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素以文人雅士自居,这一下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赶紧按住耳廓,使劲开合了几下嘴巴,那尖锐的鸣响声方才消退。

    他刚准备对着自己身畔大喊的大汉怒目而视,却发现一旁早已没了人影。众人喊完了那一声“杀”之后,便立刻分散着手忙碌起来。挖灶的挖灶,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劈柴的劈柴,支帐的支帐,每个人都没闲着,赵明州也混在人群里,挽起袖子卷起裤腿,踩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捕鱼。

    已是初冬,天气寒凉,溪水更是刺骨。赵明州却恍若不觉,和一帮女兵捕得起劲,不多时鼻尖就沁出了细汗,踩在水里的小腿却冻得通红。

    苏观生原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充当出气筒的人,数千号人手,闲着的倒只剩他和道长纪春山了。

    苏观生叹了口气,心中暗道:看来,这“青瓜蛋子”之仇只能默默受了。哎……枉我苏某清廉一生,深得二帝信任,却被折辱至此,实在是有负圣恩啊!

    想及此,苏观生倒委屈起来,红着眼眶蹬蹬两步走到纪春山身旁,刚欲开口,却听纪春山悠悠道:“苏大人,您方才不是问我,这赵将军带队行还是不行吗?”

    “是……是有此问。”

    “现在贫道可以回答您了——她能行。”

    苏观生一怔,也随着纪春山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头猛地一跳。他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了呢?

    他幼时尚是天启初年,家中清贫,父亲又死得早,每到过年,他与母亲、哥哥们便会到村中的祠堂吃流水宴。村里的乡亲耆老照顾他们,凡是肉菜都往他们兄弟几个面前端,孩子们便也敞开了吃。

    母亲端出自家酿的浊酒,再

    小的孩子也会帮着擀面择菜,每个人的脸都亮堂堂的,哪怕身上有再多的补丁,哪怕家里欠下再多的糊涂账,每到这一天,日子都是簇新簇新的。

    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有希望。

    ——赵明州……也是他们的希望吧……

    苏观生簇起的眉头缓缓舒展,被激愤染红的眼眶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轻轻颔首道:“既是如此,纪道长,咱们二人也别闲着,去帮忙打打下手。”

    “诶诶,贫道不是这个意思,苏大人!”纪春山被兴冲冲的苏观生扯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奔赵明州的方向而去。

    “赵将军!”苏观生挺胸凸肚大声道:“可有用得着本官和纪道长的,请不要客气!”

    许是被刚刚那一声“杀”刺激到了,苏观生的调门也拔高了两个八度,引得一堆女兵嬉笑着观瞧。

    苏观生老脸一红,腰板挺得更直了。

    桐君打量了一下站得笔挺的苏观生,凑近赵明州耳语了两句。明州也笑着将苏观生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点了点头:“苏大人,我们桐君说了,您长得风清气正,着实是正人君子之相。若是不嫌弃,麻烦您去和前面村里的村长通传一声。”

    “就说让乡亲们别怕,赵明州只是路过,绝不抢粮,仅在河滩上借宿一晚,天亮就走。”

    “就……就说这个?”苏观生只觉大材小用,脸上的兴奋劲儿消散了些许。

    赵明州夸张地张大了嘴,惊呼道:“苏大人说笑呢吧,您看看我们这帮人,哪一个能有您这派头?这任务还就非您不可。”

    尾音拉得很长,足够围着的所有人频频点头,给足了苏观生面子。

    苏观生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就……就只能是本官,对吧!”

    “可不!”赵明州和桐君异口同声道。

    苏观生一挥大袖,胸口拍得震天响:“赵将军,包在本官身上!”说完,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扯身旁的纪春山:“那……那纪道长呢?”

    纪春山本想趁着众人吹捧苏观生之时溜走,寻个僻静的地方打坐休息。熟料这苏大人对他念念不忘,这时候还要拽他一把。

    只见赵明州斜眼瞟了纪春山一眼,轻轻吐出一句:“他呀,劈柴吧——”

    ***

    苏观生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张翠蛾的憨实姑娘,据说是赵明州派来保护他的。

    一路上二人一个前一个后,愣是一句话没有说。直到看见空无一人,窗门紧闭的村落,苏观生再也憋不住问道:“这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

    身后的张翠蛾闷闷应道:“乡亲们怕咱们呢……”

    “怕咱们什么?”

    “怕咱们抢他们的粮食。鞑子来了要抢,土匪来了也要抢,哪怕自己人的队伍来了,没了军饷还要抢……”张翠蛾低垂着头,轻声道:“上头的打仗,底下的人连应声儿的机会都没有便死了……”

    苏观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无怪乎赵将军让我先行通传了。”

    沉默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些,苏观生又耐不住寂寞问道:“你叫——张……”

    “张翠蛾。”

    “对对,小张姑娘,你老家是哪儿的?”

    张翠蛾面上的表情僵了僵,缓缓道:“回大人,小的没有老家,小的是逃人。”

    “逃人!?”苏观生呆住了,瞠目结舌地转头看向身后低眉顺眼的女子。

    “是啊,咱们队里一半儿是逃人。”

    苏观生移动着自己僵硬的舌头,结巴道:“那……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海寇。”

    ——这不就是乌合之众吗!?

    接下来的路途中,苏观生再也没有开口,一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一边闷着头赶路。即至村头的大屋处,张翠蛾拉了苏观生一把:“苏大人,明州阿姊让小的嘱咐您,万万不能拿乡亲一针一线。”她顿了顿,补充道:“一口水都不行。”

    昏头涨脑的苏观生点了点头,敲响了大屋的门。

    第45章 挥师广州(四)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就在纪春山在桐君的监督下劈砍到第198根木柴时,苏观生终于回来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张翠蛾的表情,似乎对苏观生的任务执行度亦颇为认可。

    赵明州点了点头,扬声道:“苏大人回来了,开饭。”

    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成十条长龙,手拿各式各样的容器排队等待着。十个土灶上各支一口大锅,里面熬煮的菜式咕咚咕咚冒着粘稠的泡泡,香气扑鼻。

    苏观生忙活了一阵,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见赵明州正帮忙盛饭,便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赵将军,你吩咐的事情本官办妥了!”苏观生个子不高,嗓门却大,这敞敞亮亮一喊,倒是让整个队伍的人都听得清楚。身后的众人窃窃私语,苏观生听在耳里,只觉是大家为自己的功绩惊叹,脸上的笑容更加圆满。

    赵明州笑着点了点头,舀了满满一勺的洋芋炖兔肉盖在苏观生的煎饼上,道:“苏大人辛苦了,我就说这事儿非苏大人不行吧!”

    苏观生志得意满地捧着饭碗离去。他在河滩上转了转,只见众人十几个聚作一堆儿,围拢着吃饭,吃相颇有些骇人。

    苏观生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若是本官同他们一起吃,实在是有辱斯文,算了,还是寻纪道长去。

    看着苏观生一摇三晃的背影,桐君低声对赵明州道:“明州,苏大人连队都不排,怕是影响不太好。”

    等在最前面的一位大汉耳朵灵,闻言也跟着粗声大气道:“我就说他是青瓜蛋子吧!”

    “可不是,歌也不会唱呢!”

    “走道也走不齐,害得我步子都乱了!”

    赵明州笑着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将舀勺递给桐君,说道:“咱们主随客便,苏大人的队,我替他排吧!”

    说完,自己便拿着饭碗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

    刚刚还嘴碎的大汉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懊恼道:“呔,都赖我这鸟嘴!”他也紧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钻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大汉的带动下,所有人都闷不作声地转身向后面走去。

    一条长龙兜兜转转,让来让去,最终还是把赵明州让到了前排。

    桐君将赵明州的木碗添得高高的,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呈了一勺浓汤,赵明州不得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弯腰屈膝,生怕晃悠撒了。

    “瞧瞧你,都不够折腾的。”桐君埋怨道。

    “规矩嘛!”赵明州打了个哈哈,挤到一堆儿女孩中间吃饭去了。

    ***

    河滩上,众人闹闹哄哄,乱中有序,吃得热火朝天。随着这条无名的溪流向上,拐过一道山梁,李家坳的村民们却是满面愁容。

    此时的李家祠堂中,人头攒动,村中耆老李存光将手中的拐棍儿往地面用力杵了杵,祠堂中的窃窃私语顿时止息。

    “诸位乡亲,依老朽看,今夜咱们非走不可。”李存光重重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不容置疑。

    “李叔,咱们什么场面没经历过,闯王来的时候咱们没跑,大西军来得时候咱们也没跑,就连鞑子来得时候咱们也只是进山躲了躲,难不成那姓赵的女子,比鞑子还厉害不成!?”堂下的一高个儿青年不满道。

    李存光摇了摇头:“若是能有个缓儿,老朽又何尝想让乡亲们背井离乡呢!老二家的小子说得没错,无论是李闯王,张献忠还是那北虏,都从咱们村里借道经过,也都将村中的粮食尽数虏掠,可你们见过有谁会提前派人通传吗?”

    “那是通传平安吗?那是黑白无常的夺命索啊!老朽在世上虚长了这么些时日,连这点儿门道还看不明白吗?那姓赵的女子明明白白说了,只是借道,绝不抢粮。哪有当兵的只是借道的啊!?”

    李存光颤颤巍巍地抬起拐杖,对着堂下愤愤不平地众人一个个指了过去:“你见过吗?或者你见过?还是你,老二家的?”

    “哪一次不是烧杀抢掠,搬得粒米不剩啊!她说

    不抢粮,就是不仅抢粮,还要夺命!她说天亮就走,便是天亮就开杀戒啊!”

    李存光用手掩住脸,一滴老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乡亲们,听老朽一句劝,走吧!”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屋外,残阳如血,浓重的阴影铺陈而下,将这世间熔炉中挣扎的蝼蚁笼盖其中,逃不出,躲不掉。终于,无边的寂静化作众人齐齐地叹息,他们再一次接受了无常的命运,同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然而,在这一刻,大人们的劫难,却成了孩子们的节日。

    “虎子哥,你听了吗!来得是赵明州!大名鼎鼎的赵明州!”身量瘦小的许报国将在祠堂外偷听来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王李虎。

    李虎是李存光的曾孙子,也是李家坳出了名的“狗都烦”。年仅五岁,已经颇有主意,带着一帮小屁孩儿整日里胡混,追鸡打狗好不快乐。而这次的大热闹,又岂能少得了他。

    “你没骗人!?”李虎瞪了许报国一眼,语带威胁。

    “哎哟妈呀,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我指天发誓,这次来的就是赵明州!”许报国满脸委屈,呶呶大叫。

    “嘘!小点儿声,再让别人听见!”李虎四下望了望,脑中灵光一现,嘱咐道:“豆芽菜,你得帮我保密,我得去瞧瞧!”

    许报国睁大眼睛,小声道:“虎子哥,你别吓我,你要去瞧什么呀?”

    “瞧瞧那赵明州是不是真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口中能吐出来千军万马呀!”

    许报国想都没想,猛地一把抱住了李虎的大腿:“哥!不行!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滚边儿去,你是小孩儿,我可不是!”李虎哪里肯听,一脚将许报国蹬了个狗吃屎,兴冲冲地往河滩边跑去。

    ***

    是夜,苏观生捂着肚子从马车里跑了出来。

    “苏大人,又怎么了?”纪春山睡得迷迷糊糊,有些不满道。

    “出……出恭!”苏观生一边一溜小跑,一边扬声回道。

    “哎——”纪春山满脸无奈,但还是和衣而起,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这苏大人也不知是怎的,许是因为心情大好,晚饭竟吃了两大碗洋芋炖兔肉。结果,及至半夜,这肚子便闹将起来,不出两个时辰,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了。

    纪春山牢骚满腹,但又实在不放心这位苏大人自己去出恭。赵明州队伍的茅坑挖得又深又大,万一给苏大人掉进去,到时候再往外拉就……

    纪春山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打了个寒战,困意彻底消散了。

    “苏大人,小心着脚下!”纪春山出言提醒道。

    苏观生这时刚脱了裤子蹲好,肚子里一阵绞痛,早已憋不出一泻千里,而那纠缠虬结的痛感,也随着这阵释放瞬间减轻,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起笑容,答道:“知道啦,纪道长!”

    苏观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这时肚痛减轻,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双腿也有些无力地晃悠起来。也难怪,好汉架不住三泡稀,苏大人已然四泡了。

    正在这时,苏观生听见了极其轻微地“啧”的一声。

    这声音若有似无,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无异于一阵惊雷,苏观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挥师广州(五)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荒野,纪春山一个鲤鱼打挺,从歪靠着的树枝间跃下,向着茅坑的方向飞奔。与他同时出动的,还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守夜人,被月光一晃,所有的人脸色都惨白得吓人。

    苏观生是整个队伍中负责与绍武朝廷交涉的最重要角色,若是他出了问题,只怕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这时,厕所的门板被“砰”地一声撞开了,一个黑影蹿了出来,看那大小,倒不像是个人,反而像只奔跑的大型犬。

    纪春山后腿点地,一个纵跃,整个人如刺入水底的鱼鹰,五指如爪,猛地将那黑影按在了地上。

    “妖孽,哪里跑!”

    黑影还想挣扎,一记兔子蹬鹰,照着纪春山的肚腹就踹了过来。纪春山哪里能容他,一扬手就朝着对方的小腿骨挥击而去,嘴里破口大骂:“孙子,道爷今儿就让你……诶?诶!”

    此时的李家坳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年过七旬的李存光如坠火鼎,面色苍白如纸,但嘴里还是不住规劝道:“乡亲们,莫找了,你们快些奔生路去吧!”

    “那怎么行,哪怕不管大人,也不能不管孩子啊!”

    “就是就是,那可是您老的曾孙,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平时虽淘了些,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乡亲们众口一词,说什么也要找到消失的李虎,和大家一起走。

    李存光惶急地看了看天色,声泪俱下:“乡亲们,你们的情老朽领了,可是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这天……这天都要亮了啊!”

    “叔,你别急,咱们再找找。实在不行……”老二家的小子心一横,咬牙切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和那姓赵的拼了!”

    乡亲们本就为了逃难,收拾得满头大汗,此刻心里正窝着火,再被老二家的这样一煽动,村儿平日里逞凶斗狠的年轻人就压不住了。

    “是啊!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找不到小虎子,他们也别想得了便宜去!”

    无数火把激愤地挥舞着,将每个被乱世磋磨的蝼蚁映得通亮。只是想要活着罢了,为什么就这么难?

    “噗通”一声,李存光直挺挺地跪下了,鼻涕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成一片,像极了门口枣树上摇摇欲坠的风干果子。

    “老朽,求你们了!走吧!走吧!”

    随着李存光这一跪,人群中一位妇人也白眼一翻,昏死过去。那是李虎的母亲,李存光的孙媳妇。

    月光明晃晃的,照着这山坳里的小小村庄。夜风一吹,火光摇荡,烟尘腾起的瞬间扭曲模糊了众人的情状,显得又悲凉又荒唐。

    “我躲够了……”老二家的小子突然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我他娘的躲够了!”

    他狠狠甩开拉扯着他的媳妇儿,盘腿儿往地上一坐:“今儿甭管谁来,老子就不走了!”

    低低的呜咽声响起,在寂静夜色的映衬下如同鬼哭。

    “我也不走了!”

    “老子也不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经打定主意逃离家园的乡亲们,此刻被悲愤动摇了神志,一个个都坐了下来,形成一堵羸弱又坚硬的墙。他们将跪地痛哭的李存光挡在身后,脸上呈现出极致的情绪激荡过后,无悲无喜的麻木。

    就在这时,山脚下亮起一点火光,初时仅如一只盛夏迷路萤火虫,过不多时,火光缓缓拉长,形成一道橙红色的长龙,向着村庄的方向蜿蜒游走。

    老二家的小子脸色一白,一抹苦笑浮上嘴角:“乡亲们,他们来了!”

    他站起身,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众人的农具早已经收拾好了绑在牛车上,此刻这一招呼,顺手便抄了起来。捣年糕的杵臼、榨菜油的榨木、甚至炒菜的铲勺此时都被握在手中,成了守护家园的武器。众人严阵以待,视死如归地看向那条火把组成的长龙。

    不知为何,那条长龙翻过了一道山梁,在距离村庄数百米的位置停住了。有两盏火把从队伍中剥离出来,晃晃悠悠地向众人飘了过来。

    及至近前,众人方才看清,那持着火把向他们走来的竟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身形结实矫健,瓜子脸上挂着笑,一双上扬的眉眼灼灼生光。另外一名长得憨厚敦实,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人。

    两名女子一手持着火把,另一只手刻意放在明处,竟是手无寸铁。

    这一突变,反倒让武装到牙齿的乡亲们显出一丝尴

    尬,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其中一名女子开口了:“乡亲们,这么晚还没睡啊?”

    回应她的是更加诡异的沉默。

    女子也觉察出了问题,笑得更加和蔼了:“也是,这天气乘个凉也挺好。”她打了个哈哈,转头示意另一名女子转过身来,露出背后负着的人。

    “我把小虎子送回来了,路有点儿远,孩子小,睡着了。”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虎子接了过来。孩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嘴角也带着笑,身上有着兔肉的香气。

    众人围做一圈,摸摸小手,又摸摸小脚,见四肢健全,没有损伤方才安下心来。

    “这位女侠”,李存光感激涕零,一揖到底,“请问高姓大名?”

    领头的女子动作迅捷地一搀,拦住了李存光的叩拜,道:“大爷,我叫赵明州,晌午派人跟您知会过。”

    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惊疑的海浪。

    赵明州恍若未觉,继续道:“这小家伙儿有点儿淘,大晚上跑营地里,猫在茅坑后边儿,差点儿没把我们苏大人吓死。”她一边说,一边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乡亲们手中的武器。

    “不过,这孩子是有胆识的,性子也机警,好好培养,以后是个人才。我建议这孩子练练拳,能学出来,我心里有数儿。”

    数百号人就这样愣愣地听着赵明州一顿侃,待赵明州说痛快了,方道:“孩子也送到了,我们这便走了。”说完,赵明州和张翠娥向着众人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赵……赵将军!”李存光紧撵了几步,又深深拜了下去:“赵将军高义,孙儿无知,扰了将军的军营,老朽愿上缴粮饷,为孙儿赎罪!”

    赵明州停住步子,转过身来,笑着摇了摇头:“一码归一码,老百姓的粮,我们不收。”

    李存光如遭雷击,颤颤巍巍地伸手还想拦,却只是张口发不出声音。

    “赵将军!”数道年轻的声线自背后响起。

    赵明州无奈地回过头,正欲开口,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此时,微茫的天光从山的那一头隐约而现,青色的山岚袅袅腾起,与橙红色的日头合在一处,呈现出孔雀羽毛般地斑斓色泽。十几名青年昂首挺胸,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与雀跃微微泛红,似乎笃定了心中所想。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二家的小子排众而出,大声道:“赵将军不收粮,可以收下我们吗?”

    一丝温和的笑意如乍现的日光,将赵明州平淡的五官照亮,她看着那一双双不屈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吾辈岂甘为役之逃人,

    吾辈岂甘受讥之海伥,

    吾辈岂甘任屠之羔羊。

    若黑白淆乱,

    若世道沦丧,

    若群魔猖獗,

    若良善夭殇!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第47章 挥师广州(六)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

    四日后,赵明州一行人到达广州。就这么短短的数日时间,纪春山和苏观生都感受到了沿路百姓们强烈的情感变化。从最开始的家家闭户,到后来的争相投奔,多少将领耗费数十年光景都达不到的境况,赵明州只用了不到半年。

    大部队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驻扎,赵明州、纪春山、苏观生仅携不过五十人的队伍走进了绍武皇帝朱聿鐭的领地。

    “末将赵明州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苏观生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纪春山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人以拜见藩王之礼拜倒在地,赵明州的动作格外标准虔诚。跪伏在地的纪春山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只见她混不吝的气质早已收敛干净,老老实实地低眉垂首,不由得暗自好笑,也不知般般给自家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明州这般低头。

    “千岁!?以藩王之礼拜见皇帝陛下,你们可知罪!”堂上一名文臣怒斥道。

    唐王并不阻拦,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他的目光在苏观生的身上黏着片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是回应他的叹息一般,苏观生抬起了头。这位曾经的隆武老臣与他印象中的样子并无区别,只是相比于当时的忧心忡忡,此刻的苏观生面色红润,眼睛灼灼发亮,看来那朱由榔对他不错。

    “殿下息怒,微臣今以藩王之礼面见殿下,非是有意怠慢,实乃形势使然。当此乱世,兵祸四起,外有胡虏虎视眈眈,内则纷争不断,百姓罹难,田亩荒芜,社稷危如累卵。殿下与吾皇虽各据一方,然皆为大明之继,又何必争一时礼节名分呢?”

    “呵,说得倒比唱得好听!苏观生,你明明曾是先帝重臣,先帝殡天,你不遂兄终弟及的古制,反倒胳膊肘向外拐,跑到永明王一边,好不知羞耻!”另一名文臣反唇相讥道。

    “不知羞耻的是你!先帝在时明明说过,此天下是永明王之天下,可你呢,为了抢夺拥立之功,撺掇少主,两帝并争,把朝廷搅成一锅粥,你又安得什么心!”苏观生的火气也上来了,直起身子与对方怒目而视。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一声独属于女子的叹气声悠悠然响起,在气氛焦灼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唐王微微侧目,看向那个始终趴伏在地的火红身影。

    “何人叹息,抬起头来。”唐王道。

    赵明州抬起头,面无惧色的注视着堂上的君王。

    “你就是赵明州?”

    “正是在下。”

    堂下的女子平平无奇,容色更是寻常,与盛传中如神祇般地形象大相径庭,唐王不由失望。

    “何故叹息?”

    赵明州微微一笑:“殿下,这还不明显吗?内斗就要亡国,无论大明谁做天子,没有想要亡国的,可咱们偏偏斗来斗去,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再说了,鞑子都快要打进来了,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纪春山脸上一黑,默默收回了刚才对于赵明州的评价。原来她不是学乖了,而是憋了个大的。

    “狂徒休得胡言!”朝堂上的文臣忍不了了,赵明州简直就是在自家主子面前戳自己的眼珠子,“圣上,这赵明州名为使臣,却毫无尊卑之礼,僭越如此,荒唐无稽,此乃大不敬之罪!”

    唐王却从赵明州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你说胡虏就要打进来了?是何意?”

    赵明州给苏观生使了个眼色,苏观生赶紧将朱由榔的亲笔信呈了上去。

    “殿下,此信乃吾皇亲笔所写,还请殿下御览。”苏观生道。

    唐王接过太监呈上来的信函,匆匆瞟了一眼,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桂王还是这般胆小怕事。朕早已接到惠州官员密报,鞑子攻下赣州之后便已撤退,又何来南侵一说。”

    他狭长的浓眉微微垂落,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赵明州:“百姓皆传你英勇大义,却偏生明珠暗投,也是可惜。”

    “此事且容朕思量,退下吧!”

    “殿下!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作壁上观啊!”苏观生急道。

    “圣上!此三子不知礼数,轻慢圣上,当严究罪责,以正纲纪,莫纵其归啊!”堂上的文臣亦出言阻拦,一副不将赵明州一行就地正法便不罢休的嘴脸。

    “退下!”唐王朱聿鐭的声音略大了些,止住了所有反驳的意见。

    赵明州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站起身,退出了殿外。苏观生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但也不得不遵从朱聿鐭的吩咐。

    在前往掖庭别舍的路上,苏观生再也忍不住,捂住脸老泪纵横:“圣上这般信任于我,我却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我真是没脸回去了。”他回身拽住纪春山的衣袖,哽咽道:“纪道长,你回去就跟圣上说,苏观生没脸见他,愿自笞三十,斋衣素食,劳役军中,以省己过啊!”

    纪春山翻了个白眼,这个表情与他皓首白衣的仙姿玉貌格外不和谐:“苏大人,您真是戴斗笠撑伞,想太多了!你瞧瞧这唐王是准备放咱们走的意思吗?没砍了咱们脑袋就不错了。”

    苏观生嘟嘟囔囔道:“我把事情办成这样,就是砍了脑袋也不

    冤。”

    纪春山不想再跟苏观生鸡同鸭讲,侧脸对始终一言不发的赵明州道:“赵将军,你有什么高见?”

    赵明州看了看笑得一脸惫懒的纪春山,道:“高见倒是没有,结论倒是有一个。”

    “般般说得绝不会有错,所以夜里必须要警醒着,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了。”

    ***

    夜幕如墨,如失手打翻的砚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黑暗肆意流淌,连星子都躲入了云层之后,莫敢匹敌。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若一尊尊盘踞的煞神;近处的城墙噤若寒蝉,似乎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不远处的蒿草丛中,哲依图抬眸看向城墙上暗弱的火光。明灭摇动之间,隐约露出巡逻士兵困倦苍白的脸。

    从满脸的横肉之间,哲依图挤出一丝冷笑。他早已向征南大将军多铎【1】立下了军令状,将要带领手下的部将突入广州城,为即将到来的大军打开城门。而此刻看来,面前这危如累卵的广州城,拿下简直易如反掌。

    身为多铎最笃信的侄子,哲依图手下尽皆是入关重臣的子辈亲信,用不了几年,此刻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也将成为他进军朝堂的同僚。他们都忙不迭地要在大明这腐朽的帝国上踏上一脚,以便在他们冉冉升起的官途之中锦上添花。

    他们这般年轻,如出生之骄阳,可耐心却如风中残烛,稍纵即逝。

    “不等了”,哲依图压低声音道,“上!”

    第48章 挥师广州(七)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

    孤月高悬,寒风萧瑟。

    广州城墙之上,两朵幽暗的火光凑在一处,映照出守军被冻得通红的面容。

    “汪兄,借兄弟点儿吃酒钱吧!”一名守军讨好地挤出一丝笑容,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挪动过地方,那笑容亦显出惫懒敷衍之色。

    对面那人瞪了他一眼,斥道:“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自己****就不能管管,尽早和你那相好的断了才是。”

    被斥责的守军形容狼狈,知道自己编的瞎话终究瞒不住人,讨饶道:“这不……这不正筹措着吗……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再说了,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彻底丢下她不管也不是个事儿啊!”

    “那你就选吧,是选你那相好的,还是选媳妇和大胖儿子!”

    男子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去,手却已经开始在腰际摸索,准备凑点儿散碎银两借给这位没出息的把兄弟。

    可是,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麻木,男子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他使劲攥了攥双拳,才算找回了丁点儿知觉。

    “哝,省着点儿花,你哥我的钱也不是打海里潮里来的,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男子小声絮叨着,正欲转身递上银钱,却只觉一阵温热之感猛地扑在脸上。

    如同笼屉初初打开时热腾腾的水蒸气,男子颇有些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可很快,那股热气逐渐粘稠,顺着男子睁开的眼皮滴落下来,其中一滴竟没入了眼眸深处。男子只觉一阵刺痛,整个世界都变得鲜红可怖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中攥着的银钱,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血……血!呃……”

    不过转瞬之间,一颗大睁着双眼的头颅被高高抛起,继而随着那些散碎银两一道,咕噜噜地落在了地上。

    不多时,城墙上仅剩的一盏火把也彻底熄灭了。

    攀城时使用的钩索被系回腰间,哲依图冷漠擦了擦脸上飞溅的血痕:“一帮废物。”

    他的身后,数百名精悍男子,遍着黑衣,口衔利刃,背负短弓,迅速控制住了城墙上区域。

    哲依图大手一挥:“开城门!”

    很快,睡眼朦胧的广州城百姓迎来了一个地狱般的清晨。在微茫的天色中,广州城门轰然洞开,守军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预设的岗位之上。相反,一帮身着黑衣,留着金钱鼠尾头的北虏,如同过境的蝗虫群一般扑向无辜的百姓。

    街头巷尾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们四处奔逃,呼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无论是襁褓之中的孩子,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亦或是尚存一战之力的青壮年,他们的脸上齐齐呈现出一种惶惑茫然之态。

    人群推挤成一只巨大的臃肿的蠕虫,在鞑子血与火的驱赶之下,放弃了最后一线反抗的机会,朝着城外无人的荒野奔逃而去。

    可笑的是,放弃广州城的不仅仅是无助的百姓,还有无数绍武朝廷的重臣。他们也慌乱地收拾好行囊,跟随着逃亡的人群,丢弃了自己刚刚拥立的君主。

    拥挤的街道上,奔逃的人群速度骤缓,尖叫着让出一大片空地,惊恐地注视着空地之中狞笑的人。

    哲依图已经杀红了眼,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让他兴奋难掩。摇动的火光之下,他握紧手中尚在滴血的链锤,抻长了脖子,向着企图逃窜的人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嚎叫,如野兽,如蚩魔。而人群也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如同被揪出洞穴堵在角落里的兔子,除了四肢不住颤抖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哲依图环视一周,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寻找着他最合心意的猎物。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哲依图的脸上绽开一丝冰凉的笑意。一名女子慌乱地抱紧了怀中哭闹的婴孩,一边看着哲依图狞笑的脸,一边妄图钻入人群中躲避。

    然而,人群也随之惊惶地躲闪着,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换取更多人的平安,那何乐而不为呢?女子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寻到一处庇护所,反而在众人的推挤之下,离着哲依图越来越近。

    哲依图一动不动,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目光冰冷而残忍,如同一把尖刀,一寸寸,一尺尺将女子生的希望彻底砍断。

    孩子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哭叫着,女人用尽了各种办法,无论是颤声劝慰还是粗暴地捂住嘴巴,那哭声依旧无法止息。

    哲依图舔了舔那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嘴唇,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轻声道:“摔死他就不哭了。”

    女子瞠目结舌地抬起头,一道道泪痕将她苍白的脸分割出无数惊骇的碎片,她紧紧盯着哲依图开合的嘴唇。

    “他死,你活。”哲依图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温和,如同哼唱着安抚婴孩儿的入梦曲。

    巨大的压力之下,女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怆尖叫,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哲依图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他用脚尖踢了踢女子瘫软的身体,目光逐渐黏着在那婴儿的身上。在刚刚的混乱中,婴儿随女子一道摔落在地,就势从襁褓中滚了出来,在料峭的寒冬清晨,苍白的婴童哇哇大哭着,甩手蹬腿地向头顶的苍穹呼告着。

    那冰冷的笑容又一次回到了鄂勒哲依图的脸上,他高高举起了链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清亮亮的马鞭声响彻整条街道,随之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冲入了人群。

    马车极为惹人瞩目,车身由上等的檀木打造,雕镂着蟒纹,蟒身自有磅礴之势,将整个车身盘绕环抱。车篷皆由蜀锦所致,花纹精致繁复,即便在这般微茫萧索的天色里,依旧熠熠生辉。

    驾车的男子似乎上了年纪,手抖个不停,整个人蜷曲在马车之上,眼睛惶惑地四处张望着。他个头不高,嗓门却是格外大,眼见着马车冲入人群,直奔哲依图而去,他惊恐地大叫着,狠狠一扯缰绳,将马头掉个向,仓皇奔逃。

    “咕噜咕噜”,随着马车的陡然转向,车厢中掉出一物,滚到了哲依图的脚下。

    竟是一个金杯!

    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哲依图放声大笑,大手一挥,指着马车逃走的方向:“追!”

    一声令下,所有黑衣男子皆面生狂喜,纵马直追。

    马车上的男子心胆俱裂,呼吸急

    促得几近窒息。回头望去,那追逐不息的满人骑兵如同恶鬼,口中咆哮呼喝声不绝。男子攥紧了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苍白如纸,两旁景物急速后退,模糊成一片混沌。

    寒冬的冷风如刮骨的刃,剜得男子面皮生疼。他瘦小的身躯也如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晃不止。

    ——再快点,再快点!

    马车一路疾驰,朝着那皇城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第49章 一力破局(一)朕的天下亡了……诸位……

    唐王朱聿鐭没有想到,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大臣,竟然是赵明州。

    为了能赶在朱由榔之前登基称帝,绍武朝廷争分夺秒,办了不少荒唐事。先是拉来了手握兵权的林察做靠山,又攀扯上了四姓海寇呐喊助威,听上去是兵多人广,可其中可战之兵屈指可数,更遑论进入皇城保护绍武皇帝了。

    折腾到最后,唐王的确是当了皇帝,可那龙袍是从戏子伶人手中所借,充门面的锦衣卫则多是诸位大臣进献的家奴。

    城中兵乱刚起,这帮乌合之众便早早丢下唐王,混在百姓之中向城外奔逃。最终留在皇城之中的,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宫女,和赵明州手下不足百人的队伍,以及一群被鞑子追得乱了方向,误入皇城的百姓。

    百姓之中有一位羊倌,此时那孩子一手抓着头羊的犄角,一手持着断了半截的鞭子,哆哆嗦嗦地立在宫门外的空地上。他的四周,羊群“咩咩”叫唤不止,似乎不理解为何它们的“王”突然寸步不前。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唐王,耳畔便充斥着断续不绝的“咩咩”声。他看了看堂下的赵明州和纪春山,又转头看看侍立一旁,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太监,露出苦涩的笑容。

    “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赵明州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我不还在这儿吗!我不是人啊!都什么时候还有功夫伤春悲秋?

    她转头看了看一旁低眉垂眼的纪春山,才发现纪道长的白眼刚刚翻完,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朕的天下亡了……诸位便快些逃命去吧!”唐王语带哽咽。

    那老太监猛地扑在地上,便欲大哭,赵明州赶紧打断道:“唐王殿下,鞑子这次来得人不多,咱们还有机会。”

    唐王悲怆地摇了摇头:“赵将军,皇宫内院加上你手下的兵众,满打满算不过二百人,其中多是手无寸铁的宫人,试问他们如何能抵抗得了五百多人的北寇呢?莫非……”唐王有些期待地抬眸,轻声道:“赵将军这般自信,莫非真有撒豆成兵的本事?”

    “那倒没有。”赵明州坚定地回答让唐王眸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但我觉得,殿下数得不太对。您想,我手下的女兵加上宫人,就有二百多人了。这外面还有几十个百姓呢!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三百人。”

    她抬起手,指向宫外那片布满了羊粪蛋的空地:“再说,还有一百多只羊呢!咱们的人手不比他们少。”

    唐王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已然没有力气和这位大言不惭的赵将军生气了,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挥了挥手:“都各自散了吧,朕想……”

    “您不如让我试试。”

    唐王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这般无礼地打断是什么时候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定定地凝望着堂下的女子。依旧是如初见时一般的平平无奇,却偏生有一双那么诚挚而勇敢的眼睛。

    她面无惧色,她从未放弃。

    “殿下,就让赵将军——试试吧!”

    赵明州有些惊讶地瞟了一眼身旁的纪春山,万没有料到这个白毛妖道愿意帮自己说话。

    “自那日在堂上面见了殿下,赵将军无一日安寝,夜夜思量应对之策,手下的士兵也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虽无必胜之把握,但绝对有一战之勇气。苏大人曾说过,殿下与吾皇虽各据一方,然皆为大明之继,乃是百姓福祉之所系。还望殿下莫要轻言放弃,不要让广州府成为第二个扬州城啊!”

    纪春山的语气虽然生硬,可奈何他的面容清风峻节,毫无惺惺作态之嫌,让唐王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唐王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如此,朕亲赐赵将军虎符印信,允赵将军全权调动皇城内的所有部队,以应外敌!”

    赵明州眸光一亮,大声回道:“谢殿下!”

    纪春山暗自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正欲退出殿外,却见赵明州还一脸期待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御座上的唐王。

    纪春山一怔,马上便想明白了赵明州在等什么。他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扯了赵明州一把,压低嗓音斥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就几个太监宫女还用得着虎符!?抓紧走!”

    赵明州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膝盖站起来,冲堂上的唐王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那名老太监道:“大叔,你把门关好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让殿下出来。”

    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那抹红色的背影若一簇跳动的火焰,只在门口闪了一下,便消失不见了。唐王叹了口气,半晌脸上却露出了夹杂着失落与宽慰的笑意。

    “便听赵将军的吧……”他吩咐还在发呆的老太监道。

    “不过……苏观生呢……”唐王自言自语道。

    殿外,由桐君带领的女兵正整装待发,队伍进入皇城之时并没有携带任何的兵器,仅有几把礼仪用佩刀,用这种刀别说砍人了,就是削苹果都有些费劲。好在及时调配了锦衣卫的腰刀,虽不趁手,但也凑合能用。

    女兵队伍的后面立着上百号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他们吓得面无人色,更有甚者**下面湿了一片,只怕一不小心便会昏厥过去。

    在宫女太监队伍的不远处,聚着一堆扶老携幼的百姓,其中几人大胆地朝着赵明州的方向望了过来,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在人群的外围,是数量庞大的羊群,它们已经将周边的草木啃食殆尽,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制造着羊粪球,咩咩叫个不停。

    这是一个极其荒诞的场景,高位者与底层的百姓,雄狮与羊群,都在某一种罕见命运的指引下,聚集在同一片土地上。就如同一片旱季的水塘,无论是最凶残的捕食者,抑或是最懦弱的草食动物,为了这一口珍贵的潭水,都必须放下成见,共同分享。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

    那声音清亮亮,脆生生,如同在这苦寒的冬日甩出的一记鞭子。

    “如你们所见,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们的人,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个,还有一群不听号令的羊。外面,有不下五百人的鞑子,他们训练有素,不费一兵一卒就杀光了城墙上的守军,打开了广州城的大门,他们是满人中的精锐。”

    “照常理来说,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但是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行宫的大门,将这些鞑子引到宫里来,和他们决一死战。”

    赵明州停顿了片刻,看着众人或惶惑或胆怯,或坚定或激愤的脸,大声道:“这一次,不为了皇上,不为了名利,只为了城中无辜的百姓,为了绝不容践踏的尊严,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的人!”

    “旗来!”

    桐君将仔细卷好的旗帜递到了赵明州手里,赵明州迎风一抖,那颀长的旗面呼地展开,如同猎猎燃烧的火焰。她一手持旗,一手抽出长刀,笔直地指向城门的方向:“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是赵明州!”桐君低低迎合道。

    “我们是赵明州!”所有的女兵挺直了腰板,大声回应着。

    “我们是谁!”赵明州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我们是赵明州!”三百人的呐喊声如同刺入长空的雨燕,带着一往无前的倔强与勇气,穿破云层,向着即将升起的太阳飞掠而去。

    第50章 一力破局(二)诛恶即行善,元始天尊……

    天色暗淡,这是日出之前最为晦塞的时刻  。云层压得极低,将肆无忌惮的冷气流盖在城中,直割得人面皮儿生疼。

    苏观生猛地擦了一把滑到鼻尖儿的眼泪,说不清是冻得还是怕得。有太多次,那追在后面的鞑子高高扬起长刀,几乎是被他贴着头皮险险躲过;有太多次,他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但又咬紧牙关撑了过来。

    他只是一名文臣,他想不透为什么赵明州要将这般艰巨的诱敌任务交给他。但是,当赵明州说出那句“我信你,苏大人”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疑地应了下来。

    他可是苏观生啊,整支队伍里最有派头的苏大人。赵明州将任务交给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原因便是,这个任务只有他可以。

    他狠狠一咬嘴唇,铁锈般地血腥味冲入口中:“驾!”

    驾驶着那辆几乎要跑散架的马车,苏观生冲入了与赵明州约定好的第一道城门。

    甫一进门,苏观生便觉出了异样,有一片阴影如同不愿撤退的夜色,斜斜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之上。苏观生警醒地一抬头,只见城垛上正蹲着一人,仿若云端降临的姑射真人,居高临下地冲他咧嘴乐着。

    苏观生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那皓如霜雪的头发,灿如朝霞的眼眸,不是道长纪春山又是何人?

    这一路上被鞑子喝骂追逐的委屈感冲至顶峰,刚欲开口,却见城墙上蹲踞着的纪春山突然眯眼一笑,俊朗的白眉斜飞入鬓:“苏大人,憋住了,到地儿再哭。”说完,他单手撑壁,轻巧地翻下高耸的城墙,如猫儿般落了地。

    “剩下的,交给贫道。”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苏观生马车后紧追不舍的满人小队上,待马蹄腾起的烟尘浮动起他宽大的纻丝道袍,他倏地举起右臂,大喊道:“拉!”

    “唰啦”一声,一道极粗的麻绳陡然绷紧,将队伍最后的数十骑骑兵生生截在了半路。那数十骑兵正追得尽兴,冷不防被陡然出现的麻绳绊了马腿,最前面的几人连人带马直直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后面的几人也一个挨着一个,狠狠撞在一起,狼狈非常。

    瞬时喊杀声响起,躲在暗处的宫女和太监们,拿着他们烛台、菜刀、甚至祭祀用的木刀竹杵,声嘶力竭地喊着一拥而上。

    马背上的民族亦不是吃醋的,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可地上的人还是就势一滚,摸向腰间的佩刀。

    亦恰在同时,一把漆黑如夜的天蓬尺划破长空,精准无误地击中了那人的头颅,发出“噗嗤”一声脆响,如同夏日里熟透的西瓜爆裂开来。

    “敢跟女人动刀子!”纪春山的斥骂声自那个差点儿被一刀结果性命的宫女背后响起。

    宫女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慌乱间,手指触碰到了冰凉的刀锋。

    “捡起来!”纪春山一边与另一名高大的骑兵斗在一处,一边分神对宫女道:“诛恶即行善,元始天尊不会怪你,砍他!”

    宫女只是略略一怔,下一瞬便手起刀落砍在了已无还击之力的骑兵身上。

    纪春山微微一笑,用余光看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第一道城门正缓缓合拢,将混战在一处的人们彻底掩在门后。

    追在最前面的哲依图也发现了队伍末尾的异样,但他也只是轻蔑地瞟了一眼,便再无犹疑地继续策马急奔,并没有回身救援的动作。

    “将军!后面……”仅落后哲依图半个身位的骑兵提醒道。

    “若连这帮乌合之众都打不过,便也妄称努尔哈赤的子孙,死了也罢!”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让哲依图噙在嘴角的笑意愈发残忍。他紧追不舍地跟着苏观生冲入了第二道城门。

    苏观生在第二城门内没有看到任何接应的人,心中骤然慌了起来,让他忽略了空气中弥漫的奇怪气味。也难怪,此刻的苏观生因为害怕担忧的双重压力,闻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不敢有片刻分神。

    车辆行至半路,苏观生感到队伍后方一片躁动,他大着胆子,勉强扭转僵硬的脖颈,向后投去一瞥。

    只见原本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满人骑兵队伍,突然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那并非自然形成的沟壑,也非人为布置的陷阱,而是一片仿佛自天而降的白花花河流,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铺展开来,将那些战马与骑手一并吞噬。这场景,如同一场席卷天地的雪崩,带着不祥与诡异。每一匹马,每一个骑手,都在那片雪白的泥潭中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再难逃脱。

    ——那是……

    苏观生突然觉得,自己那被恐惧暂时剥夺的听觉与嗅觉,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恢复了。

    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儿,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直扑鼻腔,呛得苏观生连打了三个喷嚏,神智陡然清醒,耳畔传来不绝于耳的“咩咩”声。

    ——那是羊群!?原来赵将军真的能撒豆成……成羊?

    还不待他细想,第二道城门缓缓合拢,将那些挣扎在羊群中的骑兵掩在身后。

    第三道城门近在眼前,苏观生只觉整个马车一歪,颠簸感瞬时强烈起来。苏观生心中一凛,目光迅速下移,落在那根承载着生死重量的车辕之上。许是因为苏观生驾车太过剽悍,车辕之上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痕,裂纹如蛛网,密密麻麻,每一条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崩溃,似乎只要再来一个颠簸,马车就会四分五裂。

    苏观生咽下一口苦涩地老泪,心道:完了,这次是彻底完了。

    再无犹疑,苏观生放开了紧抓的缰绳,合身扑在那根几近断裂的车辕之上,将自己瘦弱的身躯化作连接奔马与车厢的最后一道防线。苏观生就保持着这样既危险又悲壮的姿势,如同古画中跃马挺枪的勇士,冲入了第三道城门之中。

    城门之后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雾气若有形的实体,紧紧缠绕着几乎就要翻下车去的苏观生。此时的苏大人狼狈异常,眼泪鼻涕齐流,倒不是因为害怕,实在是这浓雾太过诡谲,一种难以名状的辛辣刺鼻气味弥漫其中,让苏观生差点儿吐出来。

    恰在此时,苏观生感觉自己怀中一松,那早已难承其重的车辕竟然在此时,彻底断开了。

    苏观生还抱着前半截车辕,被疾驰的奔马一拽,整个人如同风雨飘摇中的破布娃娃,毫无自保之力地向着地面砸去。

    苏观生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这次可要让赵将军失望了,苏观生死得好没派头……

    他挣扎着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松开了车辕,试图在下坠的过程中护住自己的脸,却只觉脖领一紧,咽喉顿时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苏观生拼尽全力撑起眼皮,只见浓雾中现出一窈窕身影,若山鬼如海妖,五根如削葱根的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后领,像拎一只病猫般将自己提了起来。

    “桐……桐君姑娘?”苏观生经历了生死一线,双目还有些迷离的喃喃道。

    用麻布裹住口鼻的桐君轻轻笑出了声:“坚持住了苏大人,明州阿姊等着你呢!”

    下一秒,苏观生便被桐君直直地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