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力破局(三)小孩子才做选择,我都……
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苏观生稳稳地落在了颠簸的马背上。他想也没想,紧紧扣住马颈,调整着自己颇有些尴尬的坐姿。
浓雾渐渐消散,最后一道城门呈现在眼前。苏观生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只见灰白色的雾气之中,不时闪过刀剑的寒芒,那是赵明州所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生死相托的明州军。
而越过这道防线之后……
正想着,浓雾中又钻出十数铁骑,挥动马鞭向着苏观生直奔而来!最前头的依旧就是那笑得分外狰狞的哲依图,跟在他身后的众骑兵面上皆有伤痕,可眉眼里却充溢着疯狂的笑意。
无论是哲依图,还是苏观生,他们心中都在隐隐期待着,期待着第四道门后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这场杀戮游戏玩到现在,到底是谁才有
资格为它划上一个血腥的句点。
脱雾而出的众人,在苏观生的带领下,冲进了第四道城门。
天边,一抹不合时宜的绚烂悄然绽放,云层被晕染出奇异的色泽,紫中带红,红中透金,如同被战斗的烽火映亮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既绝望又令人心悸。那夺目的光彩被云层收束,斜斜地投射在一个女人的脸上。
宫外空寂的广场上,只有她一人静静地立着,单手持着一把式样古朴的腰刀。她微微抬起头,带着一种挑衅而自在的笑,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放慢了马速,唯有苏观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手脚并用地躲到了赵明州的身后。
“赵将军,苏……苏观生不辱使命!”最后几个字,苏观生几乎是嚎啕着喊了出来,喷溅的泪水和唾液溅湿了赵明州的皂靴,苏观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蹭了蹭,继而安心地在赵明州背后的阴影里躺了下来。
——苏某终于能够歇……
“苏大人”,闻言,苏观生一个激灵又翻了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赵明州以一种凛然不容侵犯的神色,死死盯着面前的骑兵,口中却低声嘱咐道:“在我身后西南方两百步远的位置,有一株个头儿很大的柏树,它根部的蒿草长得很高,你仔细找找,那里有个狗洞。”
“你从洞里钻出去,去找城外的援军。我们所有人的命,都靠你了,苏大人。”
苏观生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明州,反应了一会儿,面上颜色数变,最终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以一种视死如归的速度向着西南方向的宫墙奔跑起来。
赵明州没有回头,面上露出一丝释然而畅快的笑意,她左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苏观生狂奔的背影,冲着驻马最前的哲依图道:“敢和我单独打打吗!”
“你是——赵明州!”哲依图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暴喝声。
赵明州被震得揉了揉耳朵,嗤笑道:“这狗叫声够大的……正是我,赵明州。”
她挑衅地抬了抬下巴:“打一场吗?”
哲依图从鼻腔中哼出一句:“找死!”
他眯起眼睛,目光穿过赵明州,落在她背后那座殿门紧闭、缄默无语的宫殿之上。他缓缓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对小队中一名精干的骑兵使了个眼色。
那骑兵立时会意,从腰间挎得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箭尖在燃烧的火把上一掠,“嗖——”的一声,羽箭划破凛冬的清晨,带着呼啸的风声与那一抹不祥的火花,直奔大殿的正门而去。
天干物燥,明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
哲依图残忍地抿了抿嘴,一颗白森森的牙齿压在嘴唇上,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和我打——皇帝死;救皇帝——你死。”他抬手,指向那片燃烧的宫殿,放声大笑。“选择吧,赵明州。”
赵明州转头看了看那蹦跳绽放的火花,再转过脸来,那抹自信而明亮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不该属于穿越者的刻骨的恨意。
华夏曾说过,若是官吏贪墨压榨,便灭官吏;若是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是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是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
此刻,她与哲依图之间的仇恨,早已超越了时代的鸿沟,变成了触手可及、无法回避的现实,将两个本应平行的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不死不休。
人,本就该有尊严的活着;人,本就该握住属于自己的自由。无论你是满人还是汉人,无论你是古人还是今人,此道贯古通今,此道颠扑不破!
那把古朴的腰刀在赵明州手中缓缓旋转,折射着那抹冬日初生的朝阳,在哲依图坚韧的盔甲上投下刺目的光斑。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都要——先除你,再救他。”赵明州眯了眯眼睛,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低沉却清晰地穿透空气,直达哲依图的耳畔。
“不用替我担心,来得及。”
话音才落,赵明州左脚疾点,整个人已经直刺出去。上一世,拳台上的赵明州也热衷于放狠话,她性格倔强,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嘴上吃亏。
可这话虽硬,赵明州的心里却还是记挂着唐王的安危。她没有时间和哲依图相互试探,唯有率先出手,一试高低。
赵明州身形如蛟,提在手中的腰刀在空中翻了个剑花,直直地向哲依图盔甲的衔接处砍了过去。
哲依图眼皮一跳,内行看门道,赵明州这一刀还未砍到身上,哲依图便对她升起了几分忌惮。这女子打法搏命,刀法刚猛,只攻不守,倒是有着满人身上的豪壮之气。
若是碰上寻常豪勇,赵明州这种以命换命的架势,或许能吓到对方,只可惜……
哲依图冷冷一笑,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吃了赵明州这一砍。
赵明州的惊讶并不逊于哲依图,她早就知道明清时候锁子甲十分坚硬,号称刀枪不入,尤其是哲依图这样的重装骑兵,更是难以伤他。可是锁子甲虽然坚韧,其衔接处却颇为脆弱,只要自己砍得巧妙,断了甲片之间的链接,破了他的甲,便是胜了一半。
可赵明州没想到,这哲依图的“甲”竟然破不了。
虎口巨震,赵明州不敢大意,直刀打横,精准地挡住了哲依图追加的链斧攻击。斧刃与刀锋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交鸣声,火花四溅,映亮了二人眸中的杀意。
哲依图的链斧设计异常精巧,斧身宽大,锋利无匹,更难得的是双斧之间以铁链相连,既增加了攻击范围,又使得斧法更加难以捉摸。见自己的链斧被赵明州稳稳挡住,哲依图一击不中,又追着一击,甩动链斧如同追逐雀鸟的雕,直奔赵明州的咽喉而去。
赵明州早就料到哲依图打法狠辣,绝不会善罢甘休,正好借着刀斧相击之力,身形一撤,跃出了链斧的攻击范围。
链斧觅敌不成,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又倏地回旋到哲依图的手中。
这一碰之下,赵明州只砍了一刀,而哲依图不仅没有防守,还对攻了两招,武器装备上的差距陡然显现。
虽二人未曾伤对方分毫,但哲依图还是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胸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鲛,随便砍。”
赵明州瞬时明白了,哲依图的锁子甲内部还套了一层鲨鱼皮,怪不得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海寇的刀干不过满清的链斧,自己身上穿得“百衲衣”盔甲更是和对方的鲛皮锁子甲不在一个重量级,这可怎么打?若是换做别人,这般毫无公平性可言的战斗早就放弃了,可赵明州不一样,她可是前世死在拳台都不认输的主儿,这哲依图才哪儿到哪儿!
赵明州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下落的姿势,在脚尖触地的瞬间再次朝着哲依图的方向弹射出去。
第52章 一力破局(四)这种弯折不仅仅是物理……
长刀映日,光华四射,哲依图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眼睫开合的间隙,他看到了赵明州腰腹处的一片阴影。
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哲依图深知腹腔是人类最为脆弱的部分,而眼前的这个疯女人,却似乎并未将这一常识放在心上。她的身形轻盈,动作敏捷,仿佛并不在意自身的防护,只专注于进攻的锋芒。哲依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相信,这将是他一击制胜的绝佳机会。
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赵明州重伤倒地的画面了,不待赵明州近身,斧风顿出,直击赵明州的腹部。
这是一个无法闪避的进攻,哲依图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咆哮。
可下一秒,哲依图的脸色一僵,只见赵明州腰身一拧,整个人若海中蛇鳗,以身为轴,逆着链斧攻击的抛物线一个反转,斧锋擦着她的腰际险险避了开去。明明是生死一线,赵明州却不慌不忙将刀换了个手,照着飞来的链斧巧妙一砍!
“哗啦”一声,链斧的铁链以一种难以阻挡的速度缠上了赵明州的腰刀,赵明州就势一扯,哲依图的链斧陡然脱手,和赵明州的腰刀一道,飞向了空中。
哲依图有些怔愣,赵明州扔了自己的链斧倒也罢了,怎么把腰刀也扔了?那她……拿什么打呢?
正疑惑着,只见对面的赵明州摆了个极其古怪的站
架,左脚后撤虚点地,双膝微弯,手肘放低,双拳举至下颌处,肩膀则转向哲依图。藏在双拳后的下颌微微扬起,声音里带着“奸计得逞”的笑意:“再来!”
此时,哲依图已经确认,对面的女人是气急攻心,已然疯掉了。在他看来,拿着腰刀的赵明州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赤手空拳的赵明州就是明摆着送死了。且不说他的身高比赵明州高出两个头,只攻击范围就比赵明州大出了一倍,就光凭体重,哲依图已经能够轻轻松松压死对方了。
她的确很有勇气,可也仅仅只剩勇气了。
哲依图再无犹疑,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身体如同崩溃的山峦,以一种无可阻挡的疯狂向着赵明州扑了过去。
赵明州却像一只入秋时的螟虫,好整以暇地蹦来跳去,她的重心在两腿之间快速地转移着,很难推测出她下一步攻击的方向。
一力降十会,无论她攻向哪里,哲依图都并不在意。
可是下一瞬,赵明州身子一矮,人却从哲依图的视野中消失了。
哲依图一挥击空,恼羞成怒地便要转身去寻,突然,一阵让人惊恐的凉意攀上了他的脊骨,哲依图的心脏剧烈地悸动起来。
危险的感知和身体的剧痛同时袭来,左臂的肘部关节向后不可思议地弯折着,哲依图闷哼一声,垂头看向自己的左臂。
左臂的肘部关节处不再是流畅而有力的曲线,而是呈现出一种突兀的、近乎折断的状态。这种弯折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扭曲,更是一种让人牙齿发酸的诡异感。
肘关节的下方,因为关节错位而显得格外突兀的手腕与手掌,无助地悬在空中,像是冬日干瘪欲坠的残叶。
哲依图咬紧牙关,忍住了即将冲口而出的惨叫。相较于废掉的左臂,在赵明州面前破碎的骄傲才是更让他难以忍受的。
他奋力一甩,将那毫无知觉的前臂甩到背后,用自己的右手继续攻击。他发了疯一般寻找那如同鬼魅般地身影,巨大的头颅转来转去,因为痛苦而撑大的鼻孔喷着白色的热气,如同一只受困的犀牛。
然而,赵明州并没有让这头“犀牛”等太久,下一瞬,剧痛从左腿处传来,哲依图身子一歪,几乎要摔倒在地。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寻找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明州了,他竭力将全身的重量转移到完好的右腿之上,挣扎着,蹦跳着,想要去够那甩在一边的链斧。
那曾象征他荣耀与力量的链斧,静静地躺在不远处,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他终于明白了赵明州将武器都远远抛出的原因了,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喀拉”,又一声骨节的脆响,受到重创的犀牛轰然倒地,他的右手还在疯狂地、偏执地挥动着,试图抓住些什么,但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
哲依图的侧脸贴在冰冷的石砖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涎水从开合的嘴角流淌下来,混合着尘土和血迹,显得格外狼狈。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羞辱,哲依图发出意味不明的大叫。
突然,他的右臂被猛力一扯,视野从歪斜扭曲的地平线瞬时扩大,被朝霞染红的天空撞入了他肿胀的眼眶。与那放肆的日出同时到来的,是一支破风而来的羽箭,稳稳地扎在他坚韧的锁子甲上。
赵明州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别玩赖,他的命可比我的值钱。”
广场对面,群马嘶鸣、众人叫嚣,可面对那将哲依图稳稳挡在身前的赵明州,刀枪剑戟都已经失却了效果。
赵明州赌得没有错,只要手中有哲依图这块免死金牌,对面那十数名骑兵便不敢越雷池半步。
空寂的广场中,只剩下哲依图痛苦屈辱的咆哮,和赵明州轻飘飘地一句:“大叔,带唐王出来吧!别再把房子烧塌了。”
很快,老太监便护着唐王从侧殿的槛窗翻了出来,唐王身上披着一床打湿的棉被,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断,老太监初始还扶着他,待看清广场上一触即发的冲突之时,赶紧用自己羸弱的身子将唐王严严实实地掩在后面。
哲依图目眦欲裂,用余光看着好整以暇猫在一边的唐王主仆,一种几乎要将他炸裂开的愤怒让他丧失了最后的神志:“杀了我!为我报仇!”
虽然赵明州以最快的速度卸掉了他的下巴,让最后的几个音节化作了狼嚎般地嘶鸣,可对面的骑士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悸动的鞑子,终于动了。
接下来不过瞬息的时间,仿佛开了慢放的镜头。先是赵明州掰断了哲依图最后一个肘部关节,让他彻底化作瘫软在地上的一滩肉泥;再是唐王和老太监心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藏到了赵明州的身后;最后是赵明州用脚踢起掉落在一旁的腰刀,横在身前。
夜的最后一丝余晦,彻底让位给冉冉升起的朝阳,赵明州感受着马匹疾驰而来的劲风,倏地睁大了眼睛。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生死相搏的瞬间,人类的五感被提升至巅峰的酣畅淋漓。她与哲依图的对决结束了,而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来啊!!”
第53章 一力破局(五)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
赵明州瞄准了冲在最前的一名骑兵的马腿,挥刀欲砍,却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紧接着,“砰、砰、砰”又是数声如旱天雷一般的爆鸣!
向着赵明州袭来的骑兵队伍,瞬时有了微妙的停顿,就仿佛滔天的巨浪拍击在坚固堤岸上,一种难以逾越的阻碍筑成了他们与赵明州之间无形的高墙。
最前面的骑兵在马背上晃了晃,颓然倒地。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
赵明州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的持刀姿态,却没有机会和任何一名骑兵发生实质上的冲突。老太监和唐王躲在赵明州背后,随着每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发出意味不明地惊呼。
援军,终于到了。
在第一声枪响的瞬间,赵明州的心就已经落回到了肚子里。那枪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是罗明受的队伍所配的鲁密铳。罗明受的大船虽被清军焚烧殆尽,可他们随身携带的鲁密铳却还留下了上百杆。
鲁密铳,偷袭毫无防备的骑兵,最是奏效。
赵明州松了松站稳的马步,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她已然酸麻的腿,微笑着望向汹涌而来的人潮。
纪春山、桐君、留在城外的张翠娥与众兵士、放羊的小羊倌、浑身浴血的太监宫女、满脸自豪的逃难百姓……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都如同跃动的、燃烧的火焰,把赵明州刚刚冷却下来的血液又灼得暖烘烘的。
“明州,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受伤!”桐君拽着赵明州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让赵明州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我没有事,你们呢,有……有伤亡吗?”
桐君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我们死了五个姐妹,伤了十二个……”
“宫人们也有伤亡,死了近二十个人,重伤的也有十数个,只怕撑不过今夜了。”纪春山紧跟着道。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负责第二道城门的百姓,他们笑得最为开怀,面上未干的血渍也没有影响他们胜利的好心情:“多亏了赵将军的妙计,那帮鞑子困在羊群里的样子别提多狼狈了!”
“是啊是啊,就跟割麦子似的,一刀一个!畅快!”
赵明州看着那一张张被命运磋磨过的满是风霜的脸:“我记得……你们有六十二人……”
而现在聚在面前的,不过二十。
许是赵明州的神色太过黯然,其中一名嗓门颇大的妇人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男人,两人大声大气地开口道:“庄户人命贱,平日里饿死、冻死的可比这会子多呢!”
“是啊是啊,去年这时候,城外闹饥荒,没满月的娃娃都被煮了吃……”
男人的腰腹处挨了一手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污了大将军的耳朵!”
他们声音大得跟敲锣打叉一般,一口一个大将军,却像喊着自家的闺女,听得人心里发颤。
赵明州眉
头一拧,蹲下身来,像拖拽一只死狗一般,将一滩烂泥的哲依图扯了起来。
哲依图的傲气已经被打磨平整,再无棱角,可依旧咬紧着牙关,不允许自己露出分毫颓色。
赵明州的脸离他那般近,近到占满了他瞳仁全部的空间。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酝酿着世间最滂沱的愤怒。她紧紧攥着哲依图的领口,眸光闪动,半晌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只骂出一句:“狗杂种。”
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哲依图的眼神彻底涣散了。
他还记得,数月之前,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负责平叛的巴图鲁鳌拜【1】,就曾被一个汉人狠狠摆了一道。
鳌拜的汉语水平和他不相上下,因此他并不理解那小小的汉人竖起中指的含义,也不明白“狗杂种”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但鳌拜有一个哲依图没有的优点——不耻下问。
鳌拜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关在军中的一名汉人俘虏,那俘虏大睁着眼睛听完,爆发出一阵震天铄地的大笑。他虽然被绑在刑具之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还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晃得整个刑具都嘎吱作响。似乎在那一刻,巨大的快意让他遗忘了肉身的痛楚,甚至让他得以羽化登仙。
没有人敢去制止这名狂笑的俘虏,连鳌拜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得喷出了一口带着腐肉的血沫,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笑,叹息道:“骂得好啊,骂得好啊!”
他用那双充血的双瞳死死盯着鳌拜,一字一顿道:“她叫赵明州,对吧!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抱憾终生啊!老夫抱憾终生啊!”
鳌拜气急攻心,将那名俘虏凌迟处死,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那名叫做黄道周【2】的俘虏还在笑着唾骂:“狗杂种,狗杂种!”
这三个字,不仅让鳌拜一个多月夜不能寐,受尽了嘲讽,也让赵明州的名字传遍了满洲八旗。
所以哲依图当然知道,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哲依图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嚎,他似乎看到了血淋淋的刑架,而此刻承受着凌迟酷刑的人却不再是黄道周,而是他,满洲勇士哲依图。
四周的喧嚣与嘈杂,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汉人,此刻满脸兴奋地围在刑架四周,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发出麻雀一般令人厌恶的叽喳声。
那让他深恶痛绝的三个字,从他们不断开合的嘴里蹦出来,如同一柄尖刀,一下又一下,剜进他的肉里,将曾经属于他的荣耀,挫骨扬灰。
——狗杂种。
哲依图白眼一翻,同那个被他吓晕的女子一样,昏死过去。
赵明州厌恶地松开了手,任由成为废人一个的哲依图滑落在地。她抬起头,环顾身畔。在纪春山的搀扶下,吓得双腿打晃的老太监和唐王被安置到了嫔妃居住的宫室,暂做休整。
伤者也在桐君的安排下,送往空置的房间包扎伤口。
赵明州找了一圈,发现还是少了一个人。
“苏观生苏大人呢?”
第54章 一力破局(六)将军有危险!……
一个时辰以前。
虽然苏观生身量不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爬出那狭窄逼仄的狗洞,还是着实废了他一番功夫。
最重视派头的苏大人是肩膀也磨破了,膝盖也蹭花了,身子拗成了一只虾米,方才从狗洞中挤了出来。
他顾不得拍一拍周身的浮土,踉踉跄跄地向城外跑去。苏大人有这个自信,城中的鞑子都被他那辆金玉其外的马车引到了皇城之中,百姓的灭顶之灾在赵将军的建议下,被转嫁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想到赵将军即将面对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鞑子,苏观生又忍不住抽噎起来。迎着寒风,鼻涕和着眼泪垂挂成飘荡的银线,又被苏观生的袖袍狠狠蹭去。
快点,再快点,赵将军还等着他呢!
要说苏观生还真是有把子运气,许是逃跑得匆忙,一户人家后院拴着的小青驴没来得及带走,呶呶嘶叫得正欢。苏观生也不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了,当即牵了小青驴出来,一夹驴腹,便直奔城门而去。
往日繁华的城池,此刻人去楼空。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的商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木门半掩,窗棂破碎,店内的货物散落一地。尚未熄灭的余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和着穿过破败屋檐的寒风,发出如同啜泣般令人脊背发寒的声响。
愈靠近城门,死难者的遗体愈多。其中,大半是倒在血泊中的守城官兵。苏观生不敢想象,若不是赵将军当机立断,派他将鞑子尽数引入皇城之中,只怕死得便不仅仅是军户了……
苏观生不敢迟疑,驱赶着不情不愿的小青驴跑得越来越快。他记得,赵明州的大军驻扎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只要自己发了狠地跑,应该是来得及!
——赵将军不是会撒豆成羊吗!?再撒一次,让那些羊替将军阻个一时片刻的……
苏观生正自胡思乱想,却听见身下的小青驴突然放声大叫起来,给苏观生吓得一个激灵。
“大老爷,大老爷!求求您救救孩子吧!”苏观生定睛细瞧,却见小青驴的蹄子前正趴伏着一名老妪。
苏观生气血上涌,大喊道:“哪来的不长眼的!滚开!本官有要事!”
那老妪却不管不顾,合身扑了上来,把小青驴骇得连连后退,直喷响鼻。
“大老爷,老妇实在是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啊!”老妪一边哭嚎,一边回身去指不远处一辆牛车。那牛车倒扣在地上,拉运的货物堆成了小山。
“我孙儿还扣在车里呢,老妇年老体衰,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老大爷!”
老妇磕头如捣蒜,苏观生的脸色却一阵红一阵白。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孩子,一边是同样生死未卜的赵将军,他该救谁?
他紧紧握住小青驴的缰绳,刚止住血的嘴唇又被他无意识间咬破了。
——嗐,哪个孩子不淘啊,七八岁的年纪,狗都嫌呢!再说了,咱们大人打仗,还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一句话如同冲破云雾的日头,跃然浮出脑海。那时,面对擅闯营地,差点儿被纪春山误伤的小虎子,赵明州也是这般安慰的。
赵将军,会怎么做呢?
“先救孩子!”脑海中的赵明州和现实中的苏观生异口同声道。
将死去的老牛从车辕上卸了下来,苏观生将车套在小青驴的背上。老妇人眼含热泪,趴在地上不断地呼唤着扣在车中的孙儿。
“老人家,先别哭了,咱们一块儿推车!”苏观生挽起袖子,主动站到了车辆的一侧。
那老妪赶紧起身,学着苏观生的样子,扶住了另一侧的车架。
“拉!”苏观生一甩鞭子,力度合宜地抽在小青驴的屁股上,小青驴大叫着开始拉车。
驴车缓缓动了起来,已经能看到车下的空隙了。苏观生面露喜色,嚷道:“再使劲!”
似乎是为了回报苏观生的褒奖,小青驴使足了全力,背一弓,向着前方猛力一跃!车辆晃晃悠悠地抖动起来,下方陡然现出一大片空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借着那个当口钻了出来。
“漂亮!”苏观生高兴得大叫,下一秒,欢呼变成了惨嚎,牛车失了平衡,狠狠砸向了苏观生。
苏观生年纪大了,早已没有了少年人的迅捷灵俏,虽然他搓动着双足,拼命向后躲闪,可那驴车还是猛力撞上了他的左腿胫骨,一声清晰而让人牙酸的“咔嚓”声同惨叫一起,传入了苏观生的耳朵。
苏观生重重地摔倒在地,竭力抱住自己受伤的小腿,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
四周都静了
下来,除了歪倒在一边喊得惨绝人寰的苏观生,小青驴格外乖巧地啃吃着地衣,老妪揽着孙儿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帮助这位好心的大老爷。
“快……快给大老爷磕头。”老妪半晌才反应过来,推了一把小男孩儿的后背。
男孩儿小脸儿冻得通红,五官的颜色都糊成了一片,唯余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眨巴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苏观生面前,使劲扣着响头:“是小八害了大老爷,小八给大老爷磕头了。”
痛得头晕眼花的苏观生暂停了自己的哀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八的脑袋瓜儿:“孩子没事儿就行。”
老妪也跟着一道跪了下来,她扯着小八的手,硬塞到苏观生手里:“这孩儿是大老爷救的,若大老爷不嫌弃,就收了做个……”
苏观生慌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么客气,但本官确实有事要托这孩子跑一趟腿。”
***
众将士围着一个瘦脱了相的孩子,盯着他手中被攥得汗津津的麦穗。
“你说是苏观生苏大人派你来的?那他具体交代了你什么呢?”一名小旗问道。
“回禀大老爷,”小八恭恭敬敬道,“苏大老爷告诉了我营地的位置,然后塞给我一把麦穗,就……就晕过去了。”
“那他人呢?”
“小八的嫲嫲在守着他呢!”
听说苏观生暂且没有性命之虞,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翠娥,你同苏大人相处得时间长,你明白他什么意思吗?”
张翠娥憨厚地摇了摇头:“我同苏大人也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就知道……他人挺好的……”
那小旗又出主意道:“干脆,咱们派人跟着这娃儿,去把苏大人背回来。一来赶紧医治,别落下病根;二来等苏大人醒了,也好问问清楚。”
众人闻言,皆是附和。新晋才加入队伍的李家坳村民——老二家的小子赶紧举手嚷道:“让俺们几个去!腿脚儿快着呢!”
小旗点了点头:“也好”,说完还不忘调侃几句,“不然,光这一把麦穗,谁能明白苏大人的意思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城里缺粮呢!”
众兵众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老二家的小子却怔住了,口中喃喃道:“粮食……粮食……”
——赵将军不收粮,可以收下我们吗?
一道灼热的白线陡然掠过混沌的脑海,老二家的小子猛地锤了一下大腿:“城里不是缺粮食,是缺兵!将军有危险!”
第55章 一力破局(七)那么你选择的君主,自……
“所以,苏大人就是用那一把随手抓的麦穗,为我们搬来了救兵?”赵明州笑着望向苏观生。
因为惨叫了一路,苏观生的面色明显憔悴了,可谈及自己的高光时刻,他还是强忍痛楚,凸起的颧骨上泛着激动的潮红:“当时本官也顾不得那么多,满脑子就是如何把将军的口信带到。将军说了,此事唯有本官才能做到,我便决不能让将军失望。我那手啊……”
他一边说,一边重现着当时的场景,用左手在床榻上摸来抓去:“……诶,一下子就摸到了一把麦穗!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将军,你就说这事儿巧不巧!”
苏观生开心大笑,笑到一半,却看到赵明州眸色深沉的看着他,脸上竟无半点儿笑意。
苏观生心头一跳,赶紧把话头往回带:“本官也是完成了任务太高兴了……现在想想看,用粮食喻大军确实有些儿戏,还望将军不要……”
却见赵明州姿容严整,拱手下拜:“辛苦苏大人了,大人救命之恩,明州此生必报。”
苏观生红了眼眶,半个身子撑起来拼命拦阻:“折煞苏某啊!”
苏观生虽是官员,位高权重,但此时事出紧急,也只能与普通的兵众在同一间宫室里养伤。苏观生与赵明州互相谦让,真诚互吹的场景,尽皆落在受伤的兵众们眼里。
善意的笑声先是如同细弱的浪花,小心翼翼地跃出水面;继而蔓延开来,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潮涌;最后,终于在赵明州和苏观生的带动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欢快,壮大成幕天席地的巨浪,轰地拍上了堤岸,溅起的白沫直冲天际。所有人的笑脸都格外耀眼,他们又岂止是为苏观生高兴,他们也在为自己高兴。
他们赢了,赵明州们,赢了!
老太监尚未进门,便被屋内喧闹欢悦的气氛扑了个满头满脸,让他本来忧心忡忡的神色也随之和缓了下来。
待屋内的声音稍稍止息,老太监方才敲门而入。
“赵将军,圣上有请。”
赵明州赶紧拍了拍自己笑僵的脸,正色道:“正好,我也有重要的事情同唐王殿下商议。大叔,带路吧!”
老太监一怔,他还是没有习惯赵明州这独特的称谓,但想及赵明州面对建奴的勇毅无畏,似乎“大叔”这个称呼也完全可以理解了。一抹慈祥而谦卑的笑容浮上嘴角,老太监躬身道:“赵将军,请。”
二人走过冗长的连廊,到达了一处僻静的宫室。只看了一眼宫室近乎质朴的布置,赵明州便脸色一晒,心中暗骂:白毛儿这是把唐王送冷宫里来了吗?寒酸成这个样子……就算他向着小王爷,也不能这么直白吧,显得跟我们欺负人似的……
她刚准备替纪春山找补两句,却见宫室外正候着一人,不是唐王殿下又是何人?
唐王换下了花纹繁复的衮服,只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圆领袍,乍一看,倒像是候在殿外,乞请召见的臣子。
赵明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话在嘴里转了半天,蹦出来的却是:“殿下……衣服给烧了不少哈?”
唐王也笑了,不知是不是面对面交谈的原因,唐王的面容此刻格外地平静与温和:“赵将军说笑了,快请,屋里有歙州茶人新制的兰雪茶,配上静置了一夜的奶皮子,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赵明州一听,嘴里竟然漫起了口水,忙不迭地跟在唐王屁股后面钻进了那间颇为简陋的宫室。
这间宫室外面看着寒酸,屋里的炭火却是烧得很旺,一进去整个人便已暖了大半。待到唐王亲自斟出的茶汤往杯盏中一漾,连不懂茶的赵明州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就如同春日里新绽的兰花,由最美的女子轻手采撷,汪在松枝上扫下来的覆雪里窖一夜,在日头未起的清晨打开时的香气,让人的每个毛孔都为之舒畅。
紧接着,唐王又将暖在壶中的奶皮子兑了进去,雪白的奶皮子,倏地在葱倩色的茶汤里晕染开,略加搅拌,便形成了一种极漂亮的白绿色,像是浅到极致的抹茶。
赵明州也不推辞,一仰脖,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
这种牛嚼牡丹的喝法让老太监不由失笑,刚准备劝阻,却见唐王冲他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哈——”赵明州意犹未尽地竖起了大拇指,“这不比霸王茶姬强!”
唐王听不懂赵明州啼哩吐噜说了些什么,但从语气分辨应是夸赞无疑了,便用眼神示意侍候的老太监再给赵明州斟上一盏。
赵明州赶紧挡了一下杯盏,道:“唐王殿下,我……末将得先把重要的事儿跟您商量商量。”
“广州城——咱们是不能呆了。虽说今日打退了鞑子的先锋兵,可就像吾皇所预判的那样,鞑子的大部队还在后面,仅凭咱们的兵力是没有办法对抗的。”
赵明州叹了口气:“也不怕殿下笑话,我目前手下的人马不多,若是对上鞑子的数千部队,确有一战之力;可是若对面有上万甚至数万,那硬碰硬就是送死。为了殿下你的安全,我的建议是先回肇庆,从长计议。”
唐王并没有回答,只是轻提广袖,又替赵明州斟了一碗。摇晃的茶汤里,映衬着唐王低眉垂首的脸。赵明州恍然惊觉,唐王和朱由榔的长相确有几分相似,带着一种荼蘼之后的衰败美感。
“赵将军,再饮一杯吧!”唐王轻声道。
赵明州应了,咕咚咕咚又喝
了一杯,杯盏俯仰间,她心中暗道:我是不是说得太急了?这唐王终究是想要当皇帝的,一山不容二虎,他不肯去肇庆也是情有可原……
正思忖间,却听唐王道:“我本以为桂王是无能之辈……只觉得将皇兄的天下交付于他,实在是所托非人。可今日,当群臣弃我而去,当百姓流离逃亡,当北寇的铁骑直冲到眼前,当燃着火的箭矢刺入殿门,那一刻我才明白,自以为真命天子的我,竟然也无能至此。”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却又那般平静,如同一条秋日午后的河流:“面对生死一线,无论是贵为天子,亦或是低若虫蠹,最先考虑的定当是自身的安危。而赵将军,你却不一样。在君王和百姓之间,你选百姓;在自己与他人之间,你选他人……”
“那么你选择的君主,自然也堪当大任。”
唐王缓缓站起身,踱到窗边,初冬的阳光氤氲了他的轮廓,从背影来看,他更像一名书生,而非君王:“赵将军,肇庆我便不同你去了。本王决意退位归藩——”他面向东边,遥遥一拜,“恳请吾皇——允准。”(第2卷 完)
第56章 突出重围(一)众川赴海,天下归心。……
月明星稀,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的间隙,吝惜于自己的丝缕清晖。被那惨淡的白芒照亮的荒野之上,散布着数座营帐,如同潜伏在蒿草中的野兽,在夜色中沉默地伫立着。
帐内,烛火摇曳不定,照亮了男人阴鸷的面容。男人双腿叉开,一手撑腮,垂首凝视着面前的地图,而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的敲击着案几的边缘,每一下都如同催魂的鼓点,让帐中等待吩咐的将领们大气儿都不敢出。
突然,男人的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冷笑:“开拔,去肇庆。”
一言既出,营帐中的将领们都不由得倒吸一后冷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方才有胆大的接口道:“李总兵,肇庆的确是一只肥羊,可是……可是佟大人命我等攻下广州城,活捉绍武帝,咱们打都不打就转道去肇庆,是不是有点……有点……”
李成栋抬眸,两道目光如同冰锥般直直刺到那名将领的脸上,骇得对方不由打了个冷颤,到了嘴边的话语也跟着戛然而止。
“说啊,怎地不说了?”李成栋的笑容逐渐扩大,在他本就冷酷的面容上泛起残忍的涟漪:“你倒是佟养甲养得好狗啊,敢当着我的面乱吠。”
“来人啊!”李成栋轻挑浓眉,声音格外平静,“把袁大人的衣服给我扒光了,绑于马上,让他自己去广州给佟大人尽忠去!”
话音才落,便有数名黑甲侍从围了上来,将方才多话的将领脱了出去。营帐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袁大人隐约传来的惨叫,竟是再也没有分毫声响,如同沉默的地狱。
“还有人有异议吗?”李成栋头也不抬地发问道。
满堂寂然,将领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发一言。
“既然如此,全军听令!转道肇庆,活捉永历!”
帐中众人唯有诺诺称是。
李成栋也不多言,蓦然起身,掀帐而出。帐外的寒风趁隙而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李成栋并不怕冷,他不像那些帐中的将领们,被这寒风一扑便缩手缩脖子,反倒是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大口冷气。
“舒爽!”他朗声一笑,拔腿便走。
距离议事军帐不远,有一座三角形的小帐篷,汉人称之为撮罗子。这间撮罗子占地面积并不大,可帐篷上覆着的皆是雪白的犴皮,在月光的照射下盈然闪光,如同冰雕雪砌一般。犴,是世存最大的一种驼鹿,极为罕见。而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犴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座普通的撮罗子,竟然以雪白的犴皮为饰,出手之豪奢可见一斑。
撮罗子外早已候着一位婢女,见李成栋踏月而来,当即乖巧地迎了上去,踮着脚接下李成栋披着的大氅。
“夫人呢?”
“夫人等将军久了,便小睡了一会儿,奴婢这就……”
“不必,你也去休息吧。”
李成栋掀开帐帘,回身小心地掩上,将自朔方而来的寒风挡在帐外。
帐中的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脚步踩上去声音又轻又闷,几不可闻。一侧的美人榻上歪着一人,葱白的柔荑垂在榻外,指尖几乎要触到地上。
李成栋悄声走到炭火旁,将周身的寒气都烤散了,方才抬步走到美人榻旁。
他垂眸,静静凝望上榻上酣睡的女子。那张受尽命运锉磨的脸,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惊艳,相反,女子的五官纤弱恬淡,似乎被帐外的寒风一扑,便会消散不见一般。女子的眼角处有一米粒大小的疤痕,事隔经年,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浅了,白中透粉,若一瓣琼花花瓣,装点在女子的眉眼之间。
李成栋记得那处疤痕,年少之时,他欲追随闯王直捣京师,她追在他的马后不慎摔倒,正磕在眼角。他勒马回头,但终究狠了心,并无停留。
若早知今日之变局,当时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往事如潮,将李成栋彻底淹没。他缓缓蹲下身,在榻旁席地而坐,双眸却没有离开女子的眉眼半分。
李成栋的身材高大厚壮,此时又穿着盔甲,直如罴熊一般,而他面上的神色却格外温柔,同军帐中杀伐果决的暴君判若两人。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女子的睡颜,如诵经的僧人一般虔诚。
夜,彻底遁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第二日,广州城。
城外聚集着两支队伍,一支队伍人数众多,有整装待发的兵众,有盈箱累箧的百姓,还有数百只肥嘟嘟的山羊;另一只队伍则多是装饰华美的车驾,厚重的车帘遮住了车中人的面容,唯有领头的白毛道士格外扎眼。
“纪道长,你确定不和我们走?”骑在马上的赵明州对纪春山道。
“贫道把唐王殿下送到地儿了,自会回肇庆复命。”纪春山笑着拱了拱手。
“啧——”赵明州轻轻咂巴了一下嘴,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我看啊,你还是信不过唐王殿下。”
纪春山挑了挑眉:“赵将军,看破莫说破。”
“纪道长,这次你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唐王毕竟当过皇帝,心高气傲一些,不愿意到肇庆被咱们看着也情有可原。你倒好,盯人盯得紧的哟——”赵明州昨夜里睡了个好觉,调侃起纪春山来倒是信手拈来。
“贫道在赵将军心目中,这小人也不是做了一天两天了,便是多做些时日又有何妨?”纪春山也不恼,骑在马上悠哉地甩了一下拂尘,嘱咐道:“倒是赵将军你,此番携如此多的广州百姓回肇庆,还是要多加小心。”
赵明州闻言,目光放远,望向被大军保护在中间的百姓们。这些百姓,是广州城最后的居民,在赵明州的建议下,他们也愿意随着大军前往肇庆避难。只是,原本大军四天便能走完的路程,因着这些百姓的加入,只怕要成倍拉长了。
赵明州的脸上浮现起温和的笑意:“纪道长,你还记得那个丁魁楚说过一句话吗——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亡。这些百姓,就是广州。只要他们还在,广州终有一日,我们还能抢回来。我保证,我会带他们回家。”
纪春山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女子的脸被寒风扑得通红,眼睛却是亮晶晶,汪着掩不住的笑意。他一直担心着即将到来的天罚,而赵明州却浑不在意,仿佛即将承受劫难的并非是她一般。
终于,纪春山也释怀地笑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赵将军,肇庆见。”
“纪道长,肇庆见!”
望着纪春山雪白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的远处,赵明州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向万千屏息凝神注视着她的人们。
广州一役,她的队伍里又添了许
多新面孔,他们的脸上都漾着浓得化不开的笑,仿佛加入了这支队伍,便必将走向胜利。赵明州心中一暖,高高扬起手中的长刀,道:“诸位,开拔,回家!”
“回家!!”回应她的,是万千高扬的手臂,是无数炽热的眼睛。
此正是,众川赴海,天下归心。
第57章 突出重围(二)缺牙耙,种冬瓜。瓜有……
同日,肇庆。
相较于自家阿姐永远奔走于解决问题的路上,留在肇庆城当着小皇帝的般般就自在许多。再加上那个让般般颇有些忌惮的白毛妖道纪春山跟着姐姐去了广州,她的小孩子心性便再也掩不住了,整日撺掇着朱由榔出宫遛弯。
朱由榔着实宠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好言好语劝诫过几次,便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换了常服溜出了宫,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般般自觉肇庆城中皆是自己的人马,丝毫不担心安全上的问题,只随身带了一个懂些拳脚的小太监。
“小德子。”
“奴才在。”
般般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了一根过去,吓得小德子忙不迭地接了,战战兢兢地握在手里,像捧着御赐的琉璃盏。
“咱们毕竟是微服私访,要不给你换个名字,这‘小德子’也太扎眼了,一听咱们就是宫里跑出来的。”般般认真思索道。
小德子哪还有功夫管名字的问题,自踏出宫门那一刻他便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朱由榔有分毫闪失,此刻他一边诺诺地应着,一边警醒地关注着身边走过的路人。
“你姓什么啊?”般般问道。
“奴才姓方。”
“嗷,小方,那以后出来,我就喊你小方,你就喊我小朱,多方便,多隐蔽。”般般自觉完成了隐藏身份的的大任务,脸上始终挂着笑。
“奴才……小方知道了……”短短几个字,小方感觉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早就听闻自家皇上与众不同,性格温和,从不责罚下人。可他此刻觉得,与其陪着皇上微服私访,还不如被当众打一顿呢……
太监小方苦着脸,心里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般般哪里知道小方心中的忐忑,自顾自地吃完了一串糖葫芦,又盯上了小方手里的:“诶,你怎么不吃啊?控糖?”
小方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将糖葫芦呈到般般手里。
“再不吃就好化了,那我替你吃了哈!”般般乐呵呵地接了过来,张嘴就咬。
洁白的贝齿先是咬碎了最外层晶莹剔透的糖壳,紧接着又刺入鲜红酸糯的果肉之中,再往下深入,一颗浑圆的果核拦住了牙齿的去路,二者短兵相接,般般哎呦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太监小方简直心胆俱裂,手忙脚乱地在般般眼前蹦来跳去:“圣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般般眉头还蹙着,脸上却露出甜甜地笑:“没事儿,硌牙了。”
小方刚想长出一口气,却听路边的一堆竹筐下响起了清脆的巴掌,伴着嘟嘟囔囔的童谣声:“缺牙耙,种冬瓜。瓜有黄,割来尝!”
紧张到极限的脑神经绷成了拉圆的弓,小方猛地冲到般般身侧,抽出佩刀一挑那堆倒扣着的竹筐,露出里面一个模模糊糊蹲着的人影。
“谁!”小方厉声喝问。
那人也不慌张,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边拍着手继续大声唱着:“瓜有大,割来卖。卖倒钱,学打拳。拳棍断,学打砖……”
那人一开始背朝着般般和小方,此时他姿势僵硬地拍着手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迷茫却憨笑着的脸。
般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那人个头儿虽高,可看那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一个智力有些缺陷的可怜人。
小方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冲着那人怒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回应他,甚至连一眼都没有朝小方那儿瞄一下,只是愣愣地盯着般般的脸,突然哈哈一笑,大声道:“缺牙耙,真好看!”
这下,连紧张兮兮的小方也看出来对方是个傻子了,剑尖便缓缓的垂落下来。
般般瞬间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刚才自己哎呦叫喊硌了牙,那“缺牙耙”定然是指自己了。而这句“好看”应该是那憨儿折服于小王爷的美貌吧!
般般也笑了,开心道:“那你应该这么说,缺牙耙,真是相貌堂堂。”
那憨儿也是听话,有样学样道:“缺牙耙,相貌堂堂!”
“诶!对咯!真聪明!”
小方看着自家皇上和一个憨儿玩得有来有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劝又不敢,只得一脸苦笑地看着般般和憨儿侃大山。
“我叫缺牙耙,你叫什么呀?”
“我叫傻春!”
“你一点都不傻,学东西快着呢!”般般由衷地夸奖道。
“我也觉得,傻春以后……以后要考状元!”傻春也由衷地点着头。
“好啊,有志气!考中了来当我的大学士!”
小方差点儿笑出来,心中暗道:圣上,这事儿您和苏观生苏大人商量了吗?这就把苏大人的官儿许给傻春了……
见般般和傻春聊得开心,小方也不便打扰,便收刀入鞘,自顾自地在巷子里巡起逻来。倒不是他真的担心会有什么刺客突然出现,实在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家皇上竟然和一个憨儿成了朋友。
小方刚溜达到巷子口,猛然跟被人点了穴一般,僵在了原地,紧接着身子一矮,猫着腰跑回到般般身边,压低声音道:“圣上,不好了!丁……丁大人朝这边儿来了!”
般般正聊得开心,不由得一愣:“丁大人,丁魁楚?”
“正是!”
“那……那便来呗?咱们又不偷不抢的……”话说到一半,看着小方苦涩的圆脸,般般才骤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这可是微服私访,要是被发现了,般般自己还好说,只怕小方可要遭罪了,赶紧道:“那……那咱们抓紧藏起来啊!”
般般和小方都没有料到,竟然是傻春反应最为迅速,他猛地抄起一个竹筐,登头盖脸的就罩在了般般的身上,紧接着又给小方套上了一个破篓子,最后再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堆破草席中。
三人刚藏好,便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透过破烂不堪的竹筐,般般一眼便看到了走在前面,脚步匆匆的丁魁楚。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颇为面生的男子,看上去凶神恶煞,杀气四溢。
“李大人当真做此决定?”丁魁楚压低声音对身后的男子道。
“丁大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李将军的决策可不是您能随便撺掇的。”男子回答得傲慢无礼。
丁魁楚被噎了一句,也不敢发怒,只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一队人行色匆匆的消失在巷道的深处。
般般只觉得心里一沉,历史上丁魁楚的行径她是烂熟于心的。与始终主张抗清的瞿式肆不同,丁魁楚心中记挂的既不是朱由榔,亦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他积攒的万贯家财。在真实的历史中,李成栋率军攻入了广州,活捉了绍武帝,小皇帝朱由榔吓得脚底抹油,从肇庆逃往梧州。而本应随驾的丁魁楚却从梧州溜走,跑去了岑溪。
谁料,丁魁楚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李成栋惦记上了他的万贯家财,诱而杀之。最终,他死在了自己存有精金八十余万的大船上,败在了自己横征暴敛的金银珠宝手中。
可是,这里可不是梧州,是肇庆啊!
难道,历史又一次……改变了?
第58章 突出重围(三)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
正想着,脑袋上倒扣着的竹筐被掀开了,视野中撞进傻春憨笑着的脸。般般吓了一跳,道:“他们走了?”
小方也凑了过来,将蹲在地上的般般扶起,道:“圣……小朱,您还好吧?”
般般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我倒是没事,不过,丁魁楚神秘兮兮地是要做什么去……”
“你说那个人?他……他总来。”接口回答的竟然是傻春,“那头,有大院子,他们进院子。”
般般在脑海中重新组织着傻春的语句:丁魁楚会经常来这处无人的巷道,而巷道尽头有一处大宅院,里面便藏着丁魁楚的秘密。李将军的决策……难道是李成栋?他要做什么?李成栋有什么大事还需要丁魁楚的配合?
般般的脸色白了,她转头对傻春道:“傻春,你今晚能带我们去大宅子吗?”
傻春闻言,喜上眉梢,拍着手道:“好呀好呀!傻春陪缺牙耙一起玩!”
小方却急了,忙不迭地摆手道:“不行啊,圣上!绝对不行!这事儿太危险了!”
“我有预感,这是大事……这是塌天的大事。”般般的表情如同凝铸了一般,“这已经不仅仅是你我安危的问题了,只怕……只怕整个肇庆城的命运都将由此改变……”
“那……那您也不能去啊,我去,我替您去。”小方急得都结巴了。
“不行,我……我不得不去。”
——这是唯有我能猜度到的历史,也是我无法对任何人直言相告的秘密。
“傻春,我们晚上见。”心念已定,般般冲着兴高采烈的傻春郑重道,“在我来之前,你一定要藏好了,不要擅自行动,知道吗?”
“嗯!”傻春的手中握着般般塞给他的糖葫芦,拼命点头。
是夜。月色静悄悄地,从廊前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道银边。天空晦暗得可怕,一场罕见的冬雨即将落下。
太监小方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从檐下的阴影处钻了出来,又忙不迭地矮身钻到另一处阴影之中。他就这样钻来躲去,如同一只在不同的荷叶下蹦跶的小青蛙。
就算心里有千万不情万般不愿,他还是按照圣上的吩咐,准时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偌大的房间寂然无声,小方屏息而行,向着御榻的方向摸去。屋里的烛火已然全部熄了,是以他每走一步,都要伸出脚来左右划拉着探路,终于,他的脚尖触到了坚硬的床架。
他的心刚落到一半,半空中陡然响起一阵惊雷,随着雷声隆隆,一道苍白的闪电若根须倒长的榉木,在天空之中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照亮了小方面前的空间。
只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人,正静静地望着他。
小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声尖叫从紧捂着的指缝中流泻出来:“小朱!你吓死我了!”
在电光的映衬下,朱由榔本就白皙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色:“小德子,今夜我们不去了。”
小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瞪大眼睛追了一句:“您……您是说不去了?”
“嗯。”朱由榔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小方只觉得今夜的圣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和早上笑盈盈递给他糖葫芦的时候判若两人。
小方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应声道:“不……不去了好,不去了好,那……那奴才就退下了。”
“嗯。”朱由榔再次僵硬地点了点头。
小方疑惑地看了看朱由榔,倒退着向房门外走去。刚掩上寝殿的大门,他突然想到,那傻春是不是还在巷子里猫着呢,是不是应该……但转念一想,这天就要下大雨了,傻春就是再傻,也不会冒雨等着吧,估计还没掉点儿就跑回家了。
小方完成了逻辑自洽,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听着小方的脚步消失在夜色中,朱由榔身子一软,似乎是疲惫已极的阖上了眼睛。
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冥想庭院,院中空无一人,恢复美貌的杏花树兀自绽放。朱由榔抬眸望去,病房的门板歪歪地掩着,般般坐在病床上的身影隐约可见。
朱由榔松了口气,走入病房之中,般般则背对着他坐着,始终不肯回头。
“般般。”朱由榔温声唤道。
般般嘟着脸,眉毛和眼睛挤在一起,像是一个捏错了褶儿的小笼包:“叫我做什么,你又用不着我,以后这个身体你自己说得算好了!”
朱由榔也不反驳,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和般般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缓缓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等待着他的船长般般消气。
“你不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朱由榔的声音很轻缓,饶是般般也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我不是为了玩,这是大事!”般般转过身来,义正词严道。
“和你的安全相比,没有什么事情能称得上大事。”
“那整个肇庆城呢!如果肇庆城出了事情,百姓们怎么办!我不像你,我不会跑的!”
话音才落,般般便后悔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忍心去看朱由榔的眼睛。
朱由榔怔忪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他始终没有动怒,只是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如同祈求:“我也不会跑的,般般。”
“我答应过你的阿姊,要用我的一切,去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诺言。我知道你怀疑丁魁楚,如果我猜度的没错的话,瞿式肆也在怀疑他。虽然你阿姊和春山不在,苏观生也不在,但我们终究有可用之人。再怎么样,都勿须你以身涉险。”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我也不能再失去我的船长第二次。你能明白吗,般般?”
般般的鼻子有些酸,她深知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对朱由榔的伤害会有多大,她也意识到也许除了以身涉险之外,事情真的会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可是,时间真的还来得及吗?
“对不起……”般般小声嘟囔道,“我只是着急……因为我发现,历史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历史了……我怕……我怕我帮不上忙了……”
当蝴蝶扇动翅膀,当历史的轨道发生偏移,她还能否看透时光的迷雾,寻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即便是改变了,可至少在对人对事的预判上,你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晰。”
般般用力攥握着自己的小手:“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她垂下眼眸,灵动的瞳仁转了转,突然发现了某个她差点儿忽略掉的问题。
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朱由榔透露过今晚的行动,那么,朱由榔是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他能够准时从自己的手中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便让自己错过这次赴约呢?
“小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59章 突出重围(四)我等你——你不来,我……
朱由榔一怔,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自从你的阿姊踏入肇庆城的那一刻,哪怕不掌舵,我也能通过你的视野感受到航程上的一切。”
“一切?”般般犹自不敢信,小心翼翼问道。
天知道这些天里,阿姐吐槽过小王爷多少次。更让般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是,也许她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泄露了朱由榔的命运。
般般悄悄抬起半扇眼帘,窥视着侧向而坐的朱由榔。洁白的病房映衬下,他伶仃而沉默,宛若迷途的游魂。相较于穿越者般般,似乎朱由榔才是更加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的人。更为荒唐的是,她知道他的死局,而现在,他也知道了。
“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阳光从玻璃窗中投射而入,以高挺的鼻梁为界,在朱由榔的脸上留下了一明一暗两处泾渭分明的区域,明处唇角带笑,暗处眸色沉沦。“决定这一切的终究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历史上……那个逃跑天子。”朱由榔抬起头,整张面容都沉浸在刺目的阳光里,他笑得那般温润,也那般孤独。
哪怕身处在内心的冥想庭院之中,他依旧无法获得全然的宁静。他能够听到,那积郁了一日的暴雨轰然落下,雷声震耳欲聋。
***
翌日清晨。
朱由榔是被太监小方一叠声地呼唤吵醒的。
“圣上!圣上!”
朱由榔倏地坐了起来,扶住了自己胀痛的额头:“小德子,怎么了?”
“圣上,傻春……傻春求见。”
待朱由榔匆匆忙忙赶到偏殿之时,见地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的下半身赤红一片,腿部骨骼怪异的弯曲着,和破碎褴褛的衣衫虬结在一起,看上去触
目惊心。听见朱由榔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影晃动了一下,用力撑起身子望向门口。
“缺牙耙!”傻春喊得声音很大,头发上积攒的雨水和着涎水齐齐流淌下来,让他憨傻的脸上一片狼藉。
“大胆——”一旁的管事太监刚尖声呵斥了一句,就被冲上来的朱由榔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开去。
“先叫御医!”朱由榔命令道。
管事太监满脸诧怪,却不敢追问,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由榔扶住傻春伸过来的手,衣襟的下摆垂到了傻春身下的脏污之中,血色顺着绸缎的纹理向上蔓延,形成一片骇人的红。
“你这是怎么了?”朱由榔满脸苍白。
“我等你——你不来,我自己去。”傻春依旧笑得很开心,雪白的牙齿夸张地龇在外面,露出因为缺血而苍白的牙龈。
朱由榔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脸色并不比傻春好到哪儿去。
“圣上,昨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便出宫了。才赶到半路,就看见傻春正……正在地上爬……我便把傻春背了回来。”小德子补充道,说到最后,他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向傻春的腿部望去。
他不敢想象,在那个滂沱的雨夜里,傻春承受了怎样的殴打与折磨,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对这样一个憨儿下这般死手。
“他们为什么打你……”朱由榔的声音很低,无意识地从唇齿间蹦了出来。
“我翻墙看……看大船,他们有——大船。”傻春颠来倒去地说着,突然抓住朱由榔的手,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缺牙耙,我们一起——坐大船。”
拔到极高的声线如同陡然坠落的白鸟,在最高处倏地没有了声息,傻春两眼一翻,倒在朱由榔的怀里。
“傻春!”朱由榔和小德子齐齐喊了出来。
“圣上,莫慌,交给微臣。”一名御医眼疾手快地将傻春从朱由榔怀里夺了出来,指尖在傻春的鼻端探了探,又在其右手脉搏间一搭,宽慰道:“圣上,这位……这位公子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那……那他的腿呢?”
“回禀圣上,公子的腿被人打断了,但是若假以时日——”御医微抬双眸,想通过揣摩朱由榔面上的神色来决定医治的时效,却被天子那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不由噎了一下,赶紧道,“最多六月,应能……应能痊愈。”
跪坐在地上的朱由榔晃了一下,他一手撑地,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却如同黏在地面上一般。小德子也是浑身哆嗦,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朱由榔搀扶起来。
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昨夜的暴雨似乎在一瞬间尽数浇在他们的头上。
小德子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发出细碎地“咔哒”声,他慌忙紧抿了一下嘴唇,以防殿前失仪。可很快他便发现,发出声响的并不是他,而是朱由榔。
“都怪我……”那位年轻的天子双目失神地凝视着傻春被血液浸透的双腿,一遍遍地呢喃着,“都怪我……”
***
丁魁楚觉得自己近些日子不顺极了。
运筹帷幄扶上龙椅的天子不待见自己;做船用的柚木在水关被扣了,还是自己花了大价钱疏通;好不容易大船要试水了,又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个疯子,嗷嗷乱叫着搅和,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丁魁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这些糟心事儿即将成为过去,他再也无须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没错,寄人篱下。
数月前,丁魁楚的同年好友洪承畴曾代表清廷致信于他,以高官厚禄劝降,丁魁楚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并非是他忠心不二,实在是因为他不愿再过这种哈巴狗儿般,摇尾乞怜的日子。
他本以为拥立朱由榔这种傀儡皇帝,能换得自己下半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孰料,那看着没有主心骨儿的朱由榔,宁可信那没根没叶的苏观生,也不肯和他站在一个队伍里,实在是废物至极。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靠任何人了,他只想靠自己。
丁魁楚垂头看了一眼娇柔倚靠在自己怀中的美人,又抬眼看向耗尽家财倾力制成的巨大海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明日,他的船便要下水了。李成栋答应过他,只要他开门纳降,带头就擒,便不会为难于他,任由他携着家眷奴仆顺西江东下,做那一方富贵闲人去。他丁魁楚汲汲营营一生,不就是为了那纵情享乐的时日吗?
想及此,心中雀跃再难掩藏,丁魁楚大手一挥,豪迈道:“美人且看,此船比郑和宝船何如啊!”
怀中美人娇滴滴的嘤咛一声,正欲开口,却见大船之上骤然亮起灯火,无数火把挥舞摇荡,若满天繁星。
丁魁楚不由得呆住了。
只听一声狂嚣的嗤笑自桅杆顶端响起:“就这劳什子还有脸比郑和宝船!?没见识的旱鸭子!”
丁魁楚瞠目仰望,一道黑影若猿猴一般,顺着桅杆急速滑落,滑至半空,那人影陡然松开攀附着桅杆的双手,朝着丁魁楚直扑而来!
第60章 突出重围(五)傻春,走,我们去坐大……
丁魁楚心胆俱裂,把怀里的美人就势往黑影那边一推,转身就跑。
那黑影本来挥拳欲打,拳风将至却发现是名女子,骂骂咧咧地收了手,又朝丁魁楚扑来。丁魁楚此刻汗如雨下,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黑影,不远处是满是火把摇荡的大船,本已是到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窘境。
可是,愈是危急关头,人往往愈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在黑影扑来的一瞬,丁魁楚身子一矮,竟是堪堪躲了过去。他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一口气,向院门外跑去。
突然,丁魁楚的脚步停了。他大张着嘴,如同溺水的鱼一般拼命喘着气,满脸惊恐地向后倒退着。这种惊惧更甚于方才黑影带来的压制,仿佛对面步步向他逼近的,是西天降临的神佛,而他是潜藏于阴暗的伥鬼。
“丁大人,深夜游船,当真好雅兴。”那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难掩的寒意。
逐渐聚集的火光照亮了那人苍白的面容,正是朱由榔。他的身后跟着瞿式肆等一干重臣,皆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丁魁楚。队伍的最前方,与朱由榔并肩而立的是那名唤作德公公的小太监,此刻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憨笑的男子。
丁魁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叩……叩见圣上!”
朱由榔垂下眼帘,凝视着瑟瑟发抖的丁魁楚,那曾经让人诟病的柔弱之态似乎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静重如山的隐隐怒火:“丁大人,你是否该向朕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来此,你又意欲何为?”
丁魁楚只觉口舌苦涩,半晌竟是一语未发。
“丁大人不肯说,那朕便替你说。你玩弄权术,搜刮压榨,积银万两。国家风雨飘摇,你分文不出;百姓饿殍遍地,你毫无怜悯。值此用人之际,朕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偏偏不知足,与李成栋暗通款曲,妄想里应外合,开城纳降!”
“丁魁楚,你可知罪!”
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登头罩下,丁魁楚如闷在倒扣的大钟里,刚欲求饶,却觉屁股上传来重重一脚,踢得他跪立不稳,整个人趴在朱由榔的脚前。
“皇上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身后,一个匪里匪气的声音炸响,正是和他缠斗多时的黑影——罗明受。
“臣……臣知罪!臣愿将家中钱财尽数……尽数捐献,只求圣上开恩,留……”往日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此刻成了匍匐在地,涕泗横流的虫蠹,竟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
“丁大人,恐怕你搞错了一点。”朱由榔轻轻后撤了一步,将自己的衣服下摆无情地从丁魁楚的手中扯出,“那本就不是
你的钱财,那是百姓的。”
“来人啊”,朱由榔扬声道,“将此叛逆拖下去,打入大牢!”他环顾四周,目光一一在身后臣子们的面皮儿上刮过,“日后若再有里通外敌者,有如此贼!”
闻言,身后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圣上英明!”
朱由榔颔首:“退下吧。”
在诸臣谨慎小心的脚步声中,朱由榔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紧绷的双颊,垂首看向一旁的傻春,露出一个温柔而隽永的笑。
“傻春,走,我们去坐大船。”
傻春明显较几日前胖了许多,头发被人精心地打理好,发冠上还颇有巧思地别了一朵淡粉色的梅花。傻春被小德子背在背上,还扭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好朋友缺牙耙。
只见缺牙耙面上附着的孤清之气骤然退散,眸中绽放出如花蕊般闪耀的华彩。傻春一愣,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他的好朋友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会儿是孤寂的帝王,一会儿是爱笑的孩童。
还不待他混沌的脑袋想清楚,一声雀跃的欢呼从缺牙耙的唇齿间跃了出来:“坐大船咯!”
***
又到了苏观生最喜欢的午休时间,他志得意满地掀起了车帘。马车外,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那是他从倒扣的牛车下救出来的孩子,也是他新认的义子——苏大强。名字是赵将军起的,苏观生也觉得大气磅礴,欣然同意。
苏大强搀扶着苏观生下了马车,看向平野之上热热闹闹的人群。苏观生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和赵将军的队伍相处不过短短半月,初时那些面容模糊的大兵们,此刻看来倒是愈来愈亲切,愈来愈可爱。
苏观生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没有人肯派给他活儿,他便拉着苏大强,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挨个儿给义子介绍着。
“这是你翠娥姊姊,比你长十岁,干活儿最是麻利,你得多学着些。”
“这是你桐君姊姊,人有点儿凶,不过武艺高强,马术卓绝。”
“这是你——”
他一个个介绍过去,心安理得的接受着众人的招呼与微笑,心里暖洋洋的。百姓们也都认识这位单枪匹马,溜着全城的鞑子满街跑的苏大人,都时不时凑上来,这个递一个好洋芋,那个塞半拉腌兔腿,苏大人笑容满面,照单全收,不多时苏大强的怀里就塞满了,走几步就往外掉。
“干爹,您人缘真好!”苏大强歆羡地赞叹道。
苏观生乐得眉开眼笑,瞟了一眼走在前面巡视的赵明州,低声应道:“还行吧,就是比赵将军差点儿,不过差点儿有限。”
一老一小就这样一路叽叽咕咕,跟着唱完了饭前一支歌,拿着饭碗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着今日的大锅饭。
就在这时,平野的另一端传来若有似无的厮打声。
苏观生耳朵尖,虽然腿还不利索,可还是扯着苏大强往发出声音方向赶,而赵明州比他们先一步赶到。
只见被北风吹折的蒿草丛中翻滚着两个人,二人相互拉扯厮打,殴打咒骂声不绝。其中一人,穿着明州军特有的服饰,而另一人则是一身灰衣,间缀着枯黄的蒿草,倒像是别处派来的探马。
赵明州目光一凝,见那灰衣人缠斗之中气息微乱,悍然出手。只见她一手若落叶翩跹,轻搭那人肩头,借势引偏其力;而另一只手却如蛟龙入海,以掌根旋力一推,卸去对方攻来的重拳,将冲劲化为无形。
就是这样一搭一推,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人,竟然被她轻巧地分开了。
赵明州反转那灰衣人的双手,用膝盖将他压在地面上,冷声道:“你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