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本来还有些低落的氛围, 被沉沤珠几个人一通搅和,顿显得荒唐了起来。

    玉川子对他们也一时无语,正要再讽刺两句,却听有道声音斜斜插了进来:“什么信,和灭世之祸有关系?”

    这声音离他们较远,像是隔了条江, 在对岸荡过来的。

    是许明秀的声音。

    沉沤珠吓了一条:“原来你在啊!”

    许明秀的声音有些冷,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又问了一遍:“你们金屏山的天道机缘,和灭世之祸有什么关系?”

    沉沤珠摸了摸下巴,沉吟了半晌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远处,月悟没有听见谢仞遥出声阻止,便道:“我来给你说吧。”

    灭世之祸实在是个太长的故事, 等月悟跟许明秀说完一切的前因后果后, 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火堆里的红薯板栗和苹果也早熟了,不知谁先开始吃的,到了月悟讲述的后半段,围着火堆的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捧了吃的东西。

    伴着食物被烤出来的香气,肃霜时代的少年人们静静坐在群山之中,又听了一遍两千年前的峥嵘往事。

    顾渊峙听着,也没耽误他去扒拉火堆里的吃的。真还就给他扒拉出来了东西——月悟扔进去的碰过。

    苹果已经被完全烤熟,皮被烤的软热,一碰就能想象薄薄的苹果皮之下, 果肉该是多甜软好吃。

    顾渊峙将苹果递给谢仞遥,指尖撕开苹果皮,果真撕开果皮的那瞬间,烫甜的汁水就滋滋涌了出来,带着被炙烤的清甜气味,直冲人鼻尖。

    “尝尝。”顾渊峙道。

    谢仞遥也不客气,慢慢吃着苹果,听月悟讲到了赵令恣一人一蛟,上了皇室。

    他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顾渊峙接过剩下的一半,几口啃完,那边,月悟也讲完了。

    整个灵阵里,陷入了一场更长的沉默。

    很久很久后,许明秀的声音才又飘了过来:“也就是说,这场天道机缘,是假的了?”

    沉沤珠嗯了一声:“我们本来也不确定。”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了。”

    贺泉摸到了两个板栗,他给其中一个施了一个净身诀后,摸索着往旁边递了递。

    他的手碰到了一个人的手臂,几瞬后,那人的手臂动了动,拿走了他手里的板栗。

    玉川子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个静音诀,掩盖住掰板栗的声音,又不动声色地将掰开的板栗送进嘴里。

    送进嘴里的那瞬,他听到了贺泉的轻笑声。

    玉川子面不改色,慢慢品尝着香甜的烤板栗,将它咽下去后才说道:“既然是真的了,金屏山准备怎么办?”

    “我师尊许诺了落琼宗,如果是真的,金屏山便会和落琼宗结盟,”沉沤珠将下巴枕在膝盖上,“我们金屏山,传承于盛繁时代春瓮城,自然不会像皇室一样,打断脊梁,给天道当狗。”

    “团结五大陆,寻求出路,才是我们金屏山该做的。”

    这是金屏山的傲气。

    纵然她只是个小辈,办事好像也不太牢靠,但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也不能、不会退缩分毫。

    她转向玉川子的方向,反问道:“你是钟鼎宗年轻一辈首席,你们钟鼎宗,会怎么做?”

    玉川子顿了顿,想到了钱多来和常旭,还有自己性格向来老实的师尊,嘴里烤板栗的余香突然就变得苦涩了。

    他没有回答沉沤珠的话,只是道:“让人们团结,比打败天道,或许是更难做到的事情。”

    沉沤珠笑了笑:“我是金屏山弟子,金屏山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玉川子突然问道:“如果以后乱了起来,钟鼎宗选择和金屏山不一样呢?”

    天道机缘出现,在座的谁都能嗅到 ,灭世之祸的阴影即将笼罩肃霜时代的修真界。

    玉川子和沈沤珠,还有月悟年少相识,他天赋超然,便自视甚高,行事作风处处以仙门弟子自居,以至于到了连本命都遮掩的地步。

    自然也招来了不少人讨厌。

    但是沉沤珠,月悟不一样,他们相识于十几岁的年纪,也曾一同闹长街,放豪言,跑到屋檐顶上,喝酒看月亮。

    然朋友之情谊,放在灭世之祸前,微弱似蜉蝣。

    良久后,沉沤珠咬了口手里的红薯,道:“王大壮,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现在,我们…”她抬手点了点一圈,“还能坐在一起拷红薯吃,你也愿意吃月悟的板栗。”

    “是啊,”月悟笑着应和道,“如果今后真翻脸了,诸位可要记得,你们吃过我给的板栗啊。”

    他一抬手,遥遥朝远方扔过去了一个板栗。许明秀下意识地接住,就听见月悟道:“你也算哦。”

    接下来,便没人再说什么话了。谢仞遥对于每个人的反应,心中也都有了数,体内的痛已经过了最顶峰,谢仞遥枕着顾渊峙肩膀,道:“我睡会儿。”

    在顾渊峙身边,闭上眼,总算能做些没有王闻清的梦,得到片刻喘息。

    谢仞遥入睡得平稳,感受到他闭眼,顾渊峙抬手,给他掐了个蔽音诀。

    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额头,低声道:“好梦。”

    又如此等了半个多时辰,沉沤珠猛地抬起了头,她仰头望向天际,道:“宗主来了。”

    下一瞬,头顶上方,一阵强大的灵力涌动而来。

    能困住年轻人们的灵阵,在柳无穷洞虚期的修为之下,直接被硬生生地用灵力给吹散了。

    清晰的世界终于再次浮现。

    顾渊峙抱着谢仞遥起身,就看见柳无穷站在虚空之上,身侧跟着花不尽一群金屏山的长老。

    那三个被掏心而死的师姐,被长老们抱在怀里。

    看见沉沤珠无事,柳无穷凝重的脸神色松了松。

    顾渊峙看了一眼,低头去看怀里的谢仞遥。

    谢仞遥满身的血,在他怀里睡得安稳。

    一旁,沉沤珠也看见了谢仞遥的样子,惊讶地啊了一声。

    顾渊峙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抖出一件大氅,将谢仞遥遮了起来,只露出一点垂下的白发。

    沉沤珠等人见他面色,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你们都没事吧?”柳无穷落到了地上,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她视线掠过了顾渊峙一眼,没说什么。

    沉沤珠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宗主,天道机缘被抢走了……”

    “被燕衔春抢走了,”柳无穷面上没有太多惊讶,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跟我回去,便知道了。”

    等回到金屏镇,顾渊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柳无穷一行人来得这么慢,又知道天道机缘被燕衔春抢走了。

    整个金屏镇,所有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天道归我,燕衔春留。

    燕衔春夺得天道的那瞬,根本不打算再隐藏了。

    柳无穷将他们带到金屏山的审核处,道:“这些字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我们以为燕衔春躲在金屏镇里,搜查了一番,没找到他,才往天道机缘那里赶。”

    在赶去的路上,柳无穷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燕衔春行事太过张狂,”柳无穷淡淡道,“他和盛繁时代的皇室不同,这样一闹,不出三日,整个修真界都会知道他和天道有缘了。到时他要招兵买马,简直不要太容易。”

    金屏山举办的这次论道会,被他转手变成了给自己造了浩大声势。

    柳无穷面上温柔,目光极冷。

    任何一个有气性的宗门,都不能容忍。

    况且燕衔春造这个声势,接下来如果没有动作,说出去怕是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她心中有怒,面对其他宗门的小辈却不显,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今日的事情,金屏山会给修真界个交代。”

    玉川子等人,也念着回去讲各自的事情汇报给宗门,便纷纷行礼,转身离开了。

    顾渊峙什么都没说,抱着谢仞遥,最先走了出去。

    他朝着住处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顾道友留步。”

    顾渊峙转身看过去,就见月悟快步走来。

    月悟走至他身前站定,抬手行了个佛理,才指了指顾渊峙怀里的谢仞遥:“我看谢道友状况不太好,我还要再金屏山待些日子,如若他病犯了,随时叫我便是,我来给他念佛偈宁神。”

    顾渊峙搂着谢仞遥的手紧了紧,问道:“什么佛偈?”

    月悟见两人这样,本以为顾渊峙知道谢仞遥病的问题,此时见他疑惑,反倒惊讶:“顾道友不知道他病的事么?”

    “谢道友他魂魄不安,常常连带着让他痛苦万分,”月悟思索着,委婉道,“在来论道会之前,他已经在小寺待了二十年,由我每十日给他念一次宁神的经,试图好些。”

    见顾渊峙面色冷了下来,月悟连忙又道:“但我看论道会这段日子,他没有我念经,也很正常,想来已经找到自己安神的法子了。”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弯下腰来,朝月悟深深一辑。

    他还抱着谢仞遥,这一辑不甚标准,却显得极为诚恳。

    月悟惊讶地站在原地,听见顾渊峙真挚道:

    “多谢。”

    *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直接回了他在落琼宗住处的院子。

    谢仞遥屋里,干净到像从来没有人住过,连被褥都叠得没有一丝褶皱。

    顾渊峙关了门,一眼望去,窥不到一丝他平日生活的痕迹。

    他弯腰将谢仞遥放到床上时,却突然怔了怔。

    规规矩矩的枕头边,是一张残缺泛黄的纸张。

    上面写着“顾渊峙”三个字。

    顾渊峙将这纸递给谢仞遥时,弄出的褶皱,此时已经被一点点捻平了,一眼瞧上去,竟然有几分新纸的精神气。

    神气地躺在谢仞遥枕边。

    顾渊峙眉目间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

    但他将谢仞遥放好,又将大氅掀掉时,那笑却兀地僵在了脸上。

    只一眼,顾渊峙就知道明白了,谢仞遥平日里是怎么安神的。

    谢仞遥露出的手臂上,一道又一道尖锐的划痕叠加。

    旧伤叠新伤。

    触目惊心,密密麻麻。

    第92章

    顾渊峙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他长久注视着谢仞遥手臂上的伤,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连怎么转都不会了。

    谢仞遥被他施了避音诀,却什么都不知,正睡得安稳。

    难得有如此安眠的时刻,谢仞遥鸦羽般纤浓的眼睫深深垂下, 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小片阴影,陷在暄和被褥里, 显得他平和又柔软。

    任谁看着这样一张睡颜,都想象不到,他衣裳下会藏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疤。

    窗外浮云变幻,有稀薄的日光流进来, 擦过顾渊峙肩头, 打在了谢仞遥眉眼上。

    谢仞遥似乎不堪忍受这光,微微侧过去了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了阴影里。

    顾渊峙被他这一动,惊醒了过来。

    他给谢仞遥又施了一个诀, 让他更深地睡了过去。

    将谢仞遥染血的衣裳给换下去,给他盖上被褥后,顾渊峙才很轻很轻地握住了他受伤手臂的手腕。

    顾渊峙垂下头来,看着掌心里的小臂——根本不用细瞧,谢仞遥压根就没怎么处理过这些伤。

    乱七八糟的伤凌乱地叠在小臂上,有些伤口很深,皮肉翻飞, 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了。

    不难想象,谢仞遥在下手时, 用了多大的力道。

    顾渊峙在储物戒里翻出了最好的灵药膏,在指尖暖热后,一点点仔细地,往谢仞遥伤口上涂去。

    灵药膏接触伤口,谢仞遥小臂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顾渊峙马上用掌心盖住那块涂了药的伤口,他不敢贸然给谢仞遥用灵力,只能将自己掌心弄热,去捂住谢仞遥伤口。

    如此做着,顾渊峙又心知肚明,这对缓解谢仞遥的痛并没什么帮助。

    但他此时此刻,竟不知能做什么。

    顾渊峙垂着眸,他心里头像滚了一团火球,烧得他恨不得将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下手却只能克制再克制,用着最轻的力道,徒劳地盖住眼前人的伤口,等他自己慢慢挨过这疼痛。

    谢仞遥躺在床上,顾渊峙跪在床边。

    用空了三瓶灵药膏,他才将谢仞遥整个小臂的伤口给涂完。

    打在两人身上的日光已经变得昏暗,顾渊峙处理完谢仞遥小臂上的伤口,一抬首,又瞧见了他脖颈上,正布着深深的五道手指印子。

    谢仞遥皮肉薄又白,本就容易留下印子,燕衔春灵阵里下手又狠,此时手掌印已经肿了起来,翻在他瓷白的颈上,异常狰狞可怖。

    顾渊峙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看了一眼,平静地翻出了瓶新的灵药膏,认真地给他颈上的伤口涂去。

    *

    谢仞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小臂上一片清凉。

    他坐起来,低头挽起袖子,就看见了被涂满药膏的小臂。

    屋里没瞧见顾渊峙的身影,谢仞遥端详了小臂片刻,神色不变,重新将袖子放了下去。

    疼痛已经趋于平常的程度,谢仞遥这一觉又睡得好,此时精神便极好,他于是调整气息,闭上眼,意识朝识海内探了过去。

    识海内,小谢仞遥静静地睁着眼,神色一片安详,谢仞遥视线看向他的肚子里,下一瞬,熟悉的窥探就朝他直冲而来。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数——看来他突破金丹期后,只能切断天道一时的窥探。

    他也是这样猜测的,不过是元婴期,怎么就能永永远远地屏蔽了天道。

    谢仞遥这么思忖着,心神一动,小谢仞遥双手掐诀,便又要将天道的窥探给掐断。

    识海之外,谢仞遥却感觉有一只手落到了自己脸颊上。

    小谢仞遥动作不断,谢仞遥睁开了眼,就撞入了顾渊峙眼眸。

    顾渊峙手落在他脸颊上,正将他鬓边有些凌乱的发给别到了耳后。

    见谢仞遥睁眼,他什么都没说,手顺着谢仞遥耳朵滑到他下颌,捏着,就俯身吻了下来。

    谢仞遥怔了一瞬,仰起头,柔顺地张开了唇。

    他刚刚睡醒,顾渊峙坐下来,手臂落到他腰间,轻轻一搂,就将他还温软的身子抱进了怀里。

    谢仞遥在他怀里,被亲得受不了,只能向后仰去,抬起手臂去挡他。

    顾渊峙就顺势去亲他手腕,唇舌烫得谢仞遥指尖忍不住蜷缩。

    怀里腰肢纤细到不可思议,顾渊峙抬眸看他嫣红湿润的唇角,低声道:“确认一下,怕你出了灵阵,就不认了。”

    谢仞遥将手腕从他唇舌里抽出,扬了扬下巴,笑了一声:“那你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认了。”

    顾渊峙抬手,摁上他的唇,将湿润一点点抹去,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天道机缘被抢走,论道会怕是办不下去了。许明秀他们也要回宗门了,沉沤珠邀请我们今天下午聚一聚,你要去吗?”

    被他这么一说,谢仞遥才发现,他自己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沉沤珠的邀请他自然是要去的。沉沤珠作为金屏山首席弟子,与柳无穷关系又好,谢仞遥在柳无穷那里得不到的消息,有时反而会在沈沤珠这里打听到一两分。

    见顾渊峙没有提起他手臂上的伤,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跟顾渊峙解释。

    “我去,”谢仞遥问道,“下午什么时辰?”

    顾渊峙将手收回来:“就现在。”

    沉沤珠的宴请规模不大,就还在前几次,他们聚会的那家酒楼。

    “燕衔春的事情,现下还没有传遍五大陆,但整个平沙大陆,已经都知道了,”沉沤珠今日穿了金屏山弟子服,显然是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匆匆赶来了,“我想也不用几日,五大陆都会知道了。”

    她环顾了一圈,道:“金屏山已经下了对燕衔春的追杀令。”

    她说完这句话,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谢仞遥等人低头望去,就见是一群陌生的修者从他们楼下鱼贯而过。

    打头的那个人,谢仞遥无比熟悉。

    正是唐秋旋。

    谢仞遥看了几眼,回身问道:“论道会不继续了?”

    “还办,”沉沤珠收回视线,“天道机缘没了,魁首的奖励,我们会换成别的,但有不少宗门只是为了天道机缘而来。宗主说,这些宗门,想中途退出的,也都是可以。”

    楼下过去的皇室,显然就是中途退出,准备离开的。

    他们的想法不难猜,就算不是为了天道机缘,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情,众宗门也没了继续参加论道会的心思。

    沉沤珠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

    好好的一个论道会,因为燕衔春,让她们金屏山成了一个笑话。

    她心中有事,在座的其他人亦是如此,这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到最后,沉沤珠举起酒杯来,努力笑道:“接下来应当是不会太平了,诸位,各自保重。”

    “如果事情解决,有机会再一起喝酒,还是我请客!”

    窗外不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都是出镇的弟子,不远处,金屏镇的墙上,燕衔春留得字都还未清理干净。

    不过几日的时间,动荡的气息已然轰轰烈烈的来临,任谁都清楚,这次的论道会,许只是一个开始。

    但天道之下,小小的雅间里,年轻人们还是一同举杯,酒盏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不久后再见。”

    *

    等从雅间回来后,天已经黑了,顾渊峙跟着谢仞遥,直接回了他的住处。

    见他一路沉默,谢仞遥猜他是今日喝了不少酒,醉了。

    谢仞遥这么想着,果真就看到顾渊峙跟他进屋后,噗通一声坐在了桌子边,一言不发地抬头,朝自己看来。

    谢仞遥见他这样,也不理会他。

    他自己在灵阵里折腾了一天,纵然身上施了净身诀,但到底过不去心里这关。

    将顾渊峙扔到一边,谢仞遥自顾自地去洗漱,出来后,就见顾渊峙还坐在那里。

    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他身旁桌子上,点上了烛火。

    谢仞遥在他身前站定,去瞧烛火。

    蜡烛端端正正地被摆在烛台正中央,一点都未歪。

    谢仞遥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原来没醉啊。

    但他下一瞬,就被顾渊峙拉着,搂进了自己怀里。

    顾渊峙手抬起来,将他擦发的帕子拿了过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他捉住谢仞遥手腕,不等谢仞遥反应,就抬手掀起了他袖子。

    顾渊峙低头看去,就看见谢仞遥小臂伤口上,自己昨日给他涂的药膏,已经被洗掉完了。

    烛光流在谢仞遥小臂上,将他的伤疤照得纤毫毕现,丝毫掩盖不得。

    顾渊峙握在他手腕的手未松,抬起头来,看向谢仞遥。

    他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是神色都未变一下,只是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瞧了过来。

    但谢仞遥却感受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顾渊峙生气了。

    谢仞遥脑中,下意识地蹦出这个想法。

    他与顾渊峙认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顾渊峙如此明显的怒气。

    对着自己。

    谢仞遥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他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又一时无话。

    顾渊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没关系,他等着谢仞遥说。

    良久后,顾渊峙听见谢仞遥道:“我头发还没干。”

    顾渊峙一下子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一字一句,很轻地道:

    “学不会爱惜自己,是吧?”

    第93章

    他这两日,心中积攒的不知道对谁的怒气,随着这句话,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谢仞遥感受到,顾渊峙握着他手腕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拇指本就搭在谢仞遥伤痕上,随着他的力道收紧,拇指猛地按了下去,尖锐的疼痛让谢仞遥手臂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顾渊峙察觉到他的颤抖, 一下子松了劲。

    谢仞遥将手臂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衣袖落下,遮住了伤口,谢仞遥垂眸,没有理会顾渊峙这句质问。

    他往前一步,准备拿起桌上的帕子就走。

    但桌子上的帕子被顾渊峙抢先一步地握在了掌心里。

    下一瞬, 他直接弯腰抄起了谢仞遥, 放到了自己腿上。

    帕子落在谢仞遥头上,顾渊峙什么话都没说,脸色依旧冰冷,沉默地给他擦起了头发。

    力道很轻。

    谢仞遥不反抗, 却也不看他,他低头去看自己方才被顾渊峙握住的手腕。

    上面赫然又多了五道手印。

    顾渊峙擦发的时候用了灵力,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谢仞遥的发就干了。

    顾渊峙刚放下帕子,就见眼前多了一截皓白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布着五道通红的手印。

    很是故意地停在了他视线正中央。

    顾渊峙瞧了两眼,抬起头来,就见谢仞遥正看着自己。

    他刚沐浴完,发被灵力烘干了,眼里却还残留着润意,这么无声看着顾渊峙,讨伐都显得柔软。

    但也在明明白白地说:你弄疼我了。

    顾渊峙与这样的他对视了片刻,再也维持不住冷淡的神色。

    他抬起手臂,搂上谢仞遥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更深地带了带,俯下身去,轻轻将脸,埋在了谢仞遥脖颈间。

    一霎那,谢仞遥沐浴后,残留的湿润香气,就包围了他。

    过了会儿,谢仞遥听见他道:“对不起。”

    谢仞遥握着他衣袖的指尖攥紧,却不是为他这句对不起。

    他感受到脖颈间,传来了一阵湿润。

    谢仞遥脑子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顾渊峙哭了。

    顾渊峙埋在他脖颈里,哭了。

    谢仞遥仰起头来,看见了暗沉沉的房梁。顾渊峙的泪滑过他锁骨,往下坠去时,谢仞遥转过去了脸,看向了桌子上的烛火。

    明灭火苗中,蜡油如泪,顺柱而下。

    谢仞遥眯着眼看了会儿,沉默地抬起手臂,揽着顾渊峙的颈,让他更深地埋进了自己怀里。

    他下巴枕上顾渊峙发顶,顾渊峙发根硬,扎得谢仞遥下巴痒,谢仞遥挪了挪,找了个合适的位置。

    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顾渊峙。

    一直等到顾渊峙说:“我再给你上药。”

    他从谢仞遥怀里抬起头来,眼眸漆黑,目光清明,若不是谢仞遥衣襟前还湿着,根本看不出他方才哭过。

    谢仞遥眨了眨眼,摇摇头。

    他从顾渊峙怀里起来。

    谢仞遥撑着顾渊峙肩膀,下一瞬,就跨坐在了顾渊峙腿上。

    他在顾渊峙怀里微微撑起身子,伸手轻轻一推,就将他身后的窗户关上了。

    两人身旁,烛芯一声轻爆,随后趋于平静。

    谢仞遥重新在他腿上坐好,低下头来。

    两人离得太近,谁都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顾渊峙抬眸,斑驳昏黄的烛光里,能清楚地看见,谢仞遥垂下的每一根柔软眼睫。

    烛火从侧面淌过来,将他一半侧颜照得纤毫毕现,又将他另一半脸欲说还休地拢进了黑暗里,不含情也胜含情。

    谢仞遥抬了抬眼,一时间,满屋的光彩都似被他敛进了自己眸中。烛火暗淡下去,谢仞遥坐在他怀里,美得惊心动魄。

    顾渊峙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美人如玉这个词的意思。

    他一时竟呆了,直到谢仞遥捉起他的手腕。

    谢仞遥拉着他手腕,慢慢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后腰上。

    他现下只穿了一件里衣,宽宽松松,衣带系得也不规整,方才一番动作,早让里衣又松散了些。

    因而顾渊峙的手掌落到他后腰上,碰到的不是衣裳,而是温软的白腻。

    掌心里的腰肢纤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拢住,还残留着沐浴时被蒸腾出的温热,顾渊峙手落上去,脑中还没反应,手中的触感就让他不由自主地用了力。

    于是麦色的指腹掐着,微微陷进了莹白的皮脂里。

    谢仞遥被他掐得颤了一下,抿了抿唇,腰肢柔顺地迎上了顾渊峙的力道。

    顾渊峙抬起头来,一时眸色极深。

    不只手里的腰肢是软的,谢仞遥与他接触的每一寸,都是软滑的。

    腰是软的,身子是软的,垂着他手臂上的霜发是软的。

    连低眸,看过来的眼神都是软的。

    他衣襟渐松,烛光流过他线条漂亮至极的眉眼,渐渐漫到颈子下,平常不易显露柔美的肩颈上。

    顾渊峙却丝毫不敢低头。

    他不清楚,谢仞遥明白自己这份美的力量吗?

    是不明白,还是太明白,才敢这么做。

    顾渊峙与谢仞遥对视:“这是什么意思?”

    谢仞遥笑了笑,他低声道:“就看你敢不敢了……”

    他话没说完,掐着他腰的手猛地用力,谢仞遥就被顾渊峙扣着后颈,吻了上来。

    烛火摇晃,顾渊峙陷入怀里的软。

    他什么都看不见,感受不到了,理智在谢仞遥那里尽数溃散。

    顾渊峙肌肉一瞬隆起,去亲谢仞遥的眉眼,哑声问:“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仞遥闻言转过脸来,他已经没有了清醒,哭得厉害,只会搂紧顾渊峙。

    经脉的痛凌迟着他,他在这样无休止的疼痛中,索取于顾渊峙。

    顾渊峙眉眼又沉了两分,抱着顾渊峙起身,将他放到床上。

    床幔放下,顾渊峙嫉妒地遮去落在谢仞遥身上的烛光。

    只有他能独占品尝,这份甘甜。

    任天光明了又暗。

    *

    谢仞遥比顾渊峙先醒来。

    他随手丢给顾渊峙一个昏睡诀,低头慢慢将衣裳穿好,将一身的青紫细细掩盖起来。

    从外面看不出异常了,谢仞遥才推开窗户。

    不知过去了几天,谢仞遥望向窗户外,看着远方幽蓝的天渐明,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此时是清晨。

    他抬手送出一只灵鹤,又坐在窗边,闻着清晨凌冽的空气,等混沌的脑子慢慢清楚了起来,才又起身。

    离开屋子之前,谢仞遥回了床边一趟。

    顾渊峙躺着那里,因被谢仞遥施了诀,正睡得沉。

    谢仞遥抬手,给他盖好被褥,俯身亲了亲他的唇。

    他很轻弯了弯眼,笑道:“你属狗的?”

    说罢,怔了一瞬,收了笑容,又道:“师兄走了。”

    谢仞遥出了屋子,一路往金屏镇外走去。

    时辰还早,一路上并无什么人,谢仞遥到了金屏镇外,也一眼就看到了等着他的人。

    许明秀一身白衣,手里把玩着一只灵鹤,看见谢仞遥后,手一拢,纸鹤就不见了。

    他毫无废话,开门见山地道:“现在就要走?”

    谢仞遥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现在走。”

    许明秀朝他后面望了望:“顾渊峙呢,你不带着他?”

    “论道会这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的结盟也就结束了,”谢仞遥抬眸朝他看过来,他对别人时,面容依旧一片冷淡,丝毫不覆顾渊峙怀里的温柔,“结盟既然已经没了,你也不必问这么多了。”

    许明秀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要死在那里了,我会知会顾渊峙一声的。”

    第94章

    谢仞遥离开金屏镇的第五日, 金屏山就宣布结束了论道会。

    无他,实在是退出的宗门太多了。

    修真界五十年一次的盛会这样匆匆落下帷幕,却没引起多少的讨论——和另一件事情相比,论道会中道结束这件事,简直太不值得一提。

    那便是,山河风云榜第一燕衔春的现身。

    他不但现身, 还得到了天道眷顾,以至于让金屏山的天道机缘主动归顺于他, 助他登顶大道。

    这个消息不过月余,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五大陆,一时间,燕衔春风头无两,到了整个修真界, 甚至是凡人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但紧跟着的,便是金屏山对他下达的追杀令。

    金屏山的追杀令里写道,燕衔春根本不是什么天道之子,天道机缘是他偷窃走的。并且他还和两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祸有关。

    几乎同时,盛繁时代存活下来的落琼宗, 也对燕衔春下达了追杀令。

    比落琼宗追杀令更引人注目的是,身为唯一在灭世之祸里存活下来的宗门,伴随着追杀令,落琼宗公布了灭世之祸的前因后果。

    两大宗门的追杀令,如烈火烹油,将燕衔春推向了风波的高潮。

    而落琼宗所公布的灭世之祸真相,却如洞虚期强者的一击,将整个修真界炸了个沸腾。

    在众人议论灭世之祸时,对于两大宗门的追杀令,燕衔春也有了回应——他如今就在青霭大陆。

    身为天道之子,他欢迎各大宗门和散修前来,共享天道机缘。

    端得是坦荡模样。

    便是这份共享天道机缘的泼天大方,顿时就让不少人对他心生了好感。

    此话一出,宗门先不说,一些散修,已经立刻启程,前往了青霭大陆。

    然这一切热闹,暂时却和灵宝宗无关。

    灵宝宗身为平沙大陆仅次于定禅寺的大宗门,这些日子关注的,还另有其事。

    今日天光未盛,灵宝宗的施长老,就已经候在宗门大门处了。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是闻讯赶来的灵宝宗弟子们。

    身为灵宝宗这样仅次于“一山一寺带三宗”的大宗门弟子,平日里是有一些傲气在的,这样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场景,相当拉低仙门弟子的身份,向来令人不齿。

    但今日来的人,近些日子实在是声名远播。

    来灵宝宗之前,这人已经拜访了好几个宗门。

    随着他的拜访,飞速流传开来的,并不是他探访的目的,也不是他宗主的身份,而是他的……脸。

    不过短短月余,年轻弟子之间,他这张脸的谈论度,已经能比肩燕衔春和天道机缘了。

    甚至有人放出豪言——能将这样的美人拥入怀,便是燕衔春拿着天道机缘给他换,他也不换。

    这样的传说之下,逢这人今日拜访灵宝宗,惹得灵宝宗弟子短暂地放下仙人风范,回归一下本质,也是正常的了。

    最前面的施长老眼见着身后的人愈发地多,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人家是一方宗主,待会儿万不可失礼,给宗门丢脸。 ”

    他刚说罢,就听见身边的弟子急促道:“施长老,您瞧,是不是人来了!”

    施长老抬头看去,就见从远方缓缓走来一道纤长身影。

    他从晨雾里缓缓走来,一身淡青素色宽袍,丰盈长发被一顶白玉杏花冠束起,瀑似地披在身后。

    那一头长发竟是霜白之色,被渐升的日光一照,似有月华流转。

    比他发更白的,是他的人。

    尽管面容上有些倦色,但覆在他雪色的面上,只给他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周身疏离冰冷之意又明显。但走过来时,抬眸望来,眉目盈盈,日光一照,如清露皎然,枝头香雪,灿然生光。

    看到他后,灵宝宗霎时间寂静无声,一个个漆黑的人头呆愣愣的,只剩一双双睁大的眼睛。

    率先回过来神的,还是比年轻弟子们多吃了一百多年饭的施长老。他上前一步,笑道:“欢迎谢宗主,欢迎谢宗主!我们宗主就在主殿,已经摆好了宴,就等您了。”

    谢仞遥颔了颔首,跟着施长老,穿过一群呆住的弟子,朝灵宝宗主殿走去。

    从金屏镇离开之后,短短一个月,这已经是他拜访的第十一个宗门了。

    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恐怕灵宝宗也是如此。

    谢仞遥这么想着,却努力收起满身的疲惫,踏进了主殿。

    灵宝宗宗主刘艾,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了大殿上。

    看见谢仞遥走过来,他眼中闪过巨大的惊艳,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随后起身,指着身边的位置道:“千盼万盼,终于将谢宗主盼来了!谢宗主,这里请。”

    整个大殿上,除了刘艾,整个灵宝宗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尽数都在。

    谢仞遥视线掠过这些人,在刘艾身边的空座上落了座。

    灵宝宗宗主脸上笑容顿时深了些,他伸手扶着谢仞遥椅背,亲手给他倒了酒,温柔道:“谢宗主一路奔波而来,累了吧?”

    谢仞遥接过酒盏,不动声色地往远处倾了倾身,道:“还好。”

    他话不多,几个字几个字地应着刘艾的寒暄,一直挨过没用的客套话,等宴会氛围热闹了起来后,谢仞遥见时机到了,才进入正题:“想必刘宗主也听闻了落琼宗和金屏山对燕衔春的追杀令,亦清楚了灭世之祸的真相。”

    “我此番来,”谢仞遥认真道,“是想邀请灵宝宗加入落琼宗和金屏山阵营。燕衔春如昔日皇室,若是不杀,便注定会再次引来灭世之祸,让五大陆陷入炼狱。”

    “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他说的内容,刘艾随随便便地过了耳朵,他直直盯着谢仞遥开合的唇,末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是问道:“我听闻谢宗主来我们灵宝宗之前,已经去了一些宗门。我问一问谢宗主,这些宗门加入你们了吗?”

    谢仞遥沉默。

    刘艾笑容了然:“谢宗主既然是敞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不是我们灵宝宗不加入,而是灭世之祸的真相断了两千年之久,如今你们落琼宗说是这般,便是这般吗?若这不过是你们两大宗门为了诛杀燕衔春,抢夺天道机缘瞎编的,那我们这些小宗门,岂不是成了你们的棋子?”

    他一叹气,面上浮现了深深的无奈与为难:“想让我们加入,最起码拿出证据吧?而非一通没来由的话。落琼宗和金屏山一个是盛繁时代的大宗门,一个是一山一寺带三宗的顶尖宗门。你们有底气有退路,我们灵宝宗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普通宗门,如今灵气凋敝,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实在不想参与什么纷争,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宗主,我想前面那些宗门不答应,应当是和我们灵宝宗一样的原因。”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心中已经有了定数——灵宝宗这趟,怕是白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抬眼望向殿门外的天。

    他觉得刘艾说的很有道理。

    换他身为灵宝宗的宗主,也不可能只凭其他宗门一份单薄的说辞,就让灵宝宗与占了天道机缘的人作对。

    那可是与天道为敌。

    他过去探访的宗门也是如此,想让他们做出选择,必须有能摆在他们面前的证据。

    谢仞遥还要去拜访,只是不甘心,总觉得万一会有宗门愿意。

    毕竟凭借落琼宗和金屏山,还远远不够。能多一个宗门,就是多了一份力量。

    但此时看来,接下来也不必拜访,该去进行他真正的计划了。

    谢仞遥思忖一番,便不欲在灵宝宗再多待。他正想着告辞,却突然感觉有个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自己手上。

    谢仞遥猛地垂眸看了过去。

    就看见在桌子的遮挡下,一只灰黄的手,抓住了他放在腿上的手。

    灵宝宗宗主,刘艾的手。

    谢仞遥抬眸朝他看去。

    刘艾见他没有反抗,顿时心猿意马,又攥紧了些。

    掌心里的手温凉如玉,细腻软滑得像是没有骨头。

    他生平玩过无数美人,还从没有人,有眼前人一半的颜色。

    动人到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让他口干舌燥。

    “但是我灵宝宗,和其他宗门也可以不同,”刘艾面上不显,却突然转了话头,他往谢仞遥耳边靠了靠,“不如谢宗主留宿一日,待晚上,我再与你细细讨论一下。我看谢宗主虽然气度不凡,但身姿青涩,还是个年轻人呢,想来看事情不深刻,不如让我来教教你……”

    他话没说完,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惊呼。

    殿下其他人都未曾看见桌后的这一幕,猛地听见刘艾惊呼,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而刘艾则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就见自己手掌里,被插进去了一双筷子。

    那筷子插进他的手掌里,带着他离开了谢仞遥的手,将他掌心钉在了椅子上。因用的力道大,那筷子,露出来的顶端还悠悠地颤着。

    刘艾面色扭曲地抬头,就撞入了谢仞遥冰冷的眸。

    满殿的惊讶里,谢仞遥缓缓收手,一字一句地道:“我最厌恶,最厌恶的,就是旁人碰我。”

    *

    顾渊峙回到青霭大陆的时间,比沉遥一行钟鼎宗弟子要早上许多。

    他的大本营就是紧挨着钟鼎宗的十万大山,又因这些年和钟鼎宗的纠缠,加上他不俗的样貌,现下钟鼎宗的弟子,可谓是没人不认得他这张脸。

    因而宗门外,负责登记来客的值守小弟子见了他后,直接吓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好久才缓过来神,结结巴巴地道:“顾师兄…想回…嗝…回宗门…直接进去…便是了…不…不用登记…”

    顾渊峙心情好,耐心地听完小弟子结结巴巴地说完后,才道:“我不进去,你帮我给常旭送个话,就说我找他商量事。”

    小弟子不敢违抗,连忙找纸墨:“什么、什么事?”

    顾渊峙指尖点了点桌子:“我最后一次洗血的事。”

    “你对他说,我要进行最后一次洗血,越快越好,最后明天就洗,一点都耽误不得。所以让他快点给我滚过来。”

    这大逆不道的话先把小弟子吓得缩紧了肩膀,他哆哆嗦嗦地记完,嗫嚅道:“顾师兄…好了……”

    顾渊峙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小弟子见他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走了两步的顾渊峙又转回了身。

    小弟子没下去的一口气猛地又提了上来:“嗝!顾师兄……还有事吗……”

    天道在上,可千万别有事了。

    但他眼睁睁地看着顾渊峙又回到了桌前,视线落到了他那本登记来客的名册上。

    良久,小弟子听见顾渊峙问:“你能查到以前来访修者的登记记录吗?”

    听闻是这么简单的事,小弟子头如捣蒜:“可以,当然可以!”

    顾渊峙抬眸,目光灼灼:“你帮我查查,从二十年往前查,来找我,在这登记过的人。”

    虽然时间久远,但幸亏顾渊峙人缘不好,从他拜入钟鼎宗,来找他的人都不超过一只手的数,小弟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找全了所有拜访过顾渊峙的人。

    他将名册递给顾渊峙。

    顾渊峙接过来,视线一下子就锁定在了一行字上面。

    【八月二十日,散修谢仞遥,探访弟子顾渊峙。 】

    *

    青霭大陆临风城。

    临风城地处青霭大陆边缘,从城里便可望见通天海,是个边陲小城,周身也无什么大宗门,平日里向来冷冷清清。

    但这个月来,整个五大陆,便没有比临风城更热闹的城池了。

    因为燕衔春在这里。

    他放出共享天道机缘的消息后,不过半个月,无数散修就向这座小城涌了过来。

    燕衔春干脆买下了城中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来投奔他的散修,需先来酒楼登记,还要考察资质,通过的了,才真正算燕衔春的人。

    为此燕衔春的解释是,不是他不愿意共享天道机缘,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让每一个修者都得到天道垂怜。

    但天道是何等的存在,如果资质不够,纵然见到天道,也没享受天道机缘的命的。

    毕竟修者年少拜师各大宗门,各大宗门不也都有筛选条件

    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天赋为上。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诸位修者远道而来,资质够了自然好,不够的人,当然也有不满。

    对此燕衔春亦有办法。

    对于资质不够的人,他不但承包来回的飞鱼船船票,还额外赠送一储物戒的中品灵石。

    这个办法一出,不但立刻平息了不满的声音,还让燕衔春大方仁慈的声望,更上了一层楼。

    一时间,被选上的修者证明了自己天赋好,很是骄傲。

    没选上的修者,拿了灵石和船票,亦对燕衔春心生感激,更有什者,哪怕没选上,也表示想追随燕衔春。

    这就不为天道机缘,而是为他的人格魅力了。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酒楼门前,人就未少过。

    相比于一楼的热闹,二楼便冷清森严了不少。

    此时整个二楼,只有最大的雅间里面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靠背上,支着头,透过大开的窗户,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热闹。

    他张扬地穿了一身红衣,衣摆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的,竟是一个个狰狞的小鬼。

    这样繁杂缭乱的服饰,很容易将人压下去,显得笨重黯淡。

    但他面容俊美,狭长的眼帘低垂,溢出的贵气无不轻松地镇住了身上繁琐的服饰,更衬得他气度不凡。

    也让他身边低头站着的人,显得没一点儿存在感。

    男人眼中本是一片淡漠,但他视线挪到一搂队尾的时候,突然挑了挑眉,溢出一声轻笑。

    他身旁,站着的人立马抬起了头:“主子有何吩咐?”

    “没什么。”燕衔春掌心一拢,两只手像个牢笼一样,将小小的玉环困在了掌心里。

    他视线落在末尾一道单薄身影上,饶有兴致地道:

    “你瞧,飞来了一只小白鸽。”

    第95章

    谢仞遥排在队伍最末尾, 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头望去,只看见了二楼紧闭的窗户。

    他抬头的那瞬,那道视线就消失了,像只不过无意在他身上随便掠过的一道目光。

    谢仞遥看了窗户两眼,没看出什么,收回了视线,跟着队伍缓慢往前挪去。

    他为了不暴露,从决定来找燕衔春,离开灵宝宗的那天,就开始了伪装。

    此时的谢仞遥,一头黑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脸色蜡黄, 五官寡淡得像地上的灰尘, 一瓢水就能给泼没了。

    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 扔进人群里,引不起人看第二眼。

    他前面的队伍不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就轮到了谢仞遥。

    龙飞凤舞的“聚星楼”牌匾下,支着一张小桌子,有个魁梧的黑衣男人手里拿着摞玉牌,坐在桌子后,斜着眼瞥了谢仞遥一眼,就毫无兴趣地低下了头,例行公事地道:“名字。”

    谢仞遥抬着下巴,高声道:“李良。”

    毫无特色,过耳就忘的一个名字, 但因谢仞遥的音量,顿时吸引过来了一些目光。

    黑衣男人也抬了抬头,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灵根。”

    谢仞遥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眉角眼梢流露出高傲:“水木双灵根。”

    桌子上躺着一块黑漆漆的石板,像一方躺着的墓碑,谢仞遥不等黑衣人交代,就将自己的手堂而皇之地放了上去。

    他掌心里灵力溢出,下一瞬,石板上蓝色和绿色的光就吞噬了石板的黑,交替流转,霎是漂亮,将谢仞遥洋洋自得的眉目照得通亮。

    “十个修者八个双灵根,他得意什么?”

    “看他那脸色,还以为他是顶尖单灵根呢。”

    “呵。”

    ……

    许是谢仞遥的自大模样刺痛了周围人的双眼,顿时起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不用问了,我知道,”别人越议论,谢仞遥似乎越得意,他下巴仰到了平常人不能的高度,骄傲道,“修为,金丹期。”

    金丹期的修为一出,周围嘲笑他的声音顿时低了许多,连桌子后的黑衣人都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金丹期,是能在小宗门当客卿长老的修为了。

    燕衔春初起步,来投奔的修者,金丹期的可没几个。

    怪不得这么鸣鸣自得。

    但这样自大的性格,纵然是金丹期,恐也走不远。

    黑衣男人心中对谢仞遥不屑,但面上还是扯出一个笑意,他指尖轻轻一推,一块玉牌就被推到了谢仞遥面前:“这位小兄弟,恭喜你通过了。从北门出城,二十里外,拿着这块玉牌,自有人招待你。”

    谢仞遥拾过玉牌,矜持地点点头,好像是黑衣男人早该将玉牌对他双手奉上。

    他对黑衣男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晓得了,你放心,我看你顺眼,以后大家一起共事,我会多多照顾提拔你的。”

    黑衣男人看着他说完这话,大摇大摆地走了的背影:“……”

    等这人把自己作死了,他定然头一个上香。

    谢仞遥从北门出了城,收了面上的自得,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嘴里扔了一个灵丹。

    改变容貌的灵丹,一颗只能维持五天,今天正是该补充灵丹的日子了。

    至于灵根的隐藏,王闻清死时,将自己的储物戒留给了他,里面便有隐藏自己修为和灵根的灵器。

    方才在黑衣男人那试了一下,效果谢仞遥很满意。

    二十里地并不远,谢仞遥用了灵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黑衣男人说的地方。

    他站在一棵树下,望向不远处。

    深绿浅翠的山里,零星布着些小竹楼。

    应当就是燕衔春此时的大本营了。

    着实简陋。

    但正因简陋,谢仞遥才要来。

    各大宗门不信落琼宗的一面之词,要让他们作出选择,必须要拿出切实的证据。

    没有什么比在燕衔春身边,更好找到证据的了。

    况且燕衔春此时势力还弱。

    谢仞遥拿着玉牌,低头拂了拂袖子,再抬头时,面上又是那副自得高傲的表情。

    他抬脚,朝小竹楼走去。

    *

    住在小竹楼里的,现下一共有五十六名散修,其中金丹期以上的,共六名。

    作为珍贵的六名之一,谢仞遥分到了单独的一座小竹楼。

    又因为他招摇过市的自大,不出两日,所有小竹楼里的人都知道了,金丹期里,来了一位看样子就活不久的修者。

    对此谢仞遥喜闻乐见。

    他没那么长的时间在这里耗着,想要最快引起燕衔春的注意,没有什么比一个愚蠢、自大但偏又有点修为的人合适了。

    谢仞遥不相信燕衔春突然出世,花这么多灵石心思招兵买马后,接下来会什么都不做。

    而他这个李良,简直是为了燕衔春良心打造的,给他冲头阵的最佳棋子了。

    而他作为金丹期,当棋子,不会被安排成小喽啰,能接触到一点核心,但毁了也不可惜。

    谢仞遥坐在主楼里,低头将掌心里的灵鹤折回了未打开时的形状。

    灵鹤是李仪寄来的,上面只写了一件事情——唐豆子不见了。

    唐豆子是在落琼宗一行人离开金屏镇的时候丢的,发现唐豆子丢了之后,李仪和白棠两人单独留了下来,在金屏镇周围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

    等他们回到金屏镇的时候,谢仞遥刚刚好从金屏镇离开,去拜访各大宗门,于是恰巧错过。

    李仪不敢隐瞒,便给谢仞遥送了只灵鹤,上面写道,落琼宗还在派弟子找,如果找到,第一时间会再给谢仞遥送灵鹤,至于问罪,是他没有看住唐豆子,和白棠等人无关,他任凭谢仞遥处罚。

    谢仞遥给他回了灵鹤——先找着,这事不怪李仪,无需处罚。

    他倒不怎么担心唐豆子的安全——这姑娘虽然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实则已经在素月秘境里活了两千多年,如今还是不是个人,都不甚清楚。

    虽然他在谢仞遥面前表现得一派天真,不谙世事,但谢仞遥估摸着,她远不止自己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毕竟白棠和李仪再怎么是弟子,也是经历过灭世之祸的,凭他们的镜头程度,能不动声色地从他们面前消失,也不是简单人能办到的事情。

    将唐豆子从素月秘境里带出来后,谢仞遥一直想着的,便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让她自己去生活。

    奈何这姑娘空活了两千多年,却什么都不曾经历过,似一张空白宣纸,谢仞遥只得安排她先待在落琼宗,跟着白棠等人修炼玩耍,学一些人情世故。

    这回她离开,或许对于她来说,反而是一番历练,见一见世间百态,对于自己未来的道,也能看得更清楚些。

    反正她有谢仞遥给的灵鹤,他也教会了唐豆子怎么使,如若她想回落琼宗,灵鹤便会给落琼宗送去消息,告知宗门她的方位,那时自然有落琼宗弟子接她回宗门。

    谢仞遥收了纸条,抬头从窗户望向外头的天空。

    他再打开灵鹤来看,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当初素月秘境里,周祈溪赴死前,在自己的书房,和王闻清见了一面。

    那一面没有多久,但周祈溪却说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素月宗那么多弟子,为什么拼死,都要在山河风云榜上布阵。

    周祈溪的回答是,她将盛繁时代灭世之祸的历史,以阵为依,记录在了山河风云榜上。

    谢仞遥抬头望天,此时风平云静,丝毫不见山河风云榜的踪影。

    周祈溪说了素月宗集体赴死的目的,却没说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该怎么开启呢?

    如果阵法可以开启,灭世之祸在山河风云榜上重现,介时五大陆所有修者凡人,都能亲眼看到那场惨剧,自然不会有人再不信了。

    但怎么开启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谢仞遥一无所知。素月秘境已塌,他又不可能重回里面一趟,因此只能从燕衔春入手。

    “李良,”谢仞遥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谢仞遥垂眸看去,就见窗户外,有个高个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好脾气地道,“主子喊你过去。”

    谢仞遥来小竹楼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小竹楼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有了印象,特别是这个高个男人——姜微知,燕衔春的亲信,应当是小竹楼还不存在时,就跟在他身边了。

    这一个多月来,每个进来小竹楼的人,都被燕衔春单独叫过去问过一次话。

    今天终于轮到谢仞遥了。

    谢仞遥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他大摇大摆地从小竹楼里出来,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裳,头抬得高高的,仰着个下巴尖,跟在姜微知身后,问道:“主子叫我过去,是不是要交代我办那件事了?”

    姜微知身形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轻声问道:“什么事?”

    谢仞遥从鼻子了哼了一声:“你成日跟在主子身边,还不知吗?主子把我们召集起来,过几日,就要离开青霭大陆,去办件大事,让修真界瞧瞧我们的本事了吧?”

    他很懂地道:“听说这事谁办得好,谁就能先得到天道机缘呢。”

    姜微知听完半晌道:“李仙长到是消息灵通。”

    谢仞遥听见他这么说,便确定燕衔春这事怕是不准备瞒多久,应当是这两日就要放出确切消息了。

    谢仞遥面上装出一副对仙长这个称呼很受用的表情,故作谦虚道:“无非是我讨人喜欢,大家有事,都喜欢与我说罢了。”

    姜微知轻笑一声,未对他这话作出回应,他停住脚步,抬手道:“李仙长,到了。主子就在里面,您进去就是了,我就在外面候着。”

    谢仞遥矜持地嗯了一声,对他摆摆手,一推门,进了眼前的小竹楼。

    甫一进去,谢仞遥就察觉到这座小竹楼被施了灵阵,他关上门,霎时间,外界的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竹屋内,寂静得像一座坟场。

    怕是屋里的任何动静,外面也听不见丝毫。

    谢仞遥一进来,站的地方是个堂屋,他抬头看了一圈,和自己的竹楼布局没什么区别。

    唯独不同的是,这堂屋左边,设着一座紫云团花的曲屏,隔断了堂屋,里面似乎是个厢房,谢仞遥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细微的声音。

    燕衔春应当就在里面了。

    谢仞遥抿了抿唇,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他微微垂着头,一过了屏风,就听见动静不见了。

    随即,一道视线投在了谢仞遥身上。

    谢仞遥屏息凝神,小步上前,丝毫不复方才在姜微知面前的自大,将掐媚的样子拿捏得活灵活现。

    一直等到看见紫檀木的床沿了,谢仞遥才停下脚步。

    那床沿上,垂着一道深红的衣摆。

    谢仞遥盯着那衣摆,很高兴地叫了一声:“见过主子。”

    许久,衣摆动了动,床上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抬起头来。”

    谢仞遥顿了顿,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狭长漆黑,但冰冷的眸。

    广袖下的手一点不颤,谢仞遥看着燕衔春,弯起了一个高兴中夹杂着胆怯的笑。

    燕衔春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两圈,突然笑了笑,他道:“再走过来些。”

    谢仞遥听话地,一直走到了床边。

    下一瞬,他手里一重,谢仞遥低头看去,掌心里竟多了一个话本子。

    床上传来一声轻响,燕衔春竟是躺了下去,谢仞遥听见他道:“我要睡觉了,给我念会儿话本子吧。”

    谢仞遥:“……”

    但“李良”这人定然不会拒绝,谢仞遥还是打开了手里薄薄的话本。

    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他呼吸静了一瞬。

    话本子第一行写道:

    燕衔春,悬钟大陆临风城人士。

    第96章

    燕衔春,青霭大陆临风城人士。

    他父母是临风城一凡人大户人家的家生仆,燕衔春作为他们的儿子,本来也应当是从小为仆, 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但在他五岁时, 父母却死了。

    谢仞遥读到这里时,不由得瞥了床上的燕衔春一眼。

    燕衔春四平八稳地躺在那里,闭着眸,呼吸平缓,听到自己爹娘死了的过往,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

    谢仞遥收回视线,翻开话本子继续念了下去。

    等他看到下一页,顿时明白了燕衔春为什么这么平静。

    他的爹娘,是被他自己给杀死的。

    燕衔春五岁时, 身体里出现了灵根。

    一般修者, 如若可入道, 十岁左右,身体里就会辟出识海,出现灵根。

    极大多数修者是双灵根, 顶好的是单灵根,再不济也有三灵根, 最差的, 便是像谢仞遥这样,是个五灵根。

    五灵根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但燕衔春的灵根,却在五行之外。

    他的灵根是黑色的。

    众所周知,天地之间万物,都逃脱不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灵力自然也分为五行运转于空气之中。入道之人,可根据自身灵根,去汲取相应行道的灵力。

    例如一个人如果是水灵根,那么他在河海旁边修炼,自然比在深山里修炼要好,下雨之时修炼,自然比艳阳高照时修炼要事半功倍。

    但世间一切阴阳平衡,有归属五行的纯净灵力,自然淆杂灵力。

    这些灵力里脏东西太多,被灵根吸收后,坏处远远比好处大,普通修者,万万是不愿意去吸收这些灵力的。

    燕衔春的灵根,则可以。

    或是说,他的灵根,就是为了吸收这些脏的灵力所存在的。

    他无法吸收干净的灵力,只能炼化含着杂质的脏污灵力,灵根影响主人,一直炼化脏污灵力,这样的修者,往往也都是性情暴戾,无恶不作。

    甚至有大乘期的大能断言过,这样灵根的孩子,是天生坏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之诛杀于摇篮。

    所幸这样的灵根很是稀少,哪怕是灵力充沛的盛繁时代,有记录的,也不超过十个人。

    灭世之祸后,如今肃霜时代,谢仞遥知道的这种人,也不过此时燕衔春一人。

    更多的修者,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灵根的人存在,谢仞遥对此能有所了解,还是因为有王闻清这个盛繁时代的师尊。

    燕衔春辟出识海,生出黑灵根的第一天,就杀了自己的爹娘。

    随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屠尽了那家大户人家。

    杀光府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燕衔春离开了那家府邸。

    五岁的孩子冷静地穿过一府邸腐烂恶臭的尸体,临走之前,周密万分地送给了府邸一场大火。

    于是一切被毁尸灭迹。

    燕衔春离开后,最开始想的,是拜入各大宗门,得到资源,和正常弟子一样,好好修炼。

    但他的灵根太过特殊,不明白的小宗门不敢收他,明白的大宗门不杀了他,已然是仁慈。

    “这里写得不好,”床上,燕衔春突然出了声,打断了谢仞遥念话本子的进度,“那些清楚内情的宗门,都要杀了我,但他们太蠢,当时我不过只是一个黄口小儿,都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谢仞遥没接他这话。

    燕衔春也不多说,只道:“继续。你念书的声音好听,我很喜欢。”

    谢仞遥便垂眸继续念。

    燕衔春从五岁一直游荡到十一岁,一个宗门也没拜进去,但手上的人命,已经快有了百条。

    在他杀第一百个人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散修。

    散修围观了他杀人的整个过程,最后来到燕衔春身边,他蹲下身来,去看面前孩子没有什么人性的眸,笑问道:“为什么杀人?”

    十一岁的燕衔春伶仃瘦小,但仰头看过来,像呲着牙的野狼。

    他给出了一个很平常,每个孩子都会说出的答案:“好玩。”

    有的孩子觉得吃零嘴好玩,有的孩子觉得捉鱼上树好玩,燕衔春觉得杀人很好玩。

    人命是他的玩具。

    燕衔春向来觉得,没有什么比天生坏种这个词更适合他了。

    哪怕他没有生出黑灵根。

    燕衔春三岁开始记事,他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他三岁时,被娘亲抱在怀里时,他会紧紧搂住娘亲的脖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胸/脯上。

    府上有人看到,笑着打趣燕衔春:“你这小娃娃,都三岁喽,还要找娘喝奶哦?”

    燕衔春娘亲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扶了扶燕衔春头顶,话里头暗暗炫耀到:“没法子,这孩子亲人。”

    燕衔春脸贴着娘亲胸/脯,听着里面传来的一阵一阵,有力强壮的心跳,红艳艳的嘴,弯出来了一个愉悦乖巧的笑。

    在外人看来,是这个孩子害羞了。

    但只有燕衔春自己明白,他听了这么多日子,终于听明白了,要从哪里捅进这柔软胸/脯里,才能让那心跳不不跳。

    多好玩啊。

    散修听他这么回答,笑意更大了些。他抬头,摸上燕衔春头顶,趁着燕衔春没有反应过来,手狠狠地往下一摁,一直摁到这小狼崽低下头,弯下腰来,才温柔道:“我很喜欢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尊?我教你怎么杀更多人的法子。”

    燕衔春在他掌心里疯狂挣扎,他嘴唇呲起,眉毛愤怒地抻起来,一双眼死死地撑到最大,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粗吼。

    但散修面不改色,他将燕衔春当只狗来训,一直训到燕衔春这条猎狗不再有力气反抗,在他掌心里显现出柔顺的力道,恭敬地叫他:“师尊。”

    燕衔春在散修身边,当了二十年最听话的狗。吃最少的饭,为他干最脏的事。

    直到散修被他杀死。

    散修是死在床上。

    他死时,身下还压着个人,他自己因为太愉快,甚至被燕衔春杀死那一瞬,大汗淋漓的脸上,又攀登至了一个高峰,满是神仙般的快活。

    燕衔春这些年,杀的人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数,还第一回见有人被杀时,是这个表情。

    他蹲下身来,注视着自己这个师尊临死前的神态,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多快活的事,能让他这个向来警惕的师尊,轻易地死在自己刀下。

    燕衔春野兽般的眼睛,挪到了他身下已经被吓呆了的女人身上。

    燕衔春缓缓伸出手,摸上了她裸/露的肩膀。

    和想象的不一样,燕衔春摸到了一把已经凉透了的,黏腻的汗。

    燕衔春心中泛上恶心,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他缓缓抽开手,还是不理解。

    燕衔春不能接受自己有不明白的事情。

    他随手将刀刺进女人脖颈,想了想,觉得应当是女人还不够美。

    想明白了这一点,燕衔春不再留恋,他扛着刀出了装有两具尸体的屋子。

    屋外是个荒凉的地界,漫天起起伏伏的土丘里,只坐落着燕衔春身后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靛青的飞檐下,大红的酒幡在狂风里猎猎作响。

    燕衔春重新挺直了脊背,慢慢走远。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要抗最锋利的刀,去娶最美的新娘。

    谢仞遥合上了话本子的最后一页。

    床上,燕衔春似乎已经深深睡去。谢仞遥看了他一眼,弯腰想将话本子放到床边。

    话本子刚碰到床沿,床上的燕衔春就睁开了眼。

    他与俯身的谢仞遥对视上,黑漆漆的眸中,清醒无比,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谢仞遥后退一步,仰慕中搀着几分畏惧,夸赞道:“主子好厉害。”

    他对这个故事没什么感受。

    现在的谢仞遥,除了王闻清的遗志和顾渊峙,已经很少再对什么人什么事有感受,产生什么波动了。

    燕衔春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他又问道:“你见过什么美人吗?”

    谢仞遥挠了挠头,憨笑道:“回主子,我这样的,能有什么美人愿意看我呢?”

    燕衔春坐起身来,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了两圈,颔首道:“也是。”

    他屈起一条腿,突然道:“我觉得,落琼宗宗主不错。”

    谢仞遥袖子下的手一颤,面上眼珠转了转,呵呵道:“小人没见过。 ”

    “你说,”燕衔春微微压下眉心,看向谢仞遥,笑道,“我去娶他,他会同意么?”

    燕衔春不等他回答,又道:“我是山河风云榜第一,长得也不算差,如果他愿意,他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他跟前,哪怕是天道机缘,我都可以分与他一半。”

    “我会对他温柔忠贞,对他一往情深,只要他愿意做我的新娘。”

    燕衔春抬了抬掌心,在虚空里,对着谢仞遥站的方向按了按。

    他愉快道:“我们两个情比金坚,白头偕老,话本里,令人羡艳的眷侣,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看向谢仞遥,轻声问道:“你说,他会同意吗?”

    谢仞遥看向他。

    他看着燕衔春,却突然地想起了一些人。

    他想起了尚正阳,他躺在棺材里,死得不明不白。想起了赵枫,谢仞遥亲手感受着他柔软的躯体渐渐变得冷硬,手边散落着他珍惜的、死气沉沉的白猫。

    他还想起了天道机缘下,金屏山的三个师姐,她们胸膛空荡荡。

    谢仞遥笑了笑:“我不知道。”

    他若和燕衔春谈情说爱,谁来在意这些人的生死呢?

    第97章

    钟鼎宗, 十万大山最深处。

    常旭跟在一个高个男人身后,缓步往前走着,不敢多瞧什么。

    顾渊峙说来寻他商量事, 常旭是万万不信的。

    自从那夜他被那个神秘人逼得交出了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后, 第二日下午,他就被顾渊峙捉进了十万大山里。

    彼时顾渊峙势力还没有如今这么厉害,但常旭还是被他在十万大山里关了整整半个月。

    常旭低下头,牙关紧紧咬着,不由地打颤。

    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忆,他那半个月里经历的事情。

    到最后,他能离开,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钟鼎宗宗主, 吴林春亲自来求的情。

    自此一别二十年, 现下重新入山, 常旭只觉得,顾渊峙成长的,太可怕了些。

    他跟着高个男人一路过来,踏入顾渊峙真正的地界后,只见五十步一岗,每个岗楼上,都值守着一位至少是金丹期以上的修者。

    这段日子,山河风云榜第一燕衔春招兵买马的消息传遍五大陆,常旭也听闻有不少散修,前往投奔。

    但去燕衔春那里的散修, 金丹期以上的很是寥寥。

    常旭心中估摸着,怕不是五大陆大半金丹期以上的散修,都在顾渊峙这里了。

    比如他身前的这个高个男人,就是一个元婴期的修者。

    “到了,”前面,高个男人在一个洞府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礼数周全地一伸手,“常峰主请进,主子就在里面等着您。”

    常旭此时虽如案板上的鱼肉,但到底经历颇多,至少面上还存着从容,他温和道:“我知道了,多谢这位小兄弟。”

    但常旭的从容,进了洞府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很大的洞府,没有凿窗户,猛一进去,只觉阴冷无比,不像人住的地方。

    上回常旭进来时,还没有这个洞府,他在门口站定,朝里面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被凿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坑。

    这坑乍一看上去,像是沐浴用的水池,但常旭一眼扫过去,自然知道这水池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他不敢在门口多耽误,正要抬脚往里走,就听见了一道声音:“就站那,别弄脏了地。”

    是顾渊峙的声音,常旭定住身子,抬头往里面瞧去,就看见洞府最深处一个石床上,正坐着一个雄伟的身影。

    但因洞内光线实在暗淡,将他和山洞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只有眼睛,折射出些冷漠的光。

    常旭被他一瞪,浑身一凉,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却理所当然的想法——这分明是一条盘在自己洞府里的龙。

    “我叫你来的目的,你应当已经清楚了,”顾渊峙淡淡道,“我要洗最后一回的血。”

    最后一次洗血和前四次洗血有所不同,所需的时间极长,常旭当年算出来的时间是半年。

    整整半年的时间,又有随时可能丧命的凶险,这也是顾渊峙一直不愿意进行最后一次洗血的原因。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开始,”顾渊峙抬眼看过去,“我要你守在这里,帮我成功渡过最后一次洗血。”

    他将成功二字咬得很重。

    常旭咽了一口唾沫。

    “洗血成功,往事一笔勾销,”顾渊峙笑了笑,“不成功,这十万大山,你就别想出去了。”

    “常峰主,成交吗?”

    常旭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稳住颤抖的声音,不得不应:“成交。”

    常旭出去后,顾渊峙低头,微微松开了拢着的手掌,霎时间,柔和明亮的光从指缝里穿透黑暗,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掌心里,是一块大半个手掌大小的玉。

    和平常的玉不一样,这玉呈乳白色的质地,偏又极透亮,泛着莹莹的光,中间竟晕着一弯罕见的初荷粉。

    这么躺在人手心里,清澈得像一汪寒潭,稍不注意,就能从指缝里流走了似的。

    它被顾渊峙从数十万块玉中挑出来,又被他放在灵力纯净的极地万丈冰湖底养了五十年,才养出这份冰魄玉骨的盈盈来。

    顾渊峙拿出楟钻,低着头,极为耐心的,一点点去将玉琢出他想要的形状。

    谢仞遥皮肤白,想象着他戴起来的样子,顾渊峙就觉得喉咙干得厉害。

    等他最后洗血完成,玉也就琢完了,他带着去找谢仞遥。

    谢仞遥再怎么对他,他都不会放手了。

    一直到外头天都暗了下来,顾渊峙才收了手中已经有了雏形的玉,喊了一声:“齐光。”

    话音落,洞府口就多了一个人,正是今天带着常旭过来的高个男人。

    他站定垂首,等着顾渊峙吩咐。

    顾渊峙对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一刻钟后,齐光从洞府出来,便和一个人一道,离开了十万大山。

    *

    谢仞遥没什么要收拾的,他从自己的小竹楼出去,就见门后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许多修者。

    这些修者见他出来,顿时静了一瞬,朝他看来的目光里,各种情绪都有,其中不服与鄙视居多。

    尤其是另外五位金丹期的修者。

    谢仞遥尽数当作没看见,他得意地站在那里,倨傲地等着不远处的姜微知朝他走来。

    姜微知在他面前站定,笑着道:“李仙长,人已经到齐,我们可以走了。”

    谢仞遥高高在上地问:“主子呢?”

    姜微知知无不言:“主子已经先我们两个时辰就出发了。”

    谢仞遥半晌,悠悠地嗯了一声。

    他那日给燕衔春念完话本子,燕衔春第二日,便向整个小竹楼公布了他们要前往悬钟大陆,去办一件事。

    并指定了谢仞遥负责这件事。

    谢仞遥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法,便是燕衔春在怀疑自己。

    但他孤身在敌军中,连只灵鹤都轻易送不出去,只能小心再小心。

    “本仙长知道了,”谢仞遥点了点头,一挥手,“都跟着本仙长出发吧!”

    以谢仞遥为首,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朝临风城停着飞鱼船的港口行去。

    从青霭大陆到悬钟大陆,乘坐飞鱼船,要十天的时间。

    飞鱼船上平安无事,十日之后,谢仞遥一行人到了悬钟大陆。

    “李仙长带着诸位仙长跟我来,”姜微知看样子比谢仞遥知道的要多,他笑道,“主子坐的不是飞鱼船,比我们早到两日,我领着诸位过去。”

    谢仞遥应了,跟着姜微知朝燕衔春落脚的地方赶去。

    但随着越往悬钟大陆深处走,谢仞遥越觉得景色熟悉,直到姜微知带着他们路过了一个酒肆。

    谢仞遥站在酒肆里,往前看去,看到了他熟悉无比的一个地方——落霞山脉。

    “主子说落霞山脉很大,虽然有落琼宗的追杀令,但他就在落琼宗,落琼宗还寻不见他,也很好玩。”姜微知见谢仞遥满脸震惊,笑着与他解释道。

    他说完又补充道:“但人多毕竟不方便,主子说让诸位在城里先随意找个地方歇息,等要办事了,自然会招呼诸位。”

    他看向谢仞遥,谦卑道:“李仙长也是如此,但主子说,您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让小人跟着服侍您。接下来这些日子,李仙长随时吩咐小人。”

    谢仞遥呵呵一笑:“自然自然。”

    燕衔春肯定是怀疑他了。

    谢仞遥敛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再抬眸时,冷光变成了被特殊照顾的得意,谢仞遥兴冲冲地道:“那小姜,咱们走吧,去找地方先安顿下来。”

    这回跟着燕衔春来悬钟大陆的人,并不算多,拢共只有二十个。

    至于要办什么事,燕衔春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谢仞遥便只能等着。

    谢仞遥本想给李仪和白棠送出点消息,但姜微知实在无处不在,谢仞遥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挑不出一点错的笑脸,于是只能作罢。

    直到十天之后,姜微知对谢仞遥道:“主子准备好了,李仙长带着他们,跟我来吧。”

    姜微知并没有带他们前往落霞山脉,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一直走了小几百里,才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片竹林里的空地。

    谢仞遥看着这处,只觉有些熟悉,但他来不及细想——空地里设着有一座小亭,燕衔春就坐在那里,正朝他们望了过来。

    见他们来了,燕衔春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诸位,我此番选了你们来,并非是为了让你们办事。”

    他微微一笑:“是为了让你们一起来,共享天道机缘。”

    此话一出,空地上静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燕衔春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欢呼,等人群自己静下来后,他才道:“但是,天道机缘,也并非人人就能够得的。”

    “想得到天道机缘,自然要对天道表示忠诚。”

    “主子,怎么表示?”人群中,顿时有迫不及待的人问道。

    燕衔春微微一笑:“很简单。”

    “这里面,有个宗门,”燕衔春指了指竹林掩映的深处,“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布阵炼化了它,这宗门里人的灵力,便为你们所有了,能吸收多少灵力,权看你们出了多少力。”

    对于他这番话,众人回应的,却是良久的寂静。

    半晌后,才有人道:“啊?”

    什么叫炼化,炼化一个宗门吗?

    修真界有抢宝的杀人的,但却还从未有炼化人的,所有人听到这个说法,下意识地不是高兴,而是心底发凉。

    炼化人,抢夺其修为……

    多可怕啊。

    今日你炼化他人,谁又能确定,明日你不被他人炼化?

    燕衔春将他们的惊恐尽收眼底,他笑意不变,张开双臂,高声道:“诸位,天底下灵力便只有那么多,尽数是天道所赐。我们的灵力,如若天道想,便可随意收走。而如今,天道将这个权利,分给了你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天道机缘吗?”

    “这次的炼化,便是对天道表明诸位的忠贞不渝,从今往后,你我皆是天道之子,想取谁的灵力,便取谁的灵力。莫说金丹期,只要炼化的多了,洞虚大乘,不也唾手可得?渡劫成仙,更是指日可待。”

    “而诸位选择了我,”燕衔春微微垂眸,笑道,“我便能给诸位保证,只有我的人炼化其他人,没有其他人能杀我的人。”

    他这番话说完,已经有大半的人,眼底惊恐褪去,变成了狂热。

    是啊,修炼之路往上爬,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如今有个通天大道摆在面前,道上一片光明,伸手就能渡劫成仙,谁会不想去呢?

    至于人命,只能怪被杀的人,自己倒霉了。

    谢仞遥站在人群里,眼底深处愈发森冷。

    他终于知道,真正的天道机缘是什么了——让他们自相残杀。

    老法子,但百试不爽。

    “李良,姜微知”燕衔春视线突然落到谢仞遥身上,温和道,“你们跟我来。”

    谢仞遥收起眼底的冷意,面上摆出一副高兴模样,跟着燕衔春朝竹林深处走去。

    三人没有走多长时间,燕衔春就停住了脚步。

    谢仞遥看清不远处的宗门后,脸色却突然白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熟悉这里了。

    “这个宗门叫玄云宗,是个小宗门,你们应当没听说过,”燕衔春像是没有看见谢仞遥一瞬难看的脸色,他笑道,“李良,这次布阵,便由你负责吧。”

    谢仞遥自然是听说过玄云宗的,虽然他只来过一次。

    但玄云宗宗主的儿子,无数次拜访过落琼宗,也曾抱着一株长尾仙草,小心翼翼地问谢仞遥要不要。

    那时少年眼中欲说还休的情意,谢仞遥并非感受不到。

    他叫梁磐,眼前的小宗门,是他的家。

    第98章

    谢仞遥低头, 有些激动地道:“主子放心,这件事,小人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如果刚才他还想把这事推掉了的话,那么现在谢仞遥,就一定要接下来这件事了。

    只有他主办,才能有机会从中做手脚, 让玄云宗安然无恙。

    燕衔春说给他们五天的时间。

    五天的时间并不长,谢仞遥花了一天时间, 完全掌握了燕衔春给他的阵法。

    所谓的炼化,就是在玄云宗外布阵,阵法类似他们在金屏镇时被困的阵法。五日后阵法启动,玄云宗会被白雾吞噬,这些白雾被吸入体内,则能使修者十二经脉堵塞,以致不能使用灵力。

    而谢仞遥一众人,吃了特殊的灵丹,不但能在灵阵中视物和用灵力,介时杀了哪个人,还能靠灵丹,凭借着灵阵的运转,将那个人的灵力修为,转移到自己身上。

    杀的人越多,得到的修为就越多,也就是燕衔春话中的,谁想多收获, 便就多出力。

    谢仞遥指尖点在阵法图纸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本想在阵法本身做一些手脚,让阵法徒有白雾。到时阵法启动,玄云宗几百人既能在阵法中看得见,又能动用灵力,面对燕衔春带来的这二十多个人,是肯定能应付得了的。

    但这个阵法布置得太巧妙了些,谢仞遥一天时间,只能琢磨透怎么布。至于怎么改,竟一时无从下手。

    “李仙长,”姜微知坐在旁边,见他发呆,开口问道,“是哪里不懂吗?”

    谢仞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这个阵法,是谁研究出来的?”

    “这个啊,”姜微知笑道,“这是我一朋友的道侣,她于阵法一道上颇有研究,主子手里面的大多阵法,都是她提供的。只不过他们近来在游历五大陆,暂时无缘得见仙长您了。”

    “说得这么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我既然与主子说了我精通布阵,区区一个小阵法,又怎么会看不懂”谢仞遥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纸,在姜微知眼前狠狠地摇了摇,“走了,等本仙长的好消息吧!”

    姜微知没有起身,微笑注视着他离开了屋子。

    他们此时是在玄云宗旁小城的一家酒楼里,谢仞遥离开后,姜微知身后的屏风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了一个人。

    姜微知见他出来了,连忙起身。

    燕衔春堂而皇之地坐了下去。

    谢仞遥离开时,推开的门还在晃着。燕衔春盯着那点晃动,轻声道:“我给过他机会,对吗?”

    给过他选择当他漂亮新娘的机会。

    姜微知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不敢说话。

    “微知,”燕衔春喊他的名字,“如果你的小白鸽不听话,你会怎么办?”

    姜微知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用笼子关起来?”

    “非也,”燕衔春笑出了声,“太倔强的鸟,哪怕把他关在笼子里,他也会想尽办法飞出去,哪怕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姜微知适时问道:“主子有何高见?”

    “算不上高见,”燕衔春低头,把玩着掌心里的玉环,“如果是我,就先将他的翅膀拔了,再养在手心里,让他只能依靠我,日日喂养。”

    “直到他爱上我。”

    良久的无声后,姜微知低声道:“主子仁慈。”

    *

    一天用来掌握阵法后,留给谢仞遥布阵的时间,便只有四天。

    他既要将整个阵法完成,又要在燕衔春的监视下,想出办法在阵上动手脚,因而忙得得不到片刻喘息。

    四天的时间转瞬即过,谢仞遥在第六日曙光升起的那一瞬,完成了阵法的最后一笔。

    谢仞遥收笔的那瞬,只见眼前阵法闪过一丝内敛的白光,随后,便隐入了地下。

    肉眼看去,再寻不到踪迹。

    “禀主子,好了。”谢仞遥站起身来,走到燕衔春身边,将手里的戒指递给了他,“将戒指放在阵眼处,即可启动大阵。”

    “很好,”燕衔春却没有接过戒指,他温和笑道,“这阵是你布的,启动大阵这事,便由你去吧。”

    谢仞遥怔了一瞬,抬手伸到燕衔春面前,笑嘻嘻地道:“主子,丹药。”

    燕衔春笑意更大了些。他不是个笑脸,因眼睛狭长,越笑,那笑便愈发地像浮在表面,暗潮涌动着些森凉。

    燕衔春就这么笑着,递给了谢仞遥一颗丹药。

    谢仞遥吞了丹药,抬脚往远处走去。

    整个大阵的阵眼,被他设在了玄云宗宗门处。

    玄云宗是个小宗门,拢共不过四五百人,这样的宗门,门中弟子天赋往往不高,宗门对他们,也只要求安安稳稳地活着,因而和大宗门弟子比起来,对于危险,便懒散迟钝很多。

    以至于谢仞遥这些人围着他们宗门布阵了四日,不过稍作隐藏,就没有一个玄云宗弟子察觉。

    谢仞遥将阵眼高调地设在宗门处,本以为这样会引来警惕,结果愣是没一个人来问问他在干什么。

    收起心中的无奈,谢仞遥走至玄云宗宗门口,俯身将戒指放在了门前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圆形凹陷里。

    大小和他的戒指严丝合缝。

    谢仞遥将戒指放下去的下一瞬,玄云宗半里外,无数纷杂复杂的线条一瞬浮现,不过几个呼吸间,线条就已相互连接。

    一个包围整个玄云宗的大阵,启动了!

    无数白雾自大阵中涌出,疯狂地向玄云宗里侵蚀而去。

    而宗门里,这时才响起了些诧异的惊呼声。

    谢仞遥站起身,朝着燕衔春的方向走回去。他今日穿了一件有腰封的衣裳,棕色的腰封正中央,嵌着一颗平平无奇的黑色圆宝石。

    只有指甲盖大小,阳光拂过,流光乍现。

    这颗圆宝石,也是王闻清储物间里的东西。

    唯一的作用,是能记录画面。

    谢仞遥边走边扬声道:“主子,大阵启了。”

    白雾已经开始蔓延,许是丹药的作用没有发挥那么快,燕衔春站在最前头的面容朦朦胧胧,却遮不住他的笑意灿烂:“多谢谢宗主了。”

    谢仞遥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一刹那,谢仞遥压了眉眼,属于“李良”的讨好,霎时烟消云散。

    燕衔春身后,还有不明白的修者问道:“谢宗主,什么宗主?”

    “当然是落琼宗的谢仞遥谢宗主了,”燕衔春微微侧眸,耐心跟他解释道,“对我们下达了追杀令后,又不辞辛苦地潜伏了进来,若不是我发现了,今日你我,怕不是要被谢宗主玩死呢。”

    燕衔春这番话落后,他身后,不少人看向谢仞遥的眼神,已经带有了杀意。

    他们决定留下来,跟着燕衔春干这件事时,比谁都清楚这种杀人取灵力这种行为暴露后,将会迎来多少宗门的追杀令。

    既然不想这种作恶多端的事情暴露,那就只能……杀了谢仞遥了。

    “不过无妨,”燕衔春又道,“我给谢宗主的,是残次品丹药。”

    他意有所指地道:“诸位,谢宗主可是元婴期。”

    随着他这话声落,人群中,三个平日里就瞧谢仞遥不顺眼的金丹期修者,吞了手里的灵丹,便朝谢仞遥围杀了过来。

    谢仞遥不欲与他们纠缠,掠足朝玄云宗里退去。

    跟着谢仞遥一起变了脸色的,还有十里之外的两个人。

    齐光见到谢仞遥被逼退进灵阵的那瞬,便扭头对身边的人道:“你快走远些,布传音阵,告诉主子人有危险。”

    他身旁的人,竟和他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闻言急道:“可是哥,主子在闭关。”

    顾渊峙洗血一事,除了他和常旭还有齐光知道外,对其他人只言在闭关,便是齐光的双胞胎弟弟齐暗,也不知内情。

    “主子说了,这人但凡有一点危险,都要叫醒他,”齐光抬手,朝着齐暗的头狠狠揉了一把,“有哥在这里,你快去。”

    那厢,谢仞遥退进去玄云宗后,不理会那三个金丹期修者,而是转身就走。

    大阵已经完全启动,谢仞遥抬眼望去,能隐隐约约看清眼前一尺内的东西。

    看来燕衔春怕他对丹药起疑,虽是残次品,但到底有些用。

    不用再伪装,谢仞遥一揉脸,恢复了原来的样貌,直奔玄云宗主山的大殿里去。

    他这四日,除了布阵,也夜探过玄云宗几次。

    玄云宗不算大,四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谢仞遥将其中的路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按照记忆上了主殿,推开门,果然就看见了梁磐爹娘——谢仞遥观察得没错,每日晨曦时,梁磐爹娘就会来主殿,准备早课。

    “看不见没关系,”没时间废话,谢仞遥开门见山道,“灵力还能使吧?召集全宗弟子,跟着我去一个地方。”

    面对这个突然闯进来,却沉稳冷静的陌生人,粱珣身为一宗之主,此危急时刻,他只用了一个呼吸,就决定相信这个年轻人:“好。”

    身为宗主,粱珣自有召集弟子的法子,在谢仞遥的催促声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玄云宗长老加上弟子,一共五百三十一人,就已尽数聚集在了主殿前。

    “前面的人牵着后面的人手,”谢仞遥对站在最前头的梁磐伸出手,“跟我走。”

    茫茫白雾中,所有人由谢仞遥带领着,手拉着手,安静有序而快速的,朝玄云宗后山走去。

    一直到了一处废弃的宅院。

    一进院子,眼前顿然清晰开阔起来。

    守在院门口,眼见着最后一个弟子进了宅院,谢仞遥心里,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留一处能看清楚的地方、削弱白雾,让阵中人吸入后,不被堵塞住经脉,还能使用灵力。

    是谢仞遥不眠不休四天,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院子虽然很大,但乌泱泱地挤了五百多人,到底显得拥挤。

    此时这五百人,尽数看向谢仞遥。

    谢仞遥正要说什么,就感受到身后院门外的白雾里,飞进来一个人。

    那人拿着剑,剑意如虹,含着杀意,直砍向他脆弱的后颈。

    谢仞遥心中亦有怒气,面对着这道剑意,拂雪出现在他手里,谢仞遥转身,避开要害,抬手就迎了上去。

    但转过身的那瞬,他看清了来杀他的人的面容。

    拂雪剑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空门大开,被剑尖捅进肚子的那瞬,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声音不由自主地带着柔软,喊出了一个名字:

    “卫松云。”

    第99章

    “我师尊给我起的名字,你也配喊?!”卫松云目光极冷,看向谢仞遥的眼里翻涌着深深的恨意。

    腰间的痛刺醒了谢仞遥,来不及弄明白卫松云眼中的恨意, 谢仞遥掠足往后一退, 手腕一翻,拂雪就打歪了卫松云的剑。

    卫松云不放弃,转眼又要提剑杀来,谢仞遥身后,玄云宗宗主却是直接出手了,磅礴的灵力压下来,卫松云一个还未金丹期的修者,立马被压的动弹不得。

    他应当是看出了谢仞遥和卫松云是故识,因而对卫松云镇压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他虽然不能动了, 但却不至于受伤。

    粱珣问谢仞遥道:“小兄弟, 你无事吧?”

    谢仞遥反应得快, 卫松云的剑,只刺进了他腰腹剑寸许。往嘴里扔了一丸止血的丹药,谢仞遥对粱珣道:“无事。”

    他指尖一闪,手里就多出来了一条绳索,他走到卫松云身边,将绳索扔到他身上,下一瞬,绳索便自动穿过卫松云胳膊和腰腹,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那里。

    卫松云死死盯着他,看他过来,便破口大骂道:“你杀死了我师尊,抢了他的宗主之位,还有脸活着!”

    谢仞遥低头向他看去,许多年不见,卫松云整个人黑了许多,他穿着一身武夫的短打,打眼瞧去,一副被风霜浸过的粗糙。

    再寻不见一丝王闻清还在时,他在落琼宗时那副青衫打马,侧帽风流的书生模样。

    卫松云本骂他骂得兴致高起,正要再捡什么难听的话往谢仞遥身上扔,但一抬眼,就瞧见谢仞遥站在他眼前。

    他发是白的,一张脸因为这几天的劳累,也是苍白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淡的像没什么波动的白水。

    唯独腰间的血,是刺眼的红。

    卫松云不知为何,竟不敢去看他腰间被自己刺出的伤。他视线避开谢仞遥的伤口,被他看着,骂了一会儿后,突然就骂不下去了。

    谢仞遥一直等他自己不骂了,才淡淡地道:“这绳子是灵器,你越挣扎就捆得越紧。”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卫松云,抬头向院门外的白雾瞧去。

    看向院门外的那霎,谢仞遥的目光,就冰冷得骇人。

    他绝不能忍受,别人拿他身边人,来当对付他的棋子。

    似乎感受到了谢仞遥的目光,燕衔春的声音响了起来:“别这么瞧着我,有兴趣做个交易吗?”

    声音离他很近,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不过这么点时间,燕衔春已经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了,现在就在门外。

    谢仞遥听见燕衔春带着笑地道:“你现在废了自己灵根出来,我可以放过里面的人。”

    谢仞遥压根不信他这鬼话,他转身,超梁珣走去,对他道:“梁宗主,外面那个人,我出去支走,你们就在这里面待着,会没事的。”

    梁珣应了一声后,见谢仞遥转身就要走,连忙喊了一声。

    谢仞遥转身,看见梁珣虽面色踌躇,还是问道:“外面那个,是燕衔春吗?”

    谢仞遥没有瞒他,颔首道:“是。”

    梁珣又哎了一声,面上露出了沉思之色,随后转过身去,握住了身旁夫人的手,声音里有些沉重:“看来落琼宗和金屏山说得,是真的了。”

    玄云宗这样的小宗门,对抗燕衔春,根本没有多少反抗之力。

    谢仞遥听见他这么说,以为他在害怕,便想着赶快离开,引开燕衔春,让玄云宗众人放心。

    但他刚转身,就又被粱珣叫住了:“小兄弟,你别这么急啊!”

    他快步走过来,直接拉住了谢仞遥衣袖:“我听方才的意思,你应当很熟悉燕衔春,那你看看,我们玄云宗,能有帮上忙的地方吗?”

    谢仞遥没成想他喊住自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时愣在了那里。

    不怪谢仞遥惊讶,他在潜伏进燕衔春身边前,曾用一个月时间拜访了那么多的宗门,这些宗门虽都比不上金屏山这种顶尖宗门,却也都是能震慑一方的大宗门。

    这些宗门,听见了燕衔春的名字,要么不相信,要么唯恐避之不及。

    谢仞遥不曾想到,一个只有五百多人的小宗门,会有敢于对抗燕衔春的勇气。

    粱珣见眼前这个格外漂亮,却很冷淡的年轻人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嫌弃玄云宗,连忙道:“我们宗门虽小,但到底有些保命的法子在的。”

    谢仞遥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会很危险,非常危险。”

    “我明白。”粱珣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就转过了身,朝看着他们的五百多双眼睛挥了挥手,“我和这位小兄弟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想出一份力的,举起手来。”

    谢仞遥也抬眼看去,就看见不过片刻,五百多人,就零零散散地举起了小半的人。

    再一个眨眼的工夫,剩下的大半数人,也都将手举了起来。

    “你瞧,”梁磐有些骄傲地道,“玄云宗虽然小,但招进来的弟子,都是有骨气,危难时,愿意出一份力的人。”

    谢仞遥看着这一切,眼睫颤了颤,认真看向梁磐,珍重道:“多谢宗主。”

    他这声道谢说完,粱珣还没来得及应答,院门外,就响起了一声嗤笑。

    这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实在忍不住,才笑了出来。

    随着这声笑而来的,是从白雾里飞出来的一个人。

    这人不是从院门处飞进来,而是自院子后方飞进来,因而谢仞遥根部来不及反应,院子后方,靠墙站着的一个玄云宗弟子,就被他捉进了白雾里。

    他消失在白露里的那瞬,发出了一声惨叫。

    下一个眨眼,他就被重新扔回了院子。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子,现在已经成为了地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谢仞遥看见,他的心被掏空了,本该放着灵根的心脏处,已经变成了空荡荡的一片。

    而和普通死去的修者不同,在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灵力的波动。

    他整个人,已然和凡人无异。

    和他的死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墙外一道兴奋至极的欢呼:“真的、真的可以炼化!!”

    谢仞遥眉眼一沉,一转一掠,整个人就飞出了院子。

    让视线半清不清的白雾包围了他,但拂雪锋利的剑意,却直指向了一角。

    面对向他逼来的谢仞遥,燕衔春竟是直接伸出手,握住了拂雪剑的剑刃。

    一瞬间,他掌心里便血流如注。

    燕衔春面色不变,握住剑刃,顺着谢仞遥的力道,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拉。

    谢仞遥被他拉到了身前,燕衔春看着他,眼中盈满了兴奋笑意:“一天十个人,你猜猜,他们第几天会和你翻脸?”

    说罢,燕衔春伸手一推:“既然不是真的和我过招,就回去罢。”

    谢仞遥真就没有再上前,拂雪剑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转眼落回了院子里。

    他脚尖刚落地,就听到了身后一道着急声音:“这、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谢仞遥转身,瞧见了梁磐的脸。

    此行多急促,变故又太多,到现在为止,这竟然是梁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仞遥低头,边有些厌恶地擦了擦拂雪剑刃上的雪,边对他道:“无事。”

    梁磐哦了一声,面上浮现了和他爹如出一辙的踌躇,但终究还是问出了声:“我们,我们是见过吗?”

    他说完,就见眼前的人擦剑的手顿了顿,随机抬起了头。

    那视线瞧过来,梁磐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只敢将目光,错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随即听见他道:“我们没有见过,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谢仞遥不再理他,对他身后的梁磐道:“这几日,我守在院门口。”

    谢仞遥这么一守,就守了整整十日。

    他十天十夜都没有休憩一刻——整个院子都被燕衔春的人包围着,每个方位随时都可能有闯入的人。

    玄云宗弟子修为都不高,守在墙角的弟子,猛然被人闯入,很难最快地反应躲开,从而被捉走炼化。

    谢仞遥便用仙驭,围着院子设了一圈冰境。

    如若有人闯入,用冰境缓一下,便能给玄云宗弟子足够的时间反应应对了。

    只不过这样,便需要谢仞遥无时无刻不动用灵力。

    他越到后来,动用的灵力越多,体内的经脉便越痛。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谢仞遥抱剑倚在院门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欠奉了。

    “小兄弟,”梁珣似乎也看出来了他的虚弱,声音放得很轻,“这几日,燕衔春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想着,应当耗不了天了。”

    谢仞遥睁开了眼,他抬眸看去,映入眼帘的每一张面孔上,都印着深深的疲惫。

    燕衔春说他每日要取玄云宗弟子十个人性命,谢仞遥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

    但燕衔春也不是能一直防住的人。

    谢仞遥与他周旋这十天,还是让他夺走了十四个玄云宗弟子的性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往后推进,被困在院子里的玄云宗众人,也愈发感觉到院子外,燕衔春的不耐烦了。

    他已经快没有耐心,和他们玩这个一天杀十人的游戏了。

    面对粱珣的担心,谢仞遥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用几乎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道:“我知道宗主的担心,再等过今晚,如果还不行,我们就杀出去。”

    “哎,”粱珣应了一声,谢仞遥在等些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他们如果想有人活着出去,便只能依靠眼前的青年,“介时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谢仞遥很轻地点了点头,他话里没有一丝委婉:“如果真的要杀出去,宗主要做好准备,怕是会死很多人。”

    甚至有可能是,整个玄云宗,能活下来几个人。

    这也是谢仞遥一直候在院里的原因。

    因为卫松云的出现,他十天前燕衔春那次短暂的交手,确实如燕衔春说的,他不是真的想与之过招。

    谢仞遥想看一看,燕衔春是真的,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吗?

    结果被谢仞遥猜对了。

    燕衔春身边,此时有一百来人。

    玄云宗纵然有勇气,但真拼杀起来,面对这一百多人,实则没多大胜算。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谢仞遥不想为了一时热血,就让这么多人冲动的去送死。

    先拖着,一直拖到,谢仞遥等着的来到。

    哪怕他自己都不清楚,那究竟会不会来。

    和谢仞遥通了气,粱珣不在打扰他,退回了院子深处。

    他刚走,谢仞遥眼睫就不堪负重地垂了下去。

    谢仞遥深深地闭上了眸,一直到第二天天光再次落在眉间时,才重新睁开了眼。

    这一次眼中,再寻不到疲惫,只有冷然的战意。

    谢仞遥身旁,还活着的四百多名弟子,也都收起了身上倦怠,每个人都目光清明。

    无需再多说,谢仞遥一抬眸,霎时间,悬浮围绕在院子上的冰镜,便如离弦之箭,冲进了白雾之中。

    院子外,立马传来了无数声痛呼,紧接着,便是一阵阵怒骂。

    那怒骂没持续多长时间,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应当是燕衔春说话了。

    没过多久,整个院子里的玄云宗众人,都知道燕衔春说了什么——一道道人影,穿透白雾,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朝院子里袭了过来。

    不用粱珣下命令,玄云宗弟子十人自动分为一组,每十个人朝一个人影围攻了上去。

    谢仞遥则提着拂雪剑,身姿如白燕,轻盈地飞过院墙,直奔向了燕衔春。

    这回的出剑,不似十日前的试探,谢仞遥第一招,就拼尽了全力。

    剑意峥嵘,急急如夏夜暴雨,朝燕衔春逼去。

    燕衔春也不再那手空接他的剑,他手中,漆黑长刀铮然出鞘。

    不过转眼,两人就过了数百招。

    但谢仞遥终究被这十日的不眠不休拖累了身体。

    燕衔春的刀朝他面门劈来的时候,拂雪剑的隔挡,慢了一霎。

    便是这一霎,只能让谢仞遥徒劳地看着,漆黑长刀畅通无阻地砍向他面门。

    他瞳孔中,长刀急促地奔袭而来,就在那刀刃要砍到他眼睫时,数丈之外,一股遮天蔽日的剑意,乍然浮现。

    许明秀,山河风云榜第五,曾一人上莲峰宗,一剑诛杀其掌门,名动五大陆。

    至今莲峰宗主峰上,还留存着他剑意留下的鸿沟。

    此时这一剑,正在重现。

    岐山许明秀,一剑动天地,剑意三万里。

    谢仞遥感受着那道剑意,仿佛像是上天以掌为刃,狠狠地自天际劈下。

    漆黑长刀回旋带起的风吹乱了谢仞遥眼睫,他看见燕衔春急急回身,迎上了许明秀这一剑。

    吞噬着玄云宗大阵的白雾,因这一刀一剑相撞,竟被劈散了一瞬。

    天地皆清的这一瞬,谢仞遥看见了许明秀和他身后站着的数道身影。

    许明秀踏着虚空落下,朝谢仞遥笑道:“我说你死了给你收尸,可没说真希望你死这啊。”

    谢仞遥见他终于出现,面上终于浮现了一道极浅,但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正准备回些什么,却突然愣了一愣。

    随即,谢仞遥抬头,朝天际看去。

    不只是他,许明秀和他身后的那些人,燕衔春的人,玄云宗众人,甚至是燕衔春,都抬起了头,朝天上看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里,茫然中带着疑惑。

    因为有道阴影,打在了他们身上。

    不是云的影子,而像是有样东西,比太阳还要大,于是遮住了天的光辉。

    谢仞遥抬头,率先瞧见的,是一个爪子。

    巨大,漆黑,锋利,似鱼的鳞片覆盖其上,却有比鱼鳞漂亮许多——拂过日光时,有极深碧光,粼粼闪过。

    谢仞遥瞧见,那爪子舒展了一下,随即往地上急奔而下。恍若山岳自天上坠落,让人看着,忍不住汗毛炸立。

    那爪子是奔着谢仞遥而来的,谢仞遥还未回过来神,它就来到了面前。

    谢仞遥感受到,一阵狂风,吹响了他。

    这风太大,吹得谢仞遥满头的发往后飞去,衣袍猎猎作响。吹得他好像要飞走了,让他忍不住抬起胳膊,挡在了眼前。

    足足过了一刻钟,那狂风才结束。

    等狂风结束后,谢仞遥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只是眼前的东西,吐了一口小小的气。

    但便是这道无足轻重的喘气,就能吹得他站不稳,吹得围困了玄云宗十日的大阵,一霎那烟消云散。

    但谢仞遥来不及在意惊叹了——它正在自己面前。

    谢仞遥看见了它的脸。

    他怔然了半晌,脑中才迸出了一个字:

    龙。

    自己眼前的,是条龙啊。

    与他对视的,是一双龙的眼睛。

    它是那么地大,仅一只眼睛,便大得能装得下三四个谢仞遥。

    谢仞遥望过去,仿佛望见了两座深山里的静谧巨湖。

    金色的湖。

    谢仞遥来不及去看别的,就沉浸在这双金色的瞳孔里了。

    他与其对视,发现了那双金色瞳孔里,看向自己的温柔。

    这温柔太过鲜活,一下子让它冰冷的金色瞳孔,变得无比动人了起来。

    温柔得让谢仞遥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拥有一条龙,一条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龙。

    于是谢仞遥伸出了手。

    他高高地伸出了手,将手举到了自己眉心的高度,举向了眼前的龙。

    衣袖自他小臂上滑落,露出了他莹白的小臂。

    和对面的龙比起来,这小臂脆弱得好似它一吐息,就能将这抹莹白吹为齑粉。

    但谢仞遥还是举了起来,腕骨纤细,掌心柔软。

    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见,那金瞳的龙动了动。

    它将巨大、森然的龙头,乖顺,轻柔地放置在了谢仞遥掌心里。

    第100章

    怀山大陆定禅寺。

    常念自院子里的八龙香炉旁抬起头来,他身后,是煌煌大雄宝殿,身前,是定禅寺众僧,和无数虔诚香客。

    常念身穿庄重袈裟,抬头朝天上看了会儿,侧身问道:“听到什么了么?”

    他身侧,月悟也正仰着头,闻言收回了视线,面上露出了些许思索之色,温声回道:“师父,像是什么东西在叫。”

    只不过这叫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月悟实在听不出来。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叫声——低沉磅礴,余音不绝。

    今日是定禅寺一年一度的佛会, 大院里挤满了凡人香客, 此时听闻这长啸,已然有不少人觉得是神迹,于是连忙屈膝, 跪拜了起来。

    常念听了月悟的回答,将手里燃着的细烟插进了眼前的香炉里。

    将手收回,常念摸了摸香炉上的龙头,笑道:“以后自会常常听到,到时就明白了。

    “我们继续吧。”

    平沙大陆金屏山。

    这是一个极为清雅幽深的小院子,设在金屏山山顶,方圆十里, 唯有清寂灵竹。

    沉沤珠跑着穿过灵竹,进了小院时,就见柳无穷自屋里出来。

    她一副农人打扮,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了起来,衣袖高高挽起,素白小臂抱着一盆刚移好的蝴蝶兰,见沉沤珠脚步匆忙,道:“急什么?”

    “小姨听到……”

    “听到了,”沉沤珠话没说完,就被柳无穷打断了,她语气依然温柔,不见丝毫惊诧,“五大陆,有龙了。”

    “便是化成了龙又如何,”鸿元将手里的灵果递给了沉遥,“阿遥,吃。”

    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安抚:“你想怎么做,师尊都在你身后。”

    沉遥接了灵果,如儿时那样,对鸿元仙尊扬起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只笑意不进眸中:“无妨的,师尊,再怎么是龙,不也是我们钟鼎宗的人?”

    *

    龙头碰上谢仞遥掌心的那瞬,整条龙的身子开始缩小。

    一直缩小到和一个人差不多的大小,它便顺着谢仞遥胳膊,朝他身上爬了过来。

    谢仞遥感觉到冰凉的细密鳞片慢慢划过自己皮肤,奇异的感觉让他胳膊不由得颤了颤,但他却不觉得害怕。

    龙爬上他肩膀,漆黑龙尾滑过他后背,包裹着谢仞遥的发,贴着他窄细的腰紧紧绕了一圈。

    龙头贴着他后颈,伏在了他肩膀上。

    漆黑的龙将他大半个人都包裹了进去,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自己的占有欲。

    它金色的瞳孔看向燕衔春,闪过了毫不遮掩的厌恶。

    燕衔春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眉挑了挑,意味深长地视线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落到了它金色眼瞳对视上。

    眸中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顾渊峙?”谢仞遥被顾渊峙一瞬爆发的杀意吓了一跳,他抬手摸上他鳞片,轻轻地问了一声。

    力道温柔,带着安抚的意义。

    金色的瞳孔闪了闪,谢仞遥随即就感受到,颈间被一片粗粝的舌舔了舔。

    看他还听自己的话,谢仞遥刚放下心来,他的手就被一个人拉了拉。

    谢仞遥低头看下去,不由得啊了一声。

    竟然是唐豆子。

    唐豆子拉着他的手,不用他问,指了指顾渊峙:“他把我抓过来的。”

    谢仞遥肩头,龙头很是邀功地朝他颈子里拱了拱。

    谢仞遥一只手摁住龙头,另一只手摸了摸唐豆子的头,问道:“这些日子跑那去了?”

    唐豆子却不答,一副见了他很开心的模样,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

    虽不用为她担心,但亲眼见到她没有受伤,谢仞遥心中也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此处不是细问的地方,她不答,谢仞遥只好握着她的手,想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他整个人还都处在顾渊峙化龙的惊讶之中,因而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燕衔春,见到唐豆子后,脸色突然就变了变。

    他所站之处,离谢仞遥并不远,见唐豆子马上就要躲进谢仞遥身后,燕衔春一抬手中的刀,裹着灵力的刀意,就直朝唐豆子奔去。

    他这一动手,霎时间打破了人群的停滞,无数灵力,顿时朝燕衔春奔涌过去。

    燕衔春带来的人也不甘示弱,不过片刻,就和许明秀身后的人杀成了一团。

    而许明秀身后的人,明显不是一般人。

    金屏山的花不尽长老,便赫然在列。

    她手一甩,手中就出现了一把长缨枪,脚尖一点,花不尽直奔向燕衔春那群人最中央。

    她面上都是兴奋之色,脚尖刚落地,便抬起了手腕,长缨枪一甩,炽烈的金色火焰在她枪尖甩出一道极圆的弧线,燕衔春那方的人,便如伏倒的麦子,霎时间被割倒了一大片。

    许明秀看着,眼中也是含着笑意。

    他手里,正捏着一张纸折的灵鹤。

    那是谢仞遥从金屏镇离开的那日,给他的。

    上面谢仞遥只写了一件事——他如若要潜伏进燕衔春身边后,就请许明秀出手,去请来各大宗门可以管事的长老或宗主,跟着这只灵鹤,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到时他会当着这些人的面,揭破燕衔春的真面目。

    这纸灵鹤送到许明秀身边后,谢仞遥就出了金屏镇。

    金屏镇镇口,许明秀并未作出答应,但他却也没将这张灵鹤,还给谢仞遥。

    于是谢仞遥选择了相信他。

    许明秀低头,灵鹤在他掌心,在这些奔波的日子里,已经被揉得褶皱无比。

    许明秀看着它,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眼睛不知为何,兀地有些酸涩。

    他心中道:师尊,那日去莲峰宗的约定,我没能赴。

    收了灵鹤,许明秀抬起头来。

    但这次的约定,徒儿赶上了,对么?

    对面,隔着动乱的人群,谢仞遥却没来找许明秀——他正看着唐豆子,脸色难看。

    燕衔春方才的那一剑,唐豆子并未躲过去。

    那刀意太快,又带着决绝的杀意,谢仞遥冰镜甚至都没凝成,它就飞至了唐豆子眼前。

    半成的冰镜只能将刀意往一旁打得歪了歪,让本来袭向她脖颈的刀意,擦着她肩膀飞了出去。

    谢仞遥蹲下身来,看见唐豆子肩膀处有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递给她一颗灵丹,谢仞遥一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没擦着能致命的脖颈。

    唐豆子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接过他给的灵丹,乖乖地吃进了嘴里。她眨了眨眼,稚嫩面孔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

    本欲想给她包扎伤口的谢仞遥也发现了异常——唐豆子肩膀上,能见骨的伤口里,竟然没有血涌出来。

    只有翻飞的苍白皮肉。

    谢仞遥不由得怔了一瞬,拨开她伤口处的衣裳,细细地瞧去,随即发现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唐豆子身体里,是没有血的。

    谢仞遥抬头朝她看去,看见了她一张苍白的脸。

    唐豆子与他对视上,嚼着嘴里的灵丹,突然抬手,指了指谢仞遥身后的天际。

    谢仞遥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看见了熟悉万分的一个东西——山河风云榜。

    他望着山河风云榜,片刻后,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瞳孔不由地一缩。

    谢仞遥很慢很慢的转头,再一次朝唐豆子看去。

    唐豆子似乎明白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很乖巧的模样。

    谢仞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想,此时此刻,是该说些什么的,但脑中被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占据着,谢仞遥只觉得喉咙哽得厉害。

    唐豆子见他面色苍白,突然抬起手,抱了抱他脖颈。

    顾渊峙还盘在他身上,唐豆子似乎是嫌他碍事,伸手推了推他的龙头。

    而顾渊峙竟然也罕见听话的,往后挪了挪。

    唐豆子便给了谢仞遥一个结实的拥抱。

    拥抱结束的时候,唐豆子很认真地道谢:“谢谢爹爹。”

    谢仞遥却猛地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唐豆子被他握着手,低下头,另一只手在衣襟里掏了掏,片刻后,掏出了一个亮亮的东西。

    她将自己的手从谢仞遥手里抽出来,将亮亮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个项链,坠了一个糖果模样的粗粝石雕,是随便哪个地摊都会有的玩意儿,为了提高身价,上面还刷了一层贝壳亮粉。

    保准十岁以下的小孩们,见了后走不动道。

    唐豆子还是开开心心地模样:“爹爹,我这几天,去上街玩了。”

    论道会时,谢仞遥曾答应她,以后有空了,再带她上街上玩的。

    但谢仞遥也很辛苦,她都看到了。

    眼见着论道会结束,唐豆子便想着,那她就自己上街玩吧。

    她没有那么长时间再等谢仞遥了。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离开。

    但她很喜欢谢仞遥这个爹爹。

    喜欢素月秘境里,当唐清如牵着她的手,告诉谢仞遥,她是个孩子,让谢仞遥以后好好对待她时,谢仞遥就真信了。

    他带着她出了秘境,给她在落琼宗的宗命册上留了位置。

    让她跟着李仪和白棠上早课,学剑法,为她一点点安排人生的路。

    落琼宗常年云霞蔚然,清晨山顶,所有弟子一块儿扎马步的时候,橙红云霞,会拂过衣袖。

    山下小城小镇热闹,白日柳枝人声招展,夜里小河花灯明灭。

    唐豆子从前都未见过,现在都触摸过了。

    已经很好了。

    她生在素月宗幻境里,伴随了幻境两千多年,本就是素月宗留给后人的一把钥匙。

    谁都没想到的,开启灭世之祸的一把钥匙。

    但周祈溪和唐清如,没有把这把钥匙,明明白白地告诉谢仞遥。

    她们让这把钥匙自己做出决定。

    唐豆子咽下了嘴里的灵丹,朝着谢仞遥扬起了一个最开心的笑容:“爹爹帮我谢谢李仪哥哥和白棠姐姐。”

    她当了两千年钥匙,却也当了人间二十年自由的姑娘。

    她做好决定了。

    人间好热闹好美好,她想救一救。

    天际,山河风云榜柱底,有一些繁杂的线条,极淡的闪了闪。

    地上,唐豆子眸底,也有清莹的光流转。

    下一瞬,她的双脚慢慢离地。

    唐豆子以一直极快,却势不可挡的速度,朝山河风云榜飞了过去。

    谢仞遥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她扬起胳膊,很用力很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永别了。

    唐豆子身体碰到山河风云榜的下一瞬,整个人就化为了齑粉。

    齑粉荡到山河风云榜上,阵眼归位,山河风云榜柱底,顿然金光大盛。

    一道威严庞大的阵法,开启于天际之上。

    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幅两千多年前,充满了袅袅青烟的画面。

    那画面充斥了整个天空,让五大陆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于是他们看到了,两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祸。

    真实的灭世之祸。

    看到了盛繁时代最开始的繁华,看到了灭世之祸初来时人们的惶恐,看到了随着惶恐而来的相互厮杀,也看到了无数赴死人的牺牲。

    看到了无数道由人命升起的,被天道吞噬吸收了的青烟。

    画面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随着灭世之祸的结束,素月宗的湮灭,消弭于天际。

    山河风云榜消失,天空重新恢复了湛蓝空荡的模样。

    天空之下,五大陆之上,不知谁先弯下了腰。

    但到最后,无数人都弯下了腰。

    里面有凡人,有散修,有宗门弟子,亦有长老宗主。

    他们对着天际,躬身感谢。

    感谢两千多年前的渺小人们,赴死于黑夜之中。如今长空明亮,他们为之赴死的人们,也终于看到了他们的丰碑。

    于是他们将永远铭记。

    谢仞遥也是其中之一。

    他手中,一枚粗糙的糖豆石雕项链,坚硬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