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恶紫夺朱(六)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
肇庆新城几乎是罗明受和桐君一砖一瓦参与修建起来的,所以他们最是知道防卫薄弱之处。今夜,他们算准了守卫换防的时间,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城。可是谁料,有人和他们打着相同的算盘。
二人贴着墙根,屏息提气,脚步声微若无声,转过一个转角,迎面便撞上了一名黑衣人。
桐君反应最是迅捷,她和罗明受黑衣夜行乃是为了趁夜出城,投奔明州先行的队伍,那这个黑衣人又是所谓何事?非奸即盗!若说一场婚礼的份量要远远低于她与明州的情谊,那肇庆城百姓的安危又似乎略略高于其上。于是,桐君将“夜奔”一事抛诸脑后,化拳为爪,一个纵跃扑了上去。
罗明受紧随其后,
妇唱夫随,也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三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那黑衣人竟是不落下风,那人脚步移动飞快,身形极其灵活,他不断地与桐君和罗明受拉开距离,后脚蹬地发力,腰部迅速转动,带动后手拳向前直线打出,动作果决迅猛,让桐君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等一下!”桐君和黑衣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收拢了拳风。
二人戒备地盯着对方,而对方没有异动才缓缓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定睛细看。
“你是……明州的弟弟!?”
“你是阿姊的副将!”
罗明受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道:“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
“你/你们想做什么?”还不待他笑着走到二人中间,就听桐君和齐白岳异口同声道,罗明受吓了一跳,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孰料二人没有看他,而是思量片刻,谨慎道:“你是想出城追阿姊/明州?”
说出这句话之后,桐君和齐白岳都下意识地松了拳头上的力道,整个人放松下来。
“明州不是说了,让你在城中养伤吗?”桐君瞥了一眼少年瘦削的身形,暗自诧怪这么一个风吹便倒的身条儿,怎么打起拳来那般狠辣。
“阿姊也不准你跟着啊!”齐白岳毫不示弱,轻飘飘回怼道。
罗明受挠了挠头,看了看唇形锋利如刀的桐君,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齐白岳,叹了口气道:“咱们……相逢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走?”
二人也不应声,只是悄无声息地继续向城南方向走去。
罗明受砸吧了一下嘴,得,又来一个祖宗。
虽然三人已经尽量加快脚步,可平日里明州军的训练有素,在今日成了他们的绊脚石,因着刚刚的一番较量耽误的时间,终究是没有赶得回来,等到三人到达预定的目的地,轮岗的士兵已经换岗结束了。
桐君气不打一处来的瞪了齐白岳一眼,齐白岳倒是不甚在意,思考了片刻转身就要往别处去。
这时,城墙的一束火光遥遥地投射过来,桐君眼疾手快,一把将半个身子暴露在火光中的齐白岳拽回到阴影之中。
只听城墙上的士兵惊喜道:“纪道长,您怎么来了?”
桐君熟悉的惫懒声线响起:“睡不着。赵将军这一走,总感觉心里多了些忐忑。”
士兵笑道:“道长尽管安歇,无论赵将军在或不在,吾等定能护得一城百姓安全。”
“这我自然信你。”
二人畅快地笑了一番,却听纪春山道:“我刚才转了一圈,觉得城北那边人数还是有些少,你带着几个兄弟也过去转转?”
“既然纪道长不放心,那我便带着兄弟们去一趟,再添补些人手。”那士兵应得爽快,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躲在城墙下方的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都不由得悄声出了一口气。
这时,投射在城墙上的光影逐渐扩大,手持火把的纪春山似乎向着城墙的边缘走来,三人只能将身体更加贴紧墙壁,连鞋尖儿都不敢露出来。
那巨大的光圈儿凝了片刻,突然响起一声戏谑的轻笑。
“机会给你们了,抓不抓得住,看你们自己了。”
***
华夏静静看着牢房窗格中漏进的片缕月光,那苍白的光彩穿过不远处的松树林,在地面上投下摇荡的剪影。华夏回转过身,在粗糙的墙壁上划下一道刻痕。
七道刻痕,整整七天,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整整七天了。
往日里整齐挺括的直襟已成褴褛,如玉的面容也深深凹陷下去,颧骨耸起,在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方才划下刻痕的墙壁上,晕染上了形如红梅的斑斑血点。那些血渍来自他伤痕累累的双手,原本修剪的一丝不苟的指甲此刻已经不见了,嫩粉色的皮肉翻开来,让人见之惊心。
他依照郑芝龙密信中的指示,在泉州得月楼相候,却被如同天降的大股清军围困。华夏一介书生,没有能够傍身的武艺,又是孤身一人,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而在这牢中度过的炼狱般地七日里,华夏也逐渐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郑芝龙应该是彻底降清无疑了,他只带数百亲兵投奔清廷,却又被清廷裹挟着前往北京,当真是蛟龙如泥淖,再也翻不起风浪了。而郑芝龙唯一的筹码,便是他实力强劲的郑氏家族。可偏巧,郑成功不愿归附清廷,郑彩又站在鲁监国这一边,郑芝龙若想得到清廷的青睐,恐怕就只有立下大功这一途径了。
此刻的郑芝龙,没兵,没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该如何立功呢?
唯有……诓骗了吧。
他华夏一介书生,仰仗的只是鲁监国的信任,不值得他郑芝龙大动干戈。那他想要引君入瓮的,只怕是……
这时,冗长的地牢通道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华夏眉头轻轻蹙了蹙,整敛衣衫,在铺着稻草的角落端正坐好。
先是次第亮起的火把,再是手握锁链钥匙的牢头和小兵,而走在最后的,则是华夏再熟悉不过的,让人生厌的面容——谢三宾。
谢三宾一手缕着长髯,一手做作地提起衣摆,生怕沾染到地面的污泥。哪怕光线晦暗,华夏也能听到他不间断地厌烦地砸吧声,能闻到他袍服上直冲人天灵盖的恶香。
——有些人,真的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啊……
华夏微微眯起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啪嗒”,那是狭长的指甲与地牢的栏杆相碰击,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华夏抬眸,正对上几乎要将脑袋塞进牢里来的——谢三宾的大脸。他的双手抓握着栏杆,留着一截长指甲的小指夸张地上翘着。
“吉甫贤侄,今日你想明白了吗?”
第92章 恶紫夺朱(七)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
谢三宾笑眯眯地看着端坐在草堆上的华夏,这对于华夏来说炼狱般地七日,与他而言却有如身在云端。那原本风雅俊美的甬上狂生之首,此刻成了零落委地的污泥,看着他衰败,看着他腐朽,那是比杀了他都更令人快意之事。
七天以来,谢三宾不断了解到各方势力为了营救华夏而拼力奔走,直到他发觉赵明州也加入了这场荒谬的营救之中,一颗心才算妥帖的落了地。
只要那个女人敢来,便绝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谢三宾的笑容更加甜腻了。
华夏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想明白?若是七日牢狱之灾便能更改吾志,那我便不叫华夏,该改名叫谢三宾才是。”
谢三宾垂垮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暗暗咬紧了牙关,心中怒道:阶下之囚还敢呶呶嘶叫,当真是不知死的狂生!可如今你再狂又能如何,还不是要在我的脚下挣扎求生吗?
瞬息的怒火被紧随而至的嘲讽浇灭,谢三宾笑道:“吉甫啊,你还是如此这般地冥顽不灵。谢某本人对贤侄并无恶感,乃是真心劝诫,只要贤侄愿意归顺我大清,这牢狱之灾便是入朝堂的投名状,是上重天的登云梯!”
谢三宾激情洋溢地一挥拳头,大声道:“贤侄啊,聪明如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天要变了!若还固执己见,抱着将死的明廷//伪作//爱国忠君,那才是逆天而行啊!”
华夏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半眯着眼睛,等待谢三宾彻底表演完,方缓缓开口道:“谢三宾,留着力气到多尔衮那里歌功颂德吧,我累了,你退下吧。”
纵使玉山倾颓,却自有不怒自威之声势,反衬得谢三宾若聒噪的伯劳鸟,气得谢三宾暗暗捏紧了拳头。
——若不是洪承畴起了招徕之意,谢某才懒得给你做嫁衣呢!
谢三宾轻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股恶香扑面而来,华夏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哼,死到临头还在装腔作势。华夏,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还当你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吗?瞧瞧这恶臭的稻草,瞧瞧这鲜血淋漓的墙壁,再瞧瞧你这衣衫褴褛的丑态。污秽,当真污秽至极!”
“污秽?”华夏的声音里夹杂着轻蔑的笑意,他轻展广袖,指向那片月光投下的剪影,光影摇荡间,呈现出窗外松林的形态,“半床花影,一枕松风,当真风雅至极。”
眉眼里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如抱香而死的菊。
谢三宾一生执迷风雅,却不想在此时输给了一名阶下囚。他看着那噙在华夏唇角的笑,心中的恼恨再难抑制,口不择言道:“你此时还笑得出!?谢某早已将你的弱点握于手中,不怕讲给你听!”
他呲着泛黄的牙,大吼道:“你的弱点就是那赵明州!”
谢三宾此举,无异于将满清暗中打得算盘呈现于华夏面前。可谢三宾并不在意,他知道华夏已经没有能力逃出生天,所以即便将计划相告也并无大碍。
如谢三宾所料,笑容从华夏的脸上消失了,他冷冷地瞪视着谢三宾,唇峰如
刀:“你说阿州姑娘?”
“没错!就是你那阿州姑娘!”谢三宾咆哮着。
“不愧是你啊,谢三宾。”半晌,一阵畅快淋漓的笑从华夏口中喷薄而出,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方才止住了笑,微微前倾身子,勾唇看向谢三宾。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从这位年轻的公子的每一处毛孔流泻而出,让谢三宾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弱点。”
***
而此时,华公子的“弱点”正行在一条冗长的山路之上。
为了能尽快抵达泉州,赵明州带领明州军昼夜不停地赶路。这次赵明州抛弃了大批量的骑兵,选择了以步兵为主的阵型,而这种高强度的步行让李成栋叹为观止。
这是他加入明州军以来,第一次随大军出征,也正是这次出征,才让他真正看清自己麾下南珠营与正牌明州军之间的差距。
赵明州对待降兵降将都格外厚道,并没有将曾经的兵将打散分到各自不同的队伍,而是极其信任的将李成栋原来的兵众一个不落地还给了他,因此南珠营也成为了整个明州军人数最多的营。与之相反的,新成立的火枪营人数少,一老带三新,长官也以女性居多,背上皆背着两杆由油布细细包好的枪,一长一短,几乎从不示人。
与南珠营相比,火枪营的辎重更多,士兵们每日除了行军赶路,还要维护枪支,搭建帐篷,甚至进行短距离的狩猎,承担了比人数众多的南珠营更为繁重的任务,可火枪营的士兵却没有一个抱怨掉队的,相反,她们浑身上下皆是昂扬之气,连唱歌的声音都是最大的。
哪怕成为了明州军本身,李成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也逐渐接受了,自己败给赵明州从来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这时,一阵喧哗自后方响起,李成栋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队列中断凹陷下去一片,他当即回马前去巡视。
原来是几名士兵没看清脚下的山路,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等他赶到的时候,赵明州早已经到了,正和他的副将杜永和一起将摔倒在地的士兵拉起来。
“没用的东西!”本来就自愧不如的李成栋立时拉下了脸,怒斥道。
几名士兵吓得赶紧垂下了头,僵手僵脚地立着。
“没事儿,我刚才也差点儿摔个狗吃屎。”赵明州笑了笑,拍了拍那个刚爬起来的士兵,“夜间行路本就辛苦,大家加把劲儿,等到了前面的山坳咱们就休整,我给大家加肉哈!”
士兵中响起了低低地笑声与欢呼声。
赵明州又笑着看向李成栋:“李将军,你也别绷着,这次打仗主要靠你,你可不能气坏了。”
李成栋一怔,却听赵明州又道:“你最熟悉那帮人的套路,你要是不来,我可托不了底。”
虽然夜色昏暗,可李成栋明显感受到南珠营的众将士们都不由得挺直了身板儿,连一旁的副将杜永和脸上也有了喜色。
降将降兵最怕的就是被排挤被孤立,这种滋味儿他在清廷可没少体悟。可到了赵明州这儿,不仅没人对他们另眼相待,还被赵明州说成了部队主力,可算是给了李成栋天大的面子。李成栋被那个摔倒的士兵挑起来的怒火瞬时消散,他赶紧拱手道:“赵将军过奖了,成栋受之有愧。”
赵明州正准备再捧上几句,却见两名斥候排众而来。
“禀报将军,前方不远处的山坳之间有鞑子!人数大约有五百人左右,正在扎营休整。”
赵明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和李成栋对视了一眼。
“全军止步,原地警戒!”
第93章 恶紫夺朱(八)这帮清军……就是纯逃……
无论是李成栋还是赵明州,他们都知道这种原地警戒不可以持续太久。黑暗夜色中的狭窄山路,若遇上前后夹击,便是所有部队的噩梦。所以,在不断回传的斥候信息的引领下,明州要求每十人一小队,只燃一盏火把,用竹筒拢住火把,使得火光不致外泄。大军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山坳行进着。
夜间行军,哪怕在小心防备,亦有可能走露风声,明州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李将军,让战士们随时做好冲进那个山坳的准备。”
李成栋点了点头,虽然此举颇有冒进之嫌,可总比被别人堵在山路上好。
“遵命。”
很快,明州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又一队斥候来报。
“将军,那帮鞑子动弹了!有十数人钻出了营帐!”
赵明州闻言,不慌反笑,她用力搓了搓被山风吹得麻木的脸:“姊妹弟兄们,该醒醒盹儿了!随我冲下去!”
此时,众人也不再掩藏行踪,轰然应和,声音大得倒像是红衣大炮轰击城楼的巨响。李成栋的耳朵差点儿没让身旁一个汉子喊聋了,他下意识一缩头,还没来得及护住耳朵,就见赵明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那花斑马平日里看上去磨磨唧唧,怎地这时候带着赵明州冲得比谁都快?
李成栋哪敢再犹豫,策马直追,护在赵明州身畔。
那山坳距离他们本就不远,不过数分钟便遥遥可见营地上的火光。
“来不及列阵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冲进去就——诶?”一边疾驰,一边大声分派着任务的赵明州愣住了。
营地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而其中的情形也已尽收眼底。只见,营地之中相当混乱,一处火堆甚至引燃了一个没来得及收拢的撮罗子,数十名清军正在紧急撤离。其中几人向赵明州所在之处望了一眼,大声喝骂着满语,催促着众人上马。
忙乱之间,有名士兵的头盔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他刚想下马去捡,却被一旁的小旗劈头盖脸地喝止住。那名士兵只得调转马头,随着众人仓皇奔逃。
“这是——汉军旗的?”赵明州诧异道。
李成栋脸色一晒,知道赵明州并没有指桑骂槐之意,只是这汉军旗羸弱的战斗力世人皆知,当下回应道:“不像,无论是装备还是状态,都该是满人才对。更何况,汉军旗很难组织这么有效率的撤离。”
“倒也是……”赵明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做了一个手势,方才还高喊着冲杀的队伍,如臂使指般减速停止。
“再派一队斥候,跟着他们往前探探,看看这帮鞑子葫芦卖的什么药。”赵明州道。
赵明州带领大军进入那片清军曾驻扎的山坳,强行“征用”了他们没来得及带走的部分营帐和火堆,众人也不着急休息,而是以一种寻宝的心态在这片营地中翻翻找找,想要寻些清军遗落的好东西。
“哎哎,差不多行了,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丐帮呢……”赵明州劝阻道。
“明州阿姊,你瞧,这是马肉干吗!”一名小兵献宝似的将一个小褡裢呈在赵明州面前。
“还真是!还挺香的呢!给大家分着尝尝!”赵明州也不客气,挑了一块塞到嘴里,嚼得眉开眼笑。
“李将军,尝尝?”赵明州转头去看一旁的李成栋。李成栋赶紧坚定地摆了摆手,心中暗笑:这个赵将军,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
正在这时,派去探查的斥候回来了。
“将军,那帮清军一步不停地往南边逃了,沿途没有援军,也没有埋伏。”
“这就怪了……”赵明州还没开口,曾经的斥候头领,现在的火枪营营长李攀就截口道:“若不是汉军旗,这五百多名清军绝对有一战之力。更何况,我们是夜间行军,他们在
不知道我们人数多少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碰都不碰一下,掉头就跑呢?”
明州点头道:“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当时打罗明受罗将军的时候,咱们不也是这样吗,装作不敌,抱头鼠窜,实则是将他的队伍引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之中。这帮清军……就是纯逃吗?怎么比我还不按套路出牌啊?”
“除非——”她转头看向李成栋,对方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二人算是想到了一处,“他们被禁止与我们发生冲突,生怕改变了我们原定的目的地。”
“李将军,你说,这算不算是敲锣打鼓地求着咱们去泉州啊!”
赵明州依旧笑着,李成栋的浓眉却蹙在一起,他压低声音道:“赵将军,不是我动摇军心,可是……我们只有两千人,此去泉州,没有增援,深入敌境,看今日清军之表现,应该早已将我们的动线了若指掌……我们当真还要去吗?”
赵明州一挑眉,眼睛眯了起来:“了若指掌?”
“李将军,你知道武人之间比试,什么时候你必输无疑吗?”
李成栋摇了摇头。
“就是在你认为你对对方了若指掌的时候。”
***
墙壁上的划痕又多了一条,而这一日,仅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便已经让华夏疼得汗流浃背了。他平躺在枯黄的乱草之上,虚弱地喘着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整敛衣衫,全身上下溃烂的皮肉让他如坠火狱,他用尽气力调整着呼吸,不让痛苦的呻//吟声溢出唇齿。
谢三宾的报复肤浅而直白,每一鞭沾了盐水的鞭子,每一针刺入指缝的银针,都镶嵌着谢三宾的名字,蕴藉着谢三宾的恶毒。
华夏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所有的注意力凝铸在墙壁上的八条划痕之上。
阿州姑娘,现在到了哪里呢?
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嘴角,他仿佛又看到了春日里雪白的流苏树,女扮男装的阿州从树下走过,碎银子般地花朵扑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打了个喷嚏,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尖儿,像只从山火中跃出的豹,污泥满身,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很少有机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思念她,而能给他这段怀恋的时光,怕是谢三宾其人此生做过的唯一的“好事”吧!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隐约传来。
“华……华公子?”铁牢的栏杆处响起男子压抑的气音。
“你还好吗?”
第94章 恶紫夺朱(九)若能改天换地,华夏………
华夏撑着力气微微抬眸,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男子正缩手缩脚地猫在栏杆旁,小心翼翼地向内探望。
华夏只觉这人有些眼熟:“你是……”
“小的姓名不足挂齿,小的是这里的狱卒,每日给您送饭。”
华夏想起来了,点了点头:“是你啊……我还好,你不用担心。”
他只道这个小狱卒是怕自己死在牢里,谢三宾会怪罪于他,便出言安慰道。
“华公子”,小狱卒又往前凑了凑,不时回头查看周围的情况,“我有话带给你,陆宇公子您认得吧?”
华夏混沌的头脑陡然有了一丝清明,他强撑着往栏杆边挪动了数步,每一步都钻心得疼。他扶着栏杆缓缓坐下,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见华夏附耳过来,小狱卒低声道:“陆宇公子让我告诉你,他还在外面极力为您周转,若是不成——”小狱卒的脸上浮现起同情之色,“若是不成,陆宇公子让您将罪责尽皆推到谢三宾头上,把他也拉下水,他定会想尽办法为您报仇。”
华夏的面前似乎浮现出陆宇火鼎咬牙切齿又满目凄怆的脸,他冲那想象中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小兄弟,麻烦你替我原话转告陆宇,那谢三宾最为世人所不齿,千金买美妾,乞怜投满清,乃是反复小人,行同狗彘。我等所行反清复明之大事,岂能有这种人的份儿呢?若是要与这种人同狱,才是让我抱憾终身之事。”
“所以,无论华夏此番是死是生,都绝不屑于反诬那谢三宾。此忠贞大义之路,华夏宁愿独行。”
他说完,又微笑着看向小狱卒:“倒是小兄弟你,身在清廷心在明,要格外小心才是。”
小狱卒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他低下头,小声喏喏着:“先生高义,小的早有追随之心,今日一席话,当真——当世贤者。小的定会将先生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陆宇公子。”
小狱卒端正姿态,向着栏杆后的华夏郑重叩首。
华夏费力地用手虚扶了一下,轻声道:“小兄弟,华某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只管讲,小的就是身死名灭,也一定替先生办到。”那小狱卒知道华夏此番再难脱逃,只怕此刻便是临终托付了,眼眶不由得红了。
华夏的眸光闪动了一下,目光从小狱卒凄惶的面容微微上移,看向那牢笼外明净的月亮。一丝异常温柔而清浅的笑容浮上嘴角,让他满是血污的面容有了夺目的光彩:“若有一日,你有缘得见赵明州赵将军,请对她讲——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
***
半山腰的灌木丛中趴伏着三个人影,虽然与迤逦前行的明州军队伍相隔尚远,但三人却是屏息凝神,戒备非常,连脑袋都不敢随意晃动。对于明州军的斥候探马他们再清楚不过了,那简直是方圆百里,一只蚊子的动线都会被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分毫不敢造次。
待脚步声行远了,其中一人方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就这么跟着?还有半日,可就到泉州府的地界儿了。”
说话那人长相痞里痞气,嘴唇上方留着卷翘的髭须,像是波斯来的酒贩子,正是海寇罗明受。
“我也正着急呢,可是这一路上都没有咱们能入队的台阶下啊……总不能咱们三个大摇大摆地走到明州眼巴前儿,跟人家说咱们违抗军令偷跑出来,要加入队伍吧?”桐君一脸气闷,叹息连连。
“成天担心些没用的,要我说啊,咱们就直接投奔阿姊,有什么事儿见了面再说,阿姊总不会再把咱们赶回去。”齐白岳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抻了抻趴麻的腿,作势就要站起来。
罗明受一把拉住齐白岳,压低声音道:“祖宗诶,还没走远呢,你小心着点儿。”
齐白岳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又蹲下身来,却听罗明受道:“你当然不担心了,你是咱阿姊如假包换的弟弟,她就是罚谁也不会罚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明州阿姊军纪严明,平日里喝酒赌钱都不许的,更不用说违抗军令了。”
齐白岳没仔细听罗明受后面几句唠唠叨叨,只听着“如假包换的弟弟”这几个字,嘴角便压不住了,连连点头,笑意飞扬的眼角眉梢终究显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灵俏之气。
桐君看在眼里,不由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那憋不出笑的鬼样子倒是和明州那妮子一模一样。
可她又实在不服气齐白岳压自己一头,赶紧接口道:“诶诶,可别说‘我们’,是你,我和明州是患难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是明州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罚我的,至少不会真心罚我。”
罗明受气笑了,劝道:“行行行,您二位都是阿姊心尖尖儿上的人,你们为我考虑考虑好吧,我可不想挨军棍,疼是一方面,最主要是丢人,这要我以后还怎么在李成栋面前抬起头来!”
桐君和齐白岳对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了。他们的确没有考虑罗明受的处境,他是最早加入明州军的外来队伍,更是为明州军提供了上百杆火铳的大功臣,可现在呢,明州给他画的舰队大饼尚未实现,又被新成立的火枪营抢走了风头,到如今,连叛军出身的李成栋都能随明州出征了,他还要在肇庆城守着,心中自然老大的不乐意。
方才罗明受的话让齐白岳很是受用,他也起了礼尚往来之心:“也就是说,咱们目前为止缺少一个加入队伍的契机,缺少一个让阿姊无法惩罚我们的契机。”
罗明受的脑袋点个不停:“就是这个意思!”
齐白岳修长的手指在没有毛的下巴上轻轻刮了刮,沉思道:“只要咱们仨能立下大功,替
阿姊解围不就行了?”
“这我也知道啊,可是又要立功,又要解围,何其难也!”罗明受唉声叹气道。
桐君瞪了齐白岳一眼:“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办法抓紧说。”
齐白岳胸有成竹地龇牙一笑,招呼二人附耳过来:“我自然有办法,只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做。”
第95章 恶紫夺朱(十)让谢三宾出来说话!……
是日,泉州府衙。
谢三宾满面春风,他翘起兰花指,用蘸了香膏的食指轻轻拢了拢鬓角,整了整衣冠,稳步踏入。
只见堂上坐着一人,躯若熊罴,面阔而棱峻,耽视之间,威风赫赫。谢三宾咧到耳根的笑容敛了敛,恭恭敬敬道:“小人拜见定南王!”
定南王孔有德点了点头,手掌向上虚扶道:“谢公免礼。”
谢三宾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孔有德,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回禀。孔有德佯装没有看见,示意谢三宾一旁就坐:“谢公,先用茶。”
谢三宾只得陪笑着坐下,姿态娴雅地捧起茶杯,装模作样地狎了一口,茶水还未过喉,就一叠声地赞着好茶。
趁谢三宾品茶的当儿,定南王孔有德垂眸扫了过去,心中颇有几分不屑。
虽然这谢三宾才名在外,是有名的东林党魁,此番更是诚心诚意归附朝廷,可不知为什么,孔有德始终对他存着疏远之意。
孔有德是崇祯朝名将毛文龙的养孙,在毛文龙手下立下了不少战功。然而,崇祯二年,袁崇焕取尚方宝剑,斩杀毛文龙,不仅让后金失去了牵制,动摇了整个辽东的形势,也彻底寒了一干将士的心,而这也成为孔有德最终叛明归清的重要原因。
在谢三宾的身上,他敏锐地嗅出了某种与袁崇焕相同的味道——文人特有的汲汲营营。而这种味道随着他入驻泉州府,同谢三宾共事之后,变得愈发刺鼻起来。
谢三宾将茶和茶盏,甚至奉茶的小婢都夸赞了一番后,再次前倾着身子,热切地望向孔有德。这下,孔有德即便再不想搭理他,也无法回避了。
“谢公如此春风满面,所为何事?难道……那华夏松口了?”孔有德道。
谢三宾的殷勤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抖动,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开口道:“竖子不可与谋,那华夏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怕要违了定南王您的好意了。”
孔有德叹了口气:“摄政王千叮咛万嘱咐,这华夏素有贤名,若能招为己用,定能成为我朝一大助力,可惜……”
“这有甚可惜?”谢三宾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身在朝廷心在汉,即便是归附了,又如何能托付重任呢!
“定南王可是忘了,那李成栋的前车之鉴?”话说到最后,竟是隐含了威胁之意。
孔有德冷冷地朝谢三宾脸上一扫:“谢公这是在教训本王?”
谢三宾一哆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牵涉到华夏,那种愤恨与妒忌便无孔不入地侵蚀了自己的全身,让平素最是看人下菜碟的他,也忘记了自己与定南王孔有德在身份与权势上悬殊的差距。
谢三宾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失言!定南王莫怪。小人的意思是,那华夏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绝不可信,小人是唯恐他寒了定南王与摄政王殿下的心啊!再者说,华夏那贼子,只要能起到引来赵明州的作用即可,定南王与摄政王殿下毋需为了他的生死而劳心。”
谢三宾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极厚,该折腰之时,哪怕把他的老腰折成八段儿,他也欣然而受,扬手不打笑脸人,孔有德拿他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招徕华夏虽然也是多尔衮交托给他的任务,但却绝没有生擒赵明州来得更为重要,若华夏实在不肯,就要为这腐朽的明王朝陪葬,孔有德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那华夏不肯归附,谢公此番喜笑颜开所谓何事?”
“定南王”,谢三宾膝行而前,扬起那张如同过了油的核桃般的老脸,谄媚道:“我听说那赵明州还有半日便要到了,所带之兵不过两千人,可是事实?”
孔有德被那张媚笑的脸瞅得心中别扭,移开目光道:“那女子孤军深入,倒是有胆识。”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轻飘飘地夸赞了赵明州一句。
谢三宾却是听话听音,狠狠一拍大腿,狂喜道:“恭喜定南王,贺喜定南王,这简直就是送到手的功勋啊!咱们泉州兵力数倍于叛军,那叛军头子赵明州岂不是手到擒来!”
孔有德冷笑着凝了谢三宾一眼:“谢公到底是文人,不知战场险恶,那赵明州可不是寻常人物,连豫亲王都被她打得丢盔弃甲,我孔有德的兵难道还优过八旗精锐吗?”
谢三宾呵呵笑出了声:“定南王,小人没上过战场是不假,可是小人懂得人心啊!”他私下瞧了瞧,附到孔有德耳畔低语了一番。
孔有德面色数变,半晌方道:“此举是不是太过阴损?”
“阴损!”谢三宾夸张地抻长了脖子,“袁崇焕杀毛大帅就不阴损吗?慈不掌兵啊定南王!”
闻听毛文龙的名号,孔有德沉静的面容骤然收紧,浓眉蹙成了树根般地虬结:“也罢,是明朝不仁在先,就如此办吧!”
“小人——遵命!”带着窃喜的拉长的尾音,久久在大殿中回荡。
***
当日未时,明州军抵达泉州府。
迎接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泉州府驻军,以及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粒米不存的坚壁清野。
“沦陷区的百姓不容易……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都成了这个样子。”赵明州心疼地看着被焚毁的农田,叹息道。
在穿越之初,明州是被一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可穿越之后,经历过逃亡、饥荒的她,却愈发明白一粒米的珍贵。
“斥候们报,孔有德早就将泉州府周边的百姓驱赶走了,壮劳力则被充入军中,或者用做苦力,农田自然就荒废了。”李成栋回道。
“可见,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咱们之前猜的没错。”赵明州抬头,看向泉州府的城墙上,密密匝匝的驻军。“这场鸿门宴,是逼着咱们速战速决啊!”
“诶,对了,你和那位定南王孔有德熟吗?要不,你先跟他喊两嗓子?”
李成栋一怔,有些为难地笑了:“那位定南王之前是在毛文龙手下效力,远在辽东;末将之前是在闯王麾下,一南一北,自是从未见过。即便后来末将叛明归清,与那定南王亦身份悬殊,并无私交。”
赵明州对于南明的历史并不如妹妹般般熟稔,还只当李成栋和孔有德都是叛将,多少能说上两句话,哪知道其中还有亲疏远近之隔,当下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倒也是,朝廷也不是过家家,哪能都认识。”
温和的笑容在明州的脸上转瞬即逝,化作一阵更为深沉的冷冽:“无妨,这城里我倒有一个熟人。”
她扬起头,气沉丹田,声遏行云:“让谢三宾出来说话!”
第96章 恶紫夺朱(十一)难不成,多铎一败,……
话音才落,一阵如同喊哑嗓子的老鸨鸟的笑声便响了起来:“赵姑娘,宁波一别,别来无恙?”
谢三宾个头儿不高,从赵明州这个由下而上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老脸,只能看到那剃得锃亮的秃瓢,以及脑袋后面缀着的歪歪扭扭的“尾巴”。可即便如此,那甜得发腻,油得打滑的声音依旧让赵明州打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还行吧,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但至少还披着人皮,镶着人心,不像你,连脸都不要了。”赵明州脸上还挂着笑,声音里却如掺杂着冰碴儿,冷得刺骨。
“赵姑娘当日在宁波府可不是这般说的呀!那日在寄园,赵姑娘走投无路奔谢某而来,粗布麻服,不掩秀丽之姿,让谢某一见倾心。你
我二人,曾居于一间屋檐之下,何至于今日之局面?”
谢三宾是读书人,自然也最懂得如何戳人痛处。无论是当年赵明州的“走投无路”,还是那别有用心的“居于一间屋檐之下”,其实细究起来都没有说谎。赵明州的确是带着齐白岳投奔过他,也的确在他的寄园住过一日。
可明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被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说来,就流露出诡异的旖旎感。倒生生塑造出一段郎有情,妾有意,而后恩断义绝的话本小说来。
若换作明清时的寻常女子,被当众这般造谣,只怕回家寻个绳子就要上吊了。可偏偏,他碰上的是赵明州。
这一番阴损的文字游戏换来的,是赵明州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好自信啊,谢三宾!你若能将对女人的一半自信,放在家国大事之上,恐怕你今日就不会站在鞑子那边了。对女人重拳出击,对鞑子唯唯诺诺,当真是——七尺男儿啊!”
此话一出,不仅谢三宾脸上一僵,就是旁边的孔有德也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却听赵明州继续道:“在宁波之时,你就妄想拉拢王之仁,围剿一干义士;今日,你又想将华公子作为人质,引我前来。现在我来了,你偏偏躲在城里连打都不敢打,怎么,这就是你们鞑子的待客之道?”
“难不成,多铎一败,你们满清就没人了?”
谢三宾心中懊悔得要死,他万没想到自己随口造谣就招惹出赵明州这一番诛心的言论,他偷眼观瞧身旁的孔有德,只见对方也是一脸铁青。谢三宾赶紧高声叫嚣道:“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又压低声音对孔有德道:“定南王,不能再任由这赵明州说下去,速战速决啊!”
孔有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谢三宾,心中暗道:是你自己招惹赵明州在先,此番又想我带兵出城替你堵住别人的嘴,明朝皆是你们这般‘文人雅士’,无怪乎亡国!
心里虽是这般想,可孔有德究竟还是有自己的计较。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完全摸清明州军的实力,可这区区两千人可是活灵活现摆在他眼前的事实。这么少的人,别说攻城了,就是放她们进来打,也不够一壶的。再说,这两千人的队伍,连像样的骑兵阵列都没有,仅凭一触即溃的步兵,又能干什么呢?
难不成……她此番在城下跟谢三宾有来有往地打嘴仗,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军?
这想法一起,孔有德感到后背腾起了一丝寒意,他怎么忘了多铎是如何溃败的!不就是因为两军酣战之时,突然杀出来的援军吗?
他当即作出了决断:“点五千骑兵,随我出城迎敌!”
城门豁然洞开,如潮的骑兵鱼贯而出。孔有德是投诚较早的将领,清廷对他极为重视。据说,在他投诚之时,皇太极甚至亲自出城相迎,而这种格外的关照也体现在他的骑兵队伍上。
与寻常的汉军旗队伍不同,孔有德的骑兵队伍极为考究,所有的战马皆是精挑细选的蒙古马,矫健灵活,是草原上最为优良的品种。马上的骑兵头戴铁盔,身披防护能力极强的铁质札甲,腰间挂着锋利的弯刀和短刃,背后则背着长弓与箭囊,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面对这样的骑兵,除非对方的弓箭能够精准射击到甲片之间的缝隙,否则极难对穿戴盔甲的士兵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这也是孔有德敢于出城迎敌的资本。
被骑兵拱卫在中心的孔有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明州军,心中不免诧怪,就这样一支队伍,是如何能将骁勇善战的多铎打得丢盔弃甲呢?
不过两千人的队伍,竟然有一半是女人,而其中绝大部分还是步兵。只要有一丁点儿军事常识的人就该知道,骑兵对步兵的杀伤力有多么可怖。
想来赵明州也知道,不然她怎么会给自己的步兵选择这么厚重的甲胄,孔有德心中暗道。
只可惜,甲胄越厚,对行动力的损伤就越甚。步兵本来就没有骑兵机动灵活,此刻再穿上这么厚重的铠甲,那不就是龟壳里的乌龟吗?哪怕防御再坚固,也只有逆来顺受的资格。
想及此,孔有德几乎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赵明州的忌惮了。
可不知为何,孔有德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安。那不安藏匿于心脏后面的空洞,如同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没错了,就是眼睛——
让他惶恐不安的,就是那些士兵的眼睛。
他从未在任何久经沙场的士兵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睛。
明亮,冷静,饱含希冀。瞳仁里透着一点红,那是高扬的旗帜映射的倒影。
——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
而此时,赵明州也正凝视着城门口鱼贯而出的队伍,无论是装备还是马匹,其精良程度都让她艳羡,也隐隐感到可惜。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扬声道:“火枪营,列阵!”
火枪营营长李攀早就抻长了脖子等着了,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赵明州的嘴唇,此刻见对方双唇翕动,她立刻就下了口令:“全体都有,三段阵!”
随着李攀的一声号令,整个营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有序地移动。前排的士兵迅速向前迈出一步,彼此间的距离被精确调整到尺寸。紧接着,中排的士兵紧跟其上,他们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默契,迅速穿插到前排与后排之间,形成了一道坚实的防线。三排士兵站定,右手抬起,稳稳地抓住绑缚在枪支上的油毡布。每一个士兵都如同完美锤炼的机械,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千百次的练习,已臻化境。
“唰啦”一声,五百人的队伍齐刷刷地掀开油毡布,露出其下从未被外人得见的秘密武器。
每一个人的背上背着的,皆是两杆被摩擦得锃亮的,形制与往昔不同的火枪。
第97章 恶紫夺朱(十二)这种陌生的枪械和纸……
这两杆火枪,长者与鲁密铳外形相近,却没有拖曳在外的火绳,相反,一个支棱在外的鹰嘴龙头格外引人注目。短者是长约15寸的三眼铳,其枪身由三支单铳绕柄平行箍合而成,形成一个鲜明的“品”字。
两杆火枪皆硬如冷骨,红若熔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初时,孔有德也被明州军火枪营如臂使指的整齐划一吓了一跳,可当他看清火枪营所携带的武器时,心头的大石便落了下来。
——火铳罢了,装模作样。
也无怪乎孔有德对火铳颇为轻视,他本人便是使用火铳的行家,不仅如此,清朝入关时的红衣大炮、各式火铳火器的装备,孔有德也出了不少的力气。正是因为太过熟稔,孔有德对火铳的优缺点如数家珍,自然也知道在这种对战环境中使用火铳,无异于以卵击石。
与弓箭相比,火铳的确是威力巨大,对己方的札甲也有毁灭性的打击。但是火铳的装填过程实在是太慢了,程咬金尚有三板斧,可是火铳却只有一板斧。第一轮射击完毕后,漫长的装填动作会将本来创造的优势丧失殆尽。
所以,如果让他来布阵,在步兵与骑兵对冲之时,他是绝对不会选择火铳这种武器的。更何况,赵明州的火枪营,只有三排直愣愣的火枪手,没有防御,没有后援,没有长柄武器对抗奔马的撞击,这五百个火枪手不就是飞蛾扑火吗?
只要他的骑兵抗住最开始的一波火力,冲到火枪手身前,剩下的就是瓮中捉鳖了。
孔有德看到的问题,李成栋自然也看到了。
“将军!”见赵明州只安排了五百名火枪手列阵,李成栋有些急了。他手下有此次进军泉州的唯一一支骑兵队伍,虽然人数很少,但也能扛一波孔有德的冲锋。“让我的人上吧!”
赵明州安抚地笑了笑,冲李成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可是……”李成栋压低了声音,“火枪营的人数实在
是太少了,只要孔有德扛住了前面的火力,那就是羊入虎口啊!”
“羊入虎口?”赵明州终于将目光从前线阵地上移开,凝在了李成栋的脸上,“李将军,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在你认为你对对方了若指掌的时候,就是你必输无疑的时候。”
赵明州转过头,微风卷起了她的额前的碎发,如同瓜叶菊的花瓣飘在风里。她翕动双唇,轻而又轻地吐出一句:“孔有德,你输了。”
几乎是在同时,孔有德挥刀大喊:“全军冲锋!”
火枪营营长李攀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两队之间逐渐缩小的距离,右手高高举起。她能清晰地听见队伍中传来的吞咽唾液的声音,那应该是来自队伍中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
海寇罗明受总说,火枪营是明州的亲闺女。对于李攀而言,火枪营就是她的命。今日,她就要带着她的火枪营,接受战争的检验。
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骑兵趴伏加速的姿态,能看清他们铁盔反射的寒芒,甚至能看清他们刀柄上篆刻的纹章。
两军之间的距离尚有不足三十米。
但是李攀高擎的右手没有丝毫的颤动,身后的火枪营亦静重如山。哪怕有的新兵牙齿已经开始打战,发出“咔哒咔哒”的磕碰声,他们平端着火枪的手臂也没有丁点儿偏移。
更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骑兵愤怒呐喊的表情,能看清他们马蹄飞溅的沙尘,甚至能看清他们眼中燃烧的战意,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心、对胜利渴望的复杂情绪。马匹的呼吸声与蹄铁敲击地面的节奏,如同战鼓一般,在双方阵前回荡,逐渐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压力,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二十米了。
李攀深深呼出一口气。稳住,稳住……
十九米。
十八米。
就是现在!
李攀的右手倏地挥落,一声银瓶乍破的清喝从胸腔喷薄而出:“放!”
火枪营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近百道火光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向敌方骑兵。冲在最前面的最前面的骑兵几乎是在瞬间就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原本奔驰如风的战马,被火枪的铅弹钉在半空,在短暂而荒谬的滞空后,发出凄厉的嘶鸣。
有的马腿被打断,混合着鲜血的断骨如同匕首般飞射而出,马身瞬时矮了下去,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挣扎。马背上的骑手也随之摔倒,徒劳地在半空中调整着姿势,最终被自己的坐骑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有的骑手被迎面而来的子弹射中面门,防护的铁盔被击穿,鲜血和着脑浆崩溅如雨。整个人还呈现着奔跑的姿态,脑袋却颓然垂了下去,当场毙命。
哀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与火枪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惨绝人寰的乐音。
孔有德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大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小觑了明州军火枪的威力。
一直以来,明清部队使用的都是火绳枪,射手在发射前需要将火药和弹丸装填入枪管中,并点燃火绳。当火绳燃烧至火药池时,即可点燃引火药,击发弹丸。即便是最为先进的鲁密铳,也没有跳出火绳枪的窠臼。可赵明州的火枪……怎地没有火绳呢!?
不仅没有火绳,威力还格外巨大。不仅威力格外巨大,似乎瞄得还特别精准。
看着前线挣扎哀嚎的士兵,孔有德狠狠一咬牙。
——就算是再厉害,也无非是新式样的火铳罢了!又能翻出什么天去!只要我的骑兵够快,只要他们压上去……
“继续冲锋!”孔有德嘶声大喊。
闻言,站在队伍前列的李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她同时下达了两个口令。
“装弹!放——”
“唰啦”,第一排的士兵迅速蹲了下去,他们从腰间悬挂的子弹袋中摸出一枚子弹,放在唇边轻轻一咬,将子弹中的部分火药倒入火枪的药池之中,再将子弹塞入枪膛,用长长的通条一推,原本耗时漫长的装填工作就在两个呼吸之间完成了!
“那是……什么啊!”孔有德哪里见过这种陌生的枪械,爆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吼声。可惜,他身边的将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毕竟,这种陌生的枪械和纸壳子弹要到1812年的法国才能初现端倪。
回答他的,只有第二排士兵的火枪齐射。
“砰——砰——砰!”
第98章 恶紫夺朱(十三)孔有德,这是我留给……
孔有德只觉无数枪花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他能做的,只有怔愣地看着无数骑兵涌上前,又有无数尸体留下来。骑兵们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兴奋,转化为后来的惊恐。
这一切的进展都太快了,骑兵已经冲锋了三次,却没有任何一名骑兵对明州军的火枪营产生真正有效的威胁。
明州军只倒下了两个人,还是因为跳弹造成的非致命性伤害。受伤的二人被后排的士兵迅速护送至后方,第三排士兵填补了空缺,再次凝铸成枪火的高墙。
很多次,孔有德都以为自己的骑兵能够在这堵高墙上劈砍出一个口子,他的眸光随着骑兵高高挥起的长刀骤然变亮,又随着骑兵的轰然倒地而迅速暗淡。
李成栋的心情则与之完全相反。
在孔有德部最初冲锋之时,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观战,然而握紧刀柄的手,却随着战事的进展逐渐松弛。
他知道新成立的火枪营很强,但却不知道强到这般地步。
“赵将军”,李成栋的声音里增添了难掩的敬意,“这新式火枪当真厉害。”
赵明州的目光始终黏着在最前线的士兵身上,沉声道:“李将军,厉害的从来不是武器,而是人。”最前排的士兵依旧在冷静地站起,瞄准,蹲下,换弹药,再次站起,再次瞄准。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前方的敌军,已经容不下别的,甚至不曾关注侧方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骑兵。
“这些姊妹兄弟已经在李攀手底下训练很久了,他们只需要关注正前方的目标,而其余的一切威胁,则要毫不犹豫地交给身旁的战友。与其说,李攀训练了他们的枪法,不如说,李攀训练了他们将后背交付给战友的信任感。”
“这样的战士,即便手中只剩一把匕首,依旧是万人敌的钢铁雄狮。”
李成栋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种强烈的悸动充斥了他的全身。这是征战多年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无关权利,无关争斗,只源于那一腔未凉的热血。
“赵将军,成栋——与有荣焉。”
战事已经完全倒向了明州军的一边,孔有德部的攻势已经越来越缓慢,就算小旗挥刀驱赶,部分骑兵也出现了怯战之心。
孔有德脸色铁青,不断咬紧的牙关已经起了令他麻木的酸涩感。
突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响起一阵滚雷。
孔有德被隆隆的雷声震得一个激灵,猛然抬起了头。他凝望着迅速被乌云掩蔽的天空,一抹夹杂着仇恨与快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天助我孔有德,天助我孔有德啊!”他咬牙切齿道。
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墙,瞪视着赵明州的孔有德心中暗道:便是你的火铳再高明,便是你的子弹再凌厉,终究是怕水的!不能开枪的火枪营,又能有什么战斗力!
而始终坚守在战线最前列的李攀 ,自然也注意到了天色的改变。
她的火枪营使用的是最新研制的纸壳子弹,这种子弹携带方便,只需用牙齿撕开破口便能完成火药的装填。纸壳的来源又极广极便宜,是目前军需紧缺的明州军最为合适的资材。
可惜,纸壳子弹最怕沾水,一旦子弹内的火药受潮,便会成为哑弹,大大限制火枪营的战斗力。
李攀的嘴角紧抿,不假思索地下达了新的指令:“自由射击,打空弹夹!”
刚刚腾起一丝希望的孔有德部,直接对上了新一轮的枪林弹雨。
原本屹立不动的火枪营人墙开始缓慢的移动,他们向着面前的骑兵疯狂输出着子弹,火枪打空了便迅速换上更加便捷的三眼铳,前排打空了弹夹便自动换到后排。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在雨点落下之前,消耗掉自己的全部弹药。
这种近乎不留后路的火力,压得孔有德部连连后退,战马被骑手拉扯着,挣扎着,嘶鸣着,不知是该迎向面前的弹雨,还是该调头逃窜面对小旗沾血的长刀。
孔有德死死盯着前线拉扯的战局,汹汹虎目几乎瞪出血来。
“啪嗒”,一声轻响在他的鼻尖炸开,溅起四散的水点。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
很快,稀疏的雨点串联成畅快的雨帘,从九霄之上坠落而下,化作万千银线连接天地。
孔有德压抑许久的怒火随着大雨倏然爆发,他抽出长刀,凌空一指:“反击!他们已经没有枪了,给我压上去打!”
几乎是在同时,李攀也收枪回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银亮的刺刀。
“上刺刀!冲锋!”李攀大喊道,雨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身影也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氤氲开来,只余刀尖那一道寒芒。李攀从人群中当先跃出,一人一刀突入骑军之中!
李攀动作极其矫健,在乱军丛中若一条滑不留手的鲶鱼,左突右冲。她曾是赵明州最引以为傲的斥候,手上功夫自然高于常人。此时,李攀的刺刀的血槽中已经溢满了粘稠的鲜血,她的表情却随着一次次的刺击和挥砍愈发沉静。
狭长的睫毛溅上了赤色的血污,随着眨眼的过程,蔓延到整个眼瞳,从李攀的视野望过去,整个世界赤红一片,恰如崇祯五年的登州。
那时年幼的李攀被父亲绑缚在胸前,满眼满脸皆是父亲与护卫军的热血。
若不是孔有德叛明投敌,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死,她也不会成为逃人!
李攀狠狠一咬嘴唇,将刺刀从敌军胸膛拔出,像着那日思夜想的猛将凌然出击!
李攀冲过来的时候,饶是死战无数的孔有德也有了片刻的恍然。那女子披着一块油毡布,身形微胖,却矫健异常,宽大的脚掌踏在潮湿的土地之上几乎听不到声音。那女子拦在他前行的路上,阻断了孔有德与赵明州之间的路径。
孔有德并不想和这种无名之辈开战,他的目标始终是那一身赤甲的赵明州。
“滚!”他怒喝一声,挥刀便砍。
那女子就地一滚,躲开了孔有德的刀锋。孔有德一刀落空,怒气更盛,他身形一沉,再次挥刀,这一次,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李攀要害。
李攀并不出手,只是不断地闪躲,不断地翻滚,在马蹄和孔有德的刀锋组成的封锁线中若一只狡兔。
李攀近距离看过赵明州和多铎那一场惊天之战,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她在不断地躲闪中,不停地拉近着自己与孔有德的距离,直到对方避无可避。
在孔有德再次挥刀的空隙里,李攀突然身形暴起,手中的油毡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瞬间遮蔽了孔有德的视线。孔有德大惊,急忙挥刀乱砍,试图驱散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然而下一瞬,三点火光突然在黑暗中炸开,直扑孔有德而来!
耳畔,传来女子如同鬼魅的诅咒:“孔有德,这是我留给你的!”
第99章 恶紫夺朱(十四)天谴……这就是我的……
三枚子弹激射而出,一枪正中孔有德的左肩,一枪擦着他的左肋飞了出去,最后一枪打中了他的耳廓,将半只耳朵打碎了,只余半截血肉模糊的组织。孔有德熊罴般地身躯也被三眼铳打得翻下马去。
李攀见事成,双眸一亮,就想扑上前试探孔有德的鼻息。然而,孔有德的手下亦不是吃素的,刀光剑影若一张巨网,将孔有德稳稳拢在后面,李攀再难接近。无奈,李攀只得迅速撤回到明州军把持的阵地上。
孔有德只觉浑身剧痛,整个左臂已然没有了知觉。他竭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面目肿胀,双眼只余一条缝隙尚可视物。
“王爷,王爷!”参将的声音远隔云端,孔有德过了好久方才听清。
他口中含混的咕哝了一声,权作回应。
“您的肩膀中枪了,必须要马上处理。”
孔有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猛地一挥,紧紧握住了参将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战事如何了?”孔有德一字一顿地费力问着。
参将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雨已经停了,咱们的人数优势已经消耗殆尽,军心不稳……”参将的浓眉紧紧蹙着,似乎拼尽全力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不仅如此,城南的粮仓燃起了大火,已经派人去救了,可是……可是火势太大,几乎没有扑灭的可能。”
孔有德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王爷!”参将大惊,赶紧俯身欲扶。
孔有德急火攻心,这一口血吐出来头脑却清明了不少。他始终不肯松开参将的手,低声吩咐道:“泉州……泉州只怕是守不住了。你去……带公子和小姐走。”
参将倏地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孔有德惨白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那……那夫人和几位姨娘呢?”
孔有德果决地在颈部做出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参将心下惨然,应声离去。
***
战场之上,明州军士气大振。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领,大名鼎鼎的定南王孔有德被自家营长打翻马下,生死未卜,自然士气如虹。而赵明州和李成栋部也在大雨落下之时加入战局,对孔有德部形成合围之势,胜负几乎就在呼吸之间。
突然,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垂垂老矣的怒喝。
“赵明州!你连你情郎的命都不顾了吗!”
那狰狞而阴冷的声线,如同隐在草丛中的蛇,在赵明州毫无防备之际,倏地窜出,攀上了她的脊背。赵明州浑身僵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楼。
只见有数名兵士正七手八脚地搬动着什么,赵明州凝神细看,方才分辨出那竟然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人被长长的绳索垂挂而下,悬在城门的上方。
“你好好看看,这是谁!”似乎唯恐赵明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谢三宾大声提醒道。
赵明州当然知道那是谁,但她却久久不敢承认。
他实在是太瘦了,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躯空若无物,在城门上方若一只坠落的白鸟,随着冷风轻轻摆荡。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赤着足在褴褛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得近乎透明。他背对着赵明州,在绳索的拉扯下缓缓向着众人的方向旋转着。
赵明州只觉胸口一阵浊气骤然上涌,挤压着她冰冷的肺部,无法呼吸。
“你想做什么!”一阵陌生而嘶哑的声音从赵明州的喉间发出,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嗓音。
“做什么!?谢某才该问问你想做什么!”谢三宾踮起脚尖,声嘶力竭地朝着城楼下的众人喊道,“明朝气数已尽,唯有大清乃天命所归!赵明州,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追随你的人,也都不得善终!”
赵明州只觉热血在太阳穴上的青筋中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她攥紧双拳,死死盯着那城楼上缓慢旋转的绳索,妄图从那安静虚弱的背影里找寻一丝生机。
——他还活着吗?
——华公子……
——天谴……这就是我的天谴吗……
“不对——”赵明州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谢三宾没有听清,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声道:“赵明州,你可是怕了!”
“我说你说的不对——”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向死而生的红,“若官吏贪墨压榨,便反官吏;若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赵明州昂起头,眼
角莹然有光,“哪有什么天命!百姓就是天命!”
整个战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明州的脸上逡巡。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平凡的五官里却泛起无人可挡的滔天巨浪,将世间万物裹挟着冲向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没有刀,便炼骨淬血成名刃;没有路,便披荆斩棘出坦途;没有命,便摧天折地夺神祇;没有希望,便燃心为灯照众生!
这时,那牵扯着所有人心神的绳索终于缓缓转到了赵明州的方向,越过战场之上的万千人群,赵明州怔怔地看向那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脸。
他依旧是初见那日的翩翩公子,白流苏树碎银子般地花朵簌簌落了他一身,如雪似云。他抬起头,冲着满身狼狈的她展颜而笑,比那璀璨的花树还要好看。
回忆中被阳光氤氲了轮廓的身影,和此刻垂挂在城楼下伤痕累累的躯体重合,华夏拼尽最后的力气,微微抬头,向赵明州看去。
惨白的唇角轻轻上扬,泛起一丝温柔至极的笑纹。如同白梅落在细雪之上,投下鸽灰色的阴影,这虚弱的笑容,绽放在华夏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面容之上,让赵明州不由一怔,紧接着,她也像华夏一样,凄然而笑。
“赵明州,无论你多么巧舌如簧,你应该还记得你此番来泉州所为何事吧?”谢三宾的脸上狞起一股尖酸的刻薄:“若你能自戕于城楼之下,我自会留你的情郎一条小命。”
赵明州正欲开口,却见华夏突然轻轻阖上了眼睛,下一瞬,一支利箭从城楼下的阴影中折射而来,狠狠钉在悬吊着华夏的绳索上。那雪白的身影,晃了晃,倏然向地面坠去。
第100章 恶紫夺朱(十五)赵明州没有哭,只是……
他明明在坠落,可被明州看在眼里,却似乎将她的心猛力向上拉扯。她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一声惊呼冲口而出。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明州的失态,因为几乎所有认识华夏的明州军都齐齐喊了出来。
“华公子——”
赵明州一夹马腹,花斑马若离弦之箭向着华夏坠落的方向冲了过去。赵明州徒劳地伸出手,十指用力,上身拼命地探出,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欲坠。她将自己拉伸成一道拱桥,迎向即将滔天的洪水。
被血水浸透的白衣从明州的指缝间滑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华夏重重摔在花斑马的马蹄前。
花斑马的马身一颤,仰头发出一阵悲鸣。
赵明州从马上翻了下来,跪倒在华夏的身边。
浓稠的鲜血从华夏的身下脑后弥漫开来,形成一汪赤色的湖泊,而华夏就那样平静的漂在湖泊之上,虚弱地如一片凋零的叶。
赵明州颤抖着将华夏的头扶正,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哪怕整张脸都已面目全非,却依然如同黄昏绽放的流苏花般温柔的眼睛。
明州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那黏腻的血水如一双巨手,将时光中的缝隙拉扯成难以企及的天堑。
——阿州兄弟有这等本事,在哪里都是豪杰。
——阿……阿州姑娘,华某实在是……实在是失礼了!
——华某的那匹花斑马,阿州姑娘也曾骑过,最是温驯坚韧,若姑娘不嫌弃,便带它走吧。
——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赵明州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她颤抖着手,不知是该扶起他的身子,还是抬起他的后颈,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华夏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华公子……”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呼唤。
华夏的眼眸亮了亮,嘴唇下意识地开合。血沫从他的口腔中翻涌而出,在唇齿的掩映下,赵明州看清了那几乎被齐根切断的舌头。
他早已经不能说话了……
赵明州哆嗦了一下,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这时,她看见华夏的手抬了起来,向着她脸的方向探过来。像是择取肩头落叶一般自然,华夏的食指在赵明州的鼻梁轻轻擦蹭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转瞬即逝的温暖,让赵明州陡然觉得四周的一切,冰寒彻骨。
她将华夏的手拢在自己的手里,拼命留住那即将消逝的体温。
然而下一瞬,华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赵明州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像一尊石雕。
当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赶过来的时候,赵明州还跪在华夏身边一动不动。
“阿姊,我们把粮仓——”齐白岳兴奋的神情,在触到华夏尸体的瞬间骤然冷却。他不可置信地凑上前,摸了摸华夏垂落在胸前的手,却像被烫到一样,倏地收了回来。
“阿姊,华公子他——”齐白岳扭头看向赵明州,如同雏鸟寻求父母的庇佑。然而,当他看到赵明州脸上的神情之时,他的眉眼立时一耷,垂下头去,泪水顺着秀气的鼻梁悄无声息地滴了下来。
他的神明救不了他了。
她此刻亦被困在深渊里。
“明州……”桐君小心翼翼地扶住了赵明州僵硬的肩膀,将好友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妄图让她倚靠进自己的怀里。可明州却如树干一般直挺挺地板着,嘴唇无助地翕动了两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桐君感到一阵心悸,明州此刻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失去兄长的自己,也是这般失魂离魄,心无所依。而当时的她,是如何得救的呢?
如果想办法让明州内心的悲愤外泄,会不会对她好一点呢?
桐君心念急转,突然灵机一动抛出了一句:“是谁——害了华公子!”
赵明州近乎涣散的眼神晃了晃,平摊在膝头的手也骤然握紧。
“谢三宾……”
闻言,齐白岳从地上弹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就往城里冲。
在赵明州沉浸在痛失挚友的悲痛中时,李成栋和李攀带领着明州军攻破了泉州的城门,直逼内城而去。是以,齐白岳提着明晃晃的刀走在路上根本没人上前阻拦。赵明州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脸上的表情皆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桐君和罗明受像左右护法般护在二人身畔,身后跟着一队亲兵,所有人都沉默冷硬地如同一把沁在冰水里的匕首。
除去明州、齐白岳与华夏的情分不谈,只华夏千里驰援肇庆城这一件事就奠定了他在明州军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更何况,此番攻打泉州,本就是为了营救华夏。可偏偏要营救之人就死在众人眼前,这让众人如何肯依。这样一来,谢三宾便成了众矢之的。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入谢府,却发现谢府早已是人去楼空。齐白岳气得脸色煞白,提着刀在院子里兜来转去,把大门劈砍得东倒西歪。赵明州却只是静静地在院中立着,目光不知投放于何处。
“阿姊,我带人去抓他!他跑不远!”齐白岳咬牙切齿道。
赵明州被他这么一喊,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你看这宅子——”
齐白岳顺着赵明州的眼神看了过去。
“他不会任由这么多珍宝落到咱们手里的,他一定还在这里。”
齐白岳一怔,瞬间会意。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刀尖委地,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他的脚步灵俏,如一只蛰伏的山猫。充血的眸子机警地扫过看上去平静的院落,静待三窟的狡兔落入陷阱。
这时,赵明州的耳朵动了动,她倏地回头,看向院子深处的一口古井。她和齐白岳对视了一眼,二人缓缓向着那口井移动过去。
那水井极不起眼,其上笼罩着金桂树巨大的树冠,将它彻底隐在树影之下。可细细聆听,却能隐约听到簌簌的声响,竟是来自缠绕着绳索的辘轳。
齐白岳静静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绳索,脸上的表情悲喜无定。他倾了倾身子,上半身修长的影子落入井中,在潮湿的井壁上凝住不动了。
在那逼仄压抑的空间里,齐白岳的影子被无限地放大,遮蔽了井口的天空。
一股莫名的腥臊之气从井中隐隐袭了上来,与之应
和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齐白岳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井沿。
咚咚咚——
“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顺着井壁几经反射,发出让人震慑地回响。被井口的日光一照,那张秀美孱弱的面容扭曲成古怪的模样,如恶鬼,如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