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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一章

    “敬止, 好久不见。”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一别数年,这些年都没时间叙叙旧了。”

    王献臣看着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 猛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在扬州船上, 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说江芸的名字,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搭上顾清, 然后搭上了去往京城的船只。

    那日他一眼就看到从船板上兴冲冲跑下来的小孩。

    小孩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不高, 人也瘦弱, 雪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还未张开的稚气,偏长了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又大又圆, 亮晶晶看着别人的时候, 还总带着好奇。

    这是最年轻的应天府解元。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 背着小手, 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和谁说话都是慢条斯理, 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浑身舒服, 恨不得和他做朋友。

    明明只是小小一簇,却又像棵郁郁生长的小树。

    在徐家备考的那段时间可真是快乐又痛苦,所有人都是一块被逐渐吸满水的布, 被人夹在绳子上,动弹不得, 偏江芸又一视同仁, 就连他的小青梅也没放过, 人人都哀声载道,但又无比快乐。

    虽过程是痛苦的,可结局却又是奇幻的。

    一个院子出了七个进士,在此之前谁会信这种事情。

    王献臣那时也很快乐。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江芸二进二出京城,他也不曾再见过她,但耳边却一直是她的消息。

    有些人注定不凡。

    江芸,想来生来如此。

    现在的他又和第一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

    他变高了,脸上的好奇和稚气都没有,深邃好看的眉眼则更清晰了,尤其是整齐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明亮沉静,这般笑脸盈盈看人时,会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少年人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但眉眼间的锐利偏又格外令人心中一震。

    他长大了,也更引人夺目了。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恍惚,有那么一刻,他清晰地看清自己和面前之人的距离。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解问道。

    王献臣收回视线,怀念地笑了笑:“太久了,若是今日在路上遇见你,我肯定不敢认你,其归,你真的不一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是不是黑了点,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晒黑了,都说我黑了。”

    王献臣拢了拢袖子,低头笑着:“不会,好看得很,你这张脸黑成炭也是好看的,你小时候脸颊肉嘟嘟得也好看。”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两人并肩走着,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京城来的人自然都好奇打量着兰州的一切,各级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着。

    自来大家对便边境城市的想象都是紧张破烂的,但兰州看上去很是安宁,甚至还带着过年期间的热闹。

    “我们这边才出了年,这几日城隍庙那边还有庙会的。”江芸芸说,“你要是想看看兰州当地的东西,你可以去那边逛逛,估计还要热闹几日的。”

    王献臣点头:“要去看的,我们身上可是有很多事情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也没多问,只是转移话题说道:“你们何时出的京?”

    “你的折子初八到的内阁,当天晚上就来圣旨了,正月初九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要出京了。”王献臣无奈说道,“马尚书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路上都不休息,天一亮就开始赶路,天黑到看不到路了才开始休息,幸好有一半时间的是坐船的,大家也能借着风休息休息,幸亏都是轻装上阵,这才紧赶慢赶来的,结果快到城门口就遇到蒙古人了。”

    他扭头去看江芸芸:“蒙古人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们凶悍无比,杀人如麻,马尚书本严正以待,谁知道他们只是绕着我们走了几圈,就溜溜达达跑了,瞧着莫名其妙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可能是被马尚书震住了,马尚书瞧上去真强壮啊,而且对军务之事很了解。”

    据说马文升已经七十三岁了,一头白发,但看着身材精瘦,眼睛精亮,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

    这次如此急行赶路,其他人大都脸色发虚,只有正中的马文升瞧着还格外有精神,甚至能一边和寇兴说话,一遍打量着城内的一切,一看就知道是不好忽悠的人。

    “在宪宗朝时期,鞑靼领主孛罗忽、满都鲁、癿加思兰连年入侵,马尚书当时让卫所驻扎韦州,并在各堡寨伏兵,最后顺利在黑水口击破鞑靼,生擒其平章迭烈孙,又在汤羊岭在胜,斩首二百级。”王献臣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奇怪,我当时整理案卷只看到马尚书三赴辽东的事情,怎么没听说他还管过西北的军务。”

    王献臣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当时虽连战皆捷,颇有战绩,也据实而报,但朝中无人协助,故而仅获得薄赏。”

    江芸芸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他和王总制不太合。”王献臣突然说道,“你且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芸芸震惊,只是还没打听出一个所以然了,就被秦铭拉走了。

    “都是为你来的,你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后面了,快走,马尚书找你呢!”挤不进去前头的秦铭,听到马文升问起江芸,自告奋勇把人拉过来,一脸心事重重叮嘱着,“可要好好回答。”

    江芸芸一边被拉走,一边扭头去看王献臣。

    王献臣笑着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敛下笑,缓缓收回视线。

    马文升瞧着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却不是特别严肃的人,见了江芸芸便笑说道:“江同知瞧着高了也瘦了,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你大魁天下时,那个时候瞧着还有点孩子稚气呢,寇知府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状元长得好看,还年轻,当年打马游街时多少娘子夫人们心动啊,还有一副鼎鼎有名的状元游街图呢。”

    寇兴看了江芸一眼,随后也只是跟着笑了笑:“江同知年纪小又有本事,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江芸芸也跟着低眉顺眼,谦虚说道:“当时还小,只顾着心中喜悦了,闹了不少笑话。”

    马文升笑了笑:“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事情,第一则是为了这次大胜蒙古的事情,事发突然,朝中议论纷纷,陛下自然是信你们的,只是人言可畏,还是需要走一遍流程的,回头安了天下人的心才是。”

    “此事的一应资料都已经备下,尚书只管查阅。”寇兴谨慎说道,“这次我们兰州上下一心抗敌,相信钦差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自然,只要说的和做的对得上,自然是一字不差写上去的。”马文升笑说着。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秦铭有点着急,奈何插不进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众人来到衙门时,正好碰到练兵回来的卫所的指挥和参将们,就连一直迟迟不露面的王府,也都派出一人来迎接。

    “怎么不见两位长史?”都御史戴珊不解问道。

    王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苦着脸,小声说道:“诸位明鉴,还未来得及上报,两位长史在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不知怎么了,这病情突然恶化,昨夜突然高烧,早上就不行了,王府因着这事这才耽误了迎接钦差之事。”

    “都死了!”戴珊惊讶,下意思去看江芸芸,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僵硬收回脑袋,追问道,“之前不是还上了一道折子吗?”

    那人也跟着惴惴不安,为难说道:“原先都以为是摔了一跤,摔断腿而已,长史也不想老麻烦大夫,只前几次找了大夫来看看,可谁知道运气不好,那骨头长歪了,把筋刺穿了,一开始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

    钦差等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王府长史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朝廷亲封的官员,除了要匡正亲王行为,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更重要的还需要替朝廷劝导诸王尊君明礼,这也是他们颇为重要的一个职责。

    王府长史司的设立是为了帮助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的一个内设机构,一下子没了两个长官,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对劲。

    马文升最早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说道:“江同知随我一同去拜访肃王,戴总宪带人随寇知府一起拿回资料,其余诸人一路奔波也都辛苦了,早些休息。”

    寇知府也连忙说道:“驿站也都整理好了,秦通判亲自带人去休息吧。”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临走前和寇兴对视一眼。

    寇兴悄悄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收回视线,扭头有去看三位还穿着盔甲的卫所长官。

    三人各自目光躲闪,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江芸芸神色一凝,一扭头就看到人群中,脸色严肃的谢来,只见谢来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随后脖子一歪,吐了吐舌头。

    “两位长史的伤情当时可严重?”这边马文升问着典簿,“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张长史摔破了脑袋,陈长史摔断腿了,张长史是比较严重的,前面几日都昏迷不醒,大概三日后就醒过来了,因为伤的重,所以大都是卧床休息的,一直昏昏沉沉的,正月十五的时候还吐过血,之后一直昏迷着,王爷都亲自来看过,陈长史伤得比较轻,五日后就能下床走动了,许是事情多了,来来回回走动着,这才把骨头长歪了……”

    典簿苦着脸,小心翼翼说道:“都是好药好菜照顾的,不敢耽误一点的,王爷也一直关心着,平日里除了公务之外的事情,不敢麻烦两位长史一点的。”

    “可能真的是运气不好。”马文升见他实在太害怕了,柔声安慰着,“只是两位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今日碰上了,我肯定是要仔细看看的,才好给吏部和陛下交代。”

    典簿神色惶然点了点头。

    “你不如先去王府报信,我们这边要来拜会肃王,江同知认路,会把我们带去的。”马文升和和气气说着。

    典簿也不怀疑,点了两人跟着他们,自己则匆匆走了。

    马文升见人走远了,这才侧首去看江芸芸,神色意味不明:“两位长史怎么受伤的,江同知知道吗?”

    江芸芸早有准备,平静说道:“不清楚,当日有些乱,下官在城门口那边指挥战事,回衙门得到消息时才知道长史们出事了。”

    “之后就没慰问过吗?”马文升又问。

    江芸芸笑了笑:“让人送了一些补药过去,衙门事物繁多,大年初一都没有休息,所以还未有机会上门拜访过。”

    马文升心中微动,扫了一眼平静的江芸芸,然后收回视线,淡淡问道:“那江同知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这事有没有蹊跷不好说。

    但这事发生的时机是真的不太对。

    所以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幸好马文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瞧着总是笑眯眯的,但说话时那不经意打量着他人的眸光又显示出他的精明。

    能做到尚书一职的,总不能是个傻白甜。

    所以江芸芸一路上也没有开口,只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地陪, 直把人往王府带去就是。

    王府外, 两人刚走到门口, 就看到王府后殿的大管家正等在门口, 见了人就远远过来迎接。

    管家这次的嘴没裂开了,一脸严肃地站着, 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尸体就放在长史司的后堂, 这几日照顾的人都分开关起来了,大夫也都带来了,今日吃的药也都备下了, 只等大人询问了。”

    马文升一听, 连连摇头表示:“本官不是来办案的, 何来让我们询问一说, 只是一入城就听说王府长史双双突卒, 心中震动, 长史一职事关重大,既然碰上了, 怎么也要来看一看才是。”

    大管家神色悲戚:“马尚书还是仔细看看吧,这事真是离奇,若是传到京城, 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还请尚书要明鉴, 两位长史自来肃王府入职到此时病卒, 我们王府一直都是尽心竭力配合他们的, 从未有过大龃龉。”

    马文升不接这话,只是一脸悲戚地叹气:“陛下会明白的,带路吧。”

    管家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带人朝着端礼门走去,随后右转进入官署区,长史府再典服所的后面,如今外面被人层层包围着。

    为首那人也是江芸的熟人。

    ——段俍。

    段俍一见到两人,目光先是在江芸芸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才看向管家和马文升。

    “这位就是钦差马尚书了。”管家解释着,“这是府中右护卫的护卫长段俍。”

    段俍连忙行礼。

    马文升看了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扭头对江芸芸笑说着:“我记得他,寇知府的请功折子里有他的名字。”

    段俍顿时紧张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这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当日多亏王爷大义,见城中局势不妙,百姓慌乱,便把贴身保卫自己的右护卫派出去维持秩序,也多亏了这群年轻人舍生忘死,这才让城内都安稳下来,让那些奸细无处遁形,免了我们后背受敌的危险。”

    马文升笑着点头:“原是如此,折子上怎么不细说。”

    江芸芸叹气,对着王府东面拱了拱手:“王爷不愿与人争利,说是不需要如此虚名,但寇知府和下官一致认为,有功就该赏,这些年轻人当日也都受了伤,严重的到现在都还没好,如此勤勤恳恳,一心为民之人,不能让热血白流,正义辜负。”

    马文升听得直捋胡须:“是这个道理,不能让保家之人伤了心。”

    他说完就打量着段俍,满意点了点头:“瞧着有些文气,没想到竟这么有胆量,很不错,年轻人。”

    段俍低着头,连忙说道:“不敢当,乃是分内之事,马尚书里面请。”

    马文升便继续往里走。

    亲王府的长史司规格不小,三人穿过三重门这才来后堂。

    整个长史司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一般,一路走来除了站岗的护卫,竟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两具尸体就这么并排躺在木板上。

    一人面部青紫,口唇发干,面部发黑,头上缠着沾血的白布,嘴角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渍。

    一人脸色苍白,面色狰狞,下摆处已经被染成红色,露出的双脚有明显的肿胀。

    马文升面不改色仔细看着,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真是可惜了,瞧着很是年轻。”他说。

    大管家叹气:“张长史三十七,陈长史四十一。”

    马文升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盯着陈长史露出来的双脚看。

    “可是有什么发现?”马文升问道。

    “为何此人没有穿鞋子?”江芸芸抬头,不解问道。

    管家连忙解释道:“此事也不怪我们的,陈长史摔断了腿,穿鞋子不舒服,这一月一直都是光脚的,来回走动也有仆人抬着走动,就连上个厕所都是把恭桶送过来的,很少自己走动的,我们也都劝了,大冬天的不穿鞋怕被风吹坏了腿,可许是真的不舒服,他实在穿不住,我们也确实没办法啊。”

    江芸芸一听:“双脚肿胀,应该就是恢复不好,大夫没说?”

    管家摇头:“就刚伤了的那几日请了大夫,回头又赶上过年,王府也忙,张长史动弹不得了,事情都在陈长史这里,他也是一个不假于人手的人,事事都要盯着,也忙得很,大夫找得也不勤快,而且陈长史瞧着也不想太麻烦人大夫,所以请的次数不多。”

    管家说完又长叹一口气:“我就说一开始都可以穿鞋的,怎么过了年反而不行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们也太不上心了。”

    管家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说道:“回头把伺候两位长史的二十位仆人都打发走,做事竟然如此不上心。”

    马文升眉头高高一扬:“二十位仆人。”

    管家连忙说道:“王府事务多,他们也有家眷在兰州,来来回回也辛苦,一人十个仆人,五个丫鬟,我们王爷都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毕竟是帮着王府做事的官吏,能不亏待就不亏待的……”

    江芸芸咳嗽一声。

    管家没说话了,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不应该啊。”

    马文升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三人很快又离开屋内,马文升又转道去了后殿,拜访了王爷。

    朱贡錝正在写折子,无奈说道:“正打算请旨让陛下再派两人过来呢,幸好过了十五,不然可就耽误祭祀的事情了。”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马文升就起身告退了,江芸芸就跟着小挂件一样跟在他身后溜达走了。

    管家又亲自把人送出前门,一脸愁容:“真是麻烦两位了,如今府里出了这事,之后我们也不方便再出面了,还请马尚书多多担待。”

    “如果敢劳烦王爷出面。”马文升客气说道,“天寒路滑,不必送了。”

    等两人走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的马文升扭头对着江芸芸说道:“两位长史当日弹劾了你,折子到了陛下案桌前,涉及亲王陛下也很是重视,但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死无对证了,你这驳折也不必写了。”

    江芸芸抬眸,安静大胆地注视着上峰,低声说道:“下官和两位长史并无交往,真要算起来不过是当日守城一事,若是真要对峙,下官也是不怕的。”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又笑了起来:“是我想岔了,回去吧。”

    —— ——

    钦差有自己的事情,几人拿了资料回驿站,随后大门一关谁也不理。

    驿站彻底谁也进不去了。

    几日后的衙门内,兰州城的文武官员聚在一起。

    “都五天了,马上就要出一月了,要不要办个接风宴啊。”秦铭问道。

    “如今大门都进不去,估计难办。”陈继一脸严肃,“你们文官不是更好说话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寇兴和江芸。

    寇兴作为主官不方便开口也太正常了,所以大家主要是去看江芸。

    江芸芸从手边的账本里回过神来,笑说着:“他们核对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诸位这几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情,钦差不会为难我们的,衙门这边准备春种了,这事耽误不得。”

    陈继不高兴嘟囔着:“你肯定是大功啊,肯定不慌。”

    寇兴淡淡说道:“诸位都有功,安心等钦差传话即可,反而今日突然来衙门,回头被御史们看到了,又要多费口舌解释了。”

    几位武将立刻讪讪地没说话。

    “我听说这一波轮戍的士兵差不多二月初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可别出问题了。”江芸芸缓和气氛说道,“可要做给京城好好看看啊。”

    陈继一听还是叹气:“江同知你最是聪明,也是京城来的,听说钦差队伍中也有你的熟人,就到底能不能给个意思,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我听说那个王御史也是应天府的人呢,和你是同乡,外面的人还说这人能考上进士多亏了你呢。”秦铭也好奇问道,“是真的吗?”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那都是他自己读书认真,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胡说这些。”

    秦铭不信邪:“外面好多人都这么多的,还说当时一共有七个人一起考上去的,都是你这个文曲星帮的忙……”

    “好了。”寇兴不悦打断他的话,“胡说这些做什么,平白在背后嚼人舌根,被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圆场。”

    秦铭被当众骂了一顿,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本不该多说,但碰上长史出事,我们中护卫本留了一批人保卫王府,当日也都事出有应,保卫城门了,我作为长官,自认无错,就是不知道钦差那边如何想,这才心中惴惴不安。”唐伦整个人瞧着清瘦了不少,衣领也皱巴巴的。

    周伦没说话了,神色阴沉,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摇头。

    “现在也太自乱阵脚了,钦差们都还没开口说话呢。”寇兴无奈说道,“我们准备去榆中县看看了,诸位若是只有这件事情,那就请回吧。”

    陈继其实是不太害怕的,他自觉有和江芸一起守城门的情分,江芸这人一看就是厚道人,而且在京城也有关系,说不定这次还真的抱上大腿呢。

    你要是说奸细?

    那陈继肯定是摆摆手说不知道的。

    无凭无据的事情,不好乱说的。

    这边江芸芸见人都离开也准备继续商量春种的事情。

    秦铭其实是有点慌的,但一想起自己手里还有商税的事情,一旦成了就是大功,就也跟着急匆匆起身,继续去干活了。

    “秦通判也跟着慌什么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寇兴没好气看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整日吓唬他,他能这么慌嘛。”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大声嘟囔着:“不催一下,他就开始敷衍了,这事都开了个头,岂能随随便便又做坏了。”

    “算了,不说他们了,小麦可以种下去了,水稻却还差点日子,天气还未回暖,现在种下去很难发芽,不过你给几颗水稻,我打算现在家里先试一下。”寇兴转移话题说道,“等会去榆中县看看徐夫人种的地。”

    江芸芸点头:“正好,我听说皋兰县有一种软儿梨和冬果梨,很有特色,我打算联合秦通判的商改,做一个特色产品。”

    对于商业的事情,寇兴是完全放手让江芸做的,所以也不多问,只是提醒了一句:“水果也不好保存,运送不方便。”

    江芸芸点头:“打算趁着这次春耕去各县各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

    “行,我打算坐马车去,江同知打算如何?”寇兴站起来问道,“现在天色早还能抓紧去试验田里走走。”

    “我骑驴。”江芸芸笑说着,“我那小毛驴好久没出门了,一直想出门呢,正好今日带它去放放风。”

    寇兴沉默了片刻,捏着胡子,面色犹豫,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有马吗?怎么非要骑驴,回头外面的人都笑你呢,而且你也太溺爱你家小毛驴了。”

    江芸芸骑驴的事情实在不算体面。

    正经人谁家整天骑驴满大街走啊,偏那驴还娇气,走累了还要人哄着走,时常一人一驴闹出笑话。

    城内有无聊人还写打油诗来笑他。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管他们说什么,不喜欢你的人你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喜欢你的人,还会觉得你的小毛驴很可爱呢,我家小毛驴每次出门都能有东西吃呢!”

    寇兴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在说什么,目送她兴冲冲去牵小毛驴出门玩了。

    “果然还是一个孩子。”他起身,把桌子上的两本册子卷入袖中,也跟着慢慢悠悠出去了,“套马,我要出门。”

    徐选的试验田选在榆中县北面靠黄河的那一段,徐家出钱购买了十亩田地,五亩上等,两亩中等,三亩下等。

    还是雇佣原来的农户种地,就是要完全按照她们的办法来,至于徐选一开始选的十来个军眷遗孀等则各自安排了工作,也都是不清闲的事情,但胜在大家脾气好,有耐心,一个月的时候就相处得极好。

    寇兴等人一来,徐选正在下地,是江家两姐妹出来接待的。

    “寇知府好,江同知好。”江渝嬉皮笑脸说道。

    寇兴见两个小姑娘穿着男人衣服,衣摆上还脏兮兮的:“都是大家闺秀,你怎么还让她们下地了。”

    “没事。”江芸芸随口说道,“种地又不是做坏事,体验一下百姓的辛苦也是要的,免得挑食。”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才不挑食,我只是不爱吃而已。”

    “少给我狡辩,快带我去徐夫人。”江芸芸扭着她的脖子要求带路。

    “徐夫人的进程如何?”寇兴迫不及待问道。

    “已经选好几株兰州本地的水稻了,正打算今年先一步发芽,看能不能长出来。”江漾低着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忧心忡忡:“现在这天气还冷的很。”

    “徐夫人似乎有办法,她说只要让土地升温就行。”江漾谨慎说道,“这个是秘方,徐夫人都是自己带着徐小娘一起做的。”

    寇兴也不多问了,谁家都是有点看门本事在身上,都是吃饭的家伙,问多了伤感情。

    “哎,这个男的是谁?”江芸芸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被人围着的小公子,挑眉问道。

    江渝哦了一声,不耐说道:“就肃王府的那个独苗苗郡王啊,说是对种地感兴趣,每天都来,好几天了,也不干活,站在这里东问问西问问,烦死了……呜呜……”

    江芸芸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巴:“有外人在呢。”

    寇兴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郡王莅临农事可是关爱百姓之事。”

    江渝没说话,大眼珠子扑闪着,但被捂住的嘴巴大概是撇了撇的。

    ——因为江芸芸手指一动,眼疾手快掐住她的嘴巴。

    郡王那边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睛一亮便走了过来。

    江渝立马拉着江漾跑了。

    郡王脚步一顿,看着两个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跑走了,抿了抿唇,然后才走到寇兴和江芸芸面前,也不摆什么架子,恭恭敬敬说道:“寇知府,江同知。”

    三人又是一阵寒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芸芸觉得郡王很热情。

    ——这么爱种地吗?

    江芸芸下地的时候看着郡王也屁颠屁颠跟过来,茫然想着。

    忙到天黑,寇兴才一脸遗憾地准备回家了:“真是有趣,真是厉害,徐娘子真是厉害啊!太厉害!没有种过十年地是总觉不出来的,你看到她手里那本册子了嘛,好东西啊!要是能总结出经验来就好了……”

    寇兴一路上难掩兴奋说道。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就连郡王也跟着认真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声,瞧着这几日待在地里不是摆样子的,还真的学了点什么。

    江芸芸骑在驴上,忍不住扭头悄悄去看郡王。

    谁知道郡王也正悄悄看她。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狼狈移开视线。

    ——不对劲。

    江芸芸收回视线,面无表情想着。

    郡王被抓了个正着,红了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寇兴还在回味着今日所见的一切,没察觉两人不经意碰撞出的异样,心里高兴坏了。

    若是水稻真的能在兰州种下去,那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三人各怀心思地回到衙门,只是刚一下马车,就看到陈继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抓住江芸芸的胳膊,神色古怪,声音变调。

    “坏了,那群蒙古人又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江芸芸站在城墙上, 低头看着城下骑在马上的年轻人。

    马上的年轻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看着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后那人对着江芸芸歪了歪头, 微微一笑, 瞧着很是和气。

    这个是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 丹凤眼, 褐色眼,高眉骨高鼻梁, 平下巴嘴巴小, 带着几分蒙古人长相的特性,但眉眼轮廓有着更北方的民族样貌。

    江芸芸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目光看向人群中的一人, 她看得有些久了, 那人把人躲在其他人身后。

    ——周柳芳。

    江芸芸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不知被谁利用, 想要诬陷她科举作弊的人, 后来他的父母又意外身亡, 他流放三千里, 再也不知踪迹,原来跑到蒙古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露出来的衣摆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果断收回脑袋,随后又看了眼一眼非常紧张的陈继,最后摸了摸下巴。

    老实说, 她现在有点摸不清蒙古人的脾气。

    “你认识底下的人吗?”江芸芸问。

    陈继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我不认识, 但是边上有两个年纪稍微大点的, 有过交手的, 是永谢布部落的几个勇士,所以这个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开口,是颇为标准的官话:“江同知不若直接问我们就是。”

    江芸芸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对着陈继说道:“我去外面会一会他,来我们兰州城门下了,还这么嚣张,当我们大明无人是不是。”

    陈继惊了,随后又慌了,连忙说道:“万一他们把你抓走了怎么办?”

    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你不会点几个人保护我啊。”

    陈继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对哦,现在可在南岸,都是我们的人。”

    “你们几个,快,点几个好手,随我们出门,杀一杀蒙古人的威风。”

    蒙古人一来,城门就关上,入了城的百姓在庆幸,没入城的人则慌不择路跑了,胆子大的则躲在一侧远远观望着。

    江芸芸下令开城门的时候,陈继冷静下来后还有点犹豫,随后赶来的周伦和唐伦则完全不同意。

    “若是敌人埋伏在远处,我们一开城门就冲进来呢。”周伦指责道。

    江芸芸指了指庞大厚重的城门:“所以蒙古人是打算进去后就不出来么?”

    “这扇城门从开门到关门最多半炷香的时间,又能进来多少人?”

    “我们现在城内这么多人难道还杀不死那些人?”

    “便是有诡计又如何?靠闭门不出,北方的蒙古人就会自己跑了不成?”

    江芸芸连连追问道,目光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三人,声音轻柔:“蒙古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钦差面前丢脸,显出畏惧之心,也不能在蒙古人面前丢脸,显得前一场守城胜之不武一样。”

    三人都不说话了。

    唐伦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低声说道:“可要是真的有事,回头钦差问责……”

    “我自然会一力承当。”江芸芸平静说道。

    背后传来嗤笑声。

    “你放心去,我在城门上给你助威。”谢来大步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弓箭,特制的长箭在指尖打转,箭头铁气森森,一看便是好物。

    “你又是谁?”陈继不高兴说道,“你也觉得自己是江同知不成。”

    谢来懒得理会他,只是看向江芸芸,下巴一抬:“鄙人不才,百步穿杨,区区手艺。”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那是,你可是谢来啊。”

    谢来满意点头,转身上了城门。

    “开门吧,别让客人等久了。”江芸芸收回视线,说道。

    陈继看了眼周伦唐伦,见他们纷纷避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但眼睛一转,看到江芸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跟着江芸肯定能捞到便宜。

    “开门。”他对着守城的士兵说道,然后又对着江芸芸保证着,“我亲自跟着江同知出门,定能保您平安。”

    沉重的大门在二十个士兵的齐心协力之下才终于缓缓升起,原本挡在江芸芸面前的黑暗被穿透进来的日光逐渐驱赶,也逐渐露出那支蒙古队伍清晰的模样。

    那年轻人就站在大门正中的位置。

    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马上,手指绕着一把精美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察觉到动静便随意看了过来,却一眼瞧见正中的那人。

    ——那个名气都传到蒙古的读书人。

    当日在远处瞧着城门口上的那人,只觉得小小一只,似乎要被北风刮走一般,可如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去,才发现这人倒也不矮,身形修长,面容俊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被日光一照,更显光华,像雍.仲.本.教的圣物的蒙天珠。

    黑白分明,慈悲温和。

    他看着面前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心底嗜血的欲.望突然升了起来。

    ——真是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是天珠保佑着这位汉人嘛,是不知情的神也终于学会爱护凡人了吗?

    神赐予这位凡人福慧,愿为他招福挡煞、趋吉避凶。

    真是令人嫉妒的恩赐啊。

    斯日波看着她缓缓走出大门,不由轻笑一声,策马走到她边上。

    陈继立马上前一步,呵斥道:“停下来!”

    斯日波目光紧盯着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意:“我知道你,江芸,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江芸芸挑眉,反问道:“谁,谁跟你说了我?周柳芳嘛?”

    斯日波笑了笑:“是,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的话,他就不该站我对面。”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斯日波仔细打量着她,随后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他。”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不知今日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斯日波还是看着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说道:“原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那应该为你赔罪的。”

    他扭头对着副将和气说道:“你去亲自把他杀了,把他的人头献给江芸。”

    江芸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只见那副将直接策马来到队伍后面,把毫不知情的周柳芳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

    周柳芳惊慌失措间被重重摔倒在地上,双腿诡异地垂落着,整个人被马拖着,发出痛苦的惨叫。

    “怎么杀?”那副将把人拖到江芸芸面前,举起手中的大刀,狞笑着,“是把他的四肢一根根砍下来,还是把他大卸八块。”

    周柳芳抓着那人的手臂,沉重地喘息着,目光艰难地看向江芸芸。

    那目光充满恨意,可随后又充满哀求。

    “救我,救我……”他挣扎地喊着。

    “汉人都是这么软弱的。”斯日波无奈说道,“他们碰一下就觉得疼,砍一下就会死,我的老师也同样无用,我原本想好好养着他的,跟我的猎鹰们一样,给个屋子,给口饭吃。”

    他随后充满爱意地看向江芸芸:“你们汉人总是碍于礼数不能随意动手,没关系,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

    那副将举起刀来,就要对着周柳芳的脖子砍去。

    周柳芳发出惨叫。

    “住手。”江芸芸厉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一根长箭自上而下直接贯穿副将拿刀的胳膊。

    副将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跌落在地上,自己猛地抬眸去看城墙上。

    “少给我们来你们野蛮人不开化的一套。”头顶的谢来冷笑一声,“再在我们的土地上喊打喊杀,下一箭,我就把你们脑袋射穿。”

    那刀重重砸在周柳芳身上,周柳芳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跑了。

    斯日波不笑了,阴沉地看着副将胳膊上的长箭。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他质问道。

    “所以给下马威是你们蒙古人做客的道理?”江芸芸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汉人语境中为不速之客。”

    斯日波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着年轻人。

    胯.下的马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地来回踱步着。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蒙古人。

    陈继一脸警觉地握住腰间的长刀。

    大门后面,周伦和唐伦自然也是一脸紧张,身后还站着奉命前来的王献臣。

    王献臣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的背影。

    城内的人都看着江芸芸。

    城外的人都看着斯日波。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今年我们永谢布朝贡,所以我亲自来了。”斯日波摸着手中匕首的宝石,好一会儿又重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算不算客人。”

    别看蒙古人这么嚣张,动不动就掳掠边境,但关键时刻却又能屈能伸,太.祖时期,为了交换到生活必须的粮食布匹,甚至是铁器、药品,乃至昂贵的丝织品和瓷器,开始向北京城派去朝贡贸易的使者。

    这种经济来往从建立之初,乃至后来蒙古经历太.祖亲率大军试图灭亡鞑靼部,又或者大明经历英宗被俘等等事情后,蒙古那边仍然坚持每年要去北京朝贡,而朝廷出于招抚考虑,也没有断绝这种看似进贡、实则是物资互换的经济来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

    陈继龇了龇牙:“年还没过完呢。”

    斯日波笑着耸了耸肩:“很喜欢汉人的文化,又听闻我们兰州来了个神童,所以着急了点,想着早些来看看你,可你瞧着不太欢迎我。”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是问着陈继:“朝贡的事情,一般谁负责?”

    “寇知府。”陈继说。

    “哦,麻烦知会寇知府一声。”江芸芸对一侧的士兵说道,“就说永谢布的人来了,我们按程序来。”

    “程序?”斯日波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什么是程序?”

    江芸芸咧嘴一笑:“就是一样能规范像你们一样冒冒失失蒙古人的一种过程,要朝贡就要有朝贡的态度,带着人堵我们兰州城门,吓我们百姓做什么。”

    斯日波哦了一声,随口抱怨着:“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啊,怎么就你规矩多。”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回头我就把规矩立起来。”

    她转身就要走。

    “等会,江……”斯日波骑马就要把人拦下。

    一根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挡在他马前。

    “别靠近他。”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斯日波的马吃惊,高高扬起马蹄,发出斯鸣,蒙古人混乱片刻,幸好这位年轻人骑马本事不错,握紧缰绳,加紧马腹,厉声安抚着受惊的马。

    他猛地抬头去看头顶的谢来,一脸狠厉。

    谢来面无表情看了过去,然后用满弓和冰冷的箭头,冷冷地对着他。

    江芸芸也不扭头去看后面的风波,只是对着王献臣说道:“麻烦告知马尚书一声,若是他今日有空,烦请来衙门一趟。”

    王献臣从后面的混乱中收回视线,半晌之后才说道:“你胆子真大,就不怕有诈嘛。”

    “总是躲也不是办法。”江芸芸笑说着,“他们都有胆单枪匹马来,我们背靠兰州难道还不敢出门嘛。”

    王献臣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的江芸,看着她失神了片刻,许久之后才说道:“我曾听说你在扬州读书时,曾和王谕德之子讨论过收复哈密之事,你很喜欢兵事嘛?”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揉了揉脸:“年轻时总有些狂傲,胡说八道了点,我也不喜欢兵事,当年之事,只是碰到伯安太开心了点才跟着多说了几句,若是能兵不刃血,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真的需要用兵,也不能迟疑。”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哑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这些年一直在兵科任职,也了解过大大小小的战事,可那些大都是战败的,龟缩不出的,朝廷对蒙古就是这样的态度。

    消极的,封闭的。

    江芸是不知道,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后面的事情由匆匆而来的寇兴接过去了。

    江芸芸便不再管这些事情,只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衙门,刚坐下就听到阿来凑过来说道:“同知胆子真大!”

    “还行。”江芸芸摊开纸,随口问道,“你家里有女眷吗?”

    阿来呆了呆,随后小声说道:“没有,我们父母早逝,我只有我的弟弟阿木。”

    “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不好意思。”江芸芸抱歉说道,“我这边有打算招几个女人做衙役,还有女监看守的狱卒,本想着你身边要是有认识的人,可以让报名参加一下,给我活跃活跃人数的。”

    阿来啊了一声:“女衙役?女人也能当官嘛。”

    “对啊,你看过年期间好几期妇人被欺负的事情,有些胆子大,家中有人撑腰的人,上了衙门被男衙役一问,大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甚至还有人为此寻了短见,我们这边以后做这些事情要有女衙役陪同的,女监那边更不要说了,闹出好几次风波了,秦同知都悄悄摆平了,我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这些事情没暴露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遇上刺头,不然闹大了大家都要完蛋了。”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写公告。

    阿来探头想要看,但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

    “怎么了,写的不好?”江芸芸随口问道。

    阿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低着头说道:“不是的,肯定写得很,就是我不识字,看不懂。”

    他顿了顿,丧气说道:“吃饭都吃不饱怎么读书啊,我弟弟倒是自学了一点,很聪明的,可惜读书太贵了。”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气:“是我不是,今日说了两句都说不对。”

    阿来连连摆手,呐呐地没说话。

    “你回头那一本三字经来,我有空就叫你读书,就当你上次教我学方言。你回头也能教给你弟弟。”江芸芸很快就写好公告了,笑说着,“来,我读给你听。”

    阿来下意识伸出脑袋,听着她一字一字念着。

    江芸芸的公告贴出去自然又是一次轩然大波,一点也不比蒙古人光明正大入城的消息传得低,甚至因为这事更息息相关,声音越来越大,就连斯日波也好奇地出门听了几耳朵。

    大量的批评声下偶尔也有几声赞同。

    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把设立的目的和缘由都写的清清楚楚,又把招选的条件,工作范围,都介绍地清清楚楚,不少妇人看了也都觉得很心动。

    不过心动归心动,三天下来没交一个报名表。

    江芸芸咋舌:“不应该,我当时在琼山县也没这个问题。”

    秦铭立马嘲笑着:“我就说你这个事情有问题吧,谁家好女人会抛头露脸啊,快把公告掀了吧,回头丢脸死了。”

    江芸芸撇了撇嘴,打算出门打听打听情况。

    刚出门,就有一个衙役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门口有肃王府的人,说要请您过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还是从后门进了肃王府, 接她的还是熟悉的管家。

    管家这会儿终于露出熟悉的龇牙笑:“当日多亏江同知解围呢,我们王爷最近也睡得香了一点。”

    江芸芸装傻充愣,一本正经解释着,自己只是说出想说的问题而已,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忙, 所以不算帮忙。

    ——我没有, 我不是, 别胡说!

    老管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了然的神色:“懂, 都懂。”

    江芸芸又一次来到嘉会殿, 里面不仅坐着王爷和王妃,还多了一个郡王,肃王长子朱真淤, 成化二十三年已经受封世子。

    许是刚从地里回来, 朱真淤黑了不少, 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见了江芸芸就开始笑。

    江芸芸行礼问安, 然后站在一侧不说话。

    “坐吧。”朱真淤连忙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王爷夫妇。

    “坐吧, 没这么多规矩。”杨遇一改之前的泼辣脾气,和颜悦色说道, “听说蒙古朝贡的队伍现在就在城内,怎么还没启程去京城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朝贡每年都有,甚至最高一年四次, 鞑靼和瓦剌都争先恐后来学习大明风采,但自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我这几日立了一份规矩让他们填写朝贡表格, 我们也好一一核对, 然后才上报京城。”

    因为自来大一统的国家都会把周边四夷的朝贡视作政治上的臣服,所以对四夷朝贡,都遵行“厚往薄来”态度,往往是赐大于收,用来显示天朝上国的财富和国力,不仅如此,朝廷还会有“给赐”的封赏,也就是对蒙古大汗、妃子及太师以下的重要酋长进行封赏。

    不过这些都是去往北京才会有的待遇,所以便衍生出明明京城并非贸易的主要场地,但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使团,千里跋涉来到京城,而大宗物资交换的辽东、宣大、甘宁的市口,反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交流。

    去京城这里的门道最多了。

    按照太。祖立下的规定,朝贡的人数越多,换回去的赏赐也就越多。

    这简直是大放血行为,譬如在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和诸蒙古首领都派遣使者说要向明朝进贡马匹。明明只来了一千三百八十五人,却又在折子上上报成两千两百五十七人,朝廷又不会特意去清点这些人数,便按照他上报的人数如实发放赏赐,又因为使团全程都是各地负担吃用,所以谎报人数已经是惯例,连吃带拿也都是常事,大家不想和蒙古交恶,也不想丢了面子,一般都是超负荷给付。

    比如这次,永谢布找到了兰州这个冤大头,想要先敲一笔,江芸芸才不肯吃这个亏,连夜拟了一个章程,三更半夜去敲知府的门,和他合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派人把新章程送到驿站去了。

    第一,统一上报人员名单(要一一核对);

    第二,把要朝贡的东西一一列表(要一一核对);

    第三,具体逗留几日,上京路线如何,每日伙食餐补多少,按照一人一餐原则贴补;

    第四,授封为几人,分别是谁,也要列表;

    第五,不能扰民,不能喝酒斗凶等等规矩。

    密密麻麻一共十条两页纸,后附江芸芸亲自绘制的表格,要求五日内上交。

    “蒙古人不生气?之前英宗就是核对了人数,导致蒙古大怒才兵戈相见,最后……” 朱贡錝大惊又担忧的说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也会生气,这么浪费我们衙门的钱,都是百姓一点点的税收,我今年还打算修路呢,哪来多余的钱给他们消耗,一天一人伙食三十文,已经很多了!不核对清楚,如何叫衙役给他们做饭,要是想吃点别的就自己花钱,我们兰州什么东西没有!好花钱得很!”

    “要是他们去京城告你一状,你可就要挨骂了?” 朱贡錝又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冷静说道:“头痒不怕虱子多,我这弹劾的折子本来就不少,而且要是想从我们兰州过就这个规矩,愿意来我们就来,我们兰州好东西也很多的,做交易完全没问题,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就算了,那个地方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自己去当。”

    朱贡錝看着年轻气盛的江芸,欲言又止。

    ——真凶啊。

    他想。

    江芸芸以为他们也是来当说客的,毕竟很多人不同意她的做法,觉得会激怒蒙古人,所以她这几天左手是招女衙役的事情,右手是使团的事情,忙得团团转,每天的饭菜都是谢来送过来放在衙门吃的,三更半夜被谢来揪回去睡觉。

    她出声安慰道:“不会有问题的,我瞧着那斯日波野心不小,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我们翻脸的。”

    朱贡錝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斯日波野心不小,还敢让他进来。”

    “蒙古要是有南下的本事早就下了,何来现在如此墨迹,他有野心又如何,是狼是狗可不是要先摸摸骨。”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朱贡錝沉默了。

    其实道理谁都懂,但谁也不敢担这个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算了,不说这些头疼的事情了。”杨遇揉了揉脑袋,坐直的身子忍不住歪了歪,“今日找江同知来也不是来说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不解:“不是为这事?”

    她脑海里来来回回把这几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王府找她还能有什么事情?

    钦差的事情,已经借着长史的死不再插手,摆明了王府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只当自己不存在。

    卫所的事情,钦差至今都没开口,想来各家也都是找了靠山的,江芸芸再不情愿,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春耕农田的事情,肃王府应该更不感兴趣才是。

    想来想去也就蒙古人这把大刀悬在头顶,才能让这些富贵人家非常恐慌。

    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事情!

    “说起来这事还是受了江同知的启发。”郡王朱真淤出声说道。

    他一开口,江芸芸立马警铃大作。

    不是她妄加猜测,上次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我……”江芸芸缓慢开口,非常警觉,“启发了郡王何事?”

    朱真淤没察觉出江芸芸的态度,反而说道:“昨日看到街面上贴出的告示,说衙门打算招收女衙役和女狱卒。”

    江芸芸缓缓点头,更是二丈摸不到头脑。

    “之前王府发生了刺客之事,我娘身边的丫鬟也大都不中用,上次多亏了两位姑娘相救,我和娘商量着王府是不是也需要女护卫。”

    江芸芸一听,脸色逐渐亮了起来,就连整个目光也跟着温和起来。

    朱真淤整个人莫名开始结巴:“是,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芸芸笑容灿烂说道:“不,不,妥得很,这个建议特意实用,王府女眷众多,若都是男护卫确实不合适,我觉得这个想法颇有真知灼见。”

    朱真淤惊呆了,谨慎问道:“这么,这么厉害吗?”

    江芸芸点头,一脸和气地看向王妃:“可有其他设想,比如这次要设几队,对护卫可有什么要求?如何招人?待遇又如何?”

    “目前想着要三队三十人,我和未来的郡王妃那边定然是要有人保护的,我这腹中若是男孩,等他后来娶妻生子那也很远之后的事情了,剩下一队就给其他妃嫔们,一人两个,剩下的巡逻内院。”

    ——这么多人。

    江芸芸激动搓了搓手。

    “是打算和我那边一起办了此事?”她试探性问道。

    “自然不和衙门的事情掺和在一起。”杨遇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顿,小声翼翼问道:“那今日找我来?”

    “想问问你那个招录可有人来报名?”杨遇说,“也要有个范例打个样。”

    江芸芸没吭声了。

    朱贡錝一看,立马也来了精神:“是不是也招不到人,我就说怎么会有女人愿意抛头露面的,不合适,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就派几个侍卫就在你院子门口,实在不行,太监也行啊,怀了孕就是想得多。”

    杨遇不高兴了,看了他一眼。

    朱贡錝那劲头立马歇了,但又不甘心,只能嚷嚷着:“又没说不给你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麻烦,回头又要让人说三道四了。”

    杨遇摸着肚子:“当日不是你,你是不知道害怕,我可真是怕死了,我们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就内奸之事防不胜防,黄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最初的原因竟然只是嫉妒周夫人嫁得好,说出去也真丢人,周夫人也是无妄之灾,如今平白遭了这么大的罪,虽说周家也算躲过一劫了,当日若是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是王府,外面说的尊贵,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

    她说着说着就又要哭了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找,别哭了,小心把眼睛累坏了。” 朱贡錝脸色一变,立马安慰道,“找就找,回头找不到,我们就从军属里面找,不碍事的,快快,淤儿给你娘擦擦眼泪。”

    江芸芸的耳朵竖了起来,听得格外仔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真是让同知看笑话了。”杨遇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故作正经说道:“都是为了自身安全,不碍事。”

    “若是衙门这边都招不到人,回头我这里还真的难办?” 朱贡錝叹气。

    “我正打算去外面问问什么情况。”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之前在琼山县做过这个事情的,明明还有不少人来报名的。”

    “是了,我确实听说过这些事情,不过外面传得可不好听。” 朱贡錝挑剔说道。

    江芸芸和气解释着:“外人之言自来就不可信,这事王爷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此事是为了衙门更完善的运行,完整的制度管理,既能维护县里治安,又能保障男女大防,譬如有女眷入狱,每年都会闹出风波,可若是让女监看着,那人如果无罪,出门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朱贡錝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太关心衙门里的事情,可见她回答得这么仔细,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让我儿陪江同知一起,回头也能学习一下。”杨遇开口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下意识拒绝道:“郡王天之骄子如何能跟着下官跑动,若是有了说话,下官会呈折给王爷。”

    “这么麻烦做什么。”杨遇不耐说道,“让郡王跟着你看看,会有自己上手,不如等会人都被你挑走了。”

    “不碍事的,之前在地里也学到了很多,一直非常想跟着江同知学习一下。”朱真淤柔声说道。

    他长相柔弱,身型消瘦,相比较父母大气的五官,他的五官小而精致,瞧着更像一个南方人。

    当事人都开口表示不嫌弃了,江芸芸只好捏着鼻子应下了,背着小手,带着拖油瓶溜溜达达走了。

    朱真淤作为一个郡王,跟在她身后也不恼,反而和气问道:“江同知想要先去哪里?”

    江芸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先去最热闹的茶馆看看,郡王可知道哪里的茶馆最热闹。”

    “西大街鼓楼边上的茶馆一直是人流聚集的地方。”朱真淤温温柔柔开口说道,“我可以叫你其归嘛?”

    江芸芸点头。

    “那其归可以叫我知远。”朱真淤腼腆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乱了尊卑嘛。”

    朱真淤看着她的侧脸,歪了歪脑袋:“江同知也会考虑这些吗?”

    “那肯定啊。”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为何还要拿走爹的右护卫,调走中年卫。”朱真淤天真的问着。

    瞧着确实只是询问,不是责难。

    都说肃王父子脾气好,看来还真不错。

    江芸芸没话说了,神色讪讪:“情况紧急嘛。”

    她悄悄看了眼朱真淤,见他也没生气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说道:“知远觉得我招女衙役的事情,是否也觉得惊世骇俗。”

    朱真淤和她并肩走着,想了想才说道:“若是今年之前,我肯定也觉得奇怪,自来阴阳有道,女子属阴,可现在却要去做阳的事情,自然是很奇怪的,如此引起这么大的讨论也并不稀奇。”

    他悄悄看了眼江芸,见她没有生气这才继续说道:“但我之前跟在徐娘子身后下了几天地,看着那些娘子姑娘们的热忱,我又觉得她们也挺厉害的,这么苦的日子也能过下去,且说祸福相依,她们虽然突逢大难,但人生境遇也大为不同,所做之事也大都是好事,如此便算是一个机会。”

    江芸芸看了过去。

    朱真淤小声说道:“同知的妹妹说过,人生需要机会,男人需要,女人也需要,所以她想要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江芸芸看着他嘴角露出的笑,先是满意点头,随后突然警铃大作:“妹妹?哪个妹妹?你和我妹妹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的?都说了什么?”

    朱真淤立马不笑了,眼神开始躲闪,小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江芸芸震怒!!

    “望江楼到了。”朱真淤尴尬转移话题说道。

    江芸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踏入屋内。

    她们直接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也许是位置不错,众人喝酒吹年间,从今年的天气到蒙古人到底要来干嘛,再到衙门给商铺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说是营业范围,不能超过了等等零零碎碎的事情,到终于,终于说起衙门打算招女衙役和女狱卒的事情。

    江芸芸立马看了过去,说话的人一看就是不好好读书,出来聊天吹牛的府学学生。

    ——出门在外,校服也不知道换一下!

    江芸芸一见他们喝多的样子,就直接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回头要和教谕好好说道说道府学的纪律问题,难怪兰州进士率这么低,这大好的日子就该待在书桌前悬梁刺股,发愤图强!卷读书质量,卷读书效率。

    就知道喝酒!

    没出息!

    “真是倒反天罡了,女人不在家好好洗衣做饭带孩子,还打算做女衙役真是笑话。”

    “可不是,我们这位江同知什么都好,就是做事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考虑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嘛。”

    人群中发出爆笑声,又说了几句当日蒙古人是如何落荒而逃的样子。

    “这个江同知老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一心惦记钱,把那些商户弄得哭天喊地的,还说是神童状元呢,真是没出息。”

    “好好的读书人都是铜臭味,我早就听说他之前在琼州搞什么海贸了,真是俗不可耐,我看那状元也是徒有其表。”

    朱真淤担忧地看着江芸芸,小声安慰道:“你那个海贸特别好,我爹夸了好久呢。”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是好的,我认真考量过得,不过是一群书都读不明白的人,他们的评价没什么好听的。”

    “那你怎么还来这里啊?”朱真淤不解问道。

    “正确性的建议听不到,流言蜚语,以谣传谣总是可以听两句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回头我就让人给他们布置一些作业,什么毛病,一点远见也没有,当了官也完蛋。”

    朱真淤突然又对那群读书人升起同情之心。

    按照江同知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他说布置一些作业,那肯定就不可能是一些。

    “可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啊,女人要是吵架了,肯定还是要女人去拉架的,女监里也确实需要女人看着。”又有人弱弱说道。

    “啧,女人吵架能怎么吵,直接把人骂退不就行了。”

    “就是,这不是平白花我们赋税的钱吗,而且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像什么话?”

    “也不能这么说的。”那人声音不大,被大家一嘲笑又说不下去了,讪讪坐在原处。

    “啧,胆子这么小。”江芸芸评价着,“唯唯诺诺,也要好好教。”

    学生们讨论了一阵子,江芸芸又听到隔壁的庄稼汉又开始说了。

    大都也都是批评人的话,主要集中在女人要是都去干别的了,家里的活,地里的活谁干。

    这个话题的讨论度确实高,没一会儿,整个酒楼就都在说这些了。

    骂人的比较多,上升到江芸身上的也不少,骂得都不好听。

    朱真淤听得坐立不安,但一看江芸,又见她格外冷静。

    ——太冷静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家属不同意的话,确实很麻烦,我也不能让他们各个都和离啊。”

    朱真淤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走,去别的地方听一下。”江芸芸屁股一抬,起身准备离开,“哎,你记得付钱。”

    朱真淤匆匆扔了一两银子,也跟着走了。

    “去哪里啊?”他问道。

    “听了男人说几句,我去听听女人说什么?”江芸芸脚步一转,就朝着河边走去,那里整天围着洗衣服的人。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盯上朱真淤的披风。

    “怎么了?”朱真淤突然头皮莫名发麻,紧张问道。

    “我没衣服。”江芸芸嘟囔着。

    “那我回头让人给你做几件?”朱真淤小心说道。

    “现在就需要。”江芸芸指了指他的披风,理直气壮伸手,“借给我用用。”

    —— ——

    河边洗衣服的队伍里出现一个年轻人。

    “哎,你这个小伙子来洗什么衣服,家里人呢。”有人热情问道。

    江芸芸叹气:“家里没人呢,这衣服是不小心弄坏贵人的,今日打算洗一下,趁着天气好,正好能晾晾,回头还给人家。”

    妇人们都好奇看了过来,随后七嘴八舌说道:“这衣服瞧着金贵,应该碰不了这水的。”

    “可不是,到时候一整件都坏了,那可太可惜了。”

    “是啊,那些贵人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这个坏了就只能是坏了。”

    “哎,这样啊。”江芸芸索性把披风团吧团吧塞到后面,蹲在地上,随后问道:“哎,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洗衣服啊,我妹妹都去报名了,你们瞧着年轻,又有力气,怎么不去吃衙门饭啊。”

    江芸芸实在是长得好看,又年轻,一说话,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也跟着一闪一闪的,夫人姑娘们一看就没什么戒备心。

    “多奇怪啊,我好好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出去抛头露面,要被人笑死了。”

    “是啊,我家当家的可不同意,还说是同知胡闹呢。”

    “就是,哪里都是讨饭吃,去衙门谁知道好不好相处啊,不想吃去。”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又一直附和着。

    “你叫你妹妹别去了,回头还可要嫁不出去了。”有个热情的大婶说道,“我们又不是没了家里顶梁柱的人,日子怎么也过得下去的,就算真有,兰州的女人不愁嫁的,不稀罕干这些事情,我看小公子你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瞧着都是读书明理的,怎么让妹妹干这些事情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是觉得这不是正经工作嘛?咱们也要自己手里有钱才是,就和男人要出去见见世面一样,这和人打交道也能学到很多道理啊,我倒是觉得这工作挺好的。”

    “这,这也太奇怪了。”妇人们惊了,“而且什么有不有钱,家里有钱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没有钱都是要花掉的。”

    江芸芸歪了歪头,一时间没说话了。

    “你一个小公子和这些愚妇说什么啊。”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们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呢,挨了打也喜欢的。”

    江芸芸闻声扭头。

    只见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桃红色外套,手里正拿着一碰水,瞧着是刚倒到河里。

    “嗐,你这个贱蹄子,自己做着皮肉脂粉生意,还有脸来我们这里。”有人怒骂着。

    “我就说这里不干净吧,好好的巷子来了一群腌臜玩意,走走走,以后不在这里洗衣服了。”

    原本正在洗衣服的人也都站起来骂骂咧咧着晦气,原本还聚在一起的人都三三两两走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脑袋来来回回转了转,最后又看着站着不动的姑娘,这才站起来,朝着她走过去,笑问道:“你瞧着很有兴趣,那你怎么不去报名啊?”

    那姑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啧了一声,不耐问道:“没听说姑奶奶做什么的吗?”

    “应该能猜到一点,但你想要报名吗?”江芸芸热情掏出一张纸,“你要是想报名,你拿着这张报名表去衙门啊。”

    那姑娘垂眸,不屑打量着一下那张表格:“衙门远远瞧见我,怕是要赶我走了,小公子几岁啊,瞧着乳臭未干的。”

    “十九了,大人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把报名表热情塞到她手里,“肯定不会有人赶你走的,你要是有其他小姐妹愿意也可以来的。”

    那姑娘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纸张,下意识想要扔掉。

    “试试嘛,衙门的公告里也没规定一定要良民啊,你们真录取了,你们也就从良了,今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江芸芸一把抵住她的动作,热情说道。

    那姑娘看着手心那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没说话了。

    “哎,反正试试肯定不亏,你实在不好意思,你就找人偷偷递个报名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倒是考试来考一下就好了,我们考试很简单的,识字的安排考试,就算不识字也行,嘴皮子利索也行,就算这两样都不行,力气大也行的,反正到时候统一安排上课。”

    “什么我们我们,你和衙门算什么我们啊。”姑娘讥笑着,突然暴躁说道,“不和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人说话,瞧着就心烦。”

    她顺手把纸张一卷,就施施然走了,走了两步,突然扭头,下巴一抬,嘲笑着:“哎,你东西顺着水飘走了。”

    江芸芸一惊,扭头一看,借来的披风正顺着水飘走了。

    “哎,我的衣服!”她连忙伸手去捞。

    那姑娘抱臂冷笑一声,见她手忙脚乱捞回衣服,这才施施然走了。

    —— ——

    朱真淤不愿抱着湿哒哒的披风,小脸一扭:“不要了,扔了。”

    “哎,多浪费啊。”江芸芸狼狈地抱着衣服,心虚说道,“回头给驴啊,马啊,做个毯子也很好啊。”

    朱真淤嫌弃说道:“他们都说你是骑驴同知还真没说错。”

    江芸芸不高兴了:“你不要了,那我捡走了,大冬天的,这么多毛毛衣服,给它们暖和暖和正好呢。”

    “拿走拿走。”朱真淤随意摆手,突然又探过身子,鬼祟问道,“你知道刚才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是做什么的嘛?”

    “知道啊。”江芸芸把披风团吧团吧,打算送给小毛驴垫脚。

    “那你还和她说话,你不会是……”朱真淤不好意思说下去,只是低声说道,“回头让御史看到了,你可就完了。”

    “怎么不能说话,她们又不是心甘情愿做着生意的,我就说要给她们铺几条路吧,不然这么多想法回头无路可走,还不是要重操旧业。”江芸芸嘟囔着,“商改也不知完成怎么样了,我得催一下秦通判了,也太墨迹了。”

    —— ——

    秦铭打了一个喷嚏,看着面前堆得快比他人还高的册子,心如死灰:“我到底为什么要揽下这个工作。”

    “就是,江同知自己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户房的人大声抱怨着,“可别到时候来抢我们功劳。”

    “他敢!”秦铭先是断然呵斥着,随后又想了想,“估计再忙他的招人去了,啧,整天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不是我说,年轻人就是精力好,这一天天的,这么多事情也没见他喊不舒服。”

    “可不是,那生龙活虎的劲。”

    “嗯?说我嘛!”门口传来江芸芸和气的声音。

    背后说人坏话的秦铭和户房的人立刻闭嘴装死。

    “外面对你们这次的事情赞不绝口啊。”江芸芸也不计较,一开口就是给人戴高帽子,“我就说如此小事,还不是被秦通判简单拿下。”

    秦铭惊疑:“真的?不是说很多人都骂我们嘛。”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小小的不解很正常,他们懂什么啊。”

    秦铭连连点头:“就是,就知道嘴皮子花花,没用!”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进来:“这是在登记造册?”

    “对啊。”秦铭解释着,“就这几家死活不肯上报了,我回头亲自去看看,这里本打算用你说的是活页,不过那东西能造假,你看我这里留着这么点空白,要是这里谁家前院后院也想开店,就可以把新的表格黏贴在这里了,怎么样,方便吧?”

    江芸芸一听,立马竖起大拇指:“果然是秦通判,经验丰富,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秦铭得意坏了,随口问道:“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哦,我想着我们兰州的棉花这么好,是不是应该衙门扶持一下,开展棉花生意啊。”

    秦铭想了想:“但棉花种植不易,而且兰州土地不多,肯定优先种粮食的。”

    “粮食自然也要种,明面土地不多,私底下的那些土地,你说是不是可以丈量出来。”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秦铭呆了呆,随后大惊失色:“你疯啦!”

    “还行,也是干过这活的,熟门熟路。”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秦铭眼前一黑:“这事我可不跟你们掺和。”

    江芸芸点头:“行,你做好商改就行,我就一个要求,衙门的那些门面你都给我留着,我有用。”

    秦铭点头:“行,本来这些年收益就一般,也打算换个行业了,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点想法,但事情实在太多了,先不急着改,我们先把各自手头的东西弄好。”江芸芸说道。

    “我弄好这个,肯定要好好休息的。”秦铭嚷嚷着。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肯定啊!一定好好休息!等着朝廷奖励呢。”

    秦铭开心说道:“那可就说好了,我还要继续整理,目前市面上的物价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商量一下税收。”

    江芸芸点头,交代完自己的事情也跟着离开了。

    “江同知听上去像在画大饼。”户房的人小声说道。

    秦铭摸了摸胡子:“不能吧,他还算说话算数的,要是骗我,哼,可别怪我翻脸。”

    —— ——

    江芸芸溜溜达达去了报名处,还是一个报名的人都没有。

    “知府说了,实在不行就撤了,回头闹出更大的笑话。”老衙役低声说道,“哪有女人回来报名啊,这里的女人又不愁嫁,去哪里没口饭吃,怎么辛苦跟着我们风吹日晒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看同知。

    江芸果然去揭公告了。

    老衙役笑了:“就是啊,这事也太奇怪了,真缺人,我那里就有人手,肯定够用。”

    江芸芸笑说着:“男衙役这边确实也要补点人了,回头也要组织考试的。”

    “男的也要考试,选衙役又不是选状元,考什么试啊。”老衙役惊呆了。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开始提笔重新誊写公告。

    她得打个补丁。

    籍贯不限。

    年龄不限。

    录取后统一安排上学识字,一年四套衣服,一个月五百文钱,可以单独立户。

    她下笔之快,洋洋洒洒就写好新的公告,这才满意笑了笑。

    “你看看,应该早点摆出条件的,就算之后有人来浑水摸鱼,我肯定也能摸到几条好鱼的。”江芸芸满意说着,“我就不信,手心向上的日子,人人都想过不成。”

    老衙役看着她自己去贴公告,半晌没说话。

    “男衙役怎么也考试啊。”他喃喃自语,“真是奇怪的人。”

    江芸芸贴好纸,围观的人说道:“条件真的这么好?”

    “对啊,考进来那就是我们衙门的人,别人什么待遇,她们自然什么待遇。”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可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迂腐。”江芸芸不高兴说道,“种地的时候,男男女女在一起怎么不说丢人,女人给你做饭,你吃了女人的饭怎么不说丢人,穿了女人做的衣服,怎么不见你脱下来,一天天的就知道嘴上说丢人,身体倒是很诚实。”

    “就是!江同知说得对!”有妇人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随后又说道:“现在我招她们是为了处理公务,那就是正事,办正事怎么会丢人呢。”

    “有道理的。”也有开明的人点了点头,“女监确实要女衙役看着,不如次次去找什么三姑六婆,也太不靠谱了。”

    “你看,这一听就是有远见的人。”江芸芸适时报以赞许,“我们现在可是在解决问题,我们衙门不解决,你们说我们吃干饭的,现在想出办法了,又不配合,你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江芸芸舌战群儒的能力一点也没落下,即便是越来越的人围过来,她也能一一驳斥过去,而且一听就很道理。

    你要是引经据典,她比你还会引经据典,说出来的话生僻冷门不在少数。

    你要是下里巴人,她也同样能把道理掰碎了说给你听。

    政策的推行,有赖于政策的分析归纳。

    江芸芸对此熟门熟路。

    众人说不过,只能面面相觑,各自离去。

    没多久,城内又开始讨论起这个事情来了,这一次的风声越演越烈,到最后就连钦差那边都惊动了。

    这边,寇兴原本听说衙门口围了一堆人,江芸在门口和人吵架,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却又站在门内听了全过程。”

    “他说的真好。”一侧扶着他的寇三姑娘低声说道,“爹,他说的真有道理啊。”

    寇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少掺和这些事情,自己去玩吧。”

    三姑娘嘟了嘟嘴。

    江芸芸说的口渴,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喝杯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江渝蹦蹦跳跳的声音。

    “哥!”

    她扭头去看,就看到江渝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扑倒她怀里,开心说道:“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江渝和江漾几天前从地里回来, 有一肚子话要和江芸芸说,奈何江芸芸工作太忙,吃住都在衙门,就算回来也都子时了, 这可把江渝急坏了, 整天上蹿下跳打听情况。

    一打听发现事情还挺多, 大都帮不上忙, 就那个报名的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拉着江漾打出去推销这件事情。

    江漾是不打算去的, 她在地里学了不少东西, 打算整理成册子,奈何江渝是个急脾气,把人直接拔走了。

    “你哥等会嫌你麻烦。”江漾没好气说道。

    江渝眼巴巴说道:“才不会, 我是帮她啊。”

    “她们不愿意报名, 你还强迫她们不成?”江漾不想走了, 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看着河水里随波而过的冰凌, 淡淡说道。

    江渝双手叉腰:“这里洗衣服的人不要又不代表别人不要, 那些衙役每次处理问题,都会占人便宜, 而且态度粗暴,我觉得我哥的办法很好,就要女人处理女人的事情。”

    江漾看了她一眼, 收回视线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听听。”江渝凑过脑袋问道。

    两小姑娘年岁差不多, 又穿着穿不多颜色的衣服, 脑袋这么凑在一起, 乍一看跟个双胞胎一样。

    江漾嗯了一声:“那你哥要是走了,这事怎么办?”

    “哎。”江渝惊了。

    “你哥自然是厉害的,可他这么厉害就注定不会留在兰州太久,他提出来的其他事情还能交接下去,那这些女衙役,女狱卒怎么办?回头下一个同知嫌麻烦,不要她们了,她们这么灰溜溜回来,也太受打击了,以后还要受人流言蜚语,流言才是最伤人的,不是嘛。”

    江渝眉头紧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这事她确实没考虑过。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还找不找了,不找我回去睡觉了。”江漾见江渝蔫哒了,打了一个哈欠。

    江渝想了想:“可我哥在琼山县不是也找了这么些人,现在她们还在吗?”

    江漾摇头:“不清楚。”

    “走,去找徐叔,徐家不是有商队在琼州做生意嘛。”江渝一边说,一边直接拉着江漾在路上飞奔。

    徐叔听了她们的问题,笑说着:“在啊!你哥哥写了十二张规章制度在衙门上贴着的,很长很长的,规范了衙门的办事标准。”

    徐叔手舞足蹈比划着。

    “就好像我去琼山县开店,要去衙门登记,办这事是免费的,但要是花了他们的笔墨纸砚则是要收费的,又比如你们说得女监制度,衙门规定男女必须分开,女监看守必须为女狱卒,要求至少十二人,三班倒,一队四人,平日里若有男性接触女囚,不论是谁都需要在女狱卒的看护下,提审时也需要女狱卒在,男女监管理考核办法一致,内外也有区别,不能随便接触,严得很,而且,有了健妇队后,县内治安好得很,牢里也没闹出风波了。”

    江渝和江漾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们在扬州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也只是听了一句结尾,不曾有过更详细的了解,那些规章制度更是闻所未闻。

    “女衙役,也就是健妇队也是这样的规定,一个部门一张规定,都盖上衙门大印了,琼山县的百姓一个个都会背了。”徐叔笑眯眯说道。

    江渝哇了一声:“原来我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啊。”

    “是啊,听琼山县的人说江同知做县令的时候可忙了,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呢。”徐叔乐呵呵说着。

    “那要是后任不肯听他的话呢?”江漾质疑道,“衙门做事还不是听县太爷的。”

    徐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可百姓都习惯这套工作流程了,而且衙门内部也都按部就班,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胡乱烧啊,闹出大乱子,坏了琼山县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高楼,谁敢担这个责任,而且……”

    他看向年轻两位姑娘,和气说道:“你看就连陛下再生气都还知道让你哥哥去做同知,而不是重新去做知县,又或者直接罢官。”

    江渝不解,直接继续追问道:“反正是不会变的,是吗?”

    “只要江同知在,那就不会变。”徐叔对着小姑娘和气说道,“他就是庇护在那些人头顶的那把伞。”

    江渝似懂非懂,扭头去看江漾:“你怎么看?”

    江漾其实也不太懂,但她自来就喜欢在江渝面前充老大,所以也梗着脖子点头:“那我们就去帮你哥哥一把。”

    —— ——

    江芸芸听的一愣一愣的:“你去哪里找的人?”

    “就之前选娘不是挑了一些人来帮忙嘛,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我和她们在一起可开心了,听她们说了好多好多事情,真是好可怜,有些人都被卖了好几次了,所以这次我去问了她们,身边有没有愿意来的人,她们原本都不愿意,但我跟她们说来看看嘛,万一合适呢,所以我把她们都带来了!”

    江渝自觉帮了一个大忙,开始大声给自己请功劳:“我跑得腿都酸了,江漾还摔了一跤呢。”

    江芸芸抬头去看不远处的江漾。

    江漾果断扭开脸,不去看她。

    她有去看江漾身后的两辆马车,里面大胆地探出几个脑袋,和她一对视线,有人慌慌张张躲起来了,也有人大胆看了过来。

    “不过只有十个人,我从徐家借的人和车。”江渝碎碎念着,“有没有帮上你的忙啊。”

    “有哦,真乖。”江芸芸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小脸蛋,“渝姐儿真的长大了呢。”

    江渝一听,开心坏了,一脑袋撞到她怀里,蹦蹦跳跳着。

    “咳咳,大庭广众的。”寇兴也听了一耳朵,“让她们来报名吧。”

    “寇知府你真好。”江渝探出脑袋,看着寇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撒娇道。

    寇兴咳嗽一声,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活泼的小姑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渝已经开开心心去请人下来了。

    寇兴对着江芸芸无奈说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难教啊。”

    “有一点的。”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也不敢多说两句,不然回头能跟我置气好几天。”

    寇兴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边小娘子们理了理衣服,故作镇定地入了衙门,江芸芸亲自站在边上跟他们说如何填写,不会写字的人,大都由江渝和江漾帮忙填写。

    “七日后就考试。”江芸芸和气说道,“会写字的人是笔试,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要考的,但考试的人会有加分,之后是说话能力,然后是体力。”

    江芸芸指了指新公告:“上面都写了的,你们可以稍微准备一些,考完试,衙门这边一人发三十文回去的路费。”

    那些女人们有好奇看来看去的,也有不敢抬头看的,只最后听说还能收到钱,都一脸惊讶:“还有钱拿?”

    “有的,你们考试过来也辛苦,生活如意的大抵不会来,能来的大都是需要钱的人,现在浪费一天在衙门里,自然是需要补偿的。”江芸芸笑说着。

    “那我们要是考中了就,就也是衙役了?”有胆子大的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考中什么岗位就是什么岗位,大家的月俸待遇都是一样的,是正儿八经衙门里的人,所有有功就赏,有错也罚,大家一视同仁。”

    大家听得一知半解,面面相觑。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江芸芸热情说道。

    众人交头接耳半晌,可到最后也都无话可说。

    “不知道问什么。”有人呐呐说道,“我不懂这些东西,我就是想找个工作养活我和我娘。”

    江芸芸柔声说道:“不碍事,这只是你人生的一条路而已,你可以试着走一走,万一你喜欢呢。”

    年轻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你妹妹说你已经在别的地方做了很多好事情,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十人报好名,江渝又热情地说要送她们回去,还说若是需要在城里买点东西,可以一起送回去。

    江渝兴冲冲走了,江漾却没有走。

    “怎么了?”江芸芸问。

    “我也想报名。”江漾的视线从新出的告示上收回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一惊:“你可要想清楚,报了名可就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江漾低着头没说话。

    “你哥哥考好试肯定会来找你的,他当年都愿意来接你,现在也一定会来,要是那时候,你可要怎么做选择,衙门这边不会放人走的,可你哥哥也会伤心的。”江芸芸柔声说道,“你应该考虑清楚的,这条路不好走。”

    “可那条路好走?”江漾没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自己残疾的手,喃喃自语着,随后抬眸,尖锐问道,“是你这条考科举的路吗?还是回江家做一个不值钱的瓷器?还是跟我姐姐一样?你对别人都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年幼的江漾非要拉着她去给江湛撑腰时的神态。

    ——她一直都这么大胆,不是嘛。

    “我不想回去,我哥确实很好,但他事情太多了。”江漾收回视线,低声说道,“你这边不同意,我就去投奔选娘去。”

    “哎,你们在吵架?”江渝从外面溜溜达达回来了,脑袋探了进来,犹豫问道,“吵什么啊,我听听?”

    “没什么!”

    “我想报名!”

    江渝眨了眨眼,然后哦了一声,笑说着:“那就报名呗,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你肯定考得上,你多厉害啊,那些题目你肯定都会,不过你体力不行,回头我带你去跑跑步,但是你还会骑马啊,你比那些人都厉害!”

    江芸芸惊讶地去看江渝。

    “江漾不想回家,那我们就不回家,她现在想报名,那就让她报名试试。”江渝不甚在意说道,“反正真要走,我肯定带她偷偷跑的,我驾车可快了,谁也赶不上我,我非常有经验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

    “那就报名吧。”她想了想只好如此说着,回头又恐吓道,“回头谁也不能带你跑,江渝不行,你哥也不行。”

    江渝轻哼一声,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

    江漾这才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江芸芸忧心忡忡看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填表格,揉了揉手腕。

    ——老实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确实难教。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衙署,就看到阿来正捧着三字经磕磕绊绊读着,见了人连忙藏在屁股底下,慌里慌张站起来。

    “你继续读,我这边不需要你照顾了。”

    江芸芸笑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马上就要春种了,再不种要来不及了,而且城墙也该修补一下,使团的单子还没填好,得要催一下了,之前有几个县说打算修路,怎么个情况要借着这次下县督促种时要仔细看看,对了,王府的事情也要督促着点,和这些藩王能打好关系就先打好关系……

    江芸芸想着数不清的事情,没一会儿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窗户口的阿来捏着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好半晌,然后又蹲角落里继续读了。

    江芸芸这边忙得脚不沾地,钦差那边也不太清闲。

    马文升是个非常严格的人。

    在京城时,就花了一夜时间,把所有弹劾折子里的问题全都一一摘录下来,甚至是值的表彰的地方也都要求一五一十核对。

    使团里的人每天都揣着一个任务出门,天黑才能回来。

    守城了吗?

    确实守城了,守的是天水门,和守备营陈继一起的。

    射箭了吗?

    射箭了,一共两箭,一把射伤了大将,一把射倒了大旗。

    是否抽调了当时应该保卫肃王府的中护卫?

    抽调了,都送去守北门了,当时王府确实无人护卫,还混进去奸细,差点一尸两命。

    是否纵容城内混乱?无人维持?

    城内确实混乱,衙役在城门上,城内是王府的的右护卫的人在维持,但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但百姓对此并无太大的介意。

    是否勾结陈继,拦下大功?

    陈继表示否认,但对自己当日为何出现在城内支支吾吾,说不清。

    是否排挤另外两位指挥?

    两位指挥都说没有。

    一连数十个问题,被一一调查清楚。

    最重要的三个卫所的指挥和参将都被人弹劾了,可兰州卫的周伦靠上了甘肃镇巡太监傅德,中护卫背靠肃王府,陈继和王越关系不错,王越是个老油头,真出事了,肯定不出头,算是背景最差的。

    这件事情倒还真的让人为难。

    有人说至少抓一个出去给内阁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要罚就三个一起罚。

    马文升自己就是兵部出身,打过不少仗,也吃过不少亏,心里清楚与其说是惩戒这些高级将领,还不如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事有大问题,也是最该查清楚的,却也是最难弄得。

    至于还有人弹劾江芸说他勾结蒙古人,蓄意挑起事端,因为不能跑去问江芸或者蒙古人,所以无人解答。

    “那个蒙古人好像对江同知分外熟悉?口气亲昵?” 监察御史汤鼐质问道,“瞧着就不像清清白白的样子。”

    “确实,之前买棉花的时候,想要去找亦力把里就很奇怪了。”

    “这事确实有问题,还真的待会棉花了,他一个同知初来乍到,怎么会如此大胆。”

    众人议论纷纷。

    马文升去看王献臣:“那日你去的城门口,江芸和那些蒙古人相处的如何?”

    王献臣回过神来,他也几日没睡了,看着马文升看过来的视线,猛地沉默着。

    这几日他的耳边一直都是江芸的名字,手里也都是江芸的事情,就连脑海中一直都是江芸,甚至做梦时都回到了当年读书时的日子。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江芸会成功,会入阁拜相,会是所有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就连他也时不时这么调侃几句。

    江芸呢,他只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他其实不爱说话,大都是围着他的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着,显得整个院子都很热闹。

    那个时候的王献臣是有些羡慕的。

    又聪明,又有人缘,还不骄傲,一看就知道这人会有前途,和他做朋友可真是舒服。

    可,可后来事情就有些变了。

    他已经考上进士了,江芸也去了江西,可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直围绕着江芸。

    “你能考上,是不是多亏了江芸啊。”

    “他读书是不是特别厉害,他是不是给你猜题特别准,我听说了,你们那一院子的都靠他的。”

    “你听说了嘛,江芸在白鹿洞书院说要让女人读书,真是离了大谱。”

    “你说江芸不会真的是文曲星吧,怎么还会有山神来帮他,怪不得你能考上进士。”

    江芸,江芸,江芸!!

    这样的言论直到江芸考上状元。

    状元!

    六。元。及第的状元!

    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所有人围着他的目的都是为了攀上江芸。

    他努力做的一切都被人说成——反正你都认识江芸了,这么努力做什么,等着他飞黄腾达拉你一把呗。

    王献臣开始避而不见江芸。

    他想着江芸是没错的,他本就聪明又努力,是那些人实在太市侩了。

    直到那日百官们为了藩王之事,有点脑子的人都视而不见,王献臣也不例外,藩王这些烂果子,又不是本朝结出来的,年年有问题,次次被放过,没必要触陛下这个霉头,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本以为江芸也是这么想的。

    他可是前途无量的状元,就是闭着眼都能高升,好好呆在翰林院里就是一片坦荡未来。

    可这人,可这人就是爱惹事。

    王献臣在家中听说他的事情时,莫名开始坐立不安。

    在那个小院时,他们在喝醉之后聊天时,人人都说要做个好官,要为民请命,可到最后,只有江芸做到了。

    又是他!

    等琼山县的消息传回来。

    又是他!

    等他得罪权宦,得罪皇亲,要去兰州了。

    所有人的脑海中便又想着——又是他!

    怎么就一直都是他。

    他怎么就这么风光月霁,显得别人和光同尘。

    王献臣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去见江芸,甚至不能听到这人的名字。

    “问他做什么,他和江芸关系这么好,考试都是靠他的……”有人小声嘟囔着。

    王献臣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说这些做什么?”马文升不高兴打断他的话,“不好好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那人讪讪地闭上嘴。

    “不算剑拔弩张。”王献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冷淡说道,“那蒙古人瞧着对江同知很感兴趣。”

    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那蒙古人一看就心眼子多,挑在这个时候来,说不定就有离间人心的打算。”

    “如此,大家就把手头的内容整理一下,明日给我,我们算算时间,这几日也该启程了。”马文升当机立断说道。

    众人神色各异,对视一眼,然后和自己认识的人相互离去。

    能被选到这里的人,大都是对江芸有两种强烈的态度。

    江芸这人太出挑了!

    “敬止,你留下。”马文升开口。

    王献臣脚步一顿,也跟着停了下来。

    “坐吧,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事情太多了?”马文升和气开口。

    王献臣摇了摇头:“第一次做这些事情,所以查得很仔细。”

    马文升点头:“看了你昨日的内容,确实很仔细,很不错,一点也没放过,查事情就该这么认真才是,不要顾及他人的面子。”

    王献臣点头。

    “你和江芸关系不错……”

    王献臣身形一僵。

    “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看看兰州的民风民情,给陛下呈折带去,也好让内阁那些人自己把把握对江芸的奖赏,你也可以借机跟在他后面学习学习,我瞧着江芸很有办法,回头你开始做实务后,心里也能有个底,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马文升和气说道。

    王献臣盯着手中的册子,半晌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听到门房的话,把王献臣请了进来,又听他说了此事,便笑说着:“行,我正打算先去城外的屯田上看看,那就一起吧。”

    王献臣打量着屋内:“你这屋子怎么不修一下,也太破旧了,不和你的身份。”

    江芸芸笑了笑:“还行,回头衙门资金宽裕了再说,现在也能住人。”

    “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江芸芸又问。

    “坐车?你打算如何去?”王献臣也跟着反问着。

    “我今日骑了我家小毛驴。”江芸芸咧嘴一笑。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为何不买一匹马?”

    “家里有一匹的,但他脾气好,所以给我妹妹还有乐山他们用了。”江芸芸说。

    “她们都是妇道人家,骑马有什么用。”王献臣不悦说道,“你出门做事,才应该骑马,不然人家会笑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先走吧,回头赶不回来了。”

    王献臣看着他翻身骑上驴,看了好几眼,觉得没眼看,收回视线。

    那小毛驴瞧着年纪小,但脚程还行,能跟得上马车,两人朝着北门走去,一路上到处都有人跟江芸芸打招呼。

    王献臣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面前浑然有些陌生的朋友。

    梦境中的人开始逐渐模糊,少年时的江芸他有些记不清模样了……

    兰州一向有“山结,水结,路结”之称。

    山结则是说兰州城四面群山环绕,背面有龙尾山、阜兰山等山,南面有九州台山等,西面有白石山,东面又有楼林山,第原山;

    水结意味着水流丰富,大夏河,洮河,湟水,大通河在此汇聚,通往河西、青海、河洮岷地区则有着四通八达的水系网;

    路结则是水陆交通四面科道,向西北方向沿着庄浪河谷而上,翻越乌鞘岭可达河西走廊;向南顺洮河而下可至河洮岷一带,向西溯湟水可达青海;沿东黄河而下宁夏陕西等地。

    军屯则是太祖时期一项重要的政策。战争后大量土地荒芜,百姓流移失所,为了尽快恢复秩序,朝廷推行了屯田制。

    屯田分为军屯、民屯和商屯三种。

    商屯是为了便于边境纳粮换取盐引而进行的屯垦,盐商向边地纳粮后发给盐引,凭引支盐运销,许多盐商为了交粮便利,招募农民在边境开荒,就地取粮,不过在七年前,改成盐商径向盐运使司纳银领引,不再纳粮,不过一年,商屯已然废驰。

    民屯一开始则是用来开发战乱下的边境重镇。太祖规定:“移民就宽乡,或召募或罪徙者为民屯,皆领之有司”,后期又通过召募庶民和强制迁移罪犯的方式去开垦边远荒芜之地,官府则“给牛种车粮以资遣之”,鼓励百姓当地开荒。

    军屯本是三种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种,河西有“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的战略位置,常年驻有重兵,在相对安定的时期,河西施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在外敌频繁侵扰时,则为四分守城,六分屯种。

    但随着边防形势日益严峻,士兵大量流失,军屯逐渐荒废,民屯逐渐壮大。

    朝廷每年都会鼓励,招募,又或者派遣民户去边地种地,也制定了很多优惠政策,但如今腹里安宁,鲜少有人愿意前来。

    江芸芸今日去的是民屯。

    黄河西面和兰州城北面都有大量民屯。

    “都二月了还没转暖。”农夫一见到江芸就开始抱怨,“这麦怎么种啊,回头税怎么交啊?”

    “而且今年水流也很少,我就说不要随便开山吧,惹怒山神了,今年这水如何灌溉。”

    “年前那些该死的蒙古人用马蹄践踏了我的田,给我弄得一团糟。”

    没多久,江芸芸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我们不是让文书给你们说过肥田的办法,你们可都弄了?”江芸芸问。

    有人点头,有人没说话。

    “可以试试的,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推行过,确实有用,那些鱼骨鱼刺你们反正也不吃。”江芸芸说道。

    “怎么不吃,我牙口好,都吃的。”有人豁了一口大黄牙,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笑:“这事得不偿失吗?这东西在你嘴里就跟一个磨牙的东西一样,但你放在地里,不是给你明年的作物长肥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殷勤说道,“都按照文书说的办呢?还做了一些豆,还好收得快,不然就被蒙古人抢走了。”

    江芸芸点头,勉励道:“我们这边天气冷,种东西的时间不如南方,但我们养的久,做的精细,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众人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江芸芸从不会不耐烦,还顺带解决了谁家的鸡丢了的事情,她飞快把偷鸡的人找到了,让人打了五板子,这才把人放走。

    “你们这边之前那些商屯的地在哪?”江芸芸随口问道。

    农户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有什么不能说的,支支吾吾。”王献臣不高兴质问道。

    农户们只当没听见,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几声。

    “你们这附近可有军屯?”江芸芸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个问题问着。

    “军屯都在卫所附近呢,不过这条路一直往西走,是有几座墩台的,他们那边也是有军屯的,不过应该不大。”有农户说。

    江芸芸顺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高高的,类似于烽火台的东西。

    兰州城经过不断的的修建,形成了以城池为中心,结合关隘、军堡、边墙、墩台的严密防御体系。

    “那日蒙古人来,你们这里可有伤亡?”江芸芸又问。

    “我们当时听到动静就躲起来了,他们也都没空找我们麻烦。”

    江芸芸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春耕的事情,最后找人合计了他们自家的土地,确定和本子上登记的没有差错,这才离开了。

    “这些事情你也要盯着吗?”王献臣不解问道,“这些让文吏这些盯着不就好了。”

    “春耕吗?肯定是要看着的,吃饭可是大事,不过兰州冬日漫长,地形狭长,越往西走,到甘州、山丹这些地方,天气更寒,麦苗青黄不接,这几十年蒙古又不断略夺,现在这些屯田连基本需求都难以满足,我看了前几年的资料,说二千里里的地人却不足一万七千,防守和耕地都很难顾全。”

    王献臣看着江芸芸的侧脸:“我听说你来的第一个月把兰州数十年的册子和账本都看完了。”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简单翻了翻。”江芸芸哭笑不得,“现在这些流言也太夸张了。”

    “那也是都看了,我听说你之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便翻看了半个翰林的档案。”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一把小毛驴的脑袋,没说话了。

    “你问屯田的事情做什么?”沉默片刻后,王献臣又问。

    “想要把土地重新规划一些。”江芸芸说。

    王献臣震惊:“清丈土地?这可太得罪人了。”

    “做事就是会得罪人,土地就像一块糕点,有些人吃多了,所以我得从其他人嘴里抠出来,塞到没得吃的人手里。”江芸芸平静说道,“基层治理,尤为如此。”

    “你,你真不怕那些乡绅……”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挑,意味深长说道:“他们要是真这么做才有意思呢。”

    她说完,两人又没有说话了。

    墩台就在不远处,马车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这事一个类似于城堡模样的寨子,如今大门紧闭,里面的空地还散落着锄头,篓子等东西,不太大的一个院子,应该是个小墩台,现在透过缝隙看过去,整个墩台安安静静的。

    “怎么里面没有人?”王献臣不解问道。

    “死完了呗。”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抬头,看着坐在塔寨边缘的人,笑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有个兄弟的香囊落了,说是他夫人亲自绣给他的,里面还三两银子呢,找不回来没法和嫂夫人交代,所以我就一家家找过了。”谢来一只脚悬挂着,一只脚蜷缩着,看着辽远的远处,随口说道。

    “那找到了?”江芸芸问。

    “嗯。”

    “下来吧,我们回家。”江芸芸看着他被日光笼罩着,模糊不清的脸,柔声说道。

    谢来这才低头,先是看了眼江芸芸,然后才看向王献臣,懒洋洋问道:“这不是钦差嘛?”

    “你是?”王献臣看着他腰间的刀,又看着他的鞋子,谨慎问道,“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一跃而来,顺手把手中带血的香囊塞到袖子里,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在江芸芸身边,人模人样说道,“听说你家父辈也是锦衣卫出身,真巧。”

    王献臣嗯了一声。

    “之前看三个卫所的折子里说,有十个墩台无人存活,十二个墩台少了一半人,还有一些墩台也损失惨重,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江芸芸问。

    “人数都核对过了,和你们上报的折子合得上。”王献臣说着,又看了眼谢来,“还有八个锦衣卫也没了,名单一一核对过了,马尚书已经过目了。”

    三人一路沉默地回去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来随后问道。

    “本想来看看军屯的。”江芸芸说。

    谢来啧了一声:“怎么又打上军屯的主意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胡乱弄乱小毛驴的毛发。

    小毛驴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来伸手给小毛驴顺毛,顺手拍开她的手,无奈说道:“别弄乱了,回头给你闹脾气。”

    三人又去了其他几个民屯的地方,核对了田地数,问了春耕的事情,直到天黑,眼看城门要关了,这才火急火燎赶回去。

    回衙门时,正看到老衙役看着手中的几张报名表,眉头紧张。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刚才有人大晚上来敲门,说来交报名表的。”老衙役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接过来看着。

    “好漂亮的字。”王献臣扫了一眼说道。

    “同知看这个地方?”老衙役突然指了指报名表上的位置,一脸嫌弃,“什么狗屁东西都来报名了。”

    江芸芸低头一看。

    ——道门街东段,锦绣坊。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挺好的,有上进之心,不算无药可救。”

    老衙役撇嘴:“好好的衙门让这些私娼来,成何体统。”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对,你说得对,回头这些私娼窑子我确实是要好好整治一下了,买卖女子,逼良为娼,平白糟蹋无辜人,简直是浪费我们兰州的人力,刚好我们修城墙也需要人,正好让这些有力气没力气使的人,做点有贡献的事,少给我欺负弱小。”

    老衙役脸色一变。

    王献臣也跟着变了脸色。

    江芸芸把这三张纸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交还给老衙役:“好好放着,过几天就考试了,别出差错了。”

    老衙役只好捏着鼻子收了下来。

    王献臣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你这个衙役里要是招了个娼妓,回头真的要被弹劾死了,而且外面说得肯定很难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你说得也对,所以我得保护好她们的信息,得找点借口把那些私娼都打了,给她们一个良民的身份,嗯,还要立个女户给她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献臣连忙说道,“我是觉得这个人选不好。”

    “都是女的,兰州本地人,还识字,肯定也懂方言,常年历事,口才肯定也不错,现在又有胆子来报名,完美符合我的条件,哪里不好。”江芸芸扭头,平静看着王献臣。

    “她们现在想换条路走,又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打家劫舍,我作为父母官,为什么不能拉她们一把。”

    王献臣沉默了,他甚至下意识躲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风光月霁。

    ——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他依旧好似在发光。

    “今天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我得回去准备试卷了,过几日要整修城墙了,驿站就在城墙边上,你等会回去和其余人也说一下,体谅一下。”

    王献臣几乎落荒而逃。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息,这才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没空想其他的。

    之后的王献臣就这样跟着江芸芸在屯田里到处走,五天后总算是稍微看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你在查这些没有登记的地?”

    “先排查一下。”江芸芸站在田埂上,寻思着这片农田,目测了一番,“瞧着是上等田,快有二十亩了。”

    “看着土都被掀开了,应该是有人耕种的。”王献臣说。

    “嗯,肯定有人,地上有一文钱都有人捡,这么一大片土地怎么会没人要,我们先随便看看。”江芸芸收回视线。

    王献臣看着她手里的册子:“可这里没人登记啊。”

    “所以当真可恶啊。”江芸芸冷笑一声。

    两人又逛了不少地方,五日时间,竟然把西面的土地逛得差不多了。

    “听说你们这两日就打算启程了?”回城时,江芸芸说道,“回头把蒙古使团的册子带上去。”

    王献臣震惊:“你还真的让他们都乖乖填好表格了。”

    江芸芸笑:“当然,我又不是和他们过家家,还跟他们开玩笑不成。”

    “他们竟然还听了?”王献臣不可置信。

    “因为我说我们这里要建立一个巨大的贸易市场,就跟我之前在琼山县推广海贸一样,你们距离我们这么近,按道理应该是最好的伙伴才是。”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他们听了?”

    “听了啊。”江芸芸点头,“现在出发去京城,等那边回来正好可以再我们这个市场上买卖,他们可不是要抓紧,两天时间就办妥了。”

    自来钱财动人心,蒙古人整日掠夺边境,大部分的原因不就是为了钱嘛!

    王献臣又没说话了。

    这边他们刚离开,原本他们站着的那块地里就冒出几个人影,盯着江芸芸的背影许久,然后才匆匆跑了。

    江芸芸这边在暗搓搓准备清丈土地,那边寇兴则忙着和准备回去的钦差对接。

    “陈参将?”寇兴核对到要押解上京的人,看到第一个人名,就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他,他也算守城有功啊。”

    “根据锦衣卫的情报,他身边最多的蒙古人奸细,而且当时就是他听了其中一个参将的话才回城的,差点失了城门。”马文升叹气,“陛下也很是震怒,如今唐伦和周伦也都有追击敌人的功绩,他这个,不好算啊,前头有江芸,后头有王总制。”

    寇兴眉头越听越皱,嘴角紧抿,可到最后还是坚持说道:“可他确实就是守城了,论迹不论心,他当时确实被蒙蔽了,但后续也是将功补过了,而且当日就是他死守在天水门等待援军的,这事江同知时候可以作证的,如何能把他带走,守备营当日可是损伤人数最多的!”

    “我自然知道,我原本是想着三人都带回京的,可蒙古人还在呢,少了将军,这后面的仗,难道还真的要江同知一个文人上嘛。”马文升继续说道。

    寇兴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下官倒是觉得还是都带回去比较好。”门口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边上不是还有王总制在吗,他一连两次大胜,威名赫赫,正是能震慑蒙古人的时候,我们现在趁热打铁把内奸之事审得条理清楚,最好能杀一儆百,这样后面来替补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兰州,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绕,免得我们腹背受敌,做一点事情还是想这想那。”

    马文升脸色一变:“上官说话,你一个下官如何敢插嘴。”

    寇兴也跟着紧张说道:“你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老管家连忙告罪。

    说来也是委屈,江同知一日能找知府四五次,时间久了,老管家都不管他了,所以他都是直接来的,哪里要人通报。

    “下去!”马文升见状呵斥道。

    寇兴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垂眸,巍然不动:“不论是讨论内奸,还是当日守城……”

    “下官一凭功绩,二凭品阶,也能听一听……”

    江芸芸看了过来,逆光处的脸看不清,但明亮眸光依旧冷静:“不是嘛。”

    第三百二十六章

    钦差来兰州, 主要有两个事情。

    第一自然是看看江芸现在这个泼天的功劳到底有没有掺水,也顺带核实具体伤亡情况。

    就这个事情,作为主钦差的马文升有意和这个后辈打好关系,并不打算为难他, 而且按照目前得知的情况, 这个首功确实是要给他的。

    兰州的衙门有意买卫所和锦衣卫的好, 他也非常配合, 就完完全全按照寇兴的折子报上去,就当给这个年轻人结个善缘。

    这件事情他个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底下人有些不服, 他也只当没看到。

    江芸是一个锐进的年轻人,挡了很多人的路,但他是愿意扶持这样的年轻人上路的。

    第二件是京城有流言, 说肃王不安分, 基于大明国运上是有藩王成功的案例, 陛下也很担心, 这才让马文升来看看。

    但据马文升观察, 肃王很是安分, 衙门和卫所都不联系,一心待在王府里修道, 如今又逢喜事,整日在府中吟诗作对,王府也少有人拜访, 世子沉迷种地,整个肃王府倒也安静, 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触霉头, 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报了上去。

    这两件事情办的都很好, 但也办得不好。

    这么多人在兰州城呆了半个多月,结果样样都是别人的好,那算下来就只剩下自己不好了,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捞到,平白辛苦,就算自己无所谓,手下人也会有怨言。

    马文升从愣头青的御史到现在的兵部尚书,历经四十八年的官场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是有点事情的。

    江芸是他看好的后辈。

    王爷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蒙古人是个不好弄的刺骨头。

    那剩下的挑挑捡捡,便看上了三个卫所的头头。

    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情,是当日他去誊抄折子时意外发现的,是锦衣卫特意秘密呈上来的折子,陛下不说,他不问,但陛下没说,却又把锦衣卫的密折放到普通的折子上,这事却非常值得深思。

    一开始马文升就只当自己不知道,按理他不该掺和到这件事情上的。

    但兰州的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江芸是真的有本事,他既有本事挑衅蒙古人,也有本事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城内的百姓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城外的百姓说起他也都是一脸开心,推行农耕,整顿商税,桩桩件件都是政绩。

    他不想触江芸的霉头,那就挑不出可以值得说道的错来。

    所以卫所内奸的事情不得不提上台面。

    此事说起来也很诡谲,他摸不透陛下的想法,又想着这折子既然在这里,那肯定不是让他视而不见的意思,所以他想也许高举轻放,轻轻敲打,是陛下想要的。

    那处理这件事情就有一个原则:既不能做得太出格,毕竟陛下也碍于一些面子,不想放大此事,但也不能做得太低调,有些人接收不到,那他们的功劳就不会大,手下的人拿不到好处,那就是他的失职。

    三个柿子来来回回地捏,看来看去,他就选上最是愚笨,也没什么背景,空有一点打仗本事的陈继。

    陈继这人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实心眼,身边有内奸也太正常了,他稍一打听就发现守备营中的副将少了两个,千户少了七个,百户直接少了十个,虽对外说是战死,但将士的损伤不配比。

    他自己就打过仗,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陈继,自己也不干净,手下也不干净,没背景,死心眼,盘算来盘算去,确实是这个事情中好拿捏的人。

    马文升以为自己卖了衙门这么多面子,衙门这边也该卖点自己面子的,毕竟说到底也是卫所的人,和衙门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江芸,又看着自己对面的寇兴,瞬间升起不悦之情,但随后又是头疼。

    他是真的头疼江芸。

    就江芸那辉煌战绩,别说他了,内阁看了卷袖子就跑,陛下看了也非常头疼。

    “许是王御史还没和马尚书碰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江芸芸坐了下来,反而整个人温和下来。

    “斯日波的折子都写好了,填写的单子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我让人给您送到驿站,今年斯日波朝贡人数一共一千三百人,进贡的马匹上等马一百匹,中等马三百匹,皮毛一百斤,名单全都有了,等到时候从兰州这边出发,我们这边也会一一核对,这些东西算中规中矩,但胜在这次态度良好。”

    马文升心中微动:“可有人要册封?”

    “自然是有的,名单也都有了,但我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关系,不敢妄加评断,还需要马尚书费心分析了,明日我亲自把单子都送给您。”江芸芸谦虚说道。

    “这事你牵的头,回头写好折子递给内阁就是。”马文升淡淡说道。

    “蒙古人性格狡诈,现在能安安分分住在驿站,多亏了尚书等人的压制。”江芸芸飞快编了一点高帽子给人带上,“听闻马尚书年轻时也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在蒙古人心中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他们肯乖乖配合,定也有马尚书的震慑。”

    人就是这样,若是平日里遇到的一个人瞧着公正不阿,不好说话,是个刚正之人,一定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求平安把事情办好,但一旦这个刺头好声好气说话,态度温和,神色谦虚,那简直是受宠若惊,对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

    马文升就这样被简简单单的制服了。

    他明明做好了和江芸硬碰硬,不欢而散的打算,但现在江芸突然变得这么识趣懂事,愿意送出一个天大的功劳,那他之前做的防备简直是烟消云散,甚至越看江芸越顺眼。

    ——我就说是个聪明人,你看,果然是个聪明人!

    马文升整个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那也是江同知手段了得。”

    “不敢不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也都是托马尚书的福。”

    寇兴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看着两人互相捧了一会儿臭脚不由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早些把单子都送过去,也让蒙古人那边都做好准备。”他也算是一锤定音,把此事送给了钦差团队做功劳了。

    此事很快就交接完成,江芸芸送人出门前又开口说道:“年前蒙古人攻城时,我家人说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突然跑到下官家中,形容可爱,非常有灵性,还会自己敲门,赶也赶不走。”

    马文升抬眸,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颜悦色:“许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正好此番随钦差队伍一起上京,彰显国祚威严。”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猛地一惊,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京城对这位小状元的风评是非常两极分化的,喜欢的人奉若神明,认为他奋进勇敢,大公无私,不喜欢的人日日鄙夷,觉得他沽名钓誉,桀骜不驯。

    马文升对他的印象也都是他人的只言片语,那日在城门初见,第一印象倒是他的容貌,典型的南方人,俊秀斯文,温和有礼,后面听了其他钦差打听出来的消息,又觉得是办实事,脚踏实地的人,可今日真正相处下来,他猛地发现江芸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一步步走到这里,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他太会了!

    他实在太聪明了。

    现在若是光送上一个蒙古人的朝贡单,既能显示他们此次的战败,又能张扬大明的国威,固然是一个功劳,但细究起来并不意外,蒙古人本就爱来打秋风,但若是在此刻再送上一匹祥瑞,还是蒙古才有的白马,那一切意味可就变了。

    天佑大明!

    如此,蒙古的朝贡单就成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彰显老天的指引,陛下的英明,国家的强大。

    陛下如何不喜。

    内阁如何不爱。

    “你……”马文升看着她,突然摸着胡子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肩膀,“好好,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谦虚地笑了笑。

    “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他笑说着,“江同知好好了结手里的工作,可别和琼山县一样匆忙了。”

    江芸芸还是笑着表示一定尽力,等她应付完马文升就回了内院,寇兴见了她就问道:“如此让出这个功劳保陈继,以后可别后悔。”

    江芸芸笑:“逸乐安知与祸双,我保陈继是因为他虽非玲珑心,但也是耿直人,兰州这些人能安安稳稳,他和守备营依然颇为尽力,且此事他非首错,只抓他一人,也太过令人寒心。”

    寇兴点头:“我虽不愿意保他,但若是没了他,兰州的情况不会更好,还不如是他。”

    江芸芸点头,直截了当说道:“另外两人都没抓起来,何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我这人就是看不过去。”

    寇兴无奈摇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那就少说几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只你之前一直想要处理这几人,怕是要落空了。”寇兴打趣着。

    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自来福祸相依,谁知道呢。”

    寇兴不知道白马的事情,便笑说着:“你刚才为何冒冒失失闯进来。”

    原来江芸今日来是提交两日后的考试流程的。

    寇兴接过折子,叹气:“你还真的做出来了?至少要等钦差走了再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要是有人喜欢,正好宣扬宣扬我的工作理念,发现我这个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寇兴一听这话就头疼,挥了挥手:“不看了不看了,你自己把握去。”

    江芸芸立马笑嘻嘻下了台阶:“那我可就自己看着办了。”

    “修城门的砖头,木头都准备好了,你处理好考试的事情,就把这事提上议程。”寇兴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

    “我听说你前日大半夜去找州学的教谕,还大半夜给人弄哭了。”寇兴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和人对视上,只是大声嘟囔着:“学生不认真读书,就知道在外面喝酒,怎么考试!怎么考得过南直隶!怎么考得过北直隶!我们怎么在一众天才神童中脱颖而出!就要学习,努力学习,不停学习,怎么也要一天学习五个时辰,写三张卷子,背十页纸,出去玩什么!没出息!”

    寇兴看着面前的小神童,无话可说。

    别说,论读书,还真是这人的长处。

    “悠着点,别让人道心坏了。”寇兴也跟着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开年的事情,寇兴年前忙到年后,一日也没休息,这几日总算是步入正轨了,人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贪多不烂,就先这些吧。”

    “对了,水稻可以种了。”临走前,江芸芸说道,“我看选娘那边都下种了。”

    “知道了,回头我看着点。”寇兴一听农事的事情就认真起来,“我就种在衙门后面,回头你也有空给我参详参详。”

    江芸芸那边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考试的事情,先是贴出考试公告,又收拾出衙门入口的那一片空地,摆了二十三张桌子,笔墨纸砚也都是衙门自己准备的,最后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张准考证,然后中间划开,一式两份,让衙门每家每户送上门去。

    阿来也跟着来帮忙,小声说道:“女的考试,好奇怪啊,女的也能考试嘛。”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来没发现,一边哼次哼次搬着桌子,一边继续嘟囔着:“她们也考四书五经吗?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他们啊?京城也流行这个吗?那里是不是人人都识字啊?京城的人会骑马吗?京城的人都和大人一样厉害吗?”

    江芸芸听得直笑:“要是对京城这么感兴趣啊,可以跟着商队去看看,京城很繁华的,回头我给你批假。”

    阿来搬了二十几张桌子也不累,只是满头大汗,抽空看了江芸芸眼,也不说话了。

    江芸芸正对着名册,在桌沿边上标上数字。

    “我们要招二十人,这里报名的二十三人,是打算都录取吗?”老衙役挤开阿来,故作无意地打听着。

    江芸芸摇头:“本打算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这次应该要六十人报名,但现在少了这么多,我打算先招录十一人,女监现在人也不多,六人,三班倒,剩下的五人一伍,很好可以插入衙门中巡逻,剩下的人等有时间再回头再补上。”

    “可衙门不是还缺人吗?不如我先找几个男的替一下。”老衙役搓了搓手。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不是之前早早就说过了吗,衙役那边确实也是要招人的,但今年开始也要考试,你有认识的人尽管推荐,这批女衙役弄好了,我就弄你们的。”

    老衙役一脸为难,搓了搓手:“还要识字啊,这识字的人也不多啊。”

    “这次没事,能识字最好,反正到时候要一起读书的,更看重人品和性格,我们衙役干的活也不少,和百姓面对面打交道,这两点很重要。”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但后面就很重要了,而且这次还要多选年轻人,衙门要年轻化一点。”

    老衙役没说话了。

    阿来粗声粗气说道:“快去干嘛,少给我偷懒,要累死我吗,我一个人搬了二十张桌子、”

    老衙役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仆人干点活都要叫了。”

    阿来冷笑一声,等人走远了,才对江芸芸说道:“这些老滑头就知道欺负人,大人千万不要听他们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哄小孩一般说道:“谢谢阿来提醒,你也太实诚了,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瞧你着满头大汗的,去找你弟弟玩去吧。”

    阿来黑脸一红,粗鲁摸了一把额头的热汗,躲躲闪闪说道:“我又不是江姑娘,怎么……不玩的,不休息的,椅子还没搬过来呢,那些老滑头肯定不帮忙。”

    他说完就火急火燎去仓库搬东西了。

    —— ——

    当天晚上,送准考证的人回来了,带来一个噩耗,说考试的人又少三个,说是反悔了。

    阿来一听就直叹气。

    江芸芸倒是镇定:“不碍事,不是还有二十人嘛,一比二也很合理。”

    老衙役站在一些,故作担忧地说着风凉话:“有些人不来考试也不好意思来说啊,说不定人更少了呢。”

    “不碍事。”江芸芸依旧和气说道,“万事开头难,我们第一次举办,大家心里有顾忌很正常,不必如此丧气。”

    阿来听得直接笑了起来,阴阳怪气说道:“雁滩的婆娘,操滴番瓜的心。”

    已经精通各种兰州俚语的江芸芸眼疾手快,用手肘推了一下阿来。

    阿来这才不服气地闭上嘴。

    老衙役也不好发作,只能重哼了一声。

    考试当天,衙门大门打开,门口还被撒了清水,瞧着很是隆重,马上就要离开的钦差队伍里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了,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江芸芸穿着绿色的官服,像一株脆生生的小竹子,站在大红的大门前,依旧光彩夺目。

    王献臣也被同僚拉着来看人头,明明人群拥挤,但还是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芸黑:“女人考试也值得开正门,啧,倒反天罡,不知廉耻,回头我可要参他一本了。”

    芸吹:“参呗,他江其归还怕你一本,嘻嘻,说不定陛下一高兴也觉得有道理呢。”

    “哎,你们当初考试是不是也这个阵仗啊。”有人似笑非笑地问道。

    王献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更远处,蒙古使团的人也跟着来看热闹了。

    “还是汉人有意思。”斯日波笑说着,“我们蒙古的女人也不逊色,回头也可以参考一下学起来,你说是嘛,老师。”

    周柳芳拄着拐杖,一脸畏惧地打了一个寒蝉,没有说话。

    “他们还要写字,汉人就是麻烦,我们到时候考试就考骑马射箭,逮到机会就让她们去吓唬汉人。”副将也跟着说道。

    “那可要等江芸不在了,不然回头这只得到天神祝福的小野狼可要亲手杀了你的。”斯日波笑说着。

    人高马大,瞧着有两个江芸这么宽的副将不屑撇了撇嘴:“射几根箭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打架,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斯日波没说话,只是盯着门口的江芸,一脸痴迷地看着。

    “这样被神佛点化的人,竟然不属于我们伟大的黄金家族,真是可惜了……”

    街外面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农耕还没开始,大家都还闲得很,自然是哪里有热闹就往里钻,嘴里也跟着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寇兴和秦铭也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

    “今日要是没人,我们衙门真是丢脸死了。”秦铭不高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只是紧盯着大门口的长香。

    长香烧完,入场的时间也就截止了。

    可现在已经烧了四分之一了,还没有人来。

    江芸芸倒是不慌,感受着站在门口,见了人就是笑眯眯的样子。

    眼看长香灰都掉了一小节了,就连江渝和江漾都急坏了,打算先进去撑撑场面,突然听到一阵嘶鸣声,随后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贵华丽的马车停在大门口。

    江芸芸脸色一喜,把手里的册子翻开,准备核对人命,突然看到马车上有一个穿着朴素骑装的女人被人扶了出来。

    那人一出来,百姓哗然,寇兴也惊得拔掉一根胡子。

    “怎么是她!”钦差那边也面面相觑。

    江芸芸也一脸震惊。

    “怎么是你?”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车的人就是之前在玄妙观见过的那位周夫人。

    “我不能来吗?”她面无表情问道, 随口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周青云,我的名字。”

    江芸芸震惊,飞快翻到其中一页:“原来真的是你。”

    之前施粥的时候为了写表彰, 她是知道诸位夫人名字的, 拿到报名表时,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联想起来, 但又见这个名字不算奇特,填写家里的位置也不是在唐伦家附近, 而是在外城的一处偏远地方, 她就以为是重名,没有仔细深究。

    周青云的简历很不错,四书都会, 字也好看, 还会骑马射箭, 算是这一批简历中非常出色的几人之一了。

    江芸芸一开始就对此人报以厚望。

    周青云淡淡嗯了一声, 把手中的半张准考证递过去:“我坐哪?”

    “哦哦, 第三, 就第一排第三个。”江芸芸合上准考证,连忙说道。

    阿来连忙把人带过去, 又送上一套笔墨纸砚。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了下来,开始研墨铺纸。

    江芸芸收回视线,满意地在她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

    没多久, 江漾也溜溜达达走进来:“没人来,怪冷清的。”

    她大眼睛睨了江芸芸一眼, 一时间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安慰。

    江芸芸一本正经核对好准考证:“第三排第一个, 赶紧坐下吧你。”

    江漾也不要人带路, 自己找到位置就麻利坐了下来。

    江漾的简历也不错,孟子和论语都读完了,也会骑马,而且她还聪明,胆子大。

    江芸芸也很满意地勾去她的名字。

    江渝请过来的那十人最后只来了六人,她们畏畏缩缩下了马车,不敢往后看去,她们中间稍微读过一点书的,都入座了,剩下不识字的被人带到其余地方的凉棚里呆着了,直接参加下一轮的口才考试。

    长香过了一半,位置却一半都没坐满。

    “也太丢脸了。”秦铭没脸看人了。

    寇兴拧眉:“许是应该放在隐蔽一点的地方,或者把大门关上,瞧着大家都不太松弛。”

    他想了想,对着几个衙役招了招手:“去搬几个屏风来。”

    说话间,大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青布小车很是低调。

    不过这个时候来的人就不可能太过低调。

    江芸芸看着下车的人,笑了笑了。

    “原来真的是你。”

    早前查看名单的时候看到有一个段姓,家住在东关,一下就有了猜测。

    正是当日在玄妙观一起施粥的段家大姑娘。

    “段昊。”江芸芸笑着勾了名字,“第一排第六个,坐下吧。”

    段昊矜持地点了点头。

    刚坐下没多久,屏风就送到了,也算是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探人的视线。

    “哎挡起来做什么。”有人抱怨着。

    “这么想考试,回头男衙役招的时候你就报名啊。”人群中的江渝立马呛道。

    “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凶,真是泼辣,小心没人要。”

    “呸,你才没人要呢,也不看看你这个德行,而且什么凶不凶,是你们不怀好意!”乐山一向是护犊子的,立马大声喊道,“就知道看看,人家是要考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呸,不要脸。”

    “就是就是。”江渝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远远瞧着见了,咳嗽一声,大声说道:“禁止喧哗啊,无关人员远离考场啊。”

    衙役们开始把莫名其妙,越来越围上来的人都赶走了。

    被屏风一挡,原本还有点坐立不安的人又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芸把一切收入眼底,扭头去找人,只看到寇兴面无表情对着她点了点头。

    “哎哎,我之前没报名,现在可以报名吗?”没多久,江芸芸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动了动眉头。

    “我姑姑加我来给你撑场面的,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几个人。”杨小姑娘得意说道,“不过你可别录取我,我也不要干苦差事。”

    江芸芸看向后面三位明显也是富家千金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没有报名,那就参加不了。”

    杨晏不高兴了:“你这位置不是没坐满嘛。”

    江芸芸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没报名那就不能参加。”

    杨晏耷拉着脸:“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不是还可以围观吗?到时候王府也要招人,你可以去出谋划策啊。”

    杨晏盯着她的脸看,一瞬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很好看,太好看了!

    “那我去边上看看,我去找寇晗玩去。”她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拉着其余几个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去找寇晗玩去了。

    寇兴叹气,对着老管家说道:“去跟小满说一下,让她招待好客人。”

    老管家挪了挪嘴:“小姐早就躲边上看了。”

    寇兴顺着视线看过去,寇晗正躲在柱子后面,察觉到他爹的视线,立马躲起来了。

    “去准备点香茗,茶水来。”他收回视线,无奈说道。

    老管家连连点头。

    衙门口,那根长香眼看就要烧光了,还有十个位置没有人坐。

    江渝在门口看得快急死了,上蹿下跳的。

    江芸芸看着剩下的十个名单叹了一口气。

    “瞧着剩下的人应该是不会来了,要不还是直接考试吧,后面还有两项呢,可别耽误太多时间了。”老衙役说。

    江芸芸摇头:“不行,等香烧完,既然有了规矩,那就遵守规矩。”

    老衙役撇了撇嘴。

    长香只剩下食指这么长的时候,还有八个位置坐不满,但很快又有一辆驴车缓缓穿过人群,最后停在衙门口。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

    帘子掀开出来三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妙龄女子,头发被整整齐齐挽起,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颊。

    江芸芸看着为首那人,立刻露出笑来:“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赶上呢。”

    那中间那人伸手想要捋一下头发,谁知道扑了一个空,只能尴尬地摩挲了一下鬓角,目光躲躲闪闪,偏对面之人一脸正色,便也只好当无事发生地入内了。

    “武三娘。”江芸芸核对名字,“第五排第五个。”

    “程大娘,第三排第二个。”

    “吴安。”江芸芸看向正中的那人,笑了起来,“第一排第五个。”

    阿来连忙上前把人带去位置,又送上笔墨纸砚。

    正好长香燃尽,江芸芸开始把准备好的题目一张张发下去。

    题目内容就是考简单的抄写十道,考验她们的字如何。

    填空十道,考验她们四书的学习程度如何,题目有难有简,是用来拉开分数的。

    选择题五道,让她们在众多差不多的句子中选出正确的,算是巩固知识,当然也考验语感和一点运气。

    小文章两篇,这是进一步的选择,若是能写出来那肯定水平不会差。

    江芸芸自认为这些题目要是给读书人那肯定是很简单,但因为这一批考生水平太过参差,所以她就放了几道难题,剩下的大都很简单!

    她自信满满,奈何考试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

    ——没说这么难啊。

    江芸芸坐在上面监考,幸好考生都很听话,都自顾自做的。

    她看好的那几个果然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当然也有写不出来的,整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

    第一场考试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阿来去收卷,卷子的情况远远看去也能发现卷面泾渭分明。

    譬如周青云、段昊和江漾等人就写的还挺满的。

    但也有人只胡乱做了选择题和抄写题。

    江芸芸收了卷子,当场批改出卷子。

    ——改卷子的事情不要太熟门熟路!

    “哎,卷子也给我们看看呗。”有人阴阳怪气说道,“我倒要看看女人考得卷子有多难呢。”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让阿来卷子贴了出去。

    阿来不高兴皱了皱鼻子,抱怨着:“这些人真是烦,同知干嘛听他们的。”

    “不烦,想看就看,回头那些人家里也有人要考呢,而且这五张写的都不错,也该让他们看看我们这批考生的水平,不然回头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呢。”江芸芸笑说着。

    卷面分段昊第一,她整张卷子都写满了,而且答得都很好,只那几道难题没答出来。

    第二名竟然是吴安,她作文写得好,很有自己的思路,填空题不太好,但选择题竟然全对!一下子拉上分数了。

    第三名是周青云,第四名是江漾,后面十八个名次也都依次排下去,也有人只写了抄写题的,江芸芸根据她们的字迹算了分数,军户家的几位成绩中游,不过她们忙于生计,会写字就已经很好了!最后几位明显是寡妇或者农妇,会拿笔已经是超级棒了!

    江芸芸非常满意这次的考试成绩,飞快让人把前五名的卷子都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眯眯勉励着,“你们都很棒,后面两场也要努力啊。”

    衙门口的公告栏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钦差和蒙古人都挤了进去看热闹。

    “这什么题目啊,好难啊!”有书生哀嚎着,“这题目怎么这么像我们教谕出的风格啊,头好疼,眼睛好疼,手好疼。”

    “这个‘亨,小利贞。初吉终乱’,这个第一名写的是‘长育违道,圣人以防民逆’,这句话是哪来的?”也有人迷茫问道。

    “像是易的。”有人嘟囔着,“不确定,回去翻一下。”

    “是《易经》既济卦卦辞的原文。”王献臣低声说道,“第一名的破句取自《归藏》。”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简直是看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好题目,切题又切实,不亏是小状元出的题目,好好好。”

    “这个填空题我也几道不会,都是四书里的题目吗?不会是瞎编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是啊,这个选择题我也有几个捉摸不透。”

    本只打算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教谕气疯了,一把冲出去,揪着几个州学学子的耳朵:“哪里不会!!哪里不会!!都是四书注解里的内容,我没教嘛!我没教嘛!都给我读书去,都给我读书去!!!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州学的学生听到教谕愤怒的声音立刻一哄而散。

    江芸芸这边当场公布了成绩,很快就带人去第二场考试了。

    第二场考试说是考验口才,更考验一个人的应对能力。

    毕竟衙役,狱卒都是要和百姓打交道的人。

    “你们今日巡街时,发现有人偷东西被抓了,但是被指认偷东西的人不承认,你们打算怎么办?”江芸芸让每个人思考几分钟,然后一个个进来回答。

    这个回答倒是非常符合个人的身份。

    譬如周青云,乃是管家夫人,处理这些事情谨慎而全面:“先把丢东西的那一块地方都保护起来,然后把两人分开关押询问,理清丢的东西,丢的时间,有谁接触过……查出真凶后,要当中处理,对于有错之人也要严厉惩罚。”

    江漾和段昊也是大家闺秀,自小就学着管家理财,兑换到内宅事务上也说出差不多的流程,只是相比较周青云的雷霆手段,小姑娘们温和一些。

    吴安等三个小娘子则回答的有些简单,大致就是分别关起来询问,发现是谁之后打一顿便是。

    军属家的娘子们到时有不少奇怪但仔细一想也是办法的办法。

    比如说:“躲在人群中看,看谁奇奇怪怪的。”

    又比如:“直接抓起来恐吓一顿,心虚的人肯定招了。”

    江芸芸听得直点头,五个问题,回答的各有千秋,但家境优渥的人确实更滴水不漏一些。

    这一场她还邀请了寇兴一起来打分的,两人分数一合计,算出总分来,最后让阿来直接公布答案,张贴出成绩。

    周青云第一。

    江漾和段昊分别是第二和第三。

    “如此看来家中长辈耳融目染的教育很是重要,读书是,处理事务也是。”寇兴摸着胡子说道,“就看看后面的骑射了。”

    “都会。”江芸芸点了点前三的名单,“教育任重道远啊,若是人人都读书明理,这世道肯定会更好。”

    寇兴捏着胡子,看了江芸芸一眼,叹了一口气:“振穷恤寡是药,矜贫救厄是药,江同知有救济苍生俱饱暖的想法,很好,走吧,去看看他们骑马射箭的本事。”

    这个就是在衙门的小校场举行的,直接一匹马一把弓,能骑马绕一圈,跑一圈为优秀,十分,能绕一圈,跑不动为中等,五分,以上都不会但可以牵着马走一圈为末等,三分,若都不行那就零分。

    拉开弓(大小不设)射箭能中者,十分;能拉开(大小不设)但射不中为五分,能拉开大弓,但不会射箭也为五分,都不行为零分。

    这一轮军属家眷的优势就起来了,至少都能得个八分。

    吴安等人最多只有一个三分。

    周青云二十分!

    段昊十五分。

    江漾因为手的问题只有十分。

    “也很不错了。”江芸芸鼓励着江漾说道。

    江漾很是低落,垂着个小脑袋,揉着手指,没说话。

    “确实挺好。” 没想到段昊冷不丁说道,“你骑马很快,也很稳。”

    江漾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射箭也很厉害,就是刚才起风了,才没射中。”

    “不行就不行,周娘子当时有风,本来可以中靶心的,不过我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射箭,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段昊也不扭捏,直接说道。

    江芸芸一心两用,一边听众人说着话,一边飞快算好三门分数。

    其实名次在一路考下来时已经非常明显,因为差距真的很大。

    周青云、段昊和江漾遥遥领先,分数领先其他人一大截。

    还有四个一看就知道是家境不错,家中有人教导的小娘子,成绩紧跟着江漾。

    之后的分数到时贴的很紧。

    吴安和军属家眷这十人则不分上下,一个读过书,一个力气大。

    至于后面那几人确实差了点意思,但江芸芸真是——越看越满意,能教,不慌!

    ——江老师什么徒弟带不出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

    不过,还有个事情没干。

    江芸芸趁机在阿来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来面露惊恐之色。

    “哎,快去办,去厨房找,肯定很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推走。

    “行了,你们也都累了,去屋子休息一下,我先誊写最后的名单。”江芸芸把人都请进屋内,让人上了茶水和糕点。

    “先吃点垫垫肚子,午饭也没时间吃呢,名单等会直接公布,若是入选了,没有特殊情况我们这边今后是不会放人的,没有入选也没关系,我们这里给三十文钱,今日大家都辛苦了。”

    江芸芸离开没多久,从一个小门走了进来,见大家都放松下来,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认识的人说话,笑容加深。

    大概一炷香后,屋内突然传来尖叫声。

    江芸芸扒出去一看,几位富贵人家出声的小姑娘都吓得不行,跳到椅子上,周青云还算镇定,但也一脸恶心。

    那老鼠也过分,直接在姑娘们脚下乱窜。

    倒是一个农妇胆子超级大,直接上手去抓了。

    江芸芸叹为观止,知道胆子大,但没想过胆子这么大的。

    仆人们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处理。

    “你胆子好大。”江漾夸道。

    “你真厉害,你不怕老鼠咬你吗?”一个名叫余澄的小姑娘也惊讶问道。

    那农妇被这小姑娘们一夸,反而局促地擦了擦手:“乡下都是这些畜生,你胆子小一点,他们就欺负你了。”

    小姑娘们一知半解。

    “不错不错,佘大娘子胆子大,乐于助人加五分,刚才出手帮忙的都加三分。”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

    “原来这也是考验。” 段昊心有余悸开口说道。

    “是啊,你们以后做事遇到这些东西肯定很多,所以要锻炼你们的胆子,等我下次考核的时候,可不允许这么乱了。”江芸芸解释着。

    “本打算带你们去停尸间看看尸体的。”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监狱里有人病死了,或者老死了,可都要你们帮忙敛尸。”

    “有人大家受伤了,若是浑身都是血,也要你们出面处理。”

    “更别说兰州城要是跟上次一样被攻城,你们也是要上前线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若是被录取后,那就是成了衙门的一员,那就没有男女之分,该做的,能做的,不会做的,不敢做的,都是你们要做的。”

    众人面面相觑。

    “要是这些都做不了了,那就在这里退出,三十文也都有的。”江芸芸和气说道,“回头录取了,我后续培训可是一视同仁的,不和你们开玩笑的。”

    余澄怯怯说道:“我爹说做衙役可舒服了。”

    余澄成绩还不错,目前排在第八,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能被录取的。

    “那是以前了,现在都要开始做事了。”江芸芸笑说着。

    小姑娘面露纠结之色。

    “没关系的,考上衙役吃上公家饭了,我爹说以后可以找更好的相公。”她的好友说道。

    “我爹也这么说。”又有人附和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原来这些富贵小孩来考试是为了以后好嫁人。

    “靠男人可靠不住。”周青云冷淡说道。

    她作为大家夫人多年,实在是太有威严感了,现在不苟言笑开口,更吓得几个小姑娘不敢说话。

    江芸芸的耳朵非常八卦地动了动。

    实不相瞒,她太好奇了!

    周青云不是唐伦的夫人嘛!怎么来考试了!听口气是闹矛盾了!吵架了!不会是和离了吧。

    “我爹就很坏的。”江漾冷不丁说道,“你们不要老是听你们爹的话。”

    “咳咳。”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你们现在又一炷香的时间做决定,要是克服不过去我就划掉你们的名字,要是答应了,后面可不许给我哭。”

    江漾睨了江芸芸一眼,又没说话了。

    段昊则看了两人一眼。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在位置上不说话。

    吴安三人从一开始就没说话,到现在坐在角落里更不打算说话了。

    余澄愁眉苦脸:“我不能问问我爹吗?”

    “人要自己做决定。”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你家人要是就想要你考进来,然后让你嫁个好人家,可你实在害怕,那你以后不就会怨恨你家人了,平白坏了和家人的感情。”

    小姑娘低着头,坐立不安。

    周青云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我试试吧。”好一会儿余澄才小声说道,“可我真的害怕老鼠。”

    “没关系的,回头有老鼠的活,我替你去了。”佘大娘子热情说道。

    余澄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时间到了,你们既然都不走,那以后谁来说情都不能走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写好名单,等会就公布。”

    江芸芸把刚才几个乐于助人的分数重新算了算,又抄了一份表格,然后扭头去找寇兴了。

    佘大娘子加了五分一下子跑到第九名了!

    寇兴见了那名单,仔仔细细看着:“差距也太大了。”

    “能教,回头那些男衙役也都招好后,一起教,打造衙门新面貌。”江芸芸说完又把自己对衙役的要求提了一遍。

    “这些男衙役大都是家中祖辈就在这边做了,你现在突然都说要考试,回头可就把他们都得罪了。”寇兴忧心说道。

    “我们当官的还要考试呢,他们这些做衙役的自然也要,而且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世世代代都盘踞在这里,亦然尾掉不大,之前秦通判去登记商铺的名字,竟然还有人和商铺勾结,如此亦然是祸害。”

    “引进女衙役为第一道分化,那让男衙役也开始考试录取就是第二道手段,若是这样也能考进来的,至少还有些本事,我们也不能全都不要这些世世代代在兰州的人。”江芸芸严肃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

    “只怕会有矛盾。”他还是犹豫不决。

    “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矛盾,这些人一直盘踞衙门,难道就没有矛盾了吗?”江芸芸平静说道,“消除一个矛盾,势必会有其他矛盾,视而不见而下策,和光同尘为中策,着手解决为上策。”

    寇兴无话可说。

    道理大家都知道,可能付诸行动的人却很少。

    江芸自来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要看着办,若有难处只管叫我。”寇兴在名单上盖上章,认真说道。

    江芸芸用力点头。

    —— ——

    这次虽说打算招录二十人,那些报名的人实在不多,考试的人也才二十三个,若是全录取了,又有违一开始就写明的一比二的公告,所以只能忍痛录取十二人。

    “回头王府要招护卫队,你们可以去试一下。”这是对力气大的农妇们,军属家眷说的。

    “衙门明年还会招人的,你们要是等得住就再等一年,可能秋收之后就再招。”江芸芸对着普通小娘子们说的。

    “你们还能回去吗?”角落里,站着吴安三人,这次竟只录取了吴安一人,三人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脸上是高兴的。

    吴安等人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她们边上,和颜悦色看着她们:“你们想从良吗?”

    吴安冷笑一声,面露悲愤之色:“谈何容易,我们没有钱没有人也没有长相,谁愿意赎我们,那些人有吃有穿,富贵人家,为何要和我们抢这个名额。”

    江芸芸认真解释着:“考试亦然是目前最公平的办法,若是这次足额人选报考,你们两个都能录取的,很可惜,一个十五,一个十七。”

    吴安冷冷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自然,若是你们这次回不去了,不若我们给你们找个地方避一下。”江芸芸说道。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能躲多久,身契还在他们手里呢。”吴安意兴阑珊说道。

    “这是我自己添给你们的,一人二两,也够你们过半年了,今年秋收之前,我一定让你们恢复自由身,吴安就先在这里这里安心待着,等会我带你去户房立户,过几天我陪你去拿回身契和钱财。”

    江芸芸掏出两个荷包递了过去:“衙门口站着一个腰间佩剑的高个男子,你跟着他走,他会安置好你们,也不会有人抓你们回去的。”

    三人神色不安,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不要答应。

    江芸芸也不催促,让她们三人自己商量一下。

    等她和其他几人说了几句话,再回头时,只看到吴安一个人孤孤零零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了一个时辰把落选的人,接他们的家人都寒暄了一遍,也把她们都送走了,江芸芸这才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把新招进来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准备开个小会,让阿来和寇知府在一旁看着。

    “我们这边目前有两个位置,一个是衙役,工作就是巡逻,办案等等,和普通衙役都是一样的,还有一个是狱卒,也就是看守女犯人,这个工作就要整天待在女监里,看守,提审女犯人。”江芸芸说。

    十二人面面相觑。

    “我想要女监。”江漾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手里还是非常利索地写下她的名字。

    “我也想去女监,巡逻要走很久的,好累人。”余澄也跟着说道。

    小姑娘有点娇气,但也有点勇气,有些懵懵懂懂的。

    “我也不太会处理矛盾,要不我也去女监。”佘大娘子是个老实人,刚才第二轮的时候就发现了,但也同时性格很稳重,所以他选择去女监并不奇怪。

    “我也去女监。”吴安低声说道,声音沙哑,若是不开口,大都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剩下的人大都选择去衙役,毕竟衙役风光啊!

    “你们的大致想法我了解了,不过人员我这边还要稍微调整一下,明日辰时正式报道时会公布的。”江芸芸颔首,“记得带好铺盖和换洗的衣服,要是有值班,可要住在这里了。”

    “行了都散了吧。”江芸芸一合册子,大手一挥。

    —— ——

    大部分人都走了,江漾带着吴安溜达去了江芸芸的衙署。

    “厉害。”江芸芸正在处理名单,笑说着,“随便找个地方坐吧,等会让谢来带你们回家。”

    江漾考上之后格外高兴,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你都给我打眼色了,我肯定知道啊,那我现在就带她回家呗。”

    “你这三脚猫功夫有什么用。”江芸芸看了眼拘束的吴安,“喝茶吧,我看你下午茶水糕点一口都没动。”

    “哎,不饿嘛。”江漾不解问道。

    这场考试从早上到下午,衙门提供了茶水糕点。

    “饿好几天都饿过了,饿一顿有什么关系。”吴安淡淡说道。

    江漾不理解,只是悄悄用眼尾去看江芸芸。

    “坐下吧,阿来给两位姑娘送点吃得来。”江芸芸岔开话题,“以后去女监要三班倒了,很辛苦的。”

    江漾乖乖坐在椅子上,哦了一声,终于露出几分小孩的可爱:“工作都是辛苦的,我打听过的。”

    江芸芸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江漾立马不高兴了。

    “你说得对,但我怕你不理解这种辛苦。”江芸芸解释着。

    “理解的,做了就理解了,不做怎么理解。”江漾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漾小时候就能说出奇怪但有道理的话。

    “厨房今日做了绿豆汤。”阿来端着托盘,开心说道,“还做了糯米糕呢。”

    江漾欢呼一声,正准备伸手去拿,见吴安还是不说话,甚至没打算动手,就亲自把绿豆汤和一叠糯米糕递到她手边:“吃,很好吃的,衙门的厨娘做饭可好吃了。”

    吴安看着小姑娘热情的动作,愣了愣。

    江漾已经肚子饿了,收回手就开始扒拉自己的那一份。

    没多久,谢来就懒懒散散回来了,原本正小口小口喝汤的吴安猛地抬头看了过来。

    谢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江芸芸说道:“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这碗绿豆汤喝了吧。等会就带她们回家吧。”江芸芸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绿豆汤。

    “你自己喝吧,这一天天的多熬人啊,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谢来嫌弃说道,“快喝了,我督促你喝。”

    “就是啊,快喝啊,等会就不冰了。”阿来脑袋探进来说道。

    江芸芸只好端起来咕噜喝完了。

    谢来甚至还检查了一下碗底,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行,吃完了,那我带她们先回家,等会来接你。”

    阿来躲在窗口后面,听得直笑。

    江芸芸不耐烦挥了挥手:“走走走,吵死了。”

    谢来冷哼一声,对两个姑娘点了点头:“她的事情我给你处理了,钦差还没走呢,回头闹起来不好看。”

    “你不是也不好看。”江芸芸随口说道。

    谢来骄傲挺胸:“我,锦衣卫,懂?”

    窗口正在看书的阿来猛的抬头,一脸畏惧地看向谢来。

    两个小姑娘一时间分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

    “别闹出事情,我回头还有别的动作。”江芸芸抽空警告了一声。

    “行行行。”谢来带着两个小姑娘优哉游哉回家了,“考得不错,晚上想吃啥,你谢大哥请了。”

    “那我等会问问江渝想吃什么?”江漾笑眯眯说道。

    “行,不过江渝正在门口和杨晏吵架呢。”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

    江漾震惊:“怎么吵架了。”

    “你哥的烂桃花。”谢来挤眉弄眼。

    江漾顿时没兴趣了:“江渝这个人就奇奇怪怪的,他哥的桃花她也要嘟囔几句的,严防死守的,生怕别人拱了她家大白菜一样。”

    谢来听得直拍大腿:“对对对,而且谁靠近他哥,她都要把人分开,太好玩了。”

    —— ——

    江芸芸处理好这次的报名,又开始准备男衙役的报名公告,最后开始清点马上就要开始修整城墙。

    人是不够的,但现在马上就要春种的,能腾出手的人不少。

    征徭役也不是不行,但要赶在农时前,然后要包一顿午饭,本来也想发钱,但衙门实在没钱了。

    江芸芸写着计划表,愁得直挠头。

    要先修外城门的,最破烂的几个要先修。

    她涂涂写写,才勉强写出一个大致的草案,回头还要和各房商量一下经费,然后再和知府商量最后的推行。

    直到子时,更声刚响起,蹲在屋顶的谢来就用绣春刀用力敲了敲窗户,粗声粗气说道:“快回家睡觉。”

    江芸芸连忙把东西都放好,这才锁门离开。

    谢来提着灯安静走在她身边,江芸芸还想着之前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走着。

    “你家里住着……你不怕有人说你嘛?”谢来见她第三次要踩坑了,忍不住把她提溜起来,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扑腾了一下,然后迷茫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是没地方住吗?她到时候和江漾都在女监,也能打好点关系,回头要选小队长,江漾还能得一票呢。”

    谢来气笑了:“我说你呢,你扯什么别的事情。”

    江芸芸终于走路看路了,绕开一个大坑,随后说道:“明天她就是独立的女户了,衙门登记的,再有人胡说,我就给她打板子,再说了改天我都要把她老家抄了,不是屁事都没有了吗。”

    “啧,你哪来的人。”谢来不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龇了龇牙。

    “你知道要多少人嘛?”谢来眼皮子也不抬地给人拆台着,“你知道越是边境,吃这碗饭的人就越多吗?”

    江芸芸不服气了,皱了皱鼻子。

    “看低我是不是……”她有些兴奋,比划了一下手,“本山人自有计划!”

    谢来嗤笑一声:“我锦衣卫可没这么多人跟你霍霍了。”

    江芸芸气得快走几步。

    “哎,说你两句怎么还闹脾气了。”

    “我跟你说那些人都凶得很,背后也有人。”

    “啧……小心……”

    就在两人马上就要到家门口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出来,那身形被谁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一照,巨大得好像一只野兽。

    谢来大惊,立马把脚边的石头踢了出去。

    江芸芸也下意识停下脚步,握紧腰间的匕首。

    但出人意料的人,那人躲开石头后,一把跃到江芸芸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

    ——不是,你谁?!

    第三百二十八章

    “陈继!”谢来赶了过来, 一眼可就看到抱着江芸芸大腿的人,气笑了,“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来这里闹什么幺蛾子。”

    江芸芸盯紧一看, 还真是陈继。

    一个脱光了上半身, 后背背着荆条的陈继。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伸手, 要把他拨开。

    谁知道陈继抱得更紧了:“听闻以前有人背着荆条来找人,我今日是学他的。”

    “松开。”谢来不高兴了, 伸手要把人扯开, “别人负荆请罪,你是半夜吓人,快松开!”

    陈继更不高兴了:“我抱江同知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娘子一样, 整日盯着自己夫君不成, 滚开。”

    谢来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陈继也不甘示弱:“打啊, 那就打一架, 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多厉害。”

    “等, 等等……”江芸芸头疼地把两人分开,“做什么!朝廷命官聚众打架不成, 要不要点脸了。”

    谢来抱臂,睨了她一眼:“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多管闲事的。”陈继也不甘心抱怨着。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谢来塞到自己背后, 又把陈继的手拨开,然后才说:“说吧, 来找我做什么。”

    陈继又要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连忙说道:“不兴这个, 你有话直说,天色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准备去修城墙呢。”

    陈继一脸感动地看着江芸芸,柔情蜜意,深情款款地说道:“江同知为我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没说话。

    “这么大的功劳就送给钦差使团,就为了保我的性命,我老陈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江同知有吩咐,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一定拼命给你完成。”陈继连忙保证着。

    谢来一听就挑了挑眉,扭头去看江芸芸:“我就说这今日钦差团和那群蒙古人整天碰头说什么呢。”

    别看现在大明对蒙古打也打不过,收也收不服,但对他们还是带有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的姿态,原先蒙古人入城,那群钦差住在隔壁,那也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江芸芸无奈笑了笑,对着陈继说道:“大概和你说的人没和你说清楚,一开始我就说要抓就三个人一起抓,不能只带你一人,只是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想着单抓你一个,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名声。”

    陈继呆了呆,可回过神来更高兴了,又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了。

    陈继只能一把抓住赶过来的谢来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非常嫌弃地甩开了。

    陈继激动说道:“对!就是要这样!那两个狗杂种凭什么不被抓,娘的,比我还不要脸,他们杀良冒功的时候,你们没看到,杀得人头滚滚呢,一个蒙古人配五个良民呢,但我老陈可以拍着胸脯保证着,没杀过良民,顶多杀杀投降的人,不过也别怪我,那些投降的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头还会捅你一刀呢,不是好东西,死了就死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杀伐不止,人心不归,钦差马上就走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以后一心守兰州就是。”

    陈继叹气:“我一开始来这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确实没意思,我老陈脾气大,嘴巴笨,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江芸芸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陈继见他不搭腔,一下子耷拉着眉眼,高大的身体也跟着佝偻起来,神色讪讪说道:“江同知也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是不是?”

    江芸芸笑:“我们都是同僚,说这些做什么,时机到了,功劳自然就有了,你勤勤恳恳守城,这次京城那边肯定看得到。”

    陈继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托江同知的福,这次就算不升,我这看蒙古人也不怕了,也不怕江同知笑话,我们之前年年输,听了他们的马蹄声都很害怕。”

    江芸芸面对过很多人,但这个实在的,嘴巴没门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外这样小心乱了军心。”她低声说道。

    “我就和你说说。”陈继立马也跟着低下头,捂着嘴巴,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说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谢来懒洋洋把江芸芸提溜回自己边上:“巡夜的人来了,快走吧。”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的人,不然我怎么大晚上跑过来。”

    “你也知道大晚上啊,你不休息,江芸还要休息呢。”谢来不悦道,“谁和你一样,一天天的没事干,你不知道江芸很忙嘛。”

    陈继一听也跟着点头:“忙,忙点好,还能当钦差面刷刷好感,外头的人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钦差肯定给你狠狠记一笔。”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一瞬间都无话可说。

    耳边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走吧,回头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哎哎两声,沿着角落的黑暗,蹑手蹑脚走了。

    江芸芸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你每次救的人都不好。”谢来挑剔评价着,“这人满心都是功利,还蠢,你救他做什么?”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继续往家里走去:“有功利心也不是坏事,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他在这个位置有用,好处大于坏处,那就是值得救的人。”

    谢来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没说话。

    “可你就是十全十美啊。”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谢来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扭头去看谢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配不上,只是你喜欢我,所以看我哪里都是好的,外面不喜欢的人,看我可不是好东西。”

    谢来抱臂冷哼:“他们自己就不是好人,当然看不得别人好,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垂眸打量面前的年轻人,想了想又强调着:“你可是江芸!”

    江芸芸听得直笑,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回去睡吧,年前到现在你也没好好休息。”

    谢来又跟在她身后入了屋内。

    院中屋檐下,一盏微弱的灯挂在厨房门口。

    “乐水给我们留了夜宵。”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厨房走去,没多久就端出一小碗面,“还是热的,快吃吧。”

    “你看,你关心每个人。”谢来接过面碗,坐在小板凳上,吃一口面,突然又说道,“你就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寻常人哪里看得到别人。”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卷着面,大快朵颐。

    “我吃好了!你吃的最慢,你洗碗。”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把碗筷塞到谢来怀里,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洗,我要回去睡觉了。”

    谢来看着怀里连汤都喝干净的碗,气笑了:“幼不幼稚。”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睡觉了,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得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她不喜欢洗碗,很不喜欢,湿哒哒的。

    —— ——

    江芸芸站在城门里看着百姓们开始修整城墙时,马文升带着王献臣来了。

    “马尚书,王御史。”江芸芸把手中的泥随后擦在裤子上,惊讶问道,“是吵到你们了?”

    驿站就在北城内门边上,徭役的人虽都在外墙干活,但天不亮就开始了,号子声一声比一声响,敲敲打打的声音也不轻,吵醒内城的人也挺正常的。

    “这点声音不算事情。”马文升笑眯眯说着,他打量着江芸芸脏兮兮的衣服,笑说着,“这些事情怎么还亲自督工啊。”

    “这几日不是刚开始嘛,所以我先亲自看着,了解一下流程,才能不被人骗了。”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衙门买的东西有限,能拨的钱款也不多,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紧着点花。”

    “那你这每天提供一顿饭,还有菜有肉的,回头还要给他们一天十五文。”马文升无奈说道,“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个当了家的,花钱也太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这个修整要多久,你这批钱的支出,衙门给得出吗?”王献臣问。

    江芸芸早已列了计划表,和寇兴不知道讨论了几回,还吵了好几次,但总算能选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现在还没开始春种,所以我们都是一比一的兑换日子,等开始春种了,这批徭役的人还愿意来修整城墙,我们就一比三,扣完今年的天数,就强制让人回去,钱财都是和户房的人算过了,去年兰州粮食丰收,还是有些余钱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要是他们就想回去种地,那你这个城门不就半吊子了。”马文升打量着来来回回的百姓,随口问道,“瞧着大家精神还不错。”

    “去年冬日下了大雪,很多城内百姓家里都被压垮了,城内的人大都没有地,所以我就让他们来干活了,以工代赈,现在工钱是一样的,等春种开始,他们开始一日二十文,等城墙休整好,他们重新修建房子的钱也都有了。”

    江芸芸掰着手指算了算:“这次天水门和开源门受伤最严重,要集中力量,争取在春种前修好,最多二十天的工期。”

    “第二步是袖川门和靖安门,他们也很容易被攻击,这些年都没空修整,所以整体毛病不少,城内当日受灾的就有三百多人,农夫肯定不会全都走,加起来近五百人,十五日的工期绰绰有余。”

    “广武门和迎恩门那边兰州卫说他们负责修整,中护卫也说要承包通远门和拱兰门,不需要我们插手,剩下的外城门则是简单的修补,靠三百人,十日时间,足够了。”

    “一整个外城门十个城墙,又有这么多人一起做,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五十日的时间就够了。”江芸芸显然是早有计划,说起来有条不紊。

    马文升听得连连点头:“兰州卫和中护卫还算有点担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本打算去衙门找你们,谁知道主事的一个个都不在,听说你在这里,所以特意来找你的,只是想要知会你一声,后日一大早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先前送了一份折子回去,陛下这次对蒙古人入京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我们要立刻启程回去了。”马文升说。

    “那我现在找人去通知知府和秦通判,知府今日去榆中县看稻子去了,通判今日要规整城内的那些不合规店铺,还要回收我们衙门自己的店铺,打算重新规划。”江芸芸连忙说道,“晚上我们可要好好吃一顿,钦差来兰州多日,我们都不曾好好招待。”

    马文升听得直笑:“这话从你江其归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别扭。”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忙活了,你们这么忙,瞧你这脏猴样子。”马文升对着后辈一脸怜爱。

    ——江芸好好说话的时候,那可真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顺眼,怎么听都好舒服。

    不过当天晚上,寇兴还是带着江芸和秦铭登门拜访呢,后面还悄悄拉着十几辆马车,从后门进去的。

    “这都是我们兰州的特长,用的是兰绒和水烟,吃的是晒干的百合和皮薄肉大的黑瓜子,观赏的东西则是我们这边的刻葫芦,都是我们兰州特有的,别的地方可都看不到,想着诸位大人都是京城来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也好让人看看兰州的好。”寇兴对着马文升一本正经说着,瞧着跟商量重要大事一样。

    “还有些白兰瓜、桃、梨、枣的水果,但放不久,路上可要快些吃了。”

    这些都是京官巡游地方的时候,地方的长官通常会早早准备这些特产送人,更有甚者黄金白银,绸缎美人都是有的,但介于兰州有一个江芸,大家都默契地没说这事,只当这趟是个苦差了。

    不过万万没想到寇兴等人还是送了过来。

    虽不是太令人满意,但到底也是他们的心意。

    马文升自然也顺势都收了下来,又勉励了三人几句,这才让人离开。

    三人悄悄来,也悄悄走了,甚至没超过半个时辰的事情。

    “把这些东西都悄悄分下去吧。”等人走远,马文升才说道,“都平分了,别把谁落了。”

    小厮嫌弃说道:“都是些不值钱地东西,谁要啊,好端端送这个东西过来。”

    马文升气笑了:“所以人家是小状元,你就是一个给我烧水的,少给我废话,带人把东西分了,要是闹出大动静,看我不扒了你一层皮。”

    “这些个破东西,要这么慎重吗?”小厮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 ——

    “这东西哪里拿得出手啊,一点钱也不塞进去,多不识趣啊。”一出门,秦铭就不高兴说道,“这几日商改我们可收了不少钱,完全可以先垫出去的。”

    江芸芸笑说着:“专项专用,你这钱要用在后面的商铺改造上,而且给钱有什么用,回头你这个商路要不要推销出去。”

    “那不给钱不是更推不出嘛。”秦铭烦躁说道,“刚才一人直接塞给一百两,让他们一路上好好宣扬宣扬,生意不就来了,不指望他们,还指望那些蒙古人来买卖嘛,我就说你是个年轻人,不懂事,送钱本就是人人都干的事情,怎么就我们特殊一些,知府也真是的,怎么就不听我的。”

    秦铭对商税报以很大的热情,一直对它信誓旦旦,再者官场上维系关系,花点钱实在太正常了,这次江芸芸却只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心中大为不爽,觉得太耽误自己的商改了,可别回头忙了这么久,什么也没办成,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蒙古人也不是不行,他们只是没地方扎根生活,又不是没钱。”江芸芸还是好脾气说道,“住在驿站的那些蒙古人不是就花钱很大方嘛。”

    “行了,别说了,送钱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这些兰州的特产就很好,也让人看看我们的好来,免得总以为我们这里穷山僻壤的。”寇兴严肃说道,“这东西都是江同知一家家买的,都是好东西,打铁还需自身硬,好东西怎么会被埋没呢,酒香不怕巷子深。”

    秦铭阴沉着脸不说话。

    江芸芸顺势解释着:“马尚书能收下,那我们的东西就不算送错。”

    秦铭一听这话,脸色稍微缓了点。

    ——马文升这一个月在兰州做的事情,虽没有正面接触,但光听众人讨论几句也是能明白一点的。

    ——雷厉风行,刚正不阿。

    —— ——

    钦差队伍走后十来日,江芸芸看着焕然一新的天水门格外满意。

    “比我想象中得快。”江芸芸笑说着。

    “每天有菜有肉的,大家有力气,肯定干得快啊。”那些百姓借着这段日子和江芸芸早已混熟了,现在开口也有点百无禁忌了,“而且还有小同知亲自盯着,我们哪里敢偷懒。”

    “自然是早点干好,回家种地好,这里才多少钱,要是好好种地那多少钱啊。”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我看送饭的人来了,让他们准备准备吃饭了。”

    “好嘞,小同知就是厚道。”

    那人大声吆喝着:“歇歇,同知说歇歇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快下来吃饭。”

    做饭的人是特意请的,一人一碗白米干饭,一碟菜,一块肉,小队一起排队领饭,又有各自的头领带着,一队队排着盯着,所以不会出现冒领误领的情况。

    江芸芸自己也站在边上盯着,但她是看厨娘的手抖不抖,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吃饭了,这才上前说道:“给我也来一碗。”

    “又是最后一个,还好我特意给你留了超级大的一块,这个饭也很实。”厨娘打趣着,“多吃点,每次都最后一个来拿,好吃的都没了,好好的一个当官的也不知道享受享受。”

    江芸芸就坐在饭桶边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睁大眼睛听着厨娘絮絮叨叨念着。

    厨娘看得心都软了,又悄悄打了一勺肉汤,还带着几块小肉一起倒她碗里:“多吃点,多吃点,真是一个孩子啊,光长个子不长肉。”

    “好吃。”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这个肉好吃呢。”

    厨娘得意炫耀着:“这可是有秘方的!”

    “你一个同知就吃这些。”背后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不是说大明的官员最会享乐嘛,真是一点也不体面啊。”

    厨娘不笑了,一脸警觉地扭头盯着身后的人。

    江芸芸也捧着碗扭头去看。

    斯日波穿着汉人的衣服,腰间左边玉佩香囊,右边又挂着匕首,手里还装模作样在手里拿了把扇子,正站在后面和颜悦色盯着江芸芸看。

    “吃饭怎么不体面,你们没米吃,来兰州抢的时候难道体面。”江芸芸似笑非笑说道。

    斯日波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了笑:“没饭吃自然是不行的,若是可以,我希望我手下的人全都能吃得饱饭。”

    “好志气。”江芸芸颔首,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完,然后把碗筷递给厨娘,笑说着,“回去吧,明天就送去广源门了,这里的东西也不多了,你回头也都分了吧。”

    厨娘收了碗筷,忙不迭走了。

    斯日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然后又慢条斯理走上来,笑说着:“你吃饭好粗鲁,我的老师吃饭就斯斯文文的。”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周柳芳。

    周柳芳穿着灰色的衣服,拄着棍子,半白的头发被胡乱用头巾裹着,颧骨高耸,脸色灰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抬眸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蓦地有点像不起来第一次见周柳芳时的样子,但那个时候华衣锦绣的小公子,骄傲自大,却又成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记。

    两人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

    “我们要走了,想来你们大明皇帝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上京了。”斯日波把那短暂的视线收入眼底,“所以特意和江同知告个别。”

    江芸芸嗯了一声,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

    “不送我点东西嘛。”斯日波苦恼地皱着脸,“你都送了这么多给你们的钦差。”

    江芸芸一点也不意外斯日波这个阴测鬼知道。

    这人一天天就知道盯着人看。

    “你看到这个城门了吗?”江芸芸指了指自己身后巍峨耸立的崭新城墙。

    斯日波不经意抬眸,随意打量了一脸:“修得不错,金城本就固若金汤了,有了你这样的人,更是厉害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砸坏的,还没找你们要钱呢,怎么还打算要我送东西给你们。”

    斯日波反而得意极了:“我们蒙古的攻城车可还厉害,当日只要再给半个时辰,兰州城必破。”

    “那可惜了,老天爷也不愿意帮你们。”江芸芸也跟着得意笑着。

    斯日波这次不笑了,反而垂眸打量着面前的江芸,目光在她那双明亮,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我会亲手杀了你的。”他伸手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却又点到为止地停在空中,只是充满留念地说道,“这么美的眼睛应该属于伟大的黄金家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要是还敢来,我也一定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斯日波反而听得直笑,手中的折扇拍着手心,满意点头:“好好好,汉人要是有你这样的血性,我才兴奋。”

    江芸芸一直对于这种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人烦得很。

    打他一巴掌,还把他打爽了一样。

    “我等会就走了,期待下次见面。”斯日波笑说着,“你的那两支箭我都好好放着,期待它们回到你身体上。”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回头我插你坟头。”

    “放肆!”他身后的副将大怒,厉声呵斥道,“无知小儿,我看你是想死。”

    江芸芸冷笑一声。

    斯日波则大笑着,转身离开着。

    那些副将恶狠狠盯着江芸芸看,最后也跟着转身离开,周柳芳连忙退到一侧,奈何地面太乱,一个不慎,直接摔倒在地上。

    摔落在地上的木棍直接被人一脚踩断。

    周柳芳紧紧握着另外一根木棍,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几步。

    “没用,走路也走不稳。”副将大声呵斥道,“呸,汉人就是废物。”

    周柳芳抹了一把脸,见人走远了,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全程,两人都不曾再对视过。

    “我还以为你也会拉他一把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谢来摸了摸下巴,“吴安的事情都弄好了,女户也都立好了,那妈妈还打算扣她的钱,讹我钱,开玩笑,在我锦衣卫面前玩横的,所以我直接把她家院子砸了,还多抢了十两银子!”

    谢来眼珠子一转,认真问道:“你会怪我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捏着手指,半晌之后才开口笑说着:“干得好,这些地方我看要一把火烧干净才是。”

    谢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好,那家位置我都记下了,你放火的时候,我给你放哨。”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哎,我之前叫你帮忙查一下兰州城内暗娼窑子具体数量和位置,你查得如何啊?”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全都排查完了,你别说,小小兰州城,竟然有五百多家。”谢来咂舌,“吴安那家,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姑娘呢,啧,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嗯了一声。

    “不过你打算怎么弄啊?”谢来反问着,“人太多了,要不是一起连根拔起,回头说不定要闹起来了,而且还要让人多线看着点,那些人狡兔三窟,狡猾得很。”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陈继兴奋的声音。

    “江同知!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城门修好了吗!走啊!我请你吃饭去!”陈继快步走了上来,大声说道,“难得有空呢,这点面子给不给啊。”

    江芸芸看着面前热情的陈继。

    自从那夜之后,陈继对她的态度,那可真是指东不打西,指人不打狗,之前衙门没钱想要卫所出钱修城门,另外两人还有点犹豫,陈继直接带人带兵冲进去了,大嗓门瞎嚷嚷着,什么话都敢往说,直接把两位指挥吓得花钱消灾了。

    至于陈继为什么不出钱。

    ——“我手底下的人都忙得很,而且我哪来的钱,士兵的粮食年年都是卡点发的,我要多攒点给我的兵呢。”

    江芸芸也不强求,本打算一个卫所包揽一个城门就好,现在得以于陈继的帮忙,一个卫所修正两座城门,衙门这边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就当是他们两个平白推陈继出门挡灾的报应吧。

    江芸芸今日看着兴致匆匆的陈继,突然也露出热情的笑来:“说起来也好久没和陈参将说话了,走,一起吃顿饭去。”

    陈继先是呆怔,随后是大喜。

    他之前请了好几次,江芸都拒绝了,理由是事情多,要是以前他肯定是生气的,但现在他看江芸都带着滤镜了,自然是看什么都是对的。

    可不是忙!这一天天的子时才下值!

    多忙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来问他!

    多好的同知啊!谁家丢了鸡都能帮忙找一下!

    好人啊!对谁都笑眯眯!看秦铭这小子抢功劳也不生气。

    今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江芸芸竟然应下了,立马喜气洋洋说道:“那我多找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江芸芸反手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先不要了,今日还是先和陈参将单独熟悉熟悉,毕竟我们都是同僚呢,到现在也没喝一杯,真是不好啊,都是我太忙了,太怠慢陈参将了,今日就不要外人,就我们三人。”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溜的谢来也拉上了,一手一个,力气颇大地拖着人往衙门走去。

    ——这不是齐活了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

    但!知道归知道啊!谁没事拿着大明律过日子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我们都有钱了,当官了,还过这样的日子,是脑子有病吧!

    秦铭在心里疯狂暴怒,但面上还是忍了好几口气,冷淡说道:“最早的妓院可是制定大明律的人开的。”

    早在南京考试的时候,江芸芸就听闻,原来在太、祖朱元璋时,就曾在金陵城置办了十六楼,以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等为名称,里面热闹非常,客流不止,灯火辉煌。

    “可不是被废止了吗。”江芸芸又说,“宣宗曾下旨拆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数百家妓院,同时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若有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读书人嫖妓,不予录用。”

    秦铭和江芸芸面面相觑。

    “但,但人家弄的是官妓啊,你可知道那些好好的官妓没地方待了,还不是都去了私妓那边去,多可怜啊。”秦铭喃喃说道,“你现在又折腾私妓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了。

    她有一瞬间想笑,觉得可笑。

    冠名堂皇的可怜,还不是你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她就不信,这世上难道就一个吴安,一个武三娘,一个程大娘不成。

    狗屁!

    秦铭见她没说话了,以为是怕了,连忙又说道:“现在只抄了十合巷一条街倒也不碍事,回头把人都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太祖也说得是‘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院内’,秦通判现在赶过来是为自己说情还是为那些商贾说情?”

    秦铭脸色一变。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就是遇赦,也终生不再录用。”江芸芸声音平静。

    “你,你这是冥顽不灵,你知道你要得罪多少人吗。”秦铭威胁着,“回头路上都要小心一些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正好,我正愁没有人撞到刀口上,我倒要看看是衙门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秦铭大怒,眼看就要甩袖离开了,突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按道理,你也不能买卖奴仆呢,那门口这个伺候你的乐山算什么?还是你看上吴安了?要为一个妓女出头?”

    “我不是仆役。”一直站在门口,气的脸都红了的乐山大声冲进来说道,“我才不是仆役,我们公子说了,我们这是雇佣,我是来干活的,才不是奴才!我是良民,我有籍贯的,我是南直隶扬州人,公子亲自带我们去衙门落的户。”

    乐山站在江芸芸面前,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你自己不干净,凭什么污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干活到深夜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才不要脸!呸!”

    秦铭惊呆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一个小小仆人的辱骂了,还是被他说的话。

    “乐山确实是良民,我是雇他来照顾我的,秦通判去扬州府一查就知道。”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饭盒,示意他回家去。

    乐山不走,挡在江芸芸面前,对着匆匆赶过来的寇兴大声骂道。

    “谁家好姑娘要做妓女的,谁家好姑娘有平静日子不过,去过这些苦日子的,你们真是不要脸,这些人谁不是被缺心肝的人卖了,被丧天良的人拐了,谁能主动去那些腌臜地方的,谁家姑娘愿意过这个样的日子。”

    他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是被人拐走卖了,他爹娘去告官,然后呢,你们这些官员真是不要脸,竟然颠倒黑白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要去的,呸,真不是东西,嫖人家小姑娘,花人家的血汗钱,所以舍不得是不是,我看你们更脏。”

    秦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是羞恼,随后大怒,神色就要打人。

    “打我的人嘛。”江芸芸把乐山拉走,面无表情质问道,“官员无辜殴打良民,说出去可要被弹劾的。”

    秦铭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江同知果然不一样,这同僚,我看是不当也罢。”

    “够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拦住恼羞成怒的秦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衙门佐官吵架,传出去更不好听,回头我们三个一起摘帽子去算了。”

    江芸芸和秦铭没说话。

    “这事为何不先和我们商量。”寇兴问道。

    江芸芸低着头,平静问道:“那你们同意吗?”

    这回轮到寇兴不说话了。

    自然是不同意的。

    他虽然不去那些腌臜地方,但妓院算是缴税勤快的,要寻求衙门庇护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自来如此的地方,如何能改变。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今日做的这么绝,城内治安怕是不好。”寇兴和气说道。

    “可下一句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们做的不该就是消除死亡和贫苦嘛,那些女人哪个不苦,踩在她们的身上喊着仁义道德,也未免太够虚伪。”

    秦铭气坏了:“你听听,知府你听听,他疯了,他在说什么鬼话,再说这些东西弄得干净嘛,只要人有欲、望,这些地方就消不干净,你现在就是平白得罪人,我们衙门以后出门怎么办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至少在我治下,我决不允许这些东西在明面上。”

    “我们为什么非要这笔税收,商改,土改之后,那些钱难道还不够吗,把那些女人换个地方安置,给她们找个工作,难道不是也是税收嘛,我们明明可以干干净净去收这笔钱。”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

    “哪来的工作,那些懒汉你怎么不去管。”秦铭讽刺着。

    “你也说他们是懒汉了,可这些女人又不是因为懒惰才没有工作的。”江芸芸抬眸,注视着面前的秦铭,平静说道,“我们衙门的那三十间店铺不是要重整吗?既然我们推出兰绒和水烟,那我们不就是会缺人,前期种地,中期剥绒,后期制造,哪一步不缺人,这些人不就是有生力量。”

    秦铭惊呆了,随后气笑了:“你,你,你早有想法!你,你利用我!”

    “妓院能开,甚至开得这么猖狂,就是踩在良人子女的身上,吸着普通人的血,那就是在和我们衙门抢人。”江芸芸清醒说着,“‘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太、祖都能发现一旦良人子女大量缺失,经济就会下滑,这些短暂的繁荣算什么,奢靡之风高涨背后,伤的是我们百姓生活的根本。”

    寇兴叹气:“可你也太狠了点,外面的人定然都在骂你,名声不要了嘛。”

    “名声?人人要是都顾忌名声,哪来的妓院,哪来痛苦的女人。”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声音骤然惆怅起来,“我们可是父母官啊。”

    寇兴一怔,许久之后才缓缓长叹一口气。

    “‘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他低声说道,“这套规矩就这么千百年传了下来,你,当真要打破?”

    “齐国要是真的能靠此富国强兵,那为何不是齐国千百年传位下来。”江芸芸认真说道,“他错了,管仲就是错了,站在国家大义上牺牲一部分,偏说是为了我们,而我们不说,只是我们不是被牺牲的人,所以人人视若无睹,可若是今日大义要牺牲的是我们呢?”

    屋内一时间安静地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甚至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

    “可你手段也太过狠辣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拉着秦铭入了屋内,“要是一下杀不尽,回头可就是春风吹又生啊。”

    秦铭骇然震惊地看着寇兴。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不打算杀他们,我到时候会一个个审过去的,若是一通板子下来能活下来,也是要进行改造的。”

    “我们衙门的那些店铺确定能容纳这些多人?”寇兴又问。

    “把土地清理出来,回头分给那些已经没了家人的人,要是被人拐卖的,要是父母愿意接回去,我们就在给他们一块地,要是被父母卖了,不愿意回去,就立户,安排她们进我们的兰绒坊或者水烟坊工作。肯定会有工作的。”

    “可这两个坊都没找落,也没找到可以买卖的地方。”寇兴继续问着。

    “坊的开设简单,到时候秦同知处理好,就能空出来,买卖的地方我打算双头并进。”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书,一人一份递了过去。

    “其一,之前去帮我们买卖棉花的人不是一直暗箱买卖,我们招安他们,打算重走丝绸之路。”

    “第二则是边境的互市,本来是一年开个一两次,我们可以画出一个圈,今后彻底开放,重要物资规定交易日起,其他时候就是日常物品交易,但我们要确定入场和出场的规矩,蒙古的皮毛,肉类,宝石不就是我们需要的,我们这边的东西他们也很喜欢,我观察过斯日波等人,他们很喜欢汉人那些看着好看的东西,兰绒的衣服和毯子很受欢迎。”

    “其三,那就是降低我们的城门税,让商人来兰州做生意,还有可以补贴我们的特色产品,扩大利润,让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把我们的东西送出去。”

    秦铭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随后一放,嘲笑着:“听上去都是做生意的,太。祖可也说了种地才是根本。”

    “自然还是粮食最重要。”江芸芸又掏出一本土改计划书,递了过去,“选娘那边的选稻,我们要关注着,但是土地越来越少也是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出去,至少拿回大小松山,最好的结果就恢复前朝的土地范围。”

    秦铭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寇兴直着眼睛,喃喃说道:“疯了,疯了,我就说他疯了吧。”

    “但是第二步就简单一些了。”江芸芸一向是不准开门,那就先开窗的两手计划,话锋一转,“把被藏起来的土地找出来,分给需要的人,我们衙门本来就必须精准掌握土地的数量,不是嘛?”

    寇兴看着手中的两份计划书,不过四张纸,写的密密麻麻,很多事情一笔带过,显得很是简单一样,但想来下笔的时候,也是涂涂改改,思考到深夜的。

    江芸早有规划。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不打没准备的仗。

    寇兴叹气:“我回去研究一下。”

    他慢慢吞吞起身,突然说道:“要是人参不够,我这里有,我家里就有人挖参的,每年都会托人送过来,都是好东西。”

    乐山一惊。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我给你炖了人参鸡汤。”乐山小声说道,“渝姐儿说你都忙得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有吗?”

    寇兴扭头去看乐山。

    乐山刚才是气坏了,现在怂了,只敢低着头。

    “你碰到的县令不是东西而已。”寇兴低声说道,“当官的有好有坏,我们也控制不住。”

    乐山坐立不安,小心翼翼靠近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乐山的手对着秦铭说道:“快道歉,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做事片面偏激了点,小时候的事情难免记得深,说话不过脑子的,快,给我们秦同知道歉。”

    乐山能屈能伸,立马弯腰大声道歉。

    秦铭骑虎难下,点了点这两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狠狠甩了甩袖子,这次是真走了。

    寇兴也跟着背着手,慢慢吞吞走了。

    “不会给公子惹事吧。”等人走远了,乐山担忧说道。

    “不会。”江芸芸重新坐了回去,主动打开食盒,准备吃饭,“我倒觉得你骂得好,这话我不能说,你能说,也算是给那些不得已的女人骂几句官老爷了。”

    乐山一听也跟着咧嘴笑。

    “你那个姐姐最后赎回来了吗?”一直都躲在门口的阿来小声问道。

    乐山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没,半个月后投井自杀了。”

    阿来啊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太久了,一年后,我爹娘就碰到山贼死了,我和我弟弟就卖身去江家了。”乐山耸了耸肩,无所谓说道,“只是今天突然想起来了,平日都想不起来了的。”

    阿来更尴尬了,捧着手里的书开始坐立不安。

    “说起来,乐山和乐水长得还挺像,你和阿木瞧着不太一样。”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

    阿来连忙说道:“我们是同一个阿妈而已。”

    “阿妈?娘吗?”乐山不解问道。

    “对,就是同一个娘,我亲爹死得早,我娘带着我改嫁了。”阿来摸了摸脑袋,笑说着。

    乐山点头,掏出一个豆腐馒头递过去:“我新学的,里面加了豆腐和碎猪肉。”

    阿来笑嘻嘻接了过去:“乐山哥的手艺真好。”

    “这个鸡汤要都喝完的,是两位姑娘和小春用自己的钱买的人参,可不便宜,那么小的一根要一两银子呢。”乐山见江芸芸胡乱扒拉着饭,连忙说道,“这个鱼是张道长自己钓的,我熬了一个时辰呢,还加了药材呢。”

    “有味道。”江芸芸企图蒙混过关。

    “不行哦。”乐山严肃说道,“我可是肩负重任来的,得要都吃完。”

    江芸芸哼哼唧唧,捏着鼻子把汤都喝了。

    “补身体呢。”乐山收拾着碗筷说道。

    “不好……嗝……喝……嗝……”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而且,一两银子……嗝……也太贵了。”

    “不贵,乐水说夫人给了渝姐儿好多钱。”乐山捂着嘴巴,打着小报告。

    江芸芸震怒:“那还每个月问我要零花钱!”

    乐山笑嘻嘻地不说话,领着食盒就准备回去了。

    “几位姑娘想吃烤肉,公子早点回来也能吃到。”临走前,他说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让她们自己吃吧,我这边脱不开身,我还要写个东西呢。”

    “行吧。”乐山其实也不抱期望,但还是坚持问一下。

    阿来扭头悄悄一看,只见江同知在纸上,提笔,一笔一划写下——禁娼赋。

    —— ——

    陈继其实也是有点慌张的,奈何当日有点骑虎难下,主要是那个谢来实在可恶!

    ——你说江芸?那江芸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今天一大早,两千五百位士兵就被借走了,军营也空了一半,陈继一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到后面又开始冷静下来了。

    命令是江芸下的,带队的是锦衣卫,和他清清白白守备营有什么关系!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擦刀时,唐伦和周伦不等通报就急匆匆闯了进来。

    “你疯了!陈继!”唐伦率先发难。

    陈继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这两人这么说自己那他老陈肯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胡咧咧什么。”陈继冷笑一声,“我做事还要你们插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唐伦气笑了,“整天跟在江芸屁股后面做什么,人家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怎么可能真心待你。”

    陈继斜眼睨了两人一眼,似笑非笑说道:“可人家也没有把我推出去啊,反而还捞了我一把,就这个恩情,我老陈可是一直记着的。”

    唐伦抿了抿唇,没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带人把妓院打了,回头你军营里军心安不安稳。”周伦接过话来说道。

    陈继其实是没想过这些事情的,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怎么不稳,肯定没问题啊。”

    周伦和他相处多年,真是陈继眼珠子动一下,都能猜出来他是不是要放屁了,立刻冷笑一声:“那你说你这军营里血气方刚的男人到时候怎么安抚?”

    陈继嘟嘟喃喃着。

    “江芸这是踩着我们,踩着妓院立威风,拿功劳呢,就你还傻乎乎把人借给她。”唐伦冷笑一声。

    陈继下意识反驳道:“放屁,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说他是怎么样的人?”唐伦反问道。

    陈继回过神来,大声嚷嚷着:“之前你不是也一直夸他嘛,怎么了,人家把你夫人,哦,不对,你把人休了,真是豁的出去的,我看你才是踩女人头上呢,现在人家把你前夫人拉倒衙门当官了,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活该,快二十年的夫妻日子了,还能下这么黑的手。”

    真是一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嘴。

    唐伦顿时大怒,一脚踢翻他的桌子。

    陈继也跟着拔出刀来:“怎么,要打一架是不是!”

    “好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这个。”周伦简直是对这两人无话可说,厉声呵斥道,“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真当钦差这事结束了不成。”

    “我们两个担心有什么用,人家抱上江芸的大腿了。”唐伦呲笑着,“没出息。”

    陈继一听,也跟着乐得直龇牙,幸灾乐祸,作怪酸脸,阴阳怪气:“人家江芸,迟早要当阁老的嘛,羡慕吧。”

    唐伦听得直翻白眼。

    “那你说江芸那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周伦问。

    陈继眼珠子飘忽了一下。

    ——没问,不知道,没想起来。

    周伦简直是气笑了啊。

    “衙门!衙门贴了一张禁娼赋。”有文书匆匆忙忙跑进来神神秘秘说道,“江同知亲自写的,说是写的很好!现在城内都在传这篇文章呢。”

    陈继一听,直拍大腿,对着两人耍赖又得意的说道:“你看,江同知做事就是这么让人放心。”

    —— ——

    江芸芸这边刚贴出公告,那边谢来等人已经抓了这八百多人准备会衙门了。

    关哪里确实是一个问题。

    不过江芸芸早有准备。

    妈妈,打手这些助纣为虐的,自然全都关起来,一个个审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罪行都交代清楚了,该杀杀,该罚罚。

    那些小娘子们则放在一家荒废的养济院里,统一进行思想改造。

    肯定不是人人都是吴安这样有志气,有想法,有魄力的人,大部分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已经被完完全全驯化了,所以先改变思想,再安排工作,计划非常合理!

    “有好几个人瞧着有点病了。”谢来悄悄凑过来说道,“我瞧着不忍心,都给她们抬回来了,但是没有大夫愿意看,怎么办?”

    大夫们一听说给妓女看病,一个个一脸厌恶,都不肯出手,可把谢来气坏了。

    江芸芸一惊,拍了拍脑袋:“对了,要治病的,给忘记了。”

    “哎,张道士呢。”她问。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是要把他使唤起来的,整天吃吃睡睡,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见不得人过得这么舒服。”

    张道长目前可是家里唯一的闲人。

    乐山不用说,里里外外都是他干的,勤劳能干。

    江渝跟着徐选种种地,还有江芸同僚的女眷交往。

    江漾已经开始再女监里干活了,早出晚归的。

    小春也到处帮忙打下手,忙得脚不沾地。

    就张道长整日瘫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也不出门找道士们交流交流,整天就喝几口小酒,醉醺醺的。

    江芸芸笑说着:“你跟他说我给他发钱的,一日五十文,包吃的。”

    “行,我肯定把他抓过来。”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对了,吴安呢。”江芸芸出门前,看到忙着找秦铭签字收监的江漾,连忙问道。

    “今日休息呢,昨日值夜了。”江漾一本正经说道。

    “那这几日不要给她排班了,让她来养济院,我找她有事。”江芸芸说。

    江漾点了点头:“行,那还需要我们其他人嘛。”

    “算了,你们估计也忙得很。”江芸芸叹气。

    “那些妈妈是坏人嘛。”江漾又问。

    “是。”江芸芸点头,“余澄那些人都太单纯了,那些妈妈都是人精,不要和她们随意说话知道吗,免得被她们骗了,你要盯着点知道嘛。”

    江漾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了点头。

    “行,照顾好自己。”江芸芸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江漾目送她离开,然后蹦蹦跳跳去找秦铭签字了。

    秦铭不想签的,但是人已经在监狱门口了,只能捏着鼻子签了。

    “秦知府真是大好人,那些姑娘们都会谢谢你的。”江漾嘴甜,大声夸道,“我们衙门里的人都好好哦。”

    秦铭一怔,突然神色讪讪。

    ——她们江家人的嘴……不会都是抹了蜜吧!

    江芸芸来到养济院,一院子的女人,真是一眼看不到头。

    她们原本还叽叽喳喳说着话,见了江芸芸来了,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十来个病了的,都先抬出去。”

    谢来真是说的保守了,看这脸色怕是要不行了。

    “不行,你带她们去哪里。”有姑娘们扑在担架上,壮着胆子把人拦下,“她会好的,别把她杀了。”

    江芸芸和气说道:“我找了大夫,就抬进院子里,回头让大夫看看。”

    “大夫?”那小姑娘不信邪,“大夫怎么愿意来看我们。”

    “自然有。”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会来的,你们哪里不舒服也要说,不过到时候会一个个给你们检查过去,要养好身子啊。”

    有人一听,眼珠子一转:“同知想要我们作什么?选出几个好看干净的送人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送人,难道你喜欢干现在这个事情。”

    那姑娘一听,跟着没话说了。

    喜欢嘛?那自然是不喜欢。

    可不喜欢那有什么用。

    “所以同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江芸芸本是有一肚子话的要讲的,但此刻被这些大小姑娘一看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开设妓院,这很侮辱人。”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她直截了当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们学一门手艺,干点别的,我们重新开始。”

    “可干活很辛苦啊。”有人小声说着。

    “干什么不辛苦,可做人还是要靠自己吃饭的。”江芸芸说,“手心总是朝下才能过自己的日子。”

    有人脸上露出笑来,也有人惴惴不安,但也有人露出不高兴之色。

    “你们要是被人拐卖的,能找回自己的父母,我就送你们离开,要是家中情况困难,可以在衙门登记,等回头分地的时候,优先考虑你们,但这地只能记在你们自己名下;要是你们是被卖的,也回不去了,我就给你们立女户,回头衙门会招大量女工,你们可以考虑去工作,学一门手艺,要是都不想的……”

    江芸芸看向几个明显年轻貌美一些的:“那也只有这两条路,我的治下,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地下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我们自己愿意,关衙门什么事情。”有人呛道。

    “等你老了,你也愿意?然后回头再干那些老鸨的活?”江芸芸淡淡说道,“罪恶的事情,就该雷厉风行打掉,免得祸害更多不愿意的人,你问问在场的人有几个人是愿意的。”

    “我不愿意。”有个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愿意。”

    江芸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娘子们叹气:“那就不走这条路了。”

    “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真的。”江芸芸信誓旦旦保证着。

    江芸芸特意把女衙役都抽调过来,做心里工作,吴安也借机插了进来,就连武三娘和程大娘也都来帮忙了,又亲自选了五十个人品胆气过得去的人,守卫养济院。

    不过先生们不愿意教书,倒是江渝听说后,大中午从徐选那边赶回来,把这事揽了过来。

    “我和小春都会的。”她信誓旦旦保证着,“基本识字肯定给你教会。”

    小春也连忙说道:“我论语和孟子都会背了的。”

    江芸芸笑了笑:“里面的人估计好些人四书五经都会呢。”

    “啊,那我不是教不了了。”江渝震惊,蔫哒哒说道,“我五经还不会呢。”

    “我让她们学这些做什么?又不是去考科举。”江芸芸笑了,“我是想要改变她们的思想?”

    “什么意思?”江渝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第一,好好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她们身上的痛苦是别人造成的,不能同别人的不堪来折磨自己。”

    “第二,她们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高低贵贱,她们今日起不再是妓女,而是芸芸众生中最常见的百姓。”

    “第三,学会劳动,永远也不要再往下走,保持一股心气。”

    江渝听得发愣,只盯着江芸芸看。

    “感觉好难。”小春嘟囔着。

    “是很难,可很难也要办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行,我知道了。”江渝想了想,用力点头说道,“我肯定给你教好。”

    “没关系,回头我排个课表,你对着那里上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呆了呆:“哎,课表是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读书哪有不要课表的。”

    —— ——

    养济院这边被围得滴水不进,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衙门这边就开始热闹了。

    江芸芸先是连夜把那些妈妈龟公一个个审过去,整理了手掌厚的罪责,这才应对闹了好几日的乡绅们。

    这些妓院背后一般都有保护的人,现在丢了一大笔钱,可不是要闹上来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直接把人按下就打。

    ——“春风院是你家的?我听说你家有一个进士,三个正在读书的?太祖说‘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你们怕是都忘记了,回头我写个折子给吏部……又不是你家的了?那你现在扰乱公堂做什么?拉下去打三十大板,在衙门门口套枷站着。”

    ——“你家确实没有进士,一屋子的商人,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你们家的老鸨都交代了,开业十七年间,一共买了两百来人,名单都在这里,拖到衙门口打一百。”

    ——“原来南风阁是你家的产业……我们动不得你们的私产,那正好,你家龟公一共抓了八人,据交代,加起来一共打死了十三名不服管教的小姑娘,尸体就在湖下呢,走吧,我让人带你们去挖……你们当然不会跟着他们一起死,但纵容手下,流放是少不得了,来人啦,打五十大板,流放三千里。”

    十日时间,衙门打板子的衙役胳膊都酸了,枷锁也不够用,门口跪着的人都排不下去了。

    众人骇然,江芸是来真的!

    这人疯了!

    告官!我要告更大的官!

    兰州这边消停不下,京城那边也忙得厉害。

    内阁看着雪花般飘过来的弹劾折子,面面相觑。

    “你师弟……”刘健咋舌,但想了想又想不出形容词,只能委婉说道,“果然是属虎的,啧啧。”

    “这些读书人,不读书,整天留恋风月场所,现在还正大光明写在折子上,有辱斯文。”谢迁冷笑着,“都应该抓起来才是。”

    李东阳一声不吭坐着,没说话。

    ——不是他说,这个师弟真有本事啊。

    ——内阁每日都有他的折子,谁家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同知有这个待遇啊。

    他愁死了。

    江芸的名字简直跟个魔咒一样,日日挂在众人耳边,与此同时她写的禁娼赋随着商队传到大江南北。

    —— ——

    “芸哥儿。”华容,黎叔看着各家的报纸,叹气说道,“文章是写的真好,铿锵有力,气势恢宏,但好端端弄这些做什么?”

    黎淳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

    他已经很是衰弱了,夫人走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萎靡了下来,听黎叔把东西都读完,直着一双眼没说话。

    “之前的军功不是好好的,回头能弄个大赏来,现在这事闹的。”黎叔小心翼翼把和江芸有关的消息都剪了下来,然后贴在册子上。

    “外面骂的人可不少。”

    黎淳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摸着那张报纸,好一会儿才说道:“做事哪有不被骂的,其归……也没有做错什么,那些女人也可怜的。”

    “芸哥儿也真是的,来信说的都是好事,转头就闹出好大事情。”黎叔想了想又说道,“传哥儿也是,耕桑说他累到差点晕了,信里是一句也不提。”

    黎淳笑:“小孩报喜不报忧,也太正常了。”

    “扶我起来。”他说。

    黎叔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和保证,不解说道:“不是刚喝了药,要好好休息的。”

    “为其归鼓鼓劲,那些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出入烟花场所,真是没出息。”黎淳低声说道,“趁我还在,我得帮帮他。”

    等黎淳写好,黎叔拿起墨迹来吹了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有点想两位公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

    “总归是朝外飞的。”黎淳有些累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也不知道其归有没有好好吃饭,昨日梦到他瘦了,又成了一只瘦小猫了,我想和他说说话,他就远远跑开了。”

    黎叔听得直笑:“怎么会跑,要真是其归,早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了,而且老爷这么关心他,信里也不多写几句,芸哥儿每次都抱怨您写的太少了。”

    “对了,我叫你买的马你买了吗?”黎淳上床休息时,突然问道。

    “买了,白色的小马驹呢。”黎叔说道,“等养大一些,再看看有没有去兰州的商队,让他们帮忙带上去,可不能让人笑我们芸哥儿穷酸气,说起来也是他们多嘴,骑驴怎么了,真是的,一个嘴巴这么碎。”

    黎淳已经闭上眼,瞧着是睡过去了。

    黎叔沉默了,盯着面前的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给他悄悄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去推行两篇劝学论了。

    —— ——

    这边江芸芸一个多月都在忙革除妓院的时候,读到劝学论的时候,咧嘴一笑,炫耀道:“我老师写的,你看看写多好啊!”

    阿来还处在识字阶段,但还是捧场说道:“状元的老师肯定写的很好。”

    “那是,我老师也是状元!”江芸芸得意宣布着,“他超级厉害的!写得多好啊,我誊写一遍贴出去,让读书人都看看,整天不务正业,还考什么科举。”

    阿来憨憨笑着。

    “江芸!”江芸芸刚让阿来去贴,就听到门口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

    张道士哭唧唧跑进来。

    “你怎么这样?!”他大骂着。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了?”

    “你想累死我嘛。”张道长大怒,“我多大的年纪了!你要我怎么看得过来,我要累死了!你七天后给我烧香算了。”

    “你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有病嘛!那些年纪小的都有问题,那些黑心的坏家伙啊,都给她们吃药了,真是天煞的丧良心。”张道长眼下的乌青都要挂到嘴边了,“我一个人看这么多人,我根本看不过来!”

    “要人!”

    “我要人!”

    他一屁股坐在江芸芸对面,瞧着委屈坏了:“不然你先给我收尸吧。”

    “可其他大夫都不愿意来,之前妓院们找的都是不靠谱的大夫。”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没人来啊。”

    张道长眼皮一翻,要直接倒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着。

    张道长趴在江芸芸肩头,抽泣一下:“我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死了,而且还有几个人救不活了,病得太重了,我心理压力太大了,呜呜呜。”

    江芸芸只好柔声安慰道。

    “那个,王府来人了?”门口,贴完公告的阿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屋内的两人,小声问道,“人马上就要进来了,这位道长……”

    张道长一听王府,一跃而起,立马就找个了地方躲起来了,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江芸芸哭笑不得。

    王府来的人正是熟悉的老管家。

    江芸芸盯着他,突然福至心灵,拍手说道:“哎,王府!王府好地方啊。”

    她热情迎了上去,还不等老管家说话,就一脸温柔说道:“正打算去王府寻王爷呢。”

    老管家被抢了话,和她大眼瞪小眼,犹豫说道:“这,这么巧!”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把臂,把人直接带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找王爷,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打算送给王爷呢。”

    第三百三十章

    王府找她是想要她帮忙挑选护卫的事情, 原是有一天杨遇出门逛街,远远看到巡逻的女衙役。

    远远看去,那一伍的女衙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腰间带刀, 腰背挺直, 只觉得精神样貌都格外出色, 而且和人说话文雅, 瞧着还有点江同知的味,瞧着就很气派。

    她忍不住又开口, 朱贡錝哪有不同意的, 二话不说就让老管家把人请过来了。

    江芸芸一听王妃的需求也是连连点头:“因为是第一批招录,所衙役们本身条件就不错,识字得占了多数, 其他也是奋进之人。”

    “真不错, 没想到女子也能干这些事情。”杨遇满意点头, “就是瞧着也辛苦, 大中午也要巡街。”

    “若是用工作来区分, 那有什么男人女人, 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很出色, 城内治安最近都好转许多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是这个道理,这人能用就行,管她是男是女,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没想到江同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王妃说完, 随后眨了眨眼, 忍不住八卦问道, “我看青云怎么也在啊?”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但嘴里老实交代:“不太清楚,当差也不需要打听其他人家里的事情啊,周衙役做事很负责,而且很有办法,所以我已经升她做了班头。”

    杨遇叹气:“那多可惜啊,她原本可是五品的诰命夫人呢。”

    江芸芸耳朵一动,眼睛突然亮晶晶地看向杨遇。

    杨遇一见她那样子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说她怎么心气就这么高,之前唐伦也想回去把人接回来,奈何她死活不回去,到最后竟然还说不如出家做尼姑。”

    江芸芸震惊。

    杨遇素来是个爱八卦的,又见她如此能提供情绪价值,也来了兴致,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样子,甚至盛情邀请江芸芸坐下细说。

    江芸芸推脱了一会儿也飞快坐了下去,大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王妃。

    “他俩算上今年,可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在唐伦还只是一个小旗的时候就嫁给他了,周家有钱,前前后后打点了这么多,青云也陪着他吃了好多年的苦呢。”杨遇这熟稔的口气一听就很周青云关系极好。

    “你说,好不容易夫君做到指挥了,现在因为别人的事情就这么分了!”杨遇小手一拍,遗憾说道,“这不是便宜后来人嘛。”

    “别人?”江芸芸眼波闪了闪,“那确实有些可惜,也不是太值得说道的交情呢。”

    杨遇一听,连连摇头:“那也不是的,那也值得说道说道的。”

    “那也比不过夫妻感情吧。”江芸芸以退为进,不相信问道。

    杨遇揉了揉帕子:“青云和黄家那位黄华春可是从小一直长大的手帕交,黄家人家境更好一些,所以给她家姑娘找的是一个百户,本是压一头青云的事情,但谁都知道女人婚前婚后可是一个分水岭。”

    她叹了一口气:“未婚前,两人本是家世相当,又住在隔壁,所以玩得极好,可谁知婚后,夫君的官阶差了好几级,可你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了这么多年,青云那一家子争气,唐伦一跃成了指挥,你再看看黄家那位夫君竟然学会了吃喝嫖赌,染上这些东西,这人还有得救吗,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千户呢,家里花了点关系,才去了周伦手下,不然你说这见面多尴尬啊,你就说落差大不大!”

    江芸芸猛地想起当日在玄妙观里见到的那个沉稳的黄华春,锦衣华贵,鬓间珠翠,当日就她和周青云拿出二十两银子花钱消灾,也就是这个举动,才让江芸芸注意上她们。

    “可听说那位黄夫人,通敌?”江芸芸犹豫说道,“唐指挥心中有些顾虑也是应该的。”

    杨遇一听她帮唐伦说话就不高兴了。

    “黄夫人通敌?青云就通敌?胡说八道,只听说抄家灭自家亲戚的九族,可没说别人家的也要拉进来的,再说了黄夫人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夫君惹的事,等她知道后那也是骑虎难下了,只能拖着一家子人下水,我虽然痛恨她差点伤了我儿,但心里也是很惋惜的,你说这女人嫁人怎么就这么多变数,华春……也是极好的姑娘。”

    “青云也是好姑娘,可唐家已经开始寻新夫人。”

    “你那妹妹也是好姑娘,可瞧着脸上有疤,手也坏了……”

    杨遇叹气,摸了摸肚子:“这世道哪个女人都不好过,只保佑我儿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边上的丫鬟嬷嬷见杨遇又要开始多愁善感了,连忙上前安慰着。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不是说招人的事情吗?王妃可有何要求?”

    朱贡錝回来就看到他家夫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了,立马不高兴质问着一众仆人道:“怎么照顾王妃的!平日里真的是对你们太纵容了。”

    丫鬟嬷嬷们连连告罪。

    杨遇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就是突然想起青云了。”

    “那回头把她找来陪你就是。”朱贡錝坐在她边上,掏出袖中的玉石,随意说道,“南面来的于阗玉,你不是说你之前做梦梦到葫芦吗,我找人给你雕了葫芦,喜欢吗。”

    玉石巴掌大,雪白油润,色泽柔和,藤蔓和葫芦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好似真的一般。

    “好看。”杨遇这才高兴起来,放在手里来来回回翻看着。

    “女护卫的事情说好了吗?”朱贡錝问道,“这次先找二十来个人看看,回头交给唐伦训练训练……”

    杨遇轻轻冷哼一声。

    朱贡錝话锋一转,立马说道:“其实我瞧着给江同知也很好。”

    江芸芸一惊,和朱贡錝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

    朱贡錝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对着夫人一本正经说道:“你看那些个女衙役就训练的挺好的,江同知办事,你放心。”

    杨遇跟着点头:“那我要和女衙役一样厉害的。”

    朱贡錝先一步保证下来:“行啊!没问题!肯定行,是吧?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犹犹豫豫说道:“是,是吧。”

    “行了,人我带走了!”朱贡錝也不等江芸芸露馅,一把把人薅走了。

    书房内,朱贡錝一见江芸芸就先一步叹气。

    “你现在倒是悠闲,一天天尽干的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这兰州城了,京城那边都是你的消息。”朱贡錝先发制人说道,“你这日日这么高调,我也跟着心慌慌。”

    江芸芸偏了偏头:“衙门的事情?王爷担心什么?”

    朱贡錝见她当真不懂,没好气质问道:“你这么高调,回头陛下那边记起我怎么办啊。”

    江芸芸哦一声。

    “什么态度!”朱贡錝不高兴了,但他脾气好,所以也只是不高兴了一下子,“我夫人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啊?”

    江芸芸早有准备:“王妃想要会读书的,但女子读书本就少,愿意出来的更少,所以这个只能是附加的,但人肯定要老实,身形要健壮,人品要过得去,关键时刻更能保护王妃,但一口气要挑二十个却有些难了,倒是按照报名比例二比一录取,回头和我的衙役们一起训练,等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看到我们的好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干这事,回头招录的人可就多了。”

    朱贡錝敷衍点了点头:“那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找的那几个女衙役,女狱卒有空来看看。”

    江芸芸点头。

    “要不就你妹妹吧。”朱贡錝话锋一转,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警觉地眯了眯眼,不经意盯了一眼王爷。

    朱贡錝立马磕巴一下,飞快移开视线:“之前你妹妹不是还救过我夫人吗,我夫人也挺喜欢她的,回头聊聊天也挺好的。”

    “我两个妹妹都挺忙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朱贡錝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那江芸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那,那就算了。”他讪讪说着,“没事的,那你走吧。”

    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这还有个事情想要王爷来帮忙呢。”

    “找我?”朱贡錝懵懂,随后警觉,“你这几日的事情,我瞧着我是一点也帮不上的。”

    “当然不是这些事情。”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算起来也是王爷的事情。”

    “我?”朱贡錝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情。

    ——长史不在,子嗣在夫人肚子里,知远胆子也大了点,蒙古人也跑了,真是每天都是好日子啊!

    “之前王爷借我的那些护卫队,都是好郎君,就是稍微有些……”江芸芸点到为止,“稚气了点。”

    朱贡錝了然,不甚在意说道:“都是跟随我身边多年的人了,稚嫩一些也无事,王府尚能庇护他们长大,做人正派一些就很好了。”

    江芸芸一听,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可下官瞧着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如此堕落在府中真是可惜!”

    朱贡錝听呆了,惊疑不定问道:“他,他们吗?”

    “自然是!”江芸芸开始给人戴高帽子,“之前攻城日时,那些儿郎们多勇敢啊,明明受伤了还坚持维护城内治安,而且一个个能文能……说的,多厉害啊,对王爷还忠心耿耿,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满意点头:“我就说江同知慧眼如炬,那些小郎君就是很好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很好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只是我看着这么好的人,却看他们如今只能碌碌无为,不能被更多人的认识,想想就很可惜。”

    “怎么说?”朱贡錝不解。

    “大家各有优点,可惜不能一展才华,下官只是遗憾,若是能完全放大这些优点,那不是一个质的飞跃。”江芸芸认真说道。

    朱贡錝拧眉:“我有让他们努力读书科举的。”

    “科举之路何其艰难,万里挑一,若是死磕这里难免遗憾。”大明神童江芸如是说道。

    大明王爷朱贡錝如是问道:“那如何让他们不留遗憾呢。”

    —— ——

    江芸芸去逮段俍的时候,段俍正听完他爹的骂,一见到江芸芸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朝我摆什么脸色!”江芸芸大惊。

    段俍一听就拉着她碎碎念着:“你把我妹妹录取去当女衙役了?还不让她当班头?”

    “是因为周夫人经验更多一些,不是别的原因。”江芸芸理直气壮,“而且她很厉害,被录取也太正常了,那几篇文章看了吗。”

    段俍立马拉下脸来:“就是因为你出的那张卷子,我们祖父把我们小辈甚至连叔叔伯伯都拉去大骂了一顿。”

    “哦。”江芸芸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然后呢?”

    “还然后!”段俍大怒,“被骂死了!你出这么难的卷子做什么!大家都写的不好,祖父气得不行。”

    “可你妹妹不是写的很好嘛。”江芸芸不解,“你们不是一起读书的嘛?”

    “是一起,但,但……”段俍哼哼哧哧说不出话了。

    江芸芸了然:“自己读书不认真,还怪别人,真是没出息。”

    “救命,你怎么说的和我祖父的话一模一样。”段俍吓得抱头鼠窜。

    江芸芸冷笑:“你妹妹读书心无旁骛,一心求学,你再看看你,整天游山玩水,还携妓游玩,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读书就连这么简单的卷子也写不出来,回头拿什么和别人比,我们兰州说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段俍站在她面前,乖乖听训。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不过没关系,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肯定是好好培养你们的。”

    段俍歪了歪脑袋,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眨了眨。

    —— ——

    中护卫是当年肃王初入兰州随同来的官兵本只有五百三十三人,到现在已有五千五百人,但其中还有一百来人是作为王府护卫来日常巡逻王府的。

    江芸芸并没有把王府全部的护卫都带走,只是带走了比较亲密的左右护卫。

    那六十人站着和江芸芸面面相觑,其中有三十人在有点熟但又不太熟中间徘徊。

    ——毕竟是跟着江同知干过活的人。

    “找我们做什么?好事吗?”那三十半生不熟的人兴致勃勃问道。

    “我们的奖励什么时候发下来啊?”

    “我之前虽然受伤了,但我爹娘都夸我勇敢呢。”

    “你就是这几日雷厉风行把妓院关了的人?”有三十个完全不熟的人质问着。

    “你就是搞什么女人巡逻的人?”

    “你找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看向他们的目光格外和善。

    寻常人很少能读书的,连识字都很难,不过王府挑选的人就很不错,至少都是一表人才,还会读书写字的,在这个朝代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人。

    段俍先不高兴了:“女人巡逻怎么了?城内治安这么好,她们也有功劳的好吧,真是肤浅。”

    “滑天下之大稽。”那人呲笑着。

    “感情衙门公告栏里贴的告示,你是一个字也没看啊,人家同知都给你解释的明明白白了,还听不进去。”右护卫里的人立马给自己人敲边鼓。

    两边人立马吵得厉害,江芸芸也不插手,就是站在角落里不错眼地观察着众人。

    有人沉稳,有人嘴皮子利索,也有人引经据典,也有人嘴毒,爱挑拨离间,喜欢煽风点火,但目前来看,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不存在心狠手辣之人。

    ——没有不好的性格,只有没放到合适地方的人。

    江芸芸已经飞快地在心里对所有人做好评估。

    直到谢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里面扭打在一起的人,大为吃惊:“怎么,请我来劝架的。”

    江芸芸这才从角落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你来了啊,快来,给你介绍介绍,你之后要训练的人。”

    谢来打量着那六十个菜鸡,啧了一声:“不要。”

    江芸芸也跟着啧了一声:“反抗无效。”

    “什么训练啊!”有人惊呼。

    江芸芸对着他们露出温柔可亲的笑来:“你们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会把你们打造成文武双全的人才,武功由这位锦衣卫出生的谢兄弟教导,文的话,鄙人不才,亲自来教。”

    立马有人扭头就要走。

    谢来懒洋洋挡在门口,似笑非笑:“你们现在是乖乖自己回去,还是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你你,王爷没和我们说。”有人挣扎着。

    江芸芸立马喊道:“段俍!”

    段俍这才出面,一脸沉重说道:“说了,小令都有呢。”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的课程为期三个月。”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溜达着,“争取四书五经能背会写,再培养一门所长,武功方面,至少能跑能跳,不会自己跑两步,左脚拌右脚。”

    右护卫中有几人一听,目光立刻躲躲闪闪。

    那六十人大都是富家公子哥,立马哀声载道,抱怨连连。

    江芸芸也不阻止,反而是段俍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不如先听听江同知打算怎么做。”

    众人又看了过来。

    “听闻你们也是世代有家学的。”江芸芸和气说道,“有家学的,就着重培养家学,譬如谁家是世代学医的?”

    背后的谢来眉毛一挑,也跟着露出笑来。

    —— ——

    江芸芸其实工作忙得很,但还是抽时间把王府的招人和培养纨绔子弟的事情都干了,弯来绕去就是为了这十个家中世代学医的。

    “再不给张道长找几个人,我看他要吊死在我屋子门口了。”深夜从王府回来,江芸芸抽空解释着,“而且人也确实太多了,张道长一个人看不过来,我一开始也没考虑到俗世大夫不愿意给她们看病。”

    谢来呲笑一声:“自己也过得不咋样,还排挤上不如他的人,这些人的医术也就这样,不看就不看,我还担心他们治坏了我辛辛苦苦救的人呢。”

    “不过这些公子哥也太娇气了,今天跑几圈就都不行了,我看你教他们读书,那水平还不如江渝教的那些女人呢,真是没用。”他话锋一转,嫌弃说道,“你找的那几人万一要是医术不行怎么办。”

    “挟天子以令诸侯吧。”江芸芸笑说着,“打分的标准还在我这里呢,拿捏着小的,我就不信老的不拼命。”

    谢来一听,乐得直拍大腿。

    “实在是能用的人太少了,不然也不至于折腾这群纨绔子弟,倒是辛苦你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不辛苦。”谢来提着灯笼晃了晃,“我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也听得直笑:“那你多担待一些,我过几日就要推行春种的事情了,没空一直待在王府了。”

    “去吧。”谢来随口说道,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不过,那个世子什么毛病,整天围着你打转,啧,真是麻烦。”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她彻底明白了,自家大白菜被人盯上了!

    谢来提着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瞧着那世子也不是坏人啊,虽然墨迹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而且有他坐镇,大家都安静不少了,之前说给妓女们看病,一个个都不乐意,还是世子身先士卒带头去看,这才跟着同意的。”

    江芸芸哼哼唧唧没说话。

    ——朱真淤这人确实不错,能吃苦,会干活,脾气也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藩王权贵了,肃王这一脉的人要说有多厉害是没有的,但至少不是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人,性格平和,脾气温和,已然是很不错的藩王典范了。

    “行了,不说他了,回家了了,好好休息吧。”谢来见她这个态度,笑着推开门,“大忙人。”

    —— ——

    因为秦铭一心扑在商改上,也别说照着江芸芸的计划表按部就班坐下来,还真是干得像模像样的,所以江芸芸和寇兴也不打扰他,一人分管四个县区,天还没亮就各自出发去督促百姓种田了。

    种地的过程还是很好的,有地的百姓自然是勤奋种地,各家各户,男人女人,小孩老人过了三月都出现在地里,但各家的地却又实在不多,还有不少人没有地,只能到处找活干。

    “去年我儿子生病,把地卖了两亩,家里现在就靠这些地了。”老妇人无奈说道。

    “我爷爷那时还有四亩的,但这日子就不知道怎么了,越过越差,我现在手里就这一亩地了。”中年人一抹脸上的汗,无奈说着。

    “早就没地了,回头谁家需要帮忙雇我去吧,那一片的地啊,中护卫的地,谁知道今年种不种,这是他们的屯田,他们不种有什么办法。”无业的人蹲在田埂上,同样忧心忡忡。

    “大户们的地都是有佃户的,谁知道种不种得过来,心凶得很,但交田的人还是很多呢,毕竟现在税赋多,徭役也多。”想要投奔大户的人,犹豫不决说道。

    兰州登记在册的土地大量减少不少,能用的土地竟然也不多,甚至瞧着有越来越少的风险。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忙忙碌碌地走了一天,又和县城里的人聊了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回了衙门。

    直到天黑,寇兴也跟着回来了,脸色也不太好。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着寇兴的官署走去,一路无言,只有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说的那个土改?”寇兴一坐下,就低声说道,“你可有把握?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坏了农事,百姓真的不容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不知道可不可行,还请知府替我参谋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