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日后, 衙门贴出一则公告,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公告里写了三个事情,都是和土地有关的。
第一:清点兰州城内人口,彻查隐户, 全面丈量土地, 查实田亩的数量。
这一点无功无过, 只要有点抱负志向的官吏都会干这事, 寇知府来时的第二年也干过这事,不过不太成功, 阻碍不少。
但眼尖的人则发现这一点后面还加了一条规矩。
——此次排查兰州所有土地必须有登记人, 不然做无主处置,分配给就近贫民,登记造册, 十年内不能再随意买卖。
第二:土地和纳税挂钩, 土地数量和纳税标准挂钩, 以十亩, 二十亩, 三十亩, 五十亩和一百亩,一千亩和万亩为区分线。
这一点让百姓们议论纷纷, 因为原本税赋都是一样的,现在以三十亩为中间线,也就是说三十亩是正常的朝廷规定的十分之一, 以下的田地纳税最低为二十分之一,最高的万亩竟要十分之四, 但衙门没有给出更大的解释, 只是在后面写了一句:舟大者任重, 马骏者远驰,万民之城需万民来守,富户乡绅受人敬仰,得百姓福祉,生路众多,便要回馈乡里,造福孤寡。
这条让许多富户着急了,立刻私下组织见面,又纷纷派人去打探什么消息,却也不敢有什么大举动,毕竟对面是江芸这个大杀神,杀威棍打起来可真是毫不留情,一月前刚挨的打,现在还有人没下床呢,瞧着还真有太、祖杀伐果断的遗风。
第三:各县城以村为单位,对田、水、路、林、村进行统一标准管理,村村有账本,一村一管理,其一为:每个村都有土地红线,不能少于这个数据,第二本村固有土地不能随意买卖。
这一点最让人外人看不懂,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这些绕绕弯弯的话,兰州的几个县令其实也不懂,但很快有更详细的解释从府城送了过来,沿途每个县衙还送了一个锦衣卫,两个衙役来指导工作,还有几条写满标语的横幅。
横幅内容通俗易懂——彻查土地,粮食翻倍,隐瞒不报,牢底坐穿,举报有奖,人人幸福。
县令和主簿们面面相觑,但在锦衣卫和衙役的注视下只能一脸严肃地走了。
“会不会压得底下人闹翻?”府衙内,寇兴忧心忡忡问道。
江芸芸正奋笔疾书《兰州土地生存状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锦衣卫就是盯着他们做事的,不会随意插手,我已经紧急培训过锦衣卫了,都是谢来的手下,人品还是过得去的,而且他们有特殊的传信通道,可比我们快多了,回头有问题,他们一问,比我们衙役慢慢吞吞坐车回来问快多了。”
她借着润笔的工夫,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你看看锦衣卫那气势,吓唬点人问题不大,也好督促一下各地官员和乡绅。”
寇兴知道江芸芸胆子大,但万万没想到他想法这么奇怪且惊世骇俗,这么一看就连招女衙役都显得只是无足轻重,不过是发现问题后敢于解决的一个温和表现。
毕竟衙门办事对女眷不太友好,一直都是事实,只是无人敢迈出第一步而已。
“回头要是有人反驳怎么办?”寇兴又问,“瞧着有点违反祖制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吹了吹还未干的笔迹:“哪里违反了,我可都是照着太、祖的设想才下发的具体工作内容啊。”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朝代对朱元璋是格外推崇的。
你要是搬出孔子孟子,那读书人还会和你掰扯掰扯,毕竟儒学流传到现在,分支流派数不胜数,且思想本就是发散而多变的。
但若是有一个人搬出太。祖语录,太、祖祖制这类的话,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人敢大范围反驳你,因为那可是太祖。的的话啊!
江芸芸一开始对这个想法只是懵懵懂懂,但下意识想要去多了解开国的那段历史,所以每次求学时,她都想要去学校更高一层级别的藏书阁去看看,藏书阁彝伦堂和白鹿洞书院的藏书阁,她都曾上过,且读过全部的书籍。
在那一本本书籍记载下,庞然大物的国家政体的建立的过程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构建在她脑海中。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必然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
他们的政策大都带有时代局限性,但每一项的政策一定都是他们进行认真思考的,符合这个时代利益的,后人站在前潮上往回看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当时处在时代浪潮的人才能感受到洪流波涛下的挣扎和艰难。
那种感觉突破书籍的桎梏,时代的约束,就这样以排山倒海的冲击来到坐在地上看书的江芸芸的头顶。
那个时候的江芸只是一个读书人,她时常会困惑那些事情的建立,也会下意识和记忆中的那些政策做对比。
那些感觉太过奇妙,每一项政策的出现一定不是凭空的,它基于历史,立足当代,甚至遥望未来,这样一个宏伟的构建,常常让她一个人坐在藏书阁里孤独地思考着,直到天黑被幺儿拉回去才能安静下来。
这样沉默又汹涌的构想直到她考上了状元,接触到了帝国最为庞大的书籍储存地——翰林院,才突然有了真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一卷卷案卷,破烂成就,她看到更为具体,更有操作性,也更有直观性的政策。
原来书本上说的小农经济,本质上是因为经济不发达,富户并非善人,朝廷政令无法达到大明每一个角落,读书人做不到兼济天下,所以要保证耕者有其田,让最底层的百姓能维持最基本的性命。
小农经济好吗?肯定是充满风险的。
可它能消失呢?那肯定是不能的。
时代本就充满局限性。
江芸芸在当年琼山县时就开始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琼山县地理位置好,水稻一年两种,土质也肥沃,天气灾害并不密集,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出海。
百姓说这块土地得海神庇护,所以风调雨顺,江芸芸则试着用脑海里历朝历代的经验,根据天时地利构想出更合适这片土地的政策,然后一点点推行下去。
如果要保证百姓有地,那就限制富户乡绅。
如果要确保衙门有钱,那就要清丈土地。
琼州孤悬海外,土地无法支撑全部百姓,那就要另谋出路,开展贸易。
……
这是她第一次把脑海中的想法缓慢地落实下去,所以她总是时不时要跑去看看,亲自监督,就是为了时刻调整方向。
兰州的情况又不一样,她也不再是县令,而是更大,却又更脱离百姓的同知,但同样,她在处理政务上更加得心应手。
这次的土改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所以她在贴出公告的下午,马上贴出一张赋论。
既然要开始打嘴炮了,江芸芸自然斗志昂扬地准备第一木仓。
第一条看似中规中矩,实际是为了束缚乡绅的土地控制数量,打出的幌子是洪武年间的大规模土地测量,编制鱼鳞册,送土地也是开国之后太祖干的事情。
太祖爱惜百姓,我们作为后人更要牢记这个用心,这件事情必须要老老实实,认认真真落实下去,谁耍花招,衙门至少亲自扒皮萱草,用来警示后人。
第二条看似违背祖宗决定,不再轻徭薄赋,但经过江芸芸这些年的认知和查阅了大量资料,普通百姓是很难超过十亩田的,一家八口三十亩地顶天了,村中富裕人家最多也才五十亩,至于那些富户,就连琼山县那样的海岛,那些富户家中都至少有百亩土地。
所以江芸芸算了一笔账,只要每个人都老老实实交税,那百姓能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铺桥修路,出借耕牛,最重要的是百姓税少,能藏富于民,减少土地流通,反向论证轻徭薄赋的意义。
第三个这是对衙门的要求,一个政策的推行,强有力的执行机构是肯定需要的,衙门需要掌握准确的土地数量,人口数量,对每一块土地都了然于胸,对于山林田地的开发和规划要有完整清晰的想法,对接到村级,也就是皇权需要下乡!
土地红线和土地流转则是她的私心,一个是这一年多来,她发现兰州生态被破坏得厉害,甚至会有人在土地上建马场和别院,那些被征地的百姓无处可说,红线是为了减少这些事情,也是为了百姓能有饭吃了,第二个为了防止百姓不得不被迫卖出土地,村内流转的土地能保证这块土地还在村册记载中。
至于这一点的要求,她则是搬出了朱元璋说得‘不与民争利’的说法,只要是对百姓好的,那就应该推行下去,主打一个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这篇文章一贴出来,读书人立马蜂拥而至阅读抄写,一时间兰州城内议论纷纷。
有人还真的跟着这篇文章陷入深思,也有人浑水摸鱼,连着之前的怨气一起搅混水,幸好衙役们在江芸芸一个月的调。教下还是非常给力的,寻常讨论还可以,要是上升到辱骂他人,就会直接被人抓起来。
周青云和段昊已经把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运用到实际上也非常得心应手。
“骂朝廷命官,抓。”
“借机耍酒疯,抓。”
江芸芸现在没空理这事了,打算让舆论再发酵发酵,现在揣着一张纸打算去找陈继聊聊感情。
自来商人不会造反,但军队可说不定了。
军屯,她也盯很久了。
陈继正在练兵,听到江芸来了,就开开心心跑过来了,见面第一句:“走,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守备营的实力。”
江芸芸有求于人,脾气好得很,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他后面走了。
“早就听闻守备营日常训练很是辛苦了。”她飞快地送上一顶高帽,“看来是陈参将的功劳啊,现在天气还不错,正是训练的好日子。”
陈继一听就乐得直龇牙。
要不还是说读书人会说话,语气慢条斯理,态度温和自然,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
“哪里哪里,之前损耗严重,补了一批新兵来,可不是要训练训练。”陈继大笑着,“同知,喊我老陈就好了。”
“如此多失礼。”江芸芸笑说着,“参将可有字?”
陈继一听就开始叹气:“有的,我以前启蒙的老师给我取了一个,但我一个大老粗叫继佩也太奇怪了,我不喜欢。”
江芸芸笑说着:“《说文》有言:继,续也,乃是你继的衍生,继佩出处许是来自屈灵均的离骚——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她温和地看向陈继,满眼带笑:“你的老师很看重你,希望你能像屈灵均一样,入局官场但不同流合污,面对敌人有着九死未悔的信念。”
陈继脚步一顿,突然开始盯着一处地方出神,许久之后才扭头,目光犹豫躲闪:“我老师好像不喜欢我,我这人除了练练功,四书五经也学得半吊子,他对我总是很严肃,说我比不上其他人。”
大明的武将也是要考试的,陈继运气好,半吊子水也挂车尾考上去了,后续武艺倒是不错,往前翻了好几个名次,回头他兴冲冲去报喜,老师却还是一脸严肃,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稳重一些。
——许是,不喜欢他吧。
江芸芸也跟着怀念说道:“我老师也很严肃,我功课写的再好,他也很少夸我,大人总是有大人的考量,我们也非传统意义上乖巧听话的学生。”
陈继扭头,抱紧头盔,继续快步走着:“那是你老师太严格了,你可是神童,天下谁人不知你江芸,我可不一样,以前三字经都学了三个月呢,老师老说我愚钝不可教,啧,还不是就我一个人考上武官了,那些读书人都没考上呢。”
“可你不是也在他手下读到进士及第嘛。”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没说话了,猛地又想起那年他匆匆跑到老师院子报喜时的场景,老师坐在孔子画像前,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愁容……
他在兰州快二十年了,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老师了,上一次听说老师的消息是五年前,却是老师去世的消息。
他……他当时好像也哭了一会儿。
江芸芸跟着他来到高台上,看着底下士兵,耳边鼓声阵阵,副将们失声力竭地喊着。
“瞧着很精神,回头你找个厉害的,带着我的衙役也训练训练。”江芸芸笑说着。
“感情好的!”陈继笑说着,“你那些衙役瞧着手脚无力,正碰上江洋大盗也追不上人家啊。”
站了半个时辰,两人就回到主帅帐里了。
陈继热情地邀请江芸喝酒。
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上值时间可不能喝酒。”
已经拍开酒坛子的陈继心虚,偷偷看了一眼江芸,然后放到一边去了:“那喝茶喝茶。”
江芸芸坐了下来:“正好也有些渴了,喝一口你们军营的茶。”
“好茶的。”陈继又开始得意起来,“特意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
“怎么有几人如此瘦弱,你不是整天说要攒钱给你的士兵吗?怎么还没养肥。”江芸芸打趣着。
陈继没好气说道:“你当我不想,养兵就是吃钱,唐伦背靠王府,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周伦在辽东都指挥使司可是有人的,现在还榜上大太监了,我哪有这么厉害……”
他眼皮子一转,突然又说道:“我可就靠你了,你可要给我想想办法。”
谁知江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脸上笑容变大,笑着点头:“那我们还真是心意相通,我对此也略略有些看法。”
陈继不疑有他,随口问了下去:“说来听听。”
“军营的粮食现在是自给自足为主,还是运来的粮食分配为主?”江芸芸反问道。
陈继想了想:“一半一半吧,我们自己也有军屯的,但是兰州这情况你也知道的,蒙古人真不是个东西啊,老喜欢踏我们的粮,我的人都要备军,哪里还有空种地,而且,逃兵也不少。”
他突然嘟囔了一句,然后看了眼江芸。
江芸芸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其实她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大都八百个心眼子,但是像陈继这样的性格却是屈指可数,若非确实守城有功,武艺超群,大概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
“那分配的粮食呢?”她没有追问其他事情,只是继续问道。
“有那两个人守着,分到我这里的还能有多少?”陈继冷哼一声,“不过我会抢的,也不算吃亏。”
“到底是同僚,别伤了和气。”江芸芸提醒着。
陈继一脸不高兴:“若非他们太过,我岂会如此。”
“我这里到有一个办法,不知道继佩愿不愿意听一下。”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问道。
陈继点头:“说来听听。”
“按照太、祖设想,军屯的成立本就是因为自给自足。”江芸芸起了一个高调子,“可现在兰州情况有变,蒙古总是骚扰我们,一边打仗一边种地实在太困难了,可我们每年问河东那边要粮食,又不好多要,免得回头朝廷还要来查,就算要到了,拿到粮食三个卫所分分,也不能让每个士兵都能吃饱饭,所以士兵日子过不下去,想跑,虽有违情理,但也不能全怪他们。”
陈继连连点头:“是,果然还是其归通情达理。”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看着陈继,笑了起来:“你这边缺人,我这边缺地,若是联手,何愁要看其他两人脸色。”
她也不等陈继回答,声音微微提高:“我这边种了粮食,他们给衙门的税赋我直接都给你们,充当你们的军粮,把一部分的权益转承包给我们,这样你不是既能训练军队,又能让你的士兵吃饱饭。”
陈继呆了呆,也跟着她的思路想下去,惊疑不定点头:“是,是这么个说法,但是……”
“这样我的百姓有地种,能安抚民心,你的士兵有饭吃,能安抚军心。”江芸芸握紧双手,整个人朝着他前倾过去,比划着,“互利互惠,而且我并非要你的全部军屯,你看按照太、祖的说法,河西施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在外敌频繁侵扰时,则为四分守城,六分屯种。”
江芸芸一顿,意味深长说道:“继佩兄,若是根据《明会典》上说言:每军种田五十亩、为一分,又或百亩、或七十亩、或三十亩、二十亩不等,皆以田土肥瘠、地方衡缓为差,军屯占据的都是肥田,我们守备营如今有多少兄弟在种田呢?”
陈继眼神飘忽了一下。
按照惯例,应该是一人五十亩,守备营三千兄弟,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千八的正军在屯田,若是加上军余,也最多三千人。
“若是在初期,田地不多,每名正军士兵受田三十亩,但如今国家土地已然全部开荒,听说守备营是一人五十亩,这可是宣德年间,神武右卫左千户等所军户余丁,屯种赵州宁晋县开荒时才有的待遇,且军屯每亩征粮一斗两升,可比民户每年要纳得夏税和秋粮,每亩三升三合要多多了。”
江芸芸低声问道:“想来你也知道,纳税之后那些军户们还能剩下多少。”
陈继脸色阴沉。
“若是待遇给的好,当兵也算保家卫国,是个体面的职业,可现在士兵们都吃不饱,又要忍受蒙古人在边上危险,真跑了,我也是怪不得他们的。”江芸芸的声音充满诱惑。
陈继盯着她,忍不住说道:“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之前钦差查到什么了吧。”
江芸芸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我怎么听说那个王献臣跟着你走了好几天。”陈继疑心病犯了。
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说是马尚书要求的。”
陈继立刻急了:“那你好端端来我那片地?!我们是不是兄弟了!”
江芸芸歪了歪头:“哪块?我走了好多地?”
“就东北面的那一大块啊,你还站田埂上和王献臣聊天的哪块。”陈继提醒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块啊,我看没人种,荒着,都长草了,怪可惜的,所以绕了一圈。”
“怎么没人种啊!”陈继不高兴了,心虚但又大声,“士兵不够啊。”
江芸芸又是长长哦了一声,大眼珠扑闪了一下。
陈继和她面面相觑。
“你真不知道?”陈继再一次确认道。
“对啊。”江芸芸喊冤,“我去民屯那边看看,路过的时候才看到的,我作为同知,关心土地去看看也太正常了吧。”
陈继坐下来没说话了。
“你说钦差会不会……”他又想起唐伦那日说的话——这事肯定没完。
他有点慌。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然后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你也是听说了吧,之前你差点被推出去。”
陈继一听这话,脸都黑了。
“你说怎么就好端端推你呢,你说是不是手里有其他事情呢?”江芸芸做出合理假设。
陈继这会真坐不住了,一把握住江芸芸的手:“江同知,江其归,你可要救我啊。”
江芸芸立马反握住他的手,认真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好断绝这个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还请同知一说。”陈继连忙说道。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继脸色大变。
“你放心,我后续是一视同仁的,该你的肯定是你的,但那一片收到的,我衙门分文不取,都给你们,还是那句话,我的百姓有田种,你的士兵有饭吃,我有了政绩,你也能免于后面小人使坏。”江芸芸认真说道。
陈继面色青白交加,来来回回打量着江芸芸:“现在你在还好说,回头要是你走了……”
“我这就去写下契约,回头也贴出公告,一清二楚,后来人也不会这么不要面子,实在不行,你写信给我,我给你处理。”
江芸芸做事一向是包售后的。
陈继没有莽撞地立刻答应,反而直接说道:“我要想想的。”
江芸芸也痛快:“行,那我就打扰你了。”
陈继点头,亲自送她离开,开始飞奔回大营,召集所有副将开会!!
这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出了军营,看着站在不远处张望的江渝招了招手。
“过来找我做什么?”江芸芸问道。
“选娘找你!”江渝眼巴巴说道。
“我明日去找她,今日没空。”江芸芸说道。
江渝叹气:“我就知道的,你可真难约。”
江芸芸笑:“你去帮我做件事情行不行?”
“行啊!”江渝高兴说道。
江芸芸掏出袖子里的纸片子还有一只削尖的炭笔,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字:“你回头誊抄起来,然后让徐叔帮忙递给衡父和希哲。”
“弹劾卫所军官,尤其是陈继,侵占良田,不事生产……”江渝惊了,“你不是和陈继关系很好嘛?”
“还行吧,不破不立,也是为了捞他一把,真要是被其他人弹劾了,天高皇帝远,那可真是救也救不过来了。”江芸芸递过去,随口说道,“你也顺便替我多写两句,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江渝点头,拿起纸张,又蹦蹦跳跳跑了。
江芸芸站在军营处沉默了片刻,袖子一甩,脚步一转,打算换个人唠唠嗑去。
——这田肯定是越多越好。
——肥羊肯定也是越多越好!
第三百三十二章
江芸芸吃了一个闭门羹。
唐伦不见她!
“我家指挥马上就要大婚了。”副将如是说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实在是没空招待您。”副将态度不容拒绝,“我派车送您回去。”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背着小手自己走了。
副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冷哼一声, 转身离开了。
要是拉拢不来唐伦, 二比一的局势下, 就周伦那七窍玲珑心, 八百个心眼子,更难拉拢。
她走在路上, 正好看到周青云正面无表情站在一间茶馆门口, 她脚步控制不住往那边走了几步。
“骂詈的罪名可是要我亲自站在他面前骂江芸,他现在又不在,要你们这群女人出什么头。”茶馆内有人骂骂咧咧着。
“若非你刚才骂得太难听了, 谁愿意来管你们。”段昊冷笑一声。
“那你管得着嘛。”那书生还在出言不逊。
“凡罵人者、笞一十;互相罵者, 各笞一十。”周青云冷冷说道, “瞧着也是一个读书人, 大明律都不会, 书都读到狗脑子里了。”
一杀!
“妄议农政, 不通庶务,夸夸其谈, 侥幸做了吏也做不好事情。”
二杀!
“不敬尊长,目无法纪,性格张狂, 今后做了官也没出息。”
三杀!
“春闱之际,却还停留在茶馆桌前吹牛放肆, 不思进取, 毫无德行, 考不上进士也是正常!”
杀疯了!!
江芸芸震惊!
众所皆知,周青云其实不爱说话,平日里大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就连和副班段昊的关系也一般,寻常上下值结束就归家,不再出门,几个小姑娘玩不到一块去就算了,就连年级差不多的佘大娘等人也是玩不到一块的。
江芸芸一直当她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万万没想到,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屋内的读书人全都炸了!!
骂骂咧咧声更大声了,甚至更难听了。
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上前说道:“讨论就讨论,别吵架。”
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茶馆瞬间鸦雀无声,读书人们一个个目光躲闪,一声不吭。
也有人举报周青云骂人。
不好意思,我没听见的。
你要告官啊,你去吧。
哦,对了,去了大概率是我受理。
我受理了,那你得提供证据。
她刚才骂的,不好意思,刚才我没听见。
江芸芸讲了一轮车轱辘话,把这些还没二两重的读书人绕晕了,这才施施然走了。
“继续巡逻吧。”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走了几步,突然扭头,抓住了所有正在看她的视线,和颜悦色说道,“有意见可以写卷子交给衙门,我会看的。”
读书人简直狼狈坏了,有一瞬间是真的想拔腿就跑。
“那些骂的可真不好听。”路上,段昊不高兴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你这同知做得也太憋屈了。”
“不是说了嘛,罵人要当着我的面,你看他们见了我不是都乖乖得嘛。”江芸芸笑。
“没胆气。”段昊冷笑一声,“这样的人当官才要完。”
江芸芸笑了笑:“赵秀,你家就是种田的,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赵秀是农户家的孩子,不过祖父是秀才,奈何后辈没一个有出息的,反而就她一个小娘子还算勉强认全了四书的字,但她力气大,而且心思缜密。
队伍是两队三人的形式,赵秀个子高站在最后面,被江芸芸点了名,抿唇笑了笑:“第一点倒是能理解,无主的土地确实要登记,听我祖父说,他的祖父就是从南边迁徙过来的,也是巧,就是同知的扬州,当时的规定是只要开了某地的荒,那就是你的,要是原主人回来就去衙门那边登记,然后衙门会给另外一块地,也就是说只要屯田者将所承领的屯田变为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同知这事确实没错。”
“不过第二点……”她想了想委婉说道,“我听说高皇帝说过,实行“永不加赋”,每户每年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钱粮和劳役就行,后代不得随意增加,这一点是不是不合同知说的第二点。”
江芸芸点头:“可不是也说过“永不卖地”吗,百姓不能出卖自己的土地,那现在你家的地都还在吗?”
赵秀没话说了。
江芸芸笑:“如果他们要恢复高祖荣光,我自然是赞成的,但他们敢嘛。”
“那你这个不是也是问题嘛?”段昊好奇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如果我打算开门,他们就会让我开窗,就看谁更舍不得了。”
段昊似懂非懂,倒是周青云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随她们回了衙门。
衙门现在巡街半个时辰一次,男女都要去,确实如江芸芸一开始所言,大家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区别。
女衙役们也被锻炼起来了,一个个的精神气很不错。
“都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
段昊年轻人怕热,立马去倒凉水喝,其他几个人也都去隔壁休息了,周青云则坐了下来在认认真真地填写这次的巡街记录。
江芸芸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道:“我听说唐伦要再婚了。”
周青云垂首,写着字,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不好意思解释着:“嗨,我就是刚听说的,没别意思,我原本是准备去中护卫去找他干点事情的,谁知道没见到人,反而就听了一点消息,不过也和你没关系,但我就是听到了,就想着提醒你一下。”
她心虚,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句,站在门口有点不安。
周青云这才看了过来,淡淡说道:“他本就是自私狭隘之人,你若是有求于他,我劝你慎重。”
江芸芸一看她那镇定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太过八卦。
“等过几日他忙好这事,我再问问。”她说。
周青云看了她一眼,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站了一会儿,被这个尴尬的气氛震到坐立不安,就准备抬脚跑了。
“你若是真想找他帮忙,你就说那匹大宛马的事情。”周青云轻声说道。
江芸芸的脚飞快地转了回来,眼巴巴问道:“那匹马是你送来的?”
“嗯。”周青云写好这次的巡街内容,也盖上小印,合上本子上才说道,“我当日听闻华春的事情后,就有预感这事可能会闹大,白马难得,本就打算找个机会献上去,给唐伦再上一个台阶,可当时情况情急,唐伦的事情一旦爆发,彻查起来,这么多年杀良冒功的事情便盖不住,但我想着朝廷到底还是要一些脸面的,用一匹千金的白马,既是为了多年夫妻情分,也是不想累计爹娘,用祥瑞换一个生的机会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眉心一挑,不高兴问道:“你短时间内能想得这么果断,结果他还休了你?”
周青云捏着手指,随后冷笑一声:“因为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
江芸芸瞬间沉默了。
那一夜确实是在太乱了,瞬息万变的情况谁也不能保证。
“那是他不好。”好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安慰道。
周青云呲笑一声:“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些年我本就厌烦他做的事情,也厌倦了当一个周夫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心如今已经长满茧子,再也不是高贵的指挥夫人了。
“我年轻时,能骑最烈的马,拉得开最重的弓,能跑的和猎鹰一样快,每次打猎都是家中最多的,可自从我婚后,这些事情我却是再也做不得了……我年少时跟着祖父游历大江南北,却在及笄后被告知,我只能去嫁人,成为谁家的夫人……”
她突然笑了笑:“本来都习惯了,二十年了,只是那一日在玄妙观,你突然写了我的名字。”
——周青云。
“我爹说当年我出生时头顶一片白云,雪白透亮,乃是大吉之兆,所以给我取名青云,再大一些,我读书极好,四岁就学会了三字经,我爹却总是遗憾我不是男孩,空有青云之志却无法实现……”
周青云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芸芸又开始坐立不安,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迎面而来。
——当日江渝说自己被困住了,那种被蒙在水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不过都过去了。”周青云握紧双手,轻声说道,“哪怕被人指指点点地活着,也不要昏昏沉沉地睡着。”
江芸芸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周青云是被困了前半辈子的周青云,那二十年的痛苦,非亲历者无法感同身受。
“不会一直别人指指点点的。”许久之后,江芸芸只能如是安慰道。
“不过,你怎么确定我把白马会送走?”临走前,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问道,
周青云眼皮子一掀,淡淡说道:“总会有办法让钦差知道的。”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倒吸一口冷气:“陷害我。”
“嗯。”周青云镇定点头。
因为太过坦诚,导致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白马送出去了?”周青云冷不丁又问道。
江芸芸一想:“还真是!我让人悄悄送走的,按道理没有声张才是。”
周青云突然笑了笑,瞧这有些促狭:“你的妹妹们说的。”
江芸芸又是倒吸一口冷气:“你连我妹妹都收买了。”
“嗯,同知的两位妹妹很是可爱。”周青云起身挂好本子,“同知走了一路,不如一起去喝碗凉水。”
江芸芸连连摇头:“不了,我要去找别人聊聊感情了。”
她说完又溜溜达达准备出门了。
周青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笑容缓缓敛下,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说话。
门口,江芸芸倒还是斗志昂扬,简单思索片刻后,又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唐伦不行,她就去找唐伦背后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王府她真的很熟了。
只是这次她还没出门,就被老管家叫住了。
老管家一脸兴奋地把人往后院带去:“我们老爷有请。”
江芸芸眨了眨眼,脚步一拐,也跟着乖乖去了衙门内院。
这次不是在大堂议事,反而带人直奔内宅。
江芸芸震惊:“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东西就在里面,今日家中也没人,小姐和杨小姐出门骑马去了,夫人赴宴去了。”老管家笑说着。
江芸芸就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外院说得啊。”
老管家还是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顺着他的脚步直接绕过后宅去了后花园。
江芸芸恍然大悟:“是水稻的事情。”
“总算是回过神来了!”老管家笑说着,“水稻竟然出芽了,也不枉费老爷一有空就去田里收拾。”
江芸芸去了一处池塘,这里已经被弄成水稻种植地了,寇兴挽着裤腿站在水稻中间,正弯着腰,仔仔细细检查着手里的稻谷。
“来了!”他一眼就看到江芸芸了,热情招了招手,“快来看看,你这种子真好,现在三月中旬还差几日呢,竟有了出芽的迹象,快来看看,看着绿油油的一点,可真是可爱。”
“怎么这么早就种下去了,不是说兰州水稻都是清明前后种的吗?修城门的百姓也刚赶回去种地,怎么这么早就出芽了。”江芸芸也不矫情,脱了鞋子,挽上裤腿,也跟着下去了。
“我种了两批呢,这批是早一点的,喏,你对面的那一匹是晚一点的,就前几刚种下的。”寇兴难得笑得格外开怀,“瞧着很饱满的样子。”
“还没结穗呢,看不出来。”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寇兴不高兴反驳着:“你看那生机勃勃的样子,肯定行。”
江芸芸适当拍了拍马屁:“那是,我们知府衙门的水田肯定好一点。”
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
寇兴不笑了,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连忙露出一个热情灿烂的笑来。
“你看看我这田养得如何?”寇兴岔开话题,说回正事。
江芸芸蹲下来抹了一把泥土,拿出来用手捏了捏:“土色深,土层厚,也没有麻衣,倒是有蚯蚓和田螺,嗯,这土很不错。”
她又踩了踩水:“你看,冒大泡了,这水滑腻黏脚,水也养的不错。”
寇兴满意地捏了捏胡子。
“平日晚上夜间露水多时,早上起来晒好太阳,这土会干硬吗?”江芸芸问着。
“不会,摸上去也都是蓬松的。”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这会开始大力夸道:“好,好,我见过养的土最好的人了。”
寇兴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
“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且自己去收拾你的烂摊子去吧。”最后他开始赶人。
江芸芸两次都没得到正面反馈,只好委委屈屈跑了。
寇兴看着小年轻人悠然自得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
——真是充沛的精力啊,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之前还兴冲冲要我把人叫过来,怎么一会儿就让人走了。”老管家把人扶上岸,笑说着。
“心也不在我这里,敷衍我。”寇兴不高兴说道,“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这边江芸芸刚出了前院就和穿着骑马服的寇晗撞了个正着。
“你们关系好到可以去内院了。”杨晏立马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去找知府了。”
“他整日来找我爹办事,三更半夜都来,忙,都是大忙人。”寇晗再也没有对俊秀美少年的滤镜了,只觉得他爹每次吃饭吃到一半被人叫走,只觉得这人真的好可怕。
江芸芸微微一笑,侧开身子:“不打扰两位了。”
“哎,你这衣服怎么脏了?”杨晏又指着她的下摆问道。
江芸芸低头一看。
寇晗露出了然同情的神色:“我爹要你去看那宝贝了,很累吧,我这每日也要帮忙照顾呢,都快累死我了。”
江芸芸笑说着:“真是辛苦三姑娘了。”
寇晗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听,又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我也没有别的事情,我爹太忙了,我娘身子不好,我帮忙照顾照顾,还有寇叔帮忙看着呢。”
“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感觉被排挤的杨晏震怒。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寇晗也跟着敷衍说道:“嗨,我爹干的好事,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狗狗,好可爱的,一出生就被狗妈妈扔了,我就给捡回来自己养了。”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跑了。
江芸芸拍了拍裤腿凝固的淤泥,准备去找肃王聊聊天,谈谈感情。
肃王一见到他就心生警觉,大声说道:“你找我做什么?这大好的日子,你一个衙门官整天往王府走,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兰州卫东面的马衔山上有一个很大的马场……”
“喝点水润润嗓子。” 朱贡錝飞快推过来一盏茶,眼巴巴看着他。
江芸芸端着茶盏,盯着朱贡錝看的大眼珠子咕噜了一下。
朱贡錝心虚地移开视线。
“其实我今日是来商量中护卫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朱贡錝又三连拒绝:“那你去找中护卫?找我做什么?我不懂的?我不管事的?”
江芸芸放下茶盏,叹气:“唐伦不愿意见我。”
朱贡錝冷笑一声:“谁叫你把他夫人拐走了。”
江芸芸伸出手指摇了摇强调道:“是前夫人。”
“唐伦自己选的休妻,和离都不行。”
“做人有点过分了。”江芸芸非常护犊子地说道。
朱贡錝也觉得这事唐伦做得太绝情了,也跟着叹气:“家务事,不好说。”
“现在不是了。”江芸芸又说道,“周青云现在是我的人。”
朱贡錝被怼了好几次,也不高兴了:“你今天专门来气我是不是。”
江芸芸无辜地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真的是来说正事的。”
“找我的就不能是正事。” 朱贡錝没好气说道,“你找其他人试试看吧。”
“那我们就说说马场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回前话。
“我觉得还是先说唐伦的吧。” 朱贡錝气弱了,不吭声了。
“行。”江芸芸非常好说话,立马又转移话题,“那我们就说说中护卫军屯的事情。”
朱贡錝倒吸一口气,又不说话了,苦着脸说道:“怎么说这事啊,多危险啊。”
“富贵险中求嘛。”江芸芸宽慰着。
完全没有被宽慰道的朱贡錝板着脸:“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有的,但我刚从守备营回来,继佩可真是为士兵考虑的好将军啊,瞧着是要答应了,这事只好不坏,大家双赢,定是能引起一些舆论的,所以我出门后又想着中护卫到底和王爷有点关系,回头他们要是表现得十分抗拒,这要是被有心人送到京城去……”江芸芸善解人意地半真半假地胡说八道着。
朱贡錝果不其然陷入深思。
轮对京城的畏惧,肃王府绝对是所有藩王里第一名的。
“可是做了,京城就不说了吗?” 朱贡錝谨慎问道。
“那是中护卫做的,和王府有什么关系。”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好事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但坏事那肯定要牵连众多的。”
朱贡錝犹豫着:“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江芸芸把在守备营的话又讲了一遍。
“那衙门不是就收不到钱了?” 朱贡錝质疑,“这么大块地的钱就不要了,那多吃亏。”
江芸芸摇头:“我们没有收到这笔钱,但军队不是收到了吗,本就是官员一体,算不上衙门吃亏不要了。”
“你真的就是想给老百姓找块地种啊。”朱贡錝想了许久,回过神来,震惊问道,看江芸芸的目光都敬畏起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他们供给军队后,剩下的钱就能自己花销了,回头大家签署一个雇佣签约,大家也是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说得好听,可军屯给军队纳税的粮食可比他们纳给他们的多?难道他们都心甘情愿这么矮人一头,这样和佃户有何区别。” 朱贡錝继续质问。
江芸芸搓了搓手:“王爷大概还不知道,衙门今天白日出了一张公告,回头这些地归属于百姓后,按照先行标准纳税的。”
朱贡錝和她大眼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大为吃惊:“你又来!!”
两炷香后,朱贡錝终于看到了那张公告和那片后续的文,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热情问道:“王爷,可有不懂的?”
朱贡錝沉默了。
通俗易懂的政令发布。
条理清晰的文章赋论。
就是不识字的老汉,你念给他听,他也该能听懂一些的。
“你这个还是充满不确定性啊。” 朱贡錝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有多少百姓没有地,军队万一不给你地呢?要是那些乡绅不配合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所以我不是在做工作吗?”
朱贡錝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工作?”
“对哦。”
朱贡錝忍不住愁眉苦脸:“按道理这事是和我没关系的。”
“可唐伦不理我。” 江芸芸也跟着唉声叹气。
两人坐着齐齐叹了一口气。
“这事我能帮你说一下,但是唐伦未必同意。” 朱贡錝说道,“而且这样等于交出多余的土地,又是一场纠纷,本来多余的粮食多少自己的,现在不是都不是自己的,谁愿意啊。”
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可其他收益难道还不够嘛,百姓都能好吃好喝的,大家也才能好吃好喝,本来大家都能好声好气吃着饭,有人要是想要揽下全部菜,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她顿了顿,平静说道:“自来只有百姓会造反,河对岸蒙古人真要打得进来,哪里需要每年在我们这里虚张声势。”
朱贡錝神色一冽。
江芸芸出门时,正好看到唐伦走了进来。
他瘦了许多,三月中旬的兰州还带着冷风,他的衣领上缀着一圈细小的白绒毛,衣服上的花纹依旧鲜艳,腰间挂了一圈玉佩璎珞,瞧着更像一个富贵的公子哥。
两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唐伦一脸阴沉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唐伦勉强皮笑肉不笑,然后转身离开。
老管家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唐指挥最近备婚太忙了,近日又赶着来送请帖呢,没别的意思,我这边派车送您回去。”
江芸芸摆了摆手,笑说着:“不用,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跟上去吧。”
老管家一听也跟着连连点头,越发觉得唐伦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这事迁怒江小同知实在没必要。
等人走远了,江芸芸才嗤笑一声:“虚伪。”
不过她还没出院子,就听到郡王朱真淤把她叫住了。
“那些女侍卫都训练好了。” 朱真淤热情洋溢地走过去,“江同知可以抽空赏脸看看嘛。”
江芸芸只好脚步一转,去看看她亲自招的女侍卫了。
容貌是其次的,身形要魁伟矫健的,最好会读书,虽然要求有点高,但这一次招人可比衙门热闹多了,许是王府开出的月俸确实有点点点高,所以成功招了二十人。
兰州比她想象中的要更为开放一些,许是因为饱受侵扰,百姓活得困难,有一口饭的事情,大家都会挣扎得过来。
请来训练的人也是中护卫麾下的一名千户,老实木讷,勤勤恳恳,倒是平平安安度过一个月,今早光荣下岗了。
那些女侍卫穿着大红色的盔甲,面色红润,一个个身形板直,瞧着就很精神。
“这十人是给娘的。”朱真淤指了指第一和第二列的十人,“娘亲自选的,很喜欢。”
那十人齐齐抱拳行礼。
江芸芸笑着点头:“妮笙她们确实很厉害,能文能武的。”
“对,我娘也很喜欢她,让他做了小队长。” 朱真淤笑说着,“江同知可真了解我娘。”
“用的武器都是统一的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长木仓和佩剑都学了。”为首的妮笙镇定说道。
“那很好,我以前也学过这些。”江芸芸笑说着,“很锻炼人。”
“你也学过。”朱真淤好奇,“你不是只会射箭嘛。”
“都是略懂一些。”江芸芸谦虚说道。
朱真淤立刻露出敬佩之色:“江贤弟你可真厉害。”
江芸芸一见他戴高帽子就心生不妙。
“两位妹妹可是也学过的?听闻她们生辰要到了,我这里刚好有收到很好的一把长剑和长木仓,若是她们喜欢,正好全了我送礼物的心……”朱真淤这人图穷匕见。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小姑娘对自己生日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掺和的。”
朱真淤心虚移开视线。
江芸芸待不下去了,她觉得朱真淤这小子越看越碍眼。
——她才不要江渝又或者江漾嫁到王府去呢。
——这能是个好地方!
她急匆匆走了,朱真淤还跟着走了好几步,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江芸芸跑得更快了。
江芸芸先回衙门开始重新制定税率规定,悄悄设定了不少暗律,比如五十亩以上卖家若是要继续卖地,市面价要翻倍,直接限定了买卖;又比如若是迁居到军屯附近的百姓,和普通百姓一样,再比如乡绅手下的佃户的抽税不能超过百分之三……
她涂涂写写写出了一个大概,就准备回家了,以至于今日回家天还未黑,全家都一脸震惊。
“你怎么回来了?”江渝脱口而出,“被打回来了吗?”
江芸芸没好气说道:“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江渝哦了一声:“厨房有银耳汤,先去喝一碗。”
她又没走,突然抱臂打量了一下江渝和江漾。
两人不解,齐刷刷看了过来。
“做什么?”江漾警觉。
“你们都几岁了啊?”江芸芸用脚勾了一个小凳子,挤出笑脸问道。
江渝气笑了:“我几岁你都不知道!我们都要及笄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江漾的生日,再过半年就是我的生日了。”
江芸芸大惊:“这么快,我老觉得你还是孩子。”
“才不是,大人了。”江渝翘着小脚,得意说道。
江芸芸尴尬地搓了搓手,犹豫不决。
“你想说什么直说。”正在背大明律的江漾不耐烦说道,“我还有一张没背呢,都已经被人落下好多了。”
“对啊,磨磨唧唧的。”江渝也正忙着写这几日下地的心得,皱着眉头,涂涂改改。
江芸芸的脖子伸长,古古怪怪凑过去,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们有没有成亲的想法啊。”
两人小姑娘齐刷刷抬头,一脸震惊,随后又对视一眼。
“没想过。”两人齐齐说过。
“那有没有心仪的人啊?”江芸芸又试探着。
小姑娘们坦坦荡荡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懵懂。
江芸芸却是突然笑了:“真是乖孩子啊。”
她掏出糖,一人一块:“吃吧,等会准备吃饭了。”
江漾接过那块桂花糖,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哥疯了吗?”
江渝立马把糖塞进嘴里,随口说道:“谁知道呢,她一向莫名其妙的,别理她,快背书,等会可以吃饭了。”
那边,张道长正蹲在角落里写东西,江芸芸端着银耳汤走过去:“我屋内有书房,你去那边写,蹲这里像什么样子。”
“蹲这里有思路,脑子回血得快。”张道长碎碎念着,“所有人我大体都看了,医药费真不少啊,你们衙门付的钱吗?”
“付的钱,这笔钱说什么也要付的。”江芸芸也跟着蹲下来说道,“她们身上的病严重吗?”
“有些人怕是今后都不能生孩子了,这要是以后嫁人了怎么办啊?”张道长小声嘟囔着,揪着胡子,来来回回修改着方子,整个人忧心忡忡。
“我看她们还挺不安的,你回头安抚安抚她们,不卖身是好的,但回头赚不了钱,还不是要走老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我可不想他们重走歪路。”
“那些找来的大夫还好用吧?”江芸芸问道。
张道长一脸嫌弃:“一般般,水平比我差一些,自视甚高,没看过什么女人,一个寒症也磨磨唧唧的,而且他们态度不太好,也就郡王来的时候态度好一点,瞧着还不如郡王对这些女子温和。”
江芸芸叹气:“实在没人了。”
“其实用用也是还好的,普通的病症都会,我平时也都盯着的。”张道长又说。
“我给一个很厉害的女大夫写信了,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来。”江芸芸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随口说道,“你也别太急,我看你都累瘦了。”
张道长得意起来:“你知道我辛苦就好。”
谢来冷笑一声:“你瞧瞧人家江芸的小脸,再看看你的大脸,谁不知道为了讨好你的打分,那几家人整天给你送好吃的,你都背着我偷偷吃完了。”
江芸芸瞪大眼睛。
张道长骂骂咧咧:“我给他们擦屁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你们锦衣卫怎么整天听墙角,说人坏话啊,真没意思。”
谢来从外面心事重重回来了,冷笑一声,也端了一碗银耳汤坐在江芸芸边上。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夜色逐渐黑了下来,只剩下厨房里的光亮。
乐山见江芸芸今天早点回来,高兴坏了,说要做她爱吃的水晶猪蹄,让她补补身子。
江渝几个小姑娘正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张道长就在他们背后碎碎念着,翻来覆去都是药名。
江芸芸突然松了一口气:“真舒服,这天气。”
“婚嫁是个问题,工作也是个问题。”谢来突然说道,“外面的人都吵翻了,一会吵你不通人情,把这些女人都带走了,还有人说你色欲熏心呢,今日又开始说你的残暴专制,断人生路,这兰州城,每天都在说你,你倒是能忍得住做自己的事情,耳朵也不痒,还能说这天真好。”
江芸芸笑:“你知道思想的改变吗?妓女从良,人人都会看低一眼,所以要去改变世人的想法,女人无辜被坏人牵累,不骂坏人,去责备女人这是不对的,我们要一视同仁,她们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一样。”
谢来拧眉。
“就像张道长担心的婚嫁问题,让世人摒弃贵贱观念,这太难了,但我会尽力的,不过工作的话,我都想好了,就等着时机成熟,就能一举胜利,她们有了工作至少能走上正路,但也要一步步来,我实在太忙了。”江芸芸也饿得厉害,咕噜噜喝完了,突然回过神来。
“对了,我那好大一个徐叔怎么还没回来!”
——徐叔怎么没回来!
徐叔自己也不明白,但他不明白的是江芸是不是太得民心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徐叔再一次离开兰州城是为了做两件事情。
一个是去京城带三份信, 其中两封是给自家公子和祝公子的,还带了三十车兰州的特产回来,给熟悉的人都发了一点后其余都放在自家店里买了,听说之前钦差队伍回来时还不小心夸了夸兰州物产丰富, 东西好吃等等, 所以这一批货卖得很不错, 反响也好。
另外一封是给二条胡同的谈家, 说要给一个名叫谈允贤的女大夫,江芸还特意准备了一些兰州的绣品。
谈允贤读完信, 摸着桌子上的那些精美的绣品, 半晌没说话。
“我还要去琼州一趟,回头会重新经过北京。”徐叔体贴说道,“江同知说此事绝不勉强, 可以考虑到, 等我从琼州回来时。”
谈允贤反扣下信封, 起身说道:“如此就麻烦你了。”
徐叔走后没多久, 谈允贤坐了回去, 沉默片刻后又重新拿起那些绣品, 那些绣品水平参差不齐,绣得好的, 图案俨然栩栩如生,也有一般的,但看着密集的阵脚也能看出绣花人的努力。
她蓦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的事情就连她也有所听闻, 耳边永远都有他的消息。
当年那个害怕看医生的小少年,笑起来时还带着一丝稚气, 一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乖巧听话,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成了青年,当真成了书中所说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模样。
傍晚,家人都回家时,谈允贤掏出那封信,认真说道:“我有个事情要宣布。”
徐叔在京城交代事情,又带了一批货物准备南下去琼州做生意了。
临走前又听闻京城有了兰州风波。
——有人弹劾兰州三卫所抢占民田,荒废军屯……
徐叔回家后还忧心忡忡跟徐经说道:“外面又开始讨论兰州了,公子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正在吏部等铨选呢。”
徐经目移,随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下午就走了,公子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徐叔又开始唠叨了,“回头夫人和老夫人就会上京替你活动活动,这次我们争取留在京城,回头徐家可就真的光宗耀祖了……”
徐经就低着头涂涂写写,也没说话,也不附和。
“公子在写什么啊?”徐叔好奇问道。
徐经借着端茶的动作,盖住折子,随口说道:“没什么,不是说要去铺子再看一眼吗?早点回去早点出发,免得耽误其归的事情了。”
徐叔被转移了注意力,也跟着收回视线:“是了是了,我要去看看了,马上就要去琼州了,可不能耽误事情。”
徐经笑眯眯说道:“是啊,其归的事情最要紧了。”
就在徐叔出门前,听到门房那边通报祝公子来了,又忙不迭请人进来。
“这个折子上去后,内阁有找你……”祝枝山一见到徐经就问道。
徐经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说道:“述职折子上去,内阁就是意思意思说两句……对了,徐叔给你带了山参,你等会儿记得拿。”
祝枝山一看徐经挤眉弄眼的样子,立马闭嘴,也跟着笑说道:“山参好啊,北方的山参,外加还是徐叔亲自送的,肯定是最好的。”
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祝公子就是说得好听。”
“快去做事吧。”徐经又催道,“路上也很远,要早点做准备啊。”
徐叔笑呵呵走了:“好好好,走了,你们好好说话。”
等人一走远,祝枝山就挤眉弄眼说道:“我们衡夫真的长大了啊,都会瞒着大人了。”
若是江芸芸在定会惊讶徐经的变化,整个人都黑瘦精神了,面容也坚毅不少,再也看不出当年富贵公子的弱气模样。
“你就知道促狭我。”徐经无奈说道,“你来看看我写的折子,我这次打算直接弹劾肃王了,听徐叔的意思,中护卫乃是第一任肃王麾下的卫队,唯肃王马首是瞻,我们弹劾了他,就是杀鸡儆猴。”
祝枝山也来了精神:“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拟了一道,但我直接弹劾那个周伦了,我前几日去找敬止,听说此人生活奢靡。”
“那可要敬止一起来?”徐经问道。
祝枝山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估计不想惹麻烦了。”
“这事也不麻烦,也不冒头。”徐经笑说着,“现在和兰州有关的折子也不少,我们只是提起此事而已,而且他是钦差队伍一员,应该更有说服力才是。”
祝枝山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没必要,而且其归就找我们两个,说明就靠我们两个也能做好此事,万一人多闹大了也不好。”
徐经一听,也跟着点头:“那你也让唐伯虎少说几句,刚考好试呢,好好休息等等成绩。”
—— ——
徐叔那边无知无觉出了京,火速赶完琼山县,一边是为了徐家的生意,还有就是为了江芸芸临时交代的事情。
——兰州的兰绒很好,但到底昂贵,成本高,听说琼山县的棉花种植技术有了进步,我想请你去琼山县买来种子,再请几个人来帮忙指导兰州种棉花。
徐叔有意和江芸打好关系,自然是满口应下。
他想得很好,要是有人不同意来兰州,他就偷偷自己花点钱加上去,肯定把人请过来,棉花种子更别说,多买几种,保证江芸满意。
但万万没想到,一听说是江小县令要买种子,不少人热情地送自家免费的种子来。
“我们都以为棉花卖不出去呢,谁知道好卖的很!而且我们的棉花大,产量好。”
“做成毯子,那些外番人都是几百张几百张买的。”
“我就说江县令是神仙下凡吧,都能算到的。”
百姓们围着徐叔叽叽喳喳说着,一脸喜色。
徐叔没想到江芸离开都要两年了,还这么多人记着他的好,嘴里提起来都一脸骄傲。
“那可否有人愿意随我去兰州推广棉花种植,江同知说了,包吃住,有月俸,等教会了,就把你们都送回来。”
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
“兰州?很远很远吧,要走很久的吧。”
“是不在打仗的那个地方啊,我昨天听北方来的人说,我们县令在那里打死了很多蒙古人。”
“那不是要死人!好危险啊!”
徐叔叹气:“是危险的,所以百姓过得不好,江同知很忧心,就跟当时在这里任职一样,想给他们找个出路,也过上好日子。”
那几个棉农面面相觑。
“我们得仔细想想。”为首的那人低声说道,“这毕竟太远了,我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徐叔也不强求,这些招人的事情是要慢慢来的,也要找本事好的人。
他还有时间,可以选好之后,再自己给价格,钱给多了,肯定会有人愿意的。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傍晚,突然有几个棉农结伴而来,敲响徐叔的大门。
“我们整个村子回去都商量了一下。”为首那个黝黑的汉子说道。
“兰州太远了,咱们也没出过县,大家都有些犹豫的。 ”他继续一板一眼说着,“村子愿意出门的也不多。”
徐叔叹气表示理解。
“不过……”那汉子眼睛一亮,“我们想好了,我们几个身体好,年纪也不大,赶路也不会拖累你们,而且我们虽然有很多想法,但我们都觉得县令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他有事要我们帮忙,我们视而不见也太没良心了,所以村民们推选出我们,当然我们也是自愿的。”
徐叔惊呆了。
那汉子继续说道:“我们虽然技术一般,但也学了不少,所以我们是愿意出门的,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要来,但是要晚点来,说要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后面会赶上我们的。”
徐叔看着那五个一脸认真的年轻人,突然沉默了。
一个好县令突然成了百姓心中一个明亮的符号。
自从,他们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
这个想法直到他临走时,眼看就要出了城门了,突然有一大群人涌了出来。
“这是我给江芸带的礼物,谢谢他送我来琼山县,我太喜欢了。”一个小姑娘跑到他边上,把一个巨大的包裹用力塞到他车里,“谢谢江芸,我太快乐了,我进健妇队啦,你告诉他,我进健妇队啦。”
“这是我给江县令的绣画,谢谢他让我学到新手艺。”
“这是我给江县令做的衣服,他长高了吗?我放大量了。”
随着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很多人涌过来,把徐叔的车队都围住了。
“给我向江县令问好。”
“江县令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啊。”
“现在我们粮食可便宜了。”
“我们现在的棉花种的可好了,他喜欢我送你们啊。”
徐叔惊呆了。
江芸。
他第一次惊觉江芸的成就根本不是世人嘴里的寥寥几句。
他成了百姓嘴里的一道光,难以泯灭的一道光。
兰州城内。
陈继慌慌张张把准备出门的江芸芸拦下,着急说道:“这么办?有人弹劾我,难道要把我抓起来?”
“是不是钦差看我不顺,又要推我出去啊?”
“这事怎么办?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
陈继急得不行,拉着江芸芸就要回大营,差点把人直接踉跄提溜走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连忙站住,把人拉着:“你别急,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我自己走。”
“你不会打算见死不救吧。”陈继沉下脸质问道。
“没有的事。”江芸芸小声说道,“我这不是打算仔细听听你到底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陈继叹气,主要是被举报了侵占百姓田地等等的事情。
零零碎碎的有杀良冒功,脾气差,欺压百姓等等。
“怎么办?”陈继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手捏着她的胳膊,非常急迫地希望江芸芸给出一个好办法,“我要急死了!”
江芸芸的眼珠子目移了一下。
——别急,这事她很有办法。
第三百三十四章
虽然陈继快急死了。
但江芸芸是不急的。
因为这事就是江芸芸她找人做的!
但是面对陈继这么急, 她自然也不能都当无事发生,就昧着良心,安慰道:“你先别急,我去看看最新的邸报是怎么回事?”
陈继果不其然又急了:“就这么个回事!”
“你快想想办法。”他抓着江芸芸直晃, “怎么办啊?是钦差看我不爽, 继续告我的状吗?”
“还是我又得罪人了?”
“朝廷会不会派人把我抓起来啊?”
“应该不会吧。”江芸芸又悄悄避开了他的视线。
——朝廷才没空呢, 春闱都要公布成绩了呢!
江芸芸悄悄把他的手挪开:“我有句话想说, 但是说了又怕你不爱听,坏了我们的关系。”
“说啊, 要急死我了, 你们读书人真的要急死我了!”陈继崩溃尖叫。
“就我那个办法……”江芸芸故做镇定说道。
陈继突然不急了,他的脑袋好像突然被敲了一下,清醒过来了。
他开始狐疑打量着江芸芸:“不是你找人弹劾我的吧?”
江芸芸一听, 小手一摊, 用一种‘你看, 我就说嘛’的神情看着他:“那我不说了, 我清清白白的人, 可听不得这些话, 不过你放心,我等会去信给我的朋友, 让他们帮我们看看京城现在具体什么情况。”
陈继还是半信半疑,小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江芸芸气定神闲,任由他打量。
陈继一看, 也跟着信了几分,眼珠子一转, 把人提溜回官署, 把人粗鲁地按到椅子上:“那你先写, 表表诚意。”
还别说,江芸还真乖乖提笔写了,陈继脑袋凑了过去。
“衡父是谁……你让他帮忙写折子,他愿意吗……希哲也是你朋友……”陈继震惊,“你愿意帮我找两个朋友!!”
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乖巧极了:“你放心都是我好朋友,这事肯定有个好结果的。”
陈继大为感动,甚至非常后悔刚才自己的疑心病:“原来刚才是我多想了,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我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江芸芸一边叹气,一边麻利钻进信封里。
“我用军信渠道给你寄。”陈继眼疾手快抢过来,塞到自己怀里。
江芸芸也不计较,神色坦荡,继续说道:“这事也算上达天听了,回头一查也瞒不住,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情它没有,那就是无中生有,大家说两句就散了……”
陈继脸色凝重。
“其实吧,我那个办法真的不错。”江芸芸话锋一转,小心翼翼说道。
陈继不高兴说道:“别想骗我,你那办法对我没啥好处,就老百姓能捞到点好处,你衙门也没得到好处啊,再说了我这边没粮食朝廷肯定给,要我操什么心。”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而且唐伦和周伦都不说话,我出这个头做什么?”陈继悄悄看完了她一眼,继续骂骂咧咧着,“我可不做冤大头。”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陈继也跟着不说话了。
“没事,我随便说说。”江芸芸对着他和颜悦色,瞧着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继果然心满意足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离开了,冷笑一声,立马重新坐下来写信。
“你要搞什么幺蛾子。”谢来脑袋垂了下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刷刷写好一份信,飞快塞到谢来手里:“你快去给我送到京城去,我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住。”
谢来哦了一声,脑子一缩,准备去送信了。
江芸芸站起来,准备去干别的事情,谢来的脑袋冷不丁又重新伸了回来 。
“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着你这么忽悠陈继,突然想起来我以前那个消失的枣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长长哦了一声。
谢来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逐渐开始警觉。
谢来收回视线,嘟囔着:“没事,我随便问问,你江芸瞧着也不是贪吃的人。”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用力点头:“可不是!”
—— ——
这边刚送走陈继,江芸芸就准备出门去找徐选,谁知道秦铭急匆匆拦住她,大声邀请着:“你去看看我最后的剪彩。”
江芸芸只好被人抓跑了。
原来今日是开西市的日子!
秦铭忙这个整改商业快一年了,眼看就要进入五月了,事情也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
西市是目前兰州最大的商业贸易所在,就连衙门的几家大铺子也都在那里。
这几个月里做了道路休整,店铺规划,大小巷子的商业规划,如今的兰州城乍一看和琼山县颇为相似。
内在衙门商业登记流程已经很完善,本地商户买卖物品登记,每年主动带着账本来交税,衙门每年四月到六月开始是抽取十分之一的店铺检查,一旦被发现偷税漏税,根据少的数额,处于双倍到十倍,挨打都流放的结局。
外来的商户把这里作为中转站买卖的,若是在这里卖,则是在城门口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等最后出城的最后数据再行缴税,若是在这里买,需要去衙门支取条子,直接出城门纳税,因为是把兰州的东西卖出去,所以会有优惠。
不过若是被发现弄虚作假的,都是当场严厉处罚,登记在册,随后贴出大字报,下次就领不到这个优惠了。
外在店铺登记也逐渐齐全,从具体经营到店铺人数,若是雇佣的百姓多,则可以免除一部分的税,鼓励商家吸纳劳动力。
秦铭还做出了收税标准的类目表,在江芸芸提出的按营业额收税的基础上,重新确立了关税和交易税,奇特的是一改宣宗重关税的制度,开始小额交钱入城,再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最后根据目录和最后的营业额交税。
江芸芸对此表示强力赞赏,甚至拉来寇兴来给人鼓鼓气。
秦铭如今越做越上手,今天再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拉着江芸芸去炫耀炫耀。
江芸芸自然是非常配合的。
今日西市很热闹。
江芸芸一来就更热闹了。
“你看这路,你看这招幡,你看着门面,如何……气派吧!”秦铭直勾勾地看着她。
江芸芸自然是大力赞赏的,把人夸得天花乱坠。
“寇知府忙着他的水稻,没空来。”秦铭叹气说着,“这一天天的扑在那上面了,在兰州种地不划算,太冷了还不如我这个做生意呢,肯定能赚钱。”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
一阵鞭炮响后,锣鼓喧天,一条红绸条就拉在西市门口,甚至还有人请出城隍神在市门口舞动。
原本一开始大家对此事都很排斥,就怕是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但衙门贴出的规矩却直接规定了税赋,言明要打造和琼山县一样的商业城市,一开始大家冷眼看着,但见衙门又是修路,又是规划,还直接贴出盖了公章的公告,最后也慢慢接受了此事。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欢笑的人群,任由大家哄抢着喜糖,又最后在大家的满目期待中剪断红绳。
“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她说了一句吉祥话。
人群中发出热烈掌声,还有人起哄要小状元题字,给西市沾沾喜气。
江芸芸谦虚摆手表示拒绝。
“你可是状元,你写,助力兰州商业大兴。”秦铭也忍不住凑过来,神经兮兮说道,“他们都说你是文曲星,你快施法,保护保护西市。”
江芸芸哭笑不得:“大家胡说的,你怎么能信这个,而且这事你出力大,你写吧。”
秦铭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不行,我特信这个,你可是六、元、及第!这还不是文曲星,你现在失忆了不要紧,回头肯定想得起来。”
江芸芸一脸无语,但在秦铭的催促下也只能提笔,思索片刻也龙飞凤舞写下一副小联——南船北马,缴纳凭诚;税法如山,锱铢必究。
“好。”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秦铭也满意极了,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然后说道:“刻在坊门上去,看着就吉利。”
—— ——
江芸芸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火速飞奔回衙门,牵着小毛驴就走。
徐选找她好几次了,偏她也忙,一次也没空,今日索性有空就去榆中县看看。
那一大片地的水稻已经抽出叶子了,强壮翠绿,一眼看过去生机勃勃。
江芸芸看了一圈,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等她绕了一圈,回到徐选她们的院子,就见等人一大群人站在河边,围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是不解决,今年的水稻怕是不行了。”
“这可怎么解决,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
“什么老不老天爷,真没意思,我们还有文曲星呢。”
“什么文曲星!我哥怎么还不来啊!气死了!在忙啥啊!我跟她说好几遍了。”江渝挽着裤脚,赤脚站在河床上急得直跳脚。
江芸芸咳嗽一声:“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这事我知道一点了,选娘呢,我找她再了解了解一下。”江芸芸咳嗽一声说道。
江渝赤着脚,火急火燎跑上来,积极说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眼疾手快把人拦腰抱着,一把送到驴背上,动作一气呵成,等众人回过神来,只看到江渝已经坐在驴背上了。
“哇。”众人齐呼。
江芸芸无奈说道:“没穿鞋,跑什么。”
江渝踢了踢腿,不高兴说道:“我们等你好久了,我种了好多水稻的,不能坏了的。”
“这不是来了嘛。”江芸芸牵着绳子,带着江渝往前走,笑说着,“回头一定吃上你的米,吃一大碗!”
第三百三十五章
徐选最近很焦虑。
种水稻一看土, 一看水。
兰州的土很好,经过她几个月的精心打理,本就肥沃的土更好了,所以水稻发芽的概率非常高, 当时大家都是信心满满。
眼看马上就要五月, 苗长得极好, 所以徐选大手一拍, 准备提早移栽秧苗进入田地,开始第一轮的考察实验, 可谁曾想, 这里的天气不像南方,五月份就会有降雨,从而水量会逐渐充沛, 今年的兰州因为气温迟迟不升温, 水流逐渐减少, 河床竟然开始空了!
徐娘一发现不对劲, 就亲自带几个人去上游看了看, 才发现原来是天气还未转暖, 雪量融化慢了,但下游的雪线已经逐渐用完。
没水了!
这可真是种水稻的大忌。
徐选急坏了, 下意识想去找江芸求助,奈何江芸实在是太忙,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人。
今天徐选就打算找几个力气大的人继续去挑水灌溉田, 免得养了几个月的田,在最后功亏一篑。
“怪不得我刚才看水田就觉得水线下去了。”江芸芸一听, 也跟着叹气, “若是知道是这事, 我说什么都要抽出时间早点赶过来。”
“江同知也忙得很,大家都心里清楚,其实我是不好意思为这事打扰您的。”徐选为这事急得都上火了,嘴角一圈水泡,但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而且这也是天时,种地本就靠天吃饭,我们现在都一大早自己去山脚挑水,也算是能解除燃眉之急。”
“太累了,大家都累倒了。”一侧的江渝小声拆台,“水床里有一些水,但太浅了,大家都怕把这里捞断了,回头天热了也彻底断水了,所以都直接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种地的。”
“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起身说道。
兰州水量和两极分化,一则因为靠近黄河,所以水流不算少,但它降水量又不多,若是那篇土地不靠近河边,大都是下等田。
之前兰州土地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像靠河边的田地就丰腴一些,田价高涨,一般都是军屯居多,寻常人难以买卖,也不会轻易流入市场,所以当日徐选要种地的时候,徐叔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这一大片地的,就选在榆中县的山谷里,靠近高山融雪,算是兰州城内还不错的富田。
这块地平日里,借着高山流水的滋润还看不出来问题,只是今年雨量突然少了,天气又迟迟不回暖,自然河流的水量就显而易见地少了。
江芸芸站在山谷里看着里面是潺潺流水的小溪流,眉头紧皱。
——水量比她想的还要少。
“这里往年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如何处理的?”她问着徐选。
徐选一听又是叹气,无奈说道:“问过了,都是一趟趟运水的。”
“我看南方都有大水车,为何这里不建一个,把水送到田里去。”江芸芸比划着,“我看这里的水量虽然少,但灌溉田地还是可以,天气只是晚点回暖,只要现在一点点送水下来,保持秧苗的生命就行了。”
“且不说水车行不行,那也太费钱了。”徐选叹气,“谁敢赌啊,建造需要时间,材料呢?人力呢?而且现在农忙时期,谁敢放下手中的活计。”
“秧苗活了才是最重要的。”江芸芸说了一句,但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百姓就靠手边的地活着。
谁敢赌。
“至于水车的事情,我也问过了。”徐选紧接着继续说道。
“说是这里的水流太小,水车扎不进去,而且岸高水低,不能像南方水车一样,地势平坦,只要让水流推动刮板,就可以把水送过去。”
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是见过水车的,那个叫龙骨水车,体积不大,车轮幅度很小,还未到五米,水车转动后,水斗会依次舀满河水,缓缓上升到轮子上方时会倾入木槽,再下滑,最后导入水渠引入田间。
她现在站在一块石头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地势,黄河水冲刷出这座城市,土脉高亢,雨泽衍期。兰州城北面靠近黄河水量充沛,但河岸高峻,所以导致东西两边的田亩,水就上不去。
有水!
但用不了!
江芸芸急了!
水利工程建设真是刻不容缓。
把这事给忙忘记了!
“我记得榆中县西南方向,不是有条河嘛,那条河就是从马衔山上流下来的,一向水流丰盛,我们若是可以也挖一条水渠出来。”
江芸芸说的那条河名叫阿干河,从山上下来,然后向北流入黄河,但不管是黄河水,还是阿干河,其实都是绕城走的。
兰州大部分地方水低岸高,一直不利于浇灌。
前朝成化时期,当时的衙门知府决定以阿干河为轴中心,开凿三条水渠,以灌溉那一片区域兰州的田地和园圃。
一条是从龙尾山经关王庙,灌溉东川的田地与园圃,还在水渠狭窄且落差大的地方设置水车、水碾、水磨等设施。
第二条是自高崖子经古峰寺而下,灌西川等地田圃。
这两条算是缓解了东西两川,水不能上的窘境。
最后一条水渠则是冲西廓入手,注水兰州东、西、南三面城壕,用来以固城垣,御冲突,加固兰州城的防御能力,当日这条河也算是缓解了蒙古的进攻,只是冬日水少,只有壕沟,水量极少。
兰州河流高山,水泥分离,地质复杂,考自流水覆盖全部土地确实困难,唯有水利工程能救上一救。
江芸芸回过神来,跳下来石头,对着徐选保证着:“这事我肯定给你解决,但我要想想办法,这要是在南方,我肯定支持挖水渠,修水车,但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东西在兰州要是真的靠不上,我们也不能平白浪费人力,所以我要仔细规划一下。”
徐选连连叹气。
“别急,你现在让人受累点,去挑点水,我得去实地考察一下,而且之前说年后请老农来传授经验的,奈何碰上钦差了,把这事耽误了,我打算这几日就一家家走访过去,那些都是老农民,经验肯定有一些的。”
江芸芸一向是说干就干的性子,匆匆忙忙牵着小毛驴就要走了。
江渝一看,拉着小春也跟着跑上去了。
江芸芸手里一直有一份名单,榆中县有八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水渠要是要搞也是能搞一点的,西北方向大概十公里的位置,有一处笋萝沟,西南榆中县和七里河交接的附近,十五里处的黄峪沟和五泉山水都是能挖出一条水渠的,不过这三个地方的水流都比较小,和阿干河和那边是不能比的。”
江芸芸仔仔细细记下这三处地方,见问不出什么了,就给了米粮和酒,飞快跑去第二家。
“水车的话,自来都是高处送到低处的,可现在兰州这情况,高低起伏得厉害,而且地从西南向东北歪去了,又不跟南方一样四四方方的,反而是长长地一条,水车的钱除了你们衙门出钱,谁负担得起。”
江芸芸涂涂改改,又问道:“你觉得阿干河边上的两个水渠如何啊?”
“还行吧,那也要有水才行,而且位置也就那么一块,又轮不到我们这边。”老汉抽着旱烟,自嘲说道,“要不好地,大家舍不得浪费,要不有钱,也不差这一点前期投入,我们哪一样都沾不上啊。”
江芸芸见实在没什么头绪,想着不若先把这八人都问了一遍,再回家仔细思考,随后马不停蹄赶赴第三家。
“其实要我说南方那个翻车还要弄什么竹子,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好竹子啊,都是细细长长,给人看看的,关键时刻不中用的,木头倒是很多,不过这些年也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再说了,要是真用木头,那可是要长年累月浸水,坏得多快啊,这也太烧钱了。”
“本地就没有入水不坏的木头?”江芸芸问。
老汉笑了笑:“那不是神仙才有的东西吗?”
“桐油刷一下可以嘛?”
“那是你们南方才有的东西,我们这边可不便宜,平日里点灯多舍不得,还给木头刷,心疼死了。”
江芸芸只好心事重重地背着手离开了。
“也是有筒车的,可以在水轮上装置汲水筒,这样水轮升起来不就是把水提起来了嘛,但我们距离河瞧着就两柱香的时间,可远啊!河边那些种地的到底都用上这些了。”
“而且水车这东西,就要小,这样水才冲的动,不然就要我们自己去踩,那可多累啊。”
等她把那八个人都问了一遍,天也都黑了,江芸芸站在空旷的田埂上,看着水位逐渐下去的水田,半晌没说话。
江渝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春直接累到闭眼,倒在她肩膀上了。
“回家吧,也不急于一时。”江渝抬头说道,“不差这一天,反正这水其实有,你看兰州多少河经过啊,但就是送不过来,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辛苦一点,不过千百年来都这么过来的嘛。”
江芸芸收回视线,嗯了一声,让两个小姑娘坐上小毛驴,自己则牵着绳子准备先回城里去。
城里也有不少手艺人,正好也去问问。
“种地辛苦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辛苦的。”江渝叹气,“但我和小春种了一亩呢,长得可好了。”
江芸芸笑:“那你一亩地现在怎么办?”
江渝叹气:“我们也想挑水啊,可两个人也只能挑一桶水,而且选娘看在你的面子上肯定也不会让我整天爬来爬去的,不过小春可聪明了。”
她一边把小春抱在怀里,一边伸出一只手比划着:“我们在自己的那块他边上挖了一条小水沟,然后放了很多竹子从小水沟到地里,这里的竹子很细很长,不过也正好用,然后我们一起中间挖了很多洞,大概这么一寸就一个小洞,用石头压住,又在游挖了一个扇形口,只要我们把水倒进去,水势就会很凶猛,然后就可以把水逼到地里了,而且不会一下子很多,把泥冲开,而且也能保证一直有水,慢慢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
“滴灌!”她脱口而出。
“滴灌?确实是一滴滴流进去的。”江渝想了想说道。
江芸芸突然扭头,捏了捏小春的脸:“真是聪明啊。”
小春困极了,小脸不高兴一埋,直接埋到江渝的胳膊下。
“可以帮到你吗?”江渝也跟着兴奋起来。
“有一点用,但还有个问题,水要引进来。”江芸芸高兴地脚步都走快了,“走,快回家,我得翻翻我的书,我那个农事册果然还是要完善一点啊。”
江渝连忙说道:“可不能熬夜。”
江芸芸没说话,反而一眼看到远远来找人的谢来,激动说道:“哎,这里!”
谢来远远看见了,气笑了:“还以为你被蒙古人抓走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嘲讽,只是把缰绳递给谢来,掏出袖子里的笔和纸,摸黑在纸上涂涂写写,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
“你哥疯了?”谢来大惊。
江渝脑袋伸了出去,眯眼仔细看着,只看到一排鬼画符,收回视线,一本正经说道:“不好说,感觉是的。”
谢来只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江芸芸,一脸无奈。
第二日天色刚亮,江芸芸就出门了,一连几日都是天亮走,天黑回,脸色越来越差,但是眼睛越来越亮。
直到某一天吃晚饭时,江芸芸突然把脑袋从书房窗户里伸出来,大笑着:“你们知道都江堰嘛!”
“啊?”院中正在吃饭的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不懂。”江芸芸怅然若失,飞快收回脑袋,脚步一顿,“没事,我去找个懂的人。”
“你疯了!你又不吃饭!”谢来眼疾手快,一把把人薅住,气笑了,“真要当神仙啊,快吃饭。”
江芸芸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
“吃饭!”张道长也连忙把人拉下来坐着,“你这几日饭吃的还没我一顿吃得多呢。”
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筷,突然又说道:“都江堰是建不成了,水渠和水车搭配,哦,还有小春的滴灌。”
小春呆呆地啊了一声。
“哎,小春你姓什么啊!”江芸芸又莫名其妙问道,“回头我写碑文,可要写上你的名字的。”
小春不知所措,慌乱地扒了一口饭,又是啊了一声。
“提早庆祝,没好事。”江漾冷笑一声。
江芸芸一听,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对。”
江漾果不其然被呛住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江芸芸,异口同声说道:“你真疯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只是江芸芸注定今夜是出不了门的,因为一开门,就有两拨人在门口堵她!!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陈继真的要急死了。
黄昏时, 京城那边传来密保,听说上次来兰州的钦差团中,那个叫王献臣的竟然弹劾了三大卫所的所有人,外加他的好友江芸, 十大罪状, 条条清晰。
“你朋友出卖你了!”陈继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站在夜色中, 眨了眨眼, 随后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王献臣……”谢来挑了挑眉, 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日送的信可是给祝枝山和徐经的, 可没王献臣什么事情。
“他自有自己的考量。”江芸芸笑说着,“和我们没关系。”
“他都弹劾你了!!!”陈继声音大得跟雷一样,在江芸芸耳边炸开,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偷偷给你穿小鞋。”
江芸芸揉了揉耳朵。
谢来不高兴地把人拉了回来:“我们听得到, 又不是聋子。”
陈继紧盯着江芸芸看:“你难道还打算无动于衷。”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我这每日的弹劾折子有多少嘛, 我最厉害的时候, 内阁都要专门腾出四张桌子放关于我的弹劾折子呢。”
非常得意都比划出四根手指。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道哪里值得炫耀, 但听上去又确实非常厉害。
陈继的视线艰难从那四根手指上拔出来,坚持说道:“可王献臣不一样啊, 他不是靠你才考上去的嘛,他现在不是在反咬你一口嘛。”
江芸芸摆手,失神片刻后才无奈说道:“都说世人流言可畏, 我并不畏惧,却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而且他也确实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的, 他读书也很认真, 日日都要熬到子时才能去休息的。”
谢来扭头看她。
——少年人一向无畏的脸上也夹杂上人情世故的无奈。
王献臣。
当日第一次见,谢来就不太喜欢。
那双总是在阴暗处打量着江芸的视线,不说话便显出几分阴郁,便是说了话也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
多年前,那一群志同道合,奋力读书的年轻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都走远了。
外人看了也只觉得惋惜。
江芸实在太过耀眼了,所有人跟在他便是都会相形见绌。
有人能坦然接受,便会有人心生幽怨。
“所以你还是打算置之不理?”陈继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等天亮了,就抽空写一封自辩折,我自然会送上去的,京城那边如何就再看看吧。”
“你边上不是还有个锦衣卫,让他给你说说话啊。”陈继把注意打到谢来身上。
“放心,他会在密折里,平等地说每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脸色僵硬。
陈继大惊失色。
“你你……你们不是也是好朋友吗。”
江芸芸拍了拍谢来的胳膊:“大家都是大人了,各有各的任务,他写他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谢来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江芸。
多年前的小解元,第一次见面就是笑眯眯的。
现在的他,依旧是非常善解人意的。
只要和他相处,所有人都会格外令人舒服。
“这么大方?!”陈继打量着两人,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欲言又止,“那关系,很好啊。”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来提醒我这件事情了,天黑了,我就不留你了。”
陈继没走,扎在台阶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江芸芸看。
“还打算留这里蹭饭吃不成?”谢来对这个挑拨自己和江芸关系的人报以极大的不悦,冷笑一声。
陈继为难地搓了搓了手,老实巴交说道:“可你的前任好朋友还把我也弹劾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是说三个卫所都弹劾了吗?”
“可他说我们关系匪浅,一看就不正常,还说是我把功劳都给你了,简而言之,我们两个都是大坏人,另外两个杀良冒功,侵占良田是小坏人。”陈继叹气,“因为你,我成了大坏人了。”
江芸芸沉默了,被兰州的风一吹,衣摆也跟着动了动。
“啧,怪不得你们走不到一块去。”谢来呲笑一声,感慨着,“他都分不清,在你心里哪个事情才是最重要的,骂都不会骂。”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冷不丁说起其他事情:“那一年在京城过年备考,幺儿在家门口点鞭炮,其他鞭炮都好好的,就突然有一个是哑炮,点了没反应,幺儿胆子一向很大,想也不想就要冲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徐叔一下就把人拦下了,大家都还帮忙出意见呢。”
“幸好当时没过去,那炮后面突然又炸了,真是惊险,不过幺儿笑得可开心了,还拉着您打算继续放炮呢。”陈继背后的徐叔也跟着感慨着,“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快乐啊。”
江芸芸笑了笑,神色惆怅:“是啊,明明很刺激的事情,在幺儿看来都是最快乐的。”
陈继摸了摸脑袋,突发奇想,胡说八道:“上次把他炸到了,他对你怀恨在心?”
江芸芸收回思绪,笑说着:“若真是如此,那确实要怪我了,我就是突然怀念当日在京城的日子。”
“那个时候可不需要考虑这么多。”谢来没好气说道,但转而开始驱赶陈继,“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考虑去,也不是没给你送信帮忙,这会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看着就来气。”
陈继也跟着来气,和谢来手上开始比划起来,嘴里朝着江芸芸喊道:“反正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都来给你报信了……回头我真应下所有事情了,看你怎么办……”
“你应下什么事情?呸,不要脸!”江渝叉腰,怒骂道。
“就是!”小春也跟着不高兴呸了一声。
“自己要死就拖人下水吗。”江漾面无表情质问着。
“行了,这事不会有问题的,你回去休息吧。”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三个小姑娘往里面推了推,对着快要被推出巷子口的陈继说道,“但我之前说的事情,你确实要考虑考虑了,闹大这一步,这事肯定会有人来查的。”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然后飞快收手,跑了。
谢来站在巷子口,见他这么不要脸的样子,怒极反笑:“就这样的人,你帮他做什么!”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那边算了,我要求不了其他人。”
“是谈大夫来了吗?”江芸芸解决完陈继,这才有空看向徐叔背后的车厢。
徐叔骄傲挺胸:“不辱使命,平安带了过来,还带了很多棉花种子和几位青壮年。”
说话间,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站在谈允贤身后的女人,惊讶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嘛?”那女人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一笑起来,原本还算秀美的面容,彻底被这道狰狞的伤疤破坏,倒是显出几分恐怖来。
正是琼山县养济院的程蝶。
“武良实改性子了,不会也跟过来了吧。”江芸芸往后面张望着,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程蝶嗔怒,脸颊红扑扑的:“真是一如既往地促狭。”
江芸芸还是一脸震惊。
“我是一个人来的。”她笑说着,“之前您在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要养济院的小孩都学门手艺嘛,那些手巧的,都去学绣花做毯子了,还有人读了书去做了账房,去做货郎了,剩下的实在什么都不会,我就和良实商量着怎么也要学会种地,至少能有一口饭吃,饿不死,所以我们带着养济院的小孩种了十几亩的棉花田,都是我自己照顾的,所有很有经验。”
她一脸怀念的看着江芸,满脸笑意,可神色却又有些怀念:“好久不见啊,江县令,大家都很想你,都要我来看看你,瞧着像是长高了,只是怎么还是不长肉啊。”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是长高了,不长肉也没办法啊。”
“太瘦了。”一侧的谈允贤淡淡说道,“现在瞧着还行,别不当回事,小心老了难受,年纪轻轻就有白发,不是好事。”
江芸芸下意识摸了摸鬓角。
“是是!!我把过她的脉,瞧着气血都有点问题。”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连忙伸出脑袋附和着,“而且吃饭也不规律,我怀疑她肠胃有问题,再加上小时候没养好,身子骨亏呢,怎么喂好吃的都不长肉。”
谈允贤大夫性子发作,伸手就要去掐人家脉:“我看看。”
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小脸一扭:“不要。”
谈允贤手指扑了一个空,见她如此孩子气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你这个怕看病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江渝的脑袋小心翼翼挤了进来,握住江芸芸的手腕,小声说道:“没毛病,我哥哥好得很。”
谈允贤低头去看江渝。
大夫的威慑力自来就不小。
江渝的眼睛愣是没敢和她对上,飘忽了好一会儿,但还是紧紧握着江芸芸的小手,脑袋别捏地看向别的地方。
张道长也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也没事的,我一直给她开温补的药,还督促她吃饭呢,诺,我找的抓人侠,专门看人吃饭睡觉的。”
他指了指谢来。
谢来面无表情抱臂,但认真嗯了一声:“我一日三餐准时督促他吃饭睡觉。”
谈允贤看着这一群人,无奈说道:“算了,我来也不是给你看病的。”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是啊,来来,张道长,这是我给你找的帮手,看妇人病很有经验的,你明日就带她去院子看看。”
谈允贤也不计较:“那我早些去休息了。”
“好,那我先送你去客栈。”徐叔连忙说道。
很快一辆马车就离开了。
江芸芸这才有空看向琼山县来的旧人。
“我知道你,乔达,你家里今年的棉花如何啊?瞧着都晒黑了,你正是青壮呢?你爹娘怎么让你来了?”江芸芸看向领头黑壮的年轻人,笑问着。
那黑脸小伙看她还记得自己家的情况,脸都涨红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听说是您需要我们,俺爹娘都很支持的,而且我手艺也不错,家里的地也大都是我和我爹娘伺弄的,肯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些人都是家里特意选出来的,兰州实在太远了,这些亲壮年正合适。”徐叔一脸感动,“路上大家都还病了一场了,还好是让年轻人来了,不然给老人小孩那可就遭罪了。”
江芸芸一听也不好意思说道:“真是让你们受累了。”
“为大人做事,义不容辞。”程蝶笑说着。
“那你们也早些去休息,一路辛苦了,你们这几日就先在城里看看,了解了解情况,不过城外可能有不安分的蒙古人,出门要小心一些,今年时间有点赶不上了,但是我们兰州今年冷,估计还能救一下,这批种子衙门这边出,能不能种出来就看天命了,到时候带你们见一下知府,马上就会把你们都安排下去的。”
众人一听自然都是点头同意的。
“那我赶紧带他们去休息。”徐叔眼尖,看到院中的饭桌,又说道,“太耽误你们吃饭了。”
江芸芸目送她们离开,长松一口气:“一口气解决两个事情,真好啊。”
“可不是也多了一个事情。”谢来抱臂,“可别是真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没说话,但想了想又为王献臣解释着:“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她的很多事情就是惊世骇俗的。
不解和争论。
那都是太正常了。
“你这人……”谢来一见她那样子,就忍不住心软,顺手把人推了进去,“还是先吃饭吧,多长点肉。”
江芸芸回过神来,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不行,我还有事情没干。”
“天都黑了,谁愿意见你啊。”谢来随口反驳着,诱惑着,“再吃两口肉,乐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个红烧做得真入味,等会拌饭吃也很好。”
江芸芸看了两眼肉,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的册子,索性眼一闭心一横,转身说道:“不吃了,我还有事情。”
谢来冷笑一声,左手竖起大拇指,阴阳怪气:“要不是小状元呢,这忍劲。”
江芸芸不高兴冷哼一声:“回头再吃,等我得空了肯定吃。”
“什么时候得空啊,这一天天的。”乐山也忍不住抱怨着,“一口好吃的都没吃到。”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还是果断离开了。
“我还以为你会把人拦下呢。”从不浪费的张道长,把剩下的肉倒在自己碗里,又把剩下的菜也都倒了进去,一边搅和着,一边斜眼看谢来。
谢来低着头,伴着手里的肉汤饭,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现在拦着,等会三更半夜还是去抓人呢。”
张道长一听连连点头:“确实,没弄好手里的事,这人不睡觉的,还不如现在去呢。”
“我哥身体真的有问题?”一个人想了很久的江渝凑过去,紧张问道,“还有得救吗?”
张道长啊了一声,看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一下子不敢说话,最后只好哼哼哧哧说道:“现在还行,好好养着,等她空了,空了就好。”
江渝没说话了,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春和乐山也一脸愁容。
让江芸空,那可太难了。
谢来大口大口扒着饭,也没说话。
张道长只好自说自话道:“归根复命,她的老师真是给她去了一个好名字啊。”
那边江芸还不知道家里都要愁死了,一个人踩着夜色,兴冲冲准备去找人,大力推行她的水利计划。
要有一定影响力的。
要能听得进去的。
要还有点良心的。
最重要的是,要有人有钱的。
“天黑走路小心啊。”打更的更夫一眼就看到夜色中做出来的江芸,笑说着,“刚才进过衙门附近的时候,好像有小贼跑过,可不要撞上了,那些小贼心凶得很。”
江芸芸停下脚步,惊讶问道:“哎,有贼?可有看到样貌?”
“没呢,就能看清是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要是我年轻时,我肯定追上去,但我现在就是一个破瘸腿子了,也追不上咯。”更夫耸了耸肩膀,自嘲着。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江芸芸也不强求,笑说着,“回头我问问巡逻的人。”
“行,同知路上注意安全。”更夫笑说着,敲了敲手中的铜锣,吊着嗓子喊道,“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也跟着离开了,只是脚步一转,不是朝着衙门的方向走了。
她打算去找一个愿意花钱的……大好人!
是吧,肃王朱贡錝!
朱贡錝一脸绝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张脸非常具有欺骗性的江芸芸,不由沉默了。
“下官有一件小小的事情,想要麻烦王爷。”江芸芸求人时,一向是态度极好的,和和气气先开了口。
“小事,怎么会有小事,你江芸嘴里能有什么小事!!!”朱贡錝崩溃喊道。
“你干嘛啊!你欺负人是不是!你又想害我是不是!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你要建水渠?”朱贡錝听了江芸芸的来意, 又惊又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江芸芸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脸上写满了心思。
江芸芸点头, 一本正经掏出自己的小册子:“是的, 我还写了挖掘水渠的计划呢。”
“就这事?”朱贡錝惊呆了, 突然生气了, “就这小事,你大晚上过来找我?!”
江芸芸认真反驳道:“怎么会是小事呢, 岸下河水滚滚流, 岸上滴水贵如油,大家种地没水了,城北虽然有黄河穿城而过, 但是两岸的地势高, 除了那些靠近河岸的土地, 别的土地想要灌溉, 就都需要阿干河的水, 成化帝圣明, 挖了好几条水渠,这事我们也不能落下……”
“咳咳!”朱贡錝大声咳嗽, 一本正经,“是陛下不能落下……不是我是说,你少管这些事情。”
江芸芸哦了一声, 只当没听见翻开下一页:“其实我查过的,前朝断断续续修过很多水渠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荒废了, 若是我们重新开凿一条, 也太费时费力了,所以不如就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扩建。”
朱贡錝就这么面无表情听着她说着说着,然后掏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直接铺在桌子上,提笔就开始画出一条长河。
“这是阿干河,阿干河发源榆中马衔山,你看他这一路上又分别分流出山寨、铁冶、琅峪、大楞杆、烂泥沟这些河流,然后从白云观西侧流入黄河。”
江芸芸当着王爷的面直接画了一条河流,边上衍生出有一条条支流。
朱贡錝不清楚这条河流的走向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但看着江芸自信满满的样子,又下意识觉得这条河肯定就是他说得那样。
“前朝的水渠大都有了损坏,我打算在他的基础上修整再拓展,比如已经有引阿干河的水从龙尾山、古峰山两山的山麓而下,北下灌田。”
江芸芸又花了两个三角,并且加粗笔锋,画出两条水渠模样的歪歪扭扭长线。
“你看,龙尾山麓的那一条,也就是东渠,古峰山麓那一条为西渠。”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点了点东渠:“东渠分别沿皋兰山、五泉山、龙尾山、伏龙坪南坡、西坡山麓,随后经过村庄,譬如梁家磨、土嘴子、后五泉、八里窑村对面、周家庄、药王洞、洪门子等等,最后到太清宫附近。”
她画了一个道观模样的尖尖头,然后手指点了点:“我打算在这里再分开两渠。”
朱贡錝不解:“哪来这么多的水的,而且这么长的路,这阿干河也很容易缺水,今年水量就不多,我看很多人多去黄河边挑水了。”
江芸芸叹气:“没想到缺水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传到王爷耳边了。”
朱贡錝一听,又不说话了,反而借着喝茶的功夫,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幸好江芸并没有对此发表其他意见。
“我打算在这里分东北两渠,北面负责灌溉北园的农田、菜圃、果园。另外一条则向东浇灌城内西南面、南面的上下沟、官驿那边也要接上水,免得人员自己来挑,最后经过鼓楼巷、颜家沟一带的农田、菜圃,然后和成化年间西关的护城河水渠连在一起,若是还有余钱则可以再从西门过,经上水巷、下水巷、官沟沿,最后经过布政使署后花园,东入陕甘总督署。如此城内西南面的田地便都能照顾到。”
那张白纸的一脚已经画满了符号和河流。
朱贡錝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没出声。
其他地方他不知道,但布政使和陕甘总督署的位置,他还是知道的,确实就在这附近。
江芸竟然对整个兰州城了然于胸!!
朱贡錝心中惊骇。
江芸芸点了点头,扭头去问朱贡錝,一脸和气:“这一条水渠的问题,王爷可还有不懂的地方?”
朱贡錝和她四目相对,皮笑肉不笑:“你说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你就是糊弄我,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叹气:“我可没糊弄王爷,王爷要是信不过,等我说好了,这张图纸留着,您再去问问就是了。”
朱贡錝矜持点头,颇有点王爷的傲慢样子,下巴一抬:“那你继续说下去吧。”
“行。”江芸芸提笔一转,回到最初的原地,“我们现在说回西渠。”
“西渠是顺着沈家岭北坡的山麓古峰山的东坡山麓流下,经川底岗子、龚家崖头、石嘴子、后五泉村叶家湾、八里窑、五里铺、沈家坡,又过华林山坪头,然后来到八蜡庙道下西园,如此一下的方向的田地就全都能用上水了。这一条本来就有了,只是现在有些地段已经坏了,所以我们要的就是翻修。”
那张纸上写满了地点,画满了符号,那几条突兀的水渠穿村,过田,最后入城,城内到城外,一路而下,标注得仔仔细细。
一副精密的舆图也不过如此。
朱贡錝莫名想起祖父书房里的那几幅不能对外公布的舆图。
如此细致,准确的地理标识,便是军中最厉害的地官也不能比这个更厉害了,都说制图有六体,即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但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这是一张珍贵兰州地图。
朱贡錝盯着江芸芸出神。
听闻当年陛下在一个名叫朱希周的人和这个小神童身边犹豫着定下魁首,一个是美好的寓意,一个是真正的神童。
可惜了,陛下到底是惜才的。
事实证明,江芸当真是一块璞玉,他甚至不需要他人的雕琢也能逐渐耀眼明亮。
“有问题?”江芸芸见朱贡錝盯着自己没说话,紧张问道。
——可不能得罪了金主。
她热情说道:“哪里不懂?我再仔细讲讲。”
朱贡錝收回神思,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显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
“你随便说,反正这事我也不参与。”
江芸芸哦了一声,抽出另外一张白纸,继续说道:“但是这两条渠也有问题?”
朱贡錝眼皮子一抬,不解问道:“什么问题?不是运行的好好的嘛。”
“东渠多砂砾、西渠多冢穴,进场会崩坏而导致咸泄,若是到了春夏旱季更是涓滴不入,不沾勺水,我们现在的坏了不少路段,不就是因为旱情才坏的吗。”
朱贡錝嗯了一声:“那就再修一次呗,你不是就这个打算。”
“是啊!”江芸芸抚掌,一脸激动地看着朱贡錝,“还是王爷有办法。”
朱贡錝眉头一扭一扭的,转头就把高帽子摔了:“少给我说这些话,我才不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王爷深谋远虑还不揽功,真是去哪里找这样好的王爷啊,怪不得百姓都说您好呢,下官和你共事这一年多,也觉得王爷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宗室啊。”
朱贡錝明知道听江芸这嘴说好话那是要付钱,付大价钱的,但还是忍不住得意起来。
——小状元的嘴,夸人就是好听一些的。
“这些水渠原本是土渠,直接挖了土了事,水过大过小都容易有问题,所以下官想着是不是购置木材,直接全路铺设。”
朱贡錝震惊,想也不想就说道:“那可要花不少钱!”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格外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向朱贡錝。
朱贡錝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不说话了。
“王爷!”江芸芸语调十八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百姓一定回把您记在心里的。”
朱贡錝气笑了,抱臂抗拒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我要那些泥腿子把我记在心里做什么。”
江芸芸还是一脸深情:“王爷又在说气话了,之前给王妃的祈福的时候,还不是要路过的百姓都说一句祝福的话,大家当时可都高兴坏了,您的事情,大家多指导,如今王府有喜,那和自家有喜可没区别。”
朱贡錝冷笑一声:“我给蒸饼了啊,谁还能违背肚子说话不成。”
“若是人人为了一口饭吃就都愿意昧着良心,那这世道早坏了,别的不说,当日那些百姓希望王妃母子平安肯定是真心实意的。”江芸芸和气说道,“百姓做不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但也犯不下杀人诛心的坏事,但人总是好的。”
朱贡錝没说话了。
“你要这么多木头,我们是没钱的,也太出风头,但是资助一点还是有的,”后面的屏风处传来杨遇的声音,“我也不要百姓记着我们的好,只当是为了我的孩儿祈福罢了。”
江芸芸对着屏风出声的地方起身心里,等再坐下时不假思索,直接说道:“好,那我们就制造渡槽,然后放置在东西两渠容易溃渠的地方。”
朱贡錝一听,龇了龇牙,阴阳怪气说道:“你不会本就打算这么做吧,答应得这么快。”
江芸芸哎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无辜。
朱贡錝气笑了,点了点江芸芸,又气得没说话。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水渠是完成了,但是路上还要建设一种新型水车,再配上一种新的灌溉方式,我这边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这是计划书,王爷看看。”
朱贡錝看着被热情推过来的两张纸,眼尾一瞟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和画,只觉得头疼:“你就不能找其他人花点钱。”
江芸芸为难地搓了搓手:“其他人还有别的用处。”
朱贡錝随口一问:“比如?”
“现在正是农忙,百姓是没空徭役的。”江芸芸委婉说道。
朱贡錝惊呆了:“你不是就收复了一个陈继吗?另外两个会听你的嘛?”
江芸芸对此憨憨一笑。
—— ——
唐伦和周伦听说陈继帮忙给衙门打工,都气乐了,暗笑他就知道拍人马屁,自己一屁股烂摊子还没收拾呢。
“让士兵给百姓去挖水渠能捞到什么好处,他不是说最心疼自己的士兵了吗?”唐伦冷笑一声,“自己的田还种不种了,还说为百姓服务光荣,真是疯了。”
“可不是,还说自己人多,种地的够,训练的也够,真是好笑。”副将附和着。
“要不还是说江芸那小子手段厉害呢,王爷还让世子出面说要给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也捐了两百多个渡槽呢,还说不够可以问他要,如今也是整日更在江芸那厮后面呢。”
“可不是,那江芸就知道把人哄得团团转的,如今在兰州城都要成一言堂了。”
就在众人背后说人坏话时,有一个千户急急忙忙站在门口小声喊道:“不好了,闹起来了!大家都闹起来了。”
唐伦神色一惊,让人进来一问才知道。
原来这些水渠是经过军屯所在的地方的,但因为这次修建的都是守备营的人,他们才不愿意给他们的水渠修整,都默契绕了过去,就连兰州卫和中护卫家眷所在的附近那一片区域也不愿意插手,这两营的士兵一看可不是直接急了,在营里见指挥们巍然不动,在回家又听到家人的抱怨,几天时间就坐不住,也跟着要去修水渠。
这地多重要的,你看人家守备营就知道先修自己的,要是今年种不好,自己没钱就算了,家里人也没东西吃了。
指挥们被闹得不行,瞧着都要哗变了,恰好此事,衙门那边及时来信说需要人手,他们两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下了台阶。
“你可真厉害。”陈继高兴坏了,“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的,现在见了我都不敢看我。”
江芸芸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靠士兵厮杀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却不替士兵们考虑,这说不过去。”
陈继拍着肚子,乐得看不到眼睛:“听不懂,但你说得肯定都对。”
“那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陈继不笑了,立刻扭扭捏捏起来。
“下次再有问题可就别来找我了。”江芸芸吓唬着,“我这里商改马上就要好了,回头折子递上去,朝廷肯定有动静,要是旧事重提,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陈继也跟着紧张起来:“朝廷还不肯放过我!”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转而对阿来说道:“送陈参将出门,我要去找秦通判了。”
阿来哎了一声,直愣愣把人请出门了。
“哎哎哎,江芸!江同知!”陈继着急扭头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抬脚离开了。
陈继见她如此绝情,急得拍了拍大腿,甩开阿来的手,连忙追上去:“我想好了,别走啊,就按你说的办,但你也要给我点保证,我这手下真的养了一大堆人呢,就像你说的那水来水去的,我也要对得起他们啊。”
江芸芸一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行,契书我都写好了,走,我们去看看。”
陈继一愣,被人拉着走了,等回过神来,粗黑的眉毛皱来皱去:“你不是说要去找秦铭嘛?”
“不急,一个个来。”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诺,这个契书,清点你军营里具体人数,按照太祖规定的四分守城,六分屯种,一人五十亩的要求,这是你的红线底线,若是算上军余,我可以算给你们翻倍,军属辛苦,田地傍身是很需要的。”
陈继一听,感动坏了:“你是我第一个听到我们当兵军眷辛苦的文官。”
江芸芸笑:“你们做得好,大家都会知道,回头夸得人越来越多。”
“多出来的地,我无偿给没地的百姓,但他们也要签署合同,我们这边不收税,但他们纳给你们的税额和他们给我们衙门是一样的。”
“那也太少了。”陈继立马反驳着。
“那我就把你土地买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
陈继嗯了一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之前花钱买的。”
“低价吧。”江芸芸冷笑一声,“哄我是不是。”
陈继眼珠子转来转去。
“这事反正你不亏,那些地你让人荒着也浪费,要不就是被士兵糊弄着种地,百姓现在有了动力,肯定给你好好种地。”江芸芸循循善诱。
“那你们衙门不是亏了,又收不到这笔钱。”陈继试探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看在我们关系不错的份上,我也给你透个底,之后的土地流转我已经做了限制,这是你们卫所今后能得到的最大的土地。”
陈继倒吸一口冷气:“你就不怕得罪乡绅那些人。”
“那就让他们试试我们衙门的铡刀厉不厉害。”江芸芸冷笑一声。
“那些道观寺庙你也搞?”陈继质问道。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本册子,拍了拍封面:“登记好了,过几日就去和他们谈谈心,好好的和尚道士,念念经得了,都有这么多香火钱了,就别想又拿着土地和百姓争钱了,一点也不慈悲为怀,而且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真的要土地,我们衙门这边可是要加钱的。”
“你不怕佛祖生气嘛。”陈继大惊。
江芸芸眉眼不抬,淡淡说道:“我能送他上去,也能拉他下来。”
陈继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不敬神佛的人,他见过,其实他自己也是,但这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沉默着。
江芸芸正低着头,奋力誊抄契书。
陈继冷不丁问道:“可要是你的后任,是个坏蛋呢,回头还不是什么都要推翻。”
“只要我还在,那这事就能成。”江芸芸自信说道。
陈继惊呆了。
“不是还有你嘛。”江芸芸话锋一转,注视着面前的汉人,和气说道,“你肯定能帮我的是不是啊,继佩兄。”
—— ——
兰州这边事情做得如火如荼,江芸的威望一升再升,光是水渠的事情就足够令人兴奋了,王府那边非常配合,各路官员不说多帮忙,但至少不使绊子,没看到三大卫所的人也干得热火朝天嘛。
水车的事情也传出风声,据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车,和南方的那种可不一样,衙门只在重要的几片区域设立,其他人若是要,衙门的技术无偿给,工匠们也能支援一二,但剩下的要自己出,不过可以村子里合伙搞一个,整个村子都能获利。
最大的喜事大概就是商业的改革也终于要收尾了,周边的商人都试探地入兰州城准备赶一赶热度,看能不能吃上一波琼山县的福利,徐家最是给面子,直接买了三个店铺入驻表示支持。
对于江芸,大家都是莫名地有些信任。
就连隔壁的蒙古各部落也跟着来凑热闹了,赶着牛羊也想来买点好东西。
江同知一点也不歧视蒙古人,甚至还学了一点蒙古语,和他们热情交谈起来,一点也没有传言中的凶神恶煞。
寇兴从水田里抽出口来,走在路上也难得露出笑来。
——热闹,太热闹了。
这座城市终于有了当年丝绸之路上的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衙役们全体出动维持秩序,就连狱卒都被拉出来镇场子了。
路上的女人孩子也多不少了。
一阵忙碌之后,秦铭把人提溜出来,眼睛炯炯有神问道:“那你这个折子什么时候上啊。”
江芸芸非常配合说道:“晚上回去我就写,大写特写,秦同知写在第一位。”
秦铭满意地笑了。
“哎,江同知,秦通判,快来帮我看看,这个蒙古人的石头值不值钱啊。”有个商人大声招呼着。
两人只好收了话,朝着他走去。
商人们有意和衙门打好关系,她们也希望商人能把兰州的东西彻底卖出去,所以两者都心照不宣地配合着。
等到了晚上,江芸芸正在润色折子时,谢来地脑袋倒挂下来,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叹气说道:“先别忙活了,京城那边出事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京城出大事了。
有人举报唐伯虎和张灵科举作弊。
“作弊!!”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唐伯虎舞弊案!!
她都要把这事忘记了,实在是唐伯虎最近很安分啊,考试考得也很好,小探花呢!所以也没听人写信来抱怨啊, 这里点名表扬祝枝山。
时间久了, 江芸芸还以为唐伯虎这事过去了。
“哎, 不对啊, 都要五月份了。”江芸芸回过神来,“这不是二三月份就出成绩的事情嘛, 当时我还有些可惜了, 他这么厉害,竟然不是状元。”
谢来沉默了片刻,随后啧了一声:“你怎么看谁都是状元, 前有王守仁, 后又唐寅, 见了谁都夸, 怎么不夸我啊。”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 立马大声夸道:“你谢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未来的锦衣卫指挥,陛下心中的大红人, 太厉害了!”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分不清面前的江芸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说真哒!”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避开她的视线:“不与你贫嘴, 我要说的可是大事。”
江芸芸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洗耳恭听。”
谢来叹气:“这事别的不说,不仅把两位主考官都牵扯进去不说, 外面还把你牵扯进去了, 如今京城可乱得厉害。”
“我?”江芸芸指了指自己, “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唐伯虎好友。”谢来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东面,“你和主考官李东阳又是师兄弟。李东阳又和程敏政关系极好。”
他松开两只手,虚空各自抓了一把:“你说巧不巧,你的好友唐寅和另外一个主考官程敏政关系匪浅。”
程敏政,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此次会试的副主考官,明成化二年殿试榜眼,陛下还是太子时,程敏政还做过他的老师,所以哪怕他身上有一些说不清的事情,陛下还是在弘治五年昭雪复官,之后可谓是恩宠之盛。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他怎么会和程学士认识?”
谢来抚掌:“不愧是小状元,问道关键了,这就要问问你了。”
“和我有关?!”江芸芸震惊,“程学士我自己都不认识,我甚至没听我李阁老说过。”
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这世上江小状元认识的人不多,可认识江小状元的人却是数不胜数。”
“据说两人在一次茶馆里偶遇之后相谈甚欢。”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伸手比划了一下拉弓的姿势,“就你在千军万马中一箭穿过人海,直接把对面大旗射倒的那一次事情传到京城后。”
那手指咕咚一下就戳到江芸芸脑门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长长的啊了一声。
“唐伯虎这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也义气,说是那天出门买点笔纸的,谁知道外面的人大都对你这件事情表示怀疑,大骂特骂,唐伯虎没忍住冲上去和他们对骂,然后就和当日出门的程敏政不期而遇,因缘邂逅。”
谢来跟个说书先生一样,还嫌不过瘾,继续比划着,瞧着是发挥了锦衣卫的本色,说起细节来那叫一个娓娓道来,栩栩生,抑扬顿挫,神色唏嘘。
“当时应该还没确定程敏政是主考官之一吧。”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指,冷静质疑。
“哦,那是没有的,主考官是临考前十天定的。”谢来遗憾收回手。
“两人之后还见面了?”江芸芸又问。
谢来点头:“其实只见了一次,还认了一个亲。”
“认亲?”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警铃大作。
实在是按照唐伯虎的性格,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唐寅乡试,钦点为解元的主考官名叫梁储,太子洗马,可是程敏政的好友,当日在南直隶主考时就曾夸过唐寅——‘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如此就算了,回来之后还是对唐寅念念不忘,还特意找了自己的好友程敏政夜色醉话,醉话还说出:“仆在南都得唐生,天下才也,请君物色之。”的话……”谢来和和气气说道。
“两人其实早就该认识了,但因为你一直让人看着唐伯虎,两人错过了执手相看泪眼的机会,这才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见面,时机不对!”
江芸芸听得直吸气。
谢来索性整个人坐在窗户上,半倾着身子,神神秘秘问道:“还有一个事情,你就说倒不倒霉?”
江芸芸拧眉:“什么?”
“他唐伯虎前脚刚出了程家大门,后加陛下让程敏政做主考官的圣旨就下去了。”谢来比划了一下距离,“不超过一个时辰。”
江芸芸惊呆了。
有些事情就是莫名其妙的巧,哪怕是江芸芸百般改变也无法挪动它的历史轨迹。
唐伯虎还是这么兜兜转转,奇奇怪怪进了舞弊的案子。
“那这事又是怎么个契机?”江芸芸冷静下来后继续问道。
“要我说也是唐寅自己有问题,是个大嘴巴子,从程家出门后也不好好读书,路上遇到狐朋狗友,酒醉后胡乱说自己也要跟你一样三元及第,这次肯定拿一个状元回来,说得太嚣张了。”
“第二日出门和同乡聊天,也是酒到酣处,大谈特谈他认识的人,包括不限于他的好兄弟们,你这个小神童,甚至还有梁储和程敏政等人。”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事就坏着这里了!
喝酒他能有什么好事!!!
“当时有不少人来求画求文求字,唐寅竟然当场写了一篇文章,不过那篇文没交出去,张灵就火急火燎把人拖走了,说你来信了,唐伯虎倒也还会怕你,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跑了。”谢来冷笑一声,对此评价着,“你性格沉稳,办事老道,为人和善,怎么有一个这么嚣张跋扈的朋友。”
江芸芸被这个离奇的走向惊呆了。
三月时,江芸芸就听说来玩的商人说过,今年开始的题目很难,很偏,又说两位主考官都是神童,难一点也正常,陛下还法外开恩,今年科举虽然只有三千五百多人,但陛下准备录取三百人!
没多久,祝枝山就来信说唐伯虎成了探花,还再心中言辞凿凿说要不是为了避嫌,定是能考个状元出来的。
“可名单都公布了,怎么有现在旧事重提了?”江芸芸察觉出不对劲来。
谢来抱臂,意味深长地看着椅子上的江芸芸:“所以我说这事和你也有关系。”
江芸芸一怔:“有人拿唐伯虎做筏子攻击我?”
谢来点头:“这个反应倒是快,也难怪人家给你布下这么大的杀机了!”
“事情就坏在那场同乡宴会上。”
谢来叹气:“那篇没送出去的文章,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点头。
“唐寅没送出去,但也没自己带回来,不知怎么着被人捡走了,等考试成绩一出来,其实就有流言了。”谢来无奈说道,“不过要说唐寅这人性格也是耿介,冲上去直接要和人比划比划,也算真的有点真才实学,一群读书人没一个打得过的,这事也就没说话了。”
“那,此事不是应该了结了吗?”江芸芸犹豫问道,“听上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文人之间没得打,朝廷上这不是刚开始吗。”谢来跳下窗台,站在江芸芸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难以想象,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人远在千里之外,但能搅得京城腥风血雨。
“你曾经救过一个御史,名叫华昶,你大概是不认识了,乃是一个七品给事中,就是他大义灭亲,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流言,还看到那篇没被发表出去的文章,发现内容确实和当日考试的题目略有相似,就直接上了一个奏折,眼巴巴呈到了皇帝面前了。”
谢来竖起两个大拇指:“第一,你江芸贪弄权柄,扶持自己的好友做官,连带着你的小青梅等人都骂上了;第二唐伯虎和程敏政、李东阳勾结,科举舞弊。”
江芸芸听笑了。
“我还以为我当阁老了。”她无奈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个本事?”
谢来耸肩:“这事其实有点勉强的,所以一开始流言都要下去了,奈何你江芸在京城那真是一天一个消息,次次闹出轩然大波,上次王献臣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次又来这个,啧,你这也太倒霉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我的问题。”
谢来一听也不高兴了:“哪里是你的问题,你这人在兰州战战兢兢做事呢,要说我第一个有问题的是煽风点火的林廷玉,第二个是蠢得没边的华昶,第三个是读书不错但没脑子的唐寅,真是烂麻里搀猪毛,一团糟,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反正也没人找你问罪,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江芸芸叹气:“那唐伯虎这次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她打开空白折子,打算再写一份自请表,提笔后突然想到:“哎,林廷玉是谁。”
谢来冷笑一声:“一条狗吧,今年的同考官,就是他让这个事情变成现在下不了台面,一个同考官,举报两位主考官,真是闹出了大笑话,陛下如何不震怒。”
林廷玉也在事情逐渐僵持的时候,也上了一道折子,陈述六点问题,甚至还有直接言明考场内部的事情,总结归纳为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当时决定诸位考生名单排序的时候,主考官程敏政非常不安,几次三番想要提前看糊名的卷子。
第二件事情则是在泄题风波后,程敏政曾对人说,要是真的有泄题,说不定是谁家的随从不小心看去了。
第三件事情,则是陛下想要重看三百份卷子时,程敏政突然又对李东阳说,他出的考题太难,不若把答出他考题的考生全都放到下面去。
最后又说华昶只是尽忠职守,履行自己给事中的职责,弹劾舞弊的官员,却反倒使自己被下狱,朝廷如此行事只是寒了天下读书人和官员的心,又若唐伯虎和张灵等人舞弊,只是草草罢免程敏政官职,则无法警戒后来者,言下之意就是放了华昶,严惩程敏政,罢免唐伯虎和张灵。
这个折子刚一出,给事中尚衡、监察御史王绶也跟着上折要求逮捕程敏政。
唐伯虎和张灵各自上折子称他们污蔑。
镇抚司察觉风向不对,开始踢皮球。
这几份折子接连而动,看似针对的是程敏政和唐伯虎等人。
毕竟程敏政这人脾气差,人缘更差,但幸好有过教导东宫之情,所以陛下原本看在程敏政教过自己的份上,本不打算牵连他。
至于唐伯虎那也是脾气差,太嚣张,奈何没有和陛下的师徒之情,所以一开始就直接被人抓起来了,一点消息也传不出来。
事已至此,舆论实在太大了,读书人开始聚众围在城门口要求严查。
陛下不得不把程敏政都收监,开始要求三法司和锦衣卫严查,只有李东阳因为确实瞧着没啥关联,而且身体也不太好,陛下到底是心软,所以幸免于难,但也回家休息了。
这事到现在已经成了人人议论的大案。
唐伯虎和张灵早就被抓进去了。
其中一位主考官也锒铛下狱了。
另外一位主考官回家闭门思过。
弹劾的第一位御史也跟着坐牢了。
至于远在兰州的江芸也跟着人人唾弃的卑劣者。
只有第二位弹劾的同考官成了人人称颂的勇敢者。
真是闹得好大一团笑话。
外面看热闹的人以为只是看到一场科举舞弊,可朝堂上的众人却能依稀察觉到党争的风已然吹起。
那股老旧古板的势力在观望这么多日之后,终于要开始第一次正面攻击那股欣欣向荣的新生力量。
他们选中了唐寅。
一个张狂的唐神童天然就是一个很好的靶子。
把他狠狠击穿,才能压制住这股生生不息的力量,让他们乖乖低头做人。
程敏政也是一个天下闻名的神童。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若是要带走,那就一起带走吧,他也太过碍事了,而且他和李东阳的关系太好了,他和读书人的关系都太好了。
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陛下自然也看了出来。
“然后呢!”江芸芸明白这事不仅朝着自己,说不定还吵着她师兄,她老师等等,所以也不提笔写这折子了,把笔放下后,连忙追问道。
“那唐伯虎现在什么情况!”
“还能做探花吗!”
“不会去浙江做什么狱卒了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唐伯虎现在什么情况?
坐牢呗。
还能咋的。
如今在京城的能帮得上忙, 且愿意帮忙的好友也就只有祝枝山和徐经。
但这两人现在的官职又实在不够看。
“我送了折子上去,但一点消息也没有。”徐家,徐经和祝枝山碰头后,急得团团转。
祝枝山端着一盏茶, 来来回回送到嘴边都没喝下去:“听说左都御史闵珪想要和程学士对问, 但折子留中已经要十余日了, 所以我们的折子没反应, 应该不是针对我们。”
徐经叹气:“唐伯虎定然是不会作弊的,这人最多嘴巴坏了点。”
祝枝山没说话。
这事就是一个无头公案, 谁都知道没法自证。
唐伯虎和张灵自然是不认的。
可他们就是当日从程敏政家里出来, 别说程敏政当日还不是主考官,他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整日在官员家里瞎窜什么!
程敏政也是不认的。
一天三道折子递上去为自己辩解。
可唐伯虎那篇文章就是和你当日出的题目相差不大, 别说就是后辈讨论, 你后面当主考官了还不避讳考题, 就是不应该。
至于华昶自然是觉得自己更无辜了。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 我作为给事中就这么汇报上去, 免得陛下遭小人蒙蔽, 那真是何罪之有啊。
事情来来回回的打嘴炮,闹得实在是热闹, 就连兰州已经开商路,赚大钱的事情也都被盖过去了,不过江芸的名字还是没能盖过去的。
你说巧不巧, 这里面涉案的人十个里面八个和他有关系。
“外面舆论如何不说,肯定不能和其归扯上关系。”祝枝山最后说道。
徐经连连点头:“这是肯定的。”
“我已经给楠枝等人都去信了。”祝枝山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叹气说道, “别的不说, 华昶折子上的,其归结党营私的罪名肯定不能落下口实,不然今后只要被人攻讦就翻出来,那简直是埋下一颗地、雷了。”
徐经又是连连点头。
祝枝山又没说话了,盯着一处地方发呆。
“那唐伯虎那边怎么办?”徐经沉默片刻后继续问道。
“这事,我们做不了什么。”祝枝山无奈苦笑,“我们还太小了。”
—— ——
“你不是打算给唐寅写折子的吗?”谢来不解问道,“怎么不写了。”
没想到说完这事后,江芸突然不急了。
“我上赶着冲上去了不是才合了他们的意。”江芸芸开始继续写兰州商路的折子,“这事他们发难错时间了。”
谢来惊讶:“什么意思?”
江芸芸镇定解释着:“你知道前三的卷子会给陛下过目嘛。”
谢来哎了一声,老实巴交说道:“不知道,我,锦衣卫。”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现在知道了,前几的卷子陛下都会看,那陛下肯定是见过唐伯虎的卷子的,别的不说,唐伯虎此人确有才华这事你应该也听闻过。”
谢来点头。
“那他这次被评为探花,那定然也是陛下首肯的,前三的位次都需要陛下点头才行,就像我当年一样。”江芸芸继续说道,“我说他们发难迟了就是在这一步。”
谢来也跟着想了下去,但他却有不同的意见。
“可要是唐寅是因为舞弊才写得这么好,陛下不是更生气被人愚弄了。”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那些人这么迟发难肯定也有这个想法。”
“难道这个想法不对?”谢来质疑道。
“有点对,但又有点不对。”江芸芸停下笔,注视着面前跳动的烛火。
她索性把笔放下,笑说着:“若是一开始,陛下没有看过唐伯虎的文章,那唐伯虎这个神童到底被不被需要,这就无关轻重了。”
“你觉得陛下爱惜神童,还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江芸芸反问。
谢来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没说话。
“现在对陛下来说,对外是新旧交替,对外也是自己的两方博弈。”江芸芸说道,“他可以选择其中一个,也可以都要,又或者都不要。”
谢来拧眉想着,随后小声说道:“那关键时刻,固然是脸面重要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对,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陛下的脸面,臣子的荣耀,不是嘛。”
她如此说着,神色却不见太多恭敬。
谢来错愕,蓦地想起那日江芸带人去把道观寺庙抄了的那一天。
外面乱成一团,她就站在那些高大威武的神像面前。
她明明脸上带笑,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那些神佛,却又在眼波流转间,让人蓦地感觉出他的冷淡。
——不敬鬼神,不畏生死。
那些慌张的,企图强权压人的侍神者也都畏惧地安静下来。
那时的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那些人敢反抗,江芸就敢提剑杀人,连带着这漫天神佛,也要被一并拉下来为这些人陪葬。
所以寺庙道观的变革出人意料地顺利。
谢来竟在今日又恍惚察觉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可言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
原来,他不仅对神佛无知无觉,对皇权,也同样如此。
谢来沉默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江芸有一种不要命的危险。
对面的江芸芸无知无觉,继续说道:“唐伯虎确有真才实学,程敏政也有师徒情谊,陛下是个仁慈的人。”
江芸芸摊手,看向手中的纹路。
朱佑樘是个心软的人,这一点,江芸芸比其他人更有感知。
“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筹码,缺了一个都会让天平彻底失衡,所以我说他们发难的时间晚了。”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继续说道,“他们现在只要证明一件事情,至少能保全性命。”
“什么?”谢来追问道。
—— ——
牢内,唐伯虎盘腿坐着,张灵就在他对面,两人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一进来就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看上去都格外颓废畏惧。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牢内不知日夜变化,就连光亮都显得格外奢侈。
唐伯虎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了。
“其归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门。”对面的张灵没好气说道,“这下好了,给你自己换了个屋子睡觉了,回头还要找块地睡觉是不是。”
唐伯虎没吭声了。
张灵也不说话了。
两人随后又齐齐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日去见程敏政了吗?
见了啊。
聊天了吗?
相谈甚欢啊。
说起考试的问题了吗?
说了啊。
但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很合理啊,程敏政不仅是官员还是出了名的文人,文人见面讨论一下也太正常了。
临走前,他的老师沈周也给他压了题,甚至也让他去找程敏政学习一下呢,就连他的乡试座师也是这么说的。
程敏政是神童!!
十六岁的,顺天府乡试第解元。
二十岁的,一甲二名进士及第,是当年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年轻的进士。
可是有一代人豪之称的读书人。
他唐伯虎去讨教一下学问也太正常了。
只是倒霉的是,万万没想到,陛下想给自己的老师抬一抬身价,点了他做会试的主考官,更倒霉的是,程敏政下意识把自己和唐伯虎讨论的文章拿了出来,最最倒霉的是,其他读书人水平也太差了,他唐伯虎考得太厉害了。
“我没作弊!”唐伯虎想着想着,突然生气起来,“我要庭辩,我要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好好轮上一轮,我宁愿当场再考一次,我也不要背负这样的污名,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写折子。”
衙役们一看,也都习惯了,递上笔纸,没好气说道:“知道了,喊什么啊,写这么多有什么用,也没看人。”
“我要给天下人看,我要给那些阴暗小人看。”唐伯虎冷笑一声。
“我唐寅就是学富五车。”
“我唐寅就是厉害。”
“我唐寅没有作弊!”
“这事好端端把其归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张灵也跟着拿了笔纸来写,写到一半时,突然叹气问道。
—— ——
“不生气啊。”江芸芸笑说着,“我和唐伯虎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性格我很清楚,有个好文采,也有个狗脑子。”
谢来一听,抚掌说道:“是狗脑子,这人真的太狂了。”
“天才都是傲气的,只是有些人内敛,有些人张狂,其实唐伯虎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算计人,有一说一,有事说事,而且这事算不上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不是也好好读书吗,是听到有人骂我,这才压不住脾气去骂人的,不然也不会被人盯上。”
子时到了,外面铜锣声敲响,更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桌子上的烛光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江芸芸正仔仔细细检查着最后的折子。
“算起来,是我牵连到他了。”她最后开始把折子套上盖上封印,无奈说道,“但他爱喝酒的毛病确实要改一下了。”
谢来看着她写好折子,好奇问道:“你真的让他们自己解决,万一唐伯虎怕了,不敢自己出面呢。”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盯着马上就要燃尽的烛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不会,但要是他真的怕了,不肯自己出头,那也许回家做个文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官场上不肯自己站起来去面对风雨,才是最大的忌讳。”
你性格再狂,本事再高,但只要心性软弱,那前面一起的优点都会在最后成为杀了你的一把刀。
天才唐伯虎该开始学习如何做官了。
—— ——
朱佑樘看着面前的三叠高低错落的折子,捏着胡子,低声叹了一口气。
唐伯虎和张灵各一本。
程敏政也有一本。
另外这么一堆是弹劾他们的人。
“唐伯虎和张灵不认此事,愿意当着陛下面再考一次。”锦衣卫指挥牟斌低声说道,“程学士也是如此,他说当日考题一共出了三道,是和其他考官一起挑选出来的,并非他一人决定的,也表示想要和其他人对问。”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
这事并不复杂,若是时间再早一点,程敏政不是他的老师,那自然是从严处理,索性把这些人都一锅端了,给天下人一个警告。
又或者,时间早一点,他还不知道唐寅的水平,程敏政不管是不是他的老师,他都愿意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直接把唐寅打发走,让程敏政得以保全。
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唐寅已经是探花了,程敏政也是他的老师,两个人他都很喜欢,那种天下神童尽在我朝的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天道庇护,国家兴旺的成就感。
现在好了,一下子栽进去两个。
朱佑樘心疼的时候,也跟着头痛欲裂。
“程学士可有收他们的东西?”他把所有折子都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才问道。
牟斌犹豫着点了点头:“唐寅和张灵各自带了上门礼物上去。”
“都有什么?”朱佑樘追问。
“说是苏州带来的一套笔墨纸砚,砚石山、吴笺、湖笔和徽墨。”牟斌低声说道。
朱佑樘听完没继续问道,只是片刻之后才不冷不淡说道:“那花了不少心思和钱啊。”
牟斌低着头,不发表任何言论。
殿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太子呢?”朱佑樘冷不丁问道。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的萧敬连忙上前说道:“最近都在认真读书呢,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们都说殿下过了一个年,稳重了许多,而且一有空就骑马射箭,拿着陛下给的小马和弓箭,练得可起劲了,说要去边关把丢了的哈密瓜找回来。”
朱佑樘听笑了,无奈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这天逐渐热了,回头让人仔细看着,别中暑了。”
“娘娘那边都备好了,几个长随也不敢随意偷懒的。”萧敬笑说着。
朱佑樘捏着唐伯虎的那本册子。
“还有其他和这事有关的折子吗?”他冷不丁问道。
没头没尾的。
萧敬确实心中微动:“那些人都上折子自请呢,黎钦差那边的事情都停了呢,毛侍读脱帽回家了,顾郎中原本正在浙江清丈土地呢,听说也都停下手中的工作了,徐县令和祝县令两人今年评选为上等,刚回京呢,吏部还未分配下一个位置呢,上了折子后也都闭门不出了。”
“不是还有两个个人?”朱佑樘问。
“王御史之前兰州回来不是还弹劾了江同知吗?陛下让他回家面壁思过了,还有一个沈焘人在贵州呢,这么远,怕是折子还没送过来呢。”
朱佑樘听完也没继续问下去,他甚至也没打算让内阁参与此事,只是许久之后,淡淡说道:“那就找个时间,让他们都对峙吧。”
牟斌心中微动,心里一下子摸清陛下的心思。
——还愿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那就是还愿意给他们机会。
这两场对问,如何对话外人不得而知,但没多久华昶以言事不察被贬谪,程敏政因体弱多病致仕,唐伯虎和张灵则因为有沾文衡,遍招物议,各自去了四川和河南去做小县令了,至于左都御史闵珪和同考官林廷玉等人也因为举报不实被罚俸半年。
一场热闹非常的舞弊案就这么仓皇落下帷幕。
深夜,萧敬递上来一本册子,低声说道:“这是今年吏部选出来的可以提早回京的官员,都是政绩突出的人才,还请陛下过目。”
朱佑樘喝完药,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拿过来看了看。
一打开就看到最上头挂着的名字。
他盯着那名字,没说话。
萧敬送上折子后也悄悄退到一侧去。
“不避嫌疑。”朱佑樘提笔,把第一个名字划掉,“也该敲打敲打了。”
—— ——
六月上旬,江芸芸正带着程蝶等人在视察棉花苗子。
幸好今年兰州暖得慢,众人紧赶慢赶在五月中旬种了下来,因为地是那些寺庙里掏出来的田,疏松肥沃、排水良好的沙土,种子是琼山县那边带来的,人则是江芸芸从没田没地的男女老少中选出来的,分摊到百姓身上的成本很少,所以也才安然种了下去。
“程敏政死了。”谢来大中午的大步走来,在休息的江芸芸耳边低语了一句。
江芸芸倏地抬眸。
“原本六月一日上了致仕的折子,之前在狱中受了刑,许是天热了,出狱四日后以痈毒不治而卒,陛下大恸,赠礼部尚书。”
江芸芸坐在地上,拎着手里的一根杂草沉默了。
“唐伯虎和张灵本想去祭拜的,结果被程家人打了出来,闹得很不好看,不过他们第二日就离京赴任了。”
谢来说完就没说话了,只是颇为烦躁地用袖子扇了扇风。
“你能帮我给唐伯虎和张梦晋送封信吗?”江芸芸无言片刻后低声问道。
谢来嗯了一声。
江芸芸把手中的杂草打了个胡乱的结,扔在树下,然后才站起来说道:“谢谢你了。”
谢来又嗯了一声。
“我先把这个棉花地的事情弄好再回去写。”江芸芸重新戴上帽子,低声说道,“这棉花也很重要的。”
谢来还是嗯了一声,看着他下了地,低着头,看着那被孤零零,凌乱成一团的,突然一脚踢开,低声骂了一句:“没意思。”
江芸芸是直到晚上才从地里回到衙门的,再一次惊醒了阿来。
“总是打扰到你休息,以后晚上不要值夜了。”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阿来连连摆手:“我去给同知泡壶茶来。”
江芸芸摇头:“去休息吧,天都黑了,这里不要你看着,回头我会自己把门窗管好的。”
阿来坐立不安,喃喃说道:“是我哪里不周全嘛。”
“没有的事。”江芸芸笑,铺开白纸,笑说着,“我是看你白天要读书,晚上还要值夜,太辛苦了,次次见你都在打盹,累了就去休息,人年轻也禁不起这么耗啊,早点去休息吧,实在过意不去,明天早上给我打扫屋子也是可以的,去吧,都要子时了。”
阿来悄悄盯着江芸芸看,冷不丁说道:“江同知,你真好。”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骂道:“莫名其妙,去休息吧,东西都放着吧,明天白天收拾。”
阿来这才一步三回头走了。
没多久,窗户上倒映出一道影子。
谢来不知何时坐在了阿来的位置上。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隔着一层窗纸,和江芸芸并肩坐在一起。
——“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江芸芸提笔写下信中的第一句话。
—— ——
卫所土地改制和寺庙道观的改制是一起进行的。
陈继选择继续抱着江芸芸大腿后,改得飞快也非常痛快,甚至还有空没空就去阴阳怪气唐伦和周伦两人。
“改不动吧,那是,私心嘛,人人都有。”
“江同知就夸我做得很好,哎,被文曲星夸了我昨天还捡到一文钱呢,运气真好。”
“这么抠抠搜搜做什么啊,人家不是说了吗,不跟那些寺庙一样。”
陈继啧啧两声。
“你别说,我们江同知长得这么斯文漂亮,啧,真凶啊,那些寺庙是一块土地也不给人留啊。那些清查出来的土地全都收归衙门了。”
江芸芸对寺庙可没有对军营这么仁慈有耐心。
她这人做事一向是不打没准备的仗,先悄悄把寺庙里的人员全都排查了一遍,没有度牒的全部从寺庙里赶出来,带户房的人把寺庙里的人全都登记成册,核对无误,然后突击土地。
这事最让人惊恐的是,她手里也有一份土地名单,把寺庙里所有的账本都查出来后,又找了几个算数极好的账房先生,请那些主持观主来衙门做客,然后站在账房面前看着他们把自己隐瞒下的土地一亩亩清点出来,最后按照人员登记名单,一人五十亩,多退少补,确定寺庙可以拥有的最后田亩数,签订契书后,这才把人客客气气送走。
第二日贴出公告,把此事做了一个详细的公告,先是抬出太、祖曾对南京附近的灵谷寺、天界寺等名刹赏赐土地——赡僧田近五百顷,并且还赏赐了芦洲,两项合计足有七百余顷,江芸芸按照这些寺庙加起来的近千人,撇开作为赏赐的一个村的芦洲,也就是五万亩土地除于千人,得出每个僧人五十亩的数据,所以说自己要追寻太、祖遗风,恢复旧制。
你说剩下的地啊?
衙门肯定是不会要的,这么没地的人,我们优先买卖给没地的人,男女都可以。
什么,你想多招和尚道士?
不好意思,兰州城已经不再接受鬻牒,打算恢复太、祖的试经度僧制度。
你说外来的和尚道士来挂职?
不好意思,外来的和尚嘴巴歪,念的经,本地神佛听不懂,我们也要进行本地话考试和具体的考试。
哦,你要告礼部啊。
那你去呗,我也刚好写了一封折子要递上去呢。
介于之前商改,妓院改革时,衙门门口那一排排号枷,这次僧人们学聪明了,也不闹了,打算背地里暗暗搞事。
他们第一眼就看重了肃王府。
肃王府世代修道,可是实打实的信徒。
确实是实打实的信徒,没事干信信道,念念佛,这不是给天下人看看我们肃王府多么无欲无求嘛。
朱贡錝一开始也觉得江芸这人真烦,没事折腾寺庙道观做什么,也想着多说两句,直到不经意看到江芸芸掉出来的折子。
肃王不说话了。
江芸芸的折子很简单,阐述了寺庙扩张的三个坏处。
第一:不知陛下,只知神佛,政令推行不下去。
第二:寺庙修建占用了大量民田、民宅,同时修建是打着为神佛祈福的名义,大量耗费百姓的人力财力,百姓卖妻卖儿修建寺庙,何来功德一说。
第三:寺庙土地不纳税,所以吸纳了大量百姓的土地,青壮年为了躲避赋税,也都出家,人口和土地全都被隐藏了,国家没了人也没了钱,这完完全全是趴在陛下身上吸血啊!
所以太、祖是多么英明啊,这才有了如此大的盛世,开阔了这般宏伟的土地,如今我们却要走上歪路,这太令人心痛,所以要第一要提高僧道的文化水平,限制僧道的发展,这样国家的人口才不会流失,第二是把隐匿的土地发还给百姓种,这样才能让国家拿到更多的钱,国库才会充盈。
你问以后的军需怎么办?
饮鸩止渴,其心可诛,提出这个想法的人真是见不得我们的大明千秋,万世传承呢。
该杀!
那军需到底怎么办?你江芸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现在不是开始做生意了吗,所以谁耽误我做生意,谁就是这个军需的背锅侠。
众人一听,冷汗淋漓。
好一个闭环啊。
至于远在京城的户部收到江芸芸这份拇指厚的折子,头也不回就递给内阁了。
——好烫手的山芋啊,你们给打发到兰州去的,那你们自己拎着吧。
刘健一看,冷笑一声,飞快批复了,然后递给陛下了。
——这人的意见都不错,就是得罪人,还是让陛下看看吧。
折子递上来时,朱佑樘正陪着两个儿子一起玩。
小太子朱厚照正带人玩改良版的土地大富翁,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自己总结的攻略,一边玩着,一边对自己的弟弟指点着。
“不行!没土地了!要完蛋了!”
“你这个情况就是,就是喝了水就死掉了,就现在有钱,等会就没钱了,把这里给人留着一条路啊,不然要死了。”
朱厚炜做什么都是错的,被骂得劈头盖脸,没一会儿就哭唧唧去抱他爹大腿了。
“哥哥,哥哥好凶。”小孩小脸贴在他爹的腰上,伤心欲绝。
朱佑樘正看着江芸的折子,随手把小孩抱在膝盖上,笑说着:“哥哥是玩游戏玩急眼了,你别理他,我找人陪你下五子棋行不行。”
朱厚炜没说话了。
他是想和哥哥玩的。
“奴婢带二皇子去下棋。”萧敬笑眯眯说道。
“不行,要一起玩。”朱厚炜迅速扭头,又晃了晃小腿,跌跌撞撞朝着朱厚照走去,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说道,“不要再骂我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行吧,刚才是我脾气不好,但你也不能一直抓着一只羊杀啊,回头这个庄园就坏了啊。”
“好的。”朱厚炜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
然后两个小孩又坐在一起,打打闹闹地玩着。
上首的朱佑樘听着两个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童言,又看着手中的折子若有所思。
—— ——
江芸芸想自己的运气是真的不错,原本那个折子上去就是意思意思,等陛下反驳的意见来了,兰州也都被他收拾好了,土地都卖出去,再买回来可就难了,毕竟僧人买卖土地没有律法保护,但百姓的有啊。
可万万没想到!陛下同意了!
果然还是有点运气在的!
江芸芸把这次清查出来的土地全都安置下去了,就连女户们都能买到土地,也做了严格的限制措施,一时间还真有耕者有其田的绝佳大同氛围。
“那些边境的土地都卖给蒙古人了,他们万一跑了怎么办?”阿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摇头:“不是蒙古人,他们不是在我们衙门有户籍吗!就是兰州人!”
阿来啊了一声,呐呐说道:“他们就是蒙古人啊。”
“蒙古是个民族,还有苗族,黎族,当然还有汉族,但一个国家又不是只能有一种人口,大家只要愿意种地吃饭,那就是一家人。”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那边境的土地其实不错,但老打仗,所以荒芜的时候多,现在那些原本在城里做生意的蒙古人不想逐草而居了,想定居下来,那多好啊!那等于我们一起走向富裕啊!”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
原来是卫所和寺庙道观那边查抄了不少土地,城内,附近村落的都很畅销,衙门这边一手土地册子,一手人口册子,也算是一个个核对下去了,保证不会被大户卖了去,也不会让实在没田的人买不到合适的地。
别的都好说,就现在蒙古和兰州交接的那一大片土地现在没有百姓敢过去,就怕辛辛苦苦种的土地被蒙古人的马蹄一踏就没了,还有生命危险。
江芸芸一合计,这多浪费啊,大好的田地,所以就盯上了最近在城内做生意的蒙古人。
其实衙门是有编户齐民的增长要求的,也就是人口增长指数。
之前在琼山县只要把生黎变成纳税的熟黎就算完成指标了,那我把蒙古人入籍到兰州城内那不是大大的厉害!
江芸芸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让那些蒙古商人同意了。
其实也不是江芸芸口才好,实在是现在兰州太热闹了,一看就是可以赚钱的地方,不少蒙古人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想要发一笔财,那可真是见惯了大城市的繁华,再也回不去小地方的偏安了。
不少蒙古人拖家带口打算过来投奔大明了,江芸芸自然是热情接待,甚至还给出了安家落户、子女读书等等优惠政策。
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
“你把蒙古人都叫走了,小心那个斯日波来找你麻烦。”阿来忧心忡忡说道,“这半月也太多蒙古人来投奔了,万一有内奸怎么办?”
江芸芸一点也不担心:“说得好像城内没有内奸一样。”
阿来啊了一声,悄悄去看江芸芸。
“而且他们能在城内落户的有多少,不都是在外城和外面的村庄吗?城里的物价土地可不便宜。”江芸芸有理有据地说道,“而且他们还要给我们纳税呢,真要是内奸做到这份上,我也是无话可说了。”
江芸芸笑了笑,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城北那一块不少蒙古人买去了,等他们土地种的不错,我去看看,鼓励他们安定下来了,这信你给我寄去扬州给,扬州五典书院的老板去。”
阿来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江芸芸随口问道,“好几日找不到人。”
阿来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想去买个土地,所以在外面晃了晃,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
江芸芸一喜,热情说道:“好事啊,又看中哪里的嘛,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土地,咱们也是自己人,回头我给你添点,等你买好土地再建个小房子,你就和你弟弟归家去好好过日子,没由得来一直在衙门蹉跎时光的。”
阿来一听又是连连摆手:“不不,我自己去打听打听就好了,您也太忙了,不麻烦您了,我回头自己去户房那边看看。”
江芸芸也不催,笑说着:“行,那你注意点,要是哪里不懂你就到处问问。”
阿来憨憨笑着:“好啊。”
江芸芸这边打算去找秦铭,衙门那边的店铺也该开起来了。
有了女医圣手谈允贤的加入,张道长和被她薅过来的十户人家也终于有了主心骨,治疗的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
那院子里的人能真正归家的没几个,凡是父母把人带走的,女子也自己愿意的,那就在衙门这边立下字据,不能再随意买卖,衙门这边还在女子名下给了两块薄田,也就让他们走了。
有人想要学医,江芸芸就亲自带她们去找谈允贤,希望她能收下,谈允贤考教了一番,只要不是太愚钝的,也大都收下了。
也有人有愿意几个好姐妹一起立户种地,不过种地是个辛苦活,愿意这样的人不多。
还有人看这里人流量多了,就想一起做个小买卖,去衙门这边登记了,又找个街坊邻居都不错的位置,派人盯着几天,见她们步入正轨也就放心了。
徐叔那边开了一个纺织厂,也买了几块地种兰绒,也招了不少女红不错的人。
王府那边也重新整合了不少生意,世子很积极的也招了一批女工去做活,非常配合衙门工作。
江渝瞧着年纪小,但许是跟着江芸芸身边呆久了,说话做事很有一套,安慰人总能出其不意,相处三个月,大家心里的焦躁不安也都安稳下来,而且加上江芸芸给她们换了个身份,改了名字等等,也算是一种最直接的保护。
如此一来算是消耗了一半多的人,但还剩下一百来号人,如何安置就要看江芸芸一开始打算的衙门开设坊,解决她们的就业问题。
秦铭一听这事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回头让人知道了,我们衙门要被人骂死了。”他嫌弃道。
江芸芸笑说着:“谁能知道,我给她们都立户了,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谁乱嚼舌根子,叫他来找我。”
秦铭没说话了。
谁敢在江芸面前乱说话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江芸这人就是长了一张很好说话的漂亮脸蛋,结果内里心狠手辣得很!!
“那些机子哪里卖啊?要解决这么多人可不容易。”秦铭开始挑毛病,“打多了,回头生意不好,可就亏了。”
“做生意就是要前期投入的。”江芸芸信心满满说道,“我有个朋友……”
秦铭惊了。
“你怎么又有朋友啊。”
不是有一个土大款徐叔了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概是因为我人缘好吧。”
秦铭没说话了。
“你要你的朋友做什么啊?”秦铭问。
“他家做织布,绣花,做衣,一条龙服务的。”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让他借我几个管事来,一条龙服务好啊,上下游都包圆了,还能拉动内需。”
“什么内不内,外不外的,奇奇怪怪的。”秦铭嘟囔着,“那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马上。”江芸芸笑说着,“我前几日已经收到他的来信了,人应该也在路上了。”
“你这朋友可真多啊。”秦铭酸不拉几说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我们来商量一下具体做什么生意吧,衙门众人还靠着这些发月俸吃饭呢。”
等两人研究到中午时,确定了几个大致的范围,只看到阿来兴冲冲跑过来:“水车,水车落成了!!快去看看啊!”
江芸芸和秦铭对视一眼,也跟着激动起来:“走。”
水车!
兰州的水车!
江芸芸走访半月,和各大工匠都问了一遍,甚至还找到几个地理学的好的老农,又找了几个手艺巧的人,特意根据兰州地形设计出来的水车!
“你这水车这么奇怪,到时候要是不能用怎么办?”秦铭忍不住又开始丧气问道。
江芸芸笃定又认真地说道:“才不会,肯定行。”
“虽然我也觉得奇怪,但江同知弄得肯定行!”阿来摸了摸脑袋,“就是确实有点奇怪。”
“有吗?!”江芸芸不解,“长得不是又高又大又圆嘛,多规矩的水车啊。”
“有啊!”秦铭和阿来异口同声说着。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才不听!
——我的水车!最棒了!
第三百四十章
兰州这个地方因为水面和陆地的高低差, 就注定是无法使用江南水乡的小水车,这样的高度,普通小水车甚至还没他高,水自然也提不上去, 所以江芸芸扩大了水车的直径, 直接做成半径十米的大圆轮, 远远看去, 好似一个庞大的车轱辘在缓缓转动。
百姓站在黄河岸边,兴奋地交头接耳,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这个车轱辘, 用力拍了拍。
“这个使用榆木做的吧?打磨得真好,很光滑,刷了桐油, 阻力更小了。”江芸芸满意极了。
工匠笑眯眯点头:“我们兰州有很多木头, 我们对比了榆木、槐木、柳木三种木头, 柳木虽不易变形, 不易断裂, 较难开裂, 而且生长较快,在我们兰州数量多, 但容易被虫蛀。槐木的话,若是在干燥地方容易收缩,也很容易长虫, 只有榆木坚韧耐用、耐腐蚀能力强,还有一定弹性, 而且还有‘榆木梁, 财源旺’的说法, 也很吉利。”
江芸芸连连点头:“不论是什么都可以,完完全全看造价决定,等会回头让人贴出公告,要是砍了一棵,那也要重新种下一棵,不能随意砍伐树木,不然我们兰州的好风景就没有了。”
“这个水车这么大?水流推得动的吗?”阿来也跟着好奇凑过来看着。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原来这个水车的结构倒是和南方水车颇为类似,以车轴中心为起点向周围搭出一根根细木条,木条的尾巴上则装有刮板,刮板间装有一个长筒似的水斗,只要水流推动水车,那些水斗上就会装满水,然后缓缓下降时,最后倒入田中。
“江同知给我们找了很多水车的样式,我们这里主要参考了筒车,也就是南方放大版的水转翻车,确实,如果水车重量增大了,往那水流的要求也很高,所以要推动这么大的家伙,就要增大河流的冲击力。”
那工匠笑着比划出两根手指:“我们做了两个调整。”
“大家看这个水车内轨,其实水车本身不会动,只是做了一个支架,里面的套了一个小圈,减轻了重量,又在上面横空架安装了木槽,只要水流推动刮板,内部的那个圈就会开始转动,水斗舀满河水后自己上升,升到上方正中时,斗口就会翻转向下,将水倾入木槽,由木槽导入水渠,再由水渠引入田间的那根滴灌竹子里,省水又省力。”
秦铭等人努力探头去看,果然在里面看到还有一个大小圈。
“万一卡住了怎么办?”他问道。
“这两个大小轮子是所有步骤里最仔细的,打磨得格外光滑,还涂上了两层桐油,外面还打了一层蜡。”工匠说。
“那造价高了。”秦铭看了一眼江芸芸说道,“桐油和蜡可不便宜。”
“确实有一些。”江芸芸想了想,“但我想着有需求就会有生意,一旦铺开建设水车,这两样东西就会降下来。”
“桐树可以种植,我们兰州山不少,正好可以解决一批就业,蜡的话,我们可以从南方商人买卖白蜡虫,收益其实和养蚕差不多,或者从蜂巢中提取蜂蜡,蜂蜜也能买卖。”江芸芸谨慎说道,“其实有石油就好了,那可真是好东西。”
“都去做这些繁殖,养殖的事情,回头种地谁种。”秦铭打击道,“我们还是要种地为主,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可这两样是为了保证粮食水源。”江芸芸叹气,“还是人不多,人口很重要啊。”
秦铭也没说话了。
“那第二个创新呢?”阿来又问道,“那内部的那一圈看上去也不小啊。”
“这个水车的上游我们筑了一个扇形坝,因为大口进小口出,河水的走向会变得急促有冲劲,这样那条水流就可以冲向水车,增大冲击力,而且我们还深掘了水车巷,底部还嵌上硬石,这样也会形成一个小型落差,两者相加,水流就变大了,完全可以带动水车的运行。”工匠解释着。
阿来似懂非懂,站在河边张望着。
“听上去若是碰上早涝,是不是就不行了,只有水位持平时才能,倒挽河水灌田。”有老道的老农仔细一听发现了不对劲,挑剔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修建,每年甚至还需修补,费钱费工的事情,却只能在平日里工作,最需要的旱涝反而不行。”
工匠一听,没话说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很难在旱涝时期保证农作物。”江芸芸和气说道,“现在兰州城内的几条水渠,包括目前正在修整的溥惠渠,可灌溉南、东、北、西园四十馀顷,大致分布在城南、东及西南、西北的地方,可难道西川的崔家崖坝、东川的教场后坝等等其他地方就不需要水了吗?这些都要水车来引水提灌。”
“那灾年怎么办?”有人质疑。
“还未安然度过平安年份,就操心灾年的事情,步子也太大了。”江芸芸平静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有些失望。
“那这个水车有什么用啊。”有人抱怨着,“我还要花钱,我自己不会挑水嘛。”
“对啊,瞧着要花不少钱呢,有这钱攒着有什么不好。”
“看吧,我就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秦铭在她耳边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了笑,既没有生气也不没有遗憾,只是随口说道:“挑水也不是需要人,你一个人还能全包圆不成,省下这个功夫,去做其他的不好嘛。”
“说得好听,哪来的钱啊。”有人嘟囔着。
“哎,爱弄不弄,这水车我瞧着极好。”徐叔挤了进来,不高兴说道,“是我请求江同知弄的,我这地这么多亩,挑水不要雇人啊,我现在花这点钱办这事,后面可是节省了不少劳力。”
他颇为喜气洋洋地摸着水车,兴冲冲说道:“很好很好,我一口气买了五十亩呢,顶格买的,只要两个水车就能灌溉上了,到时候只要请两三个人打理就很好了。”
他是商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敏锐得很。
他不懂什么解放劳动力才能解放生产力,但清楚的知道只要有了这个水车,他的成本就下去了,虽然前期花了钱,但后期的长尾效应那肯定是很高的,光是雇佣人挑水就是省了一笔大钱。
——好东西!
“那我另外一个水车就有劳你了。”徐叔激动说道,“赶紧开工吧,别耽误地里的时间,回头我们这边也轻松了。”
“行。”工匠见有活干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芸芸这辆水车一开始没土地购置,是徐叔主动说就造他田里,好坏都行,第一轮的水车钱,他和衙门各出一半,要是好的,后面的水车他自己出。
“还是你朋友给你面子。”秦铭又开始酸了。
江芸芸笑:“我这东西真不错,水车配上滴灌,再加上我的农时册,农业变革第一步好吧。”
秦铭不敢苟同。
江芸芸只好叹气。
“确实很不错。”寇兴匆匆来了,看着巨大的水车,也笑说着,“省时省力,要是成本再低点就好了。”
“有了外部驱动,内部就会自我循环,降下价格是迟早的事情。”江芸芸说。
“你总是想得远。”寇兴捏着胡子点头,“那就开水吧,让我们也看看。”
江芸芸点了点头。
“得嘞。”工匠转身大声地用方言吆喝着,“放水!”
不远处的小工就立马把坝口的石头挪开,只听到一阵奔腾的水声,随后水车上一个个水斗就开始动了起来,吱呀吱呀声瞬间在众人耳边响起,上方的水槽也很快就有了水流声,随后缓缓落入水渠中,最后通过田里的竹管,最后缓缓渗透到地里,既不汹涌,也不细弱,平静又安宁。
寇兴露出笑来:“好,秋收大吉!”
“秋收大吉!”江芸芸跟着说道。
众人一听也跟着喊了一声。
初夏日光明亮,水流飞溅时水光四射,在日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泽。
得了河水滋润的作物也好似精神起来,绿得发亮。
—— ——
“就是万一没人学去,那你就白费功夫了。”秦铭回去的路上还是喋喋不休这事。
江芸芸一点也没有被他影响,反而信誓旦旦说道:“不会的,这是个好东西,百姓就是有些顾虑,他们本就没什么试错的机会,所以犹豫质疑很正常的,回头看到东西好,肯定就学上了,不用挑水的时间,回头能干别的事情补贴家用,算下来肯定是划算的。”
秦铭看了他一眼:“他们刚才这么下你面子,你还替他们说话。”
江芸芸叹气:“没有下我面子,对一件新兴事物有意见是好事,太过麻木顺从,我反而怕他们吃亏了,现在就挺好的。”
秦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阿来也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
和他共事过的人都会知道,江芸对不同的人是有不同态度的,对于官僚权贵,瞧着是笑眯眯的,但态度强硬,很少有回旋的余地,往往退了一步后面就代表后面要连进几步,但对百姓,却又是真的温和许多。
他们凶,是因为想要让人不欺负他们。
他们蠢,是因为他们没读过书,就是凭经验过日子。
他们不配合,那是工作宣传不到位。
他们甚至当场呛你,那也是谨慎的表现。
寇兴回头看了江芸芸一眼,好一会儿才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那水稻长得极好,要不要一起看看。”
面对知府的热情邀请,江芸芸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我要去看看选娘那边的情况了。”
寇兴哦了一声,走了几步,突然又说道:“我那水稻苗长得极好,那水养得也很不错。”
“咳咳,这样啊。”秦铭自然不会驳了上司的面子,连忙说道,“那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江芸芸薅过来。
江芸芸见躲不过去了,顺手把阿来也薅过来。
寇兴满意笑了,脚步也轻快了几分,带着一行人朝着后院走去。
自从开始种水稻,寇兴一心扑在自家后院的水稻田里,从水稻开始发芽就热情邀请很多人来看过,其中江芸芸是被抓来最多次观摩水稻生长的。
“这水稻长得真好啊。”阿来第一次来,极为兴奋说道,“而且现在就长这么高了吗?好快啊。”
“种子好呢。”寇兴开始施肥,肥料是他按照农事书上自己配比的肥,倒不是屎尿臭屁啥的,是鱼骨头研磨成粉,又加了一点豆粉,草木灰之类的。
江芸芸绕着走了一圈,最后蹲下来摸了摸水质:“得要注意灌排水了,马上就要行形成幼穗了,等到抽穗开花时,这水多少,如何浇灌,如何排水都很重要的。”
“已经在做你说的滴灌了。”寇兴说道,“你那想法真不错。”
“是小春想的!”江芸芸得意一笑,“厉害吧。”
“哇,好厉害。”阿来捧场说道。
“可不是,回头连带着水车的事情,我要写文刻碑,让世人看看我们的厉害。”江芸芸小手一挥,大气说道。
“你可真爱写啊。”秦铭感慨来一句。
江芸是个做什么事情都要写篇文章要不就是昭告百姓,要不就是留文歌颂。
更可恶的是,明明这事是她强压着别人干活,但回头就开始大肆褒奖别人,夸他有远见,有仁心,真是一等一的官吏/乡绅/富户/道士和尚等等,又因着文笔极好,措辞简单,再加上这个腥风血雨的体质,所以传唱度一向极高。
最可怕的是,她会刻碑放在衙门公告栏的位置,供所有过路人欣赏,回头这事还能被传到其他地方去。
“好事情嘛,肯定要记下来,供世人瞻仰的。”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秦铭打了一个哆嗦。
——这样把人架起来可不是好事。
“哎,你知道知府要致仕了吗?”秦铭突然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摇头:“不知道。”
“哼,骗人,是不是要给你腾位置啊。”秦铭神秘兮兮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不要胡说,也和我没关系的,而且寇知府的事情也没个准信,这个说不好的,回头被人听见了,要生是非的。”
秦铭盯着江芸看了一会儿,随后站直身子,随口说道:“我就是听说的,没别的意思,不过知府在这里也呆了快八年了,往上走没有人,往下走是不能了,回头再加一级,平平安安致仕就很好了。”
江芸芸不说话了,只是大眼珠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门了。
秦铭看着她的背影,也不说话了。
——他寇兴上不去,他秦铭自然也不认识什么人。
——知府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一个位置。
阿来站在背后看着两位佐官出神,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想了想也跟着出门了。
江芸芸这会先去徐选那边看着水渠建设如何。
“别看水流少,但是日夜不停浇灌也很好,而且滴灌也很好,省水。”徐选笑得见眉不见眼,开心极了。
江芸芸跟着走了一圈,满意点头:“那就好,有事情你就找我,我想着试一试这里能不能种两季度的稻,这一次稻收割之后,到时候提早种地一波,试验一下。”
徐选点头:“本也有这个打算,到时候要是能发芽,这事就成一半了。”
江渝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碎碎念着:“你今天有空吗,你可以去看看我种的地,去看看嘛,我种的可好了。”
“我也帮忙了。”今日沐休的江漾也跟着说道。
“可好了。”小春笃定极了。
江芸芸只好被人推着去看了江渝种的那块地。
“怎么样?”江渝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着有点淅淅沥沥的苗,江芸芸只好含糊说道:“还行,种地辛苦,你也是第一次。”
江渝叹气,和小春一本正经说道:“看来是种的不好了。”
“还行吧。”小春倒是满意,“不是都种上了嘛。”
江芸芸很早就发现,小春是一个喜欢摸鱼,自娱自乐,只求一个差不多的小姑娘。
江芸芸看着两个小姑娘一来一回的对话,忍不住直笑。
“哎,小春,你叫什么名字啊。”江芸芸临走之前问道。
小春眨了眨眼:“小春啊,我就叫小春啊。”
“你家里人姓什么啊?”江芸芸只好换个方式问道。
小春摇头:“不记得了。”
“那跟我姓江啊。”江渝开心说道,“那你叫江春?哎,不好听,我们名字多带水,你自己取个名字吧。”
小春指了指自己,犹豫说道:“可我读书不好。”
“哎,我就知道,平日里叫你读书,你就磨磨唧唧,就知道睡觉。”江渝只好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取一个浩行不行。”
小春啊了一声,下意识去看江渝。
“江浩嘛。”江渝一本正经地摸了摸下巴,“浩,浩流也,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家门口就有一条很大的河吗!很合适你呢!”
小春这才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行,那就江浩了,回扬州后给你去改个名字,之前改籍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取名字,现在改名字也怪麻烦的。”江芸芸无奈摇头。
小春只是露出傻傻的笑来。
一侧的江漾欲言又止,但看着三人自说自话的样子,也跟着不说话了。
反正挂在她们自己家黄鳞册上,和她也没关系。
——但会不会太随意了点!!
江漾爬上马车的时候,看着小春笑容满意的脸忍不住想着。
—— ——
一日过得飞快,林徽让郭俊带队来了兰州,还带了不少管事,还有几家新研究出来的机杼,队伍庞大地入了兰州城。
郭俊考上一个童生后怎么也考不上秀才了,林徽就开口说不如让人出来走万里路,免得读书读坏了。
“长这么大了!”江芸芸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人,惊讶说道,“你爹打不动你了吧。”
郭俊其实和江芸差不多岁数,小时候还是有几分在扬州的交情,现在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不过现在一听到江芸这话,立马露出笑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
郭俊咧嘴一笑:“还行,江同知离开扬州那一年,爹就追不上我了。”
江芸芸大笑。
郭俊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叙了叙旧,说了几句熟人的情况。
“周夫人现在生意做的可以好了,在扬州城内可有威名了,对了,那一马车的东西都是周夫人让我带给您的。”
“我家公子,嗐,就这个老样子啊,他喜欢读书,笔墨纸砚的行当都开了开,托江同知的福,生意还行。”
“你老师的宅子都有人好好打扫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
“都好,大家都很好呢。”
郭俊跟着他爹历练了好几年,接人待物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加上读了几年书,斯斯文文的,秦铭在一处冷眼看着,也颇为满意。
——还别说,江芸的朋友都还真不错啊。
随着林家的入场,那些纺织绣花很快就步入正轨。
七月中旬棉花收割的时候,最后一批大院女人也都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了。
江芸芸看着里面坐满了人,满意笑了笑,对着秦铭得意说道:“还不错吧。”
“回头卖不出去看你怎么办?”秦铭果不其然又开始泼冷水。
“我都和商人们说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我的棉花,也很棒的!”
秦铭受不了地摇了摇头:“不和你说话了,你这人忒狂了,马上就要夏税了,先做好准备吧,你之前说的那个银子和粮食各半征收再好好合计合计,可别出错了,还有最近好多蒙古人想要加入大明籍了,你说这可怎么办,都收了嘛?会不会太不安全。”
江芸芸点头,跟着她离开了。
“哎,那我们以后真的可以过自己日子了?”等人走远了,原本安静的纺织坊立马热闹起来,不停有人交头接耳问道。
“行的吧,那些跟着谈娘子学医的,之前还救了几个妇人呢,回来还跟我们炫耀了,你不记得了,那些开店的都开始攒钱了。”有人信心满满,“我也要赶紧攒钱呢,回头给自己也买几亩地伴身,以后也有个依靠。”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秋风渐起,夏税开始征收了。
衙门忙得脚不沾地,寇兴自己的粮食种的不错,整个工作状态热情洋溢,秦铭得了一些消息,也干活干得格外积极。
今年有蒙古人愿意给明朝纳税!!
天大的好事啊!
绝佳的功绩啊!
衙门各个都能想到折子递上去后又是如此受表扬了。
之前商改大家可都是得到钱了,实打实的好处。
只有倒霉的江芸芸病倒了!!
“哎呦,我就说是之前忙着对册子,不好好休息,再年轻的人也经不起这样耗啊。”秦铭连忙把人抬回家,对着乐山碎碎念着,“好好补补,真是的,这么忙的时候,给我们添麻烦。”
乐山也连忙把张道长叫回家。
“不行,选娘说第二季的水稻又出芽的,我得去看看。”江芸芸坚持说道。
“看屁啊,你看一下水稻又不会开花。”张道长气急,摸着脉搏,眉心紧皱,“太累了,你这个脉搏,我这几日跟着谈大夫好好学了……”
“行不行,谈大夫是给妇人看的,不行我换个人来。”谢来嘟囔着。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出声反驳。
“哎,没事的,一病通百病通。”江渝出来和稀泥,“哎,怎么样了。”
“好好休息吧。”张道长开始提笔写药方。
“香附、郁金、延胡索,这不是都是活血化瘀的嘛?怎么不给他开个补身子的。”谢来探脑袋问道。
张道长震惊:“你还会看药方?”
谢来冷笑一声:“我,锦衣卫,懂!”
张道长立马盖住药方,骂骂咧咧道:“想偷师是不是,滚滚滚,要交钱的。”
谢来气笑了。
“哎,别在我这里吵架。”江芸芸挥手把人赶走了。
“对对对,不要打扰他休息了。”江渝紧张得把人都赶走了,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等人走光了,张道长才低声说道:“之前医治的那些姑娘,有一个人一直没来月事,但打过两次孩子。”
江芸芸原本半阖着的眼睛睁开了。
“谈大夫说极有可能是少见的暗经,她之前也遇到过一次。”张道长一边写一边说,“不碍事的,你别慌。”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我都忘记这事了。”
张道长顿笔,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哎了一声:“哎,那我不慌了,我就怕你在我手里出事,那我可是千古罪人了,但你这个身子确实要好好休息了,长年累月这么拼,不长寿啊。”
江芸芸又笑:“你之前不是给我算了一大堆,就说我不长寿嘛。”
张道长没说话了,他不仅没说话,还悄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无量天尊,小道胡言乱语,呸呸呸,今后大吉大利,天官赐福。”
江芸芸休息了两天就准备去选娘那里。
大家劝阻的时候,阿来匆匆跑过来说道:“知府说代您去,您好好休息。”
江芸芸吃惊:“寇知府怎么知道此事的。”
阿来笑了笑:“我就是来跑腿的,您安心休息吧。”
江芸芸只好躺了回摇椅上,甚至主动拉好被子:“行吧。”
阿来看着他笑,低声说道:“江同知,认识你真好啊。”
江芸芸也跟着笑:“我也是。”
阿来留了一个小包裹放在桌子上,局促说道:“这是我和我弟弟给您的礼品,都是小东西,您别介意。”
“哎,拿走拿走!”江芸芸连连挥手,“我不要的,你不是还要买地嘛,花这钱做什么,快拿走。”
阿来却已经呼啦啦跑走了。
乐山出来,打开小包裹一看,惊讶说道:“好大的人参啊!”
江芸芸一个咕噜爬了起来,盯着乐山手里手掌大的人参瞪大眼睛:“我这算收受贿赂了吧。”
“那就放着,等你回去了再送回去。”乐山想了想说道,“这几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躺了回去:“阿来这么有钱吗?看不出来啊。”
“别是自己挖的,听说大小松山那边有很多人参的。”乐山随口说道,“不过那太危险了,现在都是蒙古人占着的。”
“回头你帮我盯着点衙门,我看看知府什么时候回来,我得去问问情况,不然我睡不着。”江芸芸吃了药昏昏欲睡,睡前还不忘叮嘱着。
乐山叹气:“知道了!生病了还想东想西的,起秋风了,快盖好被子,不要踢被子!!”
江芸芸翻了个身,只当没听见。
不过江芸芸没等来一个好消息,只等来一个噩耗。
“不好啦!蒙古人屠村了!!!”
夕阳西下时,江芸芸被这样的惊嚎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