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突出重围(六)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
那灰衣人一言不发,嘴唇却微动。赵明州眼疾手快,干脆麻利地卸掉了那人的下巴。
“不说就不说,没必要为这个送命。”赵明州松了压制的膝盖,扯着那人的后颈站了起来,丢给了赶过来的桐君。
“桐君,交给你了,搜搜看,说不定能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儿来的。”那灰衣人的目光死死黏着在赵明州的脸上,狠厉而冰冷。
桐君应了,和几个女子一道将挣扎不休的灰衣人拖了下去。
“这人意志倒是坚定,方才他是要咬舌自尽啊!”苏观生捋着长髯感叹道。
赵明州一边倾身扶起同灰衣人缠斗的大汉,一边叹了口气道:“你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儿啊苏大人……咱们被人盯上了,这人可不简单。”
苏观生悠然自得捋胡子的手一滞,却听赵明州对那大汉道:“彪子,你怎么发现他的?”
名唤彪子的大汉被灰衣人一拳击在面颊处,此刻腮帮子肿起了一块,说话都不利索:“他就猫在离队伍数十米远的草旮沓里,似乎呆在那儿很久了,放哨的都没瞅见。要不是我出来捉兔子,只怕还发现不了他。”
赵明州凝视着彪子指向的那片草地,半晌沉声道:“苏大人,我预感……恐怕不太好。”
苏观生眉头一跳,他最怕赵明州提“预感”二字,她若是预感不好,只怕又要安排自己做些惊世骇俗之举,紧张道:“赵将军,怎……怎么了?”
赵明州盘腿坐下,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在面前的土地上画了起来:“首先,那人一见被捕,就要咬舌自尽,可见他知道一个重要的军事机密,而这个事情呢,与我们这支队伍有关。其次,这人只是盯梢,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明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在一定的范围内移动,不能超出某道边线。一旦我们行动得过快或是过慢,他便会进行示警。”
“我们刚刚打下了广州,带走了广州城的百姓,给鞑子留下一座空城。按照之前我们得到的情报来看,鞑子应该进驻广州才对……这探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返回肇庆的路上呢?”
苏观生拉着苏大强,盯着赵明州一地的鬼画符看了半天,猜度道:“因为……因为他们进驻了广州之后,还……还忌惮着我们?”
赵明州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他们压根没有去广州。”
“什么!”苏观生大惊。
“苏大人,如果你是鞑子,在先锋军失利,广州只剩一座空城的情况下,又得知我们的队伍分兵行动,兵力有限,你会选择打哪里?”
这下,连苏大强都听明白了,和义父苏观生异口同声道:“打肇庆!”
赵明州手一用力,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没错,打肇庆。趁着我们还未返城,肇庆又毫无防备,岂不是一打一个准儿。打了肇庆,消灭了咱们的有生力量,广州城自然也是手到擒来。这个时间差玩儿的妙啊……”
苏观生脸色瞬时白了:“赵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做?”
“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来。他们要玩儿,我们就陪他们玩儿。”赵明州凌然抬头,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苏大人,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苏观生的喉结颤动了一下,额头已然开始渗出汗珠,但他依然把脊背挺得笔直,大声道:“赵将军请吩咐!”
赵明州温和地笑了笑,探手拍了拍苏观生的肩膀:“这次的任务不难,但也只有苏大人您能办。”
闻言,连苏大强都瞪大了眼睛,像棵小树一般立在义父身旁。
“我需要你带着百姓走。你还记得那个小村庄吗,就是咱们捡到小虎子的村庄。那儿的村民勇敢顽强,不肯向恶势力低头,肯定愿意收留广州城逃荒的百姓,百姓交给你我也放心。”
苏观生瞠目结舌,猛地拽住了赵明州的袖口:“我自己去?那……那你呢?”
“你们安全了,我才能全心全意陪那帮鞑子玩一场。”赵明州挑了挑眉,深色的瞳仁灼灼发亮,“你们赌注太大,我输不起。”
一望无
际的平野之上,数量庞大的明州军分散成了两支队伍。一支由赵明州带领,所辖部队尽皆麻巾裹头,束带缠腰,男女混杂,武器各异;另一支由坐在轮椅上的苏观生带领,皆为广州逃荒而来的百姓,扶老携幼,牵驴赶羊。不时有百姓想要挤进全副武装的明州军,都被队伍中的将士们立时“请”了出来,这导致两军相接之处多少有些混乱。
赵明州骑在马上,脖子上挂着一双不知哪位嬢嬢硬塞的布鞋,她回头望了望满脸愁容的百姓,再看向神情笃定的明州军,露出让所有人安心的笑容:“急行军,目标肇庆,出发!”
是夜,军帐中。
赵明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田鸡粥走了进来,将木碗放在那灰衣俘虏的脚边。她蹲下身,直视着俘虏的眼睛,缓缓道:“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了,我估计你也饿了。现在我给你把下巴安回去,你老实吃饭,别又想着自杀。”
见那俘虏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赵明州撇了撇嘴:“我也不问你啥,我们也不虐俘,你没必要死嘛,对吧?”
似乎是回应赵明州的提议,灰衣俘虏慢慢眨了眨眼睛。
赵明州笑了笑,手掌轻推,脱臼多时的下巴便复了位。再匕首一挑,缚在对方手腕处的麻绳便应声而断。赵明州退后数步,坐到军帐的一侧。
那俘虏活动了几下手腕,端起了脚边放着的木碗。碗中的田鸡是黄昏时分的水田里新抓的,肉质细嫩绵密,虽然体格小了些,但味道和鸡肉无异,甚至更为入味劲道。那俘虏试探性地咬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五脏庙的擂擂战鼓,呼哧呼哧地吃了个精光。
期间,赵明州只是抱臂看着,一言未发。
待那俘虏吃完,赵明州方又走上前去,将麻绳重新绑好,端起木碗,转身便走。
门帘刚刚掀起,一阵刺骨的寒风便倏地钻进帐中,背后响起那俘虏的声音:“我若是你,便不会回肇庆。”
赵明州停下了脚步。
灰衣人背靠着军帐的立柱,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你们人太少了,打不过的。”
第62章 突出重围(七)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
那人继续道:“若换作是我,定不会与那帮百姓分兵,将他们驱赶在阵前,权作炮灰,后军迂回包抄,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而现在,你枉作英雄,将百姓都遣散了去,这一仗便是回天乏术了。”
始终背对着灰衣俘虏的赵明州终于回过头来,笑着望向对方:“你这人……吃饱了反倒爹起来了,不过你要是愿意聊这个,我倒是可以陪你唠唠。”
赵明州放下木碗,重又面对着俘虏坐了下来:“你这想法,确实有人曾经实施过。当时,为了阻击追赶的敌军,那人挖断了黄河的堤坝,任由黄河水倾泻而下。黄河下游的百姓死得死,跑得跑,土地因为泥沙的淤积几年没法种庄稼,间接又导致了大面积的饥荒。对于那人,你怎么评价?”
灰衣人脸色微变,但还是坦诚道:“无毒不丈夫,虽然手段阴狠了些,但……不失为真豪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赵明州微微一笑,“那人的确因此阻击了敌军,用百姓的命换得了暂时的胜利,那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灰衣人盯着赵明州开合的嘴唇,轻声问道:“定是赢了吧?”
“赢了!?呵,他输惨了。”
灰衣人一怔,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输呢……”
“一名将领,如果把弱者都当作筹码,那只能说明他两手空空。连自己的命都吝于放上天平的人,凭什么赢呢?”
一丝刺骨的寒风从门帘的缝隙处钻入,吹了帐中灯火摇曳生辉,映在帐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忽大忽小。赵明州站起身,走入到片被漫天星子映亮的荒野里。而此刻,那璀璨的星光也明灭在朱由榔头顶的夜空之中。
双手扶在石壁斑驳的城垛上,朱由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丁魁楚犯下了砍头抄家的大罪,却是给了肇庆城一个回转的余地。
仅从那艘海船上便搜出了八十万两黄金,珠宝字画无数,朱由榔将其中一部分交给了最为信任的瞿式肆,由他出面,赴周边城镇广收粮草;一部分交给了曾经的海寇罗明受,由他负责监造武器盔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还有一部分用在了城池的防御改造上。
兵饷已经提前发了下去,公共食堂里炖了香喷喷的羊肉,只要是肇庆城中的百姓,都有资格去享用一碗,如同过年一般。
而他,则夜夜同般般商量对策,如何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长的守城时间。
“无论如何,我们要守到阿姐回来。”般般攥紧了拳头道。
朱由榔深以为然。他对赵明州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越了对自己的信心,他坚信,只要那抹红色的旌旗划破天际,那便没有破不了的战局。
“圣上,火油已备好,城中的沼气也充裕,请圣上安心,快些回宫休息吧!”小德子吭哧吭哧跑上城楼来,恭恭敬敬道。
“罗将军那边呢?”
“罗将军把圣上新赐的盔甲擦得锃亮,就等着为国杀敌呢!”
“瞿大人现到何处了?”
“瞿大人已在归返的路上,几辆粮车一个时辰以前先到了,城中的粮仓已经放满了。”
朱由榔叹了一口气,紧扶在城垛上的手掌没有松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傻春安顿好了吗?若是打起来……”
“圣上您放一万个心,傻春被裴姑姑照顾着,胖得奴才都背不动了。”
朱由榔紧绷的嘴角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那抹笑容那么奢侈,只是眨眼之间便消散不见了。小德子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再次温言劝道:“圣上,您忙活两晚了,您瞧,天都要亮了,该歇歇了。”
朱由榔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不断穿梭着正在做着最后准备的士兵,往来不息的人流如同打着旋儿的小溪,而静止不动的朱由榔则像溪水之上惶惑飘零的落叶。
“还不行……或许朕还有疏漏的部分……”
“圣上”,小德子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再这样,您的身体会垮的!”
“再说,说不定赵将军先赶到呢!”感受到城墙之上压抑紧张的氛围,小德子故意扬声,将“赵将军”三个字念得铿锵。
果然,忙碌的士兵们听到赵明州的名字都下意识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有的还抬起头,向着小德子的方向露出怯生生的微笑。
朱由榔的眉眼也温和地弯了弯,正欲开口,却听城墙下有人大声呼报:“敌军压城啦!”
朱由榔脸色一凝,猛地转头向城外望去。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片黑色的潮涌正滚滚而来!旌旗猎猎,马蹄翻飞,腾起的黄沙将东方的一线天光掩了个干净,仿若末世的帷幔落下,太阳再也不会升起。那钢铁洪流绵延无尽,矛头与利刃的寒芒闪烁不绝,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在城墙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脉动,由远及近。
朱由榔紧抿着唇,颤抖的双腿又踏上前一步,强迫自己直视城外如狼似虎的大军。
大军如同奋力扑向堤坝的海浪,却在撞上堤坝之前,骤然停住了。
大军中步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向着朱由榔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帽盔下那阴鸷而冰冷的目光陡然射出,让朱由榔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城下何人!”朱由榔大声道。他的声线本就柔婉,此刻被寒风一扑,吞咽消解,很难清晰得传到城下之人的耳朵里。
小德子见状,赶紧跟着大喊:“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众将士随之大喝。
那鹰隼般的目光凝了凝,在朱由榔金色的衮服上一滞,似乎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但随之,男性炸雷般洪亮低沉的声线便响了起来:“城上何
人!报上名来!”
大军爆发出哄堂大笑,挥戈击鼓,闹腾不休。仿佛将领质问天子的荣耀也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与有荣焉。
城墙上金色的身影晃了晃,突然那张清秀温润的容颜陡然变色,猛地一拍城垛,指着城下的李成栋怒喝道:“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还敢问朕的名讳!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当真不认识当今天子!”
第63章 突出重围(八)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
李成栋愣住了,错愕的表情出现在那张阴鸷而冷漠的面孔之上,呈现出一种荒唐的和谐。
却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大手一挥,继续滔滔不绝道:“李成栋,你先是随高杰降明,本应保家卫国,光耀门楣,却又在清军南下之时,背叛大明,剃发降清。嘉定三屠,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你手;诛杀宗室,多少皇族血脉消亡殆尽。你誓言效忠,却又轻易背弃;你手握重兵,却偏屠戮生灵。李成栋!你数典忘祖,背信弃义,到底是你不知朕的名讳,还是你压根不敢忆起自己令人齿冷的罪行!”
“对上,你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对下,你手染鲜血,天理难容!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城墙上下,城池内外,数万人都瞠目结舌地仰望着那位少年天子,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掉针可闻。
饶是反应机敏的小德子此刻也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朱由榔这般愤怒,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圣上这般威武。他张了张嘴,从干涩的喉咙里喊出了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然朱由榔说了那么多激情澎湃的词句,可小德子还是觉得这一句最为痛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守城士兵自发的呐喊。
罗明受也早已登上了城楼,成为人群之中喊得最卖力的那一个。罗明受一边喊,一边微微侧头,大着胆子看向那高举手臂的朱由榔,心中暗道:着实奇怪,跟着皇上骂人,怎地这么他娘的痛快!
不知不觉间,罗明受对朱由榔的好感如同平地陡起的峰峦,直冲云霄。再也不是初入肇庆时的戒备与怀疑,毕竟,和海寇一个性子的皇帝又能坏到哪里去?
正这般想着,却见朱由榔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罗明受也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因着清军的阴谋诡计而烧毁的海船,那些死在汉军旗手中的兄弟姐妹,也都随着他的笑声复活过来一般。
李成栋定定地看着那城墙上怪异的场景,小皇帝在笑,罗明受在笑,那狐假虎威的小太监也在笑,甚至他身后那些面容模糊的士兵们也在笑!
不由得,李成栋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渗出,但他仿佛毫无察觉。极度的愤怒与羞辱感化作巨大的潮涌,登头盖脸地将他浇了个透。
他恨透了这种不屑又无惧的笑容。
他们凭什么笑他?他是三姓家奴,那不是他的错,是天下的错!是闯王贪功冒进、是南明大厦将倾、是满清明升暗降,所有人都对他不起,所以他李成栋,凭什么要做一个忠臣良将、倾尽全力?时也势也,非成栋之过也!
哪怕心中恨意滔天,李成栋依然不动声色,甚至还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他的手缓缓摸向挂在腰际的箭筒,抬头看向那如三岁顽童般肆意叫骂的天子。
“将死之人,还敢在此鼓噪弄舌!”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李成栋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拉满弓弦,箭矢在弦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他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右臂,猛地一松,箭矢便破风而出,直奔朱由榔面门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囚于朱由榔身体内的般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被猛地一撞,小德子已合身扑了上来。而另一边,早就对李成栋存着戒心的罗明受也几乎在同时弯弓搭箭,朝着那直飞而来的雕翎箭凌厉一射!
在所有人瞪大的瞳仁里,两只羽箭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溅起火星数点,继而如同力竭的白鸟般,双双坠地。
般般惊魂未定地被小德子搀扶起来,还不忘指着李成栋的鼻子大骂:“垃圾!说到你的痛楚了吧,还想杀朕灭口!?诸君,你们还要随此叛逆行逆天之事吗!”
李成栋自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来回答。
他阴沉着脸,怒吼道:“攻城!”
“传令下去,全军列阵,以云梯为先,辅以攻城车,务必速战速决!”
随着李成栋的一声令下,那片铁黑色的潮水涌动了起来。冲出阵列的先锋兵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一往无前地向着刚刚加固完成的肇庆城墙冲去。
般般还想再怒喝两句,却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德子拦腰抱住:“圣上,我求求您了,顾惜龙体啊!”
“垃圾!这场仗要死多少人,你不知道吗,李成栋!”般般在小德子箍得紧紧的臂弯里奋力挣扎,挥舞双拳,向着想象中的李成栋奋力挥击。
罗明受深深地看了这位激动的天子一眼,心中暗赞:当真——仁主!
他双手抱拳,郑重跪了下去:“圣上请放心,人在城在,人亡城还在!罗明受绝不让敌军踏入肇庆一步!”
闻言,小德子哪还管般般乐不乐意,几乎是半扛半抱地将天子带下城去。
罗明受将目光从那明黄色的背影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城下的战局。无论是赵明州还是朱由榔,都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与指挥的自由,而这种大开大合与用人不疑,也正是这位天下海寇之首最为需要的。
李成栋大军的第一波攻势终于到了。
李成栋自小便在军中摸爬滚打,带兵最是狠厉严苛,是以无论大明天子在城楼上说过什么,他们或许会心生摇动,但也绝不敢呈于表面。这些在战争中最为脆弱的蝼蚁们,在身后长官的驱赶下,拼尽全力向着城墙冲去。
很快,他们便被第一道防线拦住了,那是一道围绕着肇庆城的壕沟。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壕沟,又深又宽不说,其中还堆积着一人高枯黄的蒿草,蒿草之下,浓黑色的液体若隐若现。
李成栋的先锋军们没有急于求成,而是熟练地拉拽着云梯,在壕沟上方形成一道浮桥。第一批人快速通过了那诡异的壕沟,开始为后面的攻城车铺设木板。
奇怪的是,李成栋部忙得满头大汗,士兵们口中喷出的热气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拢在众人的头顶。可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却毫无动作,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城下忙碌的敌军。
很快,木板桥便已铺好,先锋兵训练有素,开始十人为一个单位,催动攻城车驶上横亘于壕沟之上的木板桥。
生死攸关的时分,士兵们没有时间思虑于对方的岿然不动,他们只是按照长官的要求,唯唯诺诺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然而,总有人能够咂摸出这诡谲的安静下蕴藏的东西。
一名士兵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翕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儿。
“这……这啥味儿啊?”
还不待同伴回应,却听高高的城楼之上,罗明受字正腔圆地大喝道:“点火!”
第64章 鏖战肇庆(一)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肇……
“呼”地一声,从城墙下的暗道里猛然喷出一道火舌,趁着寒风之势,瞬时引燃了那掩藏在蒿草之下的火油。那火来得太快了,木桥上的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沉沦在火海之中。
数十个被火焰吞噬的人影,挣扎着,奔跑着,想要熄灭自己周身的怒火。然而地上提前铺设的蒿草却让这种自救成为了一种奢望。那些绝望的人们引燃了更多的区域,惨叫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其中一个士兵跑得快些,火舌在他的后背肆虐着,他吃痛大喊,拼尽全力向着自己的队伍跑去。
“救救我,救——”他的声音化作一道激射在半空中的血柱,头
颅飞扬而起,重重地摔落在大军面前。失去了脑袋的身体还兀自挺立,半晌才在火舌之中委顿倒地。
李成栋用拇指抹去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冷冷道:“先锋兵,只准进,不准退。”
随着他寒入骨髓的话音,“轰”地一声巨响,被烧得通红的攻城车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砸在众人眼前,四分五裂,迸溅的木屑让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都不由得向后闪躲。
而距离攻城车最近的李成栋,却是纹丝不动。
“不准停!继续攻城!”李成栋怒喝道。
大军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先前损失殆尽的先锋兵又被后来人补上,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顶着烧灼的烈火奋力向前。
李成栋冷漠地看着那些舍生忘死的士兵,再一次下令道:“放火箭!”
如同橙红色的流星般夺目璀璨的火箭从后军射出,直奔城墙上的守军而去。一轮箭雨过后,城墙上也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城墙上的守军却始终挺立着,并不回身相救。
李成栋紧盯着城墙上的变化,不由得双眸微凛。
他看到城墙之上突然多了一群人,他们并没有穿着士兵的衣服,相反,他们衣着质朴得如同城中的百姓。他们有的拿着水桶,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拿着竹扫把,有的甚至仅端着一瓢水。他们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一般涌入战争的最前线,奋力扑救着即将燃起的火焰。
李成栋牙关紧咬,那些并不是“像”普通的百姓,他们本就是普通的百姓。那些被他困在肇庆城中的人们,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尽皆拼却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前赴后继地涌入这场战争之中。
他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下,大声道:“再射!”
数轮火箭之后,在李成栋部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数十名先锋兵终于冲到了城墙前。经过明州军日夜不息的加固与改建,本就坚不可摧的肇庆城墙更显厚重高大,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在城墙一人高处,一排整齐的拳头大的黑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不待先锋军将云梯往城墙上搭,那一排黑洞中陡然爆出一片橙红色的火花,随着众枪齐鸣的“砰砰”声,冲在前面的先锋兵瞬时倒地,身体或者前肢的位置逐渐蔓延出一片可怖的血色。
——那是……鲁密铳!
李成栋眯起眼睛,看向那排不起眼的黑洞。
鲁密铳是一种万历年间流行开来的火器,由中书舍人赵士祯研发。赵士祯人微言轻,是以最开始鲁密铳并没有受到朝堂的重视。然而,在万历二十五年爆发的谡山大战中,大明女将易微却用鲁密铳,一枪将日本主将击落马下,使得鲁密铳名声大噪,诸将尽皆追捧,是以万历皇帝喻示将此火器广备三军。
李成栋没有想到,在肇庆城还能看到鲁密铳的身影,心中暗道:这主将当真有点东西。
鲁密铳射程远,火力猛,唯一的缺憾是击发准备漫长,两军对峙时,极为考量持枪人的心态。试问,有几人能在敌军冲将过来的同时,从容装弹呢?可面前的这道厚重的城墙,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
躲在城墙后的射手,没有了性命之虞,自然可以易而险之,乱而安之,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将所有的心神放在瞄准击发之上。所以,刚才那番众枪齐鸣,大大超出了鲁密铳在实战中的击杀水准。
先锋兵尽在射程之内,只怕守城的将领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不出李成栋所料,城墙后传来了布料盔甲窸窸窣窣地摩擦声,继而又是一阵整齐的鸣枪声,硕果仅存的先锋兵又齐齐倒下了一批。
李成栋微微抬眸,在漫天的血光之中,看向那城楼之上伫立的男子,而那蓄着漂亮髭须的男子也垂头看向他。
“李成栋!伤亡如此之巨,还要打吗!”
一抹冷笑漫上李成栋的嘴角,他拔出长刀,怒喝道:“虚张声势罢了!传令下去,全军冲锋,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肇庆城!”
鼓声雷动,号角齐鸣,铁黑色的潮水在有节奏的鼓点中再次涌动起来,李成栋部发出震天的怒吼,再次不顾一切地向着城门冲去。
李成栋看着那些前赴后继的士兵们,无数人的生死在他的眼中如同蝴蝶扇动翅膀,是再轻不过的事情。然而,在这场血与火的试探中,他再次坚定了信心:肇庆城中兵力稀少,怕是不足万人,只要不停歇地进攻,他们定然分身乏术。若是能够分其兵力,让肇庆城本就匮乏的人手愈加分散,那么……
想及此,李成栋对身侧的副将低声道:“调整阵型,佯攻西门,把优势兵力集中在正门,待我号令!”
“遵命!”
***
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皆挣扎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如同海天倒转,倾泻如瀑。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奔驰在苍莽荒原中的队伍。
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护持着队伍中间的数辆马车。队伍的最前方,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挂满雨珠的斗笠下,隐着一双若乌金沉潭的眼睛。雪白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在浓黑的天地之间格外显眼。
他们的身后,是大军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天际滚过的雷声一道,声声夺魄追命。
“纪道长!”一辆马车之中传来颤声地呼唤。
纪春山立时放慢马速,靠近那辆马车。马车之中端坐着的,是前些日子刚刚退位归藩的唐王朱聿鐭,此时的他比初离广州城时瘦了不少,可见这一路并不好过。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此刻,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道长纪春山了。
纪春山看着那张与朱由榔眉眼相似的面容,缓缓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
“殿下,接下来的路,您恐怕要自己走了。”
第65章 鏖战肇庆(二)罗明受这小子有点儿东……
李成栋部的攻击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日,除了夜里鸣金收兵,略作休整之外,天刚蒙蒙亮,铁黑色的潮涌又不管不顾地向着城墙涌来。
“伤亡如何?”罗明受熬得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城下的战况。
副将肃然道:“阵亡勇士二百人,负伤壮士一百八十有二。”
罗明受用力捻了捻自己上翘的胡子,面色凝重。城下,大军分成两队,猛力进攻着两处城门,如同一粗一细两条巨蟒,昂首挺立,狠狠撞向紧闭的城门。
壕沟中的火已经熄灭了,李成栋部人数众多,虽然最开始被沼气陷阱和鲁密铳打了个措手不及,可随着攻城的继续,壕沟被士兵们用湿土填埋,鲁密铳对躲在攻城车和盾牌后的士兵,亦无法造成巨大的伤害。
“火油运来了吗?”罗明受道。
副将刚欲回话,却闻身后传来喧嚣之声,辘辘的牛车和形制各异的手推车挤挤挨挨地簇拥在城下,众多打着赤膊的男子正在将一桶桶火油从车上卸下来。
“来了来了!”副将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阶梯。
罗明受紧跟在后,用撬棍起开一桶,桶内黑亮流动的火油反射着危险残忍的色泽。
罗明受用袖子蹭了一把冻僵的脸,咧开干裂的大嘴,大声笑了起来:“不愧是小诸葛瞿大人,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东西。这样的火油赏给李成栋,真他娘的可惜了!”
罗明受正和副将叉着腰大笑,却见两名身着棉衣的男子,互相帮衬着搬运一桶火油从身旁经过。
扛着油桶的男子动作缓慢,双腿也抖得厉害,似乎难承其重。刚迈步上了一层台阶,后脚就被前脚拌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地面撞了过去。
后面帮忙扶着油桶的男子吓得呜哩哇啦的大叫,想也没想就抢先扑到地上,给扛油的男子当肉垫。扛油的男子却紧紧护着背上滚落的油桶,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罗明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拎住了扛油的男子,一手抱住了下坠的油桶,只这一拉一抱,扛油的男子便转危为安。
“这是打仗,以为过家家呢!”罗明受喝道,“两个
人还抱不……”
罗明受一边怒斥,一边吹胡子瞪眼地看向那二人,下一瞬,他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那笨拙羸弱的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由榔和小德子啊!
朱由榔慌忙止住罗明受要下拜的动作,压低声音道:“罗将军,我只是想帮帮忙……”
趴在地上准备当肉垫的小德子也一脸祈求地望着罗明受,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做了一个“拜拜”的动作。
罗明受只觉自己鼻子一酸,恨恨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他下手极重,左边的脸颊登时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是我罗明受没用!”
他通红着眼睛深深看了朱由榔一眼,猛地扛起一桶火油,噔噔噔地往城墙上走。
他不敢回头看朱由榔和小德子,鼻涕已经淌到胡子尖儿了,他也顾不上擦。
流鼻涕就流鼻涕吧,总比老爷们儿流眼泪强。罗明受心中暗道。
一桶一桶点燃的火油被掷下城去,一车又一车的木桶被百姓们从城西的军火库中运出来,又搬上城去;云梯搭上来,又被罗明受带着士兵们吼叫着推下去;顺着钩索攀援上来的敌军,又被舍生忘死的士兵们合抱着跳下去。
这是属于肇庆城与李成栋部的鏖战,除了正义的归属,所有人在这场战争中都承受了巨大的代价。
李成栋部的进攻让罗明受深为忌惮,而作为攻城一方的李成栋部却也开始吃不消了。他们承担着艰巨的攻城任务,又在赵明州提前布设的陷阱前损兵折将,伤亡甚巨。
“将军,我们……是不是可以缓一缓?前面的兄弟们当真撑不住了。”副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撑不住咬牙也要撑下去,我已经有两天没接到探马的消息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那赵明州已经在回返的路上了。”李成栋的声音很冷,不带丝毫的动容。
“可是,咱们也有援军啊!多铎大帅……不也在来的路上吗?”
闻言,李成栋眉峰一凛,眸光骤寒:“你想把功劳送给满人?”
副将被李成栋的眼神一扫,吓得赶紧移开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道:“攻下肇庆城的首功,自然是将军您的……”
李成栋的嘴角微微上扬,两片薄唇的缝隙之间,隐隐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上去如同潜伏在蒿草中的野兽:“你知道便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下肇庆城!”
肇庆城下你争我夺打得火热,距离肇庆城外不远处的谷地里,却埋伏着另一支大军。
一名年纪略长的女探马摸进谷地,微微发福的身材踩在泥泞的土地上竟是毫无声息。
“明州阿姊,李成栋还没打进去,罗明受这小子有点儿东西。”
赵明州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桐君,脸上绽开一片大大的笑纹:“听着了吗桐君,罗大将军有点儿东西!”
桐君瞪了赵明州一眼,紧咬着嘴唇垂下头去,周围响起了一片刻意压低的笑声。
“不过,肇庆城在这种强攻之下,也撑不了多久了,咱们该行动了。”女探马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赵明州点了点头,环顾整片谷地。此刻在谷地中隐藏的部队,人数不过数千人,即便加上肇庆城中的兵力,也就刚刚过万,同李成栋的大军不可同日而语。
经过两日的急行军,众人的脸上都有了被风霜割出的血道子,眼下青黑而肿胀。就连体力最为充沛的赵明州,此刻也显出了疲态。
可她们,却是跟着赵明州最久的一批人。
当日那一串放在地上的南珠,将她们紧紧串联在一起,此后便生死相依,再也无法分离。
所以,即便身体承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重压,她们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眸子莹亮亮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们最为信任的主帅——她们的明州阿姊。
赵明州的脸已经被寒风扑得皴了,一笑起来颧骨上呈现出细密的纹路,让她看上去又年长了几岁。
“姐妹兄弟们,这两天把大家累坏了。咱们一路从广州赶回肇庆,不是为了躺平休息的,是为了那城里面的朋友、家人、孩子。所以,大家就再吃吃苦,受受累,接下来,该咱们出马了。”
第66章 鏖战肇庆(三)那个女人,还能以一敌……
肇庆城西面的山丘在冬日之中依旧是一片葱绿,巨大的榕树将它的根系深深插入地表,形成一道道苍灰色的线条,将本就狭窄难行的道路分隔开来,枝叶横生,如同绿色的盾牌。
而在这满目的绿意之中,间或生出几株火红的南天竹,若点点星火,纵情燃烧。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腐叶,与偶尔探出头的青苔交织在一起,脚踏上去,寂然无声。
在这片山林的掩护下,明州军悄无声息地埋伏着,人持刃,马衔枚,等待着她们的主帅一声令下。
广州一役,不仅让唐王退位归藩,也让明州军配备了足够的马匹,此时,骑兵已然成为了队伍的主力。因此,赵明州和桐君决定,利用肇庆城西面的这座小丘发动攻势。
赵明州静静凝视着距离不远的肇庆西城门,呼吸似乎都放慢了。
“明州,你在想什么?”始终跟在身后的桐君轻声问道。
“我在想一句话——用势不用力,打势不打招。”赵明州微微抬手,向山下一指,“你看,我们利用山丘的高度制造骑兵冲锋,就是用势,以少打多。可是,当咱们爬上山来,从高处往下望的时候,我才发觉也许李成栋也是‘借势’的高手。”
赵明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下混乱的战场,眼白被寒风扑得微微发红,半晌,她做出了决定:“既然,李成栋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不妨顺水推舟。传令下去,全力进攻西门的敌军,一旦打出缺口,便且打且退,全体入城!”
城下,早已成为了一片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与焦土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能刺痛肺腑。被火油烧焦的人体与被捅穿肚腹的士兵交叠在一起,给这片土地镀上一层不祥的红。与正门的惨烈相比,西城门的战斗则显得更为焦灼。
由于守城将士人数稀少,又分隔两地,西门便更显得捉襟见肘。在攻城车不间断地撞击下,西门已经有了破损之像,若不是城墙上的守军拼死阻击,只怕破城便在须臾之间。
罗明受倾尽全力推下一桶火油,汗珠在鬓发上凝结,形成一层透明的霜。
“一步——不退!”他大喊着,手腕几乎已然挥不动刀了。
“刷”地一声,几乎是贴着他的颧骨,一道寒芒狠狠劈下,将一名顺着钩索爬上来的敌军砍翻。
“一步不退!”绾绾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渍,和罗明受背靠着背站在一起。
罗明受苦笑了一下,以刀撑地,勉力稳住了身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李成栋强大的兵力压制下坚持多久,他开始想象自己死亡那一瞬的状态,他还是想同父辈一样将尸体沉入大海,但是战场之上,白骨累累,桐君又是否能找到他的遗体呢……
脑海中一片混沌,罗明受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他还不能倒下,还不能……
这时,眼角的余光中冲入了一道夺目的红。
起初,罗明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红色却如一支淬了毒的利箭,以不容阻挡之势自西面的山丘直刺而下,扎入了西门前铁黑色的潮涌之中!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那速度快到及至红色冲至门前,罗明受才听到她们震天铄地的呐喊。
“明州军,冲啊!”
赵明州,回来了!
罗明受感到自己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下一瞬,磅礴新鲜的寒风灌入他的喉咙,冲进他干瘪的肺部,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嘶吼出声:“阿姊来了!”
这一嗓子,在嘈杂喧嚣的战场之上陡然炸开,像一束射向天际的焰火,星星点点地坠入所有人的心间。
肇庆的城墙上爆发出异口同声地怒吼,几乎以平推之势,将刚刚攀上城墙的李成栋部彻底压制。
那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力,让李成栋也暗暗心惊。他极目远眺,想要看清那传说中女子的长相,但入目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红,尽是遮天蔽日的旗,他很难从中分辨究竟谁才是名叫赵明州的主帅。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埋伏好的人可以冲了。把正门攻击的人 ,也速速调过来!”
一抹阴冷的笑容攀上他的眼角眉梢,无论外界盛传如何,这个赵明州终究是落入了他的陷阱。
他最初的打算,是佯攻西门,分散兵力,在赵明州来之前攻下肇庆城,让赵明州无城可归,自然手到擒来。
可他没想到,罗明受这个硬骨头竟然这么难啃。既然如此,他便迅速调整了作战计划。
这道西门,成为了他提前为赵明州预留的鸿门宴,也是他为赵明州这只老鼠准备好的香油。西门进攻的兵力不多,又有一旁的山丘作为隐蔽,兵法熟稔之人定然会选择从山丘一冲而下,与城中的兵力一道,以西门作为突破口,与他决一死战。
可赵明州定然没有想到,他还留有后手。只要赵明州被西门的敌军缠住,他就将剩余的兵力尽数压上,让她腹背受敌,独木难支。毕竟,赵明州的人数比他们少太多了,再如何“借势”,也改变不了她们兵力稀缺的事实。
那个女人,还能以一敌百吗?
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随着号角冲锋的将士们一道,直奔西门而去!
“赵明州,你的人头可比朱由榔的,更值钱。”李成栋望着那幕天席地的红色轻声道,他绝不会将这个功劳,让给多铎。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兵众如潮水一般压了上去,可下一瞬,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只见城墙上的罗明受不知喊了些什么,那片红色迅速收束,如同一把合上的油纸伞,又像是随着日光升起而收敛花瓣的昙花,急速缩成了一道直线,扎入了猛然打开的城门之中。
李成栋彻底呆住了,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跳入油缸的老鼠,又轻轻松松跳出去了!?赵明州怎么不打了?她怎么入城了?哪有这种打法,哪有这种不合常理的打法!
瞠目结舌地不仅仅是李成栋,那些在寒风中苦候多时,终于等到出击命令的士兵们也在紧闭的城门前止住了脚步。
他们冲过来是打赵明州的,可现在,赵明州人呢?带头冲锋的将领不由得回头,望向战场后方的李成栋,等待对方的喻示。
越过战场上的人潮人海,只见李成栋正在大声喊叫着什么,这位一向阴冷寡言的汉军降将勃然变色,似乎是为这次冲锋的失败而跳脚大喊。
那名将领不明缘由,只得眯缝着眼睛再看。
而恰在这时,从城墙上方陡然跃出数百道火花,劈头盖脸地朝着城下等待李成栋指挥的兵众们砸了下来。
第67章 鏖战肇庆(四)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
城下等待的兵众们皆聚拢在城门处,照理说通过墙壁上的孔洞,是没有办法扫射到这个范围的。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料到,城楼上还有鲁密铳。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砸在毫无防备的李成栋部的头顶,仅在那一愣神的功夫,城下又多出了数十具敌军的尸体。
看着惨叫着往回逃窜的士兵,李成栋的目光彻底阴寒了下来。与不知所谓的兵众们不同,赵明州入城之后的动作,远远观望的李成栋看得很是清楚。赵明州的队伍消失在城门深处不久,城楼上就逐渐多了一些生面孔,接替了早已累到虚脱的守城官兵,而那些女子的手中端着的,正是长逾两米的鲁密铳。
可是,等到李成栋再想提醒,一切都已经晚了。
李成栋的怒火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儿里,顶得他几欲作呕。他不知道赵明州是从何处得知了他的打算,直接用一道紧闭的城门堵住了他的“劲”,又用一阵枪林弹雨化掉了他的“势”,此时此刻,他人员的伤亡已经过了两成,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
李成栋部多是汉军旗,还有很多各处招徕的杂牌军,本就意志薄弱,全靠李成栋的治军严苛方才压制得住。在古代战场上,伤亡率到达5%之时,便需要格外警惕士兵溃逃的风险,更何况是两成!一旦某一部分军队崩溃,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军队的溃逃,那时候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此刻的李成栋部,已经无法再使用人数压制这一硬碰硬的打法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副将小心翼翼地阅读着李成栋沉默而阴冷的表情,问道。
“让所有小旗盯好自己的人,一旦有人溃逃,格杀勿论。”李成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寒入骨,如同一把悬而未落的刀。
突然,李成栋的瞳孔如同猫儿一般骤缩了一下,死死盯着城墙上缓缓而行的红色身影。不需要任何旁人的提醒,只一眼,他便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赵明州,传闻中的南明第一勇士。
“李成栋——”赵明州的声音洪亮饱满,根本不像不眠不休急行军的人,“死了这么多人,咱们还要打下去吗!”
微微一眯眼,视力极好的李成栋便能隐约看清那张面孔之上镶嵌的五官,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若在战场上面对面而立,李成栋自信那身量不高的女人撑不过五个回合。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无话,本就是常事。”李成栋高昂起下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若赵将军觉得死的人多了,自可自缚出城,称臣投降,我李成栋可保将军平安富贵。”
赵明州脸色一凝,声音也冷了几分:“称臣投降!?李成栋,你知道我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吗?”她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扬州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们这些侵略者的帮凶或许忘了,可我不会忘,这天底下的人不会忘,日后的史书上也不会忘!”
“我现在愿意跟你废这些话,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赵明州长臂一挥,笔直地指向李成栋部黑压压的人群。
“战争带给你的是高官厚禄,带给他们的是什么?是妻离子散,是无家可归,是马革裹尸,是给你当垫脚石!这场战争,是满清想打的,是侵略者想打的,是你想打的,不是他们想打的!甭管你们这帮侵略者将战争美化成什么样子,可糖衣就是糖衣,炮弹还是炮弹,你诓得了一时,你诓得了一世吗!”
赵明州的字字句句竟是比那鲁密铳的子弹还要精准,无须回头,李成栋便已经隐约听到了大军之中的窃窃私语,让他本就焦灼的内心更燃起了一把火。
“赵将军说了这么多,不还是拖延时间,不敢一战吗!”李成栋不敢再等,冷声喝问道。他知道赵明州说的是实话,可自古以来哪位将领又不是如此呢?她赵明州又凭什么把自己择得这么干净,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驰骋疆场,不为了高官厚禄又是为了什么?哼,为了天下大同吗!
闻言,赵明州的眸子却是一亮:“一战?那李将军敢与我一战吗!”
李成栋怔住了,尤似没有听清一般喃喃道:“什么……”
“李将军没听明白吗?”城墙上的女子露齿而笑,眸中傲气顿生,“那我就用你明白的语言同你对话。以武止戈,以剑会友,既分高下,又决生死。咱俩——单挑!敢吗!”
敢吗——敢吗——敢吗——
赵明州清朗的话音在寂然无声的战场上回荡,李成栋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纵观整个战局,自己的部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在这场攻城战中有所建树;而罗明受负责守城的部队也已然疲于应付,捉襟见肘,虽然士气高昂,可奈何人数太少,平均来看并不比自己的部队强多少。
而其中唯一的变数是从天而降的赵明州。
李成栋死死盯着那再平凡不过的眉眼,在心中权衡着利弊。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自从赵明州杀回肇庆,大明一方的部队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有了万夫不当之勇。就算他李成栋瞧不上那身量不高的女子,可她终究是整个永历朝的精神领袖。
既然她不自量力,妄想以武止戈,那不妨……
“有何不敢!”李成栋大声应道。
一言既出,无论是城墙上还是城墙
外,尽皆响起了混杂着嘶吼、喝彩的欢呼声。在声量巨大的一片嘈杂中,李成栋对凑上前来的副将低声道:“无须手软,在她回马之时一箭射落即可。”
副将一怔,张口结舌道:“可……可是……”
李成栋讥讽地咧了咧嘴,轻声道:“废物……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言毕,李成栋一夹马腹,向着城墙前的空地走去。
李成栋在空地上站定,却见久攻不下的城门缓缓开启。推开那沉重城门的,皆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们簇拥着一名骑在花斑马上的女将,目送着她走出城门。其中一名眉眼清秀的女子,疾奔数步,几乎是扑到了女将的怀里,将一朵红梅别在了她胸甲之上。
李成栋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语。
拥挤在城门处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粗布棉衣的百姓,他们相互搀扶着,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注视着花斑马上女子不曾回头的背影。
那目光中的依恋与牵挂,李成栋竟是从未见过。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回转过头,向自己的部队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铁黑色的潮水,麻木、冰冷、沉默、无声。
他呼出一口浊气,再次将目光停在赵明州的脸上。
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一蠢笨妇人而已。
李成栋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拱手道:“赵将军,请赐教。”
第68章 鏖战肇庆(五)完蛋……缴枪不杀用明……
赵明州咧嘴一笑:“得罪了!”
话音刚落,她双腿一夹,胯//下的花斑马便肌肉一紧,冲了出去。赵明州的马蹄才动,李成栋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迅速对向迎敌。马蹄飒踏,飞火流星,李成栋后发先至,长刀出鞘,直向赵明州的头颅挥砍而去。
他有绝对的自信一击将其毙命。在李成栋的眼中,赵明州的马慢,人也磨叽,双方只差一个马身,赵明州竟然还没有伸手去摸刀。
——这就是永历第一勇士?
李成栋看着赵明州愈来愈近的笑脸,心中诧怪:勇则勇矣,可她总不会是想空手接白刃吧?怕不是——傻子吧?
他看着在自己的视野中逐渐阔大的身形,一种陡然而生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不对,赵明州怎么可能是傻子,她只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然而,赵明州已经不会再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了。就在李成栋的刀锋即将挥下的瞬间,赵明州突然狡黠一笑,双手松开缰绳,提前从马镫中脱出的双脚猛地向下一蹬,整个人直挺挺地向上跃起,险之又险地从李成栋的刀光剑影中避了过去!
在直贯双耳的呼呼风声中,李成栋听到了城墙内外齐齐响起的抽气声,李成栋的心也随之倏地一紧,在这一瞬他终于明白,慢的人从来不是赵明州,而是他。
与此同时,一道阴影登头盖脸的罩了下来,如同铺天盖地的罗网,将李成栋整个人拢摄其中。李成栋只觉自己的肩膀陡然多出两股怪力,那力道初始绵绵无觉,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有滂沱之势让人难以抵拒。
李成栋只来得微微一抬眸,便被从天而降的赵明州扑下马来!
二人交错纠缠的间隙,李成栋只看到女子的双唇微微翕动,吐出一句再轻巧不屑的话语:“下来吧你!”
“轰”!一声闷响,李成栋后背着地,狠狠摔在地上。奔马速度惊人,再加上赵明州一推一扑的惯性,二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数圈。李成栋被摔得七荤八素,脑袋嗡嗡直响,根本没有余力调整姿势,防止更多的碰撞,却是被赵明州抓住了机会。
每当滚到李成栋那一面时,赵明州便会撑直胳膊,打平双腿,让李成栋的后背重重地磕过去。而每当翻到自己这一面时,赵明州便会蜷缩身体,护住头脸,轻巧一滚,几无损伤。
这一番天翻地覆之后,鼻青脸肿的李成栋在无数次碰撞中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看上去极是骇人。
赵明州却是毫发无损,迅速跳将起来。此时,刚刚一番纠缠的烟尘尚未散尽,目之所及皆是苍黄色的沙雾。赵明州没有丝毫犹疑,直接跨步至李成栋身旁,双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双臂,将他翻转过来,面朝天空。
李成栋此刻已是力竭,更兼之浑身疼痛难忍,哪还有余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明州的动作,不断地大口呼吸着。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被赵明州紧紧箍住,与此同时,赵明州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绕至他毫无防备的颈部。
“你想——”
还不待李成栋完成他虚弱的喝问,咽喉处便猛地一紧,可怕的钳制力让他的眼球都鼓胀欲裂,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拼命抵抗着赵明州的双臂,挺直腰腹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可是,赵明州哪是那么容易甩脱的,她整个人随着李成栋的挣扎,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力量,让李成栋所有的反抗都消泯于无形。
这是第一次,李成栋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不断压缩的氧气,不断收紧的钳制,以及从后背传来的,赵明州冷静到残忍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呼一吸。
终于,李成栋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沉沦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李成栋的副将杜永和此刻正焦急的注视着空地中央逐渐消散的烟尘,左手的食指无意识地痉挛着。
方才赵明州那飞身一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来他就对这种暗中偷袭的事情颇为抵触,而现在李成栋和赵明州缠斗在一起,滚落马下,又如何能乱中取胜,射中赵明州呢?
胜负就在片刻之间,只待烟尘消散,便是射箭之时。
杜永和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死盯着那片空地。
终于,苍黄色的沙帷被寒风涤荡,呈现出天空与城池原本的色泽。最先露出的是两匹战马身形,它们背上原本驮负的骑手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马鞍。紧接着,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似乎还保持着缠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很难说清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杜永和使劲眨了眨眼睛,屏息再看。
突然,半空中突兀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杜永和格外熟悉的长刀。
那是李成栋的长刀!
“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紧随其后的,是赵明州洪亮而略带沙哑的独特声线。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赵明州看着如同按了定格键的敌军,还当他们没有听清,便又一次扬声大喊道:“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
那片铁黑色的潮水依旧是静重如山。
——完蛋……缴枪不杀用明朝话怎么说来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对啊……
这时,赵明州的身后响起了纷繁的脚步声,她不由得愣怔回头。
只见如矢车菊花瓣般透亮的青空下,肇庆城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敬呈眼前。早已开启的朱红色城门里,源源不断的人群缓步走了出来。最前面的男子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棉衣,眉目清俊绝伦。他的身旁紧跟着一名少年,用手臂恭敬地虚扶着男子。男子的身后,是冻得鼻涕直流的罗明受,是瘦削矍铄的瞿式肆,是哭红了眼睛的绾绾。再往后,是无数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是无数动容炽热的眼。
“小……王爷……”赵明州低声喃喃道。
朱由榔站到了赵明州的身边,所有人以二人为圆心,聚成了一个无法阻挡、不容扭曲的圆。
“贼将李成栋已死,释兵免戮,投戈不诛!”朱由榔一字一顿道。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呐喊在战场的上空久久回荡。
“咣当”,杜永和手中的短弓掉落在地上。在一片金戈坠地的交响声中,朱由榔缓缓蹲下,想要将还跪坐在地上的赵明州扶起来。赵明州的脸上此刻狼狈一片,汗水
混杂着沙泥糊在脸颊上,让她本来干净的小麦肤色变得浑浊一片,却愈发透出眼底里的亮来。
朱由榔只抬眸看了一眼,就慌忙移开了目光,双手微微握拳,不敢去触碰赵明州裸露在外的肌肤。孰料,赵明州却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第69章 怀珠其罪(一)我再跟你说一遍,冲我……
两张年轻的面容相互交错,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上的微尘,近到能听清对方呼吸中的颤抖,朱由榔瞪大了眼睛,他身体僵硬地抵拒着,而脸却下意识靠近。赵明州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如同太阳之于星辰,如同海洋之于溪流,那种天然强大的吸引力,会让任何人油然而生依附感。
朱由榔微微阖上了眼帘。
“李成栋没有死,抓紧把他拖回去,别穿帮了。”赵明州紧贴着朱由榔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朱由榔陡然警醒,通红着耳朵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赵明州松开了朱由榔的手,释然地笑了笑:“还有,谢谢你照顾……”
她一边说,一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突然脸色一凝,直挺挺地摔进了朱由榔怀里。
漫天的雾气中,赵明州缓缓睁开了眼睛。浓重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将她的身体层层包裹缠绕,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赵明州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却发现自己被雾气托举环绕着悬浮在一片虚空之中,动也动不了。
“赵明州——”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声音响彻于混沌之中,让正在试图挣脱的赵明州瞬时停下了动作。“挣扎无益,且听吾言。”
“又是你。”赵明州抬起头,看向头顶的虚无,“我找到了般般,你该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去了。”
她当然记得这独特的音色,在穿越之初,这不肯泄露名姓的神祇就曾给她指明一条道路,却又恶趣味地在这条道路上铺满了荆棘,后来更是因为般般强行改变了历史,而对般般进行天罚,让她昏迷沉睡了一个月之久。正因如此,赵明州对她/他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恭敬。
“汝之归期未至,稍安勿躁。”
赵明州咧嘴露出一丝冷笑:“嘁,我就知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怎么回去,那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天罚吧?”
那道声音似乎对自己不断被打断颇为不满,半晌没有回应。
赵明州只当它默认了,一仰脖,倒有几分罗明受那般混不吝的架势:“来吧,只要不弄死我,这历史我改定了。”
“汝之罪孽,未必惩至汝身。”
赵明州倏地睁开眼睛:“你什么意思?别搁这儿神神叨叨的,要天罚,冲我来!”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凡人畏果,诸神惧因,望汝能借此机缘,悟透生死,明了因果,方不负此番劫难。”
那声音越来越远,雾气凝成的茧对赵明州的钳制也愈发轻微。不知为何,赵明州从那无悲无喜的声音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再跟你说一遍,冲我来!别碰般般!”
赵明州猛地坐了起来,手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抓住了。
“阿姐,你还好吗?”看着满头大汗翻身而起的赵明州,般般吓了一跳。自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场决斗之后,赵明州已经昏迷了整整半日,此刻,全肇庆城的人都在等待着赵明州苏醒的消息。
赵明州的思绪被般般这一声“阿姐”硬生生地扯了回来,她失焦的眼神缓缓凝聚,黏着在朱由榔俊俏的脸上,逡巡了数轮,方从对方的眸子里寻到了般般的影子。
赵明州心里一酸,将般般揽进怀里,她的头搁在对方瘦削平坦的肩膀上,低声喃喃道:“般般,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阿姐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说到最后,低语变成了无意识地呜咽,带着颤音的沙哑嗓音逐渐融化在空寂的房间里。
“阿姐,你是不是做噩梦啦?”般般扶住赵明州的肩膀,歪头去看她的阿姐。赵明州又瘦了,往返广州的旅程让她小麦色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被寒风吹得皴裂的颧骨泛着红,趁在那双莹亮坚定的眸子下方,如同蕴着湖泊的曲线柔和的山峦。
“你瞧”,般般夸张地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般般好着呢!这些天,小王爷可把我憋坏了,这也不准去,那也不准做,当皇帝没意思极了!”
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浮上赵明州的眼角,堵在心口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了地。她差点儿忘记了,此时此刻,拼尽全力守护般般的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如同叹息一般,赵明州缓缓道,突然,赵明州一个激灵,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李成栋呢,拖回来了吗!”
般般呲牙笑道:“拖回来了,比阿姐醒得还要早呢,罗大哥说,他还是一句话不肯说。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他早晚会归附的。”
赵明州眉头一簇,摇了摇头:“历史已经改变了,只怕……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等他服软。”她一边说,一边扶着般般翻身下床,“我去看看。”
作为败军之将,李成栋并没有被关押在牢房里,相反,关押他的宫室清净冷僻,屋外,数丛南天竹凌寒绽放。
赵明州并没有着急进去,透过装点整齐的明瓦,能隐约看到屋内沉默坐着人影,高大而冷傲,连呼吸的起伏都很浅。
罗明受始终守在屋外,寸步不离。
“阿姊,你醒——”赵明州竖起一根食指,止住了罗明受惊喜地呼唤。
“他那样多久了?”
“从醒了就傻坐着,问什么也不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那么坐着,我估摸着得有两个时辰了。”
“他的队伍呢?”
“都收编了!”罗明受喜气洋洋道,“桐君忙活了半天,估计现在正在清算武器装备呢!”
赵明州看着罗明受冻得硬邦邦的小胡子,笑道:“多亏有你和桐君,受累了。”
罗明受脸色一晒,忙不迭道:“主要还是桐君,我……我就是个跑腿儿的,阿姊过奖了。”
经此一役,那大大咧咧的小胡子罗明受似乎也成长了不少,赵明州宽慰地笑了。
罗明受看了看那冷冷清清的宫室,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胡子,对赵明州低声道:“阿姊,说到这李成栋,有一个人倒是想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罗明受以手掩口,神神秘秘道:“是个不输桐君的大美人。”
第70章 怀珠其罪(二)唯有一死,以报将军。……
微渺的天光穿过薄透的明瓦照在李成栋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经过折射的阳光分外柔和,不刺眼却带着融融的暖意。李成栋轻轻呼出一口气,混沌的头脑尽力攫取一丝清明。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般景况?
他的人生,又是从哪一日开始……一塌糊涂的呢?
李成栋晃了晃脑袋,两只手张开,撑在胀痛的眼眶之上。自从军始,他一直在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派系,无论是高杰、闯王亦或是明朝、满清,谁对谁错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看重亦从来不是所谓的“大义”或是“正统”。他可以摇尾乞怜,他可以手染鲜血,他可以疯狂杀戮,只要……
只要在乱世之中能护她周全,生前事、身后名无非是史官手中的一杆笔,随他写去!
可如今的自己,又该怎么保护她呢?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漫涌而上,让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如同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着。
就在这时,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了。
“廷祯,是我。”那声音柔婉轻盈,带着陕西人特有的口音,李成栋却像被针刺了一般,猛然站起身来。
“露儿,你怎么……”李成栋结巴着,伸手去揽那娇小的身影。
“我来看看你。”尹露儿携住李成栋伸过来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在他的食指上捏了捏。
她拉着李成栋,在床榻边坐定,李成栋靠在她身边,像是沉潭边静默不语的山峦。
“廷祯,你想要怎么做?”尹露儿侧过头,看向垂首无言的李成栋。她比他年长三岁,自小便以阿姊自居,过了这么多年月,她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带着如姐如母的慈爱。
李成栋始终没有放开尹露儿的手,他虚虚地拢着她,感受着那薄薄的肌肤下透出的暖。
“我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李成栋的声音里含着几分苦涩。
“手下败将……是没有投诚的资格的。”
“廷祯,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与李成栋的悲怆相反,尹露儿的语气里却带着怅惘的笑意,“这个天底下,最不肯放过你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李成栋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冷笑道:“露儿,你忘记你受了多少苦了吗?高杰护不住你,闯王护不住你,明朝那烂到根儿的朝廷更是护不住你,只有清廷……至少它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至少……至少它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尹露儿轻轻地笑了,她从李成栋的掌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头看着那双经历了无数磋磨与伤痕的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吗?”
温婉如水的眸子陡然凌厉,尹露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腰处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李成栋怔住了,这位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猛将,这位让无数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叛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倒在地上,甚至没有余力将下落的她揽进怀里。
他几乎是爬到了尹露儿的身边,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安详的脸,嘴唇翕动了半晌,终于爆发出一声不解地呜咽:“为什么……”
尹露儿尚余一丝喘息,她的声音吞吞恹恹,夹杂着冒动的血泡:“廷祯……该赎罪了……”
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了,赵明州和朱由榔一前一后冲了进来。朱由榔没有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当下就不知所措的怔住了。赵明州却冷静地将尹露儿揽了起来,让女子靠在她怀里,她一手扶住尹露儿瘦削的后背,一手用力捂住了那不断喷涌血液的伤口。
赵明州的动作虽是镇静,可脸色却是惨白一片。她不明白为何尹露儿要做出这么激进的行为。方才在罗明受的引荐下,她将劝降的意思告诉了尹露儿,女子满口答应。一切似乎都沿着正常的轨道行进着,只要尹露儿劝说李成栋投降,这事儿就算结了。哪怕劝降不成,也不至于死啊?
尹露儿应下这事的时候,状态和表情也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慨然赴死的样子啊?
可若非要说出什么异样……
赵明州拧着眉,仔细回想尹露儿方才的举动。她记得,当她走进尹露儿的房间之时,那女子的目光便不曾离开她的脸。那眼神颇有些复杂,有怅惘,有释然,有遗憾,也有感激。经历了这些时日,赵明州早已习惯了被旁人盯着看,是以并未过多留意,如今想来……
一道灼热的白线陡然在混沌的脑海中闪现,赵明州瞪大了眼睛,看向尹露儿被鲜血浸染的脸:“难道你是……”
苍白的唇微微扬起,尹露儿露出一丝格外虚弱却温柔的笑。她抬起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段红绳。
那红绳经过血色的侵蚀愈发娇艳无匹,恍若以天下至毒淬炼出的赤练蛇环绕在女子洁白的颈项。而那红绳的末端缀着的莹亮之物,却夺走了赵明州所有的注意力。
那竟然是一枚——南珠。
尹露儿将南珠轻轻搁在赵明州摊开的掌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低语道:“唯有一死,以报将军。”
——我去当铺打听过,这上面的珍珠叫南珠,每一颗都挺值钱。
——今日,我们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想走的人,一人来取一颗吧!
当初那串拯救了无数女子的南珠,兜兜转转,竟又有一颗回到了赵明州的手里。
那颗南珠被尹露儿养得很好,温润明亮,灼灼生光,那柔软辉丽的色泽照进赵明州的眼底,翻涌上无尽的酸涩。
她本以为身怀明珠的她们会有更好的生活,她本以为远离战争的她们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她本以为她救了她们,她本以为她们终有一日能以自由之身重逢。
可是为什么,偏偏不可以?凭什么,偏偏不可以!
她用尽全力推离漩涡的姐妹们,又一次被战争裹挟着坠入了更可怖的深渊。而这一次,她救不得,这一次,她来不及。
赵明州紧紧攥着那颗失而复得的南珠,嗓音哑得不忍卒听:“对不起……还是害了你……”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处凝聚,终于难承其重坠了下来,滴在尹露儿冰凉的面容上。
而双目紧闭的尹露儿依旧笑着,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