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圣旨若敢反抗,视同抗旨!
薛清毕竟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一听便明白了姚月娥的意思。
他镇定自若地将姚月娥推到身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估计是准备晚上睡着了动手的,你先别慌,回房间四处都查一遍,水和食物都不要碰,记得开窗通风。”
姚月娥应了,又听薛清嘱咐,“你多挑挑房间的问题,设法拖住掌柜的,我等下先去马厩看看。”
姚月娥点头如捣蒜,两人在房门口道别,之后薛清推窗观察一阵,便从二楼客房的窗口翻了出去。
商队随行的护卫现今应在马厩里安顿马匹和货物,薛清借着夜色避开所有人,匆匆赶到了客栈后面的马厩。
然而眼前情景却让他心头一坠。
马厩空空荡荡,本该守在这里的护卫不知去向。
薛清心下骇然,只想快些返回告诉姚月娥。
厩棚上挂着的两只昏暗灯笼晃了晃,映出下面那个眉眼含笑的掌柜,薛清心头一凛,退后的同时,将腰间用于防身的匕首拽在了手里。
“哟!”掌柜的表情惊讶,问薛清到,“客官是什么时候来了马厩的?小的方才就在柜台,似乎没见您出去?”
“掌柜的太忙没注意。”薛清答得云淡风轻,绕开掌柜的又要往客栈里去。
掌柜的却拦住了他,“所以客官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匆匆地来了,见到小的立马又走?”
薛清笑笑,只道:“忽然想起出来得着急,房门没锁,若是东西丢了,倒给掌柜的惹麻烦。”
“不打紧,”掌柜的一听便笑起来,“今夜这客栈投宿的只有你们一个商队。”
话落,一簇凶光从掌柜眼中闪过。
变化发生在一瞬。
薛清抽出手中匕首,直接往掌柜胸口划去,而掌柜的显然也是伸手不凡,一击之下竟让他翻身躲了过去,同时飞起一脚,直至踹在了薛清的小腹。
尖锐的刺痛传来,薛清脚下打滑,接连退出几步险些站立不住。他飞快抓了把身下的沙土,朝着掌柜面门一扬,而后攀着马厩的顶棚,一跃上了二楼。
“快走!”
几乎没有时间交代,薛清攥着姚月娥就跑,而房门也在此时被人破开,一群陌生男子涌入,挥剑就朝两人刺去!
“铖——”
金属的擦挂伴随火星焦灼的味道,森白的剑尖落地,扎入脚下地板。
姚月娥怔忡抬头,却见卫五不知何时半蹲在了窗口,四目相对,他也只来得及说一句,“走!”
姚月娥在薛清和卫五的掩护下,从窗口借着马棚逃了出去。
也是直到这一刻,姚月娥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卫五带着不下二十人的侍卫,正与客栈里假扮成伙计的人缠斗,然而对方的准备远比几人料想都充分得多,不仅仅是客栈里的人,就连客栈周围都被安排上了埋伏,局势霎时变成绝对的敌强我弱。
可卫五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混乱中,卫五朝围堵的人群扔出迷烟,带着姚月娥和薛清突出了包围。
脚下的路面在这时震动起来,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是哒哒的马蹄。
漆黑的夜幕下,密集的火把云集而来,像一条绵延的火龙。
来人截断了去路,姚月娥和卫五都愣了,直到马上一人撩袍下来,将手中明黄色圣旨展开,对几人道:“本官奉旨捉拿人犯姚月娥归案,若敢反抗,视同抗旨!”
话一出,姚月娥和薛清面面相觑。
对方根本不给两人询问的机会,大手一挥就要上来押人。
卫五踹飞了最近的两人,带领的暗卫得到指示,也纷纷出手,平静了一息的现场顿时又是乱成一片。
卫五将对方一人从马背拽下,薛清跳上去,把姚月娥拉了上来。
火光与打斗的混乱中,姚月娥听见卫五对她道:“对方有备而来,走陆路恐怕诸多埋伏,你们去浅渚埠,由水路往襄州,那里的马都监曾是封大人部下,他会护你无虞。”
马声嘶鸣,长啸破空。
马蹄高高扬起,破开人群,从围绞中冲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寂静的山林冷风涤荡,马蹄和呼喝回荡在震动的山野,云层厚厚地压下来,隐去了清冷的月光。
眼前漆黑一片,姚月娥根本看不清道路,大部分的追兵被甩掉了,但身后仍有马蹄穷追不舍。
很快,两人一马来到一处狭窄的山谷,只要能从这里过去,便能甩掉大部分的追兵,姚月娥心中一凛,在薛清夹紧马腹的同时,紧紧攥住了马鞍前的桩头。
马匹腾空而起,跃过狭窄的路口,进入了山谷。
黑夜里传来几声闷响和惨叫,想是追兵跟得太紧来不及勒停,生生地撞在了石壁上。身后也响起卫五的哨声,他应是在不远处,紧跟着就来。
危险暂时解除,姚月娥和薛清都松了口气。
姚月娥下意识回头望了望,却见黑黢黢的山林里,一团黑影朝两人疾驰而来。
“薛……”
没出口的名字在喉咙里断开,姚月娥看着那只东西扎进薛清的肩胛,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支锋利的羽箭。
巨大的力量和疼痛让薛清不受控制地朝姚月娥扑去。
姚月娥稳住马匹,转身接了他从马
背滚下。
她绷紧身体卸了下坠的力道,可在还住薛清的一刻,异样的触觉让她如遭雷击。
她也是扮过男装的姑娘,知道女孩子的胸就算是用一圈圈的束胸缠住了,紧贴相触的时候,与男子依旧有差别。
她看向半身都压在自己手臂的薛清,怔忡失语。
*
嘚嘚马蹄鼓动,薛清睁开眼,看见自己回到了隆庆十三年的那个春天。
薛府里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大红的缦帐沿着回廊,一路从大门挂到了后院。
红色的流苏坠子滴溜溜的,从月洞门两侧垂下来,一扇大红的并蒂莲花围屏后面,薛府的家丁手里端着一盆盆的血水,来来去去。
产房里传来女子的惨叫,一声一声,嗓子都喊哑了。
那一年倒春寒,雪化得晚,到了正月的尾巴,房檐上都还是一截一截的冰溜子。
另一边正院的厢房里,一炉海南沉袅袅地烧着,青烟细聚,透出圈椅上那个持着佛珠打坐的老者。
急促的脚步打破宁静,薛府的管事听了丫鬟汇报,撩袍进了里间,躬身对薛老爷子报喜。
“恭喜东家,少奶奶为您添了个大孙女。”
“啪嗒——”
珠串断裂,一般零八颗菩提子像散落的星辰,飞得到处都是。
管事的心头酸涩,好声宽慰到,“东家您先放宽心,薛府添丁是件好事,兴许这喜气一冲,少爷的病能好了也不一定。”
当天夜里,薛府独子病逝。
那一夜下了上京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春雨润物,雪融冰消。
可一夜之间,薛府的喜事却转为了丧事。
薛家家业庞大,兴盛百年,由上京一届名不见经传的贡户,变成有头有脸的皇商,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只是到了薛老爷子这一脉,三代单传,如今独子一去,只留下个刚才出生的小丫头,薛家这庞大的家业要拱手让给堂叔家那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薛老爷子不甘心。
于是在族里亲戚闻讯而来的葬礼上,薛老爷子让人抱来了薛清,他当着薛家宗亲和列祖列宗牌位宣布——
少奶奶一举得男,薛家有后了。
这就是薛清作为薛氏长房“独子”的开始。
薛清的母亲王氏,是个本本分分的闺阁女子,从小性子温柔恭顺,谨守三从四德。
薛老爷子这么发话了,她不敢不从,只是偶尔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她才会偷偷坐在小薛清的床沿,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抹泪。
有一次,睡得朦胧的薛清半夜醒来,听到母亲的啜泣。
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母亲半夜垂泪,挣扎了许久,才将这件事告诉给了伺候的管事。
可是第二天,祖父就将她从母亲身边接到了正院,由他亲自抚养。
而母亲,在当日薛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被祖父送去了上京郊外的宅子。
自此,直到薛清以薛家长孙的身份及冠,母女两才在分开后的十余年里第一次见了面,也是最后一面。
时至今日,薛清也不知道,母亲将脖子探入白绫之时是什么心情。
可是作为两个同样为了薛家,活成另一副样子的女人来说,薛清觉得自己并不能苛责母亲什么。
所以当她身着丧服,以薛氏少东家的身份看着母亲的棺椁入土,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自由。
又是一年的季春时节,草长莺飞、嫩柳吐绿,两只青鸟停留在母亲坟前的柳树上,与她对望。
然后拍着翅膀,飞向天空。
再后来,她去闽南路购选茶瓷,遇到了同样是女扮男装的姚月娥。
她问她为什么想做瓷器匠人,她说只是想靠自己。
那一刻,薛清多想告诉她算了吧,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诸多刁难,就连她都没有办法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姚月娥又凭什么?
可是龙窑的火光下,小姑娘望着她,眼睛晶亮亮的,像藏了漫天的繁星,薛清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鬼使神差地违背了祖父教授的经商原则,将手里那把早已被雨淋透的伞,倾斜向了她。
其实她并没有骗封令铎,她帮助姚月娥,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好心,而是私心。
她希望这世界上总要有个姑娘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因为只有这样,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见的才不会是母亲吊挂在横梁上,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恍惚的,耳边有木柴燃烧的哔剥。
橙黄跃动的光线映入眼中,薛清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周围是陡峭的石壁,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默默地烧着,将她的影子投在上面,拉得老长。
薛清微微挪了一下身体,撕裂的痛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后背抵靠在石壁,她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