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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苏相回宫了。”

    母子俩四目相对, 确定没有听错。

    “阿母方才还说,阿翁七八日后回来。”长生瞧过母亲手中的风铎,又看不远处案几放着的竹片、绳索等制作风铎的物件,小脸巴巴皱起来。

    这本就才好了七八分的身子,虚白的脸蛋一皱便更不成样子了。江见月看着爬来贴入怀中的稚子,嫌弃地揉了揉他眉心,将手中风铎递给他, “这算你制的。”

    孩子眸光中星辰璀璨, 眼睛眨得大大的,“啪嗒”亲了母亲一口。

    江见月搂住他, 侧首往窗外望去, 亦是眉眼含情。

    她早就想他了。

    *

    苏彦从北宫门入, 在经过“坐寐门”时耽误了一点时辰。

    原是遇见了方贻。

    方贻拱手向他致礼。

    苏彦见他身后侍者捧着书册,便知是往石渠阁送书的。眼下已经申时四刻,外宫门即将下钥,入内廷的门禁更是已经开启。

    方贻虽为内廷官员,但今岁开春后,方桐以他已经年十七,不宜再留内廷,遂一家人搬出了宫。

    江见月念方桐这些年用心医治长生的功绩,特赐了北阙甲第的府邸给他们居住。加之方贻在正旦日辨经会上连赢三十六席名声大躁,方氏父子俨然隐隐成为一方新贵。

    方贻平素乃在石渠阁处理公务,这个时辰该从里头散值出来才对,这会却是带人欲要入内。显然是休沐日,送书卷而来。

    按他如今身份, 原也无需自个亲来送书,多来是有要事面圣。

    苏彦笑了笑,还礼道,“正好,我们同行。”说着,示意禁军不必再查验,由他带人入内便可。

    禁军首领见他,又见他腰间玉牌,自然放行。

    “师父!”方贻唤了声,顿了顿改口道,“苏相,下官原也没有旁的事,不过是闻太子殿下病了,恐陛下劳累……”

    “长生又发病了,几日了,严重否?”苏彦闻话,匆忙截断问过,抬步欲要往里走去。

    他自六月离宫,至今百余日,同江见月书信不断,然没有一封书信里说孩子病了的。

    都这么些年了,她还这般报喜不报忧!

    “苏相莫急切!”方贻拦下他,笑道,“殿下是这月月初发的病,这会十来日过去,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下官原恐陛下劳累,想来分担些。前头两年帮着陛下照顾小殿下,也学了些推拿的手艺。这会苏相既回来了,下官便也不打扰了。”

    少年面容清俊秀雅,话语亦平缓温和。

    苏彦稍稍松下一口气,只略一点头,指了指随身的侍从,让他们接过石渠阁的书卷,温声道,“也成,天色不早,就不辛苦你了。”

    方贻嘴角勾起一抹恭顺笑意,拱手目送青年丞相入内远去。

    出了北宫门,转过两里路,便是北阙甲第。少了禁军往来巡防,说话便自在许多。

    “纵是苏相回来了,大人去给陛下请个安,原也无妨的。”贴身的侍者道。

    “师姐身侧,但凡苏相在,旁人便显得多余!”少年笑笑,抬脚踢去挡在道上的石子。

    师姐生气时,也喜欢踢石子,他们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方贻看着滚入一侧花丛中的碎石,笑意深了些。他长得本就容色昳丽,平素压着只端出同苏彦几分相似的端方雅正样,然只稍桃花眼中涌出一分阴翳,便陡然是另一副神色。

    侍者陪侍了他多年,这会识趣地站在一旁。

    即将入府门,方贻拾阶而上,侧首眺望未央宫一角。

    举家住在宫中的数年里,他在石渠阁中,凭窗便能看见师姐的殿宇。内廷是他随意来去的地方,如今却是换了人。

    他的眼前忽现出片刻前在坐寐门前的场景。

    曾机何时,冷月清辉洒满宫阙。他伴着师姐品名下棋,禁军一趟趟送入苏彦面圣的请求,师姐却是看也不看。

    若是这个世上,没有苏彦……

    “大人!”侍者见他立在门前,迟迟不入,不由出声唤他。

    方贻有些被惊到,然回神更是惊出一身汗。

    苏彦,是他的师父。

    待他也不薄。

    他怎会怎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日回屋,他抄了数十遍《弟子规》。

    *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暮色上浮,椒房殿中皆是稚子的声音。

    “阿翁,你怎走得这样慢?”

    “阿母瞧了好几回了。”

    “阿翁,你看我做的风铎。”

    “阿母她都没做呢。”

    “阿翁,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苏彦迈入寝殿,孩子便绕过母亲膝畔,扑到苏彦身上去。稚子聪慧,知晓这处是在寝殿,没有旁人,如此阿翁不必向他行君臣礼,自个也能免了请安礼。

    苏彦闻他生病,本就走得什快。这会更是三两步便走到孩子身边,将他抱起。待到殿中落座,便已经闻他喋喋不休问了这般许多。

    能跑能讲,除了手上分量稍轻了些,确实无大碍了。

    苏彦将他抱在膝上,正欲同江见月搭话,便见人接了他属官的卷宗道,“你俩玩吧,朕先看会政务。”

    父子二人闻话,默契地道了声“恭送陛下”,遂黏在了一处。

    “阿翁想你和阿母,便提前回来了,写信是为了给你们惊喜。方才在坐寐门遇见了方大人,所以耽搁了一点时辰。”苏彦对于孩子的问话,从来都是认真作答,亦是教导他平素要有倾听他人话语的耐心,重视他人意思、及时给予反馈的习惯,这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不分君臣。

    他接过孩子一直捧在手中的风铎,摸了摸他柔软光滑的五指,“长生做得?”

    小儿眨了眨眼睛,顿下片刻嗯了声。

    苏彦握着他的手,赞道,“做得真好看,届时都做完了,系在阿翁马车上,如何?”

    长生点头说好。

    未几宫人送药进来,苏彦给他喂药。

    长生道,“我能自己喝。”

    苏彦道,“阿翁许久没陪长生,长生可否许阿翁喂你一回?”

    “自然许的。”孩子一下开怀起来。

    喂完药,又喂蜜饯,然后漱口。父子两人玩完两局七巧方,便已经大半时辰过去,便到了长生晚膳的时辰。

    依旧是苏彦喂的。

    之后苏彦后给他沐浴,哄着入眠。

    烛光幽幽,长生道,“阿翁,今日您开心吗?”

    “当然!”苏彦颔首,“长生自己会吃药,用膳,沐浴也无需催促。然今日阿翁久别归来,思念长生,长生许阿翁喂药,喂膳,给阿翁陪着一道沐浴的机会,阿翁欢喜极了。”

    阿翁这样想念自己。

    自己还能给阿翁做事的机会,这也太厉害了。

    长生顺着苏彦的话这样想去,小小的人儿裹在被衾中,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直到上下眼皮合起,嘴角还挂着笑。

    苏彦眼中盈光,心中发烫,给他擦去一点流出的口水。临走时掖好被角,低头亲了他一下。

    他亲在孩子左眼下方的泪痣上。

    和他母亲幼时一般无二的一颗痣,似漂亮的眉眼下滴落的一刻晶莹泪珠,惹人怜爱。

    只是他母亲的这颗,后来被他绘成了一弯新月,少去两分忧色,多出一抹娇妍。

    仰躺在榻上的男人睁开双眼,细细抚摸着瓷白面庞月牙的轮廓。

    “辛苦了。”他低声道,唇瓣轻阖过她的素指,然后根根落入他眼中,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复又重新吻过指头。

    “你走了三个半月,长生只发作了一回。他愈发懂事了,和你一般,不舍得我受伤。不肯再咬我的手指。”江见月伏在苏彦身上,抽回手在他胸膛游走,摸过旧伤痕,停在肩膀新疤上。

    其实算不得疤痕,就是被长担长久压印、尚未来得及褪去的红痕,有些处还被磨破了皮。

    苏彦此番乃去了一趟青州,欲请已经避世的大儒殷济出山,此人乃同他父亲苏志钦齐名。苏志钦去世后,殷济亦对乱世失望,遂隐遁深山。

    苏彦因败了名声,一时间难以请动八门大儒。而殷济此人,曾为前郢两朝帝师,后又因不满赵征的无道愤而退隐。其学识和风骨为天下赞,名声更在八门大儒之上。如此若能请来做长生的太傅,明华宫文官一派便可构建成功。且方贻可伴学之,待有个十年沉淀,便正好继任。

    此等人,非利可惑,非威可压,苏彦此行艰难不比行军作战。

    然行军作战,战场拼杀,刀斧折身也是历过的。在青州那一方山间竹舍中,这位半辈子高高在上的青年丞相算是又经历了一番别样滋味。

    阴济年近花甲,同苏志钦交好,早年也算是看苏彦长大的,这些年也闻得苏彦诸事。这厢原是想看一看是否冰心依旧,是否态度谦卑,遂出题考教。

    没出旁的,老人避世隐居,总也要烟火度日。便是让苏彦劈柴挑水。

    只不过,干柴尚在十里外,有刀却钝绣;水之源头尚在半山腰,来回一趟半日过。

    寻常农活,却着实有些为难了这位长安繁华乡里出来的天之骄子。尤其是挑水这处,讲究这个长担上肩平衡,且脚下还要走山路。

    苏彦为保证每日两担水,充盈水缸,一开始半月间不分日夜练□□算琢磨出一点关窍。待能自如挑担后,老人指着屋舍前一畦菜地,让他挑金水浇养。

    时值盛夏,苏彦也有过片刻迟疑,倒不是不愿干活。实乃待惯了冰屋香室,华裳披身,这会烈日尚可熬住,但是需要脱袍挽裤,坦胸露腹,便实在有些违了数十年接受的教育。却也不过一夜踌躇,天亮便顶烈日挑金水种植菜地。

    七月过去,八月入秋。

    阴济又道,山下村庄有农户十八家,儿郎入军中,所剩皆是老弱妇孺,让苏彦每日六户,帮他们劈足柴,挑满水。

    每日六户,苏彦计算时辰,规划路线。遂每日寅时起身、戌时收工,八个时辰可完成。如此又一月过去。

    这处的百姓,皆知有位青年帮扶农活,态度好,做工实,很是喜欢他;后来又知青年乃大魏丞相,便觉不可思议,一时又敬又叹。

    八月结束的时候,阴济召回分散在各处的十八位弟子,持笔书名,愿入明华宫,辅佐国之储君。

    “该是我说,辛苦了。”江见月吻过肩头伤痕,即便苏彦并没多言,然她派去保护他的三千卫回禀得清楚。

    “是有些辛苦!”苏彦将她鬓发别去耳畔,“但非常值得。阴老先生如此作法,一则他看到我的诚心,愿来辅佐长生,乃最大之利益。二则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知晓我躬身所做事宜,慢慢的可复我名声。三来,我们在庙堂之上种种,说白了根本目的亦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么我给他们挑水砍柴,也是在为他们,原也无甚区别。”

    他摸着她面庞,“只是劳你带着孩子前往杜陵邑,祭拜阿母……”

    “如何?”苏彦骤然顿话,江见月不免问道。

    “没什么!只是到底先君臣,后天伦。”苏彦胡扯了一句。

    江见月蹙眉瞧他。

    “如今是愈发逃不过你眼睛了。”苏彦笑叹,“不过是想起当年你在渭河桥遇刺,所以一闻你去那处,莫名便有些心有余悸。”

    “这有什么!前岁那处殿宇初成,我同长生便去过一回了。”

    苏彦颔首,“明岁阿母遗骸便迁回洛州了,以后若要祭拜,且回洛州便好。平素我自个回去。逢五逢十大祭——”

    他顿了顿,问道,“我可以带长生去吗?我阿翁也在那处。”

    他们在一起,无论有多少孩子,都只能冠她之姓。苏门之中,他之一脉,便算断绝。

    “自然可以。”江见月贴面枕上他胸膛,“明岁送长公主遗骸回洛州,若朝中平顺,我和长生陪你一道回去。”

    三重帘帐层层落下。

    一点烛影摇晃,一点间隙显露。

    乃鸳鸯绣被翻红浪。

    是久别重逢的好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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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论起好时光, 江见月细细地想,这一生实在太少。但庆幸,尚且拥有, 且来日漫长,会有许多。

    她看着自己一双手,手心手背地看,然后捧上枕畔男人的面庞,用一只手仔细描绘他轮廓。

    九月入秋时节, 屋中还没烧地龙。双手在被衾外搁了许久,这般贴上肌肤, 沉睡的男人眉间微皱。

    却也只是一瞬,随眉宇舒展,带出一抹清浅笑意。

    苏彦数日舟车劳顿,委实累了, 昨夜两人没闹多久便合了眼。然这会纵江见月不逗他, 他也要醒来了。

    “不闹了。”长臂揽过俯趴在身侧的人,星眸睁开扫过门边滴漏。

    果然,即将寅时,再过大半个时辰便要早朝。

    今个乃九月十五,逢大朝会,且他正好归来,需将阴济入明华宫为太傅的事提上日程。奈何小姑娘虽止住了描他面庞的手,只以头蹭上他衣襟翻敞的胸膛,三千柔软又丰茂的青丝铺陈半身,一缕弯在他脖颈,惹得他一阵阵发痒,然而被衾中一只手还在揉握,不曾松开。

    苏彦亲了亲她发顶,嗓子有些哑,“这个时辰,来不及了,一会要上朝的。”

    “不早朝。”小姑娘往他身上拱去,脑袋埋得愈发深,像一只小猫,面上温顺,爪子尖利,随时都会咬人。

    譬如这会,话落,随掌心施力,牙齿便磕上他胸脯,咬上细碎皮肉。

    苏彦嘶了声,拍了她一下,发出一记生脆的声响。他还在吻她发顶,手掌滑上她脖颈将她头仰过些,面对着自己,从眉眼一路吻下去。

    换成他,入她怀中,闷闷嗓音中缱绻发出两字“当真”?

    “君无戏言。”小姑娘将手探入些,重新握住,“方才让容沁去传话了。”

    苏彦点点头,摸索着欲脱她小衣,却被止住,小姑娘咬着他耳垂,“师父,先品一品我的琵琶技艺,精进否?”

    苏彦埋在峰峦雪玉中,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许久尤觉雪峰化云团,随鬓边汗生,发出一声喟叹。

    “如何?”她在他耳畔呢喃。

    “青出于蓝。”苏彦难得拖出尾音,语不成调。半晌才睁眼,将风流郎君重新变作端方公子,起身给她净手。

    “怎不唤宫人?来来去去都不暖和了。”江见月眨着一双杏眸,看外头天光未亮。

    “这个时候,不想见到多余的人。”苏彦重新躺下,捞来小姑娘,投桃报李。

    江见月原就水亮的大眼睛,随着男人的举止,睁得愈发大了,仿若不可思议,又咿咿呀呀、装模作样问他累不累?可要补一补眠? ”

    “闭嘴吧。”苏彦将人托起靠在迎枕上,吹过箫,弹完琴,掀帘看晨光已经撒遍朱檐廊下,方重新回来她身侧,晲她一眼,“臣若不及时连本带息还给陛下,陛下还不利滚利追着臣讨。”

    被衾中的女君面上拢着一层春意,眼中水雾迷蒙,长睫眨了两下,将眼角的湿红一直晕染到面颊,细细地喘息,“苏相要这样论,您这走了百余日,欠的不是一星半点。”

    “陛下容臣慢慢还!”苏彦手中缠着一缕她的乌发,合眼在鼻尖轻嗅。

    片刻,待彼此气息定,江见月便不安分起来,苏彦捉来双手扼住,将人抱过来,又翻过去。

    似酒宴开场歌舞罢,主膳珍馐方上场。

    是蓬门今始为君开,咬定青山不放松。

    是他入她骨肉中,神魂精血俱交付。

    然而这日鱼跃江海,鸟翔云天极致的欢愉,却在最后女郎的呢喃中,让青年郎君冷下了脸色。

    以至于晌午长生过来向父母请安时,破天荒看见阿翁对阿母冷着脸,阿母更是难得熄了气焰,巴巴用着一盏药。

    “阿母,您是不是病了?”长生看了眼正在挑蜜饯的父亲,靠去母亲席案边,学着以往母亲的样子,摸她的额头。

    “一点风寒,不碍事。”江见月掖过身上的披帛,捏了把孩子粉嫩的面庞。

    “那阿母快喝药。”长生将药盏推去,眨着眼道,“我去给您多要些山楂蜜饯。”稚子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阿翁,是不是阿母不肯喝药?”他甩着小短腿又跑去丈地外坐在桌案旁的父亲身边,声音更低了,“您多给几颗阿母,她可爱吃了,长生不吃,给阿母。”

    夫妻二人显然将孩子前后话语都听在耳中,不约而同抬眸看了眼对方。苏彦伸手揉了揉孩子脑袋,用银钗挑了一颗喂他,“有好多呢,不拘你吃。”

    他原就没动气,这会一笑,容色便是一片温煦柔软,只一手抱起孩子,一手端着蜜饯送来江见月处。

    江见月用过药,分长生一半蜜饯,母子二人笑盈盈用着。

    待用毕,江见月道,“今儿阿母给自己休沐,还有两个风铎,咱们一起制了吧。”

    长生闻这处,转向一侧屏风外,看坐在书案上整理公务的父亲,小脸有些垮下来。

    “怎么了?”江见月疑惑道,“你不会制,阿翁不会生气的。”

    长生摇摇头,低头搅着手指,凑近阿母低语。

    江见月闻话,眼中慢慢凝起骄傲色,垂首与他抵着额间,“那你自己去,与你阿翁说。”

    长生颔首,转来苏彦跟前,跪在地上。

    苏彦吓了一跳,赶忙扶起他,问过缘由。

    长生看他一眼,垂下眼睑,“其实长生不会制风铎,昨个的风铎是阿母制的。长生说谎了。”

    孩子抬眸望着父亲,“阿翁讲过《韩非子》中乐洋和秦巴西的故事,巧诈不如诚拙。”

    苏彦握着他两只柔嫩无骨的小手,眼中聚起同江见月一样的神采,温声道,“阿翁昨个就知道了,要是你制的,你这手怎会如此光滑!”

    “阿翁也要同长生道歉。”苏彦笑意愈盛,“阿翁原是晓得那风铎不是你弄坏的,是阿翁惹你阿母生气被扔的。”

    长生想了想,皱着眉头道,“但我还是说谎了。”

    “是阿翁起的头,阿翁的错。以后我们都不这般了。”苏彦顿了一会,心道孩子原比他想的还要纯稚许多,原也分不清哄逗还是教导,只反省以后再不能随意玩笑,以免误导他。

    遂又道,“前头我们一笔勾销。但还是得夸赞长生,竟已经将《韩非子说林》这课,记得这样好,“巧诈不如诚拙”也理解的通透。你说吧,想要何奖励?”

    长生闻言,认真想了会,“阿翁,你还没有与我一道过过生辰。以前你不在,今岁你在了,又去办公务了。”

    “阿翁……”长生见人久不应声,以为这是个极难的事,遂低声换了个自己觉得稍微简单些的,。

    他拉了拉苏彦衣袖,“阿翁,那不然您带我骑马吧!”

    苏彦是从江见月身上移回的目光,垂眸哽咽道,“以后每个生辰,阿翁都陪你。待你身子好些,阿翁教你骑马射箭,然后让你阿母每一年都举行狩猎。”

    “那阿翁,我还想要个姐姐,妹妹也行。杜陵邑的阿音姐姐就很好,还有夷安姨母家的七妹妹,我也喜欢,我同阿母说了,但阿母说这事她一个人做不成,得同你一起……”

    这一日,未几太阳便从东头滚去了西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江见月靠在苏彦怀中赏月,挑眉道,“这会知道了,是你儿子要个手足,晨起还凶我。”

    自去岁除夕和好后,两人间欢好并没有太多。每回,苏彦都是控着时辰抽身,恐她有孕,又不想让她用汤药避孕,是药三分毒。

    今日久旷兴起,江见月在他耳边呢喃,问他想不想要个女儿。浪潮激勇至最高处,本是分离时刻,然她身体紧锁,话语勾缠,在一个瞬间击垮他的信念,让他溃不成军,失了分寸。

    所以才有了长生后来看见的那盏药。

    原也不是什么治疗风寒的药,乃一盏避子汤。

    “某些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实诚的很。你分明也很想再要个孩子。”江见月将手里的石榴递给他,“不然,早晨那会,你那样激动!”

    苏彦慢里斯条地剥开石榴,掰开鲜红水透的果实倒入铜碟子喂给她,“多子多福,人丁兴旺,自是好的。我也是个俗人,脱不了俗念。但你身子骨弱,幼患顽疾,这两年好不容易修养回一些,还是罢了吧。再者,我们已经有长生了,他也不曾彻底康复。待过两年…… ”

    “待过两年……”苏彦忽就想到当年她生长生的场景,不由揉了揉眉心,“待过两年也不要了。养大你,再养大长生,我也再养不动旁人了!”

    “成吧!”江见月上下打量他,喂他一口石榴,“师父老了,弟子不敢为难师父。”

    男人一口石榴梗在喉咙,将人盯了半晌,起身抗去了汤泉苑。

    “苏相是要弑君吗?”

    “苏相不老……”

    “还是长安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汤水沸涌,鸳鸯成双。

    确乃好时光。

    转眼年关,景泰十一年就要过去。

    封朱笔开年假后,又是各种年终祭祀,独江见月一人忙碌的时候。苏彦便全身心照顾着长生。

    自九月初发病后,这个冬日长生又发作一回。

    是腊八日,这年初雪来的晚些,长生盼了许久,待到雪至,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苏彦也有些懊恼,索性连陪了两个昼夜,测烧推拿,第四日时孩子便复了大半胃口,十日过去已经痊愈。

    小年这日,苏彦阅完九卿的年终计,招来太医署复盘长生这一年的病情状况。连带着前三年的脉案都传了过来。

    是可喜的变化。

    婴四月,确诊病乃痫症,无预见性的发作,十五个月,累计发作十七次。

    十六月大,稍好,受惊心绪激昂方发病,至两岁半,十四个月中共发作十次。

    两岁半至三岁余,逢换季时发作,十个月来,发作六次。

    故判定,控制吃药、定时调理,可维持一月定点发作一次。

    三岁半至四岁,定点发作两次,后九月初因为劳累发作一次,腊月初因风寒发作一次。

    方贻道,“太子殿下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待明岁再养一年,若是依旧这般状况,便算稳住了。左右适合殿□□质的汤药,丸药如今都配制了出来,日后按时服用,慢慢减少也是指日可待的。”

    “用些药不要紧,左右是用的起的。”苏彦照顾至今才不到一年,中途又离开了三个多月,已觉养育一个身患疾病的孩子是多么艰辛。何论前三年他还更小,病得更重,都是她一人抚育。

    每每想起,对他们母子二人,总是又愧又痛。

    “本相记得,去岁时医嘱道,未来一两年内控住这般状况,如此日后只要他不患旁的大症,不受伤,便可同其他孩子一样,年寿可常。可对?”

    方桐拱手道,“确乃如此。殿下这病暂时除不了根,是故纵是控住了,这味病到底潜在。再者他的根子比寻常人弱些,若是患了旁的病症或是受了重伤,极易引出旧症,届时数病齐来,便是艰难。”

    方桐回禀毕,又说了些旁的,苏彦皆一一记下。入夜后,整理成册,只自己和江见月,还有太医署为数不多的几位医官记下,小心照养孩子。

    又是一年除夕至,这年宫宴上,最为引人注目便是名儒阴济的现身。由丞相在城郊亲迎,女帝于未央宫前殿执镫引路,直至昭阳殿赴宫宴。

    席案设在太子下首第一位,后随十八子弟皆入席。

    翌日,景泰十二年正旦会,阴济于未央宫前殿参拜女帝,受封太子太傅一职。而原该入明华宫再受太子的拜师礼,被女帝改成了亦在未央宫行礼。

    于是本只为一宫所见的储君拜师礼,这厢为整个朝野俱视之。

    众目睽睽下,一国储君三拜,见师恩,问师安。乃给足了阴济面子,亦现了女帝十足的诚心。

    至此,明华宫文官一派构建完毕。

    从雍凉宗亲,到世家高门,再到前郢赵氏,皆俯身拜贺。肉眼可见,大魏开国至今历经两代君王,十五个春秋,俨然似旭日东升,稳步向前,根基愈发巩固。

    有一刻,前郢赵氏亲贵的眸光,以舞阳为主,扫过殿上幼子,那个大魏未来的第三代君主。

    正月过去,新的一年开始,朝中如常运转。

    尚书台开年论政会上,提出的五年计中,乃皆针对军事。

    一处是冀幽两州迟迟不曾平定的叛乱,去岁苏瑜攻下幽州四郡,原幽州处的郑峰投向冀州唐毅,唐毅遂以冀州上党郡为大本营,携十六郡之地,自立为宋王,彻底同大魏分庭抗礼。

    一处便是南燕,根据暗子带回的消息,钟离筠筹备的第四次北伐已经过半,估计两年内边境又将不安。

    故而,尚书台定下的未来五年规划,简而言之乃平东防南之策。

    江见月没有异议,观阅过卷宗后准奏。后将事宜下达到丞相,太尉,楚王三人处细化实施。

    而苏彦在处理这处军务时,分化出一个支点,便是为明华宫添置兵甲人手,择一位禁军首领。

    这原是很简单的事,三千卫,羽林卫,乃至苏将军,煌武军等这些军队中,皆可择选,无需特议。

    这样提出,江见月在宣室殿闻过,须臾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亦同意了。

    彼时,其他朝臣已经退下,苏彦有些讶异道,“你不听听我的缘由吗?”

    四月天,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今岁自开春后,长生还未发过病。细算,除了一点风寒,已经半年没有发病了。江见月心情愈发舒畅。

    只凭窗观春色,满面春风道,“你不就是想打算让苏瑜回来吗?一来给他设个职位,乃是为长生的明华宫内,武官的构建。同时亦是为了苏家军的走向,师兄去岁年末收了幽州四郡,战绩不俗,你想要慢慢将兵权渡过去,可对?”

    “陛下英明至此,那觉得还有旁的缘故?”

    江见月接来他奉上的茶,上下打量他,“苏相徇私。”

    苏彦但笑不语。

    “是你阿姊求你的吧!想要师兄回京,让她女儿女婿绕在膝下,不去那至东苦寒之地。”江见月瞧着苏彦错愕神色,谴退侍者,将窗牖合上,走来他身前,“去岁在杜陵邑祭拜长公主,迎君宴上,朕便看出来她母女两有事相求。为此,苏亭还给长生试毒呢。只是她们未提,朕便也不曾理之。”

    “陛下神算,如此应否?”苏彦避过些,蹙眉道,“这是在宣室殿。”

    “举手之劳的事,有何不应的。再者——”江见月饮来一口水,拉过他衣襟,踮足渡给他。

    待口中水尽,她捏了捏男人红透的耳根,素指触在他唇瓣,“苏相夙兴夜寐,白日处理公务,晚间照顾小儿,这样辛苦,四月天上火起皮的,朕如何忍心拂你意!”

    出冬开春,暮春入伏,换季的日子里,苏彦每日夜里,都宿在明华宫,一夜两次的看顾长生。

    江见月在椒房殿中,很是心安。相比前些年,气血好了许多。

    “过两日,臣便搬回来了。”苏彦吻过她素指。

    时间不禁数,窗前杨柳色萋萋,迎来菡萏正芳,池塘蛙声一片。

    苏瑜同苏亭的婚事,经太常推演吉时,定在了七月廿十,江见月遂传他于六月初回京。不想归来时,已是六月末。

    他在宣室殿面圣,彼时苏彦和长生都在。一个是论政,一个是听政。

    此间政务,谈的便是苏瑜回京任明华宫禁军首领一事,不想他却拒绝了。

    苏瑜给女帝奉上带回的卷宗,拱手道,“臣离京近七年,从荆州到幽州,一路东去,数年未归,京中之人事,已经多有生疏。然在幽州边地上,却越发熟稔。陛下请观臣所绘地图卷宗,乃幽州地貌,风物,以及部分冀州的内容。大魏开国十余年,东地一直未平,今总算有些精益。臣不谦说一句,明华宫处多有人才可用,然幽州处此刻除臣外,难寻第二人。恳请陛下留臣在那处,臣一样尽忠陛下,定我大魏山河。”

    江见月阅过卷宗上细致的地图,整洁的标注,密密麻麻的纪录和心得。又看他被边地风沙吹拂的黝黑面庞,面庞眉宇里隐去的年少矜贵温雅,多出的铿锵坚毅,最后目光落在他那条臂膀上,只笑了笑,让人将卷宗挪给苏彦看。

    “师兄旧伤安否?”苏瑜说了那样多,江见月最后问了这样一句。

    “谢陛下关心,臣很好。”苏瑜面上多了抹笑,坦然道,“秋冬季遇阴寒偶有隐痛,但陛下昔年赐了方子,臣一直用着,甚好。”

    想了想有些报赧,微一低头,“亭亭还学了针灸,效果也可。”

    江见月闻言,目光同苏彦接上,“如此,朕自然尊重你的意思。你且去同你未来新妇解释吧,可不是朕不体恤臣下。”

    “多谢陛下。”苏瑜拱手告退。

    “你、也是苏大人吧?”长生突然开口,“苏大人请留一留。”

    稚子骤然出声,殿中三位尊长都有些讶异。

    “臣在。”苏瑜朝他行礼,“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长生在这处听了半晌,大抵听明白一些,就是这人不愿去他宫中当官,但是具体缘故他还没有听懂,遂问道,“苏大人为何不愿来孤宫中?可是觉得孤有失当之处,你说,孤自省之。”

    椒房殿中有生父教养为人为君的礼数,明华宫中得名儒教学百书千经,小小的孩童,言行已经有了储君的轮廓。

    “殿下言重了,非殿下之故。乃臣之因由,臣在边地多年,一时无法胜任殿下宫中之职。”苏瑜恭敬道。

    长生闻这话,稍稍理解些,遂仰头瞧他,觉得同自己阿翁有些几分相似,很是亲切,“既非孤不当,那孤请你赴孤的生辰宴,可好?”

    “七月七,还有数天尔。”

    这是长生五周岁的生辰,近来他亲自邀请了许多人,杜陵邑的阿音,太常家的陆九郎,夷安姨母家的三哥哥和七妹妹,这会又邀来一个。

    “臣自然来的。”苏瑜看过江见月和苏彦,含笑对着孩童道,“那臣礼尚往来,请您赴臣的婚宴,殿下可赏光?”

    长生频频颔首,掰着手指计算。

    生辰宴,婚宴,还有送祖母回洛州的临行别宴……

    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那孤的祖母回家,还有宴会,苏大人也来吗?”

    苏瑜顿了顿,笑意愈发明朗,“来的,那也是臣的祖母。”

    长生“啊”了一声,直待人都走了许久,还觉脑子打结。终于在晚膳时,在阿翁口中,理清了些关系。

    但这会,他最期盼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生辰宴。

    这是第一个,阿翁阿母都在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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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长生胎中带出的病, 从来体弱,周岁前几欲无法养活。江见月听宫中老人的说法,不宜大肆庆生, 免小儿承受不起。是故满月礼,周岁宴,都不曾举办过。

    直到孩子两周岁才办了一场生辰宴。宴上提出立其为储君,后逢七月半盂兰盆会、八月洛州林氏案, 漫天流言道其为邪祟, 传至翌年。

    翌年三岁,因苏彦认下其身份,算是重得清白。然彼时苏彦伤重,江见月带着孩子在深宫,心绪杂乱,虽也请了一些亲贵给孩子过生辰,终是她一人伴着。

    去岁倒是平和年岁, 然他为子奔波择其名儒,又错过了孩子生辰。

    至今孩子五岁大,苏彦当真是头一回陪他过生辰。

    用长生的话说,是第一回,阿翁阿母伴着的生辰宴。

    这日已是七月初七,乃储君生辰,又逢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整个长安皇城都洋溢在一片欢腾中。朱雀、玄武、昭台三条主街道上,大道连促狭,小径锦绣色。林立的酒肆结彩,店铺张灯,往来出入香车宝马无数,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午后,朱雀街设太常祭祀,太仆祈福;玄武街聚四方游士,作百戏,施幻术;昭台街鼓瑟笙箫,花车琳琅。

    天子御辇出禁中,行皇城,九卿陪乘,羽林拥护。此番御辇同平素无异,乃八骑设驾引路,女帝端坐轿辇中。唯一的不同是,御辇后,另设六骑车驾,乃国之储君,相父同乘。至此行经三街,观戏闻欢,与民同乐。后返回,六骑车驾空空,是为天子御辇中,三口齐座,乃夫妻并肩,子嗣置中央。

    出来时君臣和谐,归去时齐家合乐。

    “阿母,阿翁,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御辇已经离开朱雀长街,上了北阙甲第,即将进入北宫门。

    周遭沸腾人声,歌舞喧嚣,皆慢慢安静下来,长生终于忍不住同双亲开了口。眼中神色也从开始的惊喜欢悦变作了好奇与不解。

    原是为补前头不曾陪伴的四年生辰,苏彦提前四日便给他庆生。是故从七月初三开始,带他出宫玩乐。

    初三日,他们晨起出宫,那会才平旦。苏彦说带他去早市用早膳,尝尝百姓膳食。长生自是欢喜。

    许是出宫时辰太早,又是去的郊外,长生坐在马车中,一连行过两座桥,都看见桥下躺着人。他们穿着破烂衣衫,身上没有被子,躺在露水丛生的地上,身侧放着一个又脏又破的腕,看着格外可怜。以至于阿翁带他去城东十里巷用了美味的甜豆腐脑,他想着那些人,便觉得无甚滋味。索性阿翁知他心思,与他说,已经派人给他们膳食,他方松下一口气。

    这日他住在阿翁的私宅中。

    翌日初四,苏彦午膳后带他在城东集市游玩。他看了傀儡戏,买下三个驱魔面具,尝过泡在羊汤中的胡麻饼,还偷吃了一个糖人,玩的不亦乐乎。但在不起眼的巷子边、在矮墙根下,又看见了许多乞丐,不分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没有吃的,更没有玩的。

    两日后乃初六,回来皇城,已近日暮,再次途径那两座桥。他本来有些累了,正卧在苏彦腿上小憩,不慎被外头吵嚷声闹醒。掀帘看去,是桥底下的乞丐在打架。苏彦现了令牌,寻来一个内史座下的衙役问话,得知他们是为了争抢半个发霉的馒头才打起来的。

    长生听后眉头皱得紧紧的,想起三日前出宫的场景,于是问苏彦,“阿翁,您就给他们送了一顿膳食吗?”

    苏彦没有回答他。

    当晚他们没回宫,因为玄武长街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表演,江见月也想看,于是避过御史台,私服出来与他们汇合。苏彦从丞相府中牵来之前的那匹骆驼,让母子二人坐在上头。然后给商队一金,牵着他们走在其中。

    长生坐在高高的鞍甲上,背后是母亲温暖柔软的胸膛,足矣他倚靠;前头是阿翁每一步都坚定无误的步伐,在给他引路。

    他安心又开心。

    只是大抵坐的高,便看得远些,他看见在一些无有灯烛的小道上,隐约有蜷缩着的骨瘦嶙峋的人。

    骆驼商队的表演甚是好看,夜空中还放着烟花,吸引走他的目光,他便去看旁的了。

    因惦记翌日也就是今日七月七,他的正式生辰日。他在精彩刺激的骆驼商队表演中,忘记了不开心的事,只早早酣睡入梦,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然到了这日,再来玄武长街,再次临众人高坐,他又想起了之前数日中,无论是皇城外还是皇城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繁华乡还是寻常地,他都能看见吃不跑穿不暖的人。但是,今日却没有看见。

    故而,才有此一问。

    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

    御辇中,江见月与苏彦对望了一眼。

    苏彦道,“长生所指,之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长生回,“之前能看到乞丐,今日却连影儿都不见了。”

    江见月捋着腰间环佩,垂眸低笑。

    銮驾出行,自当清道,乃是为了安全。然“安全”二字外,还有一层不欲不敢让天子知晓的虚伪。

    从来盛世繁华不易,粉饰太平可以。

    苏彦看着稚子,眼角亦溢出一点笑意,颔首道,“关于缘何前后不同,这个问题要完全讲明白,需要很久很久。或者说,靠旁人讲,那听的人多半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是长生还这般小。”

    长生瞧着父亲,意思是不和他讲了,但他想着那些人,心中好难受啊!

    却闻父亲又道,“长生若是此刻难过,不开心,便说明你有怜爱之心,洞察之力,如此长生就非常棒。”

    “那长生可以做些什么让他们少可怜些呢?” 长生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给他们些吃的吧。”

    他的眼睛很是明亮,转头望向母亲,“我和阿母一样,以后不过生辰了,把银钱挪出让夷安姨母和太常赈济时,算我一份。”

    “长生和阿母不一样,你的父母都很爱你,他们会好好伴着你。”江见月握着他的手, “你可以布施,但生辰还是要过的,这不矛盾。”

    孩子闻这两全法,心中顿欢。

    苏彦揉着他脑袋,眉眼愈发柔软,“但是长生若想让他们能多些吃饱穿暖的日子,或者说让这样的人少些,就还需要做些旁的。”

    “阿翁快说。”孩子眨着水灵的眼睛,十分急切。

    “记住他们。”

    长生张了张嘴,“然后呢?”

    “没有了。”苏彦的神色却温柔又坚定,“就这么简单,今岁的长生,只要做到记住他们,就可以了。”

    长生又看阿母,阿母亦冲他点头,“如今,只需如此,记住他们。”

    “长生记住他们。”孩子重复道。

    “如此,长生就不难受了吧!”苏彦将他抱来膝上,“晚间你不是还邀请了许多朋友,在你宫中开宴吗?好好招待他们。”

    长生想着这几日看见的人,又想双亲对他的要求。

    如此简单,怎么可能忘记嘛!

    心中松出一口气,又腾起一层成就感,再想晚宴,整个人明朗又欢愉。

    长生在外头玩了数日,回来宫中未几便歇晌入了梦想。江见月连日未见他,昨个方接到人,眼下半点分不开,只留在明华宫伴他午歇。

    苏彦看着榻上的母子二人,给他们各自搭了条薄衾,将冰鉴调降风息,如此合门出来,入麒麟阁同阴济老先生品茗论道。

    二人皆是从前朝朝堂辅君走到如今新朝再扶帝王,所论便绕着这些话头。

    老者道,“可有片刻瞬间,后悔辅佐一个女子为帝,与天下为敌?”

    苏彦未直应此问,只道,“从前朝到今朝,辅佐帝君,唯有一愿,君明也。”

    “后有千百想,何为明君也?身正,名贤,德高,力能,威望,可惠于民而定于国……是耶非耶。”苏彦淡笑缓声,复道,“乃当结合时局论。”

    “时局?”老者遂问,“当下何局?”

    “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大魏里子根基亦薄尔。”苏彦话落,斟茶奉与尊者。

    老先生饮一口茶,“是故如此时局,苏相之明君之愿又当如何?”

    苏彦这会没有很快回话,只陪着饮了口茶。目光隔窗望向女帝休憩的殿宇,半晌道,“乱世自当权重也,唯集权尔。权在一人手,则万心皆定也。”

    老者眉心跳跃,炯炯眼神盯其身,当是未曾想过对面的的青年竟是这般想法。然回想过往种种,从其身负半身前朝血却拔剑反前朝,生为男儿却甘辅女子上君位,从世家出却欲集权交付寒门手,便知乃当属礼仪君子皮,下掩一颗叛逆心。

    某种程度上,他与女帝本就是同路人。

    故问其曾悔辅女君否?岂非笑话!

    老者捋须自嘲,复又问,“权集女君手,需郎君交出手中权,郎君愿意,怕属下心不甘,又当如何?”

    “若是步子快,怕是人心反,刀剑加于郎君身,惧怕否?”

    “今已有妻室,自惧也,怕也,惜命也!”苏彦搁盏,笑叹,“故当徐徐之,望能将我之权柄平顺移入吾妻手。若是不能——”

    他垂下眼睑,笑意朗朗似明月清风,“便待我夫妻百年后,共传吾子。”

    *

    这日晚间,皇城诸宫内,当属明华宫最热闹非凡。庆贺储君的宫宴原在午时昭阳殿中已经结束,而此刻五岁的小太子在自己宫中宴请他的小伙伴,是他的私宴。是故他的一双父母在将将开席时露过面后,为不让孩子们受拘束,早早摆驾离去,只剩了光禄勋和卫尉夫妻二人护掌此间。

    而皇城外,朱雀长街上,依旧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在距离朱雀门的一处巷子口,歇着一架马车,车上下来一对带着面具的男女。

    青年递给女郎一截彩绸,摇着折扇道,“牵好这个,莫摘为师的面具。”

    女郎哼声接来,“十余年前就摘过,早不稀罕了。”说着,扯过彩绸往长街走去。

    初时一前一后走着,未几两人便并了肩。

    “不是说晚间也抱着长生睡的吗?如何随为师出来了?”苏彦摊开扇面,挥去漫天流萤。

    “约莫弟子尊师重道吧。”江见月行径小贩跟前,挑了盏美人灯,“师父若不要弟子随着,弟子便回去了。”

    她说着,扔下彩绸,提灯返回。

    这是乞巧节,她一松彩绸,周遭人便齐齐望过来。

    有诧异这郎君如何惹怒了爱人,在这日被断绸子?有遗憾在今个被断了绸子,尤似牛郎织女断桥难连,这辈子都只能孤独终老了。也有好心者,开口催促赶紧追去,片刻功夫断稠还是修补得起的……

    自然,青年郎君反应极快,彩绸未着地,便被他抽起,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塞入女郎手中。

    摊开她手掌,才看见她掌心拢着彩绸端口的无数脱丝线段,分明还是连在一起的。

    “臣是纸鸢,归心于陛下掌间。”

    情话脱于情人口,情人闻之自喜。

    江见月重牵彩绸,“朕爱长生,白日已伴,也爱苏相,夜自会之。”

    “臣如是。”苏彦低声道,“乃一日不见兮三秋也,特待今夜七夕,与君共赴。”

    星辰漫天,银河倒挂,两人走在烟火人间里。彩绸慢慢拖向地面,握在两端的手一点点靠近,最后十指扣住,唯话语簌簌。

    江见月道,“难为你想出这样的礼物赠给长生以补之。”

    “想了许久,如今长生温饱荣华皆不缺,我能给的富贵权势你都已赠与了,委实想不出还能赠他些什么。” 苏彦道,“如此思来想去,且授他一课,观民间苦难,纵是近如皇城,也依旧有民生艰难。如今我们为他撑天地,望来日他早掌天下。”

    江见月顿足,抬首看他。

    隔着两幅面具,四目相视。

    苏彦坦然,“一抹私心,想有一点闲余,带你去看看山河草木,做两日寻常夫妻,过一段平凡日子。”

    女郎靠在青年肩头,月下人影重叠,慢慢移向朱雀宫门。

    “御史台公审后,天下皆以为是苏相强爱陛下,而陛下为子而不得已与之齐眉。可我瞧着,陛下分明也爱极了苏相,何来勉强之态。”不远处,有人识出两人身姿轮廓,一女郎盈盈开口。

    “本就如此。若我没有猜错,该是陛下先动的情,而后叔父情难自抑。”苏瑜望着已走入宫门的两人,转首对苏亭道,“我年少钟情陛下,误她许久,一念之差更是几欲使她和叔父情绝。亦不曾珍惜你之情意,如今你我即将大婚,我不否认曾经爱过旁人,只能保证日后唯你一人。”

    “足矣。”苏亭看手中彩绸,抬手掀他面具,看梦中面庞,“年少,谁都有爱人的权利和资格。更非我爱了你,你就要来爱我。亦如你爱陛下,她也无需便要回应你。皆是正常的。”

    “而如今,你心爱过人,我身嫁过人,我们两清。往事付流水,且看来日。”

    夜色静谧,流萤闪闪。

    苏瑜伸手,掀开她面具。

    后又掀开她盖头。

    是君主在上,长者在堂,红烛成双,鸳鸯交颈。

    苏氏州牧府中,时隔数十年,终于再迎盛事。

    女帝携储君同往,朝野来了十中之八的官员,杜陵邑处持着分寸让乃舞阳夫人和永宁侯为代表来此祝贺。

    苏彦在堂前观宴,一眼往下去,确乃祥和温平。

    舞阳如今已过天命,相比前两年内敛了许多,除了重大节庆入宫看望陈婉,寻常已经不出杜陵邑。

    永宁侯赵徊在早年,便是诸舅父中待他和苏恪最亲近的,亦是他母亲茂陵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弟,如今亦得陛下圣眷,连着长生也很喜欢他。

    论起长生,苏彦抬眸看过,刚刚从母亲身边走去新郎那桌的团子,因前头知晓了于苏瑜的关系,这会正敬他酒,在问他,“新娘不来吃饭,会不会饿?”

    杜陵邑上见过一回苏亭,月初生辰宴又见一回,俨然也熟悉了。

    苏彦看他迈着小短腿,走在席案间,礼仪有,淘气也有。

    满脸的欢喜,在宴散时一点点消退在皱起的眉宇里。

    好在流水宴连办了三日,满足了他参宴的心。只是累她阿母,日日私服出来接他。

    总算宴罢,太傅给他收心。

    江见月问了他几日课业情况,身子状况。

    太傅道,“殿下不曾分心,玩时尽心,学时用心,很是不错。”

    太医令道,“脉象稍有浮弱态,乃前头心绪激昂之故,致疲累,无大碍,正常作息便可。”

    江见月便放了心。

    七月过去,转眼八月间,日子一切如常。

    然近来苏彦却觉江见月不太对劲,数次对他欲言又止。在连着两日宿在明华宫后,中秋宴散,他将人圈在榻上,问她在想什么。

    小姑娘安分缩在角落,抬起亮晶晶的杏眸瞧他,“你猜!”

    苏彦笑,“你是不是不想让长生回洛州?”

    江见月挑了挑眉,点头,“虽说他已经过完五岁生辰了,病情也控制了。但他没有出过远门,骤然换个环境……我不放心”

    刚沐浴出来,她身上还占沾着水汽,苏彦给她擦着长发,“这些都是小事,一路医官跟着,你我亦都在,洛州处一应衣食用具我也都安排好了。你不若说说旁的理由!”

    “那我便说一说。” 江见月坐起身子,正色道,“此行送长公主遗骸回去,若长生同行,一来出禁中,离皇城,沿路漫漫。再者入了洛州后,一应宴会,往来人口虽说有禁军严格查检,但到底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就是不放心。”

    “我是天子,他是储君,然立国不过十数年,天下人心未定。”这话已经足够明白,她未再往下说去。

    苏彦没有说话,退身下榻。

    “我知道我应了你,君无戏言,那处亦是你的双亲……”易地而处,江见月多少理亏,“这是什么?”

    她见苏彦去而又返,手中多了卷奏章给她。

    “此去洛州,八百里之遥,太子甚幼,念君体安康,臣谏之,太子留禁中,日后再行孝道。臣赵徊领亲族奉。”江见月往下看去,已经盖了相印,苏彦批过,同意。

    “连外人都能这般考虑,我为人父,自然虑之。”苏彦收过卷宗搁在案上。

    “那你还一遍遍问我。你不早说,害我来回踌躇了还几日!”

    苏彦回来榻上,捏了捏她面庞道,“陛下踌躇,乃不忍伤臣,臣觉万分珍贵,想多看两日。”

    “看我着急!”江见月哼他。

    “臣不敢了,这不赶紧说了嘛。”他将人抱回枕上,用身体道歉。

    “顺带查一查陛下课业。”男人喘着气,“看看陛下对时局的见解。”

    “如何?”

    “好……”苏彦牟足劲,“陛下知晓人心未定,未曾被一时平静迷住眼,尚有警戒之心,便该如此,长|枪握手”

    “朕握不了,苏相举着便好。”江见月缠着他腰腹,“慢、快些……”

    *

    苏彦榻下做事,方是真正快速。

    翌日十六,将批复的卷宗发回杜陵邑赵徊处。又因天子与储君都不再赴洛州,遂定于提前两日入杜陵邑,参加迁陵仪式,算是另一种尽孝方式。

    因八月廿四天现异象,太常仆卦,后奏天子曰,设祭坛祭祀六神三日,需天子同行,至廿六结束。而杜陵邑的迁陵仪式在廿六、七两日,苏彦遂带长生先行。

    临行前,乃廿六晌午,江见月抱着孩子上马车,揉着他脑袋道,“阿母晚膳便至,要乖一些,听你阿翁的话。”

    苏彦在车中接过孩子,看她一连三日理政又参加祭祀,凹下去的眼窝,一脸疲相,“就两日,你不来都无妨。今日祭祀结束,你好好歇一歇。”

    “看情况吧,实在太累,朕便不来了。”按理,七月苏彦都带着长生出游四日了,父子二人相处的很好,他照顾长生从来尽心又用心,无什可担心的,但这日江见月莫名心跳的厉害,好半晌,她道,“亲我一下。”

    车驾中父子二人甚有默契,“谁亲?”

    他们在里头还好,江见月在外头,周身皆是臣仆侍卫,到底红了脸。只一松手,让帘子落下。

    隔断彼此目光。

    *

    苏彦此番带长生出行,用的是天子御辇,杜陵邑自还是按照往常礼仪接驾。一切同去岁无异。

    舞阳夫人同赵循、赵律、赵徜三位侯爷领亲族侯在杜陵邑入口,后引储君上广阳台。这处迎接的依旧新平翁主苏恪和永宁侯赵徊迎上前来。只是多出三人,乃新婚不过月余的苏瑜夫妇,还有其母温似咏。

    长生见到苏瑜和苏亭,很是开心。大半个时辰的仪式结束后,正殿开宴,他本坐在殿中最高处,苏彦坐在他左首第一位,看护着他。

    然宴中觥筹交错,孩子到底坐不住,尤其是每一轮敬酒,纵是与他无关,只因他坐在那位置上,大家便都要以礼回敬他。

    累的他不厌其烦。

    以往虽也赴宴,但这都是阿母的活,他坐在如今阿翁的位置,很是自在的。

    酒过三巡,他扯了扯苏彦袖子,“阿翁,我能去和阿音同坐,寻堂兄他们玩会吗?”

    “殿下,你可以来姑母处,姑母喂你膳食。”说话的是苏恪,瞧苏彦神色自然不放心孩子出去玩的,苏瑜苏亭才刚新婚,没有带孩子的经验,遂开口提议。

    “阿姊罢了吧,你连亭亭都甚少带过,我可不放心。”苏彦打趣开口,吩咐阿灿伴着,领长生去了下首苏瑜夫妇那一席案上。

    未几,阿音翁主也被请了过来,苏瑜挪过席案在一旁。原处留苏亭带着两个孩子玩乐用膳。

    苏瑜的那个位置,可随时保护长生,而送来的膳食皆是按照前头食谱所载,且都是由赵徊督促验过。再者,这处长生随母来过数回,原是无甚担心的。

    但苏彦还是慎之又慎。

    不知为何,这日脑海中总是想起不久前同阴济论道的话语,“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

    “殿下,上座吧,一会就散宴了。”待又一次话语萦绕耳际,苏彦忍不住开口将人唤回。

    长生“哦”了一声回首,尚是一副眉眼粲然的模样。

    苏彦一颗心定下,看着他与同桌的苏亭,阿音拱手告辞。

    “阿翁抱吧。”苏彦起身,接过孩子。

    “阿翁不是让我回正座吗?”长生侧靠在他怀里,仰头笑盈盈问道。

    “阿翁抱抱你。”苏彦觉得这样才踏实。

    满殿诸人,朝殿上望去,或笑或敬,继续酒宴。

    苏彦举杯与人同饮,长生在他怀里玩那枚刻着他名字的玉佩。

    却闻“咣当”一声,苏彦莫名心悸了一下,垂首看地上玉佩碎成两半。

    日出有曜。

    曜上生裂,似光芒折断。

    “阿翁,疼……”

    苏彦惶惶抬眸,见到一只小手攥着自己衣襟。再看,长生口鼻都渗出血来。

    “医官!方桐!”苏彦一把抱过孩子,急声唤人,“光禄勋看顾现场,传禁军封死杜陵邑,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时间,满座皆惊。

    方桐随身侍奉,转眼便识出是中毒情态。

    “查太子膳食,正座和左首第三席。”在殿中榻上就地抢治,苏彦抱着孩子,眼看他喷出的血越来也多,只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然,他话落,只闻殿下发出惊呼之声。

    竟是小翁主七窍流血,战栗倒地。

    “吾儿!”妇人崩溃扑去。

    “亭亭!”又一声,是苏瑜的声音。

    “亭亭——”苏恪亦出声,提裙踉跄起身奔去,没有抱住女儿,只被喷了满衣襟的血。

    新婚的女郎跌在郎君怀中,气若游丝。

    医官分而救治。

    满堂惊恐又死寂,在无数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响和一点中毒人的□□声中里,忽有声响从外头传来。

    是黄门尖利的嗓音,“銮驾至。”

    苏彦猛地回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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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是八月末,即将戌时,天早就黑了。

    十二位提着羊角灯引路的宫人在正殿门前分成两列,左右排开,现出女帝身形。而她的身后,随行而来的三千卫亦列队散开,训练有素地站定在护守君主的位置上。

    于是大片幽深黑滚的天幕悬在她后背,同她的玄朱冕服几欲融为一体。如此便将她衬托的有些可怖。

    因为玄朱冕服上的章纹皆以金线绣成,还有滚边的朱领鲜亮红透,如此玄色融尽黑幕中,便如血肉隐去,脱剩一副骨架。

    冷金泛青的骨骼, 血色淋漓的筋脉, 和一张几经惨白的面庞。

    若非还有她青丝云鬟上的华胜闪光,步摇晃动, 烛火照出她的影子, 鸡舌香弥散她的气息。

    苏彦回首这一眼,便觉她已经形神俱灭。

    本来说好的,太累就不过来了。申时四刻的时候, 苏彦还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 确定不来, 让他掌宴。

    但那样累,她还是来了。

    大抵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尤似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歇晌起来,阿母问她生辰要吃何种寿面,问完离开, 让她待在房中便好,说是午后风大不要出来了。

    极寻常的一日, 寻常的对话和来去。

    但是她却非要一路伴着阿母送她出去,又在院门边目送了许久,直到身影看不见。

    然后,不到小半时辰,她便没有阿母了。

    前朝的皇帝派人乱刀砍死了她的母亲,剥光她的衣服吊在城楼上。但是因为出于政治和利益,她依旧需要荣养他投降的族人。

    皇朝更叠,千百年来,这原是自然事。

    她走过匐身跪地的前朝宗亲,踩上阶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没有再多想。

    只是开口问,“朕能带他回宫吗?”

    这么多年了,那里也算是她的家了,能让她觉得安全些。

    其实,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

    正常的,她该问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又或者她该惊慌失措,雷霆震怒,但都没有。

    突兀的问题,犹如这一刻她突兀的冷静。

    意外地,太医令擦着额角汗珠,给她回话,说是暂时用针灸护住了太子心脉,回去也可,且那处有太医署,有更多的太医和药材,可以斟酌用药。

    于是,闻孩子低弱的一声“阿母”,她便对着他笑。闻苏彦喊她“皎皎”,他当唤了她几遍了,这一回,她应了他。

    然后,从他怀中将孩子接过。

    苏彦仿佛有些无措,把孩子给她时,手抖得厉害。

    江见月抱着孩子,与他说,“我照顾长生,你把事情查清楚。长生无恙,一切好说。”

    銮驾来而复返,子时便抵达宫中。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见月都未出现在前朝理政,只守在椒房殿中看顾中毒的孩子,苏彦则一心查办这日杜陵邑中的事。

    朝野上下,自然以此为重。

    储君中毒,实乃关乎国祚的大事。

    *

    返回的当夜,太医署便连夜会诊。

    很快,所中之毒便查了出来,不是什么稀世独特的药,就是鸩毒。

    所谓鸩毒,乃以鸩鸟羽毛入汤水,即成毒液。可用犀牛角、 羚羊角、牡丹皮研磨成粉解毒。

    犀牛角、羚羊角至贵,一国太医署总还是储备着的。但太医署却无人敢用,后还是已为太医监的齐若明禀明了缘由。

    鸩鸟身上共有三处羽毛至毒,分明是颈下,翅膀,腹部,这三处毒素不同,是故解毒的三样解药配比也各有不同。且犀牛角本就是阴毒之物,一旦用错,更加催命。

    此时是八月廿七清晨,椒房殿中,诸太医噤若寒蝉,懦懦不敢言语。

    江见月尚且神思清明,问,“也就是说你们能将三种解药都配出来对吗?”

    齐若明颔首称是。

    江见月道,“那便先全配出来。”

    正好三人中毒,断不可能中了三处毒,定是同一处膳食下了药。

    如此可以……

    “可以让另外两人先用。”彼时,方贻入宫看她,在她耳畔悄声道。

    殿中医官已经全部退下,各司其职。

    江见月转入前殿看昏迷的孩子,回首沉默地盯向方贻。

    少年被她盯得发憷,跪下身去,“若是她们用后无碍,便也是陛下的恩德。”

    “抖什么,起来。”江见月道,“别宣之于口。”

    她看着榻上的孩子,平生第一次对无辜者生出歹心。

    但是,她想,她的长生就不无辜吗?

    无辜。

    但是幸运的。

    他有一个万人之上的母亲。

    她去佛堂续香,看着余烬未灭的香灰,再看宝相庄严的菩萨,突然便抬手掐断了香,拂袖离开。

    而很快,苏彦处便有了消息,如她所料,确实是三人所用一盏膳食所致。

    苏彦花了两昼夜的功夫,审清了这桩案子,找到了投毒凶手。

    乃苏亭的贴身侍女呼兰。

    当夜,江见月带着孩子离开杜陵邑、小翁主和苏亭转入后殿救治后,苏彦便连夜审查。

    所有参宴之人,无论是赴宴的亲贵,还是侍宴的臣仆,全部封在杜陵邑中,除了被他问话抽查,不得有任何举动。如此整个杜陵邑尤似静止状态,所有的人与事皆停留在三人毒发的一刻。

    很快,医官便在苏亭席案上,一盏残留的燕窝红枣汤中发现了端倪,验出确乃鸩毒。

    苏亭的掌事姑姑安氏回话,“这盏甜汤是少夫人的膳食,少夫人一贯喜欢用,送来后太子殿下想要尝一尝,便喂了他两口。他道是有些甜,不敢多用,少夫人便没再喂了。但小翁主喜欢,于是少夫人便分了她一小半。”

    这等宴会,膳食要经过生人试菜,象牙筷辟毒,掌事银针再验,如此三次验毒后,方才能入殿上桌。

    且这日因储君在场,给他侍膳的乃永宁侯赵徊。也就是说,在膳盒开盖后,赵徊会再一次以身试用,无碍后再由他奉给长生。

    因长生后来坐去了苏亭的席案,是故苏亭的每道膳食都是按照长生的标准验毒。

    如此推论,这毒是上桌后才下的,嫌隙人便直接锁定了这一席案上侍奉的臣仆。

    臣仆连着阿灿在内,一共四人,还有三人皆是苏亭的人。

    掌事姑姑安氏,两个贴身侍女,木琼和呼兰。

    彼时,自无人会认下如此罪行。

    苏彦施刑供,就在正殿之上,满座权贵当前,扣下三人,传令回御史台,用的乃当年他审理贪污受贿奸掠的手段。

    十余年来,世人都知他是清贵端方的苏丞相,已经有许多人几欲忘记,他乃刺史致仕,后掌御史台,断过无数铁案。

    如今御史台的人过半都受他栽培,而御史台审案所用刑具刑罚更是十中八|九出自他手。

    如此,半日间,杜陵邑正殿便成了刑具场,或哀嚎声,或刺激痒逗声,或撑目熬睡磋磨态……满殿旁观者皆身心俱颤。

    一昼夜后,安氏和木琼力竭晕倒,唯呼兰还一声声喊冤。

    苏彦并未搭理,只让侍者拖两人下去救治。剩呼兰在场,让人实行“人|皮萱草”。

    所谓人皮宣草,便是将人|皮从额头开始完整地生剥下来,然后在皮囊中灌以采草,再将原身和草人一起游街示众。原身有时在剥皮过程中死去便算幸运,所以碰上个手艺高超的,那能便是活受罪。

    御史台的衙役精通此道,有数人手艺堪称一流,只先以过往图案给与观之。

    呼兰终于崩溃,点头表示愿意说出一切。

    彼时她也开不了口,苏彦原在动刑之初,便让人用布条勒住他们口舌以防咬舌自尽。而之所以这会确认是她,是看出了她较另外两人较高的意志,但还未到达一个暗子的毅力水准,观之尤似为人蛊惑,半路出家。

    呼兰会写字,执笔书下。

    起因是苏亭多番处事不公,偏颇木琼,让她心生怨念。又值婚后苏亭要前往幽州居住,她不想随之前往,只想留于京畿。但因前头见罪主子不敢再提,彷徨无措之际,偶遇杨钊的妻子容氏。杨钊自与苏亭和离后,心中一直有她,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太好。容氏遂对苏亭生出怨恨。她与容氏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容氏道让她除去苏亭,如此便可无需再去幽州,二来可入她身边侍奉,一样能挣前程。

    她犹豫了小半年,终于答应。

    于是,容氏便给了她毒药,她藏在了手中的镯子里,在这日的宴会上下了毒。太子和翁主原是误入副车,是被连累的。

    陈词和镯子奉给苏彦时,苏彦扫过,只觉荒唐不堪。然待看过那个镯子,更觉迷雾重重。

    那个镯子同江见月的珐琅镯相似,只是没有那样精致,而原本藏钢针的地方,乃藏了羽毛。

    呼兰写下下毒的过程,甜汤上来的时候,她弹开羽毛捏在手中,后以汤尚烫让苏亭稍后再用,搁在一边放凉,如此寻着机会以袖遮挡浸入汤中,后迅速拿出。如此下毒成功。

    案子审到这处,苏恪几欲疯癫,拔了簪子就要冲上去刺死她。被苏彦拖住,只斥声问道,“羽毛在何处?”

    皇城中已经传来消息,需要辨别出是鸩鸟身上何处毛羽。她之语没法确定,除非寻到那根羽毛。

    “快说!”苏恪撕心裂肺道。

    那盏汤,苏亭用的最多,两昼夜过去,医官处回禀,他们已经尽人事,只能听天命了。

    呼兰惶惶摇头,颤颤指向前头桌案处。

    苏彦松开苏恪,领医官亲自寻之。

    两炷香的功夫终于找到了,然那寸长的毛羽,沾水染泥,且被脚踏桌压,早就断成数份,根本难辨原貌。

    “贱婢——”苏恪双目赤红,钗环皆散,扑上去抓挠扇打。

    苏彦挥手示意人拖开她,显然呼兰的交代看着动机成立,作案的过程也合理,但细究各种逻辑混乱,可谓乱七八糟。

    且里面直接涉及到了御史大夫杨荣的儿媳容氏,事关储君,便是将御史大夫杨氏一族都拖下了水。还有案上这个镯子,一看手艺便是出自薛谨之手,如此九卿廷尉薛氏一族也被卷入其中。

    就凭这一张嘴,一支笔,局势便成为这般模样。

    显然背后有人指使。

    眼下,呼兰是唯一有可能吐出后背之人的人了。

    “说,何人指使你?”苏彦继续问道。

    被妇人抓打的满脸血痕的侍女,眨着一双眼睛,扫过四下的前郢宗亲,扫过气喘吁吁地苏恪,再看苏彦,提笔写下两字。

    薛谨。

    苏彦不怒反笑,果真又拉一处下水,正欲开口,却见跪在地上戴着手铐铁链的人猛地朝地磕去,欲撞头折颈而死。幸的御史台衙役反应快,一把揪住她有了缓冲,尚留一口气。

    如此模样,是不可能开口了。苏彦合眼道,“用刑!”

    “苏相,可否容妾归去。”

    “也让妾带小儿走吧。”

    “苏相……”

    陆续起身求情的,皆是前郢的宗亲妇孺,哪个能受得住看如此生人剥皮的场面。

    然苏彦临台高坐,眉目清刚,扫过满殿诸人,淡漠开口,“今日凡闭眼不观者,皆以此刑罚加其身。”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局根本就是冲长生去的,确切的说是冲大魏。

    欲断国之储君,加害九卿重臣,扰乱朝野和国祚。

    舞阳,赵循、赵律、赵徜,赵徊……前郢宗亲有爵位者在殿十六人,年长或有疾而未入宴者还有二十四人。若以三族论,共计四万人。九族论则有七万人。

    这杜陵邑中,有凶手在,有无辜者在,眼下除了如此震慑,根本一筹莫展。若杀,太多枉死者,何论还有长生等人的解药更无下落。

    仅半个时辰过,地上女子因前头用刑之故,还未剥尽便已经呜呼咽气。殿中血肉模糊,腥气弥漫,有人袍摆湿黄,有人惊叫昏厥。

    苏彦在这晚离开回皇城。

    走时派禁军封禁杜陵邑,与诸人道,“大魏今日虽称不上固若金汤,然相比前郢,也算强悍。诸位且收起心思,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尤似以卵击石。”

    他顿了顿道,“陛下走时曾留话,殿下无碍,一切好说。”

    “诸位且想清楚。”他扫过地上尸体,“否则,她之今日,便是尔等之来日。”

    “苏相!” 舞阳拦下他,指着那女尸体道,“你这是何意?明明此人说了背后之人,您不去查,却在这处威吓吾等,岂有如此道理!”

    “本相自然会查,不会冤枉无辜者,亦不会放过作恶者。”

    归来皇城,乃当夜凌晨,宫门已经下钥。苏彦也未再以特令进宫,毕竟半夜开宫门,即便是面对他,也需要近一个时辰调手续,查检。

    如此天都快亮了。

    他也连着三天两夜没有合眼,这个时候断不能垮下去,遂直径回丞相府囫囵补了个眠。两个时辰后寅时初,遂匆匆赶来椒房殿。

    江见月也刚醒,正看着榻上的孩子出神。

    一路过来,轮值的方桐与他说了大致情况。

    长生中毒最浅,只是因为身子弱,方是第一个毒发的。但是救治及时,眼下尚且控制住了情况。

    但依旧不容乐观,因为他有痫症旧疾,本就不同常人,若是不及时解毒,只怕促发痫症。届时毒催旧疾,旧疾引毒入脏腑,便是回天乏术了。

    是故当务之急,还是要解药。

    太医署尚在调配中,来回实试验,至少需要半月。且鸩毒原就是赐死人所有,从来没有备解药的。是故太医署的犀牛角也就两只,放了许多年。眼下研磨成粉只够一副药的,但得配三副药。虽已经让人去寻了,但还是近早确认何处羽毛方是最好的。

    苏彦到了声辛苦,入殿看孩子。

    小小的孩子,本就瘦弱,经此一遭,愈发小了,裹在被衾中,不凑身望去仿若压根不在。

    苏彦抚过他面庞,抬眸看江见月。

    “皎皎!”他的手从孩子身上移到她脸颊,新月未描,便是一方疤痕,“对不起,我……”

    江见月以面贴在他掌心,轻轻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他们千方百计算计着!”

    “我看一看卷宗。”她起身,虚弱的眉眼里露出一点笑,“你陪陪长生。”

    转来书案,江见月打开卷宗,虽因疲乏眼前模模糊糊,但她还是看完了解了大致情况,只扔过卷宗,觉得什是荒唐。

    “你去处理公务吧。”她回来榻前,没有论事宜,只顿了顿又道,“你快些,我等不了太久。”

    苏彦捏了捏她的手,起身离开。

    江见月说了等不了太久,但还是等了一段日子。大概有四五十日。

    九月十七,太医署不负众望,配出第一幅解药。但是不敢给长生用。

    她说,“赐给苏亭。她用了若没事,就让太医署按这个配方制。”

    苏彦道,“若是不对症呢?用下她就没命了。”

    江见月道,“若是有用呢,她用完就活命了。而长生便需要等第二幅,等犀牛角寻回来,等配制出来。长生可能等不到。怎样都是有风险的!”

    两人尚且争执,左右不过一刻钟,黄门来报,苏亭殁了。

    闻言,江见月比苏彦更绝望。

    “你去看看吧。”半晌,她疲惫开口。

    苏彦抱了她一会,出宫去苏府。

    九月廿,苏亭下葬,苏恪在葬仪上数次晕厥。翌日复醒,疯癫不识诸人,只喃喃找寻孩子。

    苏彦陪了她一日,待她用过药睡下,只疾奔入椒房殿,抱住江见月。

    他用尽力气抱她,却依旧倍感无力。

    江见月推开他,弯了弯眉眼,“长生刚醒,找你呢。”

    十月初五,三千卫带回将最先猎杀到的两个犀牛角,可配出一副解药。太医署当下自又一番犹豫。

    眼下该配哪一副药

    江见月一时不曾定下,只问长生如何,又问配药需要多久。

    这是她这段时日中问的最多的话。

    但太医令处依旧是最初的回应,殿下病情难料,越快越好。配方最少需要十五日。

    江见月盯着调配出来的第一副药,到底没敢给长生使用。

    她让夷安送去给杜陵邑中的小翁主,也未瞒着苏彦,只是先他开口,“杜陵邑所有的人都不无辜,相比下毒者,我已经足够仁慈了。”

    苏彦颔首,“犀牛角难得,非禁中难有,前头是我的不是。”

    江见月无话,只看着新得的两个犀牛角,不知如何决定。

    长生前头已经发过一次病了,索性症状和以往一样,方桐说若是吐白沫成了血沫子,便是毒入脏腑了。

    而杜陵邑中,僵持了两日,小翁主终于选择服了下去。晚上时候用的,没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夷安回来回话。

    侍奉在侧的方桐和齐若明对视一眼,齐若明拱手道,“陛下,如此这毒不是翅膀上的羽毛所致。那剩下两个犀牛角是调配颈下还是腹部的解药?”

    只够一副的,要调配哪一处?

    江见月还是没有应答。

    这日,已是十月初八,长生在第一次发病后,不过二十日,再次发病。这样短的间隔,还是他周岁那会。

    他还开始呕吐,吃多少吐多少。

    十月十一,发病的第三日,江见月出现在宣室殿。

    彼时苏彦正在整理容氏和薛谨处的卷宗。

    当日从杜陵邑回来后,他便在廷尉府传来容氏和薛谨,同时下令封禁杨府和薛府两处。

    令人易容呼兰,同容氏对证。

    而根据呼兰口供,同容氏的三次见面,然只有一次朱雀街是对上的,但是容氏只是偶遇苏亭,两人争夺一块布帛,压根没有和呼兰说过话,后有店铺老板证明所言属实。如此呼兰的证词被推翻部分。

    而那个镯子,看着确实像薛谨手艺,但薛谨一来没有动机,而来他座下有不少弟子亦懂此法。再者即便就是薛谨做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兹事体大总是要过场查证的。

    故而审核后,两人当场放回,然杨府和薛府依旧被封禁,杨荣与薛谨暂且不理公务。而到今日,容氏处已经查证清楚,薛谨坐下弟子也全部排查干净,遂而两处解封,二人重回朝中理事。

    江见月看过卷宗,问,“杜陵邑处查的如何了?”

    “暗卫一直监视着,暂无讯息。”苏彦回话,想了想又道,“皎皎,我们该让太医署配药了。我刚看过三千卫传回的卷宗,随着前头第一头犀牛的踪迹,已经找到整个犀牛群,如此不缺犀牛角,从斩获到归来,估算在二十日左右。我们且让太常卜卦择其一配药”

    “太常卜卦说到底听天命,也是赌。”江见月眸光黯淡,冷声道,“左右都是赌,且尽人事来赌。长生的命只能我做主,便是天都不能判他。”

    “皎皎,你何意?”

    “缓五日再配药。”江见月望向苏彦,从他手中接来卷宗扔在书案上,“你去照顾长生吧。”

    苏彦蹙了蹙眉,似没理解她的意思。

    “我们换换脑子。”江见月转来正座坐下,“今日起,你不用管前朝的事,我来处理。”

    苏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江见月翻阅卷宗,神色平和,抬眼看他,眸光中似还有一点笑,“怎么,你不愿意照顾长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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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深秋时节, 本就肃杀凋零。

    渭河两岸草木衰败,胜过往昔。尤其是南边的杜陵邑,在同样的阴云笼罩下,时不时发出阵阵惨叫惊恐声,隔三差五便抬出一副尸身。

    木板一方,白布一块。偶尔木板边缘垂下一只枯手,偶尔白布上渗出两道血痕。随之便被扔在杜陵邑西头的一处荒地上。

    这处荒地被用石灰圈出三尺见方的一块, 架柴火, 浇桐油,自八月廿九苏彦离开, 便一直焚烧尸体。

    至今十月十二, 四十余日内, 眼下这是第十具,正好第二轮观刑开始。

    前郢宗亲四十位有爵位的亲贵,除了舞阳,赵循、赵律、赵徜,赵徊平辈的五人为家主外,上头还有四位叔伯成家立室后,各自为主,各延枝蔓。是故整个杜陵邑共九支,住着三族四万余人,三族外的三万人尚在各世家姻亲之中。

    苏彦走前,在这处设禁军监守,暗卫探查,御史中丞轮值审讯。凡有疑虑者审而刑之, 用刑之严酷,直取性命。

    每回用刑,则于九支中挑出一支,随意点数百人从头到尾撑眼看着。看一个人,从活生生到遍体鳞伤,从烈火焚烧到化为灰烬。

    而如舞阳这般已经脱离陈氏一族的特殊者,或如赵徊这般无妻无子的人,便每一场都观之看之。

    此时,眼下这具尸体已经是被焚烧的第二日。

    日上中天最是光耀时,却听一阵“咔嚓”生脆声响,架火的木材倒塌,被烧成灰烬的尸身散落。

    也不知怎的,今日的风格外烈些,携落叶拂过,便可谓是灰飞烟灭。

    舞阳已经连看了十具尸体,生时有名有姓活蹦乱跳,死后无棺无椁如尘消散,若说无动于衷亦是不可能的。

    一双昔年精明妩媚的丹凤眼中明显泄出抑制不住的恐慌和惊惧,甚至还有两分呆滞,随着前头尸架跌落的声响,终于回过神来。

    由侍女搀着,正欲转身离开。

    “阿姊。”一旁脸色比她还难看的赵徊走上前来。

    舞阳抬眼看他,迎上他淬冰疲倦的桃花眼,扫过四下陆续搀扶着离开的人群,有遍体生汗颤颤不能行者,有频频呕吐已经昏厥被人抬走者,有抱怨这日子何时到头者……

    她仿若已经有些习惯,便没有应声,继续往回走去。

    苏沉璧再怎么执法严厉,用刑严苛,总查不到她头上。换句话说,幸得他这般以法治人,左右自个什么也未做,便也无惧查处。

    故而在赵徊又一次唤她后,她谴退侍女,合了合眼开口道,“九弟,无论你问多少回,我都还是那句话,与我无关。”

    她笑了笑道,“或者你可以去同陛下说,你怀疑我,让他们来审我。但是总需要证据的!”

    “你若真成了下一个怀疑目标——”赵徊侧头看还在风中飘飞的黑色余烬,讽道,“这月余来,十条人命,难不成都是有证据才死的?”

    “阿姊,你们到底在倚仗甚?倚仗那个从未露过面的贵人吗?还要妄图复国吗?就算今日太子薨了,我们凭何复国?反过来,没有了太子,陛下还会有其他的孩子,就算她没有自己的孩子,雍凉宗室总也可以过继,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复国!亦或者你寄希望于荣嘉?那便更不可能了,从她当年离京就藩,护送镇守她封地的乃梁王范霆时,她便已经是一枚死棋了。范霆之女夷安长公主守在京畿,即是陛下的遁甲,又是陛下牵制梁王的棋子,荣嘉凡有异动,直接便是身死封地,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的傀儡。十五年了,大郢灭国十五年了……你们到底在坚持什么!陛下待我们也不薄!”

    这样的话,原也不是头一回说,但如今依旧不得不再次说。一国储君在这处中毒,前头那些证词看着有头有尾,但是杜陵邑根本洗不清嫌疑。

    赵郢伴着舞阳一路边走边劝,试图让她开口说出贵人的蜘丝马迹,以此换得这处族人平安。近来,他愈发感觉危机,连苏彦都开始使用这等威压、杀一儆百的手段,皇城中的那位女帝便更难说了。

    “退一万步讲,我们无有兵甲,赵励都乞骸骨了,死一个储君又能作什?”走至廊下,赵徊声音不大,经风即散,但足够让身侧的人听到。

    见舞阳始终默声,只叹声继续道,“去岁正旦会前夕,我记得你说接到了贵人的信,后来却再未提及。他如今人呢?”

    “我哪晓得。”舞阳这会终于接话挑眉道,“苏沉璧已经查出下毒者,证据指向外头,我杜陵邑亦有子民受害,我们也是受害者。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九弟慌甚!”

    已经走出火化场很远,舞阳举目眺望,“待排除了嫌疑,日子自会平静。”

    “阿姊——”

    舞阳没再理他,抬步欲往广阳台去。却闻侍卫来禀,銮驾入了杜陵邑。

    一时间,姐弟二人彼此看过,心头皆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銮驾一路进杜陵邑,没去旁处,直径到了这处化火场。以至于舞阳和赵郢接驾的时候,都来不及更衣理妆,而其他宗亲家主奉命携妻带子则从各处府邸匆匆赶来。

    然待得齐齐跪拜,却久久未见女帝下辇。

    女帝根本不在辇中。

    但禁中黄门传唤,便是在此处,见御辇如见天子,一时间秋风萧瑟的化火场上,泱泱跪了一地臣民。

    只得俯首等待。

    午后日光微醺,并不太冷。

    只是将将火化完尸体,大风吹卷,漫天余烬落下,有烟灰,有尸骸,有的落在头顶,有的贴在面颊,有的飘在手背,有的跌在衣袍……

    乌泱泱跪首的百余人中,待半个时辰后女帝来时,已经有数位宗妇受不住此间威压和周遭恐怖的环境而昏厥倒地。

    “苏相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做事细心又耐心,最是谨慎。这四十余日,清除了十个嫌疑者,甚好。”

    江见月被一众臣子拥着,有护驾的光禄勋及其属臣,有在此轮值审案的三位御史中丞,还有内廷侍奉的掌事,如此从刑讯的正殿观过案卷、现场,方一路踱步而来。

    她穿了一身冕服常服,束发簪冠,同平时出入宣室殿、尚书台理政时并无异样。这般边走边论,给杜陵邑诸人一种错觉,仿若是前数年里,她来此参观殿宇的模样。

    簪花问酒,言笑晏晏。

    “你们也辛苦了。” 眼下这话,显然是对御史中丞说的。

    “乃臣分内事,臣不敢言辛苦。”御史中丞垂首回应。

    江见月笑了笑,走到杜陵邑诸卿面前,看三个晕倒在地的人,“这是怎么了?” ”

    “陛下见谅,妇人体弱,实在失仪。臣这就命人过来将她们抬下去呢!”最前头的赵徊尚且跪首在地,回过话来。

    “那不必麻烦了。”江见月抬了抬手招来光禄勋。

    两个女郎身影,在秋日午后的旷地上投射下来,成为两道狭长阴影,挡住前头部分宗亲的光线。尤其赵徊在首位,便被遮住最多光亮。而明明女帝话语平和,神色如常,七尺儿郎却莫名心跳加速,呼吸粗重。

    赵徊深吸了口气,欲说抬人这等微末事宜何须劳动光禄勋,却闻女帝的话语还在落下,“君前失仪,赐死吧。”

    一时间,所有匍匐的背脊分成两种姿势,僵硬,忽颤。便是连着夷安也愣了片刻。

    江见月抬眼扫过,又问,“何家亲眷,不领旨谢恩,是何意?”

    “臣、臣领旨谢恩。”出声的乃临堂侯赵律和淮阳王赵杰。

    “今日风大,还是有些寒气的。”江见月看了眼不远处的化火场,“那处火苗未息,送去当柴火添些暖气来!”

    “臣领旨。”夷安抬手示意属下。

    片刻间,三个三千卫拍掌震碎妇人头颅,扛起扔去化火场,桐油淋上,便又是一场尸油炼火。

    江见月似乎想起些什么,转首继续同御史中丞道,“但苏相眼下这处理的并不妥当。清除疑犯抓住凶手,固然重要。但眼下谨慎耐心不是首要的,首要是速度,是殿下的解药。朕早就说了,殿下无碍,一切好生。但是这都十月了——”

    她长叹了一声,“苏相还秉着耐心,他大概也是脑子发昏了。朕虽师从于他,但这耐性可不像他。”她捋着腰间环佩,仰望无边天际,仿若当真只是在聊两人脾性如何。

    然御史中丞显然也被吓到了,怔怔不敢回话。

    苏相拷问焚尸,本也是威吓之法,想他们心理防线崩溃,露出马脚。但确实皆是有据可查。而女帝这会,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只因君前失仪便直接赐死了。这实在严酷了些。

    且一日便是三条人命。

    然女帝的严酷,远非御史中丞这会所见识到的。

    女帝松开环佩,扫过面前诸人,启口道,“莫以为尔等处也死了人,苏相当场查明了,你们便都清白无辜了。储君是在这处中毒的,你们所有人都难辞其咎。既然迟迟无人认罪,那便是人人皆有嫌疑,苏相的法子又不灵,朕便只能再换个法子。尔等处九支四十个爵位,今日起在每一爵位处,任挑一人赐死。今日乃第一日,便是四十人,明日十倍之,后日百倍之。朕再此留五日,不想死的,你们就相互查检。查检属实者生,沉默隐瞒者亡。”

    她走过一个老者身边,应该是赵氏的老皇叔,俯身将他搀起,蹙了蹙眉,向内廷掌事招手。

    上来的是方贻,捧上卷宗,看过老者面貌后,翻动中间一方竹简,“陛下,这是迎丰王赵林。”

    “人生七十古来稀,王爷高寿!”江见月扫过资料颔首,恭谨道,“您这一爵位下子嗣颇丰,乃两千余人……算了,您都这般长寿,留些日子给后世子孙吧,算你功德一件。”

    说着,素手招来三千卫,既入名册,成为今日被赐死的第一人。

    “等等,方才那三位是谁家的?查一查,今日便不必再择了。”江见月将卷宗递给方贻,重新望向跪地的宗亲,“朕从来公平,亦不是好杀之人,诸位想清楚,散了吧。一个时辰后将送人来!”

    “陛下!”舞阳没有忍住,迎丰王赵林是他们数年来好不容易说服争取到的,乃他们间精神领袖的存在,若就这般被杀……然毗邻而跪的赵徜一下以目呵住了她。

    “如何?”江见月蹲下身来。

    “苏相查处我们,纵是刑罚严厉了些,但好歹有法可依,您这般所凭何者?”

    舞阳对女帝的印象,多的还是一介病弱孤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即便上位后也是坐在御座的傀儡皇帝。虽这些年在陈婉和贵人处也听得她的厉害,但到底不曾这般近距离接触,便也从未想过竟是如此气势逼人。是故这会在兄长暗示下,转过话头勉强吐出两句话,顿时生出一身汗来。

    “凭什么?”江见月捏起她下颚,“凭朕是天子。纵是你口中苏相,在朕面前,也得称一声臣,也需三跪九叩。”

    她想了想,突然笑起来,“朕都忘了,你这支爵位处可就您一人……”

    “你!”舞阳惶恐喘息,须臾却也平静下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江见月瞧着她,笑意愈发明艳,“你的女儿,乃朕嫡母,怎么说我们也是打碎骨头连着筋呢。太后的面子,朕还是要给的。”

    “舞阳夫人且不记在册。”江见月起身,指了指又道,“永宁侯独身一人,也缓缓。”

    这日,女帝便在这处高台|独坐。

    化火场上业火未熄,未几新的一波四十人已经送来。个个面对漫天大火,在此看尸体化灰,虽然也浑身战栗,却无人出声。

    暮色落下,江见月在高台饮下最后一盏茶,给夷安递了个眼神。于是三千卫抽刀拔剑,一瞬间,血染天际,再一瞬间桐油淋下便是火光漫天。

    直映入江见月眼眸,在她眼里燃起滔天大火。

    “陛下,这会不会太……”夷安不忍看下去。

    “残忍?”江见月目光灼灼地盯着顺风燃烧的火焰,冷哼道,“朕一点也没猜错,这处果真狼子野心。”

    “陛下的意思是?”

    “就赵林那老倌骂了朕两句。其余人者可是一声都没吭,视死如归的很。若是寻常人,早吓得不知成何模样了。一会你去问问各点位上的暗卫,是不是有人已经嚎啕大哭,疯癫失态了!这样的人,才是想要安度余生的。”江见月起身眺望,方圆数里各府邸的门轩窗牖,嗤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是他们为何要用已经愿意同他们一心的人呢?”夷安不解道,“既然这处有人是还不曾被他们说服的,那还不如借您的手去掉,岂不更好!”

    江见月揉了揉肩背,走下高台,吩咐内廷备晚膳,“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投诚者,而借此机会让那些正在思考的人,看到他们的庇佑,如此获得更大的支持。”

    “今日晚间开始撤销暗卫,就说京中有急,调人回去。且让他们好好畅所欲言!”江见月想了想,嘱咐道。

    “若这般,我们不知他们会如何联络,失了控制,怕会起混乱。”

    江见月笑道,“师父就是谨慎过头了。死盯着他们,他们的确无法再做什么,但也彻底没了动作,还查个甚!”

    “那若他们还是暗中联络,明日还是用已经投诚的人保护其他人,我们当如何?”

    “明日我们去挑人,挑来了就让他们相互撕咬去。”烈烈秋风呼啸而过,江见月两袖迎风,衣袂翻飞,只驻足看西边漫天业火,眼角月牙妖冶又生辉,“让人传话整个杜陵邑,今夜无人能眠,皆给朕观赏这红莲业火。”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修改了最后1000 字,建议大家先看一下,不然后面会续不上。

    然后感觉这章又写多了,至少还要2000字才能转场结束,先更这段吧。

    第86章

    这夜将近子时的时候,原先安插在杜陵邑的部分禁军突然接到命令,连夜渡过渭河桥,赶回长安城中。而原本点位上,则由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带来的人换守。

    入长安城门的时候,城防守军接了禁军首领的文书,传给楚王章继,章继遂开城门放行。

    彼时是寅时一刻。

    原是寻常上朝的时辰,因江见月去了杜陵邑,遂免了这五日朝会,给朝臣释假。只是储君发生这样大的事,又涉及前朝宗亲,皇城之中原也是阴云密布。雍凉一派叫嚷着要求彻查,世家之中同前郢有姻亲的则人人自危。平素休沐释假,家主与妻妾郊游同乐,或同僚相互设席欢饮,如今哪个有这般心思。

    只随着君身,观望事态。

    譬如这夜西南角上冲天的火光,四下蔓延的滚滚浓烟;再譬如平旦未至便归来禁中的兵甲, 都让人神经紧绷, 心神惊惧。

    苏彦在皇城最深处, 未央宫中的椒房殿里,虽然没有同章继般第一时间得到文书。但编入归来禁军中的暗卫,有部分是他的人手,江见月并没有瞒他的意思,是故他召来问话, 暗卫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负手站在椒房殿廊下,原本空气中乃浓稠苦药和芳烈鸡舌香混杂的味道,如今仿若又多了一味尸油热氲的刺鼻味。

    四十人的化火场,该是如何惨烈血腥。

    苏彦默了片刻,又问,这些人赴死时说了何话,神情几何?

    暗卫一一汇报。

    很有骨气,看着无惧死亡,很是从容平静。

    苏彦闻这话,背在身后的手搓着手指,微蹙的眉宇慢慢松开。

    “陛下说,天明之后,十倍屠之,后百倍之。”

    苏彦闻而不语,合眼便又看见长生的面庞。

    今日十月十三,长生二次发病的第五日,晚间好不容易用了一点膳食,待歇了大半时辰用汤药,便整个全吐了。

    方桐擦着汗道,“这发病到第五日,还有呕吐、抽搐之症,乃前头从未有过。即便是最年幼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就前三日煎熬严重,到了第四第五日,总也开始好转了。”

    苏彦用纯白的巾怕擦拭孩子吐出的口沫,喷出的鼻涕,细细分辨,“没有血沫子。”

    他记得前头他们说的,若是口鼻秽物含血,白沫化作血沫,便是毒入脏腑的时候,回天乏术。

    他自然听得懂方桐的话,但除了用这条界限安慰自己,撑住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唯一庆幸的是,皎皎不在。

    她处理旁事,即便也牵挂孩子,但少见一刻,总可以少深刻些。

    “无妨,陛下有分寸的。”

    左右都是威慑,十条有嫌疑的人命和四十条存着不臣之心的人命,原也无甚区别。

    苏彦谴退暗卫,持笔书信飞鸽传书给江见月,之后回来榻畔陪伴长生。

    “阿母——”孩子在梦中呢喃,小手从锦被伸出来,在找到他的母亲。

    苏彦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拢住他细软的五指,给他轻轻放回被中,“阿母过两日就回来,阿翁陪你。”

    “阿母,疼……”孩子还在喊,青白消瘦的面容上,眉宇皱起来,

    苏彦静握了一会他的手,在被衾下退过掌心,用大拇指指腹按揉他的虎口,给他推揉。

    半柱香的时辰,孩子静下来,呼吸慢慢变匀,却迷糊睁开了眼。

    “阿翁!”他看清楚身边的人,低低喊他。

    “阿母去给你找药了,过两日就回来。”苏彦摸着他面庞。

    他的眉眼太像自己,但这般躺着,同年幼的江见月一般无二。

    忍着疼,露出一点笑。

    苍白又虚弱。

    “我是不是好不了了?”他眨着眼睛,因为消瘦,眼窝凹下去,衬的双眼愈发大,但光却越来越少。

    苏彦低眉笑了笑,“你阿母小时候也生病,比长生严重多了,但是都好啦。你看她现在,又聪明又美丽。长生也会没事的。”

    长生安静地听着,又重新笑起来,干裂起皮的唇瓣有扬起的弧度,声音依旧轻轻的,“阿翁,抱。”

    苏彦点了点头,上榻,将他枕入臂弯,拍着他背脊重新哄他睡去。

    小小的一团缩在在他怀中。

    苏彦看他,又看殿外。

    天光慢慢亮起。

    *

    天亮了,但杜陵邑上的业火依旧燃烧着。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这处各府邸奉皇命,一夜来皆在各府中或高台上、或长亭里、或阁楼中,凡至高处,彻夜观火。

    有人捂心昏厥,有人伏地跪求家主,有人一夜疯癫,而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已经说了,今日十倍之,要点四百人赴黄泉。

    九支,除却舞阳和赵徊,剩余七支里,这个时候所有的家主都枯坐在案,看卷宗人名,看手中豪笔。

    尤似一卷生死簿,一支判官笔,断人生死。

    辰时四刻,旭日东升,江见月已经坐在化火场的高台上。

    “长生尚安,偶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已逾两个时辰。”江见月松开鸽子,看过苏彦的书信,用指腹描摹“长生”二字。

    目光如水,笑意柔婉。

    她抬眸望去,九位家主立在旷地上,其中七位捧着名单卷宗,身后拍排着已入枯骨般的人。

    江见月捏着纸张,走下高台。随手指了个家主,夷安便将他手中卷宗接来。

    “您是肃清王赵华?”江见月一目十行阅过卷宗,又看一眼对面老者,这位与赵林同辈,是他的堂弟。

    花甲之年的老人垂首应是。

    江见月笑了笑,走过他,将一侧三人的卷宗连番看过,蹙眉道,“朕说每支每爵位下随意择人,你们这是随意吗?怎么一个家主名字都没有,有爵的也没有,可见贯是欺负无权无势的人。”

    这话落下,站于前头的宗亲家主们瞬间面色虚白,而后台卷宗上的人部分眼中闪光生出希冀。

    江见月踱来舞阳身侧,掏出帕子给她拂去鬓边一点灰烬,温声道,“夫人不必恐惧,朕以孝治天下,可不敢做出让母后伤心的事。”

    舞阳低头不语。

    江见月绕过她,转来后头,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瞳孔涣散虚汗淋漓。见她走近,只浑身战栗着将一个小女孩掩到自己身后,欲退不敢退,最后整个身子退仰着,退无可退仰头跌去。江见月手疾眼快,一把拉过小女孩,不曾让男人压到她。

    四下等死的人,忽有几分意识,这女帝尚有怜悯之心,并非狠辣之人。自然惊慌中的男人难以回神,只跌而起身,踉跄爬去欲要抢回孩子,却被禁军当作要行刺拔刀拦下,寒光闪过,已将他一脚踢开,一手切下。

    顿时,温热黏稠的鲜血溅向周遭诸人,妇孺惊慌之声炸起,压过男子的伤痛声,却被兵戈出鞘声压制,转瞬归于平静。

    但见女帝蹲在地上,抚着小女孩的头,将手中纸条摊开与她看,柔声道,“识字吗?你帮我念一念!”

    小女孩七八岁大,已经开蒙,自然也是恐惧不安,然看面前人温和面容,只得断断续续开口,“长、长生尚安……偶有、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睡已逾两个时辰。”

    “不错!”江见月揉了揉她脑袋,“是先生教你读书认字的吗?”

    “是阿翁、阿翁教的。”

    “我家有小弟弟,也会读书认字了,等他病好了,让他来找你玩。”江见月站起身,牵着孩子走到男人身边,“抱歉,砍了你的手,还你们两条命吧。”

    男人以为在疼痛中出现了幻觉,却见女儿依来身侧,天子的医官上来救治,一时间牟足力气称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周遭人一下跪下来,跟着山呼万岁。

    “你倒是跪的快!”江见月一眼扫过一个最先跪下的男人,扬了扬下巴,“就他,先扔去化火场!”

    “等等!”她望向自己的袍摆,“扯了朕袍子,三千卫省点力气,直接淋油上架。”

    随着连绵不断的撕心裂肺声,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冲出火堆,又被长矛拍入火堆,几经来去,再不出来,而场上亦有十余人直挺挺吓晕倒地。

    其余尚且清醒的,亦不敢再跪求,再发出声音。

    周遭只有女帝一人的声音还在想起,她原转去一旁,又搭讪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捏着他脸庞道,“你知道哪个是坏人吗?”

    许是见她片刻前对女孩的宽容,这会抱孩子的妇人松开手,由着女帝抱过孩子,温柔哄问,“不知道,那你问问你的阿翁阿母?你阿翁阿母呢?”

    “阿母……阿翁……”小男孩奶声奶气道。

    江见月笑盈盈看夫妇二人。

    这两,妇人拼命磕头,男人双目放空,一个劲摇首,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还是不肯说。

    江见月轻叹了一声,示意男人将孩子接去。她伸出一只手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望向下去,到耳边,到下颌,到脖颈,只喃喃道,“可怜见的,把眼睛闭上,不看大火,不害怕!”

    孩子眨了两下睫毛,闭上双眼。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周遭人原是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却未见孩子何处受伤,唯见他沉沉垂下脑袋。

    女帝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转身离开。

    “这卷宗名字名额皆不算。”女帝坐在高台上,将七本卷宗呼啦扔下,“朕还是那句话,查举属实者生,隐瞒沉默者亡。朕给你们机会。”

    而台下右侧里,夷安已早早随意点名,带来了今日原侥幸活命者,看完了一出活人被焚的剧目。

    如此,前郢宗亲身后的四百人,夷安带来的一千人,随着第一个跪爬出来的举报者,后面陆陆续续出来数十人,查举出四十余人。后这四十余人中有人吐话,又交待出有名有姓者百余人后,后有三十人递上血书,直指溧阳侯赵徜曾经劝说他们,重复前郢。

    是故御史中丞带领三千卫按照查举出来的一百五十人,依次排查。自然一日间,不能调查清楚。

    然对江见来说足矣。

    她要的是威慑,再者已经有赵徜这条大鱼。

    是故,当日傍晚,名单下来,除了被证实的百余人,剩下近三百人释放,由夷安随意择选补入,而江见月素指点过,又加了十位有爵位的宗亲,一位木字倍王爷。四百人整,被缚跪余地,三千卫手起刀落。

    秋风烈,血染夕阳更红。

    一场火烧,一场血染。

    女帝喜怒无常,恩威难测,却是言出必践,不多不少夺人性命。

    至此,整个杜陵邑近四万人,彻底陷入恐慌。

    除去赵徜,剩余六位家主府邸前,皆跪满了百姓,要求向天子坦承。甚至安江王半夜的时候直接被人冲入府邸,砍了脑袋,送给女帝。

    女帝瞧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还给他们,“勇士啊,容朕想想吧。”

    谁知道安江王是黑是白,谁又知道这些人今日敢砍旧主头颅,明日会不会挥刀砍头向新主。

    这会借他们的手除去自然很好,但她归根结底是要解药。

    所以,她只能想一想,继续吊他们在生死间徘徊、猜疑。

    而溧阳侯赵徜被用刑,拷问所用何种毒药。

    永宁侯赵徊临台眺望,尸山遍野再不能平静的杜陵邑,再不得安全的族人,想起明日便是四千人了……月上中天,似决定了什么,只沉沉合了眼,任凭夜风割过面庞。

    趁着这一夜混乱,舞阳入了广阳台,给长姊上香。

    当日原是要将茂陵长公主遗骸迁回洛州,突发意外后,便搁置了。如此暂且重新安于此间。

    以往每每遇事有难,舞阳寻得最多的便是长姊,长姊去后,她便在她灵前上柱香,说说话。

    如今更是如此。

    不想踏入广阳台正殿,发现赵循亦在。

    “三哥节哀。”舞阳接过香拜了拜。

    这声节哀说的是小翁主阿音,赵循是他生父。

    “小小女子,若能帮助贵人完成大业,便也是值得的。”赵循跪在地上,俯身磕头,“如今挺好,阿姊尚在这处。”

    他以头抢地,长久未起,嗓音压着一股笑意,“阿姊生于斯,长于斯,薨于嘶,乃我前郢宗亲最为敬仰者,怎能莫名其妙被送去洛州!岂不荒唐!”

    舞阳持着清香,有些惊诧,却也不过须臾敛尽神色,亦俯身跪首道,“三哥下的毒?”

    赵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人齐齐起身,往香炉中插香。

    赵循道,“虎毒不食子。我不过是觉得下得好,阿姊留下了,太子要死了。”

    舞阳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赵循是向她示诚,并不会因为小女儿的死而背叛宗室,投诚女帝。同时让她也坚定信念,不要随意开口。

    连他都这般意识,另外赵徜、赵律两位阿兄自然亦如是。

    “三哥,如今五哥也落女帝手里了,且明日便是四千人了,你说女帝真的会这般做吗?”舞阳一合眼,便能见到那些尸身,实在看得太久太细致了,如同毒蛇吐信般缠绕着她。

    这两日她总算见识到了女帝的疯癫冷酷,说其半点不按章法走,但她又隐约感知道,女帝是有迹可循的。

    第一日的四十人,原是他们挑选的死士,大抵是被她看出来了,故而一个也没错杀。今日四百人,竟被她换下一半无辜者,但也说明她杀心愈盛;明日四千,她若再这般胡乱指去,焉知不会指到领头者。

    她尚且不怕,她除了太后,还有陈氏一族的庇护,那处有她三个嫡亲的儿子。

    但是眼下人心已经涣散,若是领头的几位再被女帝点中除去,岂不是一盘散沙,还何谈复国大业!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区区四千人,正常尔!”赵循笑道,“她还能将这四万人,连着外头三万全杀光吗?别忘了,我们有苏彦在,他不会许她这般的。”

    年过天命的男人抬眸望向亡姐牌位,抬手拭去上头一点尘埃,喃喃道,“七郎虽然不忠不孝,但多少还是有用的,他是女帝的护身符,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一道符。”

    “那我们接下要怎么办?”舞阳上完香后,又在一侧点烛,“九弟那处也一直不与我们同心。”

    赵循将另一侧的蜡烛点上,望着外头森森黑夜,眼神愈发冷漠,“他也是没有廉耻的东西,弃了吧。”

    他凑身过去,又说了一句话。

    舞阳闻这话,半晌回过味来,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咬唇颔首。

    月落日出,又是新的一日。

    江见月接了苏彦的飞鸽传书,阅过长生境况,只继续谈着前头的事,“赵徜都被查举了,赵循赵律怎会清白?舞阳大抵是觉得自个有陈婉和陈氏倚靠吧。这回要四千人,再给他们一日功夫撕咬,明个晌午开始挑人。舞阳留着,朕还有用。”

    夷安闻话,一边侍膳,一边瞥过上头字迹,欲言又止。

    “阿姊有话便说。”

    夷安顿了顿,“四千人,臣以为苏相会上谏的。陛下确定吗?”

    江见月垂眸看自己的一双手,“杜陵邑里若非要说有无辜者,是他们生而原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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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这日乃十月十四, 长生二次发病的第六日,江见月前往杜陵邑的第三日。

    晌午时分,长生难得清醒过来, 苏彦给江见月传完信后,过来给他喂药。

    一盏药用了许久,一来怕他吐,二来他因频繁呕吐, 喉咙有些被胃液灼烧, 纵是用流食也毛剌剌地疼。

    但孩子很乖,慢慢将一盏药都用了。用药途中,他自己会要求歇一歇,然后弯下眼睛示意苏彦可以喂他了。

    有那样两次,等他缓劲,苏彦有些失神,长生便扯了扯他的袖角, “阿翁,您刚刚在想什么?”

    苏彦给他擦去额头渗出的细汗,喂过一勺, 笑了笑道, “想你阿母。”

    长生便赶紧点头, “我也想。”

    苏彦揉揉他脑袋,继续喂药。

    他其实是想起了江见月说的话。

    她说,“长生小时候发病严重,但又不会说话,一个劲哭, 一个劲把药推开,他哭的实在太厉害了, 每一声都像刀一样割在我心上。我就想算了不喂了,可是不喂他就活不了了……”

    长生迁入明华宫后,一开始深夜中,两人总是退了侍者悄悄过来看他。从未央宫到明华宫,有两里路,有时她搂着他臂膀,有时他背着她,他问她那些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的时光,她伏在他背上簌簌告诉他。

    他在夜色中深深低头,“皎皎,以后别再推开我。”

    “嗯,长生慢慢好起来啦!”她含住他耳垂,咬得他又烫又痒,声音却酥酥柔柔,“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苏彦看着孩子。

    她好不容养到这样大的孩子。

    他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

    思绪便有些飘忽,想起昨日暗卫的话,第一日四十人,第二日十倍之,第三日百倍之。她的信上说,火场换作血海。他回道,慑之,该也。

    这话,不久后在阴济的面前,他亦如是说。

    阴济来的时候,长生已经歇下,他正在偏殿接见李肃,分派暗子前往京畿外的各处,盯住他们的反应,七日一报。

    前郢宗亲五服之内,有三万人不在杜陵邑中,多与世家姻亲分散在外,有着盘根错觉的关系。

    京畿之中的五大高门,以他为首尚在眼皮底下。但其他散在各地的,譬如近京城的扶风秦氏,新平尹氏,往东较为富庶的南阳安氏,弘农杨氏等十数门阀,居于二三等,定也时刻关注着京畿动向。

    毕竟事关谋刺储君,且江见月在那处进行了大规模的刑讯,基本就是定调凶手的所在。然且不论无证而定罪会引起民众不服,即便是有证,若是连坐杀伐到一定程度,同样会有反噬。

    阴济此来,便是为的这处。

    开门见山问他,缘何不阻?

    苏彦直言道,“或有无辜者,但千人尔,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中,不至于让外围的人心破防,却足够让杜陵邑中的人得到威慑。我何故要阻?”

    阴济看了他一会,“换言之,若是陛下屠之更多,鲜血蔓延,你是会阻的,是吗?”

    苏彦道,“这是自然。天子可立君威,慑人心,自不可滥杀也。”

    说这话时,他同阴济四目撞上,两人皆从前朝都到新朝,对于朝局和政事甚是敏锐。

    谁也不希望朝局动乱。

    四千余人,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数目了。

    然杜陵邑中,有人短暂的扼制了这个数字。

    这日午膳前,在舞阳一行人还在推敲怎样将赵徊推出去,怎样推出去可以让女帝信服,可以稍微保住自身的时候,赵徊已经先一步面圣。

    他换了一身素衣,木簪束发,一路走过哀嚎便野、人迹疯癫的杜陵邑,看见有妇人搂子于怀中频频跪地叩首,有儿郎愤而唤苍天,有骂凶手牵连他人,有斥天子残暴不仁……然更多的是被择选出来的百姓的代表,挤在光禄勋临时办公的府衙前,将写有名字的竹简投入查举箱子里。

    他合了合眼,踏入天子所在的正殿,耳畔少了外头冲天的杂音,却多出偏殿中手足被用刑后呼吸粗重又断续的声音。

    溧阳侯赵徜有心悸之症,是故这一夜刑罚过去,早已奄奄一息,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这会方软下骨头,吐出一个人名,在竹简写下两个血字。

    御史中丞送来时,江见月将将听完赵徊的一席话,只低眸看过上头名字。指了指道,“去给永宁侯看。”

    赵徊看过,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只伏地再拜,“陛下圣明,可查之。”

    江见月看他,一笑了之,不再多言。

    这日午后,舞阳来面圣,举查了她认为的人。

    江见月闻后亦哼笑谴退。

    查举依旧,一日又过去。

    十月十五日,化火场旷地上被捆缚推来四千人,四十人一组,前后无间隙,共百组。三千卫奉命用石灰将他们圈在其中,点火生烧。

    尚未淋桐油,火势点起又熄灭,被困在其中的人绝望中庆幸,庆幸中看禁军再点柴火,便又嘶吼起来,如此反复。

    真正的求死不得,求生无门。

    赵徊跪在高台下,磕长头血流不止。

    江见月眼神平和,甚至露出一点枯寂的味道。她举目眺望巨大的火圈,慢慢起身走下高台,静静看着足畔磕头的人。

    “苏相从来心重,但手不狠,给了你们四十余日,想要以法定罪,少伤无辜。朕并无反对,且当为孩子积德。结果呢?”她俯下身去,将人扶起,“昨日你也看到了,你的手足血书指认你,你走之后,你的胞姐又来查举你,为他们值得吗?”

    “臣不为他们,乃为子民尔。”赵徊垂首,“昨日陛下便已同臣说的明白,您所来乃为解药尔,可如今已经过去四日,纵是你查出了此间确存狼子野心,然关于解药一事,依旧无人开口。再过一日,您便要回去,两者择其一让医官配药。臣说了,臣愿试药,请陛下收刀,暂且留臣民性命。”

    “先择其一配药,这处人事,再算不迟。”

    “陛下——”

    从来风流爱笑的前朝皇子,再无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中哀愤,口中急唤。

    “朕如今只有配一副解药的量。要是有人开口说了……”江见月望向他,半晌眼中滚下一颗眼泪。

    纵是深秋时节,化火场上的风也是灼烫的,瞬间风干她的泪水。

    亦是从这一刻起,往后多年,无论她多么难过悲怆,再哭不出一颗眼泪。

    她抬手示意三千卫熄火,传令乱箭射杀除舞阳和赵徊外、杜陵邑中全部侯爵和王爵的赵氏宗亲,暂留他人性命。

    一共十二人,有无辜者,有嫌疑者,有确起谋逆之心者,譬如侯爵上的三位,赵徜,赵循,赵律。

    十二具尸体被挂在杜陵邑矮墙上,随秋风晃荡,残血与秋叶一起落下。

    舞阳踉跄从大门出,没有华盖竹伞遮挡,手足们的血滴落在她裙摆。

    赵氏被灭十五年,至此彻底溃不成军,领头者唯剩她一人,当是复国无望。但她回想前日兄长与她说的那句话,遂忍过刺鼻血腥,往前走去。

    “夫人不回头看看?”临上车驾,江见月笑道,“不是多可怖的事,还没发腐化水,与我阿母当年相比,不过尔尔。”

    舞阳闻此语,如被雷击。

    “莫怕。”江见月招来侍者,让他们送舞阳入长乐宫太后处小住,“朕要回去照顾长生了,推己及人,夫人与太后也好好聚聚天伦。”

    据闻舞阳入长乐宫未多久,人便有些疯癫,浑浑噩噩说着胡话,然夷安奉命从陈氏府邸调去的侍者复命的内容中,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除了同六局所汇一般,道是辛苦了太后,日夜照拂舞阳夫人,索性夫人偶尔意识清醒,不至于太劳苦太后,除此再没旁的。

    “可会是你的药无用?”已是十一月上旬,江见月回想自己当初服毒陷害桓越时,同方贻一道读了许多药书,在杜陵邑遂让他翻阅查找,看看有何好用的方子。

    后果然寻到一味,据说服下后,人会出现幻觉,反复出现平生所惧所惊之事,如此口不择言,问什么便会吐什么出来。

    也不知真假,她让方贻配了喂给舞阳,又恐她有意不言,遂让夷安从陈氏处挑人过来服侍,结果人是被搞得浑噩了些,并无所获。

    “书上无有记载案例,臣亦没有太大把握。”方贻想了想道,“师姐,要不要臣再配一味,试一试。”

    江见月摇首,配一味药总需数日,而太医署制作的腹部羽毛的解药即将成功,禁军处也已经捕获不少犀牛角再过三两日便抵京了。这会她没精力同舞阳耗,且扔在长乐宫另做他用。

    江见月回来寝殿看望长生,心中愈发绝望。

    她将孩子的手放入被衾,看他安静沉睡的模样,自比哭闹时好看。但她这会很希望他醒来,他自前头昏厥后,已经两昼夜不曾苏醒。

    醒过来,哪怕让她听一听哭声也是好的。

    她头疼的厉害,昏沉闷涨,有些茫然地四下扫过,问“苏相呢?”

    “苏相在偏殿接见官员。”阿灿端来安神汤喂给她。

    “不是让他照顾长生的吗?他怎么能离开呢?”江见月将碗盏扔在案上,力气有些大,汤勺跌落在地,碎成两节,发出一记生脆又刺耳的声响。

    床榻上的孩子瑟缩了一下,转眼抽搐起来。

    手足僵硬,缩成一团,口中吐出白沫。

    “长生!”江见月回神,赶忙将手指塞入他口中,一手摊开他手掌寻穴位按揉。

    宫人急传太医令。

    索性轮值的太医令就在暖阁,转眼便至,一同过来的还有在偏殿理政的苏彦。他扶过江见月,给太医令腾出位置。

    却不料,江见月抬手扇了他一把掌。

    一时间,整个殿中都静了下来,须臾重新动起来。

    宫人垂首,太医观脉,只作不知。

    江见月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慢低下头。

    “有太医令,不着急。”苏彦缓了缓,露出一点笑,扶她来一旁塌边,将安神汤重新喂给她。

    卧榻上,针灸,推拿,灌药,折腾小半时辰,孩子终于平静下来。

    “殿下此番乃受声响刺激而发病,是他周岁时候的征兆。”方桐的头埋得极低,其他太医令也不敢发出声响。

    这是第三回发病。

    很明显,太子殿下的病情愈发严重,呈倒转之势。

    “先下去吧。”苏彦见江见月沉默着,遂将话接过来。

    “要不要去看看长生,他这会应该睡着了。”苏彦捏了捏她手指,低声道。

    江见月抓住他的手,抬起头来,抚过他清俊面颊上微微泛红的肌肤,“对不起。”

    原是数日前,她自己熬不住,长生又实在想她。他方与她说,重新换回来,她伴着长生,他去理政。

    是她这会混忘了。

    何论,半个时辰前,他还来看过长生的。

    “我们是夫妻,没有对不起。”苏彦将她靠上自己肩头,一手抱着她腰腹,一手撑开拇指和中指,按揉她太阳穴。

    未几,人便睡了过去。

    他将她抱去长生身边,自己转来偏殿,继续接见官员。

    来的是他自己的属臣,李肃。

    汇报的原是前头地方世家的事宜。

    这是第三回回禀,如他预料的所差无几。世家盯着京畿风向,而在上月中旬,江见月在杜陵邑刑讯时,很多赵氏的旁支族人已经隐隐分作两派,做出了两种举动,一种是试图联名,欲要同杜陵邑撇清关系;一种则是欲要上疏劝诫天子,查凶手可,然不可连坐,此乃有违明君之道。

    对比下来,后面一种明显要强硬许多。

    而这一派的人中,也很明显,家中多有子嗣入了苏家军,或是儿女亲属同苏家军沾亲带故,如此生出的底气。

    苏彦默了默道,“暂时先把分散出去的暗卫收回来,再去丞相府传杨功曹过来。”

    他需要让人去一趟各地边防,督促苏家军守边,无召不得回京。倒不是为了巩固边防,实乃如今局势,京畿之中不可出现边防军。

    李肃领命,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拱手道,“苏相,昨个在扶风郡渡口歇马,卑职看见煌武军将领了。”

    苏彦眉心抖跳,虽然这段日子他在前朝时间不多,但边将回京这等大事是需要尚书台和太尉处审议,然后由他相印盖章,尚书台二审无误,最后天子发召,他理着丞相府和尚书台两处,便怎么也绕不过他去。

    故而是根本没有的事。

    煌武军将领怎敢如此私自回京?

    “看清楚了吗?确定是煌武军?”苏彦再问。

    “臣确定。”李肃道,“他们一行六人,虽然乔装成了商贩,但举止一看便是军中出身、训练有素的,且其中两位是安定王的副将。当年我们随先帝一道援助汉中时,打过照面。他们当是以为十余年不曾入京,便没人能识出他们,却偏遇上了卑职。”

    “入长安城后的行踪呢?”

    “入了楚王府。”

    苏彦合眼静了静,让他先去传杨功曹。

    只要不出意外,章继尚能压住煌武军,如同他尚可平复苏家军。但绝不能让两支边军都无召入京城。

    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警觉又敏锐。

    尤觉绕着长生中毒开始,一个巨大的漩涡被一双手推动,即将旋转起来。

    这日接待完丞相府的功曹后,苏彦去了一趟楚王府。

    临去前,他回寝殿看母子二人。

    是午后的时辰,江见月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看长生的书贴。去岁五月里,长生便开始认字了。

    “去楚王府作什?”江见月休息了大半时辰,精神好了些,伸手让他更衣。

    “将我手上部分军务挪他一些,如此多些时辰陪你和长生。”苏彦没将煌武军私回朝中的事告诉她。

    暗思且问过章继,缓一缓,如今她根本心力交瘁,若是能由他处理掉,便无须扰她。

    江见月扬了扬嘴角,扫过门边滴漏,“你用过午膳了吗,陪我用些再走吧。”

    苏彦原已用过,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顿午膳,就在寝殿用的。隔着一座屏风,长生躺在里头,夫妻二人在外头用膳。

    “皎皎。”苏彦给她盛汤布菜,看着又失神望向内寝的人,轻声唤她。

    江见月转过头来,就着他的手将一盏汤用完,“他为何不饿,也不醒?他什么时候能跑出来和我说他饿了,要我喂他吃饭?”

    她的眼睛又红又涩。

    眼泪却在苏彦的眼中聚起,“用膳吧。”

    她听话张嘴。

    膳毕,她送他至殿门口,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回苏府了?你回去看看吧!”

    苏彦笑了笑,颔首,“我很快便回来。”

    已近初冬,朔风冷烈,空气中都浸着寒意。

    但这日阳光很好,江见月在门边给苏彦穿披风,胸前的飘带被她系成一个漂亮又服帖的蝴蝶结。

    她掂足亲他额头,眼里还有一点光,嘴角噙着一抹笑,“早点回来。”

    谁能想,这原是他们后来长达数年里,最后的温存。

    苏彦确实回来得很快,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楚王府中,交接完军务。

    苏彦开门见山问话。

    章继长叹一声,“苏相好灵通的耳目。”

    苏彦道,“边将无召而离职返京,乃死罪。”

    章继不置可否,“他们确实私自归来,但是索性不曾带兵,苏相大可命人沿途查寻。至于他们擅自离守,且看是忧心储君的份上,如今朝中亦纷乱不休,有劳苏彦暂且压下,不要报以陛下。”

    话毕,六人从后堂转出,齐齐向苏彦请饶。

    苏彦起身,负手道,“是否带兵而来,本相是一定会查的,三日内无有兵甲踪迹,尔等原路返回。本相且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否则,便只能移交廷尉府,以军法处置了。”

    诸人谢过,苏彦拂袖离开。

    章继送走他,回来劈头继续骂,“这会见识到了,人家祖上多少代盘踞在这长安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若非昨日连夜让尔等暗伏在沿途的兵甲悄声返回,这会你们就该去见先帝了。兄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犯什么浑!”

    “楚王殿下,我家殿下完全是好意,太子殿下在前郢之地中毒一事,都传遍军中了。莫说吾等,便是那些伙夫、医官等微末小卒,都为陛下叫屈,都道要回来给陛下增威。莫以为我雍凉一派无人!”

    “荒谬!”章继道,“这会也就是被苏相知道了,尔等要是被旁的世家高官或是苏家军知晓,定参你们一个死罪。这里是长安,长安,整个大魏权力的最中心,人心复杂险恶尤胜战场!”

    “你们……”章继深吸了口气,“安分再我府中待着,三日后滚回各边地,回去同阿兄们说,以后在这般无召归来,休怪我大义灭亲!”

    出了楚王府,苏彦回来苏府。

    苏恪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多来都是要找女儿。然苏亭遗骸并未入土,而是化作了骨灰,置在一个瓮中,如今暂时放在苏氏祠堂中。

    苏彦由苏瑜陪着,过去上了一炷香。

    苏彦问他有何打算,他还是希望他能留在京畿,毕竟受如此创伤,这处尚有亲人。

    苏瑜依旧坚持去幽州,一来自是因为公务,二来是为了苏亭。

    他摸着那个白瓮,眼眶红热,“我们在幽州住了一年半了。因为还未成亲,我住在府衙,亭亭便在不远的集镇上购了一处宅院,她在里头种了芙蓉花。本来今岁都开花了,成完亲回去,正好可以赏花。”

    他缓了缓,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下来,“从长安到荆州,从荆州到幽州,四年里她随我一路东行,我要带她回家的。过了百日祭,我们便回去了。”

    “就是姑母,还望叔父照顾她。”

    “亭亭!亭亭……”苏恪跌跌撞撞跑来,神思尚且清明,“我和亭亭在一起,我也去幽州,我和你们一起!”

    “他能照顾我什么,他都不回家!”苏恪晲过苏彦,多有抱怨。

    “你阿母也说要去,我保证不和她吵架……”苏恪又哭起来,哭声连绵不断,涕泗横流,须臾晕了过去。

    “阿姊!”苏彦抱住她,待医官给她切脉侍药后,方回来宫中。

    马车在北宫门停下,侍者撩帘,他在马车中揉了揉眉心,下车入宫。

    见阿灿竟在宫门前侯他,一颗心瞬间吊起,“可是长生?”

    “不是!”阿灿喘着气,竟是眉眼含笑,“是药、这回背部的药选对了……您午后前脚刚走,太医署的解药便成了。如此永宁侯服了鸩酒试了一半的药,方才、方才征兆有所好转,这会太医署正给殿下用呢!”

    “如此待禁军过两日把犀牛角带回来,便能多配些,殿下就可以彻底解毒了。陛下高兴,让我来这处候您,早些让你知道……”

    阿灿一路边走边说,然苏彦脚下生风,她根本追不上,说得气喘吁吁。更是一个踉跄撞在骤然止步的男人背上。

    已经到了椒房殿寝殿,苏彦堪堪立在门外,步履艰难。只见榻上太医令们都围在榻前,小儿又在抽搐,衣襟床褥都是血迹,这会一个挺身,便又吐出一口血沫。

    【若是当白沫化作血沫子,便是毒入脏腑,回天乏术了。 】

    他踏入殿去,静坐在一旁的江见月向他转过身来,抬起虚弱眉眼望向他。

    无助又迷茫。

    她苍白的面庞上,被溅了许多血,开口轻轻唤了声“师父”。

    这么多年了,悲喜忧惧最浓烈时刻,她还是最喜欢唤他师父。

    她想,她的师父,总能帮她解决一切困厄,带她看见明光和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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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椒房殿中, 即便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八月底中毒起在救治了数十日后,太子的病情还是走向了最坏的境地。但并没有人点破, 也无人敢开口戳破。

    莫说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们,就是江见月和苏彦,都没有问“眼下太子如何了”这种类似的问题。

    只有在寝殿一刻长久的对望凝视后,江见月突然起身走向床榻,对着方桐和齐若明启口。

    她神色有些慌张,有些敬畏,对着两人道, “你们好好治啊,朕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学……”

    她说完,又转头走向苏彦, 拉上他袖角, “朕还有师父,方桐,当年、当年长生就只有朕一人, 现在师父也回来了!”

    她回首又看苏彦,双手攥紧他袖摆,抬起的眸光中一如那年渭河畔初遇时,含着一样的渴求。

    别让她冷,别让她痛,别不要她留她一人。

    她望着苏彦,便是背对着长生,避过了小儿的痛苦,满身的斑斑血迹。

    苏彦觉得这个位置特别好, 血腥只在他眼里,而她在他怀袖里。

    但现实总是要面对的,乃两日后,禁军带回犀牛角。派去了一千虎贲军,将荆州之地屠了半个犀牛群,带回十二对完整的犀牛角。

    问,还要不要再配解药?

    江见月这两日都没有合眼,只愣愣看着罗列在眼前的珍稀药材,一个劲点头。

    要啊!

    为何不要?

    她还笑了笑,原是想到了一件自豪又开心的事。

    荆州之地,是她第一次御驾亲征时打下的地方,师父为她取得了一半精钢坞的秘方,制出极轻的武器,为冬日冰面渡江减少了压力,成为战胜的有力一环。

    幸亏多年前,便攻下了那处,不然哪来如此药材。

    她坐在榻边,握着孩子的小手。从被窝中翻掖出的一点针灸后的肌肤,皮包在骨头上,青筋现出轮廓格外清晰,似一条蚯蚓攀爬在无数小孔残留的贫瘠土地上。

    难看极了。

    “你看啊!”她摩挲着那些针孔,喃喃道,“好久好久前,阿母和阿翁就特别努力,得到了那处地方,原是为你今日取药所用。有药了,你要好起来,以后你也可以去哪里看一看,玩一玩,你不总说想看看宫外的世界吗?”

    “长生,我们有药了……”她哽咽起来,眼角又酸又涩。

    七日后,十一月廿二,新一轮解药配置出来。但是长生已经咽不下药,也不肯用药。

    从初时隐忍的哭声,化作嚎啕大哭,四肢踢蹬。

    医官针灸,苏彦过来按住孩子,孩子便哭喊着抓过他臂膀,咬过他手背。而然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划痕如抚摸,咬合似亲吻,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哀哀望向自己的父亲,似在求他能不能让他少些疼痛。

    苏彦有些恍惚,勉励镇住心神,“一会阿翁陪你玩七巧方,还有骆驼就在院里,它换了新的鞍甲,等你病好,阿翁带你骑。”

    针灸结束,江见月上来给他喂药。他当是养回一点力气,温热的药液滑过刺痛的喉咙,他攒着力气起来掀翻了母亲手中的碗盏。

    江见月想说,“阿母以后都不同你抢山楂蜜饯了。”

    但孩子先她开口,他说,“你们都不爱我了……”

    话在江见月嘴边滚了两圈,没能吐出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是有药了,有好多好多对症的药,但是来不及了。

    前郢赵氏宗室以首领几乎全灭的方式,拖垮了大魏储君的性命,击溃了女帝的理智。

    又五日,十一月廿七,江见月在宣室殿传三千卫奔赴杜陵邑,屠杀当日暂留性命的四千人。

    消息传到苏彦耳中时,他正赶往椒房殿一处的偏阁中,见赵徊。

    原是赵徊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道是有话要说。

    殿阁中,当年前朝龙姿凤章的小皇子,如今已是行将槁木的中年人。他没有披袍簪冠,还是同当日在化火场劝诫女帝一般,素衣木簪,洗去铅华。

    见苏彦过来,失去神采的桃花眼聚起一点笑意。

    他说的简单,寥寥数句话。

    第一句,他道,“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

    第二句,他说,“凶手当是另有其人,在我们之上还有个贵人,但是我们都没见过他,甚至不晓男女。”

    第三句,他缓了缓,“不要将舅父埋入赵郢陵墓中,一把火烧了扬灰散在天地间。”

    他还有些力气的,但是没再说话,甚至没有给族人求情。保护无辜者的事,苏彦会去做,不必他说。

    他只是静静靠在榻上,合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有不少手足,原在国破那一日,自刎于宗室祠堂中,得世人一句忠烈铁骨。他有一刻也想的,但看着泱泱族亲,还是选择了献降称臣想要保他们一世安宁。为此,活着的血脉手足背里骂他不忠不义,他原不是太洒脱坚定的人,听了很痛苦,便借酒色消愁。

    而这一生,他最大的错,便是“侥幸”二字。

    女帝一次次入杜陵邑,他一次次担任最后一道防线的验毒者,然后一次次目送她安全离开。侥幸地想他的劝说有了效果,手足们慢慢放下了复仇的心。

    谁知他们偏在女帝缺席的那一次下手,又狠又准。

    如果,他早些告知女帝杜陵邑包藏祸心,前头储君之命或许可挽回,来日族人之命或许也可挽救。

    但是,没有如果。

    他这一生,就是这样纠结又矛盾。

    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大概便是一生未娶,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所以早早起了死志,喝了一整杯鸩酒,后续也不曾服药。试毒不过顺便,尽绵薄之力,再搏一次,若救下储君了呢?

    可惜,这场精心布置的局,到今日他闻女帝再次举屠刀挥向杜陵邑时,便知幕后者达到目的了。

    那双搅动风云的手,就是为了刺激女帝开杀戒,毁名声,积民怨的。然后推来苏彦阻止她,让一国的君主和丞相彻底走上对立的位置。

    赵徊能想到这样多,还有些他不曾想到的。

    苏彦想明白了。

    这日,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原是封朱笔开年假的时候,亦是皇城最热闹欢愉的时候。然长安城中一片肃杀,长安城外怨声如沸。

    自十一月廿七,杜陵邑的四千人被斩首后。十二月初三,女帝又下旨灭了赵循、赵律、赵徜遗留的三支分族共两万人。

    十二月初六,杜陵邑所剩不足两万,又尽被屠之。

    至此,杜陵邑四万人以谋害储君之名,尽数诛灭。

    当晚,苏彦劝之,连坐三族,已是极限,不可再杀。

    然江见月道,“或许还有解药,或许是三族以外、是杜陵邑以外的人做的,或许他们藏着解药呢?”

    苏彦趁势与她道,“永宁侯去前,确与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但无人知他面目。皎皎,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个人他的根本目的是……”

    “我想不了,也不要听。”江见月的目光又惊又喜,又急又怒,“舞阳,舞阳她一定知道的!”

    当晚,她命禁军看守苏彦,与他说,“你敢离开长生半步,我就和你恩断义绝,我杀光长安城的人!”

    话落,她提剑入了长乐宫,一脚踢开舞阳寝殿,揪其领问其话,“凶手何人?在何处?”

    舞阳不知,也不言。

    僵持半个时辰,被一章渔网缚身,江见月换匕首按网格割其肉。

    乃鱼鳞刑,又名千刀万剐。

    陈婉被拖来观刑,求女帝留情又求母亲开口。

    又半个时辰过去,约莫百十来刀,江见月精疲力尽,躁怒不堪,将匕首掷于她面前,“朕乏了,你来。”

    以子之手屠子之母,哪个下得了手?

    但江见月问陈婉,“你是要女儿,还是要母亲?”

    陈婉委顿在地,痴痴笑过,对舞阳道,“原是从阿母将我送去联姻那日开始,便是错的。我得阿母抚育教养,为你家国联姻一场,当是已报恩德。我不知在阿母心中,你的家国和婉儿孰轻孰重。但我知晓,在我心中,我儿最重。”

    话毕,捡刃而起,直捅对方心脏。

    两鬓斑白的妇人伏在地上,胸口鲜血蜿蜒流出,她呼吸渐断,缓缓合上了眼。

    死于亲子之手,竟能瞑目,显然她更在意的是她的家国。

    因为她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想的是那晚杜陵邑胞姐灵前,兄长传达的贵人的话。

    四字尔:投身炼狱,沉璧生辉。

    他们都悟出了其中的意思,按照此间局势走,他们都会被屠,但皆无妨,本就是其中一环。而这世上只要苏沉璧还活着,便是复国有望。

    舞阳薨逝翌日,椒房殿中,苏彦尚且伴着长生,只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欲要理清前后局势。

    江见月一直在前朝,没有回来。

    四日后,十二月初十,他见内廷禁军往来匆匆,隐约觉得不对。但是问不出情况。又五日,十二月十五,三千卫开始调防,他叮嘱要太医令后走出外宫门,门口四个禁卫军横刀拦下。

    他在宫中动武。

    一来出手太快,二来增援的禁军到底不敢动真格,他就这样一路走出椒房殿,走出内廷。

    从椒房殿到宣室殿,有很长一段路,步行需要两炷香的的时辰,一路都有禁军分首领。这些人中,有与他共事同上战场的,有受他栽培提拔的。

    他一路走,一路呵来人问话。

    没有人见过从来端方清正、恪守礼节的苏丞相,会在禁中提刀,会眉间燃火警告他们错说一字,瞒说一句,便尝他手中刀锋。

    是故,当他差不多走到宣室殿的时候,便已经基本知晓了当下局势。

    十二月初十至昨日四日见,江见月接连调兵灭了近京城的扶风秦氏合族六千余人,鄞州明氏合族两千人。今日又欲屠新平尹氏三千人。方才内廷调防的三千卫,原就是为这事。

    而其余如南阳安氏,弘农杨氏等与前郢宗亲九族之内有关系的十数门阀皆上了她卷宗。

    她原是要灭九族,剩余三万人皆不放过。

    而随着近京畿两处二三等世家被屠,其余地带人心惶惶,皆纷纷上疏。亦有清流士子指责女帝残暴不仁,由原本依旧不服女儿身的人道她牝鸡司晨,连着当初长生的流言重新蔓延。

    甚至洛州,南阳一带,都出现了暴/乱。

    而原本已经回去的雍凉一派的将领,闻此消息,竟直接以护君之名领兵往京畿赶来,江见月此时正是需要兵甲的时候,竟未治罪而直接下召让他们入京。然荆州扬州地界守边的苏家军一来多与各地世家是姻亲,二来不满煌武军无诏离守,遂也领兵回京,要求苏彦做主,劝诫女帝。

    如今两支边军都即将抵达皇城。

    【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大魏里子根基亦薄尔。 】

    不久前,同阴济的对话萦绕于耳际。

    苏彦立在阶陛下,看阴霾天空,漫天流云。

    这景泰十二年冬天,格外冷,却还不曾落雪,诡异异常。

    他拾阶而上,看见一具尸体从殿中抬去。他认得,是御史台的官员。这是以死谏君了。

    苏彦在宣室殿见到江见月。

    果然,柱根地上溅了浓稠鲜血,上疏劝诫的群臣已经跪了一地,见他出现,都如见希望,纷纷朝他拱手。

    他止住他们嘈杂的声音,让他们都跪安离开。

    争吵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江见月怒意未消,“到底你是君,还是我是君,你有什么资格谴退群臣?”

    “都退下。”苏彦眉目冷冽,呵斥退身慢的臣子,没有回江见月的话。

    不恭不敬,君臣不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宣室殿殿门合上,空荡荡的殿阁中,便唯剩两人。

    是晌午时分,日光黯淡,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和一点残余的血腥味,同博望炉中飘出的鸡舌香,纠缠在一起。

    即便上了君位,她也不曾用过珍贵的龙涎香,只用这他给她制作的鸡舌香。

    她说,“一来是你做的,我从来用惯了。二来反正都是香,龙涎香也太贵了,一日所用够寻常人家一年的费用了。”

    那日闲聊,温九也在,接话道,“陛下把少府送来的龙涎香都给臣折成现银去布施了。”

    苏彦笑道,“她生辰的银子也给你了,办多少学堂了?”

    这些年国库丰盈不少,但是武器要革新,军队要招兵,新添的官职要增俸禄,东境有叛乱,内中有洪灾,哪里都需要银子,哪处都要计算着花。大司农时不时就哭穷,好多地方都是女帝少府省出来的。

    温九道,“十一所,都是底层学子,有千余人了。都是陛下的恩德。”

    江见月便笑,“开私库布施是学的师父,筹办学堂是学的九师叔,朕不过传承尔。”

    ……

    苏彦隔香雾、隔尘埃看她,双目慢慢模糊,有了湿意。

    “你是不是忘了,朕与你说过什么?你就把长生一个人丢下吗?”江见月破开尘雾走来,欲要回去椒房殿,却被苏彦一把拉住。

    “你为何会在渭河畔流浪?”苏彦问的突然。

    江见月蹙了下眉,却闻他话语接连而来,“为何会在那年冬日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何会一路看见尸体埋在雪里,人骨散在路旁?”

    苏彦控制她挣扎,将她抵在宣室殿蟠龙廊住上,按住她双肩,话语声声砸在她耳际,“为什么?”

    江见月瞥过头,不看他。

    “你知道的,你不说,我说。因为前郢君王无道,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视万物为刍狗,不顾朝局与民生,做了权力的奴隶任性而为。”

    “我再问你,你为何要上君位?上君位前,你在上林苑的病榻上同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天下那样大,皎皎这样小,能有多少力,多少作为!且算是师父救护养育皎皎一场的回馈。你说,容我也去救护旁人,尽可能免战火,免/流离。容我去那个位置,您若觉得皎皎孺子可教,您便如同当年一般教导我,我定好好学。若您觉得,我在那位上,甚是荒唐,也无妨。我可以做一尊龛上的泥塑,做一个傀儡,万事你们做主。我能为你们得这一刻过渡时短暂的平静,尽可能让血流的最少,人命活得更多,便是在您手中重生一遭的意义。”

    苏彦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这会双目愈发红热,气血翻涌,却不曾停下,只喘息继续道,“那会你才十三岁,就能看清局势,如今你在皇位上坐了十二年,难道真的要沦为权力的棋子,被仇恨蒙蔽双眼吗?你难道看不出长生中毒只是一个引子,如今时下,边军入京,地方暴/乱而起,这间宣室殿中又见鲜血,又死谏臣,又要成为二十年前的元丰末年了!”

    这一生,他从未这般声色俱厉训斥过她。

    对面的君主合眼咬牙。

    她头昏脑涨,混沌不堪,心里隐约知晓他说的有些道理,该随着他走,但是这一刻她只想沉沦,只想要她的孩子。

    “四万人不够你泄恨吗?不够给长生出气吗?他们中有多少人也与长生一样无辜,有多少父母也同你我一样摧心剖肝。”苏彦的话语慢慢变得平和,又无力,“解药有了,是长生来不及了……”

    “对啊,来不及了!我看不清局势,因为我儿子快死了!”江见月仰头抵在盘龙柱上,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却是空洞而迷茫,半晌垂下眼睑,呆呆看着他,“他也是你儿子,为何你会这样冷静,你的心呢?”

    “长生是你儿子,但是你不仅仅是他的母亲。你更是天下万民的君母!”苏彦正色间,将她拖去御座,话语陡然严厉,“因为十二年前你要了这张位置,你坐上了这张位置!你就再也不单单只是你自己。”

    龙椅畔置着一副丈高的雕花青铜镜,左右刻八字“仪容规整,心神自鉴”。苏彦缚住她双手,迫使她看镜中的自己。

    语似千钧雷霆压上她背脊,但还在逼她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好好看着镜中人,镜中你坐上龙椅,你就得先为人君,再为人母!”

    至此话语落下,他似被抽干力气,松开了她。

    江见月缓缓抬眸,镜中女子跌落在地。

    胸膛起伏的男人便也俯下身,好半晌复又道,“而我,我……我为何还能这样冷静?”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似平素模样,低低柔柔与她说话,只是有些发抖,哽咽中努力让话语清晰,“面对着我救无可救的幼子,面对我伤心绝望的妻子,我为何这样冷静?”他将江见月的手摸上自己心口,“不是因为我没有心,不是因为我的血是冷的。是因为,我除了是你的丈夫,还是你的师父,你的辅臣,你的丞相。”

    “徒弟入迷障,师父就该指引她回来正途。”

    “帝王犯错,臣子便该直谏他。”

    “少主失智,丞相便该保持清醒。否则,国将亡矣!”

    国将亡矣。

    四字在帝王空旷幽深的论政殿堂中久久回荡。

    江见月不再辩驳,只无力地垂下头。

    苏彦亦熄声,沉默看她。

    许久,他将她抱起来,一步步送回御座上,“师父知道,你会想明白的。”

    他松开手,退下丹陛,俯首道,“陛下,要做一个好皇帝。”

    他离开的最后一句话,很是突兀,但彼时的江见月自然无心无神辨其味。只是在抬眸的一瞬,看见他的背影,已经湮灭在鸡舌香,缕缕香雾中。

    “你说你会劝君,眼下劝了,有用否,可能挽回局势,补天子今日之过。”北宫门外,阴济已经侯苏彦许久。

    “劝的住。”那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孩子,他相信她能转圜想明白的,“但是约莫是补不了了,如今局势一触即发,难以挽回。”

    “那你当如何?”

    苏彦回首看宫阙,转身一步步背离,往丞相府走去,“有人就是要她犯错,要她亡国,造势毁她声誉。既然补不了,那便掩盖之。”

    “用另一个人更大的错,去掩她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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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这日是十二月十八, 苏彦回来丞相府中的第三日。

    各自从边地赶回的煌武军和苏家军也于这两日陆续抵京。

    煌武军处回来的是安定王、中山王、长沙王三人的兵甲,共计五万。苏家军回来的是屯守在荆、扬、豫三州的兵将,共计四万。

    其余边防军持观望状态,尚未挪兵。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城防军共五万,其中禁军一万直属天子,两万为煌武军,两万苏家军。这样算, 整个长安城内外, 按照八比六的两军分布,总共集结了十四万兵甲。

    又因十五那日,有御史台官员死谏殒命于宣室殿,是故原本只是弥散在各地世家中的血腥气,瞬间蔓延到长安门阀里。毕竟大臣因劝君主止杀而死的事,上一次发生还是在数十年前的赵郢王朝。

    而地方上不仅是将这样的气息弥散出来,情况更是加剧恶化。原本只有洛州、南阳两处暴|乱,眼下魏兴也发生了。

    原因很简单,这处的世家臣民惶恐不安,聚集欲要入长安面天子, 而从前入住这处的雍凉臣民则认为他们无法无天, 是故从言语摩擦直接发生成动乱。两方百姓之所以在短短两三日之内, 就愤而兴起,实乃因为各自边军入了皇城。

    臣民不安,牵引边军回京,边军回京助长臣民心胆,如此循环往复子推进。于是, 一场八月底发生在杜陵邑中的储君被刺案,发酵至今三个月里, 终于彻底掀起巨浪。

    子中毒为引,母暴|政为果。

    天下怨声重矣!

    分囤在东西城郊两处的兵甲,早在停下驻守的一瞬,便成剑拔弩张之态,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原因有二。

    一来是楚王章继于十六日晌午出城去了西郊的煌武军中,短暂地呵住了他们,但是形势并不容乐观,因为煌武军三王的属将虽答应了只要苏家军不先动手,他们自不会回击,毕竟他们只是为勤王而来,然却又扣下了章继,不曾让他离开。

    二来苏家军处没有动手,乃是因为他们还在观望女帝的态度。十五日女帝下达对新平尹氏的诛族旨意,虽不曾行动,但也没有撤除。

    也就是天子屠刀依旧驾在鱼肉上,随时切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女帝撤诏。

    苏彦自然也在等,只是他等的目的同旁人不一样。事到如今,那三千人之性命,相比破开此局,让朝野和天下重归安定,已是微不足道。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丞相府书房中点着炭盆,博望炉中烧起雪中春意。

    苏彦跽坐案前,阅完一册卷宗,标记归总,然后卷起收好,放在左边案头。再从右边案头拿来未曾翻阅的,继续读过。

    他读的便是上头的内容,是回来丞相府三日中,暗子陆续传回的。

    已经阅完最后一卷,他垂下的眸光有些失神,手中的动作也有些滞怠。卷宗上的字迹慢慢移动演化,化作两张面庞。

    他已经习惯了日日守在她们母子身边的日子,无论欢喜忧愁,是一家人聚首的时光。

    长生会喊他“阿翁”。

    皎皎会喊他……她想到喊什么便喊什么,完全随她心意。论政时,她喊他“苏相”,情动时喊“七郎”,生气时连名带姓呵他“苏沉璧” ,但她喊的最多的还是“师父”。她说我喜欢,从小时候就喊了,我要喊一辈子,喊到老,师父,师父……

    苏彦抱她在膝上,“我比你大一旬,多来先你而去,怕是没法给你喊一辈子。”

    彼此间,并不忌讳论生死。

    江见月圈着他脖颈的手移过一只,抚摸他眼角细纹,“我去你坟头喊!敢丢下我,我喊的你不得安宁!”

    话到最后又轻又低,她垂首抵上他额间,“《铜官窑瓷器题诗》的诗人不知姓名,但他是我知音。”

    苏彦便笑,不再言语,只将她抱紧。 《铜官窑瓷器题诗》共二十一篇,他知道她说的是第十四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日与君好。

    门边滴漏声截断他的回想,妻儿的模样消散在眼际,他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去,午时一刻。

    午是一刻,是长生针灸的时辰,从手足到胸膛到腹部,一共二十七处穴位,每日午间和晚间两次针灸,延缓已浸染脏腑的毒素进入最后的心脉。还有一日四顿药,试图灌下后催吐出一丝毒液。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这日第二次用药的时候。

    这套方案是十一月廿七,确定长生错过解药、医药无救的情况下,江见月强行要求太医署想法子配置出来的。

    彼时她已经开始下召屠灭杜陵邑剩余族人,太医署无人敢反驳她,也无人敢说实话。唯有齐若明和方桐找过他,说的婉转又婉转,实乃孩子徒遭罪矣。

    但是为人父母,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万一呢!

    在这点上,他还是与她一样的意思。

    再试一试吧,再治一治吧。

    后来生出放弃的念头,是在半月后的一次喂药中,长生挣扎哭喊无望,说,“我讨厌阿翁,不要阿翁……”

    孩子的话不足以击溃他,他也不会在意。但他想象不出要多痛苦,才会让孩子生出恨意,口不择言。

    那日,他扔掉了剩下的半碗药,没再强逼他用药。只以手刀劈晕孩子,抱了他整个下午。

    这会想起,窒息的心绞中,更添忧惧,皎皎受得住吗?

    他喘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已是多思无意。

    外头抱石又一次进来传话,道是几位将军又来了,要求面见公子。

    苏彦将最后一册卷宗收起,问,“ 李泓、李岚、张桐三位将军都在吗? ”

    “都在的。”抱石道,“另外还有七位参将也来了,他们、他们……”

    “如何?”

    “他们气势汹汹,一副吃人的样子。”抱石小心翼翼道,“这不来了三回了,前两日还知晓乔装而来,这会直接戎装在身,也不知避讳,若是被三千卫……”

    苏彦道,“给他们勘茶,告诉他们用完茶就各自领兵回边地,本相且当一切不曾发生,陛下也不会追究。且本相保证,新平尹氏不会出事,后续也不会再出事。”

    抱石顿在原处未动。

    苏彦抬眸看他。

    抱石道,“公子,这话您让我一字不差传达三回了,根本没用。”

    是的,已经没用了。

    其实何止三回,早在上月他便已经让李肃派暗卫前往边地各处传话,无论京畿发生何事,没有天子诏令,皆不可回来。

    显然,他们并不听话。

    但凡肯听,今日局面便不可能如此快地促成。

    苏彦自己饮了一口热茶,“那便给我更衣,换戎装。”

    抱石更加不敢动了。

    国中无战事,天子未发令,臣子怎可着戎装?

    但苏彦不再说话,抱石便只好硬着头皮去办。

    天子撤诏的消息传来时,是苏彦更衣毕半个时辰后,这段时间内,他来到前殿接见了诸将。问他们假若陛下坚持不撤诏,他们当如何。

    有人试探着道,“那便赶去新平,从禁军手中抢来尹氏族人,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于是有人便接话,“同禁军抢人,与同陛下抢人有何异?既然都与陛下抢人了——”

    这厢顿住,那厢便很快皆上,冲苏彦拱手道,“苏相,其实我们无召回来,原是未曾想过再回去的,陛下若依旧杀伐不断,我们也无惧煌武军。”

    “对!真打起来,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苏彦认真听他们说话,直到这会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按当下又如何?陛下撤诏了。”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不再有人闹着要揭竿而起,当也无人言语要返回边地。

    幕后的那只手,不仅掐住了江见月和他的软肋,用他们所在的立场,彼此的出身造势,还摸准利用了苏家军和世家的关系,如此引他们走上不归路。

    自然地,若是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念想,若是能听他的劝阻,也不至于此。苏门守在汉中由大将齐飞所领的两万兵甲,不是安分的很吗?

    “诸位无声胜有声,看来我们还是该去护好新平的尹氏族人。”苏彦起身道。

    “我赞成!”

    “末将赞成!””

    “末将赞成!”

    “赞成!”

    ……

    是故,在黄门携诏书而来,传旨让苏家军将领即刻返回边地的时候,苏彦拔剑将其斩杀,引诸将领策马直奔城门,出城而去。

    长安距离新平五百里,按照他们的脚程,七八日便可抵达。

    途中,又将领问道,“苏相,新平那处尚有三千禁军,我们得将从城郊掉兵出来。”

    日暮西下,残阳似血。

    干冷的朔风刮过面颊,在耳畔烈烈作响,然苏彦的话语却铿锵又清晰,“无妨,那处有我们自己的兵甲,足矣应付禁军。兵贵神速,万一陛下反悔了呢?”

    其实有人隐约觉出了不对,但说不清哪里不对,一点疑惑在苏彦如此轻易地换上戎装不曾斥责他们,反与他们同心同道的欢喜里被掩盖下去,未再多思多想。

    本来,匍身一介女郎膝下,他们也不是很甘心。

    而他们一路随着苏彦疾奔,心绪澎湃昂扬中,自也没有意识道,在赶往新平的数日内,女帝因撤诏之故,加上阴济的游说,舆论风向虽还不曾改善,但至少女帝有悔心,能控杀伐的名声,慢慢在朝野和皇城中散开。

    而苏彦抗旨拔剑斩黄门一事,则彻底掀起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他领将离开翌日,其侄子苏瑜向陛下投诚,道是苏彦生异心久矣。

    一恨伴君身侧,无名无分;二恨有子却无后,属于他的子嗣断绝。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时,江见月半句也不会信,然她听到这话的时候,正是长生哀嚎不已,苏彦斩杀黄门着戎装出京城之计。

    她怔了半晌,问,“他出城作什?”

    苏瑜道,“尚且不知,只晓得是往新平方向去了。”

    新平,新平尹氏。

    是故,五日后,在江见月亲领兵甲于丰道河畔追上苏彦时,她问他,“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吗?”

    “我撤诏了啊!”

    彼时是十二月廿三的晚间,距离新平郡还有三十里。两方人马对峙,女帝带了五千羽林卫,苏彦身后只有十位苏家军将领。

    都是行军多年的老将,最低品级也有一千两百秩,其中李岚、李泓、张桐三位位同九卿,都是两千秩。

    也正因为首领都在这处,是故屯在城郊的四万兵甲群龙无首、甚是安分,不曾有任何不臣举动。而曾有一刻,这处的将领只当是苏彦为了迷惑女帝所用。其实哪怕到此时,他们也未曾多想,没有想过会命丧于此,因为苏彦说这处还他的人。

    拼是拼不过对面五千禁军的,但援兵就在三十里外,以他们的经验,边战边退,足矣等到增援。

    然并没有,两个时辰过去,他们已经完全进入新平境内,几番激战,被追得人困马罚,也不曾等到援兵。

    正满腹疑虑,心灰意冷间,见女帝身侧,一道寒芒掀起,是苏瑜动了手。诸将大喜,原来苏相口中的援兵伏在了天子身侧。

    只可惜女帝反应甚快,苏瑜动手不急,剑刃只划过她左肩,刺破皮肉,竟连骨头都不曾露出。

    “朕要活的!”夜色中,不见星月,江见月捂着伤口,目光从落马的苏瑜身上,移到苏彦身上,牙根打颤,恨声道,“苏门号称百年清正,朕便成全你们,且用律法治你们,让天下信服。”

    返回皇城时,已是十二月廿七,相比女帝因储君中毒而开杀戒一事,丞相苏彦在女帝撤诏后,却依旧斩杀禁中黄门,着戎装领兵出城,命侄子谋害天子一系列事件的讨伐议论之声,更加厉害。

    于世人眼中,明明女帝已有悔心,杀伐渐止,然丞相却欲图不轨,领兵而起,陷天下于大乱,使民不聊生。

    实在该死。

    十二月廿七当日,苏家军十位将领以谋反罪斩杀于西城菜市口。女帝接受名儒阴济之意,流放其三族,未再连坐诛杀。

    然主谋者苏彦,此间还未被定罪,百姓认为其该死,却也不是全部,尚有为他求情者。且女帝后来旨意说,他是受了诸将蛊惑,方一时错了心志。

    江见月甚至没有将他关入大牢,只软禁在丞相府中。苏瑜亦在此被关了一昼夜,直到廿八傍晚,薛谨方奉皇命前来带走苏瑜。

    薛谨叹声半晌,回想今日之局面,也是发懵一头雾水,不知从何说起。且还有衙役在,遂道,“可有话要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

    苏瑜摇首,跪别苏彦。

    于公于私,苏彦受礼便可,但是苏彦从席上起身,跪下还了他一拜,。

    苏瑜是奉他命去给江见月传话的,原是来除去苏家军将领的,同时也是为了保下他。而原本行刺君主的那一剑,也该由苏彦自己来。但是被苏瑜抢了先。

    苏瑜道,“虽说子檀刺与您刺,也无甚区别,但是叔父能好受些,陛下也能骗一骗自己,动手的是我而不是您。”

    说这话时,是昨日夜里,叔侄二人被软禁在此,苏瑜道,“我知道,叔父让我去揭发您,是为了保住我。但是既然是献祭,又何必留我苏门正支,让那贼人还有企盼呢!子檀没有忘记,入抱素楼第一日,苏门祖训第一条,入我楼门者,皆为殉道者。”

    少年眉目坚定,目光清朗,话语中有隐约的欢喜,“陛下听了您的劝,但是显然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此间局势。其实若非叔父前头回来后同子檀相告知,子檀也无法看懂这局,背后布局的人太狠毒了。”话到此处,他原本清冽的眸光中窜起火焰,是想起了新婚即殁的年轻妻子,缓一缓方又道,“何论陛下此刻,还要面对病痛中的太子,一时间,她定然很难看清的。”

    “但是叔父,她至今没有直接给您定罪,她到底还是爱您,不敢相信你会……”

    “所以,若是你我分开受审,千万不要改口,否则功亏一篑。”苏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会叔侄对面跪别,他亦无话,只在起身对望的一瞬,以指封口再度提醒苏瑜。

    苏瑜郑重颔首,戴枷上锁而去。

    屋子重新落锁,苏彦隔窗眺望外头天空。

    下雪了。

    到这样的份上,她都没有动他。

    只定了一个受人蒙蔽的罪行。

    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苏瑜还问过他几句话,他说,“陛下聪慧,若是未来有一日,静了心,回了神,理清这一切,该有多难过。人世间,唯剩她一人,她要怎么办?”

    苏彦没说话。

    他们已经做过告别,他原已经同她说过了。她知道,该怎么办。

    时日流逝,苏彦等待着受审的日子,但是一日复一日,并没有。

    已是除夕,一切都将结束在这年里。

    来年,帝国和君主,都该踏上新路程。

    阴济得了他的传话,来见他时,见他沐浴更衣出来,束发簪冠,姿容规整。

    “本是抱着侥幸心理,不想真能见到先生。”苏彦朝他拱手。

    “陛下虽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这处,但还是给了老朽特令。”阴济看见他案边长剑,再看他新衣玉冠,轻叹道,“苏相还有何事交代?老朽自当尽力。”

    “有先生这话,旁的晚生便不必说了。” 苏彦寻阴济来,原是想问问她们母子二人如何了,再叮嘱一番朝政事,眼下自是放心的。

    他无话,阴济便多说了一句,“百年苏门,实在可惜。”

    苏彦抚着剑身,笑意清华,“千百年来,门阀百家前仆后继,陨落者无数,凭什么苏门就不能灭。百年前先祖开门立世,为的是百姓,今日门楣在我手中落,亦是为百姓,不可惜。”

    阴济颔首,拱手致敬,苏彦还礼。

    人去门合,又剩他一人。

    他持笔落书,乃一封谋逆认罪书。

    书罢,又看外头漫天大雪,像极了二十年前渭河畔的冰雪天。

    他在举起的长剑寒芒中,看见她的模样。

    他找不到那只搅乱风云的手,但是他看清了那人的倚仗和目的,无非就是他与苏将军,无非就是世家出身的他和寒门起来的天子间,数百年来氏族的天然对立。

    既如此,找不到也无妨,他们可以借他之势化刀伤她,他也可以绝了他们的希望,折戟沉沙,一劳永逸。

    已是横剑于颈,却闻一声黄门传旨的声音。

    他的剑滞了一刻。

    是方贻,他从雪中走来,竟是笑容满面,道,“殿下身子好转了,陛下传师父赶紧进宫探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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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苏彦谋逆。

    这四个字何其荒唐。

    荒唐到, 好像在说苏彦要杀了江见月。

    怎么可能?

    江见月一个字也不信。

    但是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提醒她,“师姐,您莫忘了,当年前朝皇帝是师父的亲舅父,前朝长公主是他生身之母,但涉及社稷与百姓,他一样拔剑而起,拥兵反他。”

    这是十二月廿七,在新平抓捕回苏彦和苏家军,江见月回来内廷好不容易哄睡完长生后,在只剩一盏壁灯的寝殿中,同方贻压着声响的闲话。

    偌大殿阁里, 没有点烛台,是怕会惊扰到病痛中的幼子。

    最开始孩子昏迷的时候,江见月特别希望他醒来,想着哪怕他哭一哭、闹一闹也是好的。然而到如今,她见他睁眼遂本能地高兴,下一瞬便开始恐惧。她不知道孩子是会用手扯下她的头发,还是用腿踢过她胸口,若只有这些,也无妨,但他在撕扯抓狂的动作里,伴随着各种声音,惨烈的哭声,撕裂的哀求声,痛恨的责骂声,最后失尽力气喃喃低语, “坏人……”一次次让她心志崩溃,身心俱疲。

    所以即便她不信苏彦举止,但方贻的话同样让她无法与往昔般那样头脑清晰细致地来回辩证。只这般顺着想下去,在一点昏黄的烛光中抬首,“你是说,在他心中,朕终究比不上黎民,对吗?”

    “对!”

    光影慢慢変亮,琉璃罩中的一截白蜡小灯化作廷尉府审讯室中两方铁架台上的篝火,照出绑在刑架上的少年的面庞。

    他也这般说。

    事关谋逆,又发令给了廷尉府,薛谨只得公事公办,是故苏瑜被上了刑。

    江见月瞧着他一身均匀遍布地伤痕,虽是血肉模糊但不曾伤筋动骨,只听薛谨在一旁絮絮解释,道是他坦白得痛快,刑讯结束地便也快,如此只等陛下裁判定罪。

    江见月扫过卷宗,并未多言,只抬手示意薛谨一干官员退下。

    她走近苏瑜,没说旁的,只问了一句心中已经自我问过无数遍的话,“他真的要反我?”

    于是,一个“对”字,便是这样脱口而出的。

    血汗淋漓地少年抬起虚阖的眉眼,望向面前女帝,他对她怀着复杂的情绪。

    幼年一面惊鸿不敢言语,少年情意滋长却不得她顾,一步踏错又误她多年。在被放逐荆州不曾释怀的年岁里,他也曾因爱生恨,生出一丝怨怼。后来好不容易放下开始新的感情,对她唯剩了单纯君臣情意和误她年华的愧疚之心,他的妻子又被卷入储君毒杀案中,前朝宗室对新朝女帝的反扑,一场政治的博弈,一个无辜的年轻女郎成为牺牲品。在妻子于他怀中离去,大火焚化她躯体后,他跪在地上收敛她的骨灰遗骸,抱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瞥扫过东边的未央宫,顿生一股长兄对幼妹的怜惜之情。

    但愿她,不要与自己这般,再失至亲之人。

    而当日的那点兄妹情意,在今日这廷尉府的审讯室中,愈发滋长,却又无可奈何地被拼命压制。因为他必须遵守叔父的话,半句不得改口,告诉她,她挚爱的人要反她,请她按律法赐死他。

    所以在她长久静默地望向他,眼神一如年幼,叔父偶尔离府久了些,一贯寡言的小姑娘便将唯一能得到叔父消息的希冀投向他,目光中充满渴求时,他在这片刻喘息间攒出力气和勇气,狠下心与她道:

    “叔父曾因家族名声、礼法道义而悔婚,后来一场公审,他彻底为您抛弃了他半生在意的东西,您排在这些前头。但是陛下当知晓一点,无论您在他心中有多重,都不可能越过天下与黎民。这是他的底线,他不会为任何人而退,自然也不会因你而退。”

    女帝眼中的渴望之态缓缓淡下,神情变得平和,“所以呢?”

    苏瑜因一下说了太多话,整个人又生一层冷汗,缓了片刻方道,“所以叔父迟迟等不到您撤诏的旨意,即使后来等到了,也不敢再信您。”

    两侧火焰摇曳,火光星星点点跃进江见月眼眸,最后一点点熄灭。

    她的神色彻底变得平静,半点愠怒都没有,再问,“然后他便孤注一掷,到如今成王败寇,便又一心求死,对吗?”

    她垂眸看自己左肩伤口,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如此,当是师兄误了师父大计,天下要出一位暴|君了。”

    苏瑜被她捏在五指间,被迫直面视君,却再无话语。

    叔父交代的话,已经全部说完。

    旁的多说无益。

    江见月见他面容宁和,眉目温润,俨然苏彦少年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抬高他下巴,捏来自己冕服袖摆,给他擦拭面上血污,“看来朕将他的罪判轻了,但你们想从容就死,朕偏不如你们愿!”

    女帝从这处离开,伴随她的一直是方贻。

    “师姐,师父便是这样的人,无论您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他。师兄说的明白,您比不上……”少年随侍在侧,小心观她神色,“您还是莫生气地好,不值当!”

    已经到府衙外,薛谨跪送,方贻掀帘,侍者扶她上御辇,她没有接方贻的话,有个瞬间觉得很是无趣。

    *

    “阿母——”

    “不要!”

    “不要!”

    廿八晌午,从廷尉府回来椒房殿,刚入宫门,江见月便又听到了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弱,尖利,沙哑。

    她站在寝殿的外宫门口,抬头望漫天飞雪,任凭风雪钻入自己脖颈衣襟,任凭孩子的呼喊声萦绕在耳际,任凭阿灿跪在她身边一遍遍磕头求她不要让孩子这样遭罪,任凭殿中太医令往来匆匆,凛冬中汗流浃背。

    她在就这样站着,半晌方抬脚往寝殿走去。

    殿中,夷安已经拂开太医令,将药盏砸掉,不偏不倚,药渍碎片溅在她足畔。

    “臣等万死。”一众太医令跪身请罪。

    “陛下要罚,罚臣一人便可。”夷安坐在榻边,搂着孩子安抚。

    长生瑟缩在她怀中,露出半张青苍凹陷的面庞,悄悄偷看江见月。

    江见月脱下雀裘,冲他微笑,慢慢走过去,“阿母错了,以后我们都不喝药了。”她在榻前驻足,伸过双手拥抱他。

    到底是阿母,只要她一个笑容,一声温柔话语,孩子便习惯性地朝她靠去。江见月将他抱在怀里,她其实依旧很许久不曾这样好好抱他了,多来都是将他按在榻上,或是靠在自己怀中,强迫着针灸,灌药。

    这会完整地抱在手中,方知他已这般轻,似窗外雪花,也没有温度。

    “真的、不喝了?”孩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瞧着不远处炉子上昼夜不断熬煮的药,露出恐惧的光。

    “不喝了,长生的病快好了,以后都不需要用药了。”江见月轻轻拍着他背脊,将他伏在自己肩头,自己望向跪了一地的太医令。

    “朕说得可对?”江见月摸顺着孩子后脑,走近他们,“齐太医,不是昨个你说的吗,不喝药也差不多了。”

    齐若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望向女帝。

    “方太医,朕后来问了你,你道是确实如此,还给朕道贺呢!”江见月缓缓道,“还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桐也有些发愣,须臾一个激灵将头埋得更低,到底不敢言语。

    “确实如此,殿下不日便大安了,可不用药了。”夷安反应甚快,接过话来。

    至此,方桐遂点头附和。

    他是主治太子的太医令,如此称道,其他便也随声应是。

    不再需要针灸和灌药自然是好事。然没多久,孩子便又抽搐起来,一口口鲜血吐出来。方桐和齐若明在偏殿值守,其他太医令退回太医署,殿中就剩了夷安伴着女帝母子。

    姐妹多年相守,她很清楚江见月的举止,遂看着双目闭合缩成一团的孩子,一手拂开女帝,一手聚起掌力。

    “阿姊!”江见月拦下她,“父子一场,总要让他阿翁来见一见的。”

    夷安蹙了蹙眉,这话是应该的。她看着榻上孩子,握住女帝双手,“这等事,你让他来吧。”

    江见月但笑不语,只让夷安退下。

    日升月落,这间前殿中,便只母子二人。江见月从方桐处要来一些昏睡的汤药,一边喂他一边给她哼着歌谣。

    “阿母……”孩子张合着干裂的唇瓣,露出一点笑意,“困……”

    “困了就睡。”江见月温柔哄着他,却没有止住声响。

    唱完歌谣给他讲故事,讲完故事又给他读诗词,读完诗词再给他讲他阿翁阿母所有快乐悲伤的事……途中他又醒了一回,她便赶紧给他喂昏睡的汤药,他没有流血,也没喊疼,只是缩成小小一团,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

    日升落月,月落日出,便已是除夕这日。

    江见月讲得口干舌燥,却还在讲,第三遍讲他们二十年前的初相遇,讲渭河畔的风雪除夕夜。

    她揉着酸涩流不出泪水的眼角,看着因刚刚又用了一次汤药陷入沉睡的孩子,轻轻叹道,“在你阿翁心里,阿母比不上江山社稷,芸芸众生,这是正常事。若是为红颜而弃苍生,那就不是你阿翁了。阿母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恼他!但、但他怎么可以不信任阿母的?他不相信阿母,他为什么不相信阿母?”

    许久前就被击垮理智,无法彻底辨清局面的女帝,在这一刻猛地抱起孩子,搂紧于怀中,尤觉头脑昏涨,唯喃喃自语,哭腔无泪,“他为何不信任我,我是他养大的呀!”

    然而他率将破城而去的情景历历在目,苏瑜的口供萦绕在耳,于是传召苏彦的指令在这刻送出去,长乐宫中的太后亦在此刻到来。

    宫人进来递话,女帝点了点头,又喂了两口昏睡药给孩子,起身回转时,相较于太后的惴惴不安,容色蜡黄,她简直是神色静婉,举止端仪。

    两人在屏风外说话。

    宫人添香奉茶,捧炉送暖,是一派待客之道,最后领命合门离去。

    内室还躺着久病才稍见好的小殿下,宫人合门之声微不可闻。但陈婉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她自数年前上林苑中箭后,被方桐治的半死不活,原就已经是虚脱的人,上月又历舞阳一事,如今当真只一口气。

    然江见月不许她咽气,太医署自然费尽心思吊着她。反正无需管她是心悸脾损,还是手足牵机,亦或者乌发脱落,皮肉猥琐,更不必理会才三十出头的女郎,如今俨然似天命之年的妇人,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她无法控制这速度,犹如她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连死都不可以。

    按理说,死都不在意了,便当无所畏惧。但偏她还有所求,所求女儿平安,如此便受制于人。

    这会,江见月与她说的便是荣嘉的事。

    是一封今岁八月中旬传来的信,信上说在那处认识了一个儿郎,想请皇姐赐婚,同时想回京看看。

    因为陈婉总不许她回来。

    “信到达时已经是九月初,朕便给疏忽了,这会想起,想问问母后的意思,可要荣嘉回来。今岁她十七了吧。”

    缘何疏忽?

    因为太子八月底中毒了。

    “不、不不,不回来。”陈婉回道,“孤不见她,让她别胡闹。”

    “那便按母后的意思。” 江见月也不深究这话题。

    陈婉频频颔首,“孤来回信她,让她不许扰陛下。”

    江见月笑了笑,挑眉给陈婉添茶,“想必母后听说了,长生见好。这孩子醒来念叨祖母,所以这才冒着天寒地冻,请您过来陪陪她。”

    陈婉同长生的接触,多来都是节庆宴会上,私下压根没有相处过。然江见月这般说,她亦不敢推辞,只道,“那孤去瞧瞧他。”

    江见月陪她入内,两炷香后,宫人来禀,丞相来了。

    江见月道,“朕同苏相有公务要论,劳母后守一守。”

    陈婉再怎么深宫不闻事,苏彦谋逆这样大的事总也有耳闻,这会见女帝神情,听她口中“苏相”,只觉诧异又疑惑。许是孩子见好,缓和了情意,她不敢多言,只道了声“陛下安心”,遂孤身留在榻畔。

    江见月隔窗看风雪中走来的男人。

    这个速度,当是策马而来。

    且是快马扬鞭,才有可能是雪不染鬓,衣不湿浸。他爱孩子,她从未怀疑过。

    “不必虚礼了,去看看他吧。”江见月先开了口,又命宫人去请太后出来,道是雪天路滑,请她早些回去。

    “太后?”苏彦疑惑道。

    江见月一样地话术告知,又道,“孩子病了场,许是胡话,但他说了,朕自然满足他。”

    她揉着太阳穴,一双杏眸欲合未合,一看便是心力交瘁的疲乏模样。

    “朕乏了,去补个眠。”她喘出一口气,看向苏彦,“你一人,能顾好他吗?”

    “自然可以,前头我独自照顾他许久,你去歇一歇。”

    “好。”她擦肩从他身边过。

    论前头忽如论前世。

    仿若前事从未发生过。

    各怀心事,竟默契地一起缄口。

    殿中剩苏彦一人,长生睡得安静,他过来偏殿问了方桐和齐若明两句,两人皆道确有缓解之态,当是针灸和灌药的法子起效了。

    苏彦难掩欢喜,重回榻畔,忽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握着孩子的手,低声道,“往后你阿母会有无上权力,再也无人敢轻易算计你们……”

    “……阿翁!”孩子似有些醒了,迷蒙中看见他轮廓,露出一点笑意。

    苏彦心头发烫,只按照方桐的医嘱,又喂了孩子两口药,看他安静合眼。

    有好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拢着一双小手,握了又握。

    是他的儿子。

    也是年幼还没有长大的皎皎。

    滴漏声响,竟是一个时辰过去,宫人进来传话,道是陛下有请。

    苏彦给孩子掖好被角,转身出来。

    江见月坐在书案旁阅卷,抬眸静静看他,很想再问一句,为何那样不信任她,要做出如此作死的事。

    然看了半晌,只垂下眼睑道,“退下吧。”

    苏彦未再迟疑,拱手离开,她的容颜刻入骨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

    江见月抬眸时,周遭只余雪中春意的清香,再无他影子。但她识他气息,一生铭刻。

    许久,她撑着从座上起身,拖着无法挪动的步子,回来榻前看酣睡的孩子,有和他一样俊朗的眉眼,也有和她一样哀丽的泪痣。

    当真是他们的孩子。

    “对不起。”又许久,她俯身亲吻他,与他道歉,因她执念强留他于人世,徒遭苦痛。

    她亲过他额头,面庞,手足,抚摸每一寸肌肤,上榻与他睡在一起。一手揽他入臂弯,一手轻抚他背脊,慢慢滑下纤细脖颈,与他告别,“阿母无能,不能养你长大,来生去个好人家吧。”

    苏彦是在北阙甲第被禁军拦下的,他从北宫门出,在开始时心境原是清亮许多。

    原本还在想,他和长生都走了,她该多寂寞悲怆。

    然这会,他是高兴且安心的。

    来日路,不必她一人走下去。

    峰回路转,孩子尚在,足矣慰她余生。

    而他此番回去,案上长剑依旧可用。他日即便她理清一切,知晓自己是为给她集|权而身陨,也不至于太难过。

    她付尽了情意留他性命,是他自绝生路。

    原就是铁锁横江,除了玉石俱焚,他根本无路可走。

    苏瑜问,为何不告诉陛下实情?

    要如何告诉她?

    告诉她,让她眼睁睁看他赴黄泉,还是让他说服她下召赐死自己?

    都太残忍。

    苏彦回首望宫阙,本该松下一口气,不知怎么蓦然一阵心悸,在瞬间激出他一身冷汗,让他呼吸艰难。亦是这个转身滞留的片刻里,披甲执锐的羽林卫迎面而来。

    领头的是夷安,她的神色很是难看,像极了当年长生出生时的情态。

    苏彦唇口张了张,没能发出声。

    却闻她道,“太子薨了,劳苏相与我们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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