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迎战多铎(八)“那个华公子喊她…………

    人群将赵明州围了起来,花斑马几乎无处下蹄。每一个百姓都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明州的衣角,想要碰一碰明州的马靴,那是他们对于心目中的武曲星最直白最崇高的敬意。

    华夏就那样隔着人群望着她,看她被肇庆的百姓们簇拥,看她被明州军如潮的欢呼托起,看她那被寒风吹得皴裂的脸,看她那双亮得如同暗夜繁星的眼睛。

    她变了,又似乎没有变,那孤身走入黑夜的背影与此刻众星捧月的女将重叠,幻化出令人瞠目的华彩,让华夏无法移开视线。

    华夏不愿打扰她的喜悦,只是也随着她上扬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突然,赵明州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喧闹熙攘的人潮一浪高过一浪,她却定定地望向了华夏的方向。

    明亮的笑容终于彻底在年轻的面容上绽放开来,如同初生的金色日头照亮了山顶终年不化的白雪,一圈一圈笑纹泛起柔软的涟漪,也如一颗石子投入华夏平静的心湖。

    那是比胜利,还要甘美的笑脸。

    “阿州姑娘,好久不见。”那曾经在心中无数遍咂摸的名字,终于冲口而出。

    “华公子”,赵明州郑重拱手,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就那样心无旁骛地定在华夏清俊的面容上,“大恩不言谢。”

    二人没有机会再说话,就被苏观生带领的人群冲散了。

    “赵将军!”苏观生的腿还打着夹板,在苏大强的搀扶下,一老一小一人抱住了赵

    明州的一边胳膊,放声大哭。

    赵明州下意识就想把胳膊从这两人的围堵中抽出来,可看了看苏观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瘸一拐的样子,终究没有忍心,只得任由二人抱着,乍着双臂,像只残疾的鸽子。

    “赵将军,苏某本想带着百姓们去山中避难,还没等入山,就看见了出山的李家坳村民,他们说,要来肇庆帮赵将军守城,苏某便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大家一起来了!”

    苏观生抽抽噎噎,回身指了指被人群冲开的华夏:“无巧不成书,在码头上又巧遇了鲁王的队伍,苏某与华公子一见如故,攀谈之中才知华公子千里奔袭来为赵将军助阵。苏某当真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苏观生动作夸张地一躬到底:“大明,有我赵将军,百川赴海,何愁不兴!”待到他直起身来,鼻涕已经垂到了胸口,看得赵明州又是好笑又是恶心。

    她冲苏大强使了个眼色,少年赶紧掏出手帕替自家干爹整理仪容,赵明州方有机会将目光投向一旁促狭笑着的白毛道长。

    先前得知了纪春山的死讯,大战在即,明州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是以知道真相只有她和桐君两人。她敛了笑容,睨了纪春山一眼:“你行啊你,差点儿没坑死我。”

    纪春山装模作样地一礼,正色道:“山人自有妙计。”

    桐君可没有赵明州那么好的耐性,凑到纪春山身边,小声道:“道长,你还会……还会大变活人吗?”

    纪春山笑了,神秘兮兮道:“此法不可与外人道也。”

    赵明州气乐了:“你听他瞎掰,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哲依图的蛟皮盔甲救了他。早知道他今日这般嘚瑟,当初就不该给他。”

    纪春山依旧是一派仙人姿容,而微微上扬的的嘴角却出卖了他欢愉的心情:“赵将军,看破不说破。”

    多铎大军鸣金收兵,一路向着广州的方向撤离。肇庆城中的两处公共食堂都准备了香喷喷的饭食,等待着犒劳众将士与百姓。在众人的簇拥和推挤下,赵明州与众将领们几乎是脚不挨地的往城中去了。而这次千里来援的华夏,自然也成为了座上宾。

    喧闹的人群散去,战场之上只余部分负责收敛遗体,回收盔甲的队伍,而还有一小撮人马十分扎眼,引得悠悠哉哉落在后面的纪春山不由得翘首观望。

    只一眼,他就惊得差点儿让自己吸进肺里的冷气呛死。

    被那队人马围在中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朱由榔。

    此时,他正静静地立着,一旁的小德子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而傻春扯着他的衣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圣上,老臣劝过您多少次了,顾惜龙体,顾惜龙体,可您呢,跟着百姓冲出城门不说,还……”瞿式肆的手臂激动地直颤,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也跟着哆嗦,“还冲到战场中心,您若是……您若是……您让老臣如何是好啊!”

    朱由榔没有说话,他的脸上还带着同往常一般温和内敛的神态,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扬,但纪春山知道,那只是一种惯性,他的眼神空洞一片,看着不可知的远方。

    “瞿大人,您别怪圣上,是小德子的错。是小德子——不知轻重,差点儿害了圣上。”

    小德子说了一半就开始抹眼泪,眼巴巴地仰头看着瞿式肆,一副引颈就戮的可怜神态。

    “是傻春的错,傻春——傻春拽着缺牙耙跑出来的!”傻春抬起手臂在脸上蹭了一把,袖子上多了一串可疑的油亮液体。

    瞿式肆看看傻春,又看看小德子,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了个遍,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圣上,此事便罢了,万万不可再如此冲动了。护送圣上回去。”

    纪春山赶紧挤上前去,瞿式肆看到纪春山,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纪道长,你可来了,往后还要多多规劝圣上才是。”

    纪春山面上一本正经地应着,私下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朱由榔,压低声音问道:“瓷娃娃,长本事了?”

    朱由榔的目光颤了颤,似乎神游天际的神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惹谁不好,惹瞿大人。”纪春山好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却凝在了脸上。

    朱由榔没有笑,相反,一种莫名的委屈与失落感浮上他的眼角眉梢。

    “你怎么了?”纪春山感觉出了不对劲,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喊她阿州姑娘……”

    朱由榔的声音如同梦呓,纪春山没有听清。

    “什么?谁?”

    “那个华公子喊她……阿州姑娘……”

    第82章 迎战多铎(九)那日的他们是被迫逃往……

    欢悦的人潮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卷席着喧嚣与笑闹,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长街,直奔城北面的公共食堂而去。男人、妇女、孩童、老人箪食壶浆,欢天喜地,吵嚷的声音几乎要掀翻这个迟来的黎明。

    不知为什么,挤在队伍中间的赵明州有了一瞬的怔忪,面前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那日的扬州城,她也是这样被人群推挤着,前往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不同的是,那日的他们是被迫逃往地狱,而今日的他们是主动迎向新生。

    一股暖流击中了她,赵明州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桐君有些疑惑,探究地看向身旁的好友。那张坚定冷静,永不服输的脸上,浮现起交杂着释然与感喟的动容。

    赵明州嘴唇翕动了数下,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真好……”

    那两个字是如此的轻微,如同一声冗长的叹息。

    重活一世,真好。

    救下你们,真好。

    我仍是我,真好。

    留在城中的后勤部队提前准备好了两种口味的大餐,有北方人爱吃的白萝卜炖牛杂碎、铜锅羊肉,也有南方人爱吃的赤豆糯米,烧腊汤圆,更有肇庆城鼎鼎有名的茶油土鸡,方不负肇庆人“无鸡不成宴”的美名。

    百姓和兵众们不分高低,不辨贵贱,捧着饭碗在两处食堂间钻来跑去,在寒风里大声笑着,嚷着,比着谁的饭碗里的肉菜更冒尖儿。

    不时有尽职尽责的传令兵,冲进食堂向众将领汇报多铎大军的动向。而每一次,传令兵带来的消息都会引发新一轮的欢呼。多铎似乎彻底被明州军与援军打没了脾气,一路向广州的方向逃窜而去。

    想来也唯有一座空城的广州,才是多铎部能够选择的生路。

    宴席上,华夏被明州军中的几名女性将领围追堵截,灌得几乎辨不清南北。

    他惊异的发现,在赵明州的队伍里,女子比之男子更为豪爽落拓,倒衬得那出身海寇的罗明受都添了几丝温文。

    整场宴席上,作为主角的赵明州并没有出现多久,她代表明州军向全体肇庆城民敬了三杯酒后,便悄然离席。华夏与几位将领斗智斗勇一番,也终于寻了个机会,狼狈逃出了公共食堂。

    在潮湿的寒风里转了数圈,直到胃里满涨的酒气逐渐消解,华夏才在空寂无人的祠堂里寻到了赵明州。

    那处祠堂是新建的,墙围上还有新鲜的泥茬儿,与寻常的祠堂不同,这间祠堂里没有牌位,只是供奉着一面巨大的旗。

    换上棉夹袄的赵明州从背影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无异,只是那乌黑的长发用一截断箭挽着,别有一番肃杀之气。此时,她正弓着腰,心无旁骛地在旗面上写着什么。

    华夏不想打扰她,但那个背影却牵扯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法迈动脚步,踯躅良久,他终于移步向前。

    他的脚步很轻,就在华夏正纠结,是该咳嗽一声好呢,

    还是退到门外敲敲门好的时候,赵明州却开口了。

    她的唇齿间,溢出一声带着伤怀的笑。

    “让华公子见笑了,我从小字就烂,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华夏赶紧整饬好衣衫,走上前去,这才看清那旗面上密密麻麻的皆是人名。

    “这是……”

    “这是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走了那么多人,旗子上都快写不开了……”

    华夏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力量拉扯着,狠狠地坠了一下。

    “阿州姑娘,节哀。”

    赵明州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对华夏微微展颜:“如果不是你,这旗子上的人会更多,你救了这里的很多人。”她垂首看了看旗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又看了看华夏,“华公子,剩下的名字你来写,如何?”

    华夏毫不犹豫地接过赵明州擎在指尖的笔,郑重道:“华夏荣幸之至。”

    华夏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同样一杆毛笔,被他使来如臂使指,炉火纯青,墨迹氤氲间,一排排精致端秀的字迹跃然旗面。

    赵明州一边指着名录念诵着名字,一边时不时介绍两句,让华夏对于这些笔下陌生的名字,也有了熟悉之感,同袍之谊。

    “小谢娃,是个羊倌儿,广州突围的时候认识的,只会养羊放羊,连杀羊都不敢,别说杀人了……这一次,我说好了让他留在食堂准备庆功宴的,这孩子不听话,硬是跟着去了……”

    “郑辉,海寇,罗明受手底下的。个子老高了,衣服总是破。绾绾给他补了好几次,都补烦了……也不知道今天,他是不是穿着破衣服走的……”

    “李四弟,李家坳的兄弟,爱喝酒,爱吃羊肉,和小谢娃最不对付。前一阵子小谢娃还跟我告状,说李四弟天天盯着他的羊,不安好心……”

    赵明州身体微微抖动,无声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温馨有趣的回忆。

    华夏停笔,侧目看向她。

    宁静的天光拢在她笑着的侧脸上,呈现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其上仿佛有水流动。笑着笑着,赵明州的眉毛低垂下来,整个人也疲惫已极的弓下了腰。

    那无言的痛楚似乎也蔓延到了华夏的身上,他的手腕轻颤,一滴墨迹晕开,化作旗面上一点沉重的泪滴。

    他明明最擅长劝解,此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唯有默默誊录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安静的角落留给赵明州独享。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相伴无声,却又似说尽了万语千言。

    “齐白岳那臭小子怎么样了?”良久,赵明州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

    “齐小弟近日里正跟着陆宇习武,马术、箭术皆可圈可点”,华夏赶紧回道,“假以时日,定是可造之材。”

    “这个世道,可不可造并不重要”,赵明州微笑道,“我只想让那臭小子好好活着,过些人该过的日子——”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突然凝在华夏要落笔之处,拦阻道:“诶,华公子,那里别写。”

    华夏反应极快,湖笔停在旗面上方寸许,转头看向明州。赵明州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那块地方是我留给自己的。”

    华夏一怔,垂头看向那块红旗中间的空位,目光颤动,半晌,一丝温柔的笑意滑过眼底眉梢,最终漫上微凛的嘴角:“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第83章 迎战多铎(十)他欠你的,欠我的,咱……

    白日里的人潮散去,肇庆城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灯火阑珊,光华流转,悬挂在房檐上的灯笼红艳艳的,被晚上的冷风一吹,摇晃摆荡,像极了一个个行走在河畔,一脚深一脚浅的穿着红棉袄的娃娃,让人看着心里暖融融的。

    明州深吸一口气,排空肺里在战场上积淀的污浊,登上了肇庆城墙。

    城墙之上,来回巡视的士兵彻夜不休,却又默契地让出了一块区域,让疲惫已极的明州独处。所有人都知道,明州阿姊喜欢看灯,而从城墙之上俯瞰整座肇庆城,便能看到最美丽温柔的夜灯。可今日,那块区域里却提前立了一人。

    赵明州只是瞟了一眼,便笃定了那人的身份。

    “小……圣上。”她硬生生将“小皇帝”三个字咽回了肚里,但这个“小圣上”听上去似乎更加倒反天罡。

    朱由榔身子僵了一下,回过身来,轻声道:“赵将军。”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只是在明州的马靴上游移,似乎那身醒目的红色盔甲会灼痛他的眼睛。

    明州不以为意,大踏步地走到朱由榔身边,整个身子趴伏在城垛上,凝望着城内的烟火人间。

    朱由榔手足无措地立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直到赵明州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拍了拍自己身畔的城墙,朱由榔方才静下心神,学着明州的样子,看向那条光的河流。

    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人间的灯火抢夺着稀疏的星光,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天上的月色更疏朗,还是人间的灯火更盈亮。朱由榔用余光在明州的侧脸上轻轻一扫,还无暇细看,便急匆匆地挪了开去。

    她的容色与精致春光无关,却自有冬日的凛冽潇洒,挺直坚毅的鼻梁,挡住了一侧月光,在脸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光暗两域,而暗色的那面正朝向朱由榔,反更衬得眸光如星。

    朱由榔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了快跳出口的慌乱。

    “瞿大人跟我告状了”,明州开口道,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城中的绚烂灯火,“他说圣上不听劝阻,带着百姓冲出了内城,差点儿就和多铎的大军撞在一起——”一声轻笑溢出唇齿,明州的脸上浮起暖色,“嘴上说着圣上年轻气盛,小不忍乱大谋,可字字句句的自豪与骄傲,那可是藏都藏不住。这个瞿大人……”

    赵明州笑着转过脸来,定定地看向朱由榔:“我猜得出来,这次也是般般的主意,我替她给你道歉,小孩子不懂事,该说就说,该管就管,不用看我面子。”

    “不是的。”朱由榔低着头道。

    赵明州没听清,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朱由榔抬起头,那姑射真人般的面容便冲进了赵明州的眼眸里,几与天上月色争辉。

    “我说,不是的,这不是般般的主意。是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以为你会和史阁部一样……多铎那贼子亲手斩杀了史阁部,如果他也……”柔软的眉目倏地拧结在一起,朱由榔攥紧了双拳,“如果是那样,那至少在那一刻,我不愿做一个废物。”

    赵明州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地在朱由榔的脸上逡巡了两圈,半晌,方温声道:“没有人认为你是一个废物。”

    “那我也不配做一个天子。”

    “谁说的?”

    ——就是赵将军你说的啊!

    朱由榔的嘴开合了数下,终究是将即将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露出一丝苦笑:“至少——和华公子比起来,我不配。”

    赵明州哑然失笑,她早就从般般口中得知,朱由榔其实能够听到她与般般的对话,但粗线条的她并没有当回事儿,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语也许的确伤害了这位小皇帝,毕竟,没有人天生会当皇帝,更何况朱由榔压根儿就不想当这个皇帝。

    赵明州叹了口气,认真道:“朱由榔,我想……你也许对我有点儿误会。”

    “我承认,我的确说过你不配当皇帝这句话,但是,这和你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你不配当皇帝,皇太极也不配当皇帝,华公子也不配当皇帝,当然,我也不配,这天底下就没有人配当皇帝。”

    赵明州看着朱由榔有些迷茫的眼睛,她知道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如果对方是他的话,也许会认同她近乎疯狂的臆想:“每个人就是自己的君主,所以,这个天下压根就不需要皇帝。”

    “在我来的那个时代,百姓不需要向君主低头弯腰,不需要山呼万岁,哪

    怕它依旧有无数的不足与弊端,但是我们依旧拥有着与现在相比,无限的自由。”

    “朱由榔”,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平静,就如同月照大江流,“在很多时候,能够选择就是能够幸福。如果你也有得选,你想做什么?”

    朱由榔怔怔地看着明州眼里流动的光彩,那里面藏着某种他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如此遥远,又如此辉丽。他不知道为何与赵将军的对话会进行到这个不可预知的步骤,但那一定彰显了赵将军对他与众不同的信任与笃定。

    这样的对话大逆不道至极,又偏生暗藏玄机。

    是啊,他逃无可逃的困境,不就是这非坐不可的龙椅吗?

    如果他能够选择,如果他能有机会,他想做一个冬日长河上披着蓑衣的渔翁。迎着如血的夕阳,背起自己满载而归的鱼篓,里面游着数尾胖墩墩的游鱼。鱼篓悠悠荡荡,合着他回家的脚步声。在那条连接着草庐的小路上,他会遇上巡城归来的部队,他要挑出最肥最大的鱼送给那领头的女将。他不会抬头看她的眼睛,他只会想着她喝下鱼汤的香甜,那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会照亮他回家的小路。

    “我想……”

    话音还没有从唇齿间流泻而出,他的肩膀就被赵明州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今天的话有些越界了,所以无论你想或者不想,愿或者不愿,都是你的自由。但你要记住,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无论是在我心里,还是在般般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废物,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一个好皇帝。”

    赵明州从后腰上抽出一件物什,朱由榔定睛细看,竟是一把用布条缠住的长刀。

    “这个送你,从多铎那儿抢的。”

    朱由榔乖顺的伸出手,接刀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把刀摔在地上。

    赵明州没有笑他,只是轻轻在刀柄上点了点:“他欠你的,欠我的,咱们一点点讨回来。”

    只见那原本刻着“此刀曾杀第一忠臣”的位置被人狠狠地滑了数刀,改成了“此刀曾砍鞑子亲王”。那字迹伸胳膊蹬腿儿,让人不忍直视,却也彰显着诉不尽的嚣狂。

    第84章 迎战多铎(十一)若真如此……合该如……

    这一年的年三十,是永历朝廷的第一个新年。

    公共食堂全年无休,只是过年期间负责做饭打饭的,由肇庆城的居民变成了明州军的后勤部队,一应食材由明州军提供,百姓们可以随时来打饭,给自家的年夜饭里添几个菜。

    城楼上负责守卫的部队也调换了,普通的士兵们放了假,由赵明州带着大小将领们轮番巡逻,守护着肇庆城的安宁。

    华夏带来的部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被肇庆城的居民们盛情挽留,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吃了年夜饭才能走。恰好冬季的洋流不适合归返福建,华夏也就顺水推舟多留了几日。

    永明宫里张灯结彩,小皇帝朱由榔捐出了内帑,为所有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们焚香祈福,而他们的家属也在新年这一日领到了颇为丰厚的抚恤金。与抚恤金同时到达的,是明州军下发的匾额,上书:忠烈流芳。据说,所有的匾额皆是武曲星下凡的赵将军亲笔书写,虽然字迹古拙质朴,却是极有辨识度,引得邻里争相观赏喟叹。

    若说整个肇庆城最热闹的,便是赵明州的府邸了。赵明州住的小院儿不大,围墙也低,半大孩子使使劲儿就能翻上去。倚着围墙种着一棵枣树,枣树枝节遒劲,树枝伸出墙外的一侧被缀上了各式各样的小灯笼,满当当,沉甸甸,粗壮的树枝都难承其重。

    那是肇庆城的百姓们连夜扎的,每家每户送的都不一样,家中有娃娃的,便让孩童踩在自家家长背上,亲手将灯笼挂在枣树枝上,据说能保佑孩子在新的一年健康成长。家中没有娃娃的,便借了旁人家的娃娃来挂灯笼,待小孩爬下来,摸一摸孩子挂过灯笼的手,也能辟邪生财,家道兴旺。

    巡逻一整天的赵明州可不觉得自己有这般本事,她先是被枣树枝上的灯笼撞了头,刚推开院门,满院乱跑的鸡鸭鹅便又给她撞了个趔趄,才站稳身子,呜哩哇啦大喊着的傻春就冲了过来,将一根糖葫芦硬塞到她嘴里。

    ——甜,南大街老李头儿的。

    “家里咋啦?遭贼啦!?”明州摸了摸傻春的头,看着院里快要比围墙高的各种物件儿,瞠目结舌道。

    罗明受苦着脸,将一只小猪压在身子底下,和桐君一道捆住小猪的四蹄:“都是百姓们扔进来的。”

    “那快给人家退回去啊!”

    “来不及……”话音还未落,顺着围墙便扔进来一筐白菜。那人扔得太肆意,筐里的白菜在半空中就飞出筐来,滚得满地都是。空筐倒扣下来,正砸在赵明州的头上。

    傻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明州放声大笑。桐君也想笑,又觉得不忍心,赶紧上前将困在筐里的明州解救出来,大喊着绾绾来给明州梳梳辫子。罗明受光顾着看自己主帅的笑话,一不小心没压住身下的小猪,那小肥猪四蹄一挣,撒了欢儿的跑了起来,将罗明受拖出去好几米。这一下,傻春笑得更大声了,直笑得鼻涕泡都喷了出来。

    就在这鸡飞狗跳、小猪乱跑的当口儿,小院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纪春山和华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差点儿被飞奔的小猪拱出门去。

    “哟,赵将军这是改行了?”纪春山的嗓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像一只冬日午后晒透晒软的猫。

    华夏自不会同纪春山一般看热闹,赶紧上前帮助罗明受围堵小猪。

    赵明州坐在小凳上,半拉破筐还挂在头发上,绾绾正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拉扯开。赵明州疼得龇牙咧嘴,对纪春山没好气儿道:“嘴皮子挺厉害嘛,那鲛皮盔甲我看你是用不着了,抓紧还我,就拿你这铁齿铜牙跟敌军硬磕哈!”

    纪春山敛了笑,装模作样道:“福生无量天尊——赠予之物,当施与无求,一旦离手,便应顺其自然,不可挂念,方为修行之道。”

    赵明州刚欲反驳,后脑传来一阵刺痛,她哎哟一声,老老实实又坐回到椅子上。

    绾绾翘着兰花指,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新年的辫子要好好编,等绾绾给阿姊编完了,阿姊再和道长咬着玩儿。”

    这下连用手帕拭汗的华夏都笑出声来。

    桐君赶紧拽着纪春山往后厨去,一边拉扯一边劝:“走走,纪道长,快说说你能吃什么馅儿的,后厨要包饺子呢!”

    纪春山闻言,笑呵呵道:“我们正一道有四不吃,不吃牛肉,不吃狗肉,不吃大雁——”

    “就让他吃素的!”赵明州嚷道。

    整个小院儿热闹的顶点,在朱由榔一行人到达之后达到了高潮。朱由榔、瞿式肆、苏观生、李成栋带着一干文臣武将将小院儿挤了个满满当当。作为鲁王重臣的华夏,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在朝堂之外见到永历皇帝,赶紧见礼。傻春开心得不得了,也跟着拜来拜去。

    这一圈儿人团拜下来,饺子的香气已经溢出来了。

    般般趁着众人没有注意,硬挤到明州身边,甜甜地小声道:“阿姐,过年好!”

    明州则眼疾手快往般般手里塞了些什么,笑道:“般般过年好,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

    般般眼睛一亮,正准备低头数钱,却被纪春山一把拽走吃饺子了。

    般般被纪春山扯着,还兀自回头看着自家阿姐,笑得春暖花开。明州心里热乎乎的,也报之以温柔的笑。姐妹俩的笑容被那宁静的夜色一晕染,若画中山水,如黛似绸,美不胜收。

    而这一切也落进了一旁华夏的眼里。

    华夏怔了一下,四下环顾,发现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一情景,目光在明州灿烂的笑容上又黏着片刻,方缓缓垂下头,有些释然地笑了。

    “若真如此……合该如此。”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

    “轰”地一声,一点莹亮的光束冲上夜空,星落如雨。那璀璨的光华,在一瞬间扯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让小院中的众人皆翘首观看。那些四散飞溅的星子,映亮了众人惊喜的面庞,落进了人们温柔笑着的眸子里。

    就仿佛在这一瞬,硝烟战火早已远去,等待他们的是永无怅惘的,崭新的黎明。这也许,就是新年的意

    义吧。

    “过年好!”赵明州举起酒盏,大声道。

    “过年好!”无数的酒盏举起,肇庆城的千家万户也随着这烟花声声,共同应和。

    “过年好……”冥想庭院中,杏花树下,一个孤寂的身影遥遥举杯,轻声对赵明州道。

    第85章 迎战多铎(十二)无论你是流民阿州,……

    永历二年,初春。

    在赵明州所在时间线的历史上,1647年本该是永历元年,这一年的春天,永历皇帝从梧州逃亡桂林,又投靠湖南武冈的刘承胤,开始了一段被功高盖主的武将近乎软禁的岁月。同时,清军攻下广州,李成栋部西进肇庆,孔有德部进逼湘阴,湖南震动,清军形式一片大好。

    而在现在的时间线上,小皇帝朱由榔牢牢地坐稳了王位,肇庆城一片欣欣向荣。南下的清军吃了赵明州一记头槌,广州成了空城不说,在肇庆更是连连碰壁,连手握大军的李成栋也提前反正归明,而多铎部除了留下少部分部队驻防广州外,自己则因为后勤不支,被迫班师回京。

    诸神的棋局,因为一对儿姐妹的介入,义无反顾地驶往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而同样偏离了真实时间线的华夏,此刻也要归返浙江,向鲁监国复禀。

    永历朝中上下皆感其恩义,遥遥相送,而最终留在码头上送船队最后一程的,依旧是赵明州、纪春山等相熟之人。

    江天一色间,万舸争流,舟楫如云,蔽日遮天,罗明受不由为之一叹:“哎……当初老子也有这么多船,可惜都被那帮鞑子烧了个干净……”

    华夏闻言,温声安慰道:“罗将军无须妄自菲薄,以明州军之实力,不出半年,定然会再兴舰队,问鼎江海。”

    罗明受无奈地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道:“哎……说是这么说,可是阿姊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她新成立的火枪营呢,怕是没有余力管我咯!”

    正说着,罗明受脑后就啪地挨了一记,桐君清亮亮的嗓音响起:“好啊你,现在敢当着明州的面就说她坏话了是吧!”

    “咱就是磊落坦荡,说啥都不避人,嘿嘿。”罗明受一边陪着笑,一边冲华夏眨了眨眼睛。

    华夏不由失笑,看着在船队检视了一圈儿,缓步走来的明州,迎了上去。

    “赵将军。”

    “粮草,食材,淡水,谢礼都安排好了,这些东西,别说去厦门了,就是去琉球都绰绰有余。”明州笑道。

    “谢礼中还有贫道抄录的数本我教典籍,还请华公子呈送鲁监国。”一旁的纪春山嘱咐道。

    华夏一一谢过,目光在明州的脸上凝了凝,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还请赵将军一叙。”

    若不是还顾及着自身的道士身份,满脸意味深长的纪春山差点儿吹出一记口哨,他识趣地让了开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华夏和明州。

    先是被纪春山“懂的都懂”的笑容刺了一下,又被明州询问的眼神一扫,华夏的脸再一次不争气的红了。他的姿态依旧端方清正,使得那微红的脸颊亦显得相当益彰。

    明州和华夏并肩走到码头僻静的角落,面前是如画西江,身后是春色漫漫,当真美不胜收。

    清晨的空气里添入江上的水汽,格外清新。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华夏道:“华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吩咐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问阿州姑娘。此番多铎大军班师回京,肇庆压力骤减,不知接下来阿州姑娘作何打算?”

    这倒是问到了赵明州的点子上,对于华夏她没有丝毫防备之心,倾囊相告:“首先,是抓紧让明州军的火枪营成军,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其次,是基础设施的建设,我准备以肇庆城为圆心,不断向外进行扩建修复,食堂、厕所、卫生所、学校这些都必不可少,下辖的村镇也要逐步发展起来。”

    “再次,是民兵组织的建立,现在百姓们对从军的热情很高,可以先加入民兵组织进行训练,从中优中选优,战时也能及时补充。”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是完成基础的供需循环,只要我们明州军能彻底自给自足,甚至进行对外贸易,那我们就能有钱,有钱腰杆就会更硬,和武力值的提升缺一不可。”

    明州认真地说完,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当然,这仅仅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紧要的事情,其余的各项事宜桐君她们也都盯着,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华夏微倾着身子,频频点头,脸上也露出了钦佩的笑意。

    面前的女子,双眸莹亮有光,神采飞扬,与最初相遇时的狼狈警惕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女扮男装,牵着齐白岳的手,像一只从山火中逃出来的孤狼。而此刻的她,是傲视群峰的鹰,自有辽阔天地任她翱翔。

    如果当初他能笃定一点,也许……

    一种骤然而起的酸涩击中了华夏,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似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对抗这种不该有的不甘心。

    他早就明白她是峰峦,不该被任何人禁锢,无论她倾心于谁,对方也不可以压抑她的风采。她是赵明州,独一无二的赵明州。

    “阿州姑娘,你想得不可谓不全面,有永历帝统摄全局,有你亲力亲为,肇庆城在未来定然固若金汤,清廷再想拿下它,只怕是绝无可能了。只是——”

    他的语气缓了缓,又添一层肃重傲然:“阿州姑娘,秦国丞相李斯曾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肇庆城外,尚有千里沃土,万里海疆,无数黎民,阿州姑娘难道不想去救吗?”

    “我当然想!”明州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面上却浮起一丝苦笑,“可是,华公子你也知道,我们人太少了。”

    华夏摇了摇头,郑重道:“阿州姑娘,你看到了你的劣势,却忽略了你最大的优势——民心。”

    他的目光从明州的脸上掠过,看向那江上满载的风帆,看向那城外连绵的稻田,看向那些洋溢着笑容的人们的脸。

    “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聚在这里,而你也有力量聚起更多的人。人聚易,心齐难。可只要有你,只要有那面猎猎映日的蚩尤旗,心齐又有何难?”

    “向内看,永历朝的堵胤锡、何腾蛟尚在湖南各地征讨清军;向外看,东面,榆园义军风起云涌;西面,大西军征战云南;南面,鲁监国入主舟山,郑氏家族跃跃欲试;北面,无数抗清义士亦在合纵连横。”

    “阿州姑娘,这世上有万千不愿做奴隶之辈,只待蚩尤旗划破天际,登高一呼啊!”

    赵明州怔住了。

    “我?”

    “就是你,也只有你。”华夏凝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的重复道,如同不容更改的誓言。

    然而,明州的注意力却没有在华夏的身上,她只是惊诧于他提出的理论。

    ——将全中国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联合起来……

    “这不就是……全国抗虏统一战线?”

    华夏温和地笑了,阿州姑娘的口中总能蹦出些他从未听过的词句,但又形容得格外妥帖。

    “正是此意。”华夏点头道。“若有一日,阿州姑娘愿举义旗,联合天下义军,华夏当身先士卒,劝服鲁监国,与阿州姑娘再次并肩作战。”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你是流民阿州,还是蚩尤旗赵明州,华某皆不改初心。

    江风拂过,吹动年轻公子浅青色的直,衣上所绣竹影,随风摇曳,呼之欲出。年轻公子

    肃容端立,拱手而拜:“愿那一天,早日来临。”(第3卷 完)

    第86章 恶紫夺朱(一)赵明州,我杀了你!我……

    盛京的春夜最是旖旎,月色明亮,烟柳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柔婉的花香,绝非朔方草原的苦寒可比拟。奇怪的是,这融化了世间万物的春色却入不了豫亲王多铎的冷眼,他坐在桌案前,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殿中丝竹绕梁,轻纱曼舞,宛若仙境,可多铎的目光却似乎凝在远处,眸中铁骑刀枪渐冷。殿上的姬妾们旋转着靠近,如同一朵初绽的莲花,每一片花瓣都尽态极妍。然而,还不待那花朵舒展的花瓣触碰到多铎,他的脸色陡然一厉,猛一挥手,面前的案几应声而倒。

    顷刻间,温柔乡化作修罗场,舞乐乍停,杯盘狼藉,瓷器碎裂之声与变调的丝竹声响成一片。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响彻殿堂。

    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姬妾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大殿,只留一名还在斟酒的女子哆嗦着缩在一旁。

    多铎醉眼朦胧的向着那个身影一扫,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与愤怒陡然涌上心头。那女子身材瘦削,容色寻常,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杏核般的形状,被那酒盏中的琼浆一照,愈显得摄人心魄。

    可不知为何,女子惊恐不安的表情,在多铎看来隐含着嘲弄的笑意,那侍女的面容模糊起来,只余下那双与那人分外相似的眼睛。

    ——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满清和硕豫亲王,斩落马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钻入贯穿整个头颅。

    多铎暴怒而起,像只受伤的豹子一般,将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子扑将在地!他双腿用力,将女子紧紧钳制在地上,腾出手来朝着那张他想象出来的,恨极痛极的脸狠狠掐去!

    多铎手劲儿极大,甫一用力,那侍女就被掐得翻了白眼,只有双腿还在无力地挣扎着。

    “赵明州,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多铎疯狂地嘶吼着,全然不顾因为太过用力,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尖锐的血丝如同锋利的刀刃,将他森白的牙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让他本就可怖的脸如同魔神。白色的涎液顺着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眼看命在旦夕。

    这时,一双柔软的鹿皮靴踏入殿内,浑不在意地踢开地上滚落的金执壶,向着狂怒的多铎走去。

    “是何人惹我十五弟生气了?”那人声音不大,却稳稳地压制住了多铎暴躁的气焰。

    多铎疯狂的脸色一滞,松开了死命掐着侍女的手。那侍女如同搁浅的鱼一般,嘶声拼命喘了一阵儿,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

    迎面走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深目阔,鼻梁笔挺,端地一看颇为儒雅,可眉眼中的杀伐之气却是藏不住,当真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正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

    “心里不痛快?”多尔衮一撩衣服下摆,坐在多铎身旁。

    多铎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晕眩昏涨的脑袋,充溢在每一处经脉中的激愤转化为无限的颓丧之感。

    “不怕十四哥笑话,我多铎虽不如十四哥军功赫赫,可也是堂堂征南大将军,是父王口中钦赐的‘额尔克楚呼尔’,到头来就败于一名女子之手,连刀都丢了,当真奇耻大辱!”多铎越说越懊恼,手中一用力,杯盏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多尔衮闻言,轻拍多铎的肩,语重心长道:“十五弟,你乃我大清之肱骨,区区一介女子,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十四哥,你没见过赵明州,那女子……”多铎咬紧牙关,半天蹦出几个字,“当真有几分本事。”

    多尔衮浓眉一挑,轻蔑道:“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之将卒,自行剽掠,自残人民,行贿朝臣,诈功为己;明之帝王,专尚奸佞,闭目塞听,罚之无罪,赏之无功。据此观之,明朝的灭亡是板上钉钉之事,别说有一个赵明州,就是再有百个、千个,又能如何?”

    明之将卒、明之帝王当真如此吗?

    多铎紧抿着嘴唇,脑海中又涌现出那日的场景。那些将领不要命地冲上来,几乎是用身躯为后面的同袍开路;那些百姓挥舞着菜刀农具,像蝗虫一般压过来,满脸都是恨不得嗤他肉、啃他骨的愤怒;而那位帝王,传言中最为懦弱无能的朱由榔,竟然也披上战袍,同肇庆城的人民站在一起。连那叛逃无度的李成栋,也仿佛变了个人般,扛住了自己部队无数次的威压。

    但这一切,他该怎么对多尔衮说呢?多尔衮又如何会信呢?别说远隔庙堂的多尔衮了,就是他多铎,在没有和赵明州对阵之前,也绝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番场景。

    千言万语,只化作憋屈的一声长叹,多铎垂下头去。

    见多铎始终一脸郁郁之色,多尔衮缓了语气,温声道:“十五弟,汉人虽众,然在我等眼中,不过是待驯之马,需以智驭之,而非以怒相争。”

    “那小弟该如何驭,又该如何争?还请十四哥明示。”

    多尔衮缓缓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疏朗的月色:“你我都知,这天下非以力取之,更需以谋得之。汉人之中,不乏智慧之士,若能为我所用,何尝不是制约明朝最为强大的力量?‘以汉制汉’,方为治敌之道。”

    “以汉制汉……”多铎低声咂摸道。

    “十五弟可知,那郑芝龙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了……”多尔衮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纹。

    与此同时,远在浙江长垣的陆宇火鼎,却为郑芝龙赴京一事大为光火。

    “这郑芝龙还要点儿脸吗!”陆宇火鼎将手中的书信狠狠掷在桌上,本就辨识度极高的浓眉大眼此刻生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好嘛,一边儿做着大明的南安侯,一边儿还想着做满清的闽粤总督!?”

    他气得指着桌上的信笺,指尖微颤:“吉甫,你说有意思吧,这天底下的叛徒,什么李成栋、孔有德、郑芝龙、还有那谢三宾,怎么有一个算一个,全让咱们给碰上了!”

    华夏对郑芝龙降清一事也颇为震惊,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安慰陆宇火鼎道:“陆宇,李成栋已然复叛归明,此时在阿州姑娘麾下。”

    “这也就是我师父,大仁大义、品质高洁、世无其二,这要是我,我可不要那三姓家奴李成栋!”提到赵明州,陆宇火鼎眉开眼笑,动作大开大合;而提到李成栋,陆宇火鼎则咬牙切齿,捶胸顿足,表情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也让华夏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也正是阿州姑娘高明之处。陆宇,人总是会变的,即便此刻郑芝龙赴京任职,可难保他日后还会不会有所变化,不可以偏概全,遽断人之贤愚。”

    “再者说,此刻鲁监国最仰仗的郑彩将军,不也是郑芝龙的从子吗?”

    陆宇火鼎不屑地嗤了一声,可看到华夏若有所思的眼神,又只得将满口的冷嘲热讽压了回去:“我看啊,这郑家人,也就是那国姓小子靠点儿谱。”

    “郑成功……”华夏轻声呢喃道。

    他记得,他曾对赵明州提起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姓爷,而当时赵明州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

    “郑成功啊,那可是大英雄!”赵明州比了一个大拇指。

    大英雄……这位国姓爷名气不小,今年一月也在小金门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打过几场胜仗,可若论大英雄……恐怕还尚不及吧?

    此时,这位国姓爷的父亲被清廷招降,他又该如何自处呢?阿州姑娘若知道此事,还会认为他称得上“大英雄”吗?那阿州姑娘……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吉甫?”陆宇火鼎连喊了华夏数声,他方才惊醒般猛地摇了摇头。

    “岂可做此想!”华夏蹙眉开口道。

    陆宇火鼎歪着头,也不知华夏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可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倒更像是自我训诫一般。

    ——吉甫这是怎么了,从师父那儿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陆宇火鼎腹诽道。

    第87章 恶紫夺朱(二)“想我阿姊呢?”齐白……

    少年拿起剪刀,银白色的刀锋如同鸟喙,在烛火上轻轻一“啄”,蜡烛芯便被剪短了一节,烛火瞬时明亮起来,映亮了少年清秀而单薄的脸。

    温了这么久的书,眼睛本就疲累,再对上这摇曳的烛火,齐白岳不由得眯起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可这嘴才张到一半,齐白岳就硬生生地止住了,偷眼去瞧身边的华夏。

    自从阿姊将他托付给华夏之后,这位华公子可谓尽职尽责。齐白岳每日有一半时间随着陆宇火鼎习武练剑,一半时间随着军中的秀才文士习字念书。吃完晚膳,华夏又会盯着他温书复习,当真是一刻不得闲。

    但齐白岳并不讨厌这位温润如玉的华公子,相反,他对华夏敬佩有加,是以在亦师亦友的华夏面前,齐白岳很是注意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一瞟,齐白岳就知道华夏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的眉头轻轻蹙着,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愁思。

    “想我阿姊呢?”齐白岳忍不住促狭道。

    华夏的脸颊不孚所望的红了,他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与阿州姑娘无关,不过,若此事可成,定能帮上阿州姑娘的大忙。”

    华夏从来不会将早熟的齐白岳当成不知事的孩子,总是对他报以与成年人相同的尊重,对他提出的问题和建议,亦从来不会敷衍推搪。

    齐白岳一听,精神头儿便来了,他向着华夏的方向倾了倾身子道:“既然能帮上阿姊,那咱们就去做便是!无论成不成,咱们也得尽到心力。”

    华夏看着少年烛光下盈盈亮亮的眼睛,温和地笑了:“我也是做此想——”

    “今日,我收到一封密信,乃是来自南安侯郑芝龙。”

    闻言,齐白岳的眉眼一扬,深深地看了华夏一眼道:“是他?那家伙不是降清了吗?”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郑芝龙乃郑家家主,他投靠了清廷,而他的长子郑成功却于今年一月誓师反清,他的从子郑彩将军你也认识,乃是鲁监国麾下大将。一个家族,何以会像两队战马拉着的同一架马车,奔赴不同的目标呢?那不是注定四分五裂吗?”

    “白岳,若你是郑氏家主,你会如此做吗?”

    齐白岳不说话了,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可如果按照密信所言,那一切便能对得上了。信中,郑芝龙邀我于泉州相见,共商反清大计。”华夏微斜茶壶,用右手食指借着倾倒在桌面上的残茶勾画着。“若郑芝龙降清是假,抗清是真,那他对待长子和从子的态度便能说得通了。郑彩在浙江一带,郑成功在福建沿海,阿州姑娘驻防广东,若三方联合……”

    华夏的食指将三点相连,一条清晰蜿蜒的线条出现在桌面之上。

    “……东南沿海将成为对抗清廷最坚固的屏障。”齐白岳惊喜借口道。

    “没错”,华夏浅笑颔首,“清军不擅水战,若能以整片海洋为基,徐徐图之,只怕北伐指日可待。”

    “那时,我就可以去找阿姊,带着我的队伍给阿姊当马前卒!”齐白岳左手攥拳,在右手的掌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华夏看着欢欣雀跃的齐白岳,心中一颤,面前眉开眼笑的少年,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事昭然于天下的映像,让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情绪再也无须隐藏,就那样敞敞亮亮的冲口而出。

    华夏不由得怅然一叹。

    最初的兴奋过后,齐白岳也敛了嘴角,意识到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可是泉州……现在在鞑子手里,不安全吧?”

    “是啊,所以这次前去泉州,华某要孤身而行了。”

    窗外疏朗的月光一黯,投射在华夏的眸子里,形成一块看不清表情的鸽灰色阴翳。

    他抬起手,轻轻在齐白岳的肩膀上拍了拍:“白岳,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切莫对旁人道也。”

    是夜,躺在床上的齐白岳辗转难眠。那种忐忑的感觉似曾相识,当年齐白岳与赵明州寄居谢三宾处,他也曾有过这种危险的预感。

    在空无一人的静寂里,他将整个东南沿海的形式思来想去,不断推比几方的利益较量,愈想愈觉得华夏孤身前往泉州的计划太过冒险,甚至如同一场压付性命的豪赌。

    在第一缕晨光射入房间之时,齐白岳披衣而起,圾拉着鞋冲入了华夏的卧房之中。

    华夏的房间一如往常的干净整洁,充溢着淡淡的花香,养在窗畔的茉莉兀自盛放,房间中却空无一人。

    齐白岳有些惶急地在屋内转了一圈,终于在瓷枕下方发现了一封书信。墨迹已然干透,可见华夏早就做好了准备。

    “白岳吾弟:愚兄此番泉州之行,行程既定,心无惧色,望弟勿念,切莫忧虑挂怀。沿途所经,皆设驿置邮,吾必于每处驿站,执笔修书,告知己况。约计半月之余,足可抵泉州境,届时再叙别后之情,共话风雨兼程之趣。愚兄此行之事,实乃绝密,故请贤弟严守,万勿使外人知晓,切记切记。伏枕草草,不尽欲言。望弟善自珍重,以待吾归。”

    ***

    “唰啦”一声,赵明州揭开了红绸,露出了遮盖于其下的匾额,匾额上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庆云书院。

    台下的众人欢呼雀跃,赵明州也开心得直拍巴掌。

    虽然肇庆城书院众多,尤以明朝万历时成立的端溪书院为最,可这“庆云书院”于众人而言又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对赵明州来说更是如此。

    这所书院不限年龄,不分性别,只要是能通过入院考试,皆可进入书院修习,而书院的一应支出,包括院生们的食宿费用皆由永历朝廷承担,勿须院生们操心。书院的山长乃是永历朝大学士苏观生苏大人,此时这位新上任的山长正扶着自家老母,牵着义子激动地老泪横流。而最让赵明州开心的,是明州军中数人也通过了入院考试,其中绾绾便榜上有名。

    苏观生哽咽着结束了开学致辞,说什么也要让明州也说几句。赵明州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众人,不由恍然。

    在明州军和肇庆百姓的共同努力下,肇庆城有了食堂,有了厕所,有了卫生所,到如今竟是有了公立的学校。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肇庆不仅能够独善其身,也终于走上了兼济天下的道路,这是穿越之初的赵明州绝难想象的。

    明州记得,昨夜里般般还兴高采烈地跟她叫嚷,闻名天下的张岱也要来书院讲学。明州不知道张岱是谁,但看到妹妹开心,她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而此刻,昨夜温暖的笑容,也呈现在今日明州的脸上。

    “祝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州大声道。

    “好好好——”苏大人在旁边拍得巴掌都红了,他的义子苏大强也是第一批入学的新生之一。苏大人生怕百姓们觉得他走后门,为了避嫌恨不得躲到海上去。好在苏大强争气,此次考试名列前茅,倒是没有辜负苏大人天天给他开小灶。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起了一阵骚乱,赵明州心念一动,心中暗道:总不会是好事成双,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岱今天就来了吧?

    第88章 恶紫夺朱(三)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

    分开喧嚷的众人,赵明州看见张翠娥正压着一个瘦高条的男子,男子发冠散乱,衣衫褴褛,竟似乞丐一般。

    “阿姊,这小崽子说是你弟弟呢!”张翠娥脆生生道,引得众人皆抻长了脖子围观。“咱们阿姊哪有什么弟弟,敲竹杠竟敢敲到咱阿姊头上。”

    一直扯着明州衣袖的绾绾心中不忍,轻声道:“看样子也是可怜人,就是敲竹杠只怕也是走投无路。”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明州

    的手,去扶那垂着头似乎毫无知觉的男子。

    绾绾的手刚一触到男子,那男子便触电一般向后猛地一缩,倏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憔悴而年轻的脸。

    “白岳!”明州几乎是在瞬间就认出了面前的人。

    记忆中的少年依旧是那般清俊单薄的眉眼,身量却如同拔节的竹子一般高出了一大截。听到这一声唤,齐白岳的目光便如箭一般狠狠扎在明州的脸上,再也不肯移开。浓黑色的眸子颤了颤,从眼底深处翻涌出无尽的依恋与思念,少年的嘴唇微动,嘶哑喊道:“阿姊……”

    这一变故可把张翠娥吓坏了,她哪能料到,自己朝夕相伴的明州阿姊竟真的有一个弟弟!?心里一慌,钳制着齐白岳的手便松了,压着的少年便也顺势向前一倒,撞进了明州的怀里。

    赵明州先是脑海中蹦出一句:这臭小子竟然长这么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少年此刻正如归巢的乳燕一般,蜷曲着身体扑在她的腿上。

    明州使了使劲,没有拉动他,却听见齐白岳闷闷地呓语道:“阿姊……救救华公子。”

    明州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华夏怎么了!”

    可怀里的齐白岳却再也没有了声息,彻底晕死过去。

    待齐白岳从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已是黄昏十分,他的床榻旁围了满满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消瘦的手伸向明州。

    “阿姊——”他轻声唤道。

    赵明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大夫说你赶了很远的路,需要好好调养。”明州的声音温和而柔软,像一只手抚平了齐白岳眉头紧蹙的褶皱,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晕倒之前说,让我救救华公子,他怎么了?”

    齐白岳没有开口,而是警惕地扫向床前围拢的众人。赵明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向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瞿式肆与苏观生会意,带领罗明受,桐君,李成栋等人离开了卧房。

    纪春山离去前,还颇有些不放心,回头严厉地盯了齐白岳两眼,直到看见赵明州安抚性的眼神,方才转身而去。

    至此,房间中只剩下了赵明州,朱由榔和半躺在床上的齐白岳。

    齐白岳的目光从赵明州的脸上挪开,一瞬不瞬地凝着朱由榔。少年眼神不善,像一只未长成的狼崽子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朱由榔下意识地看向明州,赵明州温声道:“白岳,还不见过圣上。”

    齐白岳没有移开目光,心中暗道:就是这个家伙——嘁,除了长得好,还不如华公子呢!

    可既然赵明州开口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见过圣上。”

    朱由榔浅笑颔首,手掌向上虚扶了一下:“华公子所遇何事,小兄弟但说无妨。”

    齐白岳从怀中摸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书信,递给赵明州:“华公子应郑芝龙之邀,孤身前往泉州商议复明大事。华公子已经去了半月有余,前些日子华公子还同我有书信往来,可这些日子便再也没有书信寄来。”

    齐白岳放在锦被上的手倏地攥起:“我觉得不对劲,可华公子不许我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有借由军粮采买之由,遣人去泉州探问。结果——”

    “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华公子来过泉州!”

    赵明州和朱由榔对望了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妙。暂且不论泉州此刻还在清军辖下,仅就华夏本身慎重冷静的为人,便绝不会做出不进行后续安排就轻易消失的事情。而能导致这个结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华夏此时已然被困,无法掌控自己的人身自由。

    “阿姊,你会救华公子的,对吧!”齐白岳抬起头,满脸希冀地凝望着赵明州的眼眸。“我也随阿姊一起,做阿姊的马前卒!”

    赵明州只觉太阳穴处的青筋重重地跳了一下,她沉声道:“华公子出了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这就和瞿大人商量商量。”她倏地站起身,对齐白岳道:“但有一点,你不能跟着,你现在这个状态,跟着去了也是累赘。”

    她知道齐白岳性格执拗,不一竿子打死了以后都是麻烦,所以也不在乎出言轻重,用命令的语气对齐白岳下了禁足令。

    她心中记挂着华夏,浑然忘记了朱由榔还在卧房中呆着,竟是掉头便走了。朱由榔和齐白岳有些尴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朱由榔忙起身道:“朕……朕也同瞿大人和赵将军商量商量去。”

    那手足无措之态出现在过分漂亮的面容之上,显出一种违和的滑稽感。

    看着朱由榔离去的背影,齐白岳冷嗤一声:“废物篓子,白耽误了阿姊……”

    他并不在意明州的禁足令,他有这个自信,永明宫中除了阿姊,没有人能困得住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齐白岳的自信不同,赵明州面对永历朝有名的小诸葛瞿式肆瞿大人则只有赔笑的份儿。

    听赵明州将前因后果叙述完,瞿式肆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他捋了捋长髯,认真地看向赵明州:“赵将军,某从来不怀疑你领兵打仗的能力,也从来不质疑你对圣上的赤胆忠心,可某还是希望赵将军能忖度忖度,为了一位书生而深入险境,甚至将整队人马困于泥沼,这件事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垂下眼帘,露出一丝苦笑:“不合情也不合理。”

    瞿式肆点了点头:“既然赵将军知道——”

    “但却合良心。”赵明州开口打断道,“瞿大人,我听百姓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时赣州失守,以丁魁楚为首的一干人等力主逃跑。在那个时候,逃跑似乎才是合情合理的选择。逃跑了,不用死人,不用身陷险境,不用承担君主可能的勃然大怒,事后翻旧账,无论怎么想,逃跑对于臣子来说都是最优解。”

    “可是瞿大人没有选。末将听说,是瞿大人和苏大人力排众议,支持圣上固守肇庆,方有如今之局面。那一刻,瞿大人没有在乎情理,没有在乎表象上的安全,选择了自己的良心。给我讲故事的百姓言之凿凿,就好像当时当日朝堂上的情形他亲眼看到了一般。”

    “瞿大人是清流,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的良心。”

    不自觉地,一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瞿式肆的嘴角,他此生所做最不后悔的决定,便是力排众议站在永历帝朱由榔一边。那在心中灼灼发光的一瞬,此刻被赵明州说来,竟是格外动听。

    赵明州也笑了:“瞿大人,我虽然没有你那么有文化,但我……也有良心。那日多铎带大军围城,若不是华夏华公子,我军中的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见到第二日的太阳,肇庆城的很多百姓也会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是华公子,借来了郑彩的队伍,千里来援。那时的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行为究竟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抱拳,向着瞿式肆,这位永历朝堂之上最有名望的大臣深深一拜:“恳请瞿大人出面,让明州做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

    校场之上。初暑已至,校场四周的土地上已经生出了繁盛的草甸,广袤的中心区域却因着大军的踩踏而一毛不拔。立在点兵台上的赵明州,垂头凝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从面目表情来看,就能轻易的分辨出新兵与老兵的区别。

    那些逃人出身,跟随赵明州起兵的女子们,此刻早已成长为了部队中的领袖人物,她们或是与桐君一样,担任副将之职,成为明州的左膀右臂;或是以老带新,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营连长官。她们的眼神平静而沉默,唯有那一双瞳仁凝着赵明州的方向,燃着不息的火。

    罗明受麾下的海寇和李家坳的良家子多是男

    子,神态也更轻松一些。他们没有经历过逃人部队最初的惨烈窘迫,加入明州军后还未尝一败,再加上此番大胜多铎,已是自信漫溢之态。

    而新近加入的李成栋部,面上的表情就更为复杂一些。他们既庆幸于自己能活着归入明州军,又对自己的未来颇为忐忑。是以时不时地看向李成栋,想要从自己曾经的主将面上得到些许的安抚。

    赵明州轻轻呼出一口气,扬声道:“姐妹兄弟们,这次去泉州是场硬仗。满清虎视眈眈,肇庆城尚在建设,所以我决定将大部队留在城中,以防外敌,只带2000人马前往泉州。”

    闻言,老兵们纹丝不动,新兵们却遏制不住心中震惊,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明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不仅如此,这2000人马还要昼夜行军,只带足四日口粮,其余粮草要至泉州才能再行补充。换句话说,这次泉州之战,无论对手是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89章 恶紫夺朱(四)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

    此话一出,就连见惯了赵明州惊人之举的罗明受都露出了瞠目之色,但那刚刚睁大的眼睛与骤然扬起的双眉,都在桐君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的一瞬而烟消云散了。不过,罗明受有人看管着,不少新兵还是忘记了自家长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校场之上,顿起蛙声一片。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等着众人惊叹完,方道:“所以,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家中独子独女的,出列!”

    绾绾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兵,同自己的逃人身份不一样,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那女兵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接绾绾的目光,而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小罗……”绾绾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阿姊下令了。”

    女兵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嘘”声。

    绾绾咽了口唾沫,闭紧了嘴,从未像今日这般庆幸自己逃人的身份。

    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倒是有几名李成栋部南珠营的将士们一脸迷茫地站了出来。

    赵明州点了点头,继续道:“家中老婆有身孕的,出列!”

    又有几名李成栋部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罗明受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就朝李成栋部南珠营的方向瞪了过去。桐君几乎是硬生生把他脑袋扳了回来,训斥道:“多大人了,你管别人干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罗明受心里替明州委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给他们脸了是吧,明明知道阿姊这趟九死一生,还巴巴儿地出列呢!怕死别当兵啊!有没有点儿觉悟!”

    桐君本来紧簇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嘴角勾起,笑着嘲道:“哟,这话说的,你刚来的时候觉悟还不如人家呢,净厕君!”

    罗明受一听这外号儿,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不都得学习嘛,我这也是成长了,要不你能看上我?”

    这下,脸红的成了桐君。

    二人的窃窃私语压得很低,可心直口快的海寇们却没有那么讲礼数,若不是有长官们盯着,只怕拳头就要招呼到那些出列的人头上。

    “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的,出列!”

    “年岁未及弱冠的,出列!”

    “书院新生,出列!”

    闻言,绾绾嘴唇向下一撇,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小罗这时候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学着绾绾方才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女的小腹:“诶,将军喊你呢!”

    绾绾别着小花儿的脑袋差点儿钻到地缝里,她双手合十,低声告饶道:“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俩谁也别出卖谁哈!”

    小罗龇牙乐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赵明州在点兵台上费劲巴力喊了半天的“出列”,最终也只有李成栋部的几十人站了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各营长,把自家符合标准的战士点出来!”

    这下可好,各营营长一哄而上去队列里抓人,士兵们有的掉头就跑,有的拼命抵抗,还有的反推着营长出列,嗷嗷叫着:“你媳妇不也怀孕了吗!”原本纹丝不动的整齐队列闹成了一锅粥,倒衬得李成栋部安静的可怕。而那些本已老老实实出列的战士,更是满脸通红,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

    一个汉子被自己营长逼急了,掉头就往点兵台上冲,一边跑一边嚷:“赵将军,俺不是孬种!俺要跟着你打仗!”

    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似乎把所有人都炸醒了,营长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战士们停住了奋力的反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点兵台上的赵明州。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本已出列的李成栋部士兵,又悄无声息地挤回了自己的队列。

    赵明州只觉喉咙有些堵,刚欲开口,却闻听一声清亮亮的女声:“火枪营,出列!”

    红旗猎猎招展,在数百人簇新的盔甲上留下赤红色的倒影,赵明州抬眸,看向这支自己全力打造的火枪队伍。

    队伍的营长是赵明州手下最得力的探马,李成栋部围城之时,便是她孤身敌后,探出了对方的虚实。

    “火枪营全体官军点选完毕,家中独子独女者十人,家中妻室有身孕者二十三人,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者五十八人,年未及弱冠者十六人,考入书院者三人。火枪营全体愿下军令状,战则并肩而立;行则携手同路;困则相扶相济,无分男女、贵贱、强弱,皆为同袍,俱为手足!故,火枪营全体,请战泉州!”名叫李攀的女营长高高地昂起头,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南珠营全体,请战泉州!”

    众人倏地回头,将目光直直地盯在李成栋部的将士们身上。最初的忐忑从他们的脸上涤荡而去,剩下的只有因激愤和耻辱而微红的眼睛,和因为咬紧牙关而紧紧抿起的唇。

    这是整场点兵中一言不发的李成栋,说出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一抹明亮的笑意跃上赵明州的嘴角,如同清晨平静的湖面陡然跳出的一尾金鲤。

    “好!火枪营、南珠营全体都有!今日未时,出发泉州!”

    “不是,凭什么啊!”赵明州军令一下,罗明受差点儿蹦起来,“带火枪营也就罢了,带李成栋是几个意思啊!”

    他强力压抑着自己不甘的声音,火气拘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憋得他直咳嗽。

    一旁的桐君倒是冷静得多,她微微低垂着头,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军令如山,明州说什么便是是什么。”

    罗明受哪里肯依,满脸委屈地伸手往南珠营那边一指:“桐君,咱们说实话,我打仗还不及他吗!”

    桐君往李成栋那边扫了扫,那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此刻面上静重如山。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听明州的。”

    ***

    “赵明州!你几个意思!”桐君柳眉倒竖,堵住了赵明州回去的路。

    明州心里猛地一跳,她知道桐君的习惯,但凡直呼大名了,她必有灾殃。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脸上的笑容就先堆了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啊,我的好桐君?”

    “你还好意思问我!?咱俩形影不离多久了,以前多难的日子我都陪你过来了,我说过一句苦一句累吗?你倒好,这次这么难打的仗,你不带我?你不带罗明受也就罢了,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就不带我!你凭什么不带我……”极致的愤怒过后就是难抑的委屈,桐君的脸哆嗦了一下,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她同罗明受一样,在校场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儿。可她万事以明州为重,绝不会在众人面前驳她的面子。可私下里寂静无人,这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憋闷的戾气便肆无忌惮得发作出来。

    明州心里一颤,伸手拉住了桐君气冲冲抹泪的手,轻声道:“五月初四。”

    桐君的眼睛倏地睁大,滚落到一半的泪珠也似乎在瞬间凝结了。

    “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已经够内疚了。我这朋友,还没混蛋到要将你们夫妻俩都拖到战场上去。”

    第90章 恶紫夺朱(五)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

    五月初一下午未时,明州军两千兵马出发,奔赴泉州。肇庆城万千百姓出城相送,队伍迤逦数里。史书有载,永历帝纡尊降贵,亲临校场,目

    送三军,扶赵将军于马上,其情殷殷,其意拳拳。名叫绾绾的史官毫不吝惜自己的笔墨,将这段千里相送描写得情真意切,让后世人读之潸然泪下,可其中滋味,却只有送自家阿姐上战马的般般才能体会。

    是夜,般般在雪白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皱巴巴的床单如同高低错落的山峦,铬得她心绪烦躁。虽然阿姐从未向她言明,可泉州凶险,鞑子嗜血,她又如何不知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般般翻身而起,走出了自己的病房。

    冥想庭院依旧是曾经恬静美好的模样,似乎无论世事如何流转,人间如何纷乱,这始终是维护着她与朱由榔内心宁静的居所。也正因如此,她给这个冥想庭院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宁芳。

    此刻的宁芳也已入夏,庭院正中心的杏花树依旧璀璨盛开,树冠如伞,将整个小院囊括其中。树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坐着,面前放着一方小几,几上端坐着一个胖墩墩的白瓷茶壶,和两个晶莹剔透的茶杯。

    听到般般的脚步声,那身影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温柔笑着的脸。

    “般般,来。”朱由榔抬起手,轻轻招呼着。

    莫名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冲上般般的鼻腔,她只来得及瘪着嘴喊出一句“小王爷”,剩下的话语便淹没在滂沱而下的泪水之中。

    朱由榔赶紧起身,拉着哭得看不清眼前道路的女孩儿到树下坐稳,小心翼翼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他没有劝阻,只是任由般般继续着她发泄般地哭泣,待她气息稍稳,便递上一杯温热的茶。

    那茶水温热熨帖,不烫嘴,还暖呼呼地充盈了女孩儿吸进了凉气的胃。一杯热茶水下肚,般般酝酿了片刻,打了一个嗝。

    “好喝……”般般小声嘟囔道。

    “这是唐王送的兰雪茶,我也没想到能带到宁芳来,咱们般般是有口福的。”朱由榔眯起眼睛,笑容从狭长睫毛掩映下的瞳仁里流泻而出。

    般般盯着他看,终于也露出了笑容。无论看多少次,这张温柔而美丽的脸都让人由衷心喜,也不由得让般般替他觉得遗憾。

    “我不想让阿姐去泉州……但我也知道劝不住她。”般般捧着茶杯,将上半身倚靠在杏花树厚实宽大的树干上。

    朱由榔歪头看她,半晌方道:“般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般般究竟是孩子心性,转过头来惊喜道:“好呀!”

    “般般,你很了解历史,应该知道曾经的山东按察使沈忘沈大人吧!”

    般般点了点头:“嗯,知道,探案如神的沈大人嘛,我们那个时代有很多关于他的电视连续剧呢!他和柳仵作的事儿是真的吗?真的是那么传奇的爱情故事吗?”

    女孩儿的眸子亮晶晶的,盈着无限的好奇与笑意,朱由榔忍俊不禁:“是真的,沈大人和柳仵作当真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今天讲的故事和柳仵作无关,而是史书中并没有记载的,沈大人同皇爷爷的故事。”

    “沈忘和……万历?”

    “是啊,史书上只说,皇爷爷极信任沈忘,使得沈忘数十年屹立朝堂不倒,却不知皇爷爷曾与沈忘有约,要去济南府一叙。沈忘与柳仵作大婚之时,皇爷爷力排众议,无论如何都要践行这个约定。可最终,却还是在临行前被张居正拦下,终究未能成行。而这,也成了皇爷爷一生的遗憾。”

    “父王对我说,在皇爷爷临终之时,他在床前伺候,曾听皇爷爷一直絮絮着与沈忘的约定。弥留之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济南府的雪好大啊……”

    朱由榔静默无语,八卦的笑容也从般般的脸上消失了,只剩一片同情的惨然。

    “所以,般般,一个人若是真心想见什么人,真心想去什么地方,你是拦不住她的。无论那里是鲜花亦或是荆棘,就让你的阿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朱由榔缓缓低眉,眸光闪动,“我不想让她遗憾。”

    ——可是,阿姐是去见华公子啊!虽然……虽然华公子救了我们很多人,可是阿姐这样拼了命去救他,会不会……

    “那你呢,小王爷,你会不会遗憾?”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了转,竟也只问出这么一句。

    朱由榔的面孔有一瞬的怔忪,仿佛月夜下盛开的昙花突遇疾雪,洁白的花瓣尚未完全舒展,便凝固在更为深邃的洁白里。

    但是很快,安抚的笑意便漫了上来,将眼眸中的失落淹没了。

    朱由榔没有回答,只是又斟了一杯兰雪茶,一手扶盏,一手托底,递到般般眼前。

    “般般,喝茶。”

    般般看着面前毫无竞争意识的朱由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早熟如她,又如何不知朱由榔对自家阿姐的青眼相待呢?而她与朱由榔生死相依这么多时日,自然是全心全意支持朱由榔的。可奈何阿姐意不在此,朱由榔又从未言明,只留她一个看得门儿清的旁观者干着急。

    般般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吧!”

    就在般般和朱由榔在宁芳长吁短叹之时,罗明受和桐君也正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向着城墙的方向摸去。

    月黑风高,正是适合偷跑之时。

    “咱们这样不听号令,阿姊不会生气吧?”明明逃跑的提议是罗明受率先说出来的,可事到临头了,想起明州那带着一半戏谑一半严肃的笑,罗明受还是有些紧张。

    “让明州冲我来,你怕作甚。她不带我,还不兴我自己去了!?这是哪家的道理?”桐君冷硬回道。对于明州不肯带她去泉州之事,她始终耿耿于怀。虽然她明白明州的好意,可在二人出生入死的友情面前,一场婚礼又算得了什么?

    罗明受看着身旁一身黑衣的桐君,忐忑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桐君,虽说为了战事,咱们的婚礼延后了,可是……可是你还会嫁我的,对吧?”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被罗明受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仿佛口里含了烫嘴的山芋,说到最后嘴唇都开始打颤。

    桐君回头瞪了他一眼,半晌却又笑了,夜空中稀疏的星子坠落在她的眼波里,格外明亮。

    “天天担心些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