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怀珠其罪(三)只要她愿意,她能够将……
尹露儿对李成栋以死相逼,打乱了赵明州所有的计划。和李成栋一样,尹露儿的死亡同样给予了她一记重创。
她甚至没有余力安排善后事宜,便在桐君的陪伴下,匆匆离开了软禁李成栋的房间。哪怕有着桐君的搀扶,她也走得跌跌撞撞,朱由榔不敢多言,只能远远地跟着。
只见赵明州发狠一般踹开了自己的房门,木质的门框被她踹得歪斜变形。桐君赶紧回身掩门,却始终留有一道三指宽的门缝。透过那道门缝,朱由榔能看清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在屋外一言未发的赵明州,待桐君关上门后,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柱一般,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她蜷着身子,哪还有半分征战沙场时的飒爽英姿。她背对着门口,朱由榔看不到她此刻的面容,他却也庆幸自己看不到。
桐君如同哄劝孩子似的,柔声唤着她的名字,似乎想要把她从无尽的泥沼中拉扯出来。赵明州只是呆呆地跪坐着,直到桐君把她揽进怀里,直到她的下颌熨帖地嵌进了好友的锁骨,赵明州才发出一声如同咆哮般地怒吼,终于,哭出声来。
朱由榔感到那哭声仿佛一双手,刁钻地在他的心口上捏了一把。他身子一颤,脑袋也随着那哭声一起嗡嗡直响。
一直以来,赵明州在他的心目中是无坚不摧的存在。她从不妥协,绝不后退,她稳扎稳打,未尝一败。只要她愿意,她能够将整个天地颠倒过来;只要她想,这世上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他能替她做的,无非是利用皇帝的身份,护住她珍而重之的妹妹,仅此而已。
而此时此刻,朱由榔想要替她做的更多。这种祈愿是如此之强烈,强烈到他自己都感到惊诧。那种莫名其妙的悸动冲得他面色泛红,毫不犹豫地调转过头,朝着软禁李成栋的宫室走去。
李成栋房间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一双考究的毡靴轻轻踏了进来。毡靴的罗缘内缂有八宝云龙纹,暗示着毡靴主人无上的尊贵。
朱由榔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血渍,在李成栋的身旁蹲了下来。
李成栋的姿态自他们离开以后就没有变过,他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尹露儿凉透的尸身搁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揽着她,显得既亲密又疏离。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唯有一派麻木的苍白。
“露儿已死,我别无所求。败军之将,只愿速死。”李成栋的嘴唇上下碰触了数下,僵硬地说着。
朱由榔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毫无防备的脖颈。这一刻,若李成栋想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李成栋没有动,朱由榔也没有动。
“从北京到陪都,
从陪都到广州,从广州到肇庆,无数兵马来来往往,多少白骨堆积如山,所有人都在追逐那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不瞒你说,当我真正坐在御座之上时,我打心眼儿里不情愿……”
李成栋的脸色僵了僵,转头看向一旁的朱由榔。
“很可笑吧,但又是谁规定的,是人就必须要想当皇帝呢?我坐的高高,两手空空,又有什么好普天同庆的呢?可是,偏偏有这么两个人,带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朱由榔面上的郁结之色,被某种柔软的情致冲散,现出如同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她们告诉我,这天底下两手空空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有无数人一无所有,有无数人一贫如洗。那么到底是谁,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幸福与安宁?又是谁,点燃了战火,垒起了京观,倾覆了正道?是谁,才是杀死尊夫人真正的凶手?”
朱由榔盯着李成栋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不是我,更不是赵将军。是人对名利的从不餍足,是人对贪妄的至死追逐。李将军,战乱为表,人心是疾啊!”
李成栋只觉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口上。
是啊,战乱为表,人心是疾。是他抛家舍业,丢下了尹露儿;是他四处征战,追名逐利;是他妄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尹露儿沦为逃人都一无所知;是他不听规劝,一心想要赶在多铎之前,攻下肇庆,以致功败垂成。
杀死尹露儿的凶手,明明是他——李成栋啊!
李成栋张开沾满尹露儿鲜血的大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溢出一声悲怆已极的惨笑:“是我啊……是我啊……”
朱由榔看着笑得比哭都难听的李成栋,露出不忍之色,他微微阖上双眼,用一种几乎虔诚的语气道:“赵将军曾经对我说过,无论石头多么正确,鸡蛋多么可笑,她永远都站在鸡蛋这一边,我深以为然,我相信尊夫人也正是用死,来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那么李将军,朕再问一次,你还选石头吗?”
——廷祯啊,该赎罪了。
李成栋浑身猛然一抖,他缓缓将手从脸上挪开,露出那张刻满风霜,被鲜血沾染的面容。那双曾经不可一世的眸子里,此时盛满的尽是难掩的愧责。
他五体投地,深深叩拜:“罪臣李成栋,愿献微躯,誓死以报圣恩。”
李成栋微微侧头,看向躺在一旁的尹露儿。此刻,冬日的暖阳升上了晴空,一束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偏巧照在立在桌上的铜镜上。那来自太阳的光芒,几经折射,化作尹露儿脖颈之上的一块光斑,同那枚她从不离身的南珠,一模一样。
——露儿,若有一日,我能得见恩公,定当倾力相报,感谢他的一珠之恩。
——廷祯,只怕我欠她的,一生都还不尽……
一抹怅然的笑绽放在李成栋的嘴角,他欠露儿的,又何尝不是一生都还不尽呢……
一双苍白的手,轻轻放在李成栋的肩头:“李将军,肇庆需要你。”
李成栋忽地一怔,抬起头来:“圣上,肇庆……肇庆留不得了。”
第72章 怀珠其罪(四)朕意已决,死守肇庆!……
众人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投诚的李成栋却带来了肇庆城最大的危机。
“你所言非虚?”瞿式肆盯着李成栋的脸,语气严厉。与轻信善良的朱由榔不同,他浸淫朝堂多年,见惯了口是心非之人,两面三刀之徒,是以绝难信任以三姓家奴著称的李成栋。
李成栋的脸上没有被质疑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罪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赵将军在广州城全歼了鞑子先锋五百人的小队,救走了退位归藩的唐王,带走了广州城所有的百姓,只余一座空城。可你们知道那支小队的首领是谁吗?”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一旁的赵明州。赵明州虽然眼眶尚有残红,可情绪已然平复了不少,她不闪不避地迎向李成栋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没有问他名字。只知道他的武器是两柄连在一起的链斧,身上穿着鲨鱼皮的盔甲。我把那身衣服扒了,改了改给白毛儿穿了。”
闻言,瞿式肆的眉头皱了起来,鲛皮盔甲绝非凡品,只怕能将之穿在身上的人,也不是寻常的八旗子弟。
李成栋叹了口气道:“那是多铎最看重的子侄——哲依图。多铎其人,任性不羁,执拗乖张,最是护短。此番赵将军取了哲依图的项上人头,只怕多铎绝不会善罢甘休。”
瞿式肆紧张道:“那你的意思是——敌将多铎将会打到肇庆来?”
“没错。按照约定,我应该在先锋军攻入广州之后,带兵占领广州城,囚禁诸藩王。可我不愿受佟养甲的节制,中途改道来了肇庆,妄想攻下肇庆,夺得头功。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此番我成了阶下囚,于公于私,多铎都绝不会放任肇庆壮大,只怕……攻过来只在旦夕之间。”李成栋道。
“若真如此……”瞿式肆思忖片刻,痛心疾首道,“只怕肇庆……圣上是断然呆不得了。”
李成栋和瞿式肆抬起头,同时看向堂上的朱由榔,朱由榔却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赵明州。
赵明州想了想应道:“我们可以守。”
李成栋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赵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征南大将军多铎也是几无败绩之人,他所辖之兵力,更是数倍于肇庆。多铎十四岁便是努尔哈赤钦赐的‘额尔克楚呼尔’,战功卓绝,赵将军当真要拿圣上的性命为砝码,同他碰一碰吗?”
赵明州的目光凌然射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呼尔还是呼麦,我只知道扬州城的罪孽就是他犯下的,我想,圣上也清楚。”
李成栋被赵明州言语里的怒火刺了一下,不再开口,一旁听会的锦衣卫马吉祥却插话了:“倒不如像广州一般,提前将百姓驱散了便是,留给北寇一座空城?”
“广州和肇庆不同,广州被那帮鞑子投机取巧打开了城门,大臣和官军丢下唐王跑了个精光,那是无兵可守。可肇庆呢,皇上好好在龙椅上坐着,我赵明州也在堂下站着,跑什么跑?”
“再说,肇庆城这么多百姓,能带走几个?路上会死多少人?到了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当口儿,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你还会管他们的死活?”
马吉祥被赵明州驳得面红耳赤,急道:“赵将军,你何苦冲着我来,有本事……有本事打那多铎去啊!”
“不是我打,还能你上?”
“你——”
“赵将军说能守,便守。”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由榔开口了。他缓缓抬眸,扫视着聚拢在堂上的众人:“那日他打扬州,朕逃了,史可法带领扬州百姓誓死抵抗,终换得全城尽屠的惨剧。今日他打肇庆,朕——不逃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便是轮也该轮到朕了。”
“圣上,那可是多铎!”马吉祥还欲再劝。
“这可是赵将军。”朱由榔看向那立在堂中,萧萧谡谡的身影,“朕的蚩尤旗。”
“朕意已决,死守肇庆!”
***
多铎将至的大军如同盘旋在肇庆城上空的阴云,更是压在李成栋心上的一块大石。李成栋麾下投诚的兵众有万余人,被尽数划拨在赵明州旗下,李成栋从一军之将,变成了受到赵明州节制的下属,落差极大,但李成栋却似没有感知一般,默默接受了。相反,李成栋手下的数名副将却受不了这般弹压,接连闹了几次的事。
这一日,赵明州将麾下将领尽数召入帐中。
李成栋前夜彻夜饮酒,是以来得最晚,行至军帐门口,却见所有兵众都盘腿坐在演练场上,表情肃穆,似乎军帐之中正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成栋心下一黯,道:我乃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若
不是圣上颇为照拂,只怕早就被砍头祭旗。可笑我一世钻营,终是难逃兔死狗烹的结局……
他只当赵明州此番要杀他立威,借此杀鸡儆猴,弹压不服管教的众副将。李成栋长叹一口气,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随着帐内的热气一同涌出的,不是想象中冷肃的氛围,反倒是一阵接着一阵热闹的哄笑声。李成栋一怔,抬眸打量帐中的情形。
以杜永和为首的四名副将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军帐的一角,军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桌,桌上铺着一面旗面颀长的红旗。赵明州正叼着一杆毛笔,愁眉苦脸不知如何下笔。她的四周,桐君、罗明受、还有数名年轻将领挤挤挨挨,皆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成栋的出现,似乎打破了军帐中的某种平衡,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杜永和嘴张了数下,也没敢喊出那句“将军”,反倒是赵明州热情地冲他招呼道:“诶,李将军,来得正好!来来来!”
李成栋不知所以,刚走上前,赵明州就把毛笔塞到他的手里:“我从小画画就不好,他们还非撺掇着我画,正好你来了,你画画怎么样?考过级吗?”
李成栋拿着毛笔,一滴墨汁从笔尖滴下,落在沙地上,迅速渗透了下去,化作一个几不可见的墨点。他看着赵明州,不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将军为何还有这种怪癖,杀人之前还要画画吗?考级又是什么意思?
赵明州打了个哈哈,解释道:“嗐,我的意思是,你跟先生学过画画吗?”
李成栋谨慎道:“略懂皮毛。”
赵明州如蒙大赦:“行了行了,可算来了个懂行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第73章 怀珠其罪(五)到你了,赵明州。……
李成栋擎着毛笔,看看不断冲他使着眼色的杜永和,又看了看赵明州。与此刻如临大敌的他不同,赵明州周身萦绕着一种松弛明快之感。她将双手都放在李成栋能看到的位置,指着红旗介绍道:“咱们的队伍有个传统,每当新加入一个群体,便会在战旗上画上那个群体的标志。之前的旗子只画了两个,位置便不够了,今天换了一面大的,要画四个。”
李成栋听得云里雾里,他何曾见过这种战旗?寻常的旗帜上往往只有主家的姓氏,队伍也是简单的称呼为“赵家军”、“李家军”、“岳家军”,像赵明州这种在旗面上乱写乱画的,倒是整个大明独一份儿。
赵明州没有在意李成栋脸上复杂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解释道:“咱们的队伍,最开始是由逃人组成的,皆为女子,在桐君的建议下,便以‘马鞭’指代逃人;后来呢,罗将军加入进来,队伍里就多了海寇,旗子上便多画了一尊船锚。再后来,是李家坳的兄弟们——”
赵明州大手一挥,指向一旁的一位年轻将领,“皆为良家子,李老幺提议用一株麦穗代替他们这个群体,这个标志可是大有来头,等苏大人回来要好好跟你讲一讲。”
她的目光在军帐中的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终看回到李成栋:“现在就差你们的标志还没定了,李将军来想一个吧!”
每当赵明州提起一人,那人及其麾下兵众皆昂首挺胸,满脸自豪,唯独指到李成栋时,无论是李成栋还是杜永和为首的副将,尽皆垂下头去。
他们是最后一拨加入明州军的,与最开始的逃人、海寇、良家子不同,他们又该如何称呼自己呢?叛徒吗?
李成栋露出一丝苦笑,赵明州的确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无论是她诡谲奇异的打法,还是她不拘一格的作风,都很难让人猜出她下一步的打算。
多铎大军朝夕即至,她不操练兵马,反而把所有人聚在一起画旗子。李成栋不由得悲怆地想,哪怕真把自己抓起来砍头祭旗,也比做这种无谓无聊的事情强啊!哪有这么带兵的啊?
更何况,他与赵明州部积怨已深,实在不是能聚拢在一起乱写乱画的交情。如今想来,那些坐得板板正正,等在军帐外的众人,竟然是在期待这面红旗吗?
当真是女人带兵,太儿戏了……
李成栋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属下想不出。”
赵明州轻叹出声:“不是想不出,是不愿想罢……李将军定是觉得,咱们二人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怎能一夜之间化敌为友,毫无芥蒂呢?”
此言一出,无论是杜永和与诸副将还是李成栋,都心头一紧,只道这位笑面虎怕是要发作了。
却见赵明州大咧咧地拍了拍李成栋的肩膀:“是你想错了。咱们二人之间不是仇敌,说到底若不是这场仗,咱们俩压根就是陌生人。是侵略者,将你我二人裹挟进这场战争,是侵略者,将整个中国拖入了战火。”
“我们是自卫,你们是被迫,只有他们——”赵明州向着北方遥遥一指,“才是真正的受益者。李将军,你的阶级立场站错了。”
“无论是逃人、海寇、良家子……亦或是叛徒,都是他们定的,我们只是人,本该有家的普通人。”
赵明州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无论是我,还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不恨你,也不恨你们。”
军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莹亮亮的阳光钻了进来,照亮了帐中人们的笑脸。李成栋有些愣怔,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冲上鼻腔。
“阿姊,快着点儿啊,大家都等不及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儿探了进来,长长的黑发被编成式样花哨的辫子盘在头顶,簪着数朵不知名的小花。
赵明州和身旁的数名年轻将领对望了一眼,轰然大笑:“冤枉死我了,不是我慢,是李将军慢!”
绾绾眉眼一弯,又笑盈盈地缩回了脑袋。
那带笑的脸,让李成栋蓦地恍然,记忆中的尹露儿也曾那样笑过……
见李成栋一脸凝重,赵明州也不再劝,她知道,作为现代人的思想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太过标新立异,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他们终会明白。
“既然李将军想不出,那我便出个主意吧!”
她抢过李成栋手中的毛笔,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圆。笔法生疏稚嫩,引得桐君和罗明受齐齐叹气,悲叹一面好旗子又浪费了。
“明州,你这画的什么啊?”桐君打量了半天,问道。
“南珠,这是一颗南珠。”
还君明珠,吴越同舟。
在近万人的翘首以盼中,一面鲜亮夺目的红旗迎风招展。旗面上最底部画着一尊大大的船锚,坚韧有力。船锚上插着一株饱满的麦穗,硕谷累累。一条颀长的马鞭将船锚和麦穗包裹其中,柔中带刚。而马鞭的握柄处镶嵌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南珠,超然画外,又自在其中。
“哗啦”!寒风用力一甩旗面,将卷幅扯得更为平整,生怕众人看不清楚一般。在帐外苦候多时的人们,都笑着仰起头,阳光透过红旗,将他们泛红的颧骨映得更亮堂了些。他们下意识地“哇”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
一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一位小兵自豪地大喊道:“明州军!”
更多的手臂举了起来,他们挺起胸膛,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明州军!”
李成栋站在赵明州的近旁,正对着一大群欢欣雀跃的士兵。不知为何,他们脸上洋溢的笑意,他们眼底明亮的光芒刺中了他,他也不由得抬起手,和着他们的节奏,轻轻拍了起来。
“明州军……”他低语道。
大战在即,这些最为底层的官兵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这一刻他知道,真正该恐惧的人是谁了。
***
多铎盯着地上气息全无的男子,用脚尖踢开了他松松带着的头盔。头盔在地上滴溜溜滚了数圈,沾满了清晨湿润的泥土。
银白的发丝垂落下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柔顺的曲线。多铎凝视着那张并不
熟悉的年轻面容,露出一丝狞笑:“哼,替死鬼!”
他蹲下身,揪起一缕白发,手起刀落,柔软的发丝便垂落在粗粝的手指间。他抬头,看向南方:“到你了,赵明州。”
第74章 迎战多铎(一)哎哟,不好意思,我忘……
永历元年,深冬,多铎大军兵临城下。
被众将领簇拥在中心的赵明州,居高临下望着那个传说中的征南大将军。多铎比她想象中年轻,扁平的面容之上张扬着一双肆无忌惮的细长眼睛,眼尾上扬,如同雨燕的翅膀。与此同时,多铎也在冷冷地打量着她。
他的第一眼,并没有像寻常男子一样,落在赵明州姿容平平的脸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山猫一般矫捷的身姿。他一扬马鞭,嚣狂道:“你就是赵明州?”
城楼上的女子回应得中气十足:“那看来你就是多铎了。”
大军如潮水般,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在赵明州念出多铎名字的瞬间,那铁黑色的潮水静止了半晌,待多铎放声大笑之后方恢复如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久仰久仰。”多铎学着汉人的样子,向赵明州拱了拱手。
赵明州冷冷一笑:“看来你的汉语学得还是不怎么样,照猫画虎罢了。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该用久仰,而应该用‘冤家路窄’,或者——不共戴天!”
赵明州的话音如同深冬的夜空陡然响起的雷声,城楼上守备的将领们齐齐挥戈相击,发出愤怒而磅礴的呐喊。
无畏无惧,不骄不躁,当真是威武之师。
饶是多铎也不由得心中暗喝一声彩,远离家乡,南下这般久,到底是遇到了有些挑战性的对手。
多铎歪着头,扯动被寒风吹裂的嘴角,细细的血丝从嘴唇上渗了出来,他用舌头舔了,似乎在品尝那浅淡的血腥味儿。
“赵将军,倒是牙尖嘴利。只可惜,手下的人却是不顶事儿的。”
他随意的探手向怀中一摸,拿出一缕用红绳束起的白发,向着赵明州的方向晃了晃:“赵将军可识得这个?”
多铎唯恐赵明州看不清,抻长了身子,在马上炫耀般地四下展示着:“这缕白发是从一位道长的头上剪下来的,那位道长在你们这儿应该是大萨满的地位,据说——”他拖长了尾音,“和赵将军关系匪浅。”
见赵明州沉默不语,多铎夸张地笑了起来:“赵将军该不会把这位道长忘了吧?难为他扮作唐王的样子,引开了追兵,被我一箭结果了性命。”
多铎能清晰地听到城楼上传来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他甚为得意,可目光落到赵明州略带讥讽的脸上时,却又蹙起了眉头。
“多铎,我看你不光是汉语没学好,这脑子也不太顶用。随便揪两根头发,就说是纪道长的?我哪知道你这几根白毛是从你爹头上揪下来的,还是马屁股上揪下来的?”
赵明州也学着多铎的样子,格外夸张地一掩嘴:“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城楼上哄堂大笑,有几个守备士兵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从城楼上张下去。罗明受赶紧一手一个扯住,待他们笑完了,又气冲冲地挨个儿在他们屁股上踢了一脚。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此刻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的变成了多铎的大军。
多铎更是勃然变色,将那缕白发狠狠掷在地上,怒吼道:“好个装腔作势,那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赵明州,我念你是个女子,国中无男子方披甲上阵,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明日此时,若朱由榔还不束手就降,莫怪我替天罚之!”
如潮的大军骤然退去,在城外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留下了浅淡的脚印与马蹄印,在一片狼藉之中,那缕白发轻飘飘地被风扬起,同落叶与沙尘卷席至一处,再也找不见了。
“打起精神,时刻保持警惕。”赵明州对城楼上的守军嘱咐道。
她转过身,脸上始终昂扬着自信的笑意,走到城楼转角的阴影处,突然身子一晃,扶着墙壁方才稳住身形。
身后跟着的桐君,紧走两步,稳稳地扶住了她。
“是他吗?”桐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一拳打在城墙上,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草!”
桐君的眼帘缓缓垂落,她轻柔地拉过赵明州渗血的手,用手帕细细裹好,声音低沉:“明州,打仗……总是如此。”
“白毛儿是她的朋友……”
赵明州说的‘她’自然是般般,而在不知底细桐君看来,赵明州说的‘他’应该是小皇帝朱由榔。
桐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赵明州的肩膀。“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二人肩头碰着肩头,手臂挽着手臂,沿着城楼压下的阴影而行。她们的左边是光芒正盛的土地,右边是逼仄压抑的暗影,她们就这样行在黑白交接的直线上,不偏不倚。
是夜,赵明州的卧房里始终亮着灯。
她静静地坐着,双目凝着那簇跳动的烛火。
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对般般开口,也没有信心直面朱由榔的悲伤。一直以来,纪春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桥梁,他深得朱由榔的信任,又知晓明州与般般的身世之谜,更是他一力促成了三人的合作,而如今,那个白发金瞳,笑起来懒洋洋的道长,真的死了吗?
她知道多铎没有撒谎,纪春山带队护送唐王,本就是绝密之事,如果多铎没有亲手解决纪春山,又如何得知呢?而她,也的确多日没有接到纪春山的消息了。
——赵将军,肇庆见!
记忆中的男子,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手臂轻轻挥着,似乎过不了几日便又会重聚。
那家伙,口是心非得紧,明明嘴上说着监视唐王,把他送至封地,却又为了救这个曾经的敌人,不惜以命相替。她总说他是般般的朋友,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朋友?
初见时的针锋相对,互不信任;一路上的逐渐了解,相互扶持;广州之战的性命相托、共抗强敌……她终于对这位白毛儿道长有了一丝丝友情的好感,可他却……
赵明州将脑袋紧紧埋在自己的手掌中,耳畔似乎又传来多铎的叫嚣。
——莫怪我替天罚之!
赵明州突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咂摸着那四个字:“替天罚之……替天罚之……天罚?”
——汝之罪孽,未必惩至汝身。
——凡人畏果,诸神惧因。
“这……就是我的天罚?”
一股迷茫之色漫上眼角眉梢,继而变得惨白如纸,最后转化为难以遏制的愤怒。她一抬眸,狠狠盯着窗棱外那一片残忍的夜空。
“狗杂种。”
恰在此时,一阵低黯的敲门声响起,如同诸神的回答。
第75章 迎战多铎(二)像……像什么?梅菜锅……
“大将军,杜永和求见。”
多铎放下手中的酒尊,双目已呈迷离之态。他总是习惯在入夜后饮酒,一日也断不得,手底下的将领知晓他的怪癖,从不敢入夜后打扰,除非是了不得的大事。
“杜永和……”多铎蹙眉想了想,只觉这个名字格外生疏,厉声道:“什么狗啊猫啊也敢来吵扰本将!”
外面通传的人赶紧解释道:“大将军,他说他是李成栋的副将,有要事禀报大将军。”
“那狗腿子都降明了,还——”多铎突然眸光一动,从眼底深处泛出一抹残忍的笑意,“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露出杜永和战战兢兢的脸。与那张脸一同钻进来的,还有南中国阴冷潮湿的冬风。多铎极不习惯这种与朔方迥然的湿寒,眉头皱得更紧了:“和那狗腿子一样碍事,滚进来!”
杜永和老老实实地钻进帐中,跪在多铎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赵明州肯投降了?”
杜永和慌忙摇了摇头。
多铎冷笑一声,恶狠狠道:“那你便是来送死的!”
“大将军,息怒!”杜永和口头连连,嘴上忙不迭道:“那赵明州虽是不肯投降,可……可我家主子还是对大将军忠心不二的啊!
“哦?”多铎微微勾起嘴角,“怕不是降明了还想来我这儿卖个好吧!你们这些汉人一向如此,皆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断然不敢……断然
不敢啊大将军!“杜永和膝行而前,匍匐到多铎的脚边:“我家主子同那赵明州有血海深沉,此番降明,只是为了同大将军里应外合,报仇雪恨啊!”
多铎放声大笑,他一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女跪到他身旁捶腿,一边好整以暇地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歪了歪身子:“来,让我听听你们汉人的故事,看看有多么跌宕起伏。”
杜永和不敢抬头,诺诺道:“大将军,我家主子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此番南下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大将军您心里有杆秤,自然也清楚。可那赵明州刁钻狡猾,用兵奇诡,我家主子一心想做您的马前卒,替您打开肇庆城的大门,却不料着了她的道。”他咽了一口唾沫,从脖颈间取下一物,双手呈上,“更可气的是,她因为一件小事,就要了夫人的命。这颗南珠,便是夫人日夜不离身之物,上面沾染的正是夫人的鲜血啊!”
多铎似乎起了些兴致,细细打量那颗浑圆饱满的南珠,摩挲着南珠上附着的血渍,凑在鼻前闻了闻:“哼,倒是新鲜的血。”
对于李成栋的情痴,多铎也是有所耳闻,那位被他养在军中的女子,据说有着世所罕见的美貌,此番血溅明珠,也是可惜了。
“可他既然降明了,又找我抱怨做甚?”
杜永和微微抬头,正好能看到多铎棱角分明的下颌:“一日为大将军的马前卒,那便是一辈子做大将军的马前卒。我家主子愿为大将军献策,祝大将军明日马到功成!”
视野中下颌的弧度柔和了一些,声音自头顶传来:“说说看。”
“明日,我家主子会想方设法让赵明州在城外的一处谷地列阵,趁她军阵未成,我家主子会带着自己老部队反戈一击,制造混乱。只要大将军看到赵明州的阵型乱了,自然就明了我家主子是真心而非假意,那时,将军您只要趁乱擒贼,自然能一举击溃赵明州啊!”
“只要那赵明州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在人数差距如此明显的战役中选择出城对战?又怎么会在步兵较多的情况下选择在谷地列阵……李成栋可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多铎冷笑道。
“我家主子说了,唯有这样,大将军才愿意加入这必胜之局啊!”杜永和虔诚地叩首道。
“哦?那倒是我要谢谢李将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嚣狂的笑声回荡在军帐中,久久未能止息。
***
第二日清晨,天降浓雾。
赵明州正欲去校场点兵,手腕却被抓住了。
“阿姐……”
回头望去,是朱由榔苍白瘦削的脸,眸光里藏着的却是般般担忧的心魂:“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明州抬起手,在般般的脑袋上揉了揉,温声道:“没事儿,姐姐心里有数。”
“不是……你让我再捋捋”,般般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咱们守城明明是有优势的,为什么非得出城呢?还有还有,那个谷地选得也有些不对劲,咱们骑兵没有那么多,被多铎从高处一冲,不就散了吗?还有……”
赵明州微笑着打断了般般的絮絮叨叨:“般般,你不是说过吗,之前的历史上,瞿大人打赢清军的桂林三捷,有两次都是出城迎敌。而给我提出建议的李成栋,也是你发了金水哒!你可是预言家呀!”
般般被噎了一下,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你不能全信我,历史……历史已经改变了,我已经拿不准了……”
赵明州的笑容消失了,一抹更深沉的戾色浮上眼角:“如果历史真的改变了这么多,那就更不能在城里打了。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她微微抬眼,注视着隐在浓雾深处,尚未落下的月亮,仿佛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般般不知道姐姐说的“他”是谁,她只是凭借着自己对危险的直觉,拼尽全力想要再劝,可赵明州脸上的光彩却让她怔住了。
上一世的时候,赵明州是半路出家学的搏击,最开始的几场比赛实现了“七连败”,每一场都被人打得很惨。而当鼻腔脸肿的赵明州去医院看她的时候,脸上却洋溢着这种独特的光彩。
那是在无数次拳脚相加的锉磨下,在无数次血泪交织的灌溉里,开出的骄傲的花。
脖子上多了一股力道,般般被赵明州的手臂一揽,踉踉跄跄被带到了姐姐的怀里。赵明州扶正般般的脸,让她看向浓雾之外影影绰绰的谷地。
“般般你看,那块平谷像什么?”
“像……像什么?梅菜锅盔?”
赵明州嗤地一声笑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正色道:“像八角笼。”
“在八角笼里,姐姐不会输的。别说是多铎,就是多尔衮亲自来了,我也能跟他较量较量。毕竟——”
“我在那里死过。”
第76章 迎战多铎(三)还金水呢,我呸!你铁……
多铎用舌尖缓缓划过自己皴裂的薄唇,露出一抹厌恶之色。他厌恶南方的冬日,阴冷潮湿,雾气弥漫。他也厌恶那些山谷之中列阵以待的汉人,他们阴险狡诈,出尔反尔,和这南方的冬日一模一样。
“王爷,那叛徒的话可信吗?”身旁的参将低声询问道。
“你觉得这帮汉人像什么?”多铎高扬马鞭,凌空一指。
“像什么?像搬食物的群蚁,像蜂巢里的蜂子,是该当被咱们奴役的羊群。”参将应道。
“你把他们看低了,我倒觉得他们像豺。”多铎眯起眼睛,狭长的眸子里流动着危险的光,“比狼卑鄙,比狐狸狡猾,比黄喉貂还滑不溜手,是这世上最难对付的猎物。”
“那就是说,那李成栋不可信?”
多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李成栋这人不能以信或者不信来猜度,只能利用。他永远会屈从于绝对的力量,就像豺永远不会挑战猛虎一样。你瞧——”
顺着多铎目光凝望的方向,谷地中流动的雾气中,隐约传来兵戈相击之声,人头攒动,骚乱骤起。
“你瞧,那头豺正在向老虎献媚呢!”
参将抻长了脖子看了片刻,面露喜色道:“看来他是诚心投诚!王爷,今日那赵明州的人头定然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诶——”多铎拉长了尾音,制止了参将跃跃欲试之势,“此时雾气太重,先派出一小队人马探探虚实,若赵明州部的后方真的起了内讧,再全军压上亦不迟。更何况,那李成栋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借此消耗一下他的人手,也是一举两得之策。”
一丝寒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哲依图的死,他也有份儿。”
那话语中蕴含的过河拆桥之意再明显不过,参将会意,频频点头:“王爷高见!”
泼天盖地的乳白色雾气之中,赵明州与李成栋斗在一处。
李成栋的脸上已经被划上了一道长长的血口,直逼左眼的眼角,鲜血淋漓,看上去极为骇人。他手持长剑奋力招架,眼中尽是困兽犹斗的血红。
赵明州每砍一刀都是实打实的狠辣,嘴里兀自骂骂咧咧:“李成栋,你这白眼狼!我真是信错了你!还金水呢,我呸!你铁狼!”
李成栋听不懂赵明州冷僻的用词,但也能猜出个一二,冷声喝道 :“在你逼死露儿之时,就该明白今日之劫!”
二人在乱军中冲杀不休,用的皆是搏命的招式。李成栋旧伤未愈,挥砍格挡之间落了下风,长剑脱手,整个人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赵明州见李成栋背影一晃,抓住良机,策马直追!可胯//下的花斑马却累得直喷响鼻,心有余而力不足,马蹄一滑,连人带马跪在了谷底冰冷的泥浆中。
这一下情势陡转,手无寸铁的李成栋掉转马头,一勒马颈,朝着泥淖中的赵明州便踩了上去!
饶是赵明州机智急变,就势一滚,她那匹老迈的花斑马却没有这般矫捷,一人一马狠狠撞在了一起,赵明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谷中斗战正酣,灌木丛中的数名鞑子探马对望一眼,眸中皆露出惊讶之色。他们本以为和明州军会有一场硬仗,却全然没有料到,这支号称战无不克的队伍竟然自己闹起了内讧,自家主将打得热火朝天,队伍更是成了一盘散沙。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呢?
领队的小旗克制住直取赵明州人头的冲动,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启禀大将军,那赵明州和李成栋打得舍生忘死,方才差点儿被李成栋的马蹄踏死!”小旗强抑住自己过于昂扬欢快的语调,冷静道:“卑职不敢流连,这便回来向大将军禀报。”
“被马蹄踏死?”多铎有些不敢置信,一抹难以遏制的狂笑喷薄而出,如同冲击堤岸的海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荒谬!荒谬!”
小旗被多铎笑得打了个寒战,慌忙解释道:“卑职不敢妄言,的确……的确如此。”
多铎眯着眼睛,笑意浓郁地向着一旁的参将道:“本王说什么了,豺永远成不了虎!全军听令,出击!”
“明日此时,赵明州的头颅便会在哲依图的墓前!”
随着多铎的一声令下,很快在谷底乱成一团的明州军便感受到了那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威势,无论是狼狈倒在泥泞中的赵明州,还是疯狂找寻趁手兵器的李成栋,亦或是分不清敌我的明州军,都肉眼而见的静止了一瞬。
那一瞬间的僵硬极其微妙,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之感。这种奇怪的表情,在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极不和谐。但也只是一瞬,那种神色便从众人的面上消退了。
他们继续互相追砍着,慌乱地叫嚣着,却也极有默契地向后退却着,将战场上的一大片空地露了出来。那空地经过大军的奋力踩踏已经形成了一片胶着粘稠之态,别说是马蹄了,就是赤足其上,那些冷得刺骨的泥浆都会让人一步一打滑。而此时,已经滚成了泥猴儿的赵明州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全然没有丝毫颓势,仿佛刚刚和花斑马的撞击不从发生过一般。
她擦了一把脸上快要风干的烂泥,扯住了花斑马的缰绳,露出一个明亮的笑意:“老伙计,该咱们了。”
那匹蜷缩在泥坑中的花斑马嘶鸣一声,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
身后,李成栋也已经狼狈地爬上了马,他瞥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赵明州,眼神复杂,心中暗道:别人都道赵明州光明磊落,扶危济困,一派绿林侠士之风,可她耍起诈来,比之流氓地痞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当真……
李成栋悄声叹了口气,抖擞精神,嘶声大喊道:“弟兄们,豫亲王来救咱们了!”这一声喊,压过了金戈相击之声,压过了铁马嘶鸣之乱,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众人的耳中。
眼见着多铎大军愈来愈近,李成栋从怀中展出一面白旗,迎着多铎军的侧翼便冲了上去。他的身后,很快聚集起了一大批高扬白旗的队伍,马蹄翻飞,竟有近万之众。
一时间,从山上冲将下来的黑色铁骑和挥舞着雪白旗帜的“投诚军”几乎要撞在一起。
“王爷!那李成栋力敌不过,率人朝咱们这边溃逃了!”参将急道。
多铎可不是瞎子,他早就看到了那一大群慌不择路的逃军。他们高举着白旗,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自己大军的右翼扎,两军冲锋之际,敌军未至,倒冲过来一波投诚的散兵游勇,冲在最前面的李成栋丢盔弃甲,大喊着“豫亲王救我”,形象全无,气得多铎脑瓜子生疼。
他本想让李成栋和赵明州互相消耗,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可孰料这李成栋这般不经打,明明自己煽风点火在先,倒被赵明州打得抱头鼠窜,只能向自己求援。可偏偏好巧不巧,正赶上大军冲锋,倒是替赵明州吃了一波锋头。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就是再想吞了李成栋的兵,也不能在他亮明白旗的时候动手。可是,这也太巧了……
两军相撞在即,时间已经容不得多铎再做思量。
“右翼散开!让他们撤到后方去!”多铎命令道。
第77章 迎战多铎(四)好好好,他们敢耍本王……
随着多铎的一声令下,本来排列完美的雁形阵,右翼倏地凹陷,形成一个如漏斗状的入口,容留李成栋部鱼贯而入,填补多铎部的后方。
雁形阵,顾名思义,乃是部队横向展开,两翼向后排列,如同大雁的翅膀。这个阵型往往由机动性强的骑兵组成,既能增强将领冲锋的威势,又很好的兼顾了骑兵迂回包围的特性,是一种极为常见的骑兵冲锋阵型。
然而,有其强必存其短,雁形阵将阵型的重点倾力加诸在前锋和侧翼,自然无法保护薄弱的后方,因此,雁形阵也最适合没有后顾之忧的居高临下打法。
可偏偏,多铎将后方送给了前来“投诚”的李成栋。
多铎用余光看向李成栋部狼狈逃窜的大军,他们如同倒灌的潮水,疯狂涌入敞开的右翼之中。待将李成栋部尽数接收,右翼迅速合拢,填补凹陷的雁翅,想要尽可能恢复完美的阵型,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多铎已经率先冲入了迷雾重重的谷底之中,和赵明州的先锋军狠狠撞在了一起。
迎接他们的,不是想象中慌乱无措的步兵,而是清一色冷冰冰的长牌。
那些长牌很明显是紧急加工而成的,除了高矮宽窄差不多之外,无论是材料还是厚薄都差异巨大。有的是坚韧的老竹,有的是一人多高的门板,更夸张的则是不知从哪儿抬来的棺材板,它们组成一道古怪的城墙,严阵以待地矗立在冲锋的骑兵面前。
而此时,多铎也已经发现了马蹄下的地面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无坚不摧的骑兵队伍突然产生了不可控的混乱,所有骑手都开始竭力控制马匹,或者在马背上不断调整着姿势保持平衡,他们闯入了一片冰冷湿滑的泥浆之中。
紧随多铎冲锋的最勇猛的巴图鲁们,在最开始面对长牌时,第一反应便是提马跨越,然而马蹄下的泥淖却成为了最可怖的陷阱。马匹后腿打滑,难以蓄力,自然无法完成腾跃,以至连人带马重重地撞在了最前面的长牌上。
长牌的阵列遭受接二连三的重创后,只是微微向后倾倒,却很快被长牌后面的士兵死死顶住,等待着下一次的重击。
多铎的目光在蔓延整个谷底的长牌阵上一扫,果断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绕阵,奔射!”
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面对严阵以待的刺猬,要做的并不是硬碰硬攻击,而是应该轻巧地将刺猬翻个个儿,露出它内里柔软且毫无防备的肚皮,方才给予致命一击,面对长牌阵也当如此。
赵明州部人力有限,长牌阵的防护亦有其极限与弱点,只有抓住长牌阵难以移动,笨重龟缩的特点,方能以长打短,以强胜弱。
多铎策马疾驰,不断调整着姿势,帮助马匹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保持平衡。虽然这赵明州有点儿小聪明,知道用泥泞来对抗冲锋的骑兵,可多铎对于自己亲手带起来的队伍有绝对的自信,哪怕这脚下的泥潭再浑浊十分,他的骑兵对付赵明州的步兵亦如砍瓜切菜耳。
可随着骑兵的奔射开始,赵明州部的大军也开始动了。
在高大厚重的长牌掩护下,无数人影
急速地从队伍后方窜了出来,带起一地飞溅的泥点。清晨未散的浓雾之中,那些人影如同转瞬即逝的鬼影,不见手臂和腿部的摆动,只是姿态僵硬地在雾气中穿梭着,极难瞄准,亦无法锁定。
“这是……”多铎追逐着不远处疾驰的人影,面上浮起不可置信之色。
多铎的坐骑绝非寻常马匹可比,不多时便拉近了与那人影的距离。他微眯起眼睛,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分辨那人的形态。
那明显的腰线,轻巧的身姿,定然是女人无疑。虽然那人面上还覆着一层面纱,可从那露出的莹亮的眼睛,多铎也足以确定她的性别。那女子双手握持着两杆粗糙的手柄,脚踩在一块前端翘起的木板上,借用单腿蹬踏之力,这块木板竟能滑行如飞,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泥橇!”多铎震惊道。
在汉人的史籍中,多铎曾读到过这种被称为“泥橇”的特殊工具。这是以捕鱼为生的渔民“讨小海”的工具,也是汉人将领戚继光曾大破倭寇的利器。
嘉靖年间,一帮倭寇曾占据了马鼻海域中的一个小岛,这座岛屿退潮时四周皆为滩涂,难以行走,更遑论大军讨伐。于是,戚继光便采用了当地渔民的泥橇,在滩涂中作战,杀得倭寇片甲不留。没想到,这早已退出战场的泥橇,又被赵明州捡了回来,用以对抗骑兵!?
前面不远处的女子,骑在泥橇之上纵横驰骋,宛若驾驭着草原上的神驹,一股无名的愤怒随着泥橇分溅的污泥,劈头盖脸地砸向多铎。
他愈来愈觉得不对劲了,先是泥地,又是长牌,再是泥橇,这赵明州哪里像是被李成栋的叛逃打得手足无措之像,明明像是……
多铎狠咬了一下牙关,暗暗吞下那四个他不愿承认的字——以逸待劳。
“王爷!那李成栋……又……”正思量间,后面紧追不舍的参将赶了上来,附耳低语道。
“他又怎么了!”多铎气不打一出来,他已经不想再听到有关李成栋的任何一条消息了,这个废物让他的大军陷入了如此大的麻烦之中,又要出什么乱子!
“他……他在后方闹将起来,怕是,怕是又反了……”
“什么!”多铎只觉自己牙关一僵,紧接着丝缕血腥味儿便随着牙缝中漫出的血丝渗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口腔。
“好好好,他们敢耍本王!”多铎目光阴寒地往自己的后方一扫,便厌恶地移开了视线,转而在战场中逡巡起来。
“败军之将,就是再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你带人平了便是!”在锁定了一个赤红色的身影的同时,多铎露出一丝狞笑:“捉住便砍了他祭旗!”
“那王爷您……”
“本王要让那懦夫朱由榔知道,林中的猛虎不可轻易挑衅——”他的声音沉了沉,染上森然的笑意,“尤其是女子。”
一队人马紧随其后,向着那赤红色的身影急奔而去!
而此时,赵明州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今天这场仗是一场鏖战,我们人少,能拼的只有意志力。”赵明州侧首对一队旗兵道,“你们的任务,就是让每一个士兵,无论他们在战场的那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咱们明州军的旗子!明白了吗!”
“明白!人在旗在!”众旗手在马背上昂首作答。
话音未落,一道冷箭倏地穿过浓雾直射过来!
第78章 迎战多铎(五)这就是满清的王道?这……
那箭势极是刁钻,如同长了眼睛般掠过众人之间微妙的间隙,滑了一个吊诡的弧度钉在了旗杆之上。“咔嚓”一声脆响,旗杆应声而断,眼瞧着红旗已欲倾倒,一双手抢在旗手之前,稳稳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红旗。
赵明州手上动作极快,一手扶着旗杆,另一手则探向脑后,拽住发带用力一扯,一条鲜红的发带便被她顺势扯了下来。所有人,包括多铎,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之中长发飘飞的女子。没有了发带的束缚,黑色的长发被寒风揉乱,挑衅似的在不施脂粉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细碎的线条,映衬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明亮。而赵明州则迅速用发带将断掉的旗杆紧紧绑住,以手做刀,将钉在旗杆上的箭矢砍做两节。
她拿住那一节短箭,在长发上随意盘绕了两圈,一个简洁的发髻便悄然而现。
赵明州的动作麻利,毫无拖沓犹豫之态,宛若行云流水,庭前花开。多铎那一记下马威的冷箭,反倒成了明州施展自如的舞台。
赵明州拍了拍满脸通红的旗手,宽慰道:“去吧,让兄弟姐妹们见识见识,咱们屹立不倒的红旗。”
“是!”众旗手轰然应诺,若撞向地面的火流星,分散激越而去,期间,没有任何旗手转头看向多铎和他的护卫队一眼。就仿佛这位权倾朝野的年轻王爷,只是一文不名的土鸡瓦狗的一般。
赵明州转向极具压迫感的多铎大军,微微一挑眉:“你们这些侵略者,来了这么久,也没学会一丁点儿君子之道。暗杀,偷袭,放冷箭,玩儿的真溜啊!”
多铎冷笑道:“彼此彼此,赵将军不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兵不厌诈,李成栋叛而复反之事,本王便不与你计较,可哲依图的死,本王是记在你头上的。”
赵明州装作深思熟虑半晌,方才“啊”了一声,道:“原来那个人叫哲依图啊,马上功夫不济,地面功夫也差得紧,难为你了,还记得住他的名字。”
若论诗词歌赋,今人自然不如古人;可若论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古人是绝对比不上在网络时代拿表情包练出来的今人的。赵明州轻飘飘几句话,倒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多铎气得双拳紧握,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你这女子!”多铎强抑怒气,冷声道:“为军之将,只知呶呶啸叫又有何用,自然该马上见真章!”
赵明州“嗤”了一声,讥道:“你们这一家子当真有意思,侄子找死,舅舅也找——”
多铎可没有李成栋的耐心,他早已经听够了赵明州带刺儿的话,更愤恨于赵明州无数次拿哲依图的死大做文章,当下一夹马腹,挥舞着白虹刀冲将上来。
赵明州眼皮一跳,拳台上多年的摸爬滚打,让她早已经有了看势识人的本事,多铎那一提刀,一勒马的架势,早已经高出哲依图不知多少个段位,她深吸一口气,将马身微微偏侧,屏息凝神迎向对方的攻击。
“仓朗”一声响,火花迸溅,刺耳的金属摩擦抵触之声随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赵明州牙关一酸,几乎咬出血来。打嘴仗的功夫她自认拳台第一,可多铎这雷霆一击便几乎杀了她一多半的威风。无论是力道,亦或者准头,都让从小练刀的赵明州叹为观止,多铎那镇魂夺魄的上肢力量的确不是自己所能力敌的!
若不是她提前将马身侧转,借后撤之力化了对方的劲,只怕她连人带马都要被砍翻在地。
赵明州不敢泄劲,咬着牙硬抗着那白虹刀源源不断传来的压迫力,顺着刀锋拉扯之势,挡住了这一击。刀锋相抵,眼神相撞,映亮了二人仇视的侧脸,也让赵明州隐约看清了白虹刀刀柄上的刻字:此刀曾杀第一忠臣。
多铎显然也注意到了赵明州的眼神,借着二人后撤之际,多铎大笑道:“此刀名曰白虹,曾将弘光朝第一忠臣史可法斩落刀下,今日,只怕又要斩下永历朝第一勇将,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明州脸色一凛,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扬州……”
那夜惨白的月光,那满地淋漓的鲜血,那倾倒一地,姿态僵硬诡异的尸体,那灌满鼻腔的铁锈味儿,似乎又在这一刻充斥了她的周身。
往日之怨,今日之仇,齐齐幻化为此刻立于马上,捧腹而笑的多铎。他狂放咧开的嘴角,他被雾气打湿的白森森的牙齿,他的每一静,每一动,他的每一颦,每一笑,都让赵明州感受到彻骨的恨意。与今人古人无尤,唯与直逼眼前的现实息息相关。
她冷冷地看着多铎,任由潮湿的冬风吹打在脸上。
这就是满
清的王道?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罚?
若是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是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此法亘古未改,此路生生不息!
激愤、怒火、屈辱、怨恨齐齐涌上心头,倒是把看似迷雾重重的前路激出了一线光亮,赵明州深深地看了多铎一眼,调转马头,向着战场的中心冲去。那里的战事已成焦灼之态,危险重重,但也孕育着更多的机遇。
“想跑!”方才的对峙,多铎也明显感受到了赵明州在力量上的弱势,见她此时逃窜哪里肯依,拍马便追。
赵明州的花斑马年岁大了,脚程自然比多铎的战马落后许多,多铎自认这差不出去几个马身的距离,只消一呼一吸便能追得上。孰料,前面不远处的红影速度虽然不快,可胜在稳健扎实,哪怕在泥泞湿滑的泥浆中都鲜少打滑,而他自己的坐骑追得越急,脚下的步子却越乱,反倒失了先机。
多铎心下焦急,手便向马背上的箭筒摸去,到了手的兔子可不能再让她溜了!满人最重骑射,而他的骑射水平又是诸王之中的翘楚,他自问有一击毙命的能耐。
弯弓搭箭,箭矢破空而出,直向明州的后心扎去!
“明州!趴下!”
桐君警示的大喊几乎和赵明州趴伏的动作同时完成。
肩膀上的刺痛却勾起了明州嘴角的冷笑,她微微侧头,看向依旧紧追不舍的多铎。和这帮满人打交道了这么久,她怎么会忘记他们爱放冷箭的特性呢?
而唯一让她主动将脆弱的后背露给对方的原因,只有——
她拔出那支只是擦破了点儿皮的冷箭,高高举起。
“狗鞑子,不要脸!打不过,放冷箭!箭术差,只擦边!真狗熊,假豪杰!”
第79章 迎战多铎(六)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
跟在后面急得脸色惨白的桐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褐色蜿蜒满脸的疤痕轻轻地蹙在一起,泛起温柔的涟漪。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前面高举利箭,哑着嗓子喊得抑扬顿挫的女人。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哪怕冒着如蝗的箭矢,如雨的枪火,哪怕后面紧追不舍的是鼎鼎有名的豫亲王多铎,她也能急智机变,将最烂的牌,打出最出乎意料的组合。
看着多铎铁青的脸,桐君也随着赵明州高声唱了起来:“狗鞑子,不要脸!打不过,放冷箭!箭术差,只擦边!真狗熊,假豪杰!”
在以命相搏,摩肩接踵的战场之上,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如同划过天边的火流星,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明明是她中了箭,却偏偏如骄傲的凤凰让百鸟来朝。而紧跟其后的多铎,反倒成了囚在笼里游街的贼,被钉在了众人目光的耻辱柱上。
赵明州所到之处,所有的明州军都大声跟着唱和,甚至连多铎部的后方都响起了隐约的歌声,那是叛而复反的李成栋部,成为了扎在多铎军后方的一根刺。
不同的口音,变调的歌声,成为掩护赵明州最好的保护色,也成为了捅向多铎心口的匕首。多铎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他只觉自己的头皮突突直跳,心如擂鼓,连握着缰绳的双手都开始发麻。
他只是朝赵明州射了一箭,怎能料到引发了这么夸张的连环计。此刻,他既不能冒着众矢之的再放射一箭,也不能任由赵明州这样肆无忌惮的唱下去。唯一的办法,只有拼尽全力追上赵明州,将这个可恶的女人毙于刀下!
心下焦躁异常,多铎再也不顾惜马力,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的骏马一个腾跃,窜出去数米远,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拉近了多铎和赵明州的距离。
“铛”地一声,赵明州回身接了多铎一刀。
她咬紧牙关,硬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哟,急了?”
“铛”!又是一刀,直震得赵明州面皮儿也跟着颤了三颤。
上一世,她便是死在不对等的体量压制上,她自然知道和多铎这样臂力惊人的对手对抗的后果。连续两击,赵明州已然握持不住手中的长刀,可她硬是凭着一腔悍勇死死地将刀柄抵在手掌上,指甲也沁出了血。
她依旧在笑。
“再来!”
桐君和亲卫队的众女兵们,舍命抵抗着多铎部队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给赵明州留足了闪躲的空间。赵明州就在人堆之中,一边闪躲,一边防御,一边对抗,和多铎打着消耗战。
“赵明州,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时间拖得越长对你越不利!”多铎将白虹刀舞成了一派雪亮的光影,每一刀都砍得火花四溅。
他从来没有这般痛恨一个人,而赵明州脸上那始终不曾溃败的笑容,让他更是恨得抓狂。
“我怎么不觉得”,赵明州挑衅地一扬眉,“你的刀可是越砍越没力气了。”
“铛”!又是一记猛击,伴随着多铎的一记暴喝,劈头盖脸而来。
赵明州的刀柄已经被沁处的血水沾染得湿滑不已,此时对上多铎的全力一击,再也握持不住,长刀脱手飞出,而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击落马下!
须臾之间,变故陡生,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多铎部见敌方主将落马,雀跃鼓噪,拼命压上前来;明州军挂心主将伤势,舍生忘死地抵挡着,却也不时回头望向赵明州落马的泥潭。而所有人之中,最为兴奋的则是多铎。
他明明技高一筹,却被赵明州用计丢尽了脸面;他明明要为哲依图报仇,却反而中了敌方的圈套;他明明和李成栋商议好两面夹击,却反成了被背叛夹击的一方。此刻眼见赵明州落马,极致的怒火与极致的快意交杂纠缠,在心底翻腾起近乎疯狂的漩涡。
眼见着赵明州在湿滑的泥浆中狼狈躲闪,多铎再也抑制不住眸光中的杀意。此刻,用于劈砍的白虹刀已经成了累赘,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抛开了它,顺手抢过了一名士兵的长矛。能将赵明州的首级挑于枪上,那简直是比砍杀史可法还要光辉的殊荣!
“拿命来!”多铎高高扬起长矛,矛尖在吐气成冰的寒风中灼灼闪亮,映照着那张沾染了污泥的脸,也照亮了那脸上同样明快的笑意。
——她为什么还在笑?当真是悍勇如此,连死都不怕了吗?
多铎和赵明州都认为自己在打一场消耗战,只是多铎消耗的是赵明州的体力,而赵明州消耗的则是多铎的耐心。
她在等,等一个多铎近乎疯狂的机会。
这一刻,终于来了。
只见赵明州不闪不避,后背向泥潭中一躺,手脚同时用力,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钻入到多铎的马腹之下!她早已看到了泥泞中的一块长牌,此时用作滑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杀死自己,多铎丢掉了白虹刀,却是被赵明州握在了手里!
转瞬间,白虹刀寒芒一现,刀刃顺着马腹的柔软处纵切过去,白虹刀锋利非常,骏马的皮肉、筋膜、脂肪一触即溃,腹腔中的肠子、内脏随着这一刀猛地外翻,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溅了赵明州满身满脸。
战场中央,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而在这漫天彻底的红中,赵明州持刀而立,冷冷地看着从马尸上踉跄爬起来的多铎。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满清和硕豫亲王,斩落马下!”
无数人涌了上来,其中有桐君带领的亲卫队,也有多铎的亲兵,两拨人在长时间的对抗中各有损伤,此刻则暂时偃旗息鼓,涌到了自己的主将身畔。桐君半拖半抱着将已近力竭的明州扛上马,多铎也在亲兵的护卫下换马而乘。双方极有默契地停止了搏命厮杀,而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主将身上。
桐君轻轻晃着几乎整个身子都扑在马背上的赵明州,低声道:“明州,我们护着你去后方,你已经脱力了。”
趴在马背上的人影动了动,桐君纤细的手腕被挟住,一股黏腻湿滑的感觉让桐君不由得一惊,她想翻开
明州的手掌看看,但明州却冷静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腕。
“我不走,我可以。”
“明州”,桐君有些着急了,“这不是拧的时候!”
“嘘——”一阵不成调的口哨声从赵明州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听见了吗,桐君,这是中场的哨音。比赛没有结束,我还能打。”
八角笼里,我可以死,却绝不认输。当身体抵达极限,意志力便会带着我——杀出重围!
第80章 迎战多铎(七)多铎发出一声让人牙酸……
明州的手上布满细碎的伤口,此刻,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些破口中涌出,顺着垂落在马背上的指尖缓缓凝聚成一个晶莹的圆。“啪嗒”,一滴血水滴落在地,混合在污秽的泥浆中,形成一片浓稠的暗褐色液体。
那双无意识摇动的手突然握紧,趴在马背上的人也倏地直起了身子。
扶着赵明州的桐君吓了一跳,赶紧将整个身子靠到明州的马旁,生怕脱了力的明州摔下马来。
“我好些了,咱们接着打。”
虽说多铎在她手里吃了大亏,可赵明州不会天真到,认为仅凭这点压力就能迫使多铎退兵。无论双方的主将孰胜孰败,说到底能影响的只有双方士兵的士气,而非整场战局的成败。
从人数上来说,明州军比多铎的大军少太多,那么胜利的唯一准则便是消灭对方足够多的有生力量。当对方的伤亡与士兵溃逃的心理防线相均衡之时,明州军方能迎来压倒性的胜利。当然,前提是——明州自己的军队有着绝不溃退的勇气。
明州坐直了身子,凝望着面前广大的战场。宛如铁黑色的汪洋之中连缀不息的星火,一潮接着一潮的浪涌之中,那些赤色的火焰始终倔强地燃烧着,一步也未从自己的阵地上退却。虽然李成栋部吸引了多铎大军部分的火力,但是与那浩瀚到让人恐惧的汪洋相比,她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多铎在赵明州的刀下落败,狼狈的摔下马来,被亲卫军护着暂时退向了战场的后方。这让赵明州的周边空出了一块敌军较少的区域,以桐君为首的诸位女兵围绕保护着她,宛若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
无论她运用了多少计策,规划了多少陷阱,人数是她永远无法规避的短板。
“旗来。”她轻声道。
桐君的嘴张了张,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规劝的话语。一面鲜红的旗帜递到了赵明州的手里,那面旗被细心地卷好,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明州将自己的额头缓缓贴在旗面上,她能听到心脏中血液汩汩涌动之音。
她来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呢?
她已然数不清了。
从最开始做梦都想带着妹妹回家,到现在连明州都分不清自己心中首屈一指的究竟是什么。是将妹妹护在自己的刀下,是让自己身后的城池不被鞑子所屠戮,是让扬州城外日夜燃烧的京观入土为安,是让那把沸腾在心里的火焚尽那荒谬的天道……
人生不过三万天,于她赵明州而言也许就更少一点,那就用这三万个日夜换取一个愤怒的呼喊吧!为所有高墙之下,不屈的灵魂!
“明州军!”随着红旗迎风展开,那熟悉的嘶哑的声线也在战场的一角炸响。那一袭红衣的女将高擎旗帜,发出震天彻地的呼喊。
“冲啊——”
我可以死,但我绝不认输。
我是赵明州。
我们是——赵明州!
花斑马猛地跃起前蹄,在主人一往无前的呐喊声中,带着飞溅的泥点,冲向那片似乎永无尽头的铁黑色海洋。那面红旗被寒风拉扯着,让旗面上的图案昭然若揭。
是狂风呼啸中绝不偏移的船锚,是强权压迫下不曾弯折的马鞭,是一望荒野上幕天席地的麦田,是枪火洗礼里吴越同舟的南珠……
吾辈岂甘为役之逃人,
吾辈岂甘受讥之海伥,
吾辈岂甘任屠之羔羊。
若黑白淆乱,
若世道沦丧,
若群魔猖獗,
若良善夭殇!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在那鲜红的旗帜下,人们舍生忘死地涌了过来,她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低声吟唱着,以不可阻挡之势,逆着那可怖的潮涌反推回去。
肇庆城的城门打开了,高举着镰刀斧头的百姓们大喊着冲了出来。负责防守的小诸葛瞿式肆瞿大人已然没有能力拦阻,因为夹杂在众人之中的,有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同样拦不住人的,还有负责看护傻春的姑姑,此刻的傻春紧紧跟在他的好朋友缺牙耙的身旁,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掰断的窗格。
就在百姓的队伍即将和明州军融在一处时,谷地的上方却传来更为雄浑的呐喊。
那喊声是如此之豪壮,让身处战场中心的赵明州也不由得抬起了头。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山丘之上,隐约现出涌动的人潮。赵明州揉了揉眼睛,想要透过那氤氲的雾气,看清山丘上的情形。如同回应她心中所想,一道璀璨的日光穿过云层直直照射下来,驱散了那仅存的薄雾。
那是——
立在人潮最前方的人,让赵明州莫名熟悉,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与周围人群截然不同的青色直襟,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面白如玉,萧萧谡谡,当真君子风骨。
“华公子!?”赵明州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目光向华夏身侧一扫,一阵如潮的喜悦涌上面颊,让她因疲惫而苍白如纸的面色也随之红润了些。
那驱马跟在华夏身旁的人,素首白发,仙姿金瞳,不是纪春山纪道长又是何人!
“纪道长!他没死!”桐君也惊喜地喊了出来。
赵明州揪在嗓子眼儿的心缓缓落回了胸腔,还好,还好不是大梦一场。
与赵明州的惊喜不同,此刻压力给到了多铎一方。多铎自恃斩杀弘光朝第一忠臣的白虹刀早已没了踪影,他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杆企图挑起赵明州头颅的长矛。
此时,那杆长矛正随着他的身体的颤动而簌簌抖着,如同风中挣扎的残叶。
“那是谁的队伍……”每一个音节从多铎紧绷的嘴唇和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如刀似箭。
“是鲁监国朱……朱以海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个书生,叫……叫华夏。”副将哆嗦着答道。
“朱以海的队伍!?朱以海在浙江!怎么会带兵来广州肇庆!”多铎气得都要笑出声来。
“他们有郑氏的海船……据说不眠不休,千里……千里奔袭。”说到最后,副将的声音已经微弱蚊蝇。
“千里奔袭?”多铎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嗤笑,“好啊,好个千里奔袭!”
“啪”地一声,坚实无比的枪杆竟然被他徒手捏裂了。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战场中央被人们团团簇拥的女将,几乎要滴出血来。
“鸣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