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袁术一直到袁绍离开了洛阳,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

    这才几天,怎么各个都逃了?之前不是还说不怕董卓,要和他死干到底吗?

    他的父亲袁逢如今被董卓折磨得够呛, 于是他只能去找自己的叔父,如今任职司空的袁隗。

    算上位比三公的太傅袁逢, 袁氏已经是四世五公, 真正的门阀世家,簪缨大族了。

    袁隗只给了他一个建议——

    跑。

    袁术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想到如今朝堂上的样子,也觉得这洛阳再待下去没意思,他孤家寡人一个人,不比袁绍拖家带口折腾,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将行囊家当打包收拾妥当。

    然而他一直快马加鞭往前追,却怎么也看不到袁绍的车队。

    “听说曹操走得急,洛阳的妻妾都没有带,身边只有一个姓刘的尉官跟着,二公子恐怕也是如此。”袁术的手下告诉他。

    袁术还在心理嘲讽袁绍胆子小呢, 可他一直回到了汝南,都没见到袁绍的身影。

    别说袁绍了,整个袁氏祖宅,几乎成了废墟一片,族人都不知逃去了什么地方。

    袁术这下是真慌了。

    和出身低贱的兄长不同,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老家豫州根本没几个熟人, 这会儿放眼望去,唯一能说上话的, 只有豫州老乡曹操。

    结果袁术转道谯县,却发现曹操居然也不在谯县。

    不是,怎么都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好在苍天没有在这个时候放弃袁术,在董卓的强制要求下,第一批走马上任的官员中,就有豫州刺史孔伷。

    于是他干脆来到谯县的刺史府,拜访孔刺史。

    谯县不比颍川和汝南,离洛阳还有一段距离,又是刺史部所在,因此相对太平,孔伷得知是太傅的二子到访,在刺史府设宴款待了袁术,宴席撤下后,他将一封公告的抄本,交予袁术过目。

    公文的字迹潇洒,笔力苍劲,下方盖有三公印章。

    “这是……?”

    “讨董公告。”孔伷道。

    袁术将公文凑近了看,三公印章他在叔父的书房见过,这个确实是真货,可如果公告出自三公,他怎么不知道?

    ……难道叔父不相信他的实力?

    “不管出自谁手,我听说袁二公子已经响应了这份公告。”

    “袁绍!?”袁术推开木案,“他人呢?他在哪里响应?”

    孔伷诧异于他如此大的反应:“袁二公子在冀州,冀州牧韩馥是袁氏门生,袁三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袁术内心简直想撕了袁绍!

    又骗他!又骗他!又骗他!

    “屁!”袁术直接应激了,“什么袁三公子,我们袁氏就两位公子!我只认袁基一个兄长,他袁绍算什么东西?贱婢生的贱物,就不应当让他上袁氏的族谱!”

    孔伷是个经典的孔式儒生,看书前要焚香沐浴的那种,哪里见过袁术这种炸裂的性格,他想响应讨董号召,又怕袁术也想讨董,到时候如果他问自己要兵要粮,他给还是不给?

    于是他使出一招祸水南引:“我听说袁公子的母族在南阳,新上任的南阳郡太守张咨是我的旧识,他也是豫州人,袁公子如果有意,我可代为引荐。”——

    董卓拥立庶皇子刘辩登基,在京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斩杀朝廷重臣的事,终于引起了天下英雄的不满。

    曹班暗中以三公的名义,向各州郡发布讨董的号召公告,并在公告中推举袁绍为讨董联盟的盟主,约定齐聚酸枣会盟。

    尽管公告是伪造的,但是各地的官员们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很快互相派遣使者,响应号召。

    曹班的大军提前开拔,这是她第一次率军出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赶在黄河汛期之前,一艘接一艘的楼船从即墨港出发,她按照计划,提前通过情报部,联系了谯县、扶风的格物院,让他们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大战做好准备。

    因为携带粮草,曹班这次没有办法急行军,即使她想要尽快抵达的心情,比任何一支军队都强烈。

    她每到一个地方,尤其是重要的城镇和关隘,都会让测图科绘制好当地的地形图,再让医都尉收治流民,给孤儿们登记造册,再由卸下粮草后的楼船载着孤儿们回到泰山郡。

    由于曹班治军严明,她的军队越走越壮大,从最开始的七千人马,扩展了到九千之众,将近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跟随队伍的,多是无家可归的饥民,曹班开出条件,以工代赈,饥民们帮忙运送粮草,她给饥民口粮,三人编为一组,两名曹班手下的正兵,加一个饥民。

    粮草充足的好处,自然是曹班行军有底气,军队士气也很旺盛。

    但坏处也显而易见,米仓招老鼠,军粮惹山贼。

    她的军队很快引来了山贼的注意。

    不过这次的山贼有些不同以往。

    皮肤黝黑,身上带着薄薄一层肌肉的年轻人,自称魏郡太守栗攀,得知曹班也是来讨董的,大方表示要为曹班引路。

    曹班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士兵,手里拿的不是农具就是木棍,中原地带再落魄的太守,讨董也不会带上这样的家当。

    更不用说,魏郡太守她曾在洛阳见过,完美符合瘦骨如柴,常年不见阳光的士人刻板印象,和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是对方魏郡一带的地形又极为熟悉,曹班去泰山赴任时,曾走过这一带,倒也不怕被人带沟里,因此同意了对方同行的提议。

    夜晚扎营后,曹班便派符柯去查这人的身份,符柯的效率毋庸置疑,第二天,曹班还在河边打水时,她就带回来了对方的详细情报。

    “他是黑山军的首领,张燕。”

    曹班双手捧着水,拍在自己脸上,从河水倒影中,她看见了自己模糊的相貌,有一瞬间的恍神。

    “主公?”

    “哦,没事……”

    没事的,马上就会见到了,不要紧张。

    曹班在心里告诉自己。

    “就这一个晚上,你哪来的情报源?”曹班好奇道。

    符柯得意道:“随便找了几个小兵,一问就问出来了。”

    曹班抬了抬眉毛,符柯继续道:“沿着黑山往北,便是黄巾首领张角的老家巨鹿郡,这一带之前也是黄巾猖獗,有个首领,名换张牛角的,张燕和他交好,后来这边的黄巾被皇甫嵩剿灭了,张牛角死了,张燕就给自己取了张姓。”

    “所以,他也信太平道?”曹班接过符柯递给她的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水,手从袖子里掏出长条形的小木匣,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单框镜,放在右眼眶上。

    符柯一愣:“主公还是看不清么?”

    许久不见曹班戴这个,符柯都快忘了曹班近视这件事。

    曹班摇头:“左边视力没问题,所以合在一起还行,只是这样更清晰一些。”

    平日在郡里,或者在不其,身边总是有小孩子,为了不让小孩子觉得“很酷”,刻意弄坏视力去模仿,在室外时,她一般都不会戴眼镜。

    这几天山路不太好走,骑马的时候视线高,能看远一些总是好的。

    符柯最后总结道:“虽然他们人数还不到我们正兵的一半,但主公还是要提防着,毕竟是山贼。”

    两军人马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夜,到了白日出发的时候,曹班军中的部将开始清点人头。

    于禁现在是手下有五百人的军候,五百人每五十一队,每队有一队长,于禁站在空地上,深吸一口气,高喊:“集合!”

    随后营中响起队长们整齐的口令声——“立正!”“报数!”

    正常情况下,军候们点完人数,确认五百人无误,层层上报确认后,曹班的军队才会出发。

    然而令于禁感到奇怪的是,接连好几天,队长们报上来的人数都不太一样。

    第一个数量变化的,是列在最末的五队队长,当他向于禁报上了五十一的人头数后,立刻引起了其他队长的嘲笑。

    “怎么回事,李队长,自己队伍的人都数不清?”

    “李队长是不是睡迷糊了,数学课都还给学院老师了?”

    偏偏李队长还是个腼腆内向的性格,等大家调侃完,他才尴尬道:“报告军候,确实多了一个人。”

    军中人数变化,也不是怪事,只不过军队里因为逃兵而导致人数减少是比较常见的,曹班军队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按照军中规章,将增员的消息一同上报,获得批准后,只要军候能管好,十分之一以内的增员,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当于禁发现,每天早上出发时,队伍里多出的人头,从一开始的一两个,到后面的五个、十个,甚至扛着兵器,带着口粮来投奔,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张燕的好兄弟张牛角死后,张燕一直想摆脱山贼的称号,加入朝廷编制,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今机会不久来了吗?

    听闻天下英雄齐聚酸枣讨董,怎么能少了他们黑山军呢?

    他不认识什么泰山郡曹班,但既然是讨董,对方粮草充足,装备精良,那他跟在后面,总能分一杯羹吧。

    张燕算盘打得是很好,可自从和曹班同行后,他却发现自己队伍里的人,到了第五天,他手下的一个副将,居然都直接跑到曹班的军营里了!

    于是他在这天扎营后,气冲冲的,拿起长矛,就要找曹班算账。

    然后就被许褚,一个四两拨千斤挑翻,整个人栽倒在了水里。

    他身后的弟兄们,本来是来给他打气的,见许褚勇猛,纷纷作鸟兽散。

    更加尴尬的是,他的那个副官,从曹班营地中的一顶帐篷里掀开门帘走出来,端着一只陶盆看热闹。

    见热闹居然是自己的“前上司”,副官吓得摔了手里的盆,盆掉在地上,里面热气腾腾的饭食洒出来,浓郁的肉香直冲张燕天灵盖。

    曹班听到通传,也放下饭盆,急急走出来,见张燕屁股泡在水里,忙命人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裳给他。

    张燕没多想,就地换上,曹班也习惯了,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副官尴尬道:“将军,要不您也来点儿?”

    他翻过倒扣的陶碗,将饭食巴拉回盆里。

    可惜可惜,汤汁洒了,那可是肉汤啊——

    副官在心里流泪,将陶盆递给张燕。

    张燕闻了闻,确实很香,就是这个味道,同行这么多天,每到用饭时间,这香味就穿过曹班的军营,飘进张燕军中,勾引着他的部将们。

    见曹班走出来,张燕不满道:“使君不厚道,表面以君子相待,暗地里却偷我的兵。”

    曹班笑道:“他们自己来的,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这边的喧闹,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已经到了饭点,曹班的军队纷纷开始生火做饭,香气沿着河道飘上来,勾得张燕鼻子发痒。

    张燕奇道:“为何是同样的饭食,使君军中的,闻起来就格外香?”

    曹班笑道:“因为有西域的香料。”

    “西域的香料?”

    曹班叫来炊事队的厨子,厨子会意,取出一只密封的小囊。

    “胡椒、芫荽、孜然,若是将军喜欢,我可以送将军一份。”

    张燕连连推辞,香料昂贵,他真是小巧了对方的财力。

    曹班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晚上,当炊事队的厨子灭了篝火,准备去休息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一人,然而还没等那人拔刀,四周突然亮起,张燕还穿着白日张扬的赤色外袍,一时适应不了周围的光亮,不得不眯起眼睛,也就是在他闭眼的瞬间,厨子反手扎住他的胳膊,剪在身后,张燕哀嚎一身,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曹班缓步从火把后的阴影中走出来,叹气道:“张将军这是何苦,白日我白送将军,将军不收,非要晚上亲自来取,让班实在猜不透将军心思。”

    没想到张燕跪得飞快:“那我现在后悔了,使君可否割爱呢?”

    曹班眯着眼睛道:“过时不候。”

    她弯下腰,火光照着她的面庞,火焰在那双黑瞳中跳跃:“这香料要想在别的地方凑齐一套,至少值千两黄金,不知将军这三千黑山军的脑袋,能不能和朝廷换千两黄金呢?”

    就在张燕懊恼,觉得吾命休矣的时候,又听曹班道:“我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好东西客套一次就算了,有富足的,当然是先可着自己人来。”

    “若将军是自己人,我对待自己人还是很宽容的。”

    “将军您说呢?”

    曹班晃晃皮囊,张燕的眼珠子,就跟着曹班手里的皮囊咕噜噜转动,像馋肉骨头的野犬一般。

    曹班抖了抖手,皮囊滑落进了袖子里。

    张燕急着要站起来,被身后的厨子死死按在地上,

    “我投降!我愿意归顺曹使君!”

    “只求曹使君下次生火时,莫忘了分燕一口饭吃!”

    第122章

    冀州渤海郡, 袁绍面临两个重要的人生选择题。

    一个是,要不要接下董卓给的渤海郡太守的职务。

    另一个则是,要不要出城, 迎接并州牧段宁的四千骑兵。

    听闻司隶校尉袁绍避董卓之祸在此,济南相荀绲之子,荀彧的兄长荀谌主动来渤海投袁绍为其谋。

    “要、要。”

    “主公若问的是这两个问题,这便是我的答案。”荀谌手持一把野山鸡羽扇,架子十足。

    他带着仆从十数人来投,又有牛车拉着两箱珠宝玉器,知道这是谋士来投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郎君带着箱装入赘。

    但似乎越是这样“矫情”的士人, 越是能得到主公们的认可。

    至少在这个炎热的夏日,能有谋士为自己献上装冰的铜樽, 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袁绍是肯定把对方当心腹的。

    当然,袁绍很看重荀谌,还因为对方出自颍川荀氏,都是豫州老乡,老乡怎么会坑老乡呢?

    “主公若是不接下这渤海郡太守的职务,在冀州就是寄人篱下,冀州牧韩馥胆小怕事,若是将来主公起兵讨董,董卓发难,向他讨要主公,他保不齐就会拿主公换安心呢。”

    “既然当了郡太守,并州牧的这四千骑兵,怎么能不收呢?”

    段宁是袁氏门生,她的手下传话入城,说段君也是得知袁绍在此,领兵来投的,荀谌新投袁绍,对于这样的行为,当然以己推人,不介意以最大的善意猜测她。

    但曾为大将军谋士的逢纪就不赞同荀谌的看法。

    逢纪是在袁绍屠宫时,投奔袁绍的,袁绍后来杀了许多大将军余党,因此逢纪表示忠心的方式,就是谁也不相信。

    “我听闻,并州牧段宁响应讨董号召时,出晋阳县有骑兵足足八千,为何如今来投主公,只有一半的人数?“

    不知去向的友军,对于联盟来说,也许比十倍于己的敌军更加可怕。

    “你的意思是,她会是下一个董卓?”同为关东将领,谁能保证,段宁没有董卓一样的野心?董卓在对抗北宫伯玉的叛乱时,就曾保留兵力,不战而退。

    见袁绍动摇,逢纪又添一把柴:“而且我听说,段宁手下最得力部将马腾,就是羌女所生!”

    段宁虽为女将,但她手下的兵卒也是边郡出身,混杂了羌人和胡人,那些异族没有经历中原礼仪教化,嗜血滥杀,就算段宁出身凉州名门望族,她能驾驭得了手下那些恶狼一样的兵卒吗?

    荀谌见自己费劲口舌,好不容易才说动袁绍,又让逢纪三言两语给震住了,感到有些不愉。

    “就算段宁是下一个董卓又如何?主公现在手上有兵吗?”

    荀谌也使出绝招——

    “听说曹操在陈留募的兵,都不止两千呢!”

    “若是主公担心段宁的忠心,待我们一同前往酸枣,就派段宁出战董卓,让他们并凉二虎自相残杀,我们坐收渔利,岂不美哉?”

    就在袁绍下定决心,出城迎接段宁之时,段宁手下那消失的四千骑兵,由马腾率领着,在济阴郡和从洛阳出发的吴声汇合后,一路向东,终于进入曹班在青州的势力范围——不其县。

    当卫召得到消息,不其县的城防区外有一支西凉的骑兵队时,他还以为大汉已经完蛋了。

    西凉军,居然都打到青州来了!

    只见领头那位将领,束着长发,发上缀着黄金打造的叶片,在阳光下金光夺目,胸前挂着贝壳和宝石穿成的项链,火彩绚丽,就差把“我很有钱”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身下那匹,看起来也丝毫不逊于自己从士邑那儿借来的乌孙良马,毛发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纯黑顺滑的背毛编成长辫,马儿昂着头颅,踏着稳健的步子,朝城墙上的卫召喷出一声骄傲的鼻息。

    然而和那将领身上华丽繁复的装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几乎完全赤裸的黝黑发亮的上半身——卫召这辈子第一次见男人将胸腹就这么袒露在外面。

    礼仪呢! ?廉耻呢! ?

    他,他,他都不知羞吗! ?

    “关城门!快关城门!不能让这等邪祟进城!”卫召捂着眼睛,催促守卫。

    守卫却牢牢抓着令旗不松手,双方撕扯间,城墙下的西凉军已经进入射程了,卫召定睛一看,那领头的居然还是个褐发蓝目的羌人!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浓眉大眼、眼尾微微下垂,个子高挑挺拔的女郎,不是情报部的游树又是谁! ?

    “天杀的西凉军,居然敢掳走我们阿树!”

    卫召撸起袖子,就要下城去和这西凉军拼命。

    守卫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对方抢旗子的力气一松,他便连人带着旗子,连连后退,城墙上裹着热浪的风一吹,旗子不小心脱了手,朝城墙外面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城墙下的将领眼神一凛,弓在左手打了个圈,抬手拉弓,瞄准,松手,一支羽箭从城下飞射而出,将令旗钉在石砌的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连忙探出脑袋,往城墙外看,旗子刚好就在手能够到的位置。

    “谢,谢了?”

    城墙下方,卫召已经转圈挥着右臂,冲出城门,朝西凉军首领冲了过去。

    “贼人!你放了阿树!冲着我来!”

    马腾骑在马上,见到这滑稽的一幕,偏头问游树:“你相好?”

    游树头摇得像小扇,表情比吃了蝇还难看。

    另一道声音笑道:“他就是卫召?”

    卫召听见队伍中有人认识自己,可是光闻其声,不见其人,直到马腾下了马,才露出了被完全挡在后面的吴声。

    游树也忍不住笑了:“副首,这位便是卫召。”

    卫召原本以为,自己能进入情报部,就是被曹班纳入核心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曹班手下,居然还有西凉军!

    情报部的两个副首,吴声和粟飞,通常和他对接的上级是常驻洛阳的粟飞,之前听说吴声在交州,没想到现在来到了青州。

    卫召对吴声的第一印象可不太好,吴声他总是笑嘻嘻的,和自己在朝堂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在朝堂上是戴着假面的,难道这位吴副首,平时也戴着假面?

    吴声是他在情报部的上级,情报部里都是人精,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吴声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这个马腾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还以为,这次他们的辽东计划,只有即墨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参与执行。

    “这些西凉军,是主公在三辅时招募的吗?”

    曹班刚到三辅时才多少岁?十三岁,十四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有逐鹿之意吗?

    越是了解曹班,就越是为他一言一行背后所揭示的野心,而感到颤栗啊。

    人员物资齐备后,他们从即墨港乘海船出发,穿过渤海湾,目的地是海湾那头的乐浪郡。

    上了海船后,卫召便凑到游树身边套话:“那些西凉军……”

    游树打着哈欠,斜眼看他:“你直接问副首吧,他最清楚。”

    卫召捂着嘴巴,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没看到他吗?他上了船之后就见不到人影了,我看他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瘆人,我胆小得很——”

    游树无语:“那你要不回头看看呢?”

    “啊?”卫召一惊,连忙回头。

    “他在哪儿?”海船已经航行了一个白日,夕阳落下后,大海上漆黑一片,四周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 13019”

    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准确地说出了一串卫召再熟悉不过的编号。

    —— 13019 ,这是卫召加入情报部后,得到的编号,据说这是按跟随主公的时间先后编的号,也就是说,不算治下百姓,在他之前,曹班手下已经有一万三千余人了。

    “看哪儿呢,这里。”

    卫召低头,发现吴声居然就坐在他身后的木箱上。

    马腾这时也从船舱里走出来吹风,以前帮段宁跑商时,小船坐过不少,但是曹班打造的大海船,他还是第一次坐,他在船上晃了一圈,无所事事,就跑来甲板上听八卦。

    “13019?”马腾的耳朵很灵,吴声的话分毫不差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向卫召“你的编号?”

    卫召点头,颇有些自豪。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情报部还有这么靠后的编号。”马腾走过来,搭上吴声的肩膀,吴声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位置,马腾摆手,“我坐会塌。”

    卫召:“……”

    只是“编制”申请得晚,活可是一点儿没少干,临时工也应该算工龄的好吧!

    况且我的编号如何,轮得到你一雇佣兵来说吗?

    吴声也道:“他是特例。”

    卫召得意点点头,他就知道,自己是被主公偏爱的那个。

    “不能算正式情报人员,只是算暂时借调吧。”

    卫召不可置信地看向吴声,吴声回以他无辜的笑脸。

    好,很好,原来特例指的是被排挤在外是吧。

    卫召感到很受伤,不想再和这个没有人类感情的上司打交道了,拉着游树到船头求安慰。

    游树知道他在洛阳不容易,取下腰间的一只锦囊,从锦囊里,拿出一颗糯米纸包裹好的,柑橘味的饴糖。

    “给。”

    卫召接过糖,拍拍游树的背:“阿树大气!”

    “是阿彧给我的,”游树让卫召伸出手,她倾倒锦囊,被压成小方的饴糖在他手心堆成小山。

    “这么多!”卫召不太相信,“那个书呆子,不是拿学分全换书去了吗?”

    在泰山郡的那几天,他已经把曹班身边的人摸了个透,阿彧就是跟随在五期生戏志才身边的那个“书童”,出身颍川荀氏。

    饴糖是奢侈品,用学分兑换的话,比书贵多了。

    游树解释道:“是戏志才留给他的。”

    随后游树将他们俩人的故事告诉了卫召,卫召锐评:“造孽。”

    “可不是嘛,”游树道,“主公大军开拨,戏志才作为谋士随行,重病将死的谎言再也扯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哄不好,破罐子破摔,就把糖全部留给了阿彧。”

    卫召搓手:“所以他都给你了?”

    “大概给了一半?”她掂了掂手里的锦囊,“反正这里装满了。”

    马腾和吴声在后面,看着船头两人说悄悄话。

    “你们情报部谈情,不需要打报告吗?”马腾跟吴声走了一路,对方和他分享了许多交州的奇闻轶事,还有贾诩的笑话,他对这个小个子情报部副首印象相当不错。

    吴声抬了抬眉毛:“一般来说是要的,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先例。”

    马腾哈哈大笑,努嘴道:“这不就要有了吗?”

    吴声却摇头:“不会的,阿树心里只有主公。”

    马腾道:“那卫召呢?”

    吴声想了想说:“他确实有心悦之人,但是嘛……总之情况也和阿树差不多。”

    马腾极目远眺,前方一片漆黑,船上的油灯,是这片深海之上为一的光。

    “曹使君,真是……”

    船行过一片浪头,海水飞溅到甲板上,马腾张开双臂,感觉自己像鸟儿一样,随着海浪被抬升到空中,身心舒畅地大喊了一声。

    吴声也被他感染了情绪,站起来,放下心中的一切,闭上眼。

    “她们,应该碰面了吧。”

    吴声大声问道,船体上下颠簸着,海风吹得人心情激荡,

    “算时间,恐怕已经在一块喝酒啦!”

    船头的卫召听见了,两手放在嘴边,大声问:“谁啊!你们在说啊,主公到底要见谁!?”

    他是情报部的!为什么他啥也不知道啊!

    第123章

    光熹元年十月,兖州陈留郡太守张邈,在自己的治下酸枣县,举办讨董盟会,各路豪杰们带着兵马粮草,齐聚酸枣,等待张邈的弟弟,广陵郡太守张超,按照官职唱名后依次入席。

    袁绍虽然只是渤海郡太守,但他作为四世五公的袁氏,又曾经当过司隶校尉, 既然被推为盟主, 自然最先入场, 在张邈的引导下,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主座。

    袁绍后面,就是领一州之地的四位州牧,兖州牧刘岱、冀州牧韩馥、豫州牧孔伷以及并州牧段宁。

    段宁是第一个被张超唱名的,她入内后,堪堪走到了盟主下首第四席就停下了,无视袁绍的疯狂暗示,一掀衣摆,潇洒落座。

    这就让排在段宁后面,被叫到名字的兖州牧刘岱傻眼了。

    其实,按照官职和爵位来说,刘岱是宗亲,兖州又是此次会盟的东道主,他坐袁绍下首是没问题的。

    但酸枣会盟和皇宫里的朝会不一样,这是一场军事会盟。

    说白了, 大家心知肚明,这里谁拳头大,谁话语权重。

    段宁虽然只带了四千兵,但那可是四千并州骑兵!

    四千骑兵是什么概念?对比一下就明白了,据说这次讨董联盟中,兵力最雄厚是济北相鲍信,他曾是原大将军宋奇的幕僚,和被山贼所杀的王匡一样,都是在一年多以前就奉旨开始募兵的。

    他招募的士兵徒众有足足两万,可其中骑兵也才不足一千啊。

    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段宁依附袁绍,袁绍又是盟主,她这种真正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州牧不坐第一个,刘岱这种从未打过仗的坐第一个,到时候讨董,真让他第一个出兵怎么办?

    于是刘岱也想往后坐,可这时候,冀州牧韩馥、豫州牧孔伷都被先后唱名请了进来,两人一入内,见段宁稳稳坐在第四席,刘岱擦着额汗,在席位后面犹豫,于是韩馥和孔伷对视一眼,直接一左一右,将刘岱“请”到了第一席上。

    这个时候,袁绍在上座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了,刘岱不好再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就座,韩馥和孔伷则分别坐在了第二和第三的位置。

    “段君似乎一直在看院门的方向?”孔伷的席位靠近段宁,人还未齐,刘岱和韩馥交头接耳,孔伷就主动和段宁攀谈起来,然而段宁似乎心不在此,回话有一茬没一茬。

    孔伷本就对女子上战场,封君领州牧这等不合乎礼法的事情颇有微词,但他的情况和刘岱差不多,虽然本人的官职名义上在州内说一不二,但辖内兵力却都抓在别人手上,因此对段宁这样自己亲自掌兵的州牧,多少是有一些钦羡的。

    盟会并不是在漫天黄沙的校场举行,张氏在酸枣的别院穷尽奢华,前来赴会之人都是世家大族出生,也没人能挑得出错来。

    但是段宁的目光似乎并不是在看外面的景,而像是在等什么人。

    州牧之后,按理应当是郡守,响应讨董号召的郡守不胜凡举,不过因为时间紧迫,除了张邈张超兄弟,以及盟主袁绍,赶来酸枣的只有一位,泰山郡太守曹班。

    袁绍故意让张氏兄弟,把他的名字放在最后,紧挨着他的倒数第二席,就是他的胞兄,典军校尉曹操。

    张邈对此没有异议,但他的弟弟张超对此大为不解。

    “曹班治理泰山郡的威名,已经传播到家乡东平王国,如果不是他平定了泰山郡的黄巾之乱,恐怕东平张氏族人也要受黄巾牵连,他的功绩,就算是刘使君也不能否认,为何要将他放在最后呢?”

    袁绍轻蔑一笑,问张超:“讨董的公告,仲高可有收到?”

    张超让仆人呈上那份公告。

    袁绍展开自己的那份,指着上面的字迹:“这公告分明就是出自曹班之手。”

    张超不敢相信,他拿起那份公告,用拇指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笔力苍劲,笔势刚劲,笔锋洒脱,实在不像曹班那样年纪能够掌握的,当时他几乎是看到字迹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份公告出自三公……

    视线往下,他又有些疑惑:“可是这下面有三公印章……”

    张邈解释道:“曹君实曾经在东观校书,这印章只要见过,想仿造一份并不难。”

    他说完,有些调侃似地看向袁绍:“倒是本初你,你们同窗才几年?怎就对他的字迹印象如此深刻?”

    袁绍不理会友人的挖苦,张邈却追着问道:“他自小就是这样的做派吗?明明事情考虑在人先,却要将风头都让给别人。”

    袁绍道:“反正他以前对孟德是这* 样的。”

    张邈刚要开口,袁绍又接道:“所以他们兄弟决裂了。”

    张超不再说什么,张邈却沉思了半晌后,给袁绍出主意:“听说曹班这次带了徒众万余人来酸枣,不如就推他先去讨董,将这第一的名头让给他,来探探他拉起这联盟背后的意图。”

    曹操是在陈留郡募兵时,才从郡太守张邈那里得知了讨董联盟一事。

    这次离开洛阳,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权利和阶级落差。

    早年在蒙学时,家中有任大长秋的祖父,后来入了太学,又有当九卿的父亲,再到后来,父亲位列三公,自己也成为先帝亲封的校尉,在洛阳,除了个别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谁还会小瞧他呢?

    可现在呢?董卓进京,直接顶掉父亲的太尉之职不说,他离开了洛阳,居然连老家豫州都待不下去,只能依附袁绍的友人张邈,几经波折,才募得士兵五千。

    而同样是逃离洛阳,同样是西园八校尉之一,袁绍就可以倚靠袁氏门生,一跃成为讨董联盟的盟主,对一众州牧郡守发号施令。

    一个不可言说的想法,就在这时,从曹操的心中萌发了。

    如今五岁的天子,能号令几个州郡?

    数量在今日酸枣会盟之上吗?

    现在是董卓手握年幼的天子,因此有了任免九州官员的权利,那么杀了董卓之后呢?

    曹操突然意识到,讨董联盟,或许不是单纯的讨董……

    如果是这样的,那他手中的五千兵,还远远不够!

    “君实手中有徒众一万,加上我这二万,我们泰山、济北两地合力,杀董卓个片甲不留,君实意下如何?”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曹操回头,见到了此刻最想,也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君实。”不能叫二弟,也不能叫二妹,更加不可能叫官职,曹操许久未见曹班,话在嘴边转了一大圈,最后只能叫字。

    曹班是女子这件事,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自己,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晓了。

    每当他从别人那里听见关于“曹君实”这位年轻郎君的赞扬时,他心里的别扭根本无处诉说。

    尤其是在得知曹班击败黄巾军,被朝廷封为太守后。

    一个女子,能打仗,还能当郡太守,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哦,确实有,并州牧段宁,她不仅能打仗,还被皇帝封了爵位,但也就这一个特例罢了……

    曹操这下算是明白自己的太学同期孔融,感叹礼崩乐坏时的心情了。

    不过如今董卓乱政,皇子坐马车逃出皇宫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事不可能的呢?

    曹操现在身边已经有了从弟曹洪、丁冲、夏侯兄弟,若是曹班能够将自己手下的士兵交予他这个兄长统领,待他击败董卓,曹氏未尝不能成为下一个袁氏呢?

    女子在外行走总是不合规矩,况且随着年岁增长,曹班她能装到几时?或许自己可以找机会,和她谈一谈……

    曹操这么想着,对曹班的笑容越发和善亲切起来,就连袁绍将他名号放在最后也怨气也似乎散了不少。

    济北相鲍信似乎和曹班一路同来,他话也忒多,缠着曹班说个没完,曹班明明对他热情欠欠,他也完全没看出来,曹操在俩人前面,居然完全插不上嘴。

    “要我说,并、凉州二州,都是狼子野心,袁绍不吸取他叔父的教训,有董卓的先例在,怎么还敢收段宁?难道就因为段宁是女子,他便认为段宁没有董卓的威胁了吗?”

    曹班既没有看鲍信,也没有给自己眼神,始终看着堂内,翘首以盼地样子,让曹操想到了她小时候。

    终于,张超唱到了鲍信的名号,鲍信回头朝曹班挥手:“一会进去,咱接着说。”

    张超继续唱名——

    “典军校尉——曹操,领兵五千。”

    “泰山郡太守——曹班,领兵八千。”

    曹操听见曹班一万徒众中,居然有八千兵,不由地回头,却感到堂上一道不甚友善的视线,从最前方的区域扫了过来。

    只见对面斜前方的席位,一个以金冠束发的年轻女郎,眯起一双纯黑的眸子,单手撑着膝头,似乎在打量他。

    女郎没有穿武袍,然而双手手腕上绑着一对兽皮金线的护腕,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极为通透的红玉扳指——这是擅射之人才有的习惯。

    她身后的僚属同样年轻,身姿挺拔如松,却是武将中极为罕见的肤白如玉,更显其英武不凡,让曹操不禁侧目。

    堂内不少人在用或探究,或猎奇地眼光打量他们,曹操却因为那位女君的相貌而片刻出神。

    曹操下意识去看曹班,然而曹班作为最后一人已然落座,盟主袁绍便示意宴会开始。

    张氏兄弟虽然以美酒美食招待众人,然而曹操根本食不下咽,他一边想着如何与曹班开口要人,一边努力回忆曹班幼年时的样貌,企图从记忆中抽丝剥茧,找到解开一直以来关于曹班身世之谜的钥匙。

    因此,当他听见袁绍询问曹班,是否愿意第一个出兵讨伐董卓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我愿意第一个出兵!”

    可不巧的事,并州牧段宁,几乎和他同一时间站了起来,表示愿意第一个出兵。

    并州牧是袁绍的人,曹操皱眉,如果是袁绍授意,那他恐怕还真抢不过这个女人……

    万一她真能打败董卓,那这讨董的名号,岂不是也要成为袁绍的?

    曹操还在想着怎么说服众人,谁知段宁见自己站起来,也是愣了一瞬,随即向上首的袁绍抱拳道——

    “既然典军校尉愿意先行,不若让他先试一试?”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曹操总感觉,他旁边的曹班笑了。

    第124章

    从被唱名入场后, 曹班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斜前方的席案上。

    日光透过贝壳制成的窗棂洒入内室,幻化交织的光影下,舞姬踏着莲步,和着婉转的丝竹,衣袂纷飞。

    她在舞动的彩衣间, 终于见到了阔别整整二十年的家人。

    此间孤茕,唯发三愿——世清平,身强健,终与君相见。

    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和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但她知道,姐姐在这里,她们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个喧嚣沸腾的时空中。

    她们还拥有彼此。

    姐姐啊,姐姐。

    她的嘴唇颤抖着,胸中涌上的酸涩令她无法发出声音,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席案后的琴师抚弦,两束目光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相触。

    姐姐也在看她,用带着温度的眼神细细描摹她的面庞,她微微偏头,像是幼猫眷恋地轻轻蹭着那双无形的手。

    袁绍似乎在上首说了些什么,席间有人肆意狂笑,有人抚掌喝彩,姐姐薄唇轻启——

    融真。

    霎时间,胸口的玉佩烫得几乎将她灼伤,她双手捧起酒樽,苦涩的液体划入体腔也难以压制不断翻涌的思念,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二十年的分别,让她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处,自己的所欲所求。

    一曲终了,袁绍也念完了讨董的誓词,他将酒液倾洒在案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张超再次一一唱名。

    融景成为了并州牧,姑臧君段宁,而融真又成了泰山郡太守曹班。

    根据讨董联盟商定,由典军校尉曹操第一个出兵,试探董卓的兵力。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却令所有人都满意。

    袁绍事前通知了段宁,计划推曹班率先出兵一事。

    单方面通知,并没有与之商议,表明袁绍对段宁并没有十足的信任。

    明明现下段宁的四千骑兵是袁绍最大的军事依仗,袁绍对段宁的重视却远不如来投奔的谋士荀谌。

    可你要说他不重视吧,他也确实舍不得让段宁先出兵。

    这样的用人态度如何能得人心呢?

    不过袁公子如何用人,当然轮不到她段宁提醒,如果袁绍推曹班出兵,自己就也在宴席上当场提出出兵,浅浅道德绑架一下袁盟主,名正言顺和妹妹一起合力讨董。

    可惜玉佩沟通间隔两个月,她们没法商量具体的细节,现在曹操既然愿意出头,姐妹自然默契地让位。

    宴席结束后,张氏族人带着各位去到提前安排好的住处,曹班和曹操被安置在了一处,曹操似乎有话要和曹班说,曹班猜他要借兵,然而他们的院子是好几人共用,济北相鲍信就瞪着个大眼睛,如明灯一样站在两人中间,曹操几番张嘴,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你们这二十年的兄弟情谊,看着怎么比我们这二十天的还要生分?”这话是对曹班说的。

    “好样的,我就知道你比袁氏那小子有胆识!”这话是对曹操说的。

    两句话后,在场三个人同时沉默。

    今时不同往日,曹班见曹操不语,自称疲乏,拜别两人后进了屋子。

    终于等到了夜间,曹班和符柯换上了深色的夜行衣,摸到了段宁歇息的院落。

    张氏给段宁安排的住处紧挨着袁绍,不过是一间独立的院落,还有小桥流水,环境相当不错。

    吕布陪着段宁一同赴宴,散席后,段宁难得没有任何指示,也没有回城外的军营,而是直接入住张氏别院。

    吕布于是久违地,当起了段宁的护卫,替她守门。

    段宁平时几乎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夜却一直点着蜡烛,蜡烛是田庄贸易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据说产自南方,是只在世家大族中才会出现的奢侈品,在田庄用工分兑换不算昂贵,不过段宁本人却表示此物伤眼,并不常用。

    秋日晚风寒凉,能让吕布因为白日宴席而沸腾的血液稍稍降温,他不忘初心,尽职尽责守门,目不斜视,可偏偏有人在这时打扰他。

    江芜不知怎么,从军营来到了张氏别院。

    “你……”江芜背着手,神不知鬼不觉从身侧探出个脑袋,从下往上露出一张煞白的脸,盯着吕布,“困不困?”

    “……”吕布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摇了摇头。

    “我们换换?”

    吕布看了看夜色,还未过子时,那就还是今日,按照段宁的命令,今日是他陪同赴宴,江芜此刻应该在军营值守,而不是出现在张氏别院。

    他回头,看了眼室内,烛光下,段宁的影子被投在窗户上,他又看了江芜一眼,无视对方殷切的目光,继续目视前方。

    江芜皱了皱眉,并没有继续坚持,很快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吕布再次回头,确认段宁安全,勉强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

    然而紧接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江芜进出了三次。

    “饿不饿?”

    “渴不渴?”

    “累不累?”

    在吕布快要控制不住右手攥紧的拳头之前,室内的段宁突然熄了灯,从屋内走了出来。

    “奉先辛苦了,今日先回军营吧,这里有雪柏就行。”

    吕布心中怪异和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他再次看向江芜,对方几乎是没有掩盖的一脸骄傲,于是吕布像往常一样,向段宁行了军礼后,走出了院子——

    然后就脚踝一转,在院门后的灌木里蹲下了身子。

    天知道这短短一息之间,吕布内心经历了多么剧烈的天人交战!

    他堂堂君子,居然也会有如此小人行径的一天!

    要怪,就怪这江雪柏,实在是太可疑了!

    吕布一直对江芜抱有戒心。

    此人在段宁帐下战绩突出,自小习得一身好功夫,有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的本事,一对一单挑,就连马腾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吕布自己就是因为骑射功夫,以及赫赫战功,而得到段宁提拔,才一步步从预备役成为了可以领军掌兵的副将。

    可是江芜虽然名义上被称为“将军”,却并没有从段宁那里得到的实际的封号和提拔。

    被重用而不被重视,却依然“忠心耿耿”,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人是有异心的!

    可令吕布感到违和的地方在于,江芜行事作风处处透露的熟悉感。

    吕布自从军以来,接受的都是段宁给予的系统的军事化训练,据说江芜是陇县一战才归于段宁的,也是因为那一战,他得到了段君帐下诸将的认可,也就是说,在陇县之战之前,江芜曾经投过别处。

    可为什么,不论是军事、农耕的理论和实践知识,还是田庄独有的理学、工学知识,出身洛阳的江芜,所掌握的都和他们这些并、凉二州出身的将领别无二致?

    吕布在军事领域上,是属于天赋系的——这是段宁亲口认证的,预备役转正的考核,他也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准备,就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这些年随段宁征战,让他有了相信直觉的自信,所以尽管对自己蹲墙角窥视的行为感到羞愧欲死,他还是这么干了。

    作为副将,若是没能保护好将军,那才真是该死,吕布在心里安慰自己。

    天气虽然转凉,然而这间院子水草充沛,蚊虫围着他转,甚至钻进了衣物里,搔痒的感觉简直比箭伤还难熬。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等到了。

    临近子夜,万籁俱寂的时刻,两道人影从黑暗中闪现,鬼鬼祟祟地避开张氏巡逻的护院,翻上了院墙。

    吕布的夜间视力极好,因此尽管那两个贼人穿着夜行深衣,但他还是从发冠上认出,那是一男一女。

    而且明显,女子的功夫更好,那名男子几乎是被女子被拎着,丢进院内的,还转头对女子抱怨了几句。

    可就是这么大的动静,江芜居然跟没听见一样,靠在廊柱上,睡着了!

    这两人,定是和江芜串通好的!

    可就在吕布半只脚迈出墙角,准备冲出去捉拿贼人时,眼前的一幕,又让他生生顿住了。

    只见那女贼转身,晃着腿,就这么大咧咧地坐在了廊下。

    那男贼,居然直接叩响了段君的房门!

    明明已经熄烛歇下的段君,居然立刻开门了!

    两人紧紧拥抱!

    两人进了屋子!

    女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江芜还在打呼噜!

    吕布又惊又疑,大脑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

    这个点,能出现在张氏别院的,不是张氏的人,就只能是参加讨董盟会的人了。

    如果是张氏或者袁绍帐下的人,那完全不必等到今日才私会,因此只能来参加讨董盟会的人!

    是谁?到底是谁! ?

    吕布飞快地在脑海里回忆今日宴席的情形。

    段君和谁有过交谈?豫州牧孔伷! ?

    不可能,以那位孔州牧的年纪,被那样丢进院墙,估计半条命都没了。

    那还能是谁?整个宴会,段君似乎再没有和其他人交流过了,没有说过话,那眼神呢?段君有特别注视过谁吗?

    吕布猛然想起,广陵太守张超,唱到最后两个名字时,段君宛如惊醒一般猛然挺直的背脊。

    吕布咬牙切齿,冲进了内院。

    “曹贼!”

    第125章

    吕布挥出去的拳头被符柯一个闪身, 灵巧避过。

    眼看就要撞上房门,吕布连忙收了力气,还来不及回身, 符柯伸出腿在他脚后轻轻一拨,他便整个人失去支撑, 趴在了地上。

    “偷窥狂?”符柯蹲下身, 用食指点点吕布的脑袋。

    吕布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两手拳头攥得死紧,红着眼眶,仿佛要把木地板盯出一个窟窿:“在张氏的别院私会,自己不守礼义廉耻便罢了,为何还要害段君声誉?”

    “哦——”符柯拖长了尾音,上下晃着脑袋,“偷窥狂说我家主人不守礼仪廉耻。”

    吕布气得热血上涌, 两手一撑就要起身,却被符柯用手指按住了后腰窝的位置,周身一阵酸麻,再次趴倒在地上。

    符柯手撑膝盖上,蹲着慢慢挪了个角度,偏过头去看吕布的表情。

    吕布扭头,不让她看。

    符柯想了想, 又戳了戳他的腰窝。

    吕布一个激灵,弹射起身:“你——”

    符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点了点屋子的方向。

    随后三两步后退,和吕布拉开一段距离,作无辜状道:“我家主人自愿作段君裙下臣,就算传出去,损害的也是我家主人的名声,将军何必多虑?”

    吕布在地上吃了一嘴灰后,总算冷静了下来,符柯这一番忽悠,听起来有些道理,但细想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对,她在诓我——

    ***

    有符柯守着院子,曹班一进屋子,就和姐姐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千言万语也胜不过此刻能真实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段宁将妹妹带到窗边,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借月光细细打量妹妹的面庞。

    那道骇人的疤痕自上而下贯穿整个右眼脸,即使岁月淡化了痕迹,依然让人感到后怕。

    姐姐用手指抚过疤痕,曹班眨了眨眼,感受掌间传来的温度,随后拉过姐姐的手,两人一同坐在窗前——

    “你以后还是少些点灯。”“要不要点灯?”

    姐妹一口同声道,随即又不禁同时笑了出来。

    “算了,我劝你这个做什么呢?难得你又能跑能跳了,我们在这个世界能待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谁又知道呢。”

    段宁背靠着窗户,长长叹出一口气,放松下来,转头看曹班。

    “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哪怕是刺杀后穿越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曹班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背靠着窗,两人头斜靠在一起,发丝在如水的月色下流连缠绕。

    “姐姐也会说这样悲观的话。”来到这里之前,类似的话多是融真对融景说的。

    她感觉到姐姐的胸膛在微微震动,姐姐似乎笑了:“这不是悲观,这叫没有遗憾,我两辈子最大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再没有什么,是比陪着你更重要的事情了。”

    说完,段宁下了榻,从木柜上取下一面银镜。

    她将银镜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案上,曹班奇道:“你行军还随身带镜子?”

    段宁勾手,让曹班和她一同看向镜面:“不是我带的,就是这间别院里的。”

    水银镜子原产自谯县格物院,即墨港和交州稳定后,这些保密等级较高的工业产线就逐步从原来的格物院体系剥离,连人带材料,搬迁至东方和南方,这才躲过了随后到来的黄巾之乱。

    在别人家里见到自家特产,感觉还挺奇妙的……

    这面镜子只有巴掌大小,镜框是木雕的并蒂莲花纹,两人凑到镜前,只能看见各自一半的脸。

    不愧是一胞双胎,镜中二人就像是被时空分隔开的一体两面,同喜同悲,没有丝毫的违和。

    可细看之下,两人又不尽相像。

    段宁的肤色要深一些,面目轮廓也跟凌厉,曹班的肤色则偏白皙,面目也柔和许多。

    曹班侧目,发现姐姐似乎还比自己高一些。

    段宁于是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别管什么董卓了,曹嵩在哪儿,我带人去砍了他,父债子偿,然后我们就去蜀地归隐,你看如何?”

    曹班笑了:“都要归隐了,还去杀曹嵩做什么,给曹操一个借口屠凉州?”

    段宁拿起镜子,坐到了床榻上,价值连城的银镜在她手中来回翻转,折射到脸上的光线忽明忽暗:“一码归一码,就算是归隐,也要把外面的账盘清来。”

    “况且一个董卓他都不一定能拿下,还屠整个凉州?”

    历史上曹操确实出兵讨伐过董卓,也确实没有成功。

    不过因为段宁的到来,蝴蝶掉了原本应该归属董卓的并州兵力,这相当于折了董卓的一条腿,而西凉军的外置大脑贾诩又成了段宁安插在董卓身边的棋子,董卓的军队没了一条腿,又伤了脑子,还能不能将酸枣的讨董军拦在虎牢关外,这就要画上一个问号了。

    如果曹操还是战败,就酸枣联军这面不合心更不合的一盘散沙,姐妹作为为数不多既有战斗力又有战斗意志的势力,自然会走向联合讨董的局面。

    这样的话,她们就需要更多的力量,来保证讨董行动的成功。

    假如曹操能够在这个时空击败董卓,那么声望大涨的曹操势必提前走向和袁绍反目的道路。

    段宁是借袁氏的力量得到的并州牧,袁曹反目,袁绍肯定会派段宁去攻打曹操,那姐姐就真成替袁绍打官渡之战的怨种了。

    董卓必除无疑,但胜利的果实绝不能让曹操一个人摘走。

    曹班一进入思考模式,就像是灵魂出窍一样,想通接下来计划的关键后,她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姐姐。

    “讨董公告还要继续发,我们要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来!”

    就让这水搅得更浑一些吧!

    曹班一股脑说完,才发现姐姐从头到尾都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是还有什么疏漏吗?姐姐认为如何呢?”

    段宁微微牵起嘴角,摇了摇头,曹班有些看不清姐姐的表情。

    “明天带你去酸枣县城逛一逛吧,董卓就先交给曹操去对付。”段宁说完,垂着头,拍了拍柔软的被褥,“今夜和姐姐抵足而眠?”

    曹班一愣,只听姐姐嗓音很低,带着浅浅的笑意:“反正刘备会和关羽、张飞这样。”

    曹班还想说些什么,段宁已经走到门口:“我去让人打水。”

    说完她便推开房门——

    门外,符柯和吕布扭打成一团,符柯揪住了吕布的发辫,使劲往后拽,吕布的凤眼被扯成了吊梢眼,头皮都快被掀起来了,于是伸出一只手直接捏住了符柯的鼻孔,不让她呼吸,符柯就张嘴咬住了吕布的另一手,口水滴下来,吕布的衣袖湿了一大片。

    见段宁走出来,吕布率先松了手,符柯报复性的一口咬下,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随后曹班也走出来,见状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们关系真好。”

    吕布原以为来偷人的男贼是曹操,见出来的是面如冠玉的曹班,想到段君虽然放浪形骸,但好歹挑食,心理稍微好受了些。

    段宁见吕布还没走,稍微有些惊讶,也猜到是符柯在逗吕布,但吕布现在还不到知道姐妹关系的级别,段宁索性将错就错,让吕布去打水。

    吕布闻言,脚步如有千斤沉重,见曹班表情淡定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男主人一样,一边暗骂这死贼不知廉耻,一边又担心段君。

    他想提醒段君注意自己的名节,别因为这白面小贼阴沟里翻船,但又想到符柯之前说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个弯——

    “段君,注·意·节·制。”

    吕布走后,符柯忍不住捧腹大笑,段宁也笑得格外灿烂,曹班有些无奈,抱着廊柱打呼噜的江芜幽幽转醒,见到曹班和符柯,行了礼后,嗡声问道:“我可以回去了吗?”

    曹班被江芜的哈欠传染了,困意也慢慢涌上来,点点头道:“快去吧,这里有阿柯就行。”

    第二日清早,酸枣城外,姑臧君的军营被一道道裂空的箭矢声唤醒。

    执勤队的队长还以为是敌人奸细打进来了,带人匆匆赶到校场,才发现是吕将军在练靶射。

    区区百步距离,人形箭靶的头部、胸部、下腹部,通通扎满了箭矢,地上还有不少因为阻力而折断的箭矢。

    参军蔡琰得到消息,赶过来,数了数地上损耗的箭矢,按照折损,罚吕布去劈柴。

    吕布二话没说,丢下弓弦,捡起脱在地上的衣袍,赤着汗涔涔的上身就往柴房去了。

    执勤队长和蔡琰面面相觑。

    “他受什么刺激了?”队长话音刚落,吕布又转了回来,队长还以为吕将军要找他算账,刚准备拔腿跑,却见吕布走向了蔡琰。

    吕布对军营里的参军都不太友善,队长不禁咽了口唾沫。

    只见吕将军冷着脸,的用一种充满怨念语调问道——

    “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弱不禁风的?”

    校场内诸将士皆哗然——

    蔡琰见吕布表情郑重,不似开玩笑,想了想,认真道:“不排除有好那一口的,但我想,弱不禁风应该不是重点,长得好看又弱不禁风,才会让人心生怜爱。”

    校场内诸将士,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顿时纷纷怜爱地看向吕布。

    吕布涨红着脸,一拳将人形箭靶锤飞出去。

    “肤浅!”

    第126章

    小小的酸枣县城, 因为各路诸侯带来的十万驻军,城内呈现出繁华和萧条的两种极端场景。

    有世家做靠山的酒肆商贩趁此机会,在市集和各地联军之间走动贸易, 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对于大部分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百姓来说,十万驻军,就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为了避免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军士们盯上,百姓们只能闭门不出,或者将门头故意砸毁成残破的样子,避免引起注意。

    段宁带曹班来到酸枣城西边市集最大的一间酒肆,酒肆外停着几辆华盖马车。

    “喏,这些都是张氏的车架,有地头蛇罩着,才没人敢在这里造次。”

    酒肆外面的街道, 偶尔行人匆匆走过,向酒肆的方向打量了一眼,仿佛害怕惹事上身,又赶紧低下头。

    酒肆门旁用竹子搭的架子上放了几只酒坛, 曹班好奇地往坛子瞥了一眼。

    “怎样?”段宁问。

    曹班皱皱鼻头:“清水。”

    “所以这里张邈张太守家的铺子?”

    段宁还没回答,一只脚刚踏入酒肆,就被门内探头探脑张望的伙计迎了上来:“段君家的女郎好眼力,这间铺子正是张太守家的产业。”

    曹班嘟囔:“位置这么显眼,酒坛这种易碎品就放在外面,没人偷没人砸,不是张邈家的谁那么大面子。”

    段宁则有些诧异地问伙计:“你知道我?”

    伙计一边引着她们一行四人,一边搓着手笑道:“联军中有一女将军,手下军纪严明,对陈留百姓秋毫无犯,谁人不知呢。”

    曹班对段宁挑了挑眉毛,段宁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听他胡扯,八成联军将领的名录和画像还有身份来头,早就给过这些酒肆了。”

    伙计只是呵呵傻笑,然后抬手对走在前头的曹班道:“女郎这边请。”

    曹班白日从江芜那里要了一套衣物,作女子打扮和姐姐一同出行。

    本来她是想找符柯借的,但是符柯常年两套夏衣,两套冬衣来回换,都洗得发软发白了,曹班有些奇怪地问符柯薪酬都花到哪里了。

    符柯作为情报部首,姐妹手下编号00003的人物,不可能买不起衣物。

    符柯有些害羞地表示,她每月大部分的薪酬,都换伙食了,剩下的钱则给了幼堂。

    幼堂里有些有天赋的孩子体格好,天生吃得多,符柯知道后,就用这笔作为“伙食基金”奖励表现好的孩子们。

    曹班无奈,只能让段宁去军营找江芜,谁知江芜给她直接抬了个箱子到别院,还郑重地提醒她,里面许多成衣都已经绝版了。

    江芜不知道洛阳的成衣铺子就是她开的,因为董卓的到来,成衣铺不得不关停,她给想要归家的女工们一笔遣散费,不愿意离开的女工则通过情报部,分批转移到扶风郡和即墨港。

    乱世之下,如果不彻底剪除腐朽的根基,单靠这些救世之道治标不治本,做再多功夫也只是泥牛入海。

    入了内堂后,伙计告诉段宁,因为联军的文武们都在喜欢来这里吃酒,独立的房间已经满客了,只能给两位女郎安排临窗的位置。

    “希望段君理解,我们在窗边给两位置个帘账,同样能挡住视线。”

    段宁没有拒绝伙计的提议,如今姐妹见面,说是闲逛,却没有多少叙旧的时间,两人手中有了地盘,就有了成千上万需要吃饭生活,依仗姐妹,在这个乱世挣扎着生存下去的百姓。

    通过玉佩沟通,时间有限,且有延时性,黄巾之乱将天下纷争的大幕拉开,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往后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在那个最终的愿望达成之前,她们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

    两人按照指引落座,可帘账还未搬来,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喧闹。

    几个伙计匆匆来到门口,拦住一个企图往内闯的中年男子,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见伙计们作势要打人,他就把女孩举在身前。

    有看不下去的文士,说让伙计放男人进来,问他来是为何事。

    堂内有一桌军士不满门口动静,站起声对伙计吼道:“怎么回事,乞儿也可以来这里吃酒了?”

    伙计一边对军户道歉,一边呵斥父女俩。

    可男人却直接跪在了地上,抱住一伙计大腿哭喊道:“求求各位军爷,买了我家女儿吧!”

    此言一出,曹班和段宁两人皆是一愣,还不及她们发话,那军士和两个手下就走到了门口,伙计连忙让开一边,军士一脚将男人踢翻在地,提着女孩的胳膊,就将瘦小的女孩拎了起来。

    “啧,这么小的块头,做菜都塞不了牙缝。”

    女孩吓得话都不敢出,因为疼痛而涨红了脸,段宁立刻变了脸色,只听那中年男子在地上继续嚎哭道:“卖给军爷,就任由军爷处置,只求军爷给两口热饭吃,若是军爷喜欢,我们村还有——”

    男人话还没说完,一道银光闪过,提着女孩的军士也被吓了一跳,身后的两名士兵更是直接拔剑出鞘,掌柜见状,立刻躲进了后院。

    只见一支细长的弩箭正正插在男人跨下的木板中间,木板应声劈裂,军士愤怒地回头,段宁手持连发弩,铁制的弩头正对着军士的咽喉,段宁纤长的食指搭在扳机上,机扩传来令人胆寒的细微声响。

    军士一眼扫过段宁这一桌子,三名女子,一名男子,持弩的这个大概是某位世家女。

    本地最厉害的世家就是张氏,但他是兖州牧刘岱的人,张邈再怎么厉害* ,也只是陈留郡太守,陈留郡隶属兖州,州牧的面子他不可能不给。

    料定这里无人敢和他作对后,军士压手,让两名手下收了手里的剑,后退了两步,对段宁道:“女郎,弩箭是男儿们上阵杀敌的武器,可不是小娘拿在手里比划的玩具啊。”

    说完,他扫了一眼捂着手臂趴在父亲身边的女孩,又瞥向段宁,表情突然狰狞,伸手抓向女孩的脖子。

    也就在同一瞬间,段宁眼神一凝,食指扣动扳机,弩箭精准地射中军士的手臂,军士痛呼一声,想要伸腿再去踹那女孩,一道如鬼魅般闪现的身影从斜前方窜出来,当军士看清时,那一桌唯一的男子,已经单手抱起女孩,将她带到了屋子外面。

    军士面色一变,对身后两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抢!”

    外面那男子明显是有功夫的,就让自己两个手下去对付,虽然那瘦成皮包骨的女孩就算抢来也只能做可有可无的玩物,但是如果不抢,这里那么多人看着,回头他和他的军队,还怎么在联军立足?他又怎么和兖州牧交代?

    至于屋子里的三个女子,看起来只有领头的这个有兵器,他这辈子就没听过哪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去习武的,也只有凉州并州那样野蛮的地方才会出什么孤脏君段宁,听说边疆人都生得毛发蔽体,肤黑发黄,这样的女子能叫女子吗?

    前两次是他大意了,有了防备之后,当女郎又一次扣动扳机时,他直接举起了面前的木案向对面砸了过去,并趁着女郎更换弩箭的时机,挥起剑,看向三人中看起来最为柔弱的那个。

    谁知那个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行动,拿起木案上的一支酒盏就向他砸去,他避开了酒盏,再想挥刀,却晚了一步,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直接用剑架住了他的脖子。

    锋利的剑刃很快划破皮肤,他闻到了血腥味,垂眼一看,直接穿着一身劲装的女子,一手拿着他手下的剑,一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将他往席案边带。

    外面两名手下的打斗声已经停了,四人中唯一的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把另一把剑也丢了进来,被持弩的女郎捡起,从后面架上他的脖子。

    姐妹俩对视一眼,曹班会意走了出去,屋外,江芜抓住了中年男人的袖子,不让他跑,他的女儿在父亲身边不知所措。

    曹班掏了掏袖子:“五十文钱,买你的女儿。”

    见男人犹豫,曹班看了江芜一眼,江芜扯袖子的手攀上了男人的脖子。

    曹班冷面道:“或者买你的命。”

    “卖!卖!”男人立刻点头,说着一把扯过女孩,将她推向了曹班,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感觉到父亲要舍弃自己,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男人抬手欲打,女孩似有所觉,眼泪被吓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双眼,江芜拧住男人的手转了个方向,男人哀嚎一声,女孩懵了一瞬,片刻后,迟疑地走向了曹班。

    这时,酒肆里突然传出一声男人的痛哭,只见身形魁梧的军士捂着流血的手臂,指着内堂大叫“你给我等着”,从酒肆里倒退着出来,扫了曹班一眼后,往城东跑了。

    曹班低下头,对中年男人道:“你们村里的女孩,五十文一人,每十人,我会再给你二百文,十日内,送到城外姑臧君段宁的军营来。”

    段宁和符柯走了出来,曹班和男人一同看过去,见符柯手里的一支弩箭还在往下滴着血,符柯发出“桀桀”的怪笑声,男人仿佛看见了妖邪一般,连连点头,江芜手一松,男人便跑没影了。

    曹班叹了口气,让符柯带着女孩先回自己在张氏的住处,伙计这时姗姗来迟,问段宁:“房间空出来了,三位要不要去?”

    段宁有些好笑地:“还敢让我们进?”

    伙计讨好道:“联军来后,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要不出人命,主人家不会怪罪的。”

    符柯毫不留情点破他:“看人下菜碟,恐怕今日段君在这把那人杀了,又能多空出三间房来。”

    再次进入酒肆,曹班明显感觉到打量她们的眼神多了起来,有些实在说不上友善,曹班久违地感到有些恶寒,段宁安慰曹班:“习惯就好。”

    曹班下意识看了看姐姐和符柯,两人都是常以女子身份在外行走的,在这个时空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内心突然生出一种羞愧和自豪并存的矛盾感。

    第127章

    姐妹在酸枣停留, 不光是为了等待曹操试探董卓兵力的结果,更是在等待董卓对于酸枣联军的反应。

    就在昨日,贾诩通过粟飞,给姐妹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董卓没有迁都的打算。

    联军除董不是真正的目的,讨伐董卓,占有天子,凭借手中的兵权和天子的名声号令天下,才是真正的目的!

    董卓如果不迁都,单靠姐妹的力量是不可能击破洛阳八关防线的,除非姐妹能说动一盘散沙的联军合力围攻董卓。

    可那样的话, 胜利的果实被瓜分不说, 就算除董的名声能落到姐妹的手上, 那皇帝呢?

    只要皇帝还留在洛阳,大汉的根基就在还在那里,颠覆一个董卓,根本撼动不了这个王朝啊……

    “董卓现在肯定是在顾虑。”段宁和董卓打过交道,董卓此人面粗心细,和关东联军这些大部分没有领过兵的世家子弟不同,董卓是寒门出身的武将,一步步靠着军功才有了今日,如今天下都要反对他,他必然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

    “如今长安方向还有皇甫嵩的三万大军,他不考虑迁都, 肯定一方面是担心兵力分散后, 不足以控制洛阳的王公贵族, 另一方面,也是畏惧西面的皇甫嵩。”

    姐妹面前, 是一幅舆图,姐姐取出碗碟里的干黄豆,放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表示现在的各方势力。

    十粒黄豆放在洛阳以西,表示关东的十万联军。

    四粒黄豆放在洛阳以南,表示袁术和孙坚的四万人马。

    昨晚,曹班连夜书就二十封讨董的文书,发向南方。

    根据南边交州刺史郑玄的情报,荆州方向,长沙太守孙坚连杀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领兵继续北进。

    这都是在曹班发文书,袁绍公告讨董之前的行动,孙坚北上打的旗号就是讨董,但是你讨董就讨董,杀你上司和你的同僚做什么?

    孙坚当然给出了各种原因,什么张咨是董卓任命的,也是乱臣贼子啊,王睿不支持我讨董,那就是支持董卓啊之类的。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坚这是有争霸之心了——且不论他对汉室的忠心有几分,你不想争霸,光是讨董,那杀董卓任命的太守张咨就行了,人家荆州刺史王睿也是想讨董的,你作为他手下,难道不应该鼎力支持上司吗?

    所以为什么士大夫们喜欢感叹礼崩乐坏,拼了命也要去维护礼教。

    对于封建王朝来说,用礼教的套子掩盖住阶级之间的不平等,将那些原本不合理的事物,用礼法合理化后,一代代通过教义传承,统治才得以维系。

    然而权利就是一种春·药,寒门出身诸如董卓、孙坚之辈,没有享受到礼教带来的好处,却尝到了权利的甜味,野心就像打了激素一样,一旦膨胀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王朝因为天灾人祸而开始崩裂后,当人们发现那些“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之后,礼教就只能堕落为统治的遮羞布,等待一批又一批打了权利激素的“豪杰”们来践踏了。

    孙坚的行动给荆州本地世族敲响了警钟,因此他们招来同为士族出身的袁术入南阳,和孙坚对峙。

    董卓趁机任宗亲刘表为荆州刺史,借此机会掌控荆州,稳定洛阳的南面。

    因此曹班将讨董文书送给袁术和孙坚,使二人联手北上,减轻讨董联军在东面的压力。

    但是光南面和东面还不够,董卓不愿意迁都还有另一层顾虑。

    三粒黄豆放在三辅以西,代表西边皇甫嵩的三万大军。

    灵帝末年,凉州边章、韩遂叛乱,皇甫嵩、段宁、董卓都曾奉命平叛,最终段宁和董卓被袁氏召回入京,皇甫嵩则一直屯兵在三辅。

    姐妹现在要逼董卓迁都,就必须替他除掉这一层顾虑才行。

    “董卓挟天子,皇甫嵩是汉室忠臣,没有割据的野心,皇甫嵩的问题,需要借天子的手来解决。”

    “董卓那边,会对贾诩起疑心吗?”如今姐妹身边,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只有董卓的“军师”贾诩了。

    “暂时不会,洛阳也不光是董卓的势力,士大夫们、王公贵族们,和董卓都不是一心的,董卓现在外敌在前,内部问题都要往后靠。”

    曹班想了想道:“我让粟飞安排情报部,接应皇甫嵩。”

    皇甫嵩能领兵,曾于姐姐有请封的恩情,如果借董卓的手削去他的兵权,董卓肯定不会留他的命。

    “他不一定会跟你走。”段宁将嘴里的黄豆嚼得咔吧响。

    皇甫嵩是正统汉臣,内心对汉室肯定抱有感情在的,不管是谁把持的汉室。

    “如果他接受董卓的任命,他就会跟我走。”曹班也拿起一颗黄豆放在嘴里,干炒后的黄豆外皮带着丝丝甜味,慢慢抿下后,再一口将黄豆咬成两半。

    能接受任命,就说明忠的是那个能给封赏荣誉的王朝统治者,而不是坐在王位上的某个人,或者某人的血脉。

    段宁撑着下巴,弯着眉眼看着妹妹,突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曹班的脸。

    符柯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窗边睡着了,曹班鼓起腮:“干嘛……”

    段宁又从碗里抓出几粒黄豆,在手心来回拨弄:“可惜没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

    “怎么没见过,你不是看着我长大嘛。”上辈子姐姐年长自己五岁,这辈子姐姐比自己清醒得晚,该说可惜的明明是自己才对。

    段宁点了点数目,将十粒黄豆放在长安和洛阳以北的河东郡,生硬地岔开话题:“唔,还有北方。”

    让董卓面对东面和南面的压力,为他扫除西面的顾虑,再从北面推他一把。

    曹班摊手,无奈道:“对对对。”

    ***

    洛阳城内,司空袁隗收到了一封来自酸枣的书信。

    袁隗的门客得知是酸枣来信,气愤道:“司空大人莫看了,酸枣来信,定是袁绍那小子。”

    袁氏族人还在洛阳,袁隗当着司空,袁逢虽然致仕了,但朝廷暂时没有封下一任的太傅。

    袁绍这时候在酸枣举办什么讨董大会,是要置洛阳袁氏族人于何地?

    袁隗因为近日朝中的事务,几乎一夜白头,三公中太尉管军事,司徒管人事,司空则是管地的,水利、土木、农桑归司空管,汉朝三公统计中,司空一职的人员更替最为频繁,平均下来,几乎是两年一换,可职权又是三公中最低的,王朝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就换个司空试试灵不灵。

    袁隗就是董卓上任后,为了笼络士人,而换的司空。

    他内心也不满侄子袁绍号召讨董,不过袁绍一直被自己的兄长袁逢打压着,兵力如何他心中有数,更何况这些讨董义兵来头,他多少都清楚,大概率成不了气候。

    只是董卓其人贪财暴敛,性情乖僻,自他把持朝政以来,多少官员被他无辜杀害,士大夫们人人自危,袁绍这时候跳出来,难保袁氏不成为董卓的眼中钉。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过书信,光滑细腻的纸张材质令他片刻恍神。

    注意到信封上的字迹后,他连忙拆开书信。

    门客们只见司空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猜测事情非比寻常,果然,袁隗读完信后立刻吩咐仆役备马车,载他去相国府。

    相国府上,贾诩第三次劝董卓迁都。

    “曹操只是关东联军先锋,其实力深浅尚未可知,关东联军不得不防,洛阳东面只有虎牢关防线,实在不宜久留,若是相国大人担心西面的皇甫嵩,可以让天子下令,封他为城门校尉,召他回京。”

    董卓因为昨日饮酒过多,人还有些不大清醒,被他新封的讨虏校尉士邑从榻上拽起来,一听又是劝他迁都,就有些不耐烦。

    “我敢封,他敢接吗?他皇甫嵩有那么蠢,放着手里的三万兵不要,来替我看门?”

    贾诩顶着李傕郭汜一脸“你不要命啦”的表情道:“不是替相国看门,是替天子看门,他不答应,就是违抗皇命,相国就用这个理由,直接把他杀了。”

    “谁去杀?”皇甫嵩有三万兵,杀他不就是要开战吗?

    李郭二人同时起身:“末将去!”

    董卓一个头两个大,他曾当过皇甫嵩的副将,知道皇甫嵩的厉害,可士邑脑子虽然好使,但在人情方面常常显得不太灵活。

    难道让他在两个手下面前承认自己惧怕皇甫嵩吗! ?

    就在这时,门房通传,司空袁隗求见。

    袁隗虽然是袁氏族人,但是比起和董卓反目的袁逢,属于是“不能沟通”但“不会碍事”的那种类型,因此董卓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封他为司空,果然,有门阀天下的袁氏接受董卓任命的三公,董卓在封任其他官吏时,阻力就小了许多。

    董卓不想继续和贾诩讨论迁都的话题,就让人将司空请入内。

    袁绍在关东起兵反他,董卓本想叫袁隗进来,敲打敲打,让他劝自家子弟退兵,谁知袁隗却告诉他,袁绍的弟弟,另一个袁家子弟袁术,在南阳郡,和长沙郡太守孙坚合力,也要起兵讨伐他。

    这个消息要是由别人告诉董卓,董卓肯定立刻下令将袁氏族人全部抓起来下狱,但由袁隗告诉他,董卓反而将信将疑。

    “自家子弟谋反,司空亲自登门,就不怕我责罚吗?”

    袁隗神情凝重,面露忧切:“我是为相国感到担心,所以特地前来通传,事不宜迟,还请相国立刻劝陛下迁都长安,并擢升袁氏子弟袁基为司徒!”

    董卓看袁隗认真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袁家子一个两个都要反我,我还要提拔你们?”

    第128章

    袁隗言辞恳切,他知道那名叫“士邑”的文士是董卓最信赖的谋臣,因此向董卓行礼后,又谦卑地向贾诩行礼,随后道:“如今洛阳的东面和南面,都有反抗朝廷的声音,东面的联军已集结到一起,南面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前来通传。”

    他捂住了胸口,似乎很是痛心的样子:“袁术是我袁氏子侄,我是最为了解的, 他与他的兄长一般, 被家族宠坏了, 色厉内荏,不会轻易出兵的。”

    “但是听说他还联合了长沙太守孙坚, 此人名声不显,我不甚了解,就怕是那等急躁冒进之辈,若是那样, 洛阳两面为敌,于相国不利,于天子不利, 实在不宜久留啊。”

    袁隗故意点了孙坚,不是他不了解, 是他清楚董卓很了解!

    孙坚曾经和董卓一样,在皇甫嵩的军中共事,却不爽董卓按兵不动,向朝廷弹劾了董卓,将董卓那行在明处,想在暗处的心思,都揭发了出来。

    董卓在洛阳的名声不好,孙坚可是要居首功啊!

    若是孙坚和袁术联合,从南阳郡方向攻打洛阳,那确如袁隗所说,洛阳不宜久留了,但问题是,这和提拔你们袁氏子有什么关系?

    董卓原以为到了洛阳,拥立了天子,便可高枕无忧,因此放松了警惕,现在突然告诉他,洛阳危机四伏,他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

    好在他身边还有清醒的人——

    “就相国目前的兵力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袁隗没想到士邑会突然发话,先是一愣,随即附和道:“是啊,相国大人,让袁氏子弟留在洛阳,稳住洛阳的王公贵族们,如今新皇年幼,内忧外患,这是稳定人心的最好办法啊!”

    两人一唱一和,再加上这几天士邑不间断的唠叨,董卓其实已经动摇了,但是一想到袁氏两个小子如此不知好歹,他内心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偏偏对着袁隗那张风韵犹存,真挚诚恳的俊脸,又不好当场发作,犹豫之间,一士兵在相国府仆役的引路下入内通传——

    “河东郡战报!中郎将不敌白波军郭泰,退守安邑县!”

    “糟了!”董卓还没反应过来,士邑先抱头惊呼,“如果安邑不能守,那西行迁都的路线就要被截断了!”

    白波军和黑山军一样,都源于黄巾之乱时的农民起义,张角败亡后,白波军和黑山军串联,游荡在三辅、河东一带,董卓派牛辅出战,就是为了防止白波军截断他退回西面凉州的道路。

    袁隗闻言也是一惊,中郎将牛辅虽然战绩不查,但是作为董卓的女婿,其统领的军队必然是亲兵精锐,如果牛辅顶不住,白波军继续南下,那洛阳就真的危险了!

    袁隗现在真感受到了什么叫被架在火上烤,袁绍袁术起兵讨董,若是得势,董卓必然拿洛阳的袁氏族人开刀,若是失势,袁氏的未来难道真要想王允、蔡邕那样,依附董卓为生吗?

    袁隗在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董卓终于在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冲击下醒了酒——

    “迁都,”他的声音难得有些沙哑疲惫,“就按司空说的,着尚书台拟奏折,呈陛下——”

    ***

    扶风格物院的张寿因家学渊源,自小熟读《道德经》,在结束谯县格物院为期一年的情报部集中培训后,就领了打入白波军内部的任务。

    凭借情报部的信息优势,外加他本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张寿很快得到了白波军首领郭泰的赏识,被封为“上使”,黄巾起义被朝廷军平息后,他负责联络上党、河内郡一带的黑山军。

    得知黑山军在张燕的带领下,投靠了讨董联军的泰山郡太守曹班,郭泰痛心疾首。

    说好兄弟一起走,你先归附汉军,留我白波军孤悬洛阳以北,我是反是顺啊?

    于是郭泰只能向他最信赖的军师“上使”张寿求助。

    “既然张将军归附的汉军要讨董,不如将军也打出讨董的名号,我们与关东的汉军两面围困洛阳,让董卓提及关东联军盟主袁绍,就不得不提及将军您啊!”

    袁绍大名如今京畿一带谁人不知?听说袁氏是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大族,世家出行的排场他这些年是见过不少了,一想到自己能得到如袁氏那般的荣华富贵,郭泰难免不心动,但——

    “可我们也不能丢下这十数万弟兄不管啊!”郭泰愁道,以前在乡中,他一人在外做活就能让全家吃饱,如今手下弟兄是多了,但这要吃饭的嘴也多了,他的确想建功立业,可拔营后,无法屯田的步卒们行军的口粮从哪里来呢?

    张寿拢了拢身上黄色的袍子,低头不语,他坐在案边,面前是一本崭新印刷的《道德经》,案上放着一支香炉,他身后的仆役走上前,替他点燃香炉,营帐内顿时弥散一股神秘深邃的木质清香。

    郭泰见他这架势,便知道上使这是要请神了,立刻屏退左右,自己也退出去,将大帐让给张寿。

    郭泰之所以对张寿“上使”的身份深信不疑,正是因为张寿带来的那本《道德经》。

    那可是老子托梦赠与张寿的!

    郭泰曾有幸翻阅过,他识字不多,但是能看出,书中许多相同的文字,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这绝不可能是人手书写所能做到的,更别提书页纸张的材质,也是他前所未见的细腻光滑!

    以往只要上使请神,不出半日,便能得到结果,可这一次,郭泰等了足足五日,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士兵从榻上叫起来。

    如墨般厚重的夜幕下,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上使残破的道袍上,男人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他的背后,混沌的夜色被一片巨大的阴影一分为二,他神情如癫如狂,嘴里念念有词——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执大象——”

    “天下往——”

    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骤然亮起,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郭泰和士兵们被这恍如来自深渊鬼魅光影所摄,都不敢再睁眼去看,只听见张寿在雨中狂笑。

    “黄天在上,粮至军前,实乃天援,天助将军也!”

    北边张寿在白波军营装神棍迎曹班的运粮船,南边的扬州,三个少年自庐江郡舒县出发,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吴郡娄县。

    “小郎君,你这腌鱼卖不卖呀~”

    码头边,几个守在货担旁的妇女逗弄走在前面姿容俊美的少年,惹得少年羞红了脸,将装着腌鱼的皮囊紧紧护在胸前。

    他身后的友人也调侃他:“阿瑜的鱼卖不卖呀~”

    孙策刻意掐着嗓子说话,把弟弟和妇女们都逗乐了,妇女们也不吝夸赞:“小郎君们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朗!”

    “郎君也是来看海船的吗?要不要尝尝我们娄县的鱼羹,可鲜啦!”

    娄县的昆山脚下,来自朱崖洲的海船每隔两个月,便会在此地停靠补给,一开始是船员们拿着厚厚一沓采购清单到各家各户登门寻访,后来附近的渔民百姓掌握了规律,便定时带着鱼获特产聚集在此。

    娄县临海的村寨尝到了海贸的甜头后,更是一起出钱扩建了码头,渐渐的,不止朱崖洲的海船,沿江一带其他郡也会来此贸易。

    周瑜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这次主要是想带搬到他家附近的新朋友——孙氏兄弟来看海船,可是越往码头,越是人头攒动,孙策和他身材高挑,不需要垫脚也能看见,只是苦了六岁的孙权,前后都是人,他在地上蹦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孙策嬉笑着故意不理睬他,孙权急得狠狠踩上孙策的脚背。

    “嘿!你小子!”孙权人小力气可不小,这一下踩实了,孙策疼得面目狰狞,作势就要敲弟弟脑门。

    “拿着。”

    散发着鱼腥味的皮囊突然被丢进了孙权的怀里,随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孙权胳膊下伸过来,周瑜轻松地将孙权抱起,让他稳稳地骑在了自己肩上。

    “嘶——你小心点,这死小子份量不轻呢。”孙策连忙伸手护在两边,孙权提着皮囊,转过头,冲兄长做鬼脸。

    “哎呦!”

    孙策食指拇指一圈,还是弹了弟弟的脑门。

    孙权骑在周瑜的肩膀上,第一次体会到“大人”的视野,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向蔚蓝的海面,蓦地睁大了眼睛。

    周瑜笑着抬眼问他:“怎样,阿权想要那样的大海船吗?”

    孙权呆呆的,一脸看傻了的表情,船上有人像岸边抛洒什么,引来人群的骚动,不少人都围过去争抢,孙权也伸出手,正好接住一个。

    他张开手心,是一枚散发着甜蜜诱人香气的饴糖。

    水兵们将跳板搭上码头,排列整齐地走下来,他们喊着整齐的口号,军容肃穆,声势浩荡,人们纷纷让开道路,三个少年的位置刚好在前排,孙权两手都抓了东西,眼睛一会儿看海船,一会看水兵们,应接不暇,好半晌才回答周瑜的问题。

    “阿权想要那些水兵!”

    孙策也是第一次见水兵,但是兴奋过后,他感觉比起驾驶海船,还是骑马打仗更加英武俊逸。

    周瑜则有些惊讶,随即看向孙策,笑颜明亮:“阿权说想要,而不是想当,看来你家阿弟是想做领兵的大将军啊!”

    孙策听了周瑜的话,也是一愣,而后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们兄弟将来都会像阿父一般,成为百战百胜的将军!”

    第129章

    孙策的母亲吴氏和孙策的父亲孙坚感情并不好,孙坚出身寒门,吴氏的父亲则是丹阳太守,两人门不当户不对,本来是不会产生交集的。

    然而天命难料,孙坚十七岁随父亲乘船来到吴郡,从海盗手中救下回乡探亲的吴氏,少女怀春,当年吴氏为了嫁给孙坚,几乎和家族反目,如今孙坚在外征战多年,吴夫人却带着四子一女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尽管如此,吴氏还是克勤克俭地教养子女们,搬到庐江也是她向孙坚提议的,一方面孙坚曾救过庐江太守的侄子,另一方面庐江舒县的周氏是大族,她内心希望孩子们能耳濡目染,接受士族的教育传承,而不是像孙坚那样,刀口舔血讨生活。

    只可惜,长子孙策除了容貌上继承了自己,性格方面, 几乎一比一复刻了丈夫孙坚。

    孙策性格豪爽,又生得俊美, 让人见之心喜, 走到哪儿, 朋友就跟到哪儿。

    他和孙坚一样,对朋友出手格外阔绰, 吴氏为此批评了他很多次,他总是乖乖听话然后不改,故而搬家后,很快和庐江本地世家的少年们打成一片。

    周瑜知道孙策的父亲任长沙郡太守,曾经随着皇甫嵩将军讨伐羌胡叛军,周瑜的家族世代为官,却少有孙坚这样因战功封侯的。

    因为家学渊源,在为官方面,周瑜看得比孙策更远。

    时势扰攘,四海动荡,没有兵权的官吏,就算官至河内太守的从祖父周景,官至洛阳令的父亲周异,也只能回到家中,避世不出。

    因此比起自家长辈那样的文士,他内心更敬佩像孙坚那样,能于鞍马间护卫汉室之武臣。

    ——孙策愈显向武之心,周瑜愈待之亲近。

    他不禁想象自己和友人骑着大宛马,并肩立于江畔,身披锐铠的场景。

    海风吹过,鼓动起层层船帆,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近处的人群喧嚣吵闹,他眼角余光越过孙策,被海船上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注意,双眸立刻焕发出跃动的神采。

    紧跟着水兵们下船的,是一队的少年郎,穿着统一的服饰,年龄最大的不及弱冠,年龄最小的那个,看上去和孙权差不多大。

    孙策也注意了到这些同龄的少年们,莫名有些兴奋,跟着周瑜一起往前挤,只见他们下了船后,排成了一两列,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一方形的玄色的小册子,似乎在念人名,少年们一一答过后,男孩“啪”地合上册子,朗声道:“下午十六时,准时集合,以船上的铜壶滴漏为准,迟到者领罚,解散!”

    少年们散开了队伍,周瑜连忙把孙权从脖子上放下来,拿过他手里的腌鱼,朝着那男孩挥手。

    “阿亮!”

    男孩听见声音,在人群中踮起脚张望,见是周瑜,立刻一改方才严肃的表情,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蹦。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了,周瑜立刻拉着男孩,向孙氏兄弟介绍道:“这是交州格物院的诸葛亮。”

    孙权被周瑜放下来,缠着他哥“骑马”,又被孙策弹了个脑瓜崩,抿着嘴,捂住脑门问周瑜交州格物院是何地。

    “蠢笨!自是在交州。”孙策又弯手指,孙权躲到了周瑜身后。

    诸葛亮淡淡瞥了孙氏兄弟一眼:“格物乃探究事物内在运行规律,格物院就是学习规律、找到规律、破除规律的地方。”

    孙氏兄弟一个都没听懂,孙策心想交州地远,格物院大概是某个村寨名字,孙权则在心里默背兄长告诉他的九州的名字。

    诸葛亮介绍完自己,孙策就一直等着他回问自己来处,好报上父亲长沙郡太守的名号,可对方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兄弟,和周瑜熟稔地攀谈起来。

    明明就是个黄口小儿,装什么大人嘛……

    四人说话间,来到港口附近一处客肆,说是客肆,其实就是临水搭建的竹棚,人多店家顾不过来,他们就并排坐在水边的石桥阶梯上。

    孙权坐在最左边,前倾身体,越过孙策和周瑜,看向最右边的诸葛亮,发现同样是两级石阶的跨度,诸葛亮可以轻松踩到底,自己却要悬着腿。

    孙权恍然——交州人身材修伟。

    诸葛亮坐下后,取下背后的一只布包,在其他三人好奇地注视下,从布包里摸出两枚色呈黄绿,状似鼓月的果实。

    “这是什么?”孙权弯着腰问,诸葛亮将果实伸过去,孙权一个探身扑在兄长腿上,伸长脖子去闻。

    “好香甜!”孙权接过了果实,摸了摸果实光滑的外皮,爱不释手。

    “这是夷洲的特产,芒果。”

    “夷洲在哪里?”孙权捧着果子,贴在脸侧,香气传入鼻腔,他幸福地眯起眼睛。

    孙策揪住孙权的后衣襟,将弟弟扯回去:“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诸葛亮问周瑜:“周兄可带了刀刃?”

    周瑜摇了摇头,孙策总算找到机会插话了,忙将自己的配剑从腰上取下来,拍在石阶上:“没有刀,剑可以吗?”

    诸葛亮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但还是点了点头,接过长剑,让周瑜帮他把芒果抚着,立在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撸上袖子退开一段距离。

    孙家兄弟不知他要做什么,如临大敌,孙策将弟弟护在身后,见诸葛亮认真,像看敌人一样看周瑜手中的芒果,担忧地问:“要不……我来?”

    周瑜其实也有些怕,那剑快有诸葛亮一半人长,稍微偏个角度,自己的双手就完了,但他又不好在许久未见的友人面前露了怯,一脸赴死地表情摇了摇头。

    好在孙策的佩剑十分锋利,诸葛亮挥剑慢慢砍下,剑刃一触碰上去,就轻松的划开了芒果的果皮,金黄的果汁沿着剑刃滴在石阶上。

    孙权不顾兄长的阻拦,伸食指过去,在地上一抹就往嘴里送,随即脸皱成了包子。

    “好酸!”

    诸葛亮松了手,剑就这么卡在果肉上,他一脸被骗了的表情道: * “怎么会,姐姐们明明和我说包甜的。”

    孙权听了他的话,又用手指在芒果皮上碰了碰:“好酸!”

    再碰:“酸——”

    还碰:“酸。”

    孙策将孙权拽离芒果:“我看你就是馋!”

    诸葛亮最终还是将芒果沿着果核,分成三份,盛满果肉的两半,一半给了周瑜,一半给了孙权,自己留下了中间的果核。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果真是酸的。

    周瑜不想辜负他千里迢迢送芒果的情谊,但看他和孙权的表情,又实在牙酸,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见孙权皱着脸,三两下将手里的半片芒果啃干净了,就把自己半边也让给孙权。

    “阿权喜欢,便多吃一些。”

    孙权想去接,孙策瞪了他一眼,没阻止他,他便害羞地接过芒果,道了谢。

    周瑜微笑道:“不客气。”

    诸葛亮将沾了果汁而变得黏糊糊的佩剑还给孙策,孙策在上面吐了点唾沫,用衣袖嘎吱嘎吱地擦干净,干脆利落收剑入鞘。

    分享完礼物,诸葛亮在江边洗了手,又去翻自己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在三个少年面前翻开。

    看起来不大的纸片,诸葛亮要撑直双臂才能勉强将其完全展开,纸张正面密密麻麻写着细小的文字,背面则是一副巨大的图画。

    孙氏兄弟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诸葛亮左右,周瑜只能绕到背面,上下一扫上面的图画,周瑜脸色突然变了。

    “这是……舆图?”

    “嗯哼~”诸葛亮鼻音上扬带着弯,手有些举累了,就让孙策和孙权一左一右提他举着,自己站在制高点指指点点。

    “这是我特地从交州新闻台买来的报纸,这份是全舆版,上面刊载的内容是上一周九州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格物院的报纸是周刊,但我随船过来,只能带上一期的,不过时效性也不差,这份就赠与周兄,你凑合看看。”

    诸葛亮还顺道给三人解释了交州“一周七天做五休二”的劳作纪时法则。

    周瑜一听诸葛亮要将如此贵重之物相赠,顿时觉得自己的腌鱼有些送不出手了。

    “下次海船补给,你还会来吗?”诸葛亮下次来,自己一定会准备更有意义的礼物。

    诸葛亮曾告诉过周瑜,随海船出行的机会在交州并不是人人都有的,需要记录、测算、导航三科中至少一科考得格物院的前十名才行。

    “自然会来,整个交州,除了郑使君,没人测算能比得过我。”

    格物院测算的试题,周瑜也有幸一睹,第一次看,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回到族中后,他缠着家人给他去寻《九章算》抄本,埋头苦读两个月,才能勉强看懂上面的算题。

    如果说和孙策相处,是追逐耀眼的太阳,和诸葛亮相处,就是遥看浩渺的夜空。

    夜空中的星辰不知凡几,你越是为星辰的璀璨所吸引,就越会为星辰背后庞大深邃的穹宇而感到震撼和畏惧。

    周瑜感觉和诸葛亮相交,就像是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沿着山路走,他知道自己在不断往上攀登,可他不知道会在哪一步坠入悬崖。

    可越是危险神明的事物,往往越是吸引人,即使有一天粉身碎骨,能不断探索自己未知的领域,他还是心甘情愿啊!

    诸葛亮不知好友心中所想,他指着报纸背面的舆图,对孙权道:“你不是好奇夷洲在哪吗?”

    少年的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滑动,停在了一片叶子形状的岛屿上:“这便是夷洲,四面环山、土地丰饶。”

    周瑜终于回过神,奇道:“交州刺史也管着夷洲吗?”

    诸葛亮难得摇头:“我不甚了解,只知道来往夷洲多是主公的商船。”

    “主公?谁家主公会要你这样的孩子呀?”孙策见好友一直忽视自己,其实有些吃味了,周瑜和自己明明情同手足,怎么能没有察觉到诸葛亮对自己的“疏离”呢,他也看出诸葛亮的聪颖,但诸葛亮最多就比孙权大两岁,弟弟孙权还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呢,真是人比人气死。

    况且“主公”这词从一个八岁男童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的。

    偏偏周瑜这时候还提诸葛亮说话:“阿亮口中所称“主公”,乃是格物院的主人,泰山郡太守曹班,他师出扶风马融,先帝在时,他以弱学之龄,奔走抄书,挽救了无数兰台孤本,是真正继往事之绝学者。”

    孙策生气了,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仿佛都跳出来嘲讽他,他直接被过身去,手指在地上画着圈:“不过是读了些书的文士,酸儒们聚在一块,总是没好事。”

    诸葛亮听不得人这样诋毁曹班,走到孙策面前道:“眼见为实,有朝一日你能去即墨港就知道了,那里有一座靠山而建的学院,从学院里走出来的,都是身具雄略,严教艺精的兵士,他们和我一样,唤曹使君一声主公,这不是光凭口舌就能得到的赤诚之心……”

    见这孩子突然较真,孙策也不好再反驳他,他是不相信纸上谈兵之论的,打仗嘛,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干出来的经验本事。

    他现在还不到年龄,父亲说了,等他弱冠取字,就会带他一起上战场。

    孙权不管兄长在嘀咕什么,专心研究那副巨大的舆图,周瑜观察了一下,点着海岸线中间靠内的一点,上面写着“庐江”。

    “这是家。”

    孙权睁大了眼睛,周瑜笑起来,让孙权去看还有什么地方是认识的,孙权很快找到了吴郡。

    “阿兄,这是家。”

    诸葛亮拽了拽周瑜,让他陪自己一起读报纸版面右上方的几条要闻。

    “盖马大山的山贼侵扰玄菟郡……玄菟是在哪个州?”周瑜感觉自己州郡知识也需要恶补。

    孙策也走过来,站在两人身后,偷偷往下瞄。

    诸葛亮翻过背面,孙权也跟着转过来,他指着舆图上的北方:“幽州。”

    孙策没听过玄菟郡,但是他知道郡太守就是和父亲同一级别的官吏:“有山贼侵扰,太守难道不去平叛吗?”就像父亲平定区星的叛乱那样。

    这个院里有教,诸葛亮解释道:“因为玄菟郡的太守刚刚到任,对本地世家有些矛盾,需要时间磨合。”

    “那刺史呢?”郡守不管,刺史也不管吗?

    诸葛亮指着舆图上面赤色小圆圈道:“这是刺史部,玄菟郡隶属幽州,可幽州刺史部所在蓟县距离玄菟郡那么远,幽州刺史怎么管?”

    孙策抬了抬眉毛,似乎不大赞同,孙权却在这时,点着一段文字,念道:“荆州——长沙——阿父!”

    诸葛亮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贴在周瑜耳边小声问道:“这是二位可是长沙太守孙坚的家人?”

    周瑜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点了点头:“正是。”

    诸葛亮瞬间变了表情,想要收回报纸,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孙策眼尖地发现了正面右版下方的两条报道。

    第一条是说典军校尉曹操讨董不利,退回酸枣。

    第二条则是——长沙太守孙坚杀死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北上与后将军袁术合力,起兵讨董。

    第130章

    十一月, 黑色的辽水河面冻结成冰,大雪纷飞,天地苍茫一片。

    玄菟郡治所的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们裹紧身上的冬衣,三两为营, 蜷缩在角落里。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结成霜,即使怀里的兵器冰凉刺骨,他们也只能紧紧抱着,强打起精神,警惕地望向城外。

    正午过后, 阳光带来些许暖意, 正是人精神最放松的时刻,白茫茫的雪雾之中, 一个黑点突然自西面而来。

    敌台内的士兵首先发现了情况,连日的防守让精神时刻紧绷的士兵经不起一点儿刺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想去点烽火,还好被旁边有经验的老兵拦住了。

    雪已经停了, 城内能听见百姓走动呼喊的声音,远处的那个黑点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架单薄的马车,世家里常见的厢式车架,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车前一根木杆上,悬挂着从未见过的赤色五瓣花旗帜。

    马车旁有一年轻男子单骑随侍,车夫在城门下方勒马,年轻的男子利落翻身下马,向城楼的方向挥手。

    “他在说什么?”士兵在前日的守城战中伤了一边耳朵,有些听不清。

    浇过水的城墙被冻得冰坚溜滑,老兵小心贴上去,朝外面探出身子,听了一会儿,突然立起身,一直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狂喜道:“是朝廷新任的太守!”

    士兵一听,却不见喜色,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老兵:“太守?”

    老兵已经激动地朝城下唤人开门了,士兵也探出身子,向下看去。

    那车架外面挂着厚重的毛毡,一丝冷风也透不进去,车夫身材瘦小,不停地搓着手,牵着马的男子皮肤有些黑,看起来很健硕,是个武人。

    敌台外的寒风吹得士兵脸生疼,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劳累而出现了幻觉。

    “怎么了,你还好吧?”下方传来开门的声音,老兵终于察觉士兵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道。

    士兵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指着城门口,面色异常难看,支支吾吾道:“昨日也是我当值,我明明记得,新太守已经进城了……”

    下方城门大开,木桥被放下,马蹄声伴随着车轮压过木桥的声音,守城的士兵已经将车架放进了城内……

    玄菟郡位于汉域版图的东北角,北面便是乌桓和高句丽,再北面则有疆域延伸至弱水的夫余国。

    高句丽王室自从夫余国分立以来,便不断南侵,国王男武去岁率兵攻打玄菟郡,玄菟虽然成功抵御外侵,可太守耿临却因伤亡故。

    男武回到高句丽后也没能撑过冬季的第一场雪,国王膝下无子,两个弟弟延优和晏宫争权,导致王都内乱,失去了对境内盖马大山的掌控,盖马大山的贼寇聚众攻陷了高句丽王都后,顺势南下,攻打玄菟郡治所。

    玄菟乃辽东四郡之首,接连对抗外敌,已是强弩之末,可如此紧要关头,汉朝皇室又发生变故,董卓擅权,新太守的任命迟迟没有下达。

    群龙无首的玄菟好不容易等来太守,却一口气来了俩,郡中的官吏闻讯来到城外,见卫召所持文书印绶齐备,一下陷入两难。

    昨日进城的公孙度和今日来到卫召,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玄菟太守?

    操着洛阳口音的卫使君显然不适应辽东的气温,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手中揣着一只探炉,坐在堂内,半天都没缓过神的样子。

    比卫召先一日抵达的公孙度,见郡府的官吏们见到卫召后,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往他身后挪步子了,顿时就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城门口,把这一行人给杀了!

    当他得知城外有人自称玄菟太守时,第一反应是,何方贼人,如此大胆,敢冒充太守!

    第二反应——难道我就是那贼人?

    不怪公孙度对自己的任命不自信,他虽然出身辽东,也姓公孙,但和辽东大姓公孙并无亲缘关系。

    他家境贫寒,公孙的姓是他父亲这一辈,为了躲避官吏而改的,父亲带着他逃到玄菟后,他就在此做了小吏,并认识了当时的郡太守公孙琙。

    公孙度运气实在不错,公孙琙因战夭折的长子和公孙度小字相同,公孙琙便举荐他到洛阳学习,他的人生也至此腾飞,在洛阳结识了辽东老乡徐荣。

    得知徐荣在董相国手下任中郎将,虽然多年不曾联系,公孙度还是写信给对方,希望能得到举荐。

    徐荣确实讲义气,举荐了他当太守,可当他得到任命的消息后,却有些犯了难。

    怎么会在玄菟郡?

    虽然能在玄菟做官,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可按照本朝所定三互法,郡守属于朝廷任命的地方长官,他是幽州辽东郡人,玄菟属于本州,他不能监临啊!

    但文书印绶已经送到了他家中,于是他安慰自己,董卓乱朝,估计这时候没人会在意什么三互法了,所以才让徐荣趁机钻个空子,卖老乡一个人情。

    怀揣着不安走马上任的公孙度,就在上任第二天,被这名叫卫召的文士,踩中了心里的那颗地雷。

    府中双方会面,左边是皮笑肉不笑的公孙度和跟随他的门客们,右边是咳喘连连的卫召和他身材高大的凉州侍卫,中间是左右踌躇,交头接耳的郡吏们。

    乍看之下氛围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果然,不少郡吏也明白以公孙度的籍贯任太守有些问题,再加上这卫使君弱不禁风,说一句喘三句的言行举止,实在符合众人对文臣的刻板印象,公孙度一改昨日新官上任的好心情,一时间有些如芒在背。

    “恐怕是朝中近日事多,太傅致仕后,新任尚书令王允既要管着尚书台,又要应付洛阳东面和南面袁氏军,待我书信一封至洛阳一问便知。”

    卫召三言俩语道出朝中局势,言辞中又透露出“上头有人”的自信,公孙度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不变,撑在膝头的拳头却几乎要攥出血来。

    “那便依卫兄说的办吧。”公孙度从善如流,一改昨日到任后,对郡府上下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人给卫召夫妇在郡府上安排了住处,还贴心地叫来自家府上的仆役,美其名曰“照顾好”卫使君。

    当夜子时,守在卫召院中的公孙府仆役们,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卫召的房门,轻轻掀开榻前的门帘,举起手中的环首弯刀——

    鲜血喷溅在门帘和窗棂上,银光过后,人头落地。

    “阿嚏——”

    半个时辰后,裹着锦被的卫召坐在太守的座椅上,连打几个喷嚏。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阿嚏——”

    堂下,公孙度被反绑住双手,跪在地上,捂住了嘴,惊惶地发出吱唔声,马腾抽出塞在他口中的衣料,一拳让他脱臼的下巴归了位。

    又有人从外面进来,经过公孙度身边时,他闻道了来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卫……卫氏妇?”

    游树撇了他一眼,公孙度被她恶鬼弑人一般的眼神吓得不停挣扎,却被马腾单手死死压在地上。

    “都杀了?”卫召揉着通红的鼻子,眼角挂着因困意而泛出的泪珠,打着哈欠问道。

    在公孙度几乎崩溃的目光下,游树点了点头,随后说出的话令公孙度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公孙氏的府邸也围起来了。”

    游树所指,不是公孙度这个外来户,而是真正的辽东大族,本家位于玄菟高句郦的公孙氏。

    公孙度在得知刺杀失败后,立刻向曾于他有举荐之恩的公孙氏求援,没想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卫召,居然连公孙氏都不怕!

    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动作,对方必定是有备而来,公孙度已经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郡太守,然而一切都晚了。

    玄菟郡一夜变天,公孙氏假冒太守,新任太守卫召念其在乡里积攒多年的名望,只处死其反叛者,余下族人率领玄菟各族顺服,与卫召一起抵御盖马大山的贼寇。

    卫召本人,因为速夺玄菟的功劳,终于在情报部转正,知晓姐妹关系后,他很快领到了第二个任务——屯田玄菟,征战高句丽。

    “啊啊啊啊,我终于明白,在泰山郡时,主公府上那些人的黑眼圈是怎么来的了。”

    “你抱怨什么,玄菟土壤肥沃,府库的粮食本就有余,吴副首已经带人北上高句丽了,打仗又有马将军在,主公守泰山时,军务、政务一手抓,医都尉生发的方子天天用着,也没见主公抱怨。”

    卫召却道:“正是因为军务不在我们手上,我才格外忧心,我不怀疑马腾对段君的忠心,可是段君对主公呢?”

    “主公和段君是手足……”游树的表情不复刚才的从容。

    “左手打右手也会疼啊!”卫召抓头,青丝落了一地,“袁绍和袁术也是兄弟,豫州刺史孔伷还在袁绍的关东联军里呢,袁术就推举孙坚做豫州刺史,这不就是手足反目吗?”

    游树也不知如何反驳他,只能提醒道:“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卫召叹气:“我知道,攻占玄菟和高句丽,无论是从主公还是从段君的角度来考虑,都是上策,只是曹操汴水之战败于徐荣,孙坚在鲁阳与胡轸的交战结果还不明朗,董卓兵力不可小觑,我担心的是,主公即将面对的大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