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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这份折子先是给了太子朱厚照看。

    朱厚照一看, 神色顿时诡异起来,悄悄去看江芸芸。

    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飞快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怎么了?”李东阳心中咯噔一声。

    朱厚照没说话了, 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首辅刘健,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刘健一看, 神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头雾水,眼珠子一转, 愣是不敢动。

    李东阳迫不及待接了过来, 盯紧一看,随后紧跟着露出震惊之色。

    绕是镇定如江芸芸,脑袋也忍不住朝着谢迁方向挪了过去。

    谢迁看着伸过来的小脑袋也不计较, 毕竟他心里也实在太好奇了, 他迫不及待打开一看, 看到某处时, 突然一脸诡异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大惊失色:“没……不知道啊。”

    司礼监那边也早早跟着好奇死了, 但一个个也要面子, 愣是巍然不动,只当不再在意, 但是等小黄门把信件递过来,三个脑袋直接顾不得体面,一起凑了过去。

    随后齐齐露出震惊, 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确实是一份锦衣卫的急信。

    信里的内容也很正常,说的是锦衣卫这一个月在南昌的种种发现, 包括但不限于南昌各级官员的腐败贪污的事情, 宁王收买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太监, 不计其数,就连御史和镇守太监也都被他收买了。

    这事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广泛交友,结交了很多江湖人士,文人墨士,好吃好喝供养着。

    第三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府承包了两座山,山上的百姓不事生产,脾气暴躁,不似寻常百姓,这事是宁王妃大义灭亲举报的。

    本来这事就到此为止,偏牟斌在最后还写了一段,好巧不巧有点和江芸芸扯上关系。

    ——宁王似对江秘书过分关注,自言掌握了他的秘密,时时人前咒骂于他,但有一间密室挂满了江秘书的画像,人后日夜留恋,不容他们踏入。

    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宁王喜欢你啊。”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他干嘛喜欢你啊。”

    江芸芸听得冷汗淋漓,嘴角微动,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跪下表示三连拒绝:“不清楚,不认识,实在无辜。”

    “听闻江秘书年轻时在白鹿洞书院和宁王一起求学。”萧敬缓和气氛,“说不定是宁王一直念念不忘呢。”

    朱厚照板着脸没说话:“我就说这个宁王看上去格外讨厌,真该把他杀了。”

    殿内没有一人接话。

    “听说宁王妃至今都没有孕育子嗣,难道是夫妻感情不好,不然怎么还亲自和锦衣卫告上状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李荣转移话题,“不知此事是否查清了。”

    内阁三位阁老对视一眼,刘健说道:“此事还是等着锦衣卫的密报,只是就这份信而言,宁王收买官员太监,结交人心,甚至豢养兵卒,似乎有,不臣之心。”

    朱厚照皱眉,最后断言;“我就说他会造反吧,应该先一步把他杀了。”

    刘健婉言劝道:“如今还是以陛下龙体为重,但是那些被收买的官员太监可以先一步处置。”

    朱厚照点头,一眼看道江芸芸还跪着,不解说道:“你跪着做什么?都是宁王的问题,和你没关系的。”

    他顿了顿,最后甚至还安慰了一下。

    江芸芸只能露出比苦还难看的笑来。

    他安慰完江芸芸这才重新回答刘健的话:“那就把这些官员太监都抓起来。”

    “如此有些太过打草惊蛇了。”刘健随后话锋一转,“吏部外察刚过,随意调动容易让人多想,若是能悄无声息地调换下这些背主之人换上些许,又能稳住局面,又能敲山震虎,才是上上之策。”

    朱厚照一听很有道理,再一想,拍手说道:“那就让司礼监先把太监们调回来,换一批人过去。”

    刘健立刻夸道:“殿下英明。”

    萧敬眉心微动,神色微微阴沉,看向第一位坐着的司礼监提督李荣。

    李荣是司礼监提督,秩在监官之上,乃是这个第一署的第一人,常年于宫内居住,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各有库贮之,通常选老成勤敏者掌其锁钥,非陛下信任看重之人不能胜任。

    李荣笑着点头:“我司礼监出了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狗东西,自然是要召回来,直接乱棍打死,也好告诫那些在外办差的人,做好本分之事,只是……”

    他其实是司礼监几人中最年轻的,说话慢条斯理,面容清瘦,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只是那双眼睛却又很少带着笑意。

    “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一脸无奈,叹气说道,“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官员自己有了私心,既想要钱,有想要清名,若是如此还不处理,只怕更会耽误南昌的百姓,需知我们太监能做多少事情,这些官员能做多少事情,只怕他们的危害要比我们大才是。”

    李荣在内廷伺候得多,人前很少出面,江芸芸见他的次数也不太多,这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说话水平。

    短短一句话,把这件事情的重点从太监背主直接翻转到官员亵渎,祸害百姓上面,甚至还直接让严重程度上了一个台阶。

    刘健被驳了面子,脸色立刻不好看。

    李荣坐在他的对面,身上依旧轻描淡写地煽风点火:“刘阁老处理政务多年,最有爱民之心,应该深有感触才是。”

    朱厚照察觉到气氛地诡异,有些坐立不安,最后忍不住瞧瞧去看江芸。

    却见江芸芸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东阳见状出声缓和气氛:“官员自然要惩戒,只是前脚召回太监,后脚也跟着把官员们叫回来,架势必定不小,如今我们需要做的是平稳度过今年。”

    萧敬闻言也跟着说道:“那些个太监能做什么,要说起来还是官员们比较更需要替换,才能保全百姓安稳度过今年。”

    李东阳被怼得无话可说。

    谢迁速来口才极好,脑子转的也快,关键时刻,连忙出声:“凡各省各镇无不有镇守太监,据牟指挥所言,南昌的镇守太监也和宁王来往密切,镇守太监奉派负责监督防地军事,军权一事才是最重之重。”

    李荣冷淡说道:“宁王是藩王,镇守太监和他有往来很是正常,陛下爱护藩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肯定是不能下了藩王的面子。”

    “就像李提督说的,做太监的可不能既想要这个主子,又想着那个主子的才是。”谢迁微微一笑。

    李荣脸色难看起来。

    朱厚照看了好几次江芸芸,却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又觉得耳朵两侧都是嗡嗡声,听得他脑袋都大了。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在甩锅,都想着把这事的主要责任甩到别人身上,只要谁的人回来的多,回来的早,那就是罪大恶极,大逆不道的人。

    ——明明都不是好东西。

    朱厚照不高兴地板着脸:“那索性都不召回来,等宁王造反,回头我亲自带兵把他打死算了。”

    此话一处,屋内所有人都跟着下跪,江芸芸慢了半拍,结果被朱厚照抓了个正着:“江芸,你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被领导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锦衣卫一没证据,二没人手,我们远在京城难以支援,我们若是只召回一两人于此事毫无意义,若是多召回几人,宁王定会有所察觉。”

    “那就什么都不做。”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看他就是该死,爹说得对,这人是个祸害,偏你们不让我把他除了。”

    江芸芸柔声说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南昌到现在依旧不成气候,何来殿下稳坐钓鱼台,却开始喊打喊杀的,听闻南昌的那位知府就是刚正不阿,想来南昌境内还有许多这样的人。”

    “正是。”李东阳连忙说道,“如今只需等着宁王落出马脚,我们才有了道义上的威名。”

    朱厚照古古怪怪打量着江芸芸,竟还真的被安抚下来,哼唧说道:“那行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你们把这个名单里权职最高的人都召回来,孤不管你们用什么理由,这么重要的位置,孤不能留下这些蛇鼠两端的人。”

    众人闻言,齐齐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朱厚照挥手让他们离开。

    “陛下对江秘书实在看重。”司礼监的几人走在阴影下,为首的李荣眉眼低垂,淡淡说道。

    “毕竟也算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萧敬说道,“难免有些情分在。”

    “情分?”原先一直没出声的戴义阴阳怪气说道,“说起来老萧你和江秘书关系还不错啊,听说最近刚收了一个内阁出来的干儿子。”

    “算什么内阁出来的。”萧敬笑说着,“不过是一个看大门,我瞧着机灵,读书也不错,对内阁也熟悉,我们司礼监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嘛。”

    “听说前几日还走错大门了,瞧着是有点认不清东南西北的。”戴义讥笑着。

    萧敬还是跟着笑,只当没听出他的讽刺:“已经狠狠责罚了,也让人带着认路了,不会再走错的。”

    “有时间在这里斗嘴,还是想想陈宽的事情你们如何交代。”李荣笼着袖子,淡淡说道。

    “陛下提上来的人,现在却开始吃里扒外,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都是应该的,奈何现在陛下无法处置这样的畜生,太子殿下对我们司礼监也不熟悉,若是让他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且又和宁王有关,我们这些人的老脸丢尽不说,也不用活了,都齐齐洗干净脖子上吊算了。”

    萧敬也跟着担忧说道:“这么关也是个问题,不若造个借口病故……”

    李荣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眼看就要到司礼监了,点了点头:“上上下下清理干净点,别闹出动静,打扰了陛下和殿下。”

    “是。”萧敬和戴义齐齐应下。

    内阁

    李东阳板着脸问着江芸芸:“你和宁王到底有什么交集?”

    “没有交集啊,以前读书我都没空搭理他,我早上读书,下午练习骑射,晚上还要和同窗处好关系,照顾幺儿,真的很忙的。”江芸芸蔫哒哒说道,“顶多就是以前和他打过一架,把他脑袋打破了,但他也把我挠了啊。”

    谢迁震惊:“你也会打架!”

    实在是江芸长了一张斯斯文文的乖巧小脸,虽然牙尖嘴利的,但平日里生气都很少,实在想象不出和人打架的事情。

    “这事好想听老师说过。”李东阳咳嗽一声,替人大声解释着,“还惊动知府了是不是,你年纪小,知府还通知老师亲自去领你了。”

    江芸芸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看样子是打出感情了不出!”谢迁语出惊人。

    李东阳震惊,眼睛瞪大。

    一直没说话的刘健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谢迁自觉失言,握拳在嘴角咳嗽,支支吾吾:“这么看来宁王性格古怪,你今后还是不要插手他的事情了。”

    江芸芸臭着脸:“我才不想看到他,烦得很。”

    “注意言辞。”刘健厉声说道,“行了,你最近就专心海贸的事情,其余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江芸芸点头应下。

    “看看这个名单里,有谁要召回的,最好能有个理由。”刘健开始说起正事。

    江芸芸坐回自己的位子,一颗吊着的心在一群人精的审视下终于平安落地,这才发现后背冰冷冷的。

    ——刚才的殿里,她就开始坐立不安,他生怕朱宸濠若是有口出狂言,这不是被蹲在屋顶的锦衣卫听得一清二楚。

    “宁王妃都能找到锦衣卫,告发宁王,那宁王难道一点也没发现……”对面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提出疑问。

    —— ——

    牟斌最近进不去宁王府了。

    宁王府的守卫更加森严了,而且路上总有一些地痞流氓,却也没生事,但那双眼睛跟个老鼠一样尖利,甚至有几个锦衣卫暴露了,不得不离开南昌府。

    “是不是发现了?”锦衣卫不解问道。

    “也不是蠢人,断了和京城的消息,漳州那边也毫无办法,甚至还有几个打好交道的太监官员被京城召回,现在我们的人到处走,难免会有些察觉。”牟斌倒是不着急,冷静说道,“看着他们就是。”

    “算起来也是困兽之斗了,只等新皇登基……”锦衣卫冷笑一声。

    牟斌神色沉静,看了眼楼下警觉的短打男子,淡淡说道:“那就吓吓他,也正好给京城那边请请功,免得新帝忘了我们。”

    江巩匆匆入了府邸,顾不得阻拦,推开偏殿的大门,先是被一屋子的画震惊了,随后也顾不得这些,朝着内屋走去,屋内一片狼藉。

    外面的脚步声明显惊动了屋内睡觉的人。

    帘子内有人影晃动。

    “快滚出去。”江巩站在一侧,直接说道,“我和王爷又要事要说。”

    有女子匆匆忙忙跑了,朱宸濠意兴阑珊坐了起来,不悦质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江巩再也顾不得礼数,声音尖利:“我们放在城内的人全都死了!”

    “什么!”朱宸濠瞪大眼睛。

    “锦衣卫杀的,一定是锦衣卫杀的!”江巩慌张说道。

    朱宸濠紧张问道:“锦衣卫怎么会发现,他们发现了……他们把这些人杀了,是给我们看的。”

    “只怕不简单。”江巩低声说道,“我们的耳目被一个个砍断,那个镇守太监莫名其妙被调走了,很难不怀疑是想要对我们的动手了。”

    朱宸濠脸色难看:“那我写信给江芸,朱厚照最听她的话了。”

    “只怕她不肯。”江巩不抱期望,“事到如今,要是她肯为我们说几句,也不至于闹成这样,谁不知道朱厚照最听他的话。”

    “江芸自然不会帮我们,但我们捏着这么个秘密,难道一点用也没有?”朱宸濠用力锤了捶被子,“此人实在狡猾,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

    “现在只要我们把此事……”江巩心中一狠。

    朱宸濠神色僵硬:“现在不能泄露她的秘密,如今我大事还未起步,若是她被赐死又该如何。”

    江巩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王爷,随后看向屋子里挂着最大的一幅画,画中之人撑着伞骑着马,漫天是鲜花和帕子,只露出半个身形,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不由咬牙:“我们必须要拿一件大事来压我们的事情,只要拖到皇帝死了,他们必然是顾及不到我们这边,我们就还有机会……”

    朱宸濠避开他的视线,随后咬牙说道:“还有一个办法,若是这个也不成,我们再讨论那件事情。”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陛下的病情不见好转, 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太医院几位主官住在内宫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擅长针灸的沈氏父女沈荧和沈雯也跟着住进内宫,日子也跟着来到了七月。

    夏日炎热, 整个皇宫沉闷着不透气, 内阁更是炎热, 遮蔽炎日的树荫因为多日无雨也跟着蔫哒哒的, 恰逢此时,太子殿下给内阁送去了一车冰, 还有一桶绿豆汤。

    “听说了吗, 吏部说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有御史弹劾当地官员,吏部要调整三地的职位,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的都是好位置啊, 不知道这次都要便宜谁了。”

    “选南直隶我知道, 听说那个曹家的钱数对不上, 都说是送人了, 不然哪里能保全这么多人啊, 浙江的话, 现在清丈要收尾了,这是打算……”那人突然又不说话了, 讪笑着,“大夏天的闹着一出,还真是弄得人火气大啊。”

    “反正轮不上我们, 不过这外察也没多久,怎么又要换人, 还是这么紧要的地方。”

    一群中书舍人围在一起, 端着绿豆碗, 交头接耳,一脸羡慕。

    “谁知道呢,对了,你们知道司礼监最近也闹得厉害。”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神色诡秘地抛出问题。

    别看这些读书人平日里一说起起太监就一脸嫌弃,但只要每逢八卦,脑袋还是忍不住凑过来,一脸好奇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你没发现司礼监少了一位秉笔太监。”那人神秘说道。

    “我们又不经过那边,怎么会知道。”有人嘲笑着,“你要说就说,别给我搞个神秘兮兮的。”

    那人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继续说道:“听说司礼监三位主事联名上折子言:地方行政之多,镇守太监之权益越重,有违太、宗宦官出镇的初心,恳请陛下裁撤一二,给了几个名单,江西广西,湖光两地都在其中。”

    躲在角落里一边摸着小猫,一边喝着绿豆冰沙的江芸芸忍不住抬起头来。

    “司礼监换性子了!”果然,有人震惊,“好端端怎么裁自己的权利。”

    “谁知道,那些太监狡诈得很。”有人嘟囔着,“不会背后还有什么幺蛾子吧。”

    江芸芸悄悄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准备溜走的小猫抱回来,躲在角落里发着呆。

    内阁和司礼监的交锋在陛下还未归去,新帝还未登基,就已经开始了。

    谁都要做给太子殿下看,他们这些旧皇遗物也是一心为国事,不敢耽误片刻的。

    至于这些事情的后续会不会引起波澜,怕他们也是来不及过多考虑了,或者说无法过多考虑了。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低声嘟囔着:“别把人逼急眼了。”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

    毕竟她现在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朱宸濠那个疯子手里握着她这么大的秘密,简直是如鲠在喉,如刀在脖,她稍微动弹一点,就能把人掐死杀死,她现在要求委婉低调处理,何来不是为了自己。

    她把自己的衣服从小猫嘴里掏出来,和无辜的小猫大眼瞪小眼,然后掏出一条小肉干塞进它嘴里:“吃这个,衣服脏死了。”

    那群中书舍人还围在一起说着闲话。

    “不过内阁和司礼监怎么都往江西去啊?好生奇怪。”有人敏锐提出质疑,“之前就听说陛下似乎对江西的一些事情颇为不悦,难道两者有关系?”

    江芸芸看向说话的人,正是顶替沈墨位置的冯志。

    冯志家中有些财富和人脉,所以一考中就留在吏部的司勋司,之前江芸芸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时候也有交集,现在能来到内阁也是耗了不少努力。

    这人做事还算麻利也圆润,比起沈墨磨磨唧唧爱耽误的性子,他算是能力出众的那一批,不过瞧着刘阁老对他有些淡淡的,完全没有对待沈墨的爱恨交织。

    “不是还有其他地方吗?怎么就针对江西了。”有人笑着打圆场,“江西那位置巧,正好都搭得上边而已。”

    冯志冷笑一声:“真是糊涂,你且看看内阁什么时候和司礼监同一步调了,现在这是不是莫名都站在一起了,且都指向江西,我就是觉得江西有问题。”

    众人齐齐看向他。

    冯志得意起来,声音微微提高:“那个出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就是江西人,怎么会这么巧,我瞧着江西要出大事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暗暗点头。

    ——一个有点聪明却又管不住嘴巴的人,怪不得不讨刘健喜欢。

    ——别看沈墨八卦得很,但八卦的对象和时机都是恰到好处的,平日里那张嘴牢得跟粘了胶水一样,任谁来问都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脸懵懂无辜。

    有人讪讪一笑,缓和气氛:“反正都是为民办事,管他外面有什么风浪呢。”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没说话。

    “而且我觉得十有八九和那个宁王……”冯志还想继续开口。

    “哎哎哎,还有一点绿豆汤,还要不要,不要我都喝了。”有人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转移话题,“还怪好喝的,喝完我也要回去了,礼部给的东西还没备好了,现在可不能耽误了。”

    “哎哎,我也是,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了,户部那边也有很多事情,李阁老催我好久了。”

    原本躲阴的人都站了起来,三两成群说着话,很快就散去了。

    冯志尴尬地站在原处。

    “刘阁老对人要求颇为严格,我们还是早些做好手上给的工作,免得又被骂了。”也有厚道人安慰着。

    冯志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散得差不多了,也有人发现悄悄躲在树后的江芸芸,笑着打招呼:“江秘书怎么坐在这里啊?”

    江芸芸故作刚睡醒的样子,慢吞吞睁开眼,摸着膝盖上睡觉的小猫,笑说着:“有些困了,眯了一会儿。”

    “那还是会官署睡吧,也有冰了,还凉快一些。”那人笑说着。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

    冯志的目光恰巧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抄起小猫就溜溜达达跑了。

    ——你说,这猫平日里吃什么了,怪沉的。

    她嘟囔着,最后到了官署也没放小猫走,反而恭恭敬敬摆在自己的折子上,甚至还叠高一侧给它当枕头睡。

    午休结束一进门的刘健就一眼看到被高高捧起来,睡得香甜的小猫,忍不住挑了挑眉。

    江芸芸露齿一笑。

    刘健无奈摇头,重新回了自己的位置。

    “漳州第一批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这边有何打算?”一坐下刘健就开始说起公事。

    江芸芸抬起头来,抽出一叠专门放置漳州折子的其中一本。

    “楠枝这次选的海贸船队,主要以正儿八经做过货运,诚信做生意的商人以及早些年出过海有过经验的船队为主,这些加起来就有一百户。”

    “藩王的船只去了五支,当地人五支,南直隶,广西和琼州等地都有三支名额,这些是大船,可有千斤之重,货量惊人。”

    “剩下跟随他们的小船则是不计其数,如此加起来大船就有一百多支船队,但他们的目标其实各不相同,北上南下都有。”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要看看他们第一次的情况如何,但想来不会差,大头都是熟悉这些事情的人,只要给个机会,自然能锻炼出,但还有个事情却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刘健不解:“何事?”

    “楠枝之前手下培养了一直后勤,都是精挑细选的,男女老少都有。”江芸芸谨慎说道,“但中间也有些问题,比如培养好了一些孤儿,就会被当地的宗族抢走,又或者还有一些精通风浪的妇人,如今正在观测海上情况,现在的情况是……”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漳州宗族势力惊人,如今有钦差,有锦衣卫压制,才能安心做事,只担心楠枝和锦衣卫一走,这些人就会人吞了。”

    刘健随口说道:“那就再换一批来,也是正常,你说的事情,楠枝也上折子说过,这批后勤一共有五十人,都是他自己捡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一些寡妇孤儿老人还有瘸腿瞎眼的,按理本就该好好呆在家里才是,到时候换一批年轻的。”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伸手把小猫拍醒。

    小猫懵懵懂懂起身,看向江芸芸,随后头也不回就骂骂咧咧跑了。

    刘健不解:“怎么了?朝猫撒什么气。”

    “猫都知道被赶走之后还得骂几句呢,我们难道就这么任由这些人爬到朝廷投赏。”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后勤若不握在自己人手里,海贸之事迟早一败涂地,功败垂成再要收复可就难上加难了。”

    刘健脸色大变。

    “一旦这批我们亲自培养的人被换走,上来的人如何能保证对朝廷忠心,对百姓负责,便是做出一本假账本出来,我们也很难再查出,如此就是打着朝廷的名义,喂饱了底下的人。”

    江芸芸的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刘健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

    “你……江、其、归。”刘健咬牙切齿。

    江芸芸无奈一笑:“后勤真的很重要,当年我在琼山县,算账先生都是我亲自选的,后勤人员一定要办事能力好,做人品行好的人担任,也都放在眼皮子底下教了许久才敢放手的,且不允许当地乡绅和海贸相关人插手。”

    “可那些都是老弱病残,要是有个好歹,也很容易被入侵,而且做一件事情你打算撇开乡绅,你确定可能吗?”刘健叹气说道,“也许在你江其归手下是可以的,但后人呢,再再后面的人呢?”

    “但开头不能坏了规矩。”江芸芸想了想,进一步说道,“我是说规矩立在这里,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想办法的,没能力的人只要不坏了规矩,自有后来人愿意走这个规矩。”

    刘健没说话。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人,实在是气盛大胆之人,最后忍不住问道:“若是这个规矩以后是束缚你的呢?”

    江芸芸抿唇:“可我已经被束缚住了。”

    刘健叹气,揉了揉额头:“这是千百年来的运行规矩,你要打破,那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就不能乖乖在这个轨迹上走吗,就算如此,你江其归的未来的名声定然也是名留青史的。”

    江芸芸没说话。

    刘健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向对于男人女人是不无所谓的,但这毕竟是一件大事,黎楠枝被你带的,后勤队伍里一半女人,京城内说的已经很不好听了,如今挨骂的折子和你不相上下,再者那些当地乡绅有权有钱,你如何能阻止。”

    他说完也跟着沉默了,随后低声说道:“自来改革是没有好下场的,江其归,你是在玩火自焚。”

    江芸芸沉默着,低着头,看着堆满案桌前的折子,也跟着喃喃说道:“可我想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刘健看着面前的后辈,宽慰说道。

    江芸芸声音微微提高,认真说道:“我是说,我想为百姓做点什么。”

    “我开海贸自始至终都是为了百姓,我不能让这条线最后被握在乡绅手里,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行。”

    “我也不能让这些好不容易有了一条活命机会的百姓,又回到以前暗无天日的日子。”

    “能做事,能好好做事,用心做事,管他是男是女。”江芸芸直白说道,“我之前在外地任官时,每次下乡种地的时候,怎么不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大着肚子马上就要生了也要下地干活,现在后勤的位置,还有屋檐给人遮风挡雨怎么就又不行了。”

    刘健叹气:“这能一样嘛,海贸可是大事。”

    “种田难道不是更大的事情吗,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在这亩田地上了。”江芸芸反驳着。

    刘健没说话了。

    ——江芸的倔强谁都知道,皇帝来了都扛不住。

    “算了,这事,你先写个你的想法来,回头我们自己会讨论。”刘健只好如此说道。

    江芸芸抿唇。

    “若是他们都不同意,也不怪我们了。”刘健一眼就看穿她的小高兴,先一步说道,“等你以后自己做了我的位置,你就知道了。”

    江芸芸低下头没说话了。

    “行了,做事吧。”刘健察觉到脚步声,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了下来,冯志就捧着东西来了:“这是吏部递上来南直隶浙江江西要罢黜的官员单子。”

    “放下吧。”刘健淡淡说道。

    冯志放下东西却没有走,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故作不解说道:“瞧着冰鉴有些不冷了,可是需要再换一个来,夏日容易火气大。”

    “还不下去。”刘健不耐挥手。

    冯志只好讪讪走了。

    刘健啧了一声。

    江芸芸低着头没出声。

    只有记吃不记打的小猫又溜溜达达跑回来了,尾巴一翘跳回原来的位置,继续趴下睡觉了,还用尾巴把自己蜷缩起来。

    江芸芸悄悄掏出一块小肉干塞了过去,明明已经闭眼的小猫,爪子一按,没吃,继续睡。

    对面的刘健见这幼稚的举动,无奈摇头。

    江芸芸天黑的时候才准备出门回家,眼下整个内阁已经空无一人,新来的守门小太监是个眼睛都不太好的老太监,据说是来养老的,每天都懒洋洋的,见了他们都不热情,现在也躲在屋内睡觉。

    头顶灯笼的蜡烛许是只剩下一小截了,照的夜色格外昏暗,只能看到最近的门槛。

    江芸芸顺手关上门,刚走了几步,就突然被人一把抱住。

    “江秘书,救命啊。”

    江芸芸借着昏暗的夜色一看,惊讶说道:“刘瑾。”

    刘瑾被打得鼻青脸肿,紧紧抱着江芸芸的小腿:“司礼监杀人,司礼监杀人,江秘书救救奴婢。”

    他刚说完,就看到夜色昏暗的甬道上有几人暗暗走了出来。

    一个个拿着棍子的小太监缓缓靠近,夜色朦胧,明暗闪烁间,好似一个个阴森的人偶。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江秘书, 我们司礼监清理内奸呢。”有一个为首的太监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来,上前一步,和气说道,“还请江秘书把这个贼人交换给我们?”

    “什么内奸!”刘瑾死死抱着江芸芸的大腿, 明明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但还是咬牙切齿大骂道, “分明是你们铲除异己, 滥杀无辜。”

    江芸芸响起白日里那些中书舍人闲聊的话,低头说道:“你是陈宽的人?”

    刘瑾装死没说话。

    “就是这个贼人, 胆敢私通外廷, 背叛主子,已经被几位老祖宗千刀万剐了,剩下的这些人也都是祸害, 也该早些处置才是。”为首那人面容阴鸷, 声音轻柔, 尖细的嗓子在空荡的宫廷里回荡。

    “我不是, 我没有, 胡说八道, 都是胡说八道。”刘瑾惊恐万分地大喊着,“救我, 救救我,我没勾结宁王,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谁不知道你可是陈宽的心腹,事到临头还敢推卸责任。”那人冷笑一声, “来人, 拖下去。”

    刘瑾立马死死抱紧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事怎么就被自己撞上了。

    ——她和刘瑾也没什么交情啊。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救我,救救我。”刘瑾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弯下腰,抓着刘瑾的手:“你先别激动,你们也先别上来。”

    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

    为首那人阴沉说道:“江秘书要管我们司礼监的事情。”

    “不想管。”江芸芸一向力气大,没想到刘瑾这次被吓住了,力气更大,愣是扯不开他的手,跟着小猫爪子一样,再用力自己的裤子就要抓破了。

    “但我的裤子,我得管一下。”她嘟囔着。

    ——这要是裤子破了在外走了一圈,这辈子的脸可算是都丢完了。

    “司礼监的事情我不清楚,也管不着,但这个是太子殿下的人。”江芸芸叹气说道,“哎,松手,我裤子真的要破了。”

    刘瑾吓得已经听不见别的话了。

    “我是说,不若把此人交给太子殿下处置。”江芸芸这话是说给那些围着她的小黄门听得,也是说给刘瑾听的。

    “这些小事怎么能惊动太子殿下。”司礼监的太监不甚在意说道。

    “太子殿下面前无小事。”江芸芸说,“刘瑾在殿下面前伺候多年,到底和其他小太监不一样的。”

    刘瑾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大喊着:“是,是是,我要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个小小宦官能见的。”那人厉声呵斥道,“糊涂,还不给我抓下来。”

    刘瑾整个人都扑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甚至听到衣服刺啦的一声,立马大惊失色:“哎哎,别激动,我的裤子!我的裤子!!!”

    司礼监的人一听也不敢动手了。

    这司礼监处理内贼,真要把内阁秘书的衣服弄坏了,回头文官弹劾不说,还会惊动太子殿下,这事可就难办了。

    “找太子殿下吧。”江芸芸揪着裤子,虚弱说道,“我没开玩笑,这事现在看,肯定是小不了,太子殿下回过神来,司礼监如何答复。”

    那个小太监神色阴郁,半晌没说话。

    “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刘瑾现在只能抓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念着。

    “那就请江秘书随我们一同去见太子殿下。”那个小太监低声说道。

    江芸芸三连拒绝:“不合适,不方便,婉拒了哈。”

    “那也是江秘书运气不好,碰上我们司礼监铲除内奸了,偏内奸只认您一人。”那小太监冷笑一声,“这说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放心,我在外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听了,不差这一个了。”

    小太监脸色立刻僵硬着。

    ——应该口气太过不要脸,后面的话一时间说不下去。

    “你去找太子殿下。”江芸芸低头对着浑然吓傻了的刘瑾说道,“殿下愿意保你,那你就活下来。”

    刘瑾怔怔地看着她。

    “你若是对殿下用心,殿下是看得到的。”江芸芸按着他的手腕,终于把他的手的扯开了,也算是勉强保住了岌岌可危的裤子。

    刘瑾一屁股坐在地上,身边的小黄门立马凶神恶煞把他抓了起来。

    “他们若是中途杀了我……”刘瑾猛地回过神来,剧烈挣扎起来。

    “江秘书,江秘书。”他朝着江芸芸艰难伸出手来,“同去,一同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

    “哎呀,闹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一个熟悉的深夜在夜色中响起,随后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正是冯三。

    “殿下不知怎么想起刘瑾了。”冯三远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这人,得先送去太子殿下那边。”

    “真的?”为首的小太监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司礼监的李公公,萧公公和戴公公都已经亲自去见太子殿下了。”冯三冷笑一声,“这边抓着江秘书不放,回头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司礼监已经这么无法无天了,内阁的人都随意欺负。”

    那小太监眼珠子一转。

    “那你怎么在这里?”

    冯三讥笑着:“当然是你家戴公公叫我来通知你,免得一个狠辣,伤了不该伤的人。”

    小太监看着黑暗中的冯三,神色隐晦。

    “我话就带到这里了,愿不愿意是你的事情,只是小心回头戴公公扒了你的屁。”冯三淡淡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和气说道,“夜色了,我送江秘书出宫。”

    他直接夺过一个小黄门的灯笼,快步走了过来:“江秘书,真是耽误您回家休息了,奴婢亲自送您出门。”

    江芸芸点头,也不再看这一群小黄门,转身离开了。

    刘瑾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大哭又大笑起来。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司礼监最近也乱得很。”等走远了,冯三这才低声说道,“老师以后早些回家吧,大晚上真是他们处置人的时候,别冲撞到您。”

    江芸芸点头:“你老娘的身体还好?”

    “好好好。”冯三笑了起来,“多谢江秘书惦记,有了钱请了好点的大夫,真是药到病除,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看着眼前的宫门,低声说道,“别掺和到这些事情上去。”

    冯三大声哎了一声,目送江芸芸离开。

    夜色笼罩着庞大的宫廷,大部分的甬道上连一盏灯都没有,冯三的影子瞬间融入黑暗中,连带着那点灯笼的光也被瞬间吞没,偌大的宫廷里明明生活着无数人,可乍一看,却又空无一人,只有那时不时闪过的灯笼,好似黑暗中蛰伏着巨大的猛兽在不经意间睁开眼,再在你恍惚间瞬间把人吞噬。

    司礼监毫不遮掩的内斗似乎正在预示着这个庞大的帝国正处在风雨交加的时候。

    外廷的文武百官也忙着在此事占据更好的位置,寄希望于新帝登基时能第一眼看到自己。

    ——谁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会发生什么,就像突然好像有了生的希望的刘瑾。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宫门,就听到两个人熟悉的斗嘴声。

    “是不是回家了啊,还是回家等吧。”

    “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呢,怎么还没出来。”

    “说不定不走这条路呢。”

    “内阁出来最近就是这条路。”

    “我们来也不早了,说不定早走了。”

    “我就跟你说别磨磨叽叽出门了,你还非要去打酒,出家人是不是太爱喝酒了。”

    “不是说好补办生辰嘛,出家人买酒吃肉不是很正常嘛,怎么还怪我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过来:“给我补办生辰喊的这么大声做什么。”

    正在吵架的顾仕隆和张道长立刻扭头看了过来。

    “他骂我。”两人齐齐互指对方开始告状。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人手拎两壶酒,一人则是好几只烤鸭烤鸡,立刻笑了起来:“都买自己买吃的,合着给你们过生日啊。”

    顾仕隆和张道长嘻嘻一笑。

    “今天怎么下值这么迟。”顾仕隆抱怨着,“差点以为没接到人,问了好几遍侍卫的。”

    “有些事情耽误了。”江芸芸笑说着,“怎么想到突然来接我。”

    “就是想来接你。”顾仕隆抱着手里的吃食,大声炫耀着,“我还买了很多卤菜,都是你爱吃的,乐山已经拿回去了,就等着你回来了。”

    “这个酒就是张大娘子家的绍兴酒,可好喝了。”张道长不甘示弱说道,“我排了好久的队伍才买到的。”

    “忒耽误事。”顾仕隆嘲笑着,“差点误了接人的时间。”

    张道长不高兴地嘀嘀咕咕着,有点不服气,但又窝窝囊囊地没法反驳。

    “不耽误人,这不是正好接到我了嘛。”江芸芸安慰着,“人也接到了,事情也办好了,想买的也买了,多美好的一天啊。”

    三人回了家,乐山早已备好吃食,见人回来连忙说道:“快洗手去,饭菜都要冷了。”

    张道长和顾仕隆又开始抓着乐山互相举报对面的人太过烦人,小白马和小毛驴也跟着相互叫唤着,小院里一时间热闹极了。

    屋顶上睡觉的小猫被吵得用爪子捂住耳朵。

    “回头邻居又要投诉我们了。”江芸芸换了身衣服出来,“又要赔钱,我可没钱,你们自己掏腰包去。”

    两个穷光蛋齐齐闭嘴。

    一顿饭吃到蜡烛都少了一截,江芸芸没喝酒,张道长和顾仕隆把两坛酒喝个精光,七歪八倒得抱在一起,嘴里也不知在胡说八道什么。

    乐山也难得高兴的喝了几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江芸芸:“我弟媳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想要公子给起个名字。”

    “行啊。”江芸芸捧着茶盏笑说着,“那我得要好好想想了。”

    “我弟弟说他特别感谢您当年没不要我们,还说等您以后生孩子了,他的小孩也跟着您小孩。”

    江芸芸笑着摇头:“他小孩有自己的路。”

    “您当年在山西送我们的和合二仙,我弟弟说大喜的日子挂起来了,又怕弄坏了,还套了一层布,他说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的东西。”

    江芸芸笑得厉害:“喜欢就好,挂起来也热闹,就等着你回家呢。”

    “不想回家,我想一直跟着公子。”乐山突然哭了,“爹娘死了以后,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不会的,一直往前看,会好的。”江芸芸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

    乐山情绪来得快,走的也快,冷不丁又说道:“我弟弟还说夫人很想您,我们要不要把夫人接过来住啊。”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等今年过了先吧。”

    “我弟弟还说……”

    江芸芸失笑:“你都醉了,快去休息吧。”

    “我没醉!”乐山笃定说道。

    “行,酒量也太差了,醉大发了。”江芸芸哭笑不得,只好自己站起来收拾碗筷。

    乐山已经开始拉着张道士说他弟弟的事情了。

    张道长也开始拉着他说他师父的事情。

    被忽略的顾仕隆非要挤进去,也要说江芸的事情。

    三个醉鬼嘀嘀咕咕着,驴唇不对马嘴,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别人再说什么。

    等她好不容易把三个人拖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最后准备熄了厨房的灯笼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车轱辘声,随后声音停在家门口。

    江芸芸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原本还带着微微亮光的院子顿时暗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门被人紧急拍响,在深夜中尤为刺耳。

    江芸芸叹气,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开门了。

    “江芸。”一个人紧紧握紧她的手臂,哽咽说道,“救救长生和我娘。”

    “江湛。”江芸芸没想到来人,最后看向站在马车边的人,吃惊问道,“月荣你怎么在这里?”

    顾桐仁移开视线,低声说道:“路上遇见了。”

    “怎么了?”背后传来顾仕隆警觉的声音。

    “没事,有人来访。”江芸芸安抚道,“你回去休息吧。”

    顾仕隆一眼就看到了江湛和江蕴,不安说道:“她们怎么来了?”

    “还是先进去说吧。”顾桐仁连忙说道。

    江芸芸只好让他们先进来。

    “我去倒杯水。”借着昏暗的光,江芸芸这才发现江湛神色迷茫憔悴,身后的江蕴也是神色不安,形容惊恐。

    顾仕隆没离开,抱臂靠在柱子上,冷眼打量着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

    江芸芸到了三杯水走了出来,最后看向目前最为镇定的顾桐仁。

    “我路上遇见的,正好碰到他们被人追杀。”顾桐仁低声说道。

    “什么。”江芸芸震惊,“是碰上盗贼了。”

    “不是。”顾桐仁摇头,委婉说道,“是冲着江家人来的。”

    江芸芸去看江湛,犹豫问道:“你刚才说的江苍和你娘是怎么回事?”

    江湛捧着茶盏,注视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有人把他们抓走了。”

    江芸芸不解:“可是有过积怨的人?”

    江湛没说话,倒是一侧的江蕴猛地暴怒,一把冲着江芸芸冲过去,神色狰狞大怒:“是你的积怨,都是你,江芸,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

    顾桐仁连忙把人拉住:“冷静些。”

    顾仕隆大怒,下了台阶挡在江芸芸面前:“你发什么疯。”

    “都是你,你惹了宁王,为什么他们报复到我们头上,他们杀了这么多人,都是你害得,你非要害死我们嘛。”江蕴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咒骂道,“都是你,自从有了你,我们家就不得安宁,都是你。”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宁王把他们都抓走了。”

    “他们土匪听口音是江西人,把江家人都杀光了。”顾桐仁艰涩说道,“只剩下江苍和曹夫人被他们抓走了,江小姐是从南直隶赶去的,但因为脚程一直没赶上,那天眼看就要追上了,却看到这样的事情。”

    江芸芸怔怔地站在原地。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一个江西口音的盗匪,千里迢迢去了河南杀人截货,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都死了,都死了。”江蕴跪在地上,大哭着,“娘,我要我娘,都是你江芸,都是你,你害死我舅舅,现在还要害死我娘。”

    顾仕隆冷冷说道:“宁王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杀人,和江芸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曹家的事情牵连到他了,他恼羞成怒,奋起杀人。”

    “我,我可听说了,你们曹家好多钱不见了,都是给了宁王投诚去了。”张道长也不知道何时摸了过来,手里举着棍子磕磕绊绊说道,“你,你你,先别哭了,大晚上的。”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日前。”江湛还算冷静,只是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江芸芸算了算日子,那大概就是陈宽被抓了,宁王没了内廷的消息,彻底乱了阵脚。

    “江苍本是打算去汝宁信阳的商城县任县令的,他是在赴任的路上?”江芸芸又问。

    “是,大概去商城县还有三日的脚程。”顾桐仁解释道。

    江芸芸沉默着,揉了揉额头:“按理不是应该早就上任了吗?怎么拖到现在。”

    顾桐仁摇头。

    “我娘路上听闻曹家的时候后病了一场。”江湛解释着,“说是写了折子给吏部延缓上任期限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院子里只剩下江蕴的哭声,其余人都无声地看向江芸芸。

    “汝宁府境内死了这么多人,按理会有人上报。”江芸芸说道,“我们也不确定是不是宁王……就算真是他,也该有个理由的,贸然杀人,也不是他的风格。”

    “是这个道理,不论是何种原因,截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顾桐仁也跟着附和说道,“还是先看看后面有什么后续才是,现在也没有证据可以对峙宁王。”

    “除了宁王还能有谁?”江蕴恶狠狠地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叹气:“我不知道,但若是宁王真是因为我抓走了江苍和曹夫人,我会想办法救回来的。”

    这话是说给江湛听的。

    江湛看着她,最后点头说道:“你这么说,那我总是信你的。”

    江芸芸点头:“夜深了,你住我这吧,我让人收拾收拾。”

    “那我的屋子给你们,我和你睡。”顾仕隆连忙说道。

    张道长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和我睡,你多大了,还黏着江芸,她很早就要起床早朝的。”

    “大姑娘单独一间,幺儿和张道长去找乐山睡吧,剩下一间给江蕴和月荣。”

    顾仕隆摸了摸脑袋:“好吧。”

    江湛扶起江蕴,擦了擦他的眼泪:“难道这辈子就一直哭嘛。”

    江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江湛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对着顾桐仁行礼:“今日之事多谢顾御史。”

    顾桐仁避开她的行礼,垂眸,低声说道:“早些去歇息吧。”

    张道长就带着张家姐弟去内院了,院子里只剩下江芸芸、顾仕隆和顾桐仁。

    “你觉得这是宁王这个疯子做的吗?”顾仕隆犹豫问道,“这么巧的江西口音土匪,说起来也是奇怪。”

    “不论是谁,这事都不简单。”顾桐仁眉心紧皱,“真要是,一起杀了就是,把人抓走算什么,真要是宁王,我看他才是真的疯了。”

    江芸芸没说话。

    她觉得能这么疯的别无他人,但她又实在不清楚朱宸濠到底要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小心问道江芸芸昨夜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家里这么吵闹。

    “家里人喝醉酒了,在发酒疯。”江芸芸笑说着,“已经骂过他们了。”

    “那就好,我就说怎么这么热闹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真没事?”李东阳偷偷把人拉过来问道,“怎么还听说家里来人了。”

    “江湛路过要去找江苍,没找到投宿的地方,在我家小小休息一下。”江芸芸平静说道。

    李东阳半信半疑:“你们关系还不错?”

    “和江湛和江漾还是可以的,江漾现在和江渝在一起呢,和其他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江芸芸叹气。

    和江家的关系简直是一团乱麻,明明两者平日里毫无关系,但在这个礼教社会中,偏又是是最斩断不干净的,大人们纷争不断,心思各异,可小辈们已经互不打扰,但还是很容易被牵连其中。

    “你啊,就是太过心软了。”李东阳恨铁不成钢,“活该他们拿捏你。”

    江芸芸没说话了。

    “哎哎,作什么这个表情,赶紧让他们走。”李东阳连忙提点着,“要是在家出个事,回头可没人记着你留宿的好了,知道了没,他弟不是在汝阳商城县吗?赶紧给人送去。”

    江芸芸故作无意问道:“京城距离商城县也挺远的,路上可安全?也不知道安和王品性如何,我也想着要不要找个车队,再做点其他准备给她带去。”

    “没听说有什么悍匪,但你保险起见,一个女儿家的出行,还是报个车队安全点,你有认识的人不,没有,我让我夫人给你找一个来,保证安全。安和王还行吧,就那样,你对藩王还有什么奢求不成,听说和宁王关系不错,那个江苍过去估计有的受,够呛,也不知道谁给他安排到那里去的,也是倒霉。”

    江芸芸心中微动,随后笑说着:“我回家再问问她的想法,需要的话,肯定是要麻烦朱夫人了。”

    “行,别客气,烫手的山芋别留在手中。”李东阳交代着,“赶紧去干活吧,最近谨言慎行,别被刘希贤抓住了,刘阁老最近火气很大。”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问道,“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昨夜司礼监出事了,阁老连夜进宫了,听说是打算处置一个太监,那太监偏是殿下身边的人,司礼监竟敢越了过去,殿下大怒,结果那被抓的太监攀扯出外朝的事情,说我们借着宁王的事情兴风作浪。”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那后来呢?”

    “自然是跟着请罪,之前发出的政令全都要收回,殿下要亲自过目。”李东阳神色阴沉,“这关系怎么弄成这样。”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朱厚照的脾气和他爹截然相反,许是因为历朝历代的太子他大概是做的最舒服的一个,陛下多年后才得一个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放在膝下悉心照顾,哪怕后来有人二皇子,但尊荣体面是全都越不过去,而且他才十五岁,正是执拗固执的时候。

    刘健性格也很是刚强。

    那个李荣瞧着也是心中有主见的。

    他们是性子温和的朱佑樘选出来的人,自然是格外互补的,但其实和太子殿下的性格很难合拍。

    两人说着话,刘健就心情不愉地走了进来。

    江芸芸乖乖问好。

    出人意料得是,刘健开口的口气还行:“你之前的折子部堂们都一致觉得不行,你让黎循传重新组建后勤人员,福建的那些主官已经有了很多意见,认为我们京城的人大权独揽,这次后勤的人要吸收点他们的人进去。”

    江芸芸抿唇。

    刘健严厉地看着她:“此事必须这么做,福建靠的是他们这些地方官的治理,若是他们不配合此事,福建乱了,谁来负责。”

    “其归明白轻重的,此事我会好好和他说的。”李东阳连忙说道。

    刘健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我们内阁还不是只手遮天的一言堂,你这几年应该也能知道,地方和京城的矛盾一向很深,我们做很多决定,推行很多政策的,都不得不考虑地方主官的想法。”李东阳直言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殿下还立不起来,陛下瞧着也无能无力,你想要让开海贸完全脱离开他们是不现实的。”

    “之前市舶司已经让他们插手进来了,后勤相当于账本,如何能让地方插手。”江芸芸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不过是进一步试探而已。”

    李东阳跟着叹气:“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但你这个后勤人员实在也太儿戏了,老老少少的,要是一开始都是青壮年,我们也好有个借口不是。”

    “便是青壮年,他们也会觉得他们不是读书人,不是做生意的,不是他们喜欢的,也都是借口。”江芸芸小声说道,“不达到他们的要求,哪都有的是借口。”

    “哎,你这个人……”李东阳被怼的哑口无言,最后拍了拍她的胳膊,“都什么时候,别闹事,你赶紧去给楠枝回信,他早点弄好也可以早点回京城,说不定还有时间赶上,再升一升,这些年在漳州多辛苦啊,你舍得他就这么被耽误了。”

    江芸芸抿了抿唇。

    ——楠枝在漳州马上就要六年了,确实耽误太久了。

    “行了,现在再换一批人,还能自己选,自己挑,自己培养,要是等他走了再换一批人,那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李东阳低声说道,“而且你真担心被人利用了,回头考察的时候,换个人就是,我们处在内阁,总是有办法的。”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自己的官署。

    屋内刘健正看着折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太祖如此雄韬伟略,每一个政策都有深意,都制定了计划,可到现在,每个政策又似乎都出了问题。”两人独处时,刘健疲惫的声音响起,“你可知道为什么?”

    显然刘健也不指望她回答,只好自言自语说道:“因为人太多了,人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时移事迁,地覆天翻,人心,你是在指望人心吗。”

    江芸芸沉默。

    “每一朝阁老都有每一朝的任务,但自来关关难关关关过,你这关不再我这里,但我也老了。”刘健声音平静却又带着无尽的遗憾,“可我要对得起陛下,不能让这个时候的福建乱在我手里。”

    江芸芸欲言又止。

    现在陛下垂垂老矣,新帝年轻稚气,内廷外朝心思浮动,时局是真得很乱。

    “所以真的不行吗?”她不甘心地喃喃自语,“那李家妇人算数极好,张家阿婆精通海上风浪,怎么就不行,她们只要记着今日黎楠枝的恩,那就会开了一个好头,后面的人哪怕坏了规矩,再往后的人总会有人想起来的,我这么想难道不对吗?”

    “你是在怜惜那些不得志的妇人还是觉得自己事情被轻飘飘打散不甘心?”刘健抬起头来,难得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反问着。

    “都不甘心。”江芸芸认真说道,“我为什么要甘心,我真心实意想要做好这件事情,不论男人女人我都希望他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可落到实处为何就这么难。”

    “一个肉包掉在地上还有人抢呢,何况是这个泼天的富贵。”刘健讥笑着,“道理你都懂,偏也只有你不服输想去撞个南墙。”

    他顿了顿,低声说道:“那就快些长大吧。”

    江芸芸沉默坐了下来。

    她明白刘健的潜台词。

    那就快些长大吧,长到可以坐到首辅的位置上,长到到可以施行你的雷霆手段时,到时候那就是你的关了。

    ——可那实在太久了。

    这句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年轻的小状元至少还要再走二十年这条路,才能走到那个位置。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家,正好看到张道长和顾仕隆两人头对头捧着。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张道长猛地抬头,突然神神秘秘招手,压低声音用气音说道:“有一份信,悄咪咪的塞到门缝里,上面写着要你看。”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字体,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是朱宸濠的。”她直接说道,“我看看。”

    “真是这个神经病的啊。”顾仕隆立刻咒骂着,“跟个鼻涕一样甩不开,神经,烦死了。”

    江芸芸看着信,脸色逐渐阴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要伸出过来。

    江芸芸下意识把纸张折了起来:“我自己能处理。”

    顾仕隆怅然若失:“怎么还瞒着我了。”

    张道长像是察觉到什么,连忙说道:“你一个小孩掺和到这里做什么,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免得被人抓到把柄,你的袭爵还要不要了。”

    顾仕隆赌气说道:“不要就不要。”

    “不要孩子气。”江芸芸立刻打断他的话,“我能处理好,你这几日早些回家吧,我看蒋叔一个人走动也辛苦,你要帮着分担的。”

    顾仕隆只好丧气说道:“好吧,你都赶我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

    等顾仕隆走后,张道长悄摸摸走了过来:“那人又威胁你了?”

    “嗯。”江芸芸躺在摇椅上,哪怕是闭着眼,眉心也不由微微皱起。

    张道长一脸忧心忡忡:“那怎么办啊?我们还是跑吧。”

    江芸芸闭着眼没说话,藤椅还是没换上新的,吱吱呀呀声越来越大声了。

    “我最近夜观紫微星,瞧着有点暗沉,还有暗点闪现,你说是不是有问题啊。”张道长神神叨叨说着,“这一说,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只是晃椅子的动作越来越大了。

    张道长碎碎念着:“那个人这么纠缠不休,杀又杀不得,放着又恶心人,要不还是跑吧,或者你就说你生病了,要休息几年,过几年再回来……”

    “做不到。”江芸芸低声打断他的话。

    张道长不高兴说道:“怎么做不到,你也该好好休息了,我早就说你身体不好吧,回头还得走我前面呢。”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头顶逐渐被夜色笼罩的树叶:“我之前在兰州的时候,拉了一把不合适自己的弓箭,那把箭一旦你选择拉开,你就停不下来,弓弦的力气会桎梏着你,甚至只要你露出一丝软弱,我就会被弓弦反杀。”

    她伸手摸着手腕。

    那个时候留下暗伤,手腕时不时就会涨疼,冬日的时候更是疼得厉害。

    “所以我现在必须要把这把弓箭射出去。”江芸芸扭头看着张道长,认真说道,“还要跟当年兰州时一样完美,痛快,故作无事地射出去。”

    张道长错愕。

    “漳州的后勤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他们说的我都懂,甚至当年我自己在州县,更能察觉到这股时时桎梏着我的力量,可我也知道做一件事情是不能软弱后退,企图和他人达成和解的。”江芸芸闭上眼,面无表情说道,“请人重新吃饭最好的办法就是掀了桌子重新开一桌,可现在我掀不了。”

    张道长骇然。

    “也许以后也掀不了。”江芸芸苦笑一声,“所以越发为难。”

    “你,你,你的话听上去好像要杀头。”张道长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那一口气被缓缓吐了出来。

    张道长催头丧气坐在她边上:“说什么漳州的事情,现在说那个宁王的事情呢。”

    “江苍和曹蓁确实在他手里。”江芸芸淡淡说道,“锦衣卫已经包围了宁王府,内阁,司礼监,甚至锦衣卫都想要用宁王给新帝献礼。”

    张道长震惊:“不是说不杀了吗。”

    “是现在不杀。”江芸芸轻笑一声,似笑非笑,“是为了安抚其他人的先表明自己是不杀的。”

    张道长迷迷瞪瞪:“没听懂。”

    江芸芸有些焦躁:“他要我替她解决这个事情,不然就杀了江苍和曹蓁。”

    “什么!”张道长震惊,“杀他们有什么用。”

    “曹蓁死了,我要回去守孝。”江芸芸企图心平气和,但口气还是忍不住有些急躁,“但江苍这次纯属无妄之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这么难的事情,还不如直接把你揭穿了呢。”张道长也跟着动起脑子,但越想越痛苦,忍不住敲了敲额头,“好乱,好乱,怎么事情这么多。”

    “那就是下下之策的鱼死网破了,宁王府的危虽然能解,但瞧着也是要被人记恨上的。”江芸芸的椅子瞧着跟要摇散架了一样,连带着声音被裹挟着,变得开始模糊不清,“这是最后不得不的决定,现在才哪到哪啊。”

    “写信给殿下看看。”张道长随后说道,“反正他最信你了。”

    “我不想要殿下为难。”江芸芸叹气说道,“也不想掺和到这场邀功大赛里。”

    “要是陛下能醒就好了。”张道长出鬼主意,趴在她耳边大逆不道说道,“你知道的,这些大臣啊,就是对这些死了的皇帝的话格外有一层保护的。”

    江芸芸猛地睁开。

    张道长被吓了一跳,立马怂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我,瞎,瞎说的。”

    “不,要不还是说当局者迷呢。”江芸芸突然坐直身子,“好主意啊,就是听闻现在陛下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递折子合适。”

    “啊,你真的要帮他啊。”张道长震惊。

    江芸芸起身,匆匆朝着内院走去:“不是,我是说漳州的事情。”

    “啊,那这个事情……”张道长连忙跟在她伸手,“不管了?”

    “再说。”江芸芸脸上异常兴奋,兴致勃勃走了,“漳州,漳州的事情有办法了。”

    “那那,宁王的事情也写一下吧。”张道长在后面呐呐说道,“都写一下吧。万一,万一有空都看呢。”

    “行吧。”江芸芸敷衍说道。

    另外一间屋子里。

    “江芸肯定不会帮我们的,我刚才听到他说不管了。”江蕴神色阴郁,“那份信什么神秘秘的,肯定就是不想帮我们了。”

    江湛坐在椅子上沉默。

    “姐,你说话啊。”江蕴大怒。

    “那他不帮,没有办法吗?”江湛反问。

    江蕴沉默。

    “人为什么要最不成熟的时候要做未来决定命运的事情,你以前不肯好好读书,现在也就只能困在这里,你是男子,为何不好好读书,若你是秀才,是进士,是不是今日也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江湛平静地看着他。

    江蕴被这个视线看得打了一个寒颤,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姐。”

    江湛回过神来,双眼含泪,却是冷笑一声:“算了,面对那些藩王,你是进士又如何,长生作为官员还不是被他们掳走了。”

    “他帮是情分,不帮我们又奈他如何,我每每觉得日子要好起来的时候,却每次都被打了回去,也许是我命该如此,是我们曹家,江家本就有此磨难。”

    江蕴立刻害怕地擦了擦她的眼泪,也跟着哭了出来:“姐,姐,不要哭,我们再去找江芸好不好,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外祖母,我们回南直隶。”

    “不回去,江蕴,你要记住,这辈子不要走回头路。”江湛冷冷说道,“宁王能发着个疯,我们的外祖母也是出了一份力的,我们姓江,不姓曹,要自己站起来。”

    江蕴呆在远处。

    “我去找人,你在这里不要出去。”江湛起身说道。

    “姐,姐,你要去哪里。”江蕴惶恐拉着她的手,“别走,我害怕。”

    “害怕什么。”江湛拨开他的手,“江蕴,若今后江家就你一个人了,你去跟谁喊害怕。”

    江蕴瞪大眼睛。

    江湛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 ——

    “长生,长生,别闭眼,娘在这里,娘在这里。”曹蓁抱着浑身滚烫的江苍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

    只是漆黑的屋子里再无其他动静。

    曹蓁咒骂连连,可却连着呼吸都加重了。

    江苍发烧了,浑身滚烫,就跟小时候一样。

    “娘抱着你就没事,没事的。”曹蓁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沙哑说道,“娘一直在的,娘求了好久的佛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曹蓁,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救他。”就在曹蓁的声音要失声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阴暗的夜色中响起。

    “我做我做。”曹蓁紧紧抱着昏迷的江苍,嘶哑大喊着,“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救救他。”

    —— ——

    乾清殿内,一直昏睡的朱佑樘突然清醒过来,甚至有些神采奕奕,瞧着精神头极好,隔壁殿的朱厚照连忙跑了进来。

    “爹!”朱厚照神色大喜。

    朱佑樘见了他就笑:“好儿子,怎么瘦了。”

    朱厚照瘪了瘪嘴,委屈坏了:“好累,爹,他们都不好。”

    朱佑樘伸出已经瘦出骨头的手温柔的抱住儿子:“那就先哭一场,以后就不要哭了。”

    朱厚照立刻趴在他肩上抽泣了一会儿。

    “内阁都是好的,司礼监要是不喜欢也要慢慢换,那些大臣的话你要多听多想多看,今后任用官员要多打听打听,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就先放着……”朱佑樘低声说道,到最后也是强忍着哽咽说道,“爹说的话都要记住。”

    “记住了。”朱厚照用力点头,“以后我一定跟在爹身后好好学。”

    朱佑樘缓缓闭上眼,抱着怀中的孩子。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不敢用力的抱着他,唯恐伤到孩子。

    现在他还是只能这么轻轻抱着孩子,只恨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为他遮风挡雨。

    “好了,你下去吧,爹还有事情要做。”他说。

    “好。”朱厚照兴高采烈走了,“爹好好休息,我晚上和爹一起吃。”

    “好。”朱佑樘眷恋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如既往地笑着点头。

    等太子离开,朱佑樘看着一院子不熟悉的人。

    “他们人呢?”朱佑樘神色冷淡问道。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前日顶撞了殿下,挨了板子正在休息。”

    “那就再多打三十吧。”朱佑樘甚至不问具体缘由,低声说道,“内阁呢?”

    “阁老们倒是无事,但瞧着殿下也是不高兴的。”

    “那就罚俸三个月吧。”朱佑樘平静又说。

    小黄门连忙应下。

    “江秘书的折子呢”朱佑樘在一片沉默中,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唯独自己的声音隔得格外远。

    小黄门连忙说道:“奴婢这就去拿。”

    江芸芸是在回家后就得到这个消息的。

    “陛下想看关于您的折子呢,天大的殊荣呢。”小黄门殷勤说道。

    “可有说什么折子?”江芸芸不解问道。

    “只说是一开始说好的。”小黄门笑说着。

    ——陛下要为漳州的事情为新皇登基做贺礼。

    “稍等。”

    江芸芸大喜,匆匆回了自己的书房。

    “江芸。”张道长却在门口把人拦住,他为难却又坚持站在她面前,“要不还是送上宁王的那道折子吧,你不是都写了吗,我昨天不放心悄悄看了,写的也很好啊,陛下肯定听的,新皇登基最要紧啊,他这么爱太子殿下,肯定知道,平安无事度过这段时间才是最好的。”

    江芸芸被人拦在台阶上,有一瞬间的犹豫。

    ——是了,宁王的折子也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最开始不就是陛下最后的一句话吗,只要陛下收回成命。”张道长被逼急了,开始口不择言道,“这事肯定就结了,死者为大啊,宁王肯定有几年安稳。”

    “漳州的事情实在不行再等机会嘛,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你还这么年轻,实在不行,大明又不是你的,你这么辛苦做什么啊,但你这事完不成,宁王发了疯,到时候鱼死网破,你可怎么办啊。”

    张道长上前想要抽走她的折子。

    “你考虑考虑自己吧,江芸,你就为自己想想,你走到这里容易吗,多辛苦啊,别人不知道多辛苦,你自己不知道吗,就当这次为自己考虑一下。”

    江芸芸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折子。

    张道长见状,心中一沉,直接抓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江芸,你又不跟着我跑,又不为自己考虑,你在逞什么英雄啊,没有人知道的,就算那些漳州人,他们知道你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吗,江芸,江芸,你别倔了。”

    江芸芸的手又开始隐隐作疼,多年在扬州落下的毛病,在兰州加深,最后又在京城日复一日的疼痛着。

    她也想治,却又总是没有时间。

    张道长哭又不敢哭的太大声,只能哼哼唧唧着,又是那种窝窝囊囊的劲,她不由垂眸看了过去……

    只见张道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为自己,就为自己一次好不好,你做了这么多,这些人又看不到,多不值啊,你就为自己,都不知道的,他们都不知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无奈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我不想你死。”张道长哭得更凶了,紧紧抓着她手中的折子,“江芸,你别死。”

    第四百四十四章

    黎循传有些坐立不安。

    谢来也难得没有猫在屋檐上。

    “你说其归能办好这事嘛?”黎循传忍不住问道。

    “不清楚, 但我听说陛下前几日回光返照,不知现在……”谢来背着手来来回回走动着,“这要是京城忙着……想来也是顾不到我们这边的。”

    黎循传懊恼地拍了拍桌子:“若是之前能早些推进到这一步就好了,若是能赶在陛下年限之前, 说不定此事就能办成, 看那些人的嘴脸当真是面目可憎, 这些人哪里会给百姓留口饭吃。”

    谢来也跟着神色凝重。

    ——这种眼看果子就要成熟了, 临结束被人摘走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我枣子被偷,我都没这么生气过。”他喃喃自语, “这些人真是该死啊。”

    “要是能给这些后勤讨一个职位来, 哪怕是九品,甚至不入流,但是只要陛下定了基调, 那就能让他们好好再干几年, 把此事彻底稳定下来, 后续的人内阁肯定能选一个能人来, 何愁此事还能被这群恶人把控。”黎循传深吸一口气, 看了眼时辰。

    “等会漳州的那群人就要来了, 那个庆功宴你要去?”谢来问。

    黎循传咬牙:“不去不就漏怂了,还当真以为朝廷怕他们不成, 好处给了他们就是朝廷万万岁,没给他们就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不能任由朝廷挥霍, 要做个铁骨诤臣,正话反话都让他们说了, 到最后显得是我们朝廷的不是了。”

    谢来冷笑一声:“再闹就送他们去投胎, 免得整日给我找不痛快。”

    “这些人趴在百姓身上, 又吸着朝廷的血,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根本杀不完。”黎循传说完,就听到敲门声。

    “公子,时间到了,还是换身衣服去吧。”门口的终强说道。

    “不用我陪你去?”谢来又问。

    黎循传摇头:“你盯着驿站那边,其归的信这几天肯定就来了,不能被人发现劫走了。”

    谢来点头:“那我给你的锦衣卫,你记得带在身边。”

    黎循传点头,回去换衣服了。

    昨日出海的船只全部回来了,各个满载而归,最远的去了天方,往南则是慢八撒,寻常去的是古里、锡兰等地,最近的也是占城、暹罗、婆罗等地。

    这些地方对于明朝的茶叶绸缎瓷器是格外欢迎的,哪怕是寻常物件也是非常抢手,至于返程时则带回宝石,象牙,和当地特色植物动物等等同样在大明大受欢迎的物件。

    今日开的是庆功宴。

    “今日大功非黎提举莫属啊。”黎循传一来,就有人开始卖力奉承着。

    黎循传目前任漳州提举市舶司。

    他的到来让不少本来正在说话的人也就围了上来,一个个笑脸盈盈,和和气气。

    黎循传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有赖于陛下一力支持,才有诸位现在的荣光。”

    众人一听也跟着奉承起来。

    “我怎么听闻陛下情况不好了。”有人冷不丁说道。

    众人都没说话了,悄悄去看黎循传。

    众所皆知,黎循传不仅身边跟着锦衣卫,还和京城的那个江秘书关系极好,按理应该是最知道京城消息的人之一。

    黎循传微微一笑:“陛下虽龙体抱恙,但我们也该尽忠职守才是。”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既然问不出什么,大家也只好讪讪地说回海贸的事情。

    “要说起来这次赚的最多的怕是卢家的那艘船队吧,可是一路过去的,三十艘大船全都是满载的。”

    “哪里哪里,你们许家也不差了,虽然没带回多少东西,但是那一船的绸缎可是都买完了,听说还接洽了当地的官吏呢,以后生意兴隆啊。”卢家当家人卢炳旺笑着拍了拍肚子。

    两人又是一番谦虚,众人也跟着捧了起来。

    这是这次出海最厉害的两户商户。

    卢炳旺很快就止住这些相互吹牛,对着黎循传一脸忧虑:“听闻北方蒙古内乱不断,几次三番侵扰边境,修建的景泰城都被耽误了,不知这次能纳到的税额能不能助边境一臂之力。”

    黎循传随口画下大饼:“若是真能解朝廷燃眉之急,我定为诸位表功。”

    “哪里哪里,应该做的。”众人笑得更殷勤了。

    说话间,漳州本地的官员,连带着福建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的主官协同手下的人也都姗姗来迟。

    他们一眼就看到黎循传就笑脸盈盈上前打了招呼,言辞恳切,面容诚恳。

    “这次海贸大获成功,都是楠枝你的功劳啊。”右承宣布政使李韶作为长辈语重心长说道,“瞧着都瘦了,多辛苦啊,听闻这次方论他们家带了许多燕窝回来,按理你也该的一份的。”

    被点名的方论连忙走了出来,故作抱怨地笑说着:“本早就送去一份给黎提举了,黎提举说我们辛苦,给自己留着补身体才是,愣是不肯收。”

    “哦,年轻人嘛。”李韶挤眉弄眼,大笑着:“人家一次不收,你不会多送几次啊,你这个老菜帮还矫情起来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问题。”方论也跟着连连作揖认错,“我还得了一支极好的人参,明日一同送去赔罪才是。”

    “这才上道嘛。”李韶故意调笑着,“说不定就等着你这根人参呢。”

    黎循传抿了抿唇,只当没听懂这番话里的讽刺。

    “人都来齐了,可以开席了,都入座吧。”按察司佥事萧显淡淡说道。

    李韶坐在主位上,左右各是按察司佥事和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黎循传坐在按察司佥事手边,之后在依次轮了过去,漳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今日都以赴宴,那些出海的商人陪客末端,再往下面则都坐在屋外,一些藩王的人则另置小桌,隔了一道屏风坐在里面。

    酒宴进行到一半,商人们讲得行船小冒险也都结束了,话题有些停顿。

    “这次海贸我瞧着别的都好,就这个税实在是在太多了。”那个方论苦恼开口,“我这次是有点出师不利的,带了一批绸缎,没想到遇了水,空了一半,虽然买了不少燕窝,木材回来,但这十取五这么一收,也确实很贵了。”

    “我们原先都是没有收费的。”有人也跟着抱怨着,“这船只维护,人员培养都是很花钱的,文引虽说便宜,但出一次还六两,也太多了。”

    在此之前,海贸确实无税,但那是因为这是属于藩国进贡朝廷的一向政治任务。

    先是发放“勘合”作为凭据,写明次数和使团人数等,一般这些贡使带来的物品是分成贡品和私货的,贡品献给皇帝,皇帝回赐,私货则是由市舶司抽取一部分货物,以原告市面价格买下,剩下的则是他们自己售卖,但这事说是这么说,私底下,却又不少商人开始对接这些藩国,民间走私已经非常频繁,这些自然都是没交税的。

    原先漳州就因此被清洗了一波,连着镇守太监都已经投胎好几年了。

    这话一出,有点太突兀了,在场的商人谁没干过这些事情,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了。

    “谁不知道黄大商人专门做瓷器,一套精美的青瓷可要一百两一套,这么一说,你这原先不收费的话,现在可要补缴了。”黎循传带来的几个后勤人员,其中有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账房先生章阔,只当没看到席面上的尴尬气氛,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

    “今年您这趟出海,可足足带了三整船的瓷器,青瓷白瓷都是极好的,我这眼原先也是见过许多好瓷的,一看就知道是特意找江西的瓷匠烧制的,多精美啊,还有那船找苏州的船坊做的吧,都超十六尺了,吃水很深,好是雄伟壮观啊,小小的一船绸缎也都是普通的料子,哪里比得上您的零头啊。”

    黄伟脸色阴沉下来。

    各家出海的东西都是保密的,那可都是赚钱的指标,谁也不会大声嚷嚷出去。

    果然,章阔话音刚落,有些人的眼神立刻幽深起来。

    “这么大的船?”上首的李韶眼神微动。

    “可不是,小人有幸查检了黄家的船,超十六尺的就是八艘。”章阔比划了一下,一脸羡慕,“多大啊,又高又深,那走得小老二也是辛苦。”

    李韶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

    黄伟额头冒出冷汗。

    “叫你来吃酒还堵不住你的嘴。”这个时候黎循传才施施然开口,“市舶司的工作如何能对外说。”

    章阔嘻嘻一笑:“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嘛,心里敞亮的,谁还计较这些。”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移开视线。

    经此一出,宴会上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这个税抽五,俺老孙一瞧,确实有些贵了。”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陈光瑶忍不住开口,“这不是拿走一半的钱嘛。”

    黎循传算是确定今日宴会的主要目的了。

    “这不少百姓也跟着我们的商队出海呢,都是为了口吃的,怎么就这么高的税。”卢炳旺悲天悯人地说道。

    “可不是,你这抽这么高,我们的费用也跟着起来了,您说的安置百姓也安置不下去了啊,成本这么高。”

    “而且我们买卖也有风险,这钱这么高实在是难以承受啊。”

    黎循传还是没说话,只是突然对着最后面那一桌,专门安置市舶司的人看了一眼。

    “要是说这事。”一个很是年轻,面容黝黑的小姑娘立刻接收到他的眼神,慢慢吞吞站了起来,“我这里有一笔账,诸位要听一听嘛。”

    一看是她,众人都不高兴了。

    “让一个女的来做什么。”

    “这人最是嘴皮子花俏,看她今后如何嫁人。”

    一看就是之前打过交道且吃过瘪的。

    黎循传淡淡说道:“工作就工作,说什么私事,你们要是回头能给我找到心算能力如此出众,记性这么好的人,那三娘的位置我就让你们的人来坐。”

    众人一听不说话了。

    那年轻小姑娘咧嘴一笑,小梨涡一闪一闪:“多谢夸奖,那我们就说一下诸位此次的问题,怎么说来着,陈词总结,推陈出新,好好反思,共同进步。”

    “俏皮什么,快说。”黎循传打断她的话,“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姚三娘哎了一声,张口就来:“我们市舶司抽税是按阶的,你三艘十六尺以下走不纳税,回收三十,这就是你们说的普通百姓。”

    “其余都是按船只大小,走时船宽十六尺以下,征银五两;超过十六尺,每多一尺则加银五钱,回来收五十。”

    姚三娘环视众人,皮笑肉不笑:“你们若是和田税比,那肯定是高的,但这生意的利润可比种地的高了不知道多少。”

    “那也是很危险的,出海的事情。”有人反驳着。

    “那就别出海啊,好好种地不就好了,总不能既舍不得钱,又像安安分分过日子吧。”姚三娘冷冰冰说道,随后叹气无辜说道,“哎,真是不好意思,我姚三娘就是脾气直,嗓门大,大家都是贵人,肯定不会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的吧。”

    “自然不会,但你也快点说吧。”黎循传非常自己给她递了台阶,面上和气。

    “哎。”姚三娘嘴角一挑。

    “我们衙门也贴出具体的航线方案,去的地方不同,也有不同的收费标准,若是吕宋、日本的船只,课税减少三十,也就是收二十,若是走得远了,譬如了米昔儿、速麻里儿等地,则要高一些,每艘多加一百五两,这可不是我们瞎算的,当年你们自己上报过来的信息,我们也是一一核对清算过的,当日告示贴在衙门口,你们一个个多还夸来着。”

    众人神色隐晦,都没开口。

    “那接下来我们说一说诸位这次大概赚了多少钱吧。”小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算盘,上上下下要了几下,声音清脆,“那就从我们大善人,满心都是百姓的卢老开始吧。”

    卢炳旺脸色微变。

    “行了,还上瘾了。”章阔唱黑脸,“这么多大人物呢,要你一个小姑娘唱大戏呢,还不坐下来吃点好吃的。”

    姚三娘立刻不太高兴地大声嚷嚷着:“卢家这次可是出动了二十条宝船,据说那可是郑和时督造的,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

    “咳咳。”黎循传咳嗽一声,慢条斯理说道,“卢家的事情要你多嘴,坐下吃饭吧。”

    “好嘞。”姚三娘也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做好自己的今日的工作,就开始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低头大吃。

    ——不吃白不吃,这么好吃的宴这辈子还没吃过呢。

    “怎么会有那个时候的图纸?”

    “不是说福州已经没了吗?”

    “我当时就说那船看上去别有深意。”

    众人的议论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发热闹起来,甚至有人直接问起了卢炳旺:“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藏着掖着,也太不义气了。”

    卢炳旺心中怒火冲天,但脸上不得不勉强露出笑来:“什么郑和的船,我哪里知道,这是我找的一个船匠给我造的,都是老手艺。”

    “老卢不厚道啊,瞒着我们干大事。”有人阴阳怪气着。

    “说的是税的事情,怎么有说起船了,回头上了船也这么被风雨牵着走。”陈光瑶忍不住拉回正题,“自来我们田税都如此低,路上的商税也不高,怎么就这个海贸如此高,而且这个文引,一个月才一百张,是不是太少了点。”

    黎循传笑说着:“这些一开始都是说好的,也在内阁备了案,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谁知道是不是内阁的人为了国库好看,就这么欺压做生意的百姓。”陈光瑶直言不讳,“大家做生意多不容易,这么高的税,那可就赔本了。”

    “可这次算起来好像各个都没赔本。”黎循传装傻充愣,“三娘,你记性好,这次有谁亏了的。”

    “没一个!”姚三娘连忙把嘴里的丸子咽下去,大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家陈姓的船在缴纳完各种赋税后,还剩余一千两的,还有一船的货物呢,瞧着是您本家,可见都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呢。”

    陈光瑶脸色难看。

    ——这么指名道姓,和指着人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您看,一个人一千两可真不少呢,这次我们市舶司才收纳了一万的税额呢。”黎循传循循善诱,“回头一部分留置当地,一部分上缴国库,还要求给你们卫所练海战,维护我们过往船只的安全呢。”

    陈光瑶没说话了,悄悄看了一眼李韶。

    李韶看着场中的商人,冷笑一声:“为国之事还挑三拣四,真是毫无仁心,就该把你们的钱都收了才是,也免得扫了今日的兴,一个个要在内阁头上动土不成。”

    话音刚落,屋内众人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黎循传更是难看,直接说道:“开海为国更为民,何出此言。”

    “陛下自然是仁慈的。”李韶垂眸说道,“但漳州之事如此复杂,只怕陛下并未完全知晓,原先定的政策怕也是有些不合适的……”

    “李藩台好狂的口气。”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黎循传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门口,谢来穿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门口,神色狂傲,姿态不羁,实打实的一个锦衣卫飞扬跋扈的样子。

    “谢千户。”李韶一看这模样,眼皮子一跳。

    “不敢担,回头参我对陛下不忠,那可真是好大的冤。”谢来阴阳怪气地挖苦着,“也好叫李藩台知道,在我们锦衣卫眼里,什么内阁,什么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回头真要进了我们诏狱,那可是什么话,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不上了。”

    这话一出,屋内气氛浑然一变。

    李韶更是脸色大变。

    “跪下吧,圣上有口谕。”谢来冷笑一声,淡淡说道,“陛下快马加鞭为漳州,各位好福气啊。”

    屋内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朕闻漳州足蒸暑气,背灼炎光,民生多艰,故开海一事乃顺天地之理,从万物自然,惟愿百姓安康,富足长寿,然今有人以恶行事,坏海贸大业,谋自身之力,甚哀可悲,若再生事,锦衣卫先斩后奏,绝不姑息,当今之世,嘉富而恶穷,乃为大罪,市舶司乃朕钦定……”

    朱佑樘的口谕不外乎三个事情。

    第一件就是呵斥有人故意闹事,坏海贸大事,罪大恶极。

    第二件事就是确定市舶司在海贸之事上的合法地位,其他人不能插手。

    第三件事就是后勤之事应由专人负责,特设九品职位。

    黎循传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谢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字一字问道:“诸位,听清楚了吗?”

    众人一时间都没敢说话,还是按察司佥事萧显先一步叩拜谢恩:“陛下圣明,臣等鞠躬尽瘁,不容有失。”

    “我就知道小状元厉害得很。”散宴后,谢来得意说道,“有了这道圣旨,我们在漳州还不是可以横着走。”

    “自然不行,那不是给其归惹麻烦。”黎循传直接回绝道,随后不解问道,“不是听说陛下一直昏迷吗,这个口谕怎么送进去的。”

    “不清楚,但应该……”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两人脚步一顿,齐齐露出惊惧之色。

    “九声?”

    —— ——

    京城里的人全都停下脚步,迷茫地看向击鼓身发出的地方。

    刘健手中的笔骤然掉落在地,神色发怔了片刻,随后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到最后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屋外的江芸芸捧着吏部刚送来的折子,也下意识看向出声的地方。

    “快,把玉佩香囊都摘了。”李东阳最先回过神来,立刻对着众人吩咐道,“有红色的也都藏起来,快,别墨迹了。”

    江芸芸闭上眼,掩盖下眼底的酸涩。

    “明日起要穿戴素服,带乌纱帽和黑角带,直接前往内府听候宣读遗诏,你到时候就来找我就是,你要跪在我身边。”李东阳快步走到江芸芸身边,低声嘱咐着。

    “之后三天所有部门的官员都要在官署内进行斋宿,天不亮就要去几筵殿上哭灵,三天后,换成服,要继续哭丧和吊灵,你只要全程跟着我就是。”

    江芸芸点头。

    “厌代人间世,收神天上游。”李东阳说完也跟着沉默了,盯着东面的方向半晌没说话,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哽咽说道:“陛下,千秋。”

    江芸芸沉默着,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她未见过其他皇帝,但纵观历史,皇帝能做到朱佑樘这样的,已属难得。

    宫外,乐山也开始急里忙慌放下手中的事情,开始拿出早已备好的白布准备挂起来。

    张道长这些日子回道观去了,听到动静也跟着观主开始换上衣服。

    “怎么这几日隔壁都不去了,吵架了,闷闷不乐的。”观主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不解问道。

    张道长低着头没说话。

    观主一脸嫌弃:“好大的年纪,做什么矫情状,隔壁的江秘书多忙啊,天天夜黑才回来,小小年纪如此抗事,你倒是一日能哭三次,也就他不嫌弃你。”

    张道长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你去隔壁帮忙,那个冯施主一个人哪里忙的过来,还有白布不够从我们这里拿,我早就准备好了,要是有多的,还能救济街坊,你别给我闹出幺蛾子,我可不惯着你。”观主一脸不耐,挥手赶人。

    张道长只好抱着一大批白布出门了,只是刚一出门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往后看去,小巷里的人不少,大都在匆匆忙忙挂上白布,还有收拾院子的,一眼看去,人影晃动。

    只是他走了几步,又紧跟着扭头去看,眉头微微皱起。

    ——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他。

    第四百四十五章

    整个京城瞬间被白色淹没, 七月的炎热也跟着退了几分,整个街道上再无往日的热闹,大家都瞧着紧张畏缩,偶有眼神接触也都非常警觉。

    先帝的圣旨是在皇极殿宣的, 那个时候江芸芸没和内阁同僚跪在一起, 反而跪在内阁三位阁老和大九卿的后面。

    这个位置一下就惹起很多争议。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知道江芸芸回了内阁, 内阁还特意为他设了一个秘书郎的位置, 从四品的位置,不上不下, 放在外任也是一地主官, 放在京城也能捞到一个很不错的油水位置,但去了内阁瞧着和中书舍人差不多,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他亏了。

    但在此之前, 大家都以为是内阁自己的主意, 今日才得知, 原来是陛下的临终安排。

    陛下这样的安排实在是有些令人深思, 但看大九卿和内阁的人一个个脸上毫无变化, 又惊觉这事早早就不是秘密了, 至少这些主官是全都知晓的。

    “倒是爬得快。”有人嘟囔着。

    只是他们也还来不及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太子殿下就披麻戴孝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殿下也跟着出现在他身后,此后流程繁琐复杂,等内阁众人回到内阁已然是过了午时。

    “这三日大家都要住在这里。”刘健说道, “内阁里面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位置,其归, 这事你来安排吧, 这三日我们内阁要做好表率, 谁也不能拖了后腿。”

    众人齐齐应下。

    江芸芸看着狭窄逼仄的内阁,也跟着皱了皱眉。

    本来办公的地方就已经很狭小了,阁老们虽然一人一间,但那屋子走两步就能到头,剩下中书舍人们办公的制敕房和诰敕房更是好五六个人挤一间屋子,桌子都是挨在一起的,若是要打地铺都铺不开,休息三日也怪折腾人的。

    “我去问问,隔壁的那一排倒座房能不能收拾出来先给我们休息休息。”江芸芸说道。

    “好像是个巡逻太监士兵歇脚喝茶的地方,能给我们吗?”中书舍人犹豫说道,“而且他们进进出出,我也不太想进去。”

    “就是借用三日,但也要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借,而且要是这里没得休息,周舍人是打算窝在椅子上休息嘛。”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没话说了,这屋子休息三日确实麻烦,更重要的是每日太不亮他们就要去几筵殿哭灵,一跪就是一天,这么折腾三日还不能好好休息,那可真的是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转头去了司礼监,司礼监白布连天,更是气氛凝重,一个个都披麻戴孝,哭声连连。

    冯三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想借内阁附近的倒座休息三日,还有这几日的饭菜不知道是我们自己准备还是宫内有?”江芸芸直言道。

    冯三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我肯定给您办好,你快回去休息休息,等会还有的忙了,我们这里也乱得很。”

    江芸芸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冯三连忙说道,突然压低声音说道,“那刘瑾活下来了,我们老祖宗看您都不顺眼了,快走吧。”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也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闹矛盾,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走,冯三也就跟着低眉顺眼回去,屋内,司礼监目前最大的三位太监坐在上首。

    戴义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对着内阁的人也这么恭敬,瞧着也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老萧,你这干儿子收的不干净啊。”

    萧敬眉眼低垂:“你也知道是内阁的人,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你自己去颐指气使去,何来为难底下的小黄门,这些人真要拿捏一个小黄门还不是跟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

    “呦,这话可就说重了,我可不敢,今日起,谁不知道他江芸也算半个顾命大臣了,那这未来可是一篇坦荡,谁敢得罪他啊,回头还不把我也给捏死了。”戴义讥笑着,“就是我老戴运气不好,没抱上好大腿,这吃不上肉喽。”

    李荣不耐:“再吵就出去吵,屁股都不疼了是不是。”

    戴义没说话了。

    萧敬冷笑一声。

    “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李荣淡淡问道。

    一直没说话的冯三这才把事情简单说了遍。

    “小太监那边我们可以提点一句,大内侍卫说是武装太监管的,但我们司礼监也不好开这个口,不算归我们管。”李荣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内阁起冲突。

    之前陛下回光返照时司礼监和内阁的人都没机会再见到他,但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到后面唯一和他有最后接触的是一道江芸的折子,最后被锦衣卫快马加鞭,千里加急送往漳州月港。

    江芸能得圣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早早就备好折子,时机一到立刻递上海贸的折子,写明所有情况,借着先帝最后的余威帮助新帝立威,让陛下安心合眼。

    “吃食的事情……”李荣直接回绝了,“让他们自己准备吧,如今宫内的情况,谁有空搭理他们。”

    冯三低眉顺眼点头离开。

    江芸芸就去找了锦衣卫,大内皇宫的守卫也有一部分在锦衣卫手里。

    负责的千户点头:“可以,到时候会避开这几件屋子的,只是一应被褥要诸位大人自己准备了。”

    等江芸芸忙活一下午回来内阁,内阁已然恢复井井有条的秩序。

    毕竟每日都有数千公文要被递上来,其中边境边关或者各地叛乱的消息都很重要,耽误不得。

    “汝宁那边来了消息,境内来了一伙盗贼,在信阳城内的一处官道上有打斗的痕迹,还翻出很多尸体,死了十五个人,就是脸被划了,衣服都脱了,辨认不出身份,瞧着已经死了十来天了。”

    “通政司那边也有人匿名递了折子,说是目睹了一场商城县的杀人惨案,瞧着是一个地方,想要当地严查保卫安全,又提及安和王的安全,不知道是不是安和王的人看到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

    李东阳眉心微动,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彻底摆不出任何表情了。

    “这个地方是不是……”谢迁一看那几个位置犹豫说道,“之前江县令说母亲重病,要延迟几日上任,到商城县了吗?”

    李东阳想了想从一堆折子里抽出那本江苍的折子,掐了掐日子:“按道理现在应该是七日前到了的。”

    “哪有盗匪敢不自量力截杀朝廷命官的,真是不要命了。”刘健板着脸说道,“让汝阳官员都去查,务必查清楚,顺便,去看看商城县的县令赴任了没。”

    江芸芸心事重重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迟迟没有送出去的折子。

    宁王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也不知道江苍怎么样了。

    —— ——

    “你真的会救我儿子?”

    曹蓁躲在角落里,一脸阴沉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盯着那个背影进了一间屋子,这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人已经请了大夫,你也是看到的。”

    “你是谁?”曹蓁又问。

    那人形容斯文,脸颊冗长,眼神讥诮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曹澜在这里定会和他扭打起来。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你只要去敲响那大鼓,你的儿子就能留下一条命了。”江巩冷淡说道,“你这辈子自私自利,也该为你的孩子们付出点什么了。”

    曹蓁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那人不耐说道,“我这是在帮你,一个江芸这辈子都要压在你儿子头上了,江苍之前县令做的不错,按道理也该能升一升的,你看这次又去了商城县当县令,那是什么地方,都是蛮夷,一个不慎,可就是生死大事。”

    那人声音幽幽:“是谁害得他,是江芸,人人都看在她的面子上,要讨她欢心,拿什么讨她欢心最轻松,那肯定是你儿子啊,多好啊,这辈子都能把你儿子踩在脚下。”

    曹蓁听得牙齿咯咯直响。

    “你只要记住,江芸死了,你儿子才能活下来。”江巩一锤定音,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曹蓁冷笑一声:“你自己满肚子心思,不过是拿我当靶子罢了。”

    江巩冷冷一笑:“若是你知道你这是在为谁办事,就会觉得荣幸。”

    曹蓁没说话。

    “你和江芸什么仇?”她问道。

    “只是瞧着此人不爽罢了,主子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此人一日不除,主子大事一日难成,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江巩摸着胡子,一脸憎恶。

    曹蓁冷笑:“好好的话,听上去怪恶心的,活像江芸是个女人。”

    江巩没说话,眉眼低垂,神色阴暗不定。

    江巩是悄悄来的,他知道江芸这人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威胁到宁王府为其一,宁王一碰到她就跟失了智一样,简直是罪无可赦,为第二罪,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天,他们的大事就难以成功。

    宁王迟迟不肯决断,甚至还痴想妄想绑了江苍来威胁江芸,好让她低头,可现实确实江芸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宁愿去成就漳州的不世威名,也不肯救一下自己的兄弟。

    现在已经没了不动声色解决宁王府危机的时机,那就只好把京城朝廷弄乱,让他们无暇顾及远在江西的宁王。

    “单一个拐卖我女儿的事情也站不住脚。”曹蓁迟疑说道,“真闹大了,江漾那死丫头肯定愿意出来帮她。”

    江巩淡淡说道:“自然还有其他事情,我们先回去,我去联系几个人试试京城的水。”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江湛就出现在巷子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出神。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顾桐仁顺势看了过去。

    江湛犹豫说道:“那人好像我娘的背影。”

    “你娘带着你弟怎么逃得出来,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顾桐仁干巴巴说道。

    江湛收回视线,面容憔悴。

    “折子已经送去内阁了,你这事真的不和其归说一下嘛。”顾桐仁问。

    “他这么忙,不好再麻烦他了。”江湛低声说道。

    顾桐仁跟在她伸手,直到站在江家门口,这才犹豫说道:“你是不是不信其归?”

    “其归说他会救,肯定会出手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国丧在前,新帝登基,他在内阁肯定忙得不可开交。”顾桐仁替人解释着,“你这个折子递上去,十有八九就到他手里,你这可让他怎么查下去,事情一旦闹大,牵扯出宁王,这才麻烦。”

    宁王之前一直在舆论风波中,人人都传言先皇死前本打算把他杀了,现在又好端端冒出这个折子,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宁王恼羞成怒,这才是后果不堪设想。

    江湛抬眸看他。

    顾桐仁被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一看,下意识移开视线,原本信誓旦旦的面容也跟着局促不安起来。

    “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江湛问。

    顾桐仁大惊,慌张说道:“你别想不开。”

    江湛一笑,只是那笑容很快苦涩起来:“你我如此关系,尚且能掉一滴泪,现在那一头可是我亲娘,和我的亲弟弟。”

    顾桐仁已然没话说,只能呐呐不安:“你,你,先别急,再等等,会有办法的。”

    “我等不及了,每年换季长生都会大病一场。”江湛疲惫说道,“我现在只恨我自己不是男子。”

    “你,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顾桐仁磕磕巴巴说道。

    江湛没有说话,耳边突然又传来寺庙的敲钟声。

    陛下大行后,京城的每座寺庙道观都要每天敲钟三万声,以告慰上天,平均每个时辰要敲二千五百声,现在刚到酉时,自然也就开始新一轮的敲钟。

    “你帮不了我,月荣,你也不该再帮我了。”江湛听着一阵阵钟声,最后揉了揉额头,“这一路上谢谢你的帮忙。”

    乐山瞧见江湛回来了,躲在树后说话,但一探出脑袋,就又看到站在门口怅然若失的顾桐仁,忍不住心中微动。

    “哎,你说顾御史不是在南直隶当的御史吗,怎么还会在汝阳遇到大小姐,还一路护送到京城来。”乐山悄悄拉着张道长咬耳朵,“多奇怪啊,他们认识?”

    张道长不耐说道:“你这脑子,明明是一路颠沛流离,人家就是说顺路,你是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啊。”

    “啊。”乐山不解,“什么意思。”

    张道长气笑了,没说话:“怪不得到现在也没成婚,原来是个呆子。”

    —— ——

    江芸芸那日听闻汝阳的事情,是有心解决江苍的事情,奈何整个丧葬流程实在折磨人,一连三天,只要一回休息的地方吗,她只能累到倒头就睡。

    “听说锦衣卫给陛下送了一份密信。”三日结束后,李东阳突然低声说道。

    “锦衣卫?”跪的晕头转向的江芸芸迷迷瞪瞪问道。

    “宁王。”刘健回过神来,追问道,“他又怎么了?”

    “想来是打算邀功。”谢迁冷笑一声,“新帝登基,先帝送了漳州的大礼,这些奴才可不是也想着送一个大礼给陛下,我听说锦衣卫已经把宁王府包围了。”

    江芸芸一个咯噔清醒过来。

    “宁王……”她喃喃自语,“可不能把他逼急了。”

    “确实。”李东阳以为他是担心国事,也跟着附和道,“现在既然漳州进入正轨,我们也该顺势把漳州的事情弄好才是,宁王,说到底也只是先帝……以后真的有动静,再行处置也不迟。”

    江芸芸连连点头。

    谢迁不同意见:“这个宁王在江西已成气候,只怕未来威胁不小,要是能提早消除未必不是好事,而且这几日就有官员说陛下年幼,应该请年长藩王辅佐,哼,狼子野心。”

    “宁王也在其中?”江芸芸敏锐问道。

    本来是三位阁老带着百官每日点香,哭丧,跪拜的,奈何这群阁老和部堂年纪实在是太大了,第一天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倒了一片。最后还是还未登基,但已经确立名分的新帝朱厚照体谅这些大臣年纪,让这些六七十的阁老和大九卿每日只需在乾清宫做好丧礼的事情,剩下的人则让年轻的江芸领队,从西华门开始,一直到进入灵堂,一个个宫殿哭过去。

    所以江芸芸这几天累到每天倒头就是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

    “自然没有,但……”谢迁拧眉,“我瞧着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人说各地不稳,提议恢复藩王护卫,以保卫当地,真是胡闹。”

    江芸芸背着小手,忧心忡忡。

    “宁王的事情不急,外面这么乱,未必没有宁王的人搅混水。”刘健最后一锤定音,“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最近都没空去内阁,所以并不清楚宁王的人到底如何在闹,为什么在闹。

    宁王现在按道理应该安分避祸才是,跳起来冒头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第七天送陛下灵柩。

    百官要穿縗服步行到居庸关,要一路哭到近郊皇陵附近。

    宫内皇帝出殡,还有许多流程要先一步完成,文武百官要在子时前赶到西华门等待仪式。

    今日不能坏了规矩,阁老和大九卿领头,随后是跟着礼官的一些反反复复的叩拜内容,太子走在最前面,面无表情地跟着口头,换衣服,点香,上道场等,百官们紧追其后。

    与此同时,整个京城的道观寺庙齐齐敲钟诵经,一时间漆黑的北京城好似被梵音香火笼罩。

    直到天色微微亮起,丧礼才刚刚结束,棺椁得以起驾出殡。

    紫禁城外一眼看去,整个京城一片白茫茫的,白布纸钱洒满道路,一夜未眠的百姓跪在自家门口,哭声震天。

    江芸芸走在人群中,突然察觉到一个充满恶意的视线,抬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站在烛火暗淡的光照下,对着她狞笑着。

    第四百四十六章

    曹蓁?

    她怎么在这里?

    她边上那个男人又是谁?

    江芸芸一路上心事重重, 连带着跟着队伍回来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李东阳扭头问道,“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是有一点,想着折子还垒了很多没看。”

    “想这些做什么,你这人就是想得多, 内阁没了你还不会转不成, 你等会回去就好好休息一下。”李东阳想了想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回去好好休息两天, 这几天也你累得够呛。”

    江芸芸只能点了点头。

    一行人回了皇宫,又跟着礼官做了一套大礼仪, 直到午时过去这才结束, 大家也跟着散去归家去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屋子,一眼就看到正在被张道长拉着一起剥豆角的江湛。

    张道长兴致好,一边干活, 一边还能拉着人说话。

    江湛低着头, 心事重重, 显然是没听多少耳边的话。

    “江芸!”张道长一见到她, 就立马开心挥了挥手。

    江湛抬眸看她, 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江芸芸点了点头, 抬脚入内:“你们继续忙吧,我等会睡觉去。”

    “哎, 吃饭了没,乐山留了好多吃的,他去外面买菜了还没回来。”张道长屁股坐着没动, 嘴巴大声嚷嚷着,“东西都在锅里, 你自己去盛, 别浪费哦, 京城现在的物价可贵了。”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

    “怎么瞧着瘦了。”等人走后,张道长嘟囔着,“小脸都没肉了。”

    “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留恋红尘。”江湛坐了回去,不解问道。

    张道长撇嘴:“那是秃驴的一套,可不是我们道家的,而且江芸才不是红尘呢。”

    江湛不解:“那他是什么。”

    “是我的紫微星!”张道长骄傲挺胸,“可是我抓到的第一颗紫薇星哦,”

    江湛震惊。

    “别听他瞎说。”江芸芸端着面走了出来,随口说道,“赖在我家里混吃混喝的而已。”

    张道长撇嘴:“我才不是呢。”

    “那你把你的饭钱算一算。”江芸芸嘲笑着。

    张道长立马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了。

    江湛则连忙说道:“我和江蕴这几日的饭钱和住宿费你也算一下吧。”

    江芸芸吃面的动作一顿,飞快扫了一眼江湛,最后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去,笑说道:“那你看着给吧,我也不当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看在江漾的面子上可以给你打个折的。”

    张道长嘻嘻一笑:“江芸可没说你,她就喜欢和我开玩笑的,但她不是养了我好多年了。”

    江湛这才笑了起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回头我可要谢谢江漾的面子了。”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把面条扒拉到嘴里。

    她也是真饿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这一路上不少人都是相互搀扶着走回来的,真是累得够呛。

    “这么饿啊,那你少吃点,不然等会躺下睡觉,会不舒服的。”张道长连忙说道,“等会等乐山回来,我们煮粥喝,你想和甜粥还是咸粥啊。”

    “都行。”江芸芸很快就面吃完,眼皮子也开始犯困了,“大门记得关上,外面乱。”

    “哎哎哎,好好好。”张道长看着他飘魂一样走了,起身把门合上,这才坐了回去,继续剥豆角,还偷懒得对一侧江湛说道,“要赶紧剥了,等乐山回来发现我这事……我们这事都没办好,可要骂人了。”

    江湛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哎,你最近早出晚归的都做什么去了啊。”张道长是个嘴碎的,开始拉家常,“现在外面乱,没事少出门,真有事让你弟弟陪你去。”

    江湛没说话。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凑过来,嘟囔着:“你是不是想着你娘和江苍的事情,现在这么乱,可别被骗了,江芸答应过你了,肯定会帮你的,而且你看她累得,小脸都没肉了,你这事也是来得不巧,正好碰上国丧了。”

    江湛嗯了一声。

    张道长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话了,收回脑袋,开始胡乱剥豆子。

    ——乐山要回来了,豆子还有一半呢!急死了!

    没多久乐山就回来了,一看到厨房的面没了就问道:“公子回来了?”

    “去睡觉了。”张道长悄悄把剥好的豆子放在最前面,把没剥好的藏到脚后,随后故作无事地说道,“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呢,耽误我干活。”

    乐山哦了一声没说话,心事重重回了厨房。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又把豆角拖了出来。

    “哎,你说……”

    豆角又刺溜一下被塞了进去。

    “怎么了?”张道长勉强露出笑来。

    “你有觉得最近有人盯着我们吗?”乐山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犹犹豫豫问道。

    —— ——

    “这个通政司一天两道折子,汝阳有凶贼已经让当地查办了,怎么还闹个不停。”刘健把手中的折子随意扔了一侧,“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盯着这点事情,又不是我们让汝阳出现盗贼的。”

    “今年夏天太热了,不少地方一滴水都没有,四方不稳,也该让各地安置好受灾的人,免得闹出民变。”李东阳把折子拿了回来,揣测了一下通政司的意思。

    刘健还是满心不悦:“安置受灾的人也要钱,现在户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等着漳州的钱呢,可现在漳州当地有了意见,年底的钱银也不知如何说,我们之前说的,江芸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闹成这样,他还有脸去睡觉了。”

    李东阳没说话了。

    先帝最后临终谁也没见,只看了江芸的折子。

    江芸的折子没有经过内阁任何一位阁老过目。

    先帝最后的一道指令就和那折子有关。

    漳州的事情每个人都好说歹说,谁知道江芸表面同意,背地里有这样的手段。

    不论哪一点都是官场大忌。

    刘健是强忍着怒气到先帝丧仪结束才发火的。

    对面坐着的谢迁也没说话,毕竟对面是首辅,边上的是好友,自然是谁也不能偏,只好尴尬转移话题:“我估计通政司是打算在新帝面前表现表现的。”

    刘健冷笑一声,冷眼一斜:“这么爱表现,那就把这个折子递上去吧,也好让新帝知道知道通政司的存在,就然江芸这个能人去解决。”

    冯志也就跟着把折子拿走了,随后故作不经意问道:“那我要去江家让江秘书来上值吗?许是睡忘记了。”

    刘健不悦,厉声呵斥道:“四品官员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小六品的中书舍人多管。”

    冯志拍马屁不成,脸色瞬间尴尬难堪起来。

    “是我让其归多休息几日的,这几日累坏了。”李东阳打着圆场,“赶紧把折子送去司礼监吧。”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还觉得稀奇,不解说道:“这个椅子怪硬的,坐起来不舒服。”

    一侧额的刘瑾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是龙椅,纯金做的,陛下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让人做一块垫子来。”

    “我看爹都没要……”朱厚照犹豫了一会儿,“算了,我也不要了。”

    就在这时,李荣悄无声息捧着折子上来了。

    “这是内阁递上来需要陛下定夺的折子。”李荣恭敬说道。

    刘瑾一见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悄悄躲到阴影处了。

    “拿来我看看。”朱厚照来了兴致,打开一看,随后震惊说道,“有盗贼还杀人了,真是胆大包天,让人去查……嗯,内阁什么意见?”

    他回过神来,故作稳重地合上折子说着。

    李荣笑说着:“之前通政司已经上过折子,内阁也批复当地让他们全力追击了,只是通政司似乎……不太满意。”

    朱厚照不解:“为何不满意?”

    李荣装傻充愣说道:“这奴婢如何知道,内阁的事情一向是自有主张的。”

    朱厚照也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李荣的装腔作势,想了想说道:“那你给我叫江芸来。”

    李荣愣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随后得意说道:“江芸肯定知道。”

    刘瑾一见他吃瘪,那可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立马上眼药:“这世上不知的人如此多,可都知的人可就江秘书一人啊,陛下英明。”

    李荣低着头,竟然也没有任何反抗,低下头应下。

    朱厚照见他离开了,把手中的折子扔回桌子上,板着脸,一脸不高兴,但想了想又捡起折子认真看了起来,眉头紧紧皱着。

    刘瑾一见,立马柔声宽慰道:“陛下刚接触朝政,难免有些生疏,只要让江秘书跟着讲解几次,定能熟练于心,就能和先帝一样了。”

    朱厚照一听果然高兴起来:“对,我有江芸呢。”

    —— ——

    “老祖宗怎么出来的这么早了?”司礼监的小太监不解问道。

    李荣面容冷淡,面无表情说道:“陛下不要我们这些老骨头了,心里自有良人,自然不会留我说话。”

    小太监吓得噤声。

    李荣脚步匆匆,最后站在司礼监大门口,对着那个小太监说道:“上次来我家拜访的那个人,你去回一下。”

    “回什么?”小太监不解问道,“之前不是都打了出去嘛。”

    李荣低声说道:“是我大意了,你就跟他说——江芸的命我们先收下了。”

    小太监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向李荣。

    “看什么,还不去。”李荣冷冷说道,“这里是皇宫,一个内阁的文官还打算踩在我们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是。”小太监低下头,匆匆走了。

    李荣站在台阶上,盯着门口挂着的‘司礼监’的牌匾。

    历朝历代的司礼监提督哪个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同类的性命,文武百官的性命,每一步都足够血腥,才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他李荣,自然也不能辜负这个位置。

    —— ——

    客栈内

    江巩听着小太监的话,立刻露出狞笑来:“江芸啊江芸,你可真是不讨人喜欢啊,怎么没一个人帮你的。”

    “可不是,听说今日刘首辅还骂了他呢。”小太监奉承说道。

    “那也是她活该。”江巩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就如此出挑,还妄图踩着他人的脑袋爬上去,真是该死啊。”

    “可不是!”小太监附和着,“您看看这满朝文武,谁看他服气啊,就是他运气好,讨得先帝和新皇喜欢,说到底这个可是佞臣啊。”

    江巩淡淡说道:“那就把她杀了,也免得你们司礼监为难。”

    “正是啊!”小太监抚掌,“我们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

    江巩回过神来,塞了一大包银子过去:“真是劳公公辛苦一趟了,这些钱拿去吃酒。”

    小太监一模那袋子就知道数量不少,笑容立刻真切起来:“不知这位贵人自何处来,瞧着有点江西口音,倒是好眼光,找上我们司礼监了。”

    “还能哪里来,江芸祸害过的地方来呗。”江巩四两拨千斤说道,“您也是知道的,那人可真不是东西啊,呆哪里祸害哪里,我这几年也不得不走南闯北啊。”

    “原来如此。”小太监一听过就知道是糊弄人的,但也不想追究,免得真出事了摘不干净,只好笑着把银钱收了下来,只是临走前突然冷不丁问道,“不知贵人打算用什么法子,可不能再冒出动刀子的事情了,太血腥了,不体面。”

    江巩连连点头:“知道京城的规矩,自有对策,不会祸害到任何人。”

    小太监满意点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等人走后,一个短打打扮的年轻人悄悄走了出来。

    “宁王府现在什么情况?”江巩不笑了,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道。

    “锦衣卫一直围着我们,采买都是问题,江西各地我们的官员也都被抓了,无人替我们说话。”那人犹豫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君辱臣死,我定要江芸付出代价。”江巩咬牙切齿说道。

    “爹,要不还是再找找关系,先解了宁王府的危才是。”

    “你懂什么!我们在京城的人都被江芸赶走了,就算现在找了人去疏通关系,哪个有江芸好使,她不肯替我们说话,谁去都不好使,你没听到吗,新帝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知道听她的。”

    江巩深吸几口气,越想越气。

    “表面说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却做这等下作的事情,一直在哄骗我们,明明之前可以递折子上去,却只惦记着自己的威名,那个院子还跟个世外桃源一样,谁也不惦记宁王的事情,好一个虚伪的人,现在只有让京城自己乱成一锅粥,这才有机会围魏救赵。”

    那人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带人去敲鼓嘛。”

    江巩抬眸,盯着自己的儿子,随后盯着一处角落发怔,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成败在此一举。”

    他必须要解宁王府的围,而且越来越好,不然谁能预料那些锦衣卫能做出什么。

    但一旦开始,他很有可能再也出不去京城。

    “你马上离开京城,这里就留我一人。”江巩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若是此次事情成功,你就带着这份信回去找王爷。”

    江巩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眼眶微红:“我子固绝不辜负老王爷的嘱托。”

    “爹!儿子不走。”那人跪下来哽咽喊道。

    “哭什么!没出息!”江巩厉声说道,“走,马上离开这里。”

    那人捏着那份信,哭的泪流满面,最后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转身离开。

    江巩目送他离开,最后盯着紧闭的房门,随后缓缓闭上眼,任由眼角的眼泪划下。

    七月二十日,距离陛下的登基大典还差三日。

    这几日都没有早朝,各部官员也都稍有懒散,天色微亮之际,慢慢悠悠地前去点卯,宫门口到处是三五成群结伴说话的人。

    江芸芸正在和顾仕隆说着话,走到正阳门,突然鬼使神差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正阳门的大鼓前站了一个女人。

    “这,这不是……”顾仕隆震惊。

    曹蓁一脸癫狂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通红,神色诡异而兴奋,察觉到江芸芸的目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只见她抽出鼓槌,高高举起,随后重重敲打鼓面,鼓声震耳,好似音浪一般,瞬间让众人都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民妇要状告江芸拐卖我女儿,至今下落不明。”

    “状告江芸坏我女儿姻缘,伤天害理。”

    “状告江芸虚伪自私,所到之处无人安宁。”

    顾仕隆气笑了:“我就说是个神经病吧,看我不把她抓下来。”

    曹蓁在卫士赶过来前,把手中的鼓槌重重摔在地上,用一种充满恶意的目光注视着江芸。

    江芸芸面无表情回看着曹蓁,一颗心猛地悬了起来,却又奇异的没有太大的恐惧。

    很多时候,江芸芸都曾莫名设想过这个事情。

    可事情眼看真的来了,她却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开始遥远起来,不真实起来。

    那颗心在夏日滚烫的风中缓缓悠悠地摇摆起来……

    “我要状告江芸……女扮男装考取功名,欺骗天下人。”曹蓁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江芸芸,声音尖细兴奋,随后跟着大笑起来。

    所有官员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一个个本来困顿的模样瞬间清醒过来。

    “疯了,这谁?”

    “这人不是那个江苍的娘。”

    “啊,那不是江芸的嫡母。”

    “这在闹什么?家务事也这么离谱嘛。”

    “她刚才再说什么?我怎么好像听岔了。”

    “谁?谁是女的?江煞星是女人?”

    “哈,这个疯子在开什么玩笑。”顾仕隆脚步一顿,气笑了,扭头去看江芸芸,“她说你是女的,笑死人了。”

    江芸芸就这么安安静静站在原处,绯色的官袍迎风微动,微亮的天光落在精致的眉眼上,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只是她很快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看着面前神色骇然的众人,最后看向曹蓁,突然跟着轻笑起来,竟露出轻松之色,低声说道:“原来是这个感觉。”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七月二十日, 诸事不宜。

    京城被热烈隐秘,秘而不宣的声音笼罩着,所有人都似乎在议论着今日卯时发生在正阳门发生的消息。

    “有人说江芸是女的?”朱厚照正在和朱厚炜一起吃早饭,听闻刘瑾传来的消息, 大为吃惊, “真的假的?”

    “不清楚。”刘瑾挤眉弄眼, 神神秘秘说着, “但江秘书没生气呢。”

    “江芸本来脾气就好,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生气。”朱厚照反驳着, “肯定是胡言乱语, 把那个妇人抓起来,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刘瑾没说话,但也没动弹,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话要说。

    “怎么了?”朱厚照不悦说道, 顺手擦了擦朱厚炜的嘴巴。

    “江秘书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身边就一个小厮照顾, 也实在有些奇怪。”刘瑾委婉说道。

    朱厚照一听, 随后瞪大眼睛。

    刘瑾微微一笑。

    “你说江芸喜欢男人!”朱厚照大惊, 随后露出嘻嘻一笑,“那等会我就把他抓进来好好嘲讽一番。”

    刘瑾不笑了。

    倒是一直乖乖吃饭的朱厚炜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大声说道:“刘瑾说江芸女的,因为他不成婚。”

    朱厚照脸色一沉。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十岁的朱厚炜擦完嘴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排骨,忍不住伸手去抓, 趁人不注意塞进嘴里,斜眼去看刘瑾, 含含糊糊问道:“是女的就是女的呗,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女人不是很常见嘛。”

    他一脸懵懂,小嘴嚼得飞快,二皇子朱厚炜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男人,身边围绕着大都是宫女太监,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朱厚照却是明白的,坐在一侧没说话。

    刘瑾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殿内众人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厚炜悄悄吐出骨头,这才高兴起来,大笑着:“那以后江芸可以就待在宫内陪我一起玩嘛,我好喜欢他啊。”

    伺候他的嬷嬷紧张坏了,连忙悄悄借着擦嘴擦手的机会,打断他的话。

    朱厚炜果然没说话了。

    朱厚照沉默片刻,随后问道:“江芸呢?”

    “回家休息去了。”刘瑾低声说道,“那个疯女人跟疯了一样,喊了一路,吏部尚书韩文立马让江秘书先回家待命。

    “嗯,查一下。”朱厚照低声说道。

    刘瑾心中微动。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字一字说道:“我是说,查一下那个疯女人。”

    刘瑾希望落空,但也连忙叩首应下。

    等人走后,朱厚照坐在凳子上没说话。

    自从爹走后,他从未觉得皇宫有这么大,这么空,这些悄无声息的太监宫娥总能在不经意间吓人一跳,偏他不能再表现出来,他娘说他要开始稳重起来,再也不是小孩了。

    他牢牢记在心里,却总是时不时闪过惶恐不安的心焦。

    他想他爹了。

    若是他爹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年轻的朱厚照慢慢琢磨着,随后低声对着一侧的张永说道:“去请刘首辅来。”

    —— ——

    内阁是难得的安静。

    中书舍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却又不敢说话,躲在屋子里不敢再出来。

    刘健的屋子内。

    三位阁老坐在一起齐齐沉默着。

    早上的事情很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一开始他们只觉得离谱,再后来又听闻有人说起江芸的反应,也还是叹气,等最后江芸头也不回转身回家后,那个疯女人在大喊时,所有人才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江芸只是瞧着温和,但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这些年,自来就是你有胆子弹劾他,你等会就能被他反过来怼死,属于有气绝不憋着的人,闹到现在谁敢没事招惹他,那些御史言官见了他都绕道走。

    “是不是因为是曹蓁闹事,才不出面反驳?”李东阳第一个开口弱弱说道,“他都参加过科举了,这么多次考试,难道就一个也没发现。”

    谢迁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他江芸参加科举才几岁,加上自来体弱,身形瘦弱,这天下谁不知道。”

    正常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开始有长大成人的迹象,只是江芸幼年过得不好,一直瘦瘦弱弱的,所以哪怕当年考中状元时,形容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有问题,哪怕到现在,江芸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的,一受累,脸上就掉肉,大抵也都是说他身体不好,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李东阳没说话,因为他鬼使神差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突然给他来了一份信。

    那是师娘刚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份信写了很多细碎的东西,老师写了许多师娘的事情,也写了这些年在扬州的感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题,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那份信时自己也跟着落泪,他能感觉当时老师写这份信的痛苦,到如今这里面的很多内容也只能记得零零散散了,唯有最后一句话他当日只觉得奇怪,今日猛地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回头下望扬州事,恍若隔世,可若是视而不见又恐抱恨终天,只愿回头百年时,仍不悔。

    老师在懊悔什么?

    多年前的李东阳只当是老师心力憔悴,对多年夫妻情谊的感慨,可今日突然回想起来,那‘扬州’两个字突然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老师,到底在懊悔什么?

    —— ——

    湖广。

    黎淳已经很老了,他已经八十二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

    前些年他就走不动了,只能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院子里寻常不让人打扰,所以很是幽静,但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孝顺,日日都来看他。

    他最喜欢一个小曾孙女,小孩才七八岁,小脸雪白,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梳着辫子,头戴小花,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今日,小小的曾孙女还折了一根柳枝,兴冲冲跑过来炫耀着,最后眼巴巴问道:“好看吗。”

    “好看。”黎淳伸手摸着小柳枝湿漉漉的叶子,吓唬道,“可别去水边了,回头我要同你爹娘说了。”

    曾孙女紧紧抱着那根长长的柳枝,嘟嘴,大声嘟囔着:“不要去告状,我没有去水边,是有人不要它了,我捡回来了,我可以种在您的院子里嘛?”

    黎淳看着她笑,和气说道:“种吧,叫大人来帮你,不要摔了。”

    “好啊。”小姑娘蹦蹦跳跳,“等它变得好大好大了,我就推嗲嗲去树下坐。”

    黎叔一听就笑了起来;“那可要好多年呢。”

    “那就好多年啊,我肯定推嗲嗲过去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说着,随后又思绪乱走,抱紧手里的小柳枝,大声炫耀着,“这是我捡的,我会好好养它的,把它养得高高大大的。”

    黎淳听着小孩气稚气的声音,嘴角含笑。

    “嗲嗲你有捡过这么漂亮的小柳条吗?”小姑娘趴在他的扶手上,笑问道。

    黎淳摸着小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忍不住得意说道:“我当年捡的,那可比你这个漂亮多了。”

    小姑娘不高兴,不死心问道:“骗人,那东西呢?”

    “飞走了。”黎淳闭上眼,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哦,是小鸟啊。”小姑娘这才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小鸟是很漂亮哦,嗲嗲真厉害。”

    黎淳听得直笑。

    只是没多久,耕桑匆匆跑了过来,在黎叔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黎叔猛地站了起来,失态大喊着。

    玩闹的祖孙看了过来。

    “老李。”黎叔突然喊了一声在边上侍弄花草的人,“带小小姐去种柳树吧,小心点,别让孩子玩太疯。”

    老李笑着点头:“走,小小姐,老李我啊,带你去种柳树去。”

    小小姐兴冲冲拖着柳枝跑了。

    “怎么了?”黎淳扭头去问耕桑。

    耕桑面容古怪,半晌之后才说道:“外面,外面都在传芸哥儿……”

    黎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盯着面前的耕桑看,迫不及待追问道:“其归怎么了?”

    “说他其实是……女的。”耕桑口气艰涩,随后又连忙安稳道,“真是一派胡言,芸哥儿就是得罪太多人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难免得罪人,现在新皇登基,难免有人发难……”

    他絮絮叨叨说着,但很快又说不出口了。

    因为黎淳脸上只剩下木然的沉默。

    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震惊,只是眼神惶恐悲凉,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老,老爷。”耕桑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黎淳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人,低声说道:“当年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黎叔脸色大变。

    “我一开始也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黎淳的声音骤然变轻,“可当时他们都不要她了,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那么小的孩子啊。”

    黎淳看向头顶绚烂的天空,神色悠远。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是我的错,我不了解她,不能让她对我们更坦诚。”

    黎叔大脑一片混乱:“这可也,也……”

    “我信她的。”黎淳笑说着,“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黎叔倏地闭上嘴,随后惶恐问道:“那,那她,她会死嘛?”

    —— ——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知道。

    锦衣卫千户姜磊站在江家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你真是女的?”

    “嗯。”江芸芸点头说道,“你们查清楚了吗?”

    “曹蓁交代了,说是从接生婆那边知道的,但其实没有证据的,曹蓁恨你,胡说八道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之前铜钱造假案跑掉的江西商人,奶妈就是他找到的,他得了消息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于你,其实,其实说来说起都是没证据的事情。”

    江芸芸安静听着,突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其实只要我不承认,也没问题。”

    姜磊没说话了。

    只要江芸不承认,姜磊甚至相信那个几次三番深夜叫他入宫的新帝会把这事就这么盖了过去。

    “在我很早之前的设想中,我都设想自己咬死不承认的,反正你们也没证据。”江芸芸叹了一口气,苦恼说道,“可现在这么一闹,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你,你不想做官了。”姜磊沙哑问道,“你不是还有很多雄心壮志嘛,都不要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

    “那你还这么不要命了。”姜磊喃喃自语,“那你继续这么骗下去不行嘛,你明明知道的,会有人愿意被你骗的。”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行了,这把刀一直悬在我头上,我也难受,我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

    “那走吧。”姜磊看向一屋子的人,无奈摇头:“我就说你之前这么关心坐牢的条件呢,原来是自己也要去住。”

    “多打听打听。”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回头对着乐山说道,“记得关好门。”

    乐山怔怔地看着她,最后看着她离开,整个人恍惚又迷茫,还有惶恐和不安。

    那一日公子心事重重回了家,他还未察觉出什么,但很快外面都是流言蜚语,直到最后他忍不住故作玩笑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公子和张道长都没说话。

    他心里咯噔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了。

    这么多年来公子的贴身衣物都是他自己洗的,他的屋子谁都不能进,甚至她这些年都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过日子的,可夫人从来不催她。

    ——是女的。

    他喊了这么多年的公子,竟然是一个女子。

    乐山茫然地站在原处,直到她被人带走了才终于回过神来,突然真的慌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她会死吗,呜呜,她不能死。”

    他突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张道长一晚上没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走了。

    在当日江芸选择把漳州的折子递上去后,张道长就一直胆战心惊,甚至时不时会做个噩梦,梦里江芸死了,他也被拉去砍头了,还梦到了自己驾鹤多年的师父,师父摸着他的脑袋只是叹气。

    他心中一直有这种隐晦的,不安的想法,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了,他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江芸,我要去救江芸。

    —— ——

    扬州城内。

    周鹿鸣麻木地坐在他姐姐面前。

    “原来,原来上次说的是这个意思啊。”他干巴巴地苦笑着,突然看向他的姐姐,垂泪说道,“原来这些年,你们都这么辛苦,都是我不好,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周笙双眼含泪,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可怎么办?”陈墨荷回过神来,连忙问道,“芸哥儿,我们芸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听说是京城来的消息,是曹蓁告发的。”周鹿鸣连忙擦擦眼泪,看着面前憔悴的姐姐,低声问道,“前日地龙,大家都说是因为其归的问题才导致上天震怒的,外面都是这样的流言,先把店面都关了,这几日大门都要看牢了。”

    “放他娘的屁。”陈墨荷大怒,“胡言乱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龙要翻身,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周鹿鸣低着头,随后抬头,低声说道:“姐,我们跑吧。”

    “不,我不要走,我要进京。”一直沉默的周笙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要去见其归,我要去见她。”

    “这,这太危险了。”周鹿鸣想也不想就把人拉住,“万一,万一……”

    “那我就要和她死在一起。”周笙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都在颤抖,但面容确实从未有关的坚毅,“是我当年让她做了男孩子的,是我,都是我,她是我生下来的。”

    她神色空洞,面容悲痛。

    “那日,我就这么紧紧抱着她,她就在我怀里闭着眼,后来我就想着,若要死,这一次,我这个母亲和她一起,她当年什么选择都没有,所以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我不能对不起她。”

    周鹿鸣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才痛苦说道:“姐,我也只有你了,你不要我了吗。”

    周笙轻轻摸着弟弟的脸,眼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姐姐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啊。”

    周鹿鸣只觉心如刀绞,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坚定的面容,就像当年她离家时一般,不由趴在她肩头大哭起来。

    ——他不想失去侄女,但更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 ——

    半个月的时候,原来鼎鼎大名的江芸是个女子的消息传遍了大明整个大街小巷。

    “这个消息你真的不知道?”谢来的脑袋从窗口伸了进来。

    黎循传麻木地看着面前的报纸,缓缓摇头。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嘛。”谢来质疑道,“你不会是为了摆脱自己的死罪,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她会死?”黎循传紧张问道。

    谢来讪笑:“不好说,你难道没看到多少人上折子要杀她啊,就连现在外面地龙都怪是她的原因,还说现在边境打仗也是他的问题,要她死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不然消息和流言哪里能传得这么快,我瞧着江芸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深恶痛绝的坏人了,人人得而诛之。”

    黎循传收回视线,低着头没说话。

    “你就这个态度,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谢来又故意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江芸的时候,她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仰着头,吹着风,跟个小鸟一样无拘无束。”黎循传冷不丁说道,“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注定是要高飞的。”

    “什么意思?”谢来不解。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握着手中的报纸痛哭,“我怎么就不明白呢,江芸,江其归,你不是鸟嘛,为什么不跑啊。”

    谢来沉默看着失声痛哭的黎循传,也跟着缓缓低下头来。

    —— ——

    “什么,江其归是女人。”刚从地里回来,准备倒头睡一觉的唐伯虎一跃而起,大惊失色。

    “传遍了,都被抓紧诏狱了,瞧着是要死了。”师爷叹气说道,“可惜了,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偏是个女人。”

    唐伯虎哑然,突然大骂一声:“什么男人女人,我看这世上只有好人坏人,快给我研墨,我要写折子,我要写折子,一群王八蛋,借刀杀人是不是!”

    “县台且慢,何苦卷到这样的是非中。”师爷连忙劝道,“这江芸也帮不到我们了,而且传出去也有碎言碎语不是。”

    唐伯虎把人推开:“一群烂东西,还配议论起江芸和我来了,我做事堂堂当当,江芸也是,她是个好人……”

    他顿了顿又骂骂咧咧说道:“更是个好官,这狗屁官场要不是有她,我早跑了,上上下下都没意思,一群腌臜货,看我不骂死这群人。”

    有人想要江芸死,自然也会有人要江芸生,一时间大明朝堂彻底被此事淹没。

    这些年江芸做了不少事情,但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次宛若海水倒灌,差点把所有人都淹没,全国各地的折子都涌了过来,短短几日,内阁本来专门放弹劾折的三张桌子都放不下了。

    李东阳吃了不少弹劾,也为了避嫌,也跟着自请回家了。

    “这可如何是好?”谢迁低声说道,“原先听陛下的意思是想要保江芸的,谁知道江芸自己承认了,消息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结果闹成这么大的架势,陛下登基的典礼都被推迟了,这可怎么办?”

    刘健心力憔悴,揉了揉额头:“小王子闻先帝逝世,半月前已经侵犯宣府入侵大同,如今连营达二十余里。”

    “虞台岭的战报,上面虽然写着我军险胜,但我方将士死伤七八千人,白玉营只剩下数人生还,张雄、穆荣二位将军更是阵亡守国,武器装备损失代价,这些人要不要安抚归置。”

    “鞑靼兵为了这次虞台岭之战,还在长城沿线布下重兵,形成重压,我们防线全线吃紧,伤亡不少,若非虞台岭死守七天七夜,后果不堪设想。”

    “上半年宁夏地震,城墙倒塌,三月初杭、嘉、绍、宁四府地震,没多久南京与苏、松、常、镇、淮、扬、宁七府、通、和二州同日地震,刚才山西又报蒲、解二州,绛、夏、平陆、荣河、闻喜、芮城、猗氏七县地震。”

    “荆襄、南阳、汉中、郧阳、西安、商洛等府州县流民已有百万之多,百万流民到处流浪,已爆发数场叛乱,户部拿不出钱,这些人到底如何安置到现在也没个办法。”

    刘健抽出一本又一本折子:“于乔,我不是不想管这事,实在是事情太多了,新帝登基,四处不稳,正值混乱,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我恨不得,我恨不得……”

    谢迁没说话了。

    刘健叹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着对面那种堆满折子的桌子,仲怔后骂道:“江其归,怎么又是她江其归,怎么就是她江其归。”

    “可是生是死,总该有句话吧。”谢迁看着狭小的内阁,叹气说道,“此事太过离经叛道,但一想这事江其归,又觉得也太过正常了,她江其归走到现在,哪一步是规规矩矩的,所以我不想要她死,可我一想着……”

    谢迁叹气:“礼法伦理,这不是就乱了吗?她江芸拍拍屁股走了,这后续又该如何处理呢,这样想着,她还不如死了算了,也好让所有事情都回了正轨。”

    —— ——

    “内阁要她死?”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神色僵硬。

    刘瑾也不知哪来的消息,忧心忡忡说道:“可不是,当真是好没良心,这么多年相处的同僚呢。”

    朱厚照低声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不想要江芸死。

    很多年前,在他还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江芸,那个时候的江芸也很小,但笑起来总是眼睛亮晶晶的。

    再大一些,江芸去了江西,还给他送来手掌大小的画册,里面的故事真好看,他一直觉的自己是那个和尚,江芸就是那个不论任何危险,都会翻阅千山万水来找他的猴子,所以不管如何,他们的结局都会再见面。

    再后来,她成了状元,她骑在马上,那一刻,画中的小猴子好像成了真,当真出现在他面前。

    后来江芸去了琼州,他怎么也见不到人,只好让谢来去盯着她,看看她一日日都在做什么,写信都敷衍他。

    那一小本册子上写满了字迹,也写满了江芸在琼州的两年半,他几乎要把那些内容翻烂了。

    后来,这个猴子又回京了,他悄悄去见了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人黑了,但是更好看了,爹说,这叫从容不迫。

    又后来,去了兰州,去了徽州,不论去了多远,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但她总是能慢慢吞吞走回来,然后再对着他笑,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他听着江芸的故事,越长越高,也明白越来越多的事情,到最后终于比她还要高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和她一起走下去。

    江芸是男是女他根本就不在意。

    朱厚照失魂落魄。

    他只想要江芸一直一直陪着他。

    刘瑾眼珠子一转,突然冷不丁说道:“奴婢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是不知能不能让陛下如愿。”

    朱厚照看向他。

    “女人做官确实有些离经叛道,所以江芸才会有这么大的争议,但江芸这个官做的是真不错,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闹着一出,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挟私报复。”

    朱厚照连连点头:“其实我瞧着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江芸说过,做事情能者居之,江芸做官厉害,继续做官也是应该的。”

    刘瑾一怔,他是能猜出朱厚照态度的,不想要江芸出事,这也很正常,毕竟先帝也是出了名的仁慈,江芸和殿下多年相处,自然是有着非常深的感情,但他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对女人做官也这么不在意。

    “说啊,你的办法呢?”朱厚照见他没说话,不耐说道。

    刘瑾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不能再外廷陪着陛下,那不如来内宫。”

    朱厚照瞪大眼睛。

    “当了陛下的妃子,不仅能活命,还能一直陪着陛下,江芸肯定会同意了。”刘瑾信誓旦旦保证着。

    朱厚照震惊:“我娶她吗?”

    “皇后之位是不可能的,但一个妃应该陛下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刘瑾小心翼翼奉承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江芸肯定会同意的。”

    朱厚照盯着他看,半晌之后鬼使神差问道:“可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这么好的事情都还拒绝,她江芸还真的不要命不成。”刘瑾打着包票。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可我瞧着……”

    ——江芸是不会同意的。

    —— ——

    江芸芸住的是老位置,她之前也去过,就是之前关押李梦阳和张道长的黄金位置。

    之前没发现从这里竟然还能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到一枝丫绿油油的树叶。

    刘瑾来的时候,江芸芸正坐在地上看着窗户下投射下来的树影。

    “呦,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江芸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啊。”他一来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还行,毕竟我们刘太监更落魄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

    刘瑾脸色一黑。

    “还没恭喜我们刘太监逃出生天,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司礼监呢。”江芸芸也跟着挖苦着。

    真是熟悉的嘲讽口气啊,刘瑾气得眼前一黑。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刘瑾骂道,“我看你真是不知死活。”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死活肯定是知道的,倒是刘瑾你啊,以后还有的累呢,下次可别太嚣张了,回头可没人救你了。”

    刘瑾破口大骂:“我们太监的事情要你一个文官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没说话,开始抽出一根稻草干开始编小动物。

    她手指看着灵活,奈何手艺一般,编出来的东西有点四不像。

    “这动物你瞧瞧像不像您,四不像。”刘瑾挖苦着,“文官文官做不成,女人女人也做不成,男人也不要你,太监也挤不进去呢,到头来一事无成,真是倒霉死了。”

    江芸芸一听,笑得直拍地:“是是是,是这个道理,要不还是说你们太监看得透。”

    刘瑾也跟着哼哼唧唧:“你的处境可比我这个做太监的还要倒霉呢。”

    江芸芸叹气:“确实是这个道理,做女人的,还比不得做太监呢。”

    刘瑾觉得自己被骂了,又好像没有,一时间瞪着她没说话。

    “刘公公特意来陪我解闷的嘛。”江芸芸不浪费稻草了,把手里的小东西小心翼翼放在床铺上,开始换了个方向,正儿八经看向刘瑾。

    她这一转过来,刘瑾本来还得意洋洋的样子立刻收了几分,下意识有些畏惧。

    “找我来做什么?”江芸芸问。

    刘瑾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来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江芸芸挑眉:“那肯定不是好消息,说来听听吧。”

    刘瑾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你想不想活?”

    “想啊。”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点头说道。

    “那我这有个办法,您听不听。”刘瑾诱惑道。

    江芸芸立刻愁眉苦脸说道:“那不想的。”

    刘瑾不笑了。

    “倒不是我不信任你,就是瞧着目前这事没有你们太监什么事情。”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要是朝廷真有消息,那也是找个文官告诉我,再不济还有锦衣卫呢,要你一个小太监出来做什么,所以我猜这是你自己想的,然后告诉陛下,陛下被你哄住了,也跟着答应了,也就是你们内廷自己的主意。”

    她一脸无奈:“一个办法要是好办法,那肯定能宣之于口的,肯定是能通过外廷,通过内阁才能更好服众,那现在看来,那这件事情就很难是个好事情。”

    刘瑾彻底笑不出来了,甚至连摆个表情出来敷衍一下都有些为难。

    “不是,你……”他忍不住龇牙,“哎,我老早就听人说你是紫微星,能掐会算的,你别真是啊。”

    江芸芸哭笑不得:“这才是胡言乱语呢。”

    诏狱实在太过昏暗,墙面的烛火只剩下莹莹微光,照得两人的面容都阴暗不明,空气中是腐朽陈旧的味道,唯一的光亮就是那扇窗户。

    微弱的光落在江芸手上,越发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好似玉雕一样精致秀气。

    刘瑾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突然叹气,同情说道:“说起来,你可比我这个太监可怜,我好歹还有个盼头,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江芸芸笑:“司礼监确实是个好位置。”

    刘瑾分不出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因为江芸芸总是笑脸盈盈的,和和气气的样子。

    “其实你何必和那些臭男人们在一起呢,那些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你好的时候,其归长其归短的,你现在不行了,一个个大门紧闭的,对,就那个一直赖在你家的张道长,吃了多少闭门羹啊,还挨打了呢,真是可怜呢。”

    江芸芸神色微动。

    刘瑾一看有戏,连忙说道:“求那些当官的做什么,一个个都是白眼狼,能得你几分好。”

    江芸芸平静说道:“本就和他们没关系,牵连他们做什么。”

    “啧,果然是江其归啊。”刘瑾嘲笑着,“想做这好人,可瞧着只会倒霉你自己呢。”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总之外面不得行,你去看里面还不成吗。”刘瑾手指一指,提醒道。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不解问道:“陛下打算把我放了?”

    按道理,朱厚照刚登基位置不稳,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太强硬,必须要衡量好自己和百官的关系。

    刘瑾摇头。

    江芸芸盯着他看。

    刘瑾笑说着:“入宫为妃。”

    江芸芸脸色僵硬:“什么?”

    “你只要入宫,肯定大家就都没话说了。”刘瑾信誓旦旦说道,“是个好主意吧。”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

    刘瑾被她看得一个咯噔,磕磕巴巴说道:“看,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人,平静问道:“是谁想的办法?”

    刘瑾眼珠子一转。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坐在地上,感受着头顶的日光缓缓西下,屋内的光照只剩下角落里。

    她听到这个办法时,有一瞬间的愤怒,但很快又成了一种悲凉。

    她男儿身的时候人人都夸她聪明,努力,值得更好,可她现在成了女儿,所有的路都因为规矩走不通了,然后再虚伪得告诉她,还剩下结婚生子这一条路。

    她只觉得窒息,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一路上遇到的的女子,宁愿去流浪做乞丐的娄素珍,不敢往回看的健妇队,痛苦骄傲的周青云,甚至是连着呼吸都艰难的江湛和江漾,明明医人无数,但又饱受争议的谈允贤。

    她们明明已经足够优秀,却还是举步维艰。

    困境,难以言表,但又处处可见的牢笼。

    她江芸芸,宁死也不要踏进这样的牢笼。

    “我的弓箭,我是不愿意拱手相让的。”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

    “什么?”刘瑾不解。

    江芸芸却扭头,不再说话。

    刘瑾走后,姜磊走了过来,盯着盘腿坐着的人,低声问道:“有人一定要你死。”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 ——

    朱厚照听完刘瑾的话,突然沉默了。

    “她要做子路。”他喃喃自语,“君子死,冠不免。”

    朱厚照有一瞬间回到年少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个时候江芸站在他面前,和他讲课说话玩笑,一笑起来眉眼弯弯,是紫禁城里最明亮的一个人。

    那一日的子路问题,她说子路死的轰轰烈烈,值得尊敬。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入宫。

    朱厚照蓦地心里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这是子路的路,也是你的路吗。”

    殿内,小黄门们躲在阴影处,整个大殿空荡荡的。

    刘瑾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我还是不想她死。”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可我有什么办法?”

    —— ——

    江芸芸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了。

    陛下迟迟不愿举办登基大殿,一问就是时机不对,再问就是生气闹脾气。

    “这么拖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江芸呢,让江芸去说句话啊。”刘健直脾气,大怒,一看到冯志抱着一叠御史的折子过来更是生气,“一天天的就知道打嘴皮子仗,事情一个也解决不了。”

    “直接把人杀了不行吗。”冯志忍不住问道。

    刘健猛地抬眸看他。

    冯志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去。

    “收起你的小心思。”刘健淡淡说道,“再管不好自己的嘴,就给我滚出内阁。”

    冯志脸色难看,连连告罪,慌不择路走了。

    “陛下这是在闹脾气呢。”谢迁出声说道,“他等着我们给他台阶,好让江芸平平安安出来。”

    这个道理大家都看得清楚,可问题在于台阶要怎么给,如何给,给到什么地步。

    “你觉得女人能当官?”刘健反问。

    谢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你觉得江芸还能留在京城?”

    谢迁还是想也不想就摇头。

    “那你觉得江芸后续要怎么办?”

    谢迁还是摇头。

    “又或者,江芸的生死你考虑过吗?”

    谢迁还是摇头。

    “你可知陛下想要江芸入宫?”刘健沉默片刻后,冷不丁问道。

    “什么!”谢迁大惊失色。

    “江芸拒绝了。”刘健面无表情说道,“今日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就斗胆说一句,陛下实在太过年轻,先帝也太过溺爱,所以一到大事就没了章法,那些太监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此事要是传出去,你让江,让陛下名声扫地……”

    谢迁神色凝重。

    “若是江芸在,还能压一压宦官,若时江芸不是不在了,宦官恐成大祸。”刘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所以这就是阁老一直犹豫的原因。”谢迁问道。

    刘健点头,随后又摇头:“我说的是以前的江芸,不是现在的江芸。”

    谢迁叹气:“现在的江芸怕是再无任何作用。”

    “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江芸的事情,这,这历朝历代,这厚厚的史书上没有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啊。”他低声说道,“陛下需要一个台阶,难道内阁不需要吗?”

    内阁本就是风口浪尖的地方,尤其是现在,江芸的事情一旦偏私,所有人都得跟着归乡回家。

    刘健不敢赌。

    他是先帝的老师,先帝临走前的嘱托还历历在目,他必须要为新帝维持住这一次的惊涛骇浪。

    京城之外已经开始混乱,各地藩王都盯着呢,所以京城真的不能再乱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衡量着,江芸若是活着,未来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但那是她咎由自取,可江芸若是死了,朝廷和陛下的矛盾,司礼监和内阁的矛盾,也就埋下祸根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事情,我甚至觉得,若是江芸有自知之明,此刻若是自己死了……”

    刘健一顿,没再说下去。

    “这事太过复杂,阁老理不出头绪也情有可原。”谢迁安慰着,“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陛下这个态度,我们内阁不能毫无反应。”

    刘健摸着案桌前叠得厚厚的折子,疲惫憔悴。

    自从江芸出事,刘健已经住在内阁半个月了,四面八方的折子涌了过来,几乎要把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压垮。

    “我记得江芸有几个好友是上折子来陈情的,有个唐伯虎的,还有张灵等人的折子写的极好,要不让他们造势……”谢迁委婉提出建议。

    刘健想了想,委婉摇头:“位卑言轻,怕是难。”

    “那顾清?毛澄?他们也上了折子,是求情的。”谢迁又提意见。

    “浙江土改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能把顾士廉牵连进去。”

    “毛澄也不行,这人太过刚直,而且一板一眼,只怕能把事情越闹越大。”

    刘健一一反驳,且有理有据,让人不能反对。

    “那到底能怎么办?”谢迁咬牙问道,“这事情可真拖不得,江芸之前得罪的人现在一日三个折子,非要江芸死,而且我也听闻司礼监那边也是卯足了劲要江芸死,这些御史言官现在不过是冲锋陷阵,耍耍嘴皮子,等真闹大了,新帝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只能让对面的刘健听到:“哪能怨到这么多人,到最后不过是我们这些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受累罢了。”

    刘健垂眸,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是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愿意为江芸……”

    谢迁想也不想就说道:“大小九卿现在谁敢开口,就连最是护短的李宾之这次都不敢开口,大门一关,谁都不见。”

    刘健自然也是清楚现在的情况,谁也不肯滩浑水,但现在也只有位高权重,有一定威信力的人愿意出面为江芸担保,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这个口。

    “阁老,听闻江秘书的老师来了。”冯三不知从哪里悄悄走了进来,小声说道。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眼睛瞬间亮起。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李东阳很痛苦, 甚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儿子说句话。

    他是真的把江芸当自己孩子养的,那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到京城,第一次扣响他家的大门时, 瞧着和门环差不多高。

    他站在角落里, 看着他乖乖坐在椅子上, 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也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一点也没有十一二孩子的调皮, 自以为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太阳, 微风穿过他的身体, 甚至还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一眼就看得喜欢, 多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这样的孩子, 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在国子监读书,又去了江西白鹿洞书院, 最后回了京城,风风光光考上状元,又看着他三进三出京城, 每一次大家都以为他要完蛋了,可每一次他还是能骄傲得意地回了京城。

    每每回来, 他都比以前高了, 整个人更加从容自信, 他说自己在外地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是信的,总有一种人,你只要给他微弱的机会,他就能绽放出耀眼的光。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变成她。

    他满怀期待给予在师弟身上的梦想和希望,在她自己承认身份后,未来不复存在。

    李东阳真的很痛苦,直到他听说老师竟然来了京城更是一跃而起:“老师怎么来了?”

    朱夫人叹气,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还能为什么?你且去接一下吧,先接来家里住,外面哪有家里住的舒服,而且……而且后面还有的忙,总归是自己照顾着安心一点。”

    李东阳急匆匆地赶往客栈,一看到满头白发,已经老到有了垂暮气息的黎淳就直接跪了下来。

    “老师。”他趴在轮椅扶手上,痛哭流涕。

    “都已经是阁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黎淳温和的扶着他的肩膀,“扶宾之起来。”

    黎叔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阁老快坐下说话。”

    李东阳还是哭的不能自抑。

    黎淳还是一脸怀念地看向面前的徒弟,伸手握着他的手,笑说着:“少年读书时,你们三人一起读书,你性格最是悲悯,便是秋日落花都能伤怀悲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东阳哭得更厉害了,连着衣襟都打湿了:“没照顾好她,对不起老师。”

    “这事怪不得你,虽然我总是说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但那也只是你的同门,你有你的事,她有她的路,本就无法同进同退,且她是我收进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责任。”黎淳温和说道。

    李东阳泪眼婆娑去看老师。

    “我早就知道了。”黎淳低声说道,“一开始我也很是为难,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她才几岁,生父不仁,嫡母不慈,生母软弱,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淳嘴角露出怀念的笑来:“那年我从南直隶赶到扬州为我自己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她就一脸茫然地坐在我家的台阶上,那衣服都不合身,露出来的手脚一点肉也没有,瘦骨嶙峋的,可她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局促,你师娘当时就说这个孩子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李东阳又是忍不住开始垂泪。

    “后来我一时心软收了她。”黎淳讲着讲着,笑了起来,“可万万没想到被骗了,这孩子太皮了,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偏还嘴巴甜,都没法让人生气。”

    黎淳沉默了,随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说她聪明,是神童,可她当年读书时也是卯时起,子时睡,从未懈怠过一天,刮风下雨都没有停下脚步,所以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劝她放弃。”

    他垂眸看向李东阳,温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不忍心。”李东阳犹豫说道,“其实我也不忍心。”

    “因为她说她有苦衷。”黎淳低声说道,“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一次都没想明白,宾之啊,这些年我时时在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我明知道她的为难,却并未仔细为她想过,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肯跟我们说。”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自己老师。

    “我见过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就无法看着她痛苦难堪,黯然离开。”黎淳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老师……”李东阳蓦地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老师的手。

    “若着满朝文武都不肯放她一条性命,我这个做老师的,是愿意换她一条命的。”黎淳那张衰老年迈的脸上露出严肃认真之色,“她是我养大的芸草,也是我取了字的孩子,我让年少的她懵懵懂懂踏上官场,却没有让她学会明哲保身,这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事,那我作为她的老师,是要为她负责的。”

    李东阳大惊:“这,这,这要让其归以后怎么办?”

    “其归啊。”黎淳反复念了一声这个他亲自取的字,到最后只觉得世事当真是命中注定。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可我只想要她活着。”黎淳面容憔悴,但神色悲悯,“这是我的徒弟。”

    —— ——

    江芸芸用指甲在墙上画上一道痕,满打满算,她江芸芸已经坐了一个月的牢了,怪不得天都不热了。

    “老师。”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边,确定没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

    “顺霄,你怎么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怕天冷了,所以给老师算点衣物吃食。”顾霭解释着。

    “哦。”江芸芸起身,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铁链。

    顾霭瞪大眼睛。

    “开门啊,放我徒弟进来。”江芸芸对着门外大喊。

    顾霭吓得小手不知所措,一会儿捏着包袱,一会儿连连摆手:“这,这这不合适。”

    “啧。”姜磊不悦,从甬道上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坐牢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叫你开门。”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徒弟给我送东西呢。”

    姜磊打量了一下顾霭。

    顾霭立刻坐立不安。

    “这胆子……”姜磊嫌弃,随后嘲笑着,“你江芸胆大包天,怎么找的朋友徒弟,一个比一个小啊。”

    “大的也有,但不是不在京城嘛。”江芸芸嬉皮笑脸说着。

    姜磊打开门,随意拎着链条,下巴一抬,懒洋洋说道:“进去吧。”

    顾霭大为吃惊,同手同脚进了班房,进了里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挺干净的,被褥毯子也都有,地面也都铺着稻草,除了黑暗潮湿,倒也没别的问题。

    “我们诏狱待遇还可以的。”姜磊察觉到他的打量,拎着链条站在门口,叉腰,一脸唏嘘,“你回头可得给我们宣传宣传。”

    顾霭愣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少吓唬我们孩子了。”江芸芸大笑,“就我这个屋子还可以,但我这个屋子要是住满了人,你可就忙死了。”

    姜磊一听,嗐了一声:“还真是,没意思,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他说完也不锁门,把铁链往地上一丢,自己就溜溜达达走了。

    “这这这……”顾霭震惊。

    “你还打算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越狱不成。”江芸芸直接坐在地上,也跟着拍了拍地上,“坐吧。”

    顾霭坐在老师的对面,把自己身上背的,胳膊挎的,手里拿的都放了起来。

    “周夫人来京城了。”顾霭把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递过去说道。

    江芸芸盯着把包裹,犹豫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花纹和针脚。

    “这是给您做的衣服和被子。”顾霭一板一眼说道,“她还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她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什么时候来的?”江芸芸摸着衣服,低着头问道。

    “半个月了吧。”顾霭小心翼翼打量着她,“她很想您,乐山哥说她好几次见到夫人偷偷哭了。”

    江芸芸沉默。

    江芸芸对周笙没有太大的母女感情,但她同时肩负着江芸的家庭责任,所以这次周笙敢在风口浪尖时赶到京城,也是她所料不及的。

    “乐山哥还说,从您考上状元开始,就一直说要接夫人来京一起住,但次次都被耽误了,谁知道最后来的是这个时机。”顾霭把食盒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刚才问过姜千户了,可以送吃得过来,就是进不来了,但他们可以转交,这下乐山哥也算是有点事情干了,可以一日三餐都给您做饭。”

    江芸芸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顾霭叹气:“可不让自己忙起来,他说他睡不着。”

    “剩下两个包裹是什么?”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个是我娘给您做的衣服,之前不知道夫人要来,又怕乐山哥的手艺做不好,就自己裁了棉布给你做了棉衣,就怕突然冷起来。”顾霭把剩下两个包裹递过来,“剩下那个是,是,是你老师给你准备的。”

    江芸芸瞬间瞪大眼睛。

    “黎公前些日子来京城了。”顾霭磕磕巴巴说道,“现在住在客栈,李阁老和刘先生都去看过他了,周夫人也去看过了,我也悄悄跟去了,他,他有些老了。”

    江芸芸怔怔得坐在原处,瞬间红了眼睛:“怎么能让老师,为我奔波呢。”

    顾霭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昨日王叔写信来,他说若是你愿意认错,也许事情会有新的发展,王叔还说,万事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了笑:“是敬止啊。”

    顾霭见她没生气,连忙说道:“王叔也是好意的,现在外面舆论风波这么大,内阁毫无动静,其他人喊打喊杀的,王叔说内阁也需要台阶,只要老师愿意自己后退一步,说不定就会有新的转机。”

    他想了想,声音认真起来:“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说明你们没看明白这场风波到底是为何而起?”

    顾霭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因为老师的身份吗?”

    江芸芸笑:“我是女人,确实也是女扮男装考上科举,所以就惊世骇俗吗?”

    年轻的顾霭没说话,但看着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是小心翼翼说道:“可外面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这女扮男装考科举已经很惊世骇俗,还考到了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这简直是打天下读书人的脸,茶余饭后,谁见了不是都要聊两句。

    江芸芸抓起一个馒头,直接对半打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羊肉馒头啊。”顾霭懵懂说道,“李家娘子那家买的,您爱吃的。”

    江芸芸笑,把一半递到顾霭手中:“不对,这是西北运来的绵羊肉。”

    顾霭不解:“这也吃的出来?”

    “绵羊肉,肉质细嫩,脂肪多,膻味轻,口感细腻,山羊肉,肉质紧实,很难咬断,膻味重,若是烹饪浓烈风味,更好吃一些。”江芸芸笑说着,“我口味淡,所以一直吃不惯山羊肉。”

    “啊,这样啊。”顾霭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呐呐说道,“那,和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我这口饭是给爱吃绵羊肉的人吃的,那想吃山羊肉的人自然就是恨不得把我的碗掀了。”

    顾霭不解,瞪着手中的馒头:“那,两个馒头不是都有的卖嘛,各吃各的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可现实是就那么一大片草地来放牧,山羊和绵羊只能各有取舍。”

    顾霭宛若雷劈,他有一瞬间似乎明白老师到底要做什么,可那想法实在太过快速,让他得大脑在清醒的一瞬间后瞬间又混沌起来。

    “那,那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那再寻一片草地不行吗?”

    “可斗争是永不停息的。”江芸芸笑说着,随后把馒头大咬一口,塞进嘴里,“好吃,还是这个味道,我猜老板是南方人。”

    顾霭怔怔地看着她,神色错愕惊悚。

    外面只看到最表面的馒头,讨论着内在的馅,依然觉得自己高深,可他的老师却告诉他,这其实是一场千里之外,关于羊的厮杀。

    他的老师就是羊,只是现在很倒霉,被剁成馅包在馒头里了。

    ——这对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血腥,实在太过冲击。

    “所以我才没错。”江芸芸把嘴里的馒头吃完,然后大声宣布着,“绵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顾霭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实在扯不开嘴。

    “老师胃口还挺好。”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还行,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江芸芸咧嘴笑,伸手准备那第二个馒头吃。

    顾霭看着她吃完第二个馒头,只觉得一颗心更乱了:“那怎么办?老师这次为何这么被动。”

    江芸芸抬眸看他。

    “老师平日里也不是这么束手就擒的人。”顾霭小声说道,“这次怎么就这么任人宰割了。”

    她想了想,突然脑袋伸过来,小声说道:“不斗了吗?”

    江芸芸直勾勾的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觉得斗来斗去不好呢。”

    顾霭看了她一眼,又悄摸摸说道:“老师之前给我看过你和我爹的信件。”

    江芸芸不解。

    她和顾清一直保持着频繁的来信,时间久了,她也让顾霭跟着学了一点,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家庭和谐,顾清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对于家庭实在疏于照顾,第二也是希望小孩不要太天真,读书读得满脑子圣人之言,白白浪费了好脑子。

    “您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嘛,说要感受一下你爹在浙江的困境,还说我爹斗不过那些人,心太软了。”顾霭嘟囔着,“我现在想了想,其实老师说斗来斗去那肯定是有点不好听的,但是换个词,比如斗智斗勇,是不是就显得人很聪明的样子。”

    江芸芸震惊,随后笑得直拍稻草,“是是是,语言的魅力。”

    顾霭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不高兴说道:“怎么笑我。”

    “没笑你,只是觉得你是真长大了。”江芸芸抹了一把脸,连忙安抚着,“都能看透事物本质了,有进步。”

    顾霭和她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想明白是不是被嘲笑了,只好讪讪坐了回去:“那老师是因为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没法出手了,就只能看着这群羊在打架。”

    江芸芸叹气,无奈说道:“就是因为我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他们才开始打起来的,不是我吹,我要是在,他们肯定不敢打成这样的。”

    顾霭还是理不清头绪,甚至因为找不到那一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连问一下都问不出问题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绵羊们能团结起来,把我这个小肉馅救出去。”江芸芸托着下巴,开始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我从馒头里跑出来……”

    “咳咳,我还在呢。”姜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闻言立马警觉拉紧门,“别给我闹幺蛾子啊。”

    江芸芸嫌弃:“你又来做什么?”

    “给你送饭啊。”姜磊大怒,随后眼珠子一转,“看你吃的不错,那我拿走了。”

    “别,昨日陆香还说给我做红烧肉呢,放下吧,我等会吃。”江芸芸连忙说道。

    顾霭惊呆了:“还有红烧肉吃。”

    “我们锦衣卫之前受她的健妇队启发,也收了几个女卫,你猜怎么着,一个个迷她迷得要命,这人都入狱了,还惦记着她没得吃,冷了,你看看这被褥,这吃食,啧啧。”姜磊嫉妒坏了。

    顾霭沉默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他老师是不是太受欢迎了。

    姜磊放下东西就走了,狱内又安静下来,师徒两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开口说话,但被姜磊这么一插科打诨,严肃的气氛也跟着消退下去。

    “那,那我就走了?”顾霭磨磨唧唧说道,“还有话要我交代吗?”

    江芸芸点头:“跟我娘说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担心。”

    顾霭点头。

    “跟张道长外面太乱了,回道观清修去。”

    顾霭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

    江芸芸没说话,半晌之后无奈苦笑:“那你跟他说,说……百衲衣再做一件吧。”

    顾霭点头。

    “跟乐山说,少做点饭菜,等会吃胖了。”

    顾霭低着头:“我会让乐山哥好好休息的。”

    “没了,你也好好读书,今年的卷子写的挺好的,下一次肯定就行了。”江芸芸叮嘱着。

    顾霭却没有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掏出馒头打算再吃一个的江芸芸,疑惑问道:“看我做什么?”

    “老师没有自己的事情要交代?”顾霭期待问道。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然后指了指自己,一脸古怪:“你指望我自己把自己救出去?”

    顾霭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你看着满京城,除了……我老师,还有谁愿意帮我吗?”江芸芸反问。

    顾霭没说话,只是整个人都丧气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还有点生气了:“那,那你的绵羊呢,你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他们懂什么,能活着就不错了。”

    顾霭叹气,随后跟着自己生闷气:“我爹说他写了很多折子上去,但都石沉大海,是内阁的问题嘛,他们之前每次有问题都推老师在前面,现在怎么能这样!”

    “当家难啊,内阁也是当家媳妇两头受气呢。”江芸芸盘腿,善解人意说道,“而且两群羊在打架,不是你拉住其中几只就能去劝架的。”

    此事能闹成这么大,很大原因就是这些年江芸芸的事情已经损害到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过是逮着一个机会,借机生事,想要所有事情回到最开始的位置,他们未必都想要江芸死,但也都知道,江芸若是真死了,那就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作为风暴中心的江芸芸不论做出那种应对,都会面对更猛烈的风暴,更别说,不论他做什么,她的朋友一旦开始响应,都会被卷入这场是非中。

    不过江芸芸也很清楚,面对风暴顺从只会彻底被淹没,但抗争也该在最紧要的时候。

    现在时机还不到。

    “那我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了?”顾霭失魂落魄。

    “怎么会。”江芸芸微微一笑,“热闹还没真正开始呢。”

    —— ——

    很快,顾霭就发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批评江芸的胆大包天,但很快战火就开始蔓延到江芸待过的州县,琼山县有富户哭诉自己被她抄了一半的家,兰州有官吏弹劾她在兰州一手遮天,毫无仁心,徽州的乡绅们更是联名告她逼迫百姓放良,坏了千百年来的规矩。

    读书人开始批评她的政策,她的文章,认为她踩人攀高,心机深沉,乃是沽名要誉,欺世盗名之辈,开始逐字逐句分析她的野心,最后连带着远在漳州的黎循传,浙江的顾清和王恩都受到牵连,不得不上书自陈,停下手下的所有工作。

    这场风向,变了。

    住在客栈的黎淳听着人群中的议论,看着再一次被打回来的折子,脸色发白。

    “为何不见我?”他喃喃自语。

    “陛下不见您是为什么。”耕桑不安问道。

    —— ——

    “江同知当年在兰州战战兢兢,清丈土地,安置流民,还修建了这么多学校和孤独园,培养出更好的水稻,这些事情谁人不知,现在为何要任由这些流言蜚语攻击她。”周青云面无表情质问道。

    张岚无奈说道:“这我哪里管得了,大家都有嘴,还能把人都抓起来不成,我们又不是锦衣卫,做不得这么无耻的事情,再说了,哪来的江同知,江芸女扮男装骗取功名,人神共愤,人人唾弃,可见品性卑劣,真是该死啊。”

    周青云面色平静反问道:“朝廷对此事到现在都还没个章法,张同知倒是自己心中给人判了死刑,家国律法视而不见。”

    张岚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突然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女衙役算起来也是不合法的,也该被废除才是,要知道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你们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回家去。”

    周青云冷笑一声:“我们的衙役身份是省里同意的,内阁也没反对,凭什么走,您要是有本事,就让内阁亲自下折子。”

    “你!”张岚大怒,拍案而起,“周青云,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些小事,你也值得你跟我这个同知顶嘴。”

    “当年江同知死守城门,守护一城百姓,到了张知府嘴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传出去真令人心寒。”

    “什么守不守城门,这是她该做的。”张岚冷笑,“还有江芸那两个妹妹,我没把她们抓起来,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

    “做什么!”秦铭匆匆赶了回来,看向气氛紧张的两人,开始和稀泥,“事情这么多,有什么好吵的,说来说去那都是京城的事情,我们远在兰州,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才是。”

    “外面的人都在议论江同知,人多容易闹事,在商量着要不要把人抓起来。”周青云先一步问道,目光炯炯盯着秦铭看。

    秦铭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干巴说道:“管这些人做什么,青云,外面最近多了很多蒙古人,你带人巡逻的密一些,快去吧。”

    周青云一看,心中一沉,看着堂上两位主官,但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张岚一看秦铭的态度,紧跟着立马发难:“衙门好端端有这么多女人,真是有违天理,应该把这些人都赶走,还请知府上折子请示省台。”

    秦铭一听这话就开始烦,他越发觉得一个好同僚,会干事的好同僚是多么重要的事。

    ——张岚就不行,就知道溜须拍马,事情一个也干不好,真是烦人。

    再者,他秦铭哪里会干这么得罪人的事情,且他其实对江芸的事情也很为难。

    江芸的所作所为他是一清二楚的,那些年的同僚,有过摩擦,也有过合作,但总体来说江芸和寇兴都是非常有担当的同事,和他们在一起办公,是他最轻松的几年。

    等他自己做到同知的位置上,他开始越来越佩服寇兴,这些年能把这个边境城稳到这个地步,也跟着佩服当年愿意为寇兴孤勇报仇的江芸。

    当时这么大的压力,朝廷内外都退缩不肯为寇兴出头,只有她不肯低头,最后她不仅抗住了,而且还成功了,甚至还能安全收尾,达成和蒙古的暂时和平,这样的能力,不得不让人配合。

    可现在你跟他说,跟他同事这么几年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秦铭那颗心只觉得在冰火中来回纠结。

    他真的很佩服江芸,但也觉得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有违多年所学,而且他真的不想卷入这场风波中。

    “这事你要做,你自己去,我忙死了,那个娜仁瞧着又来闹事,奸诈的女人。”秦铭破口大骂,然后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就走了。

    ——京城的大人物在打架,和我这个再过几年就能致仕的人有什么关系。

    屋外,周青云一回到自己的值班院子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怎么说?是不是现在就去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这些人如此污蔑江同知,真是该死,一定是有人故意做的。”

    “肯定是,抓起来一定要好好审问。”

    “不让抓。”周青云打断姐妹们的话,沉声说道,“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严重。”

    原本热闹的院子立刻死般寂静。

    “江渝和江漾还在肃王府嘛?”周青云又问。

    “不敢让她们出来。”段昊低声说道,“也怕江渝闹脾气要回京城,在这里至少肃王愿意护她们。”

    周青云点头,看着屋内姐妹,突然问道;“你们真的我们女人就低人一等,不能读书,不能当官,甚至做不出一番事业。”

    “当然不是!”段昊断然说道,“之前我也怀疑,但现在出了一个江芸,我只觉得开心,那么厉害的人是个女人,她都可以,那我也觉得我也可以。”

    周青云满意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愿意离开衙门嘛?”

    众人齐齐摇头。

    “我若是走了,那江同知当年的努力,我们这些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凭什么要我们走。”段昊不悦说道,“能者居之,我这么厉害,我不走。”

    “那江芸不能有事。”周青云很冷静,她一直是这群女衙役们的主心骨,很快就理清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哪怕她今后不当官了,但有她在,那些读书人就会讲究几分虚伪的情分。”

    “那要如何做?”赵秀忙不迭问道,“我不想要江同知死,要不是她,我阿爹阿娘早饿死了,我也早早就嫁人了,不知道原来外面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只恨不得替她去死。”

    “江芸会死?”年纪最小的余澄犹豫说道,“为什么要死啊?那些人自己考不过江芸啊,难道不该自己羞愧嘛。”

    “他们要是会自己羞愧自尽,也就是知道礼义廉耻的人,何必抓着江同知不放。”吴安冷笑一声,“负心汉薄情郎,这才是他们的实话。”

    “我有个办法,但也只是搏一搏。”周青云在赵秀耳边低语了几句,“你脚程快,但路上要注意安全。”

    赵秀连连点头。

    “若是江芸真的死了……”吴安突然轻声说道,“这可怎么办?”

    周青云平静说道:“西北秋日的风变幻莫测,而我们,正处在这阵风中。”

    众人看了过来,似乎真的感觉到西北萧瑟冰冷的秋风自自己身上吹过。

    “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周青云伸手看着自己的手心,随后用力握紧,神色冷淡而坚硬,“天道下济而光明,所以我们要斗一次。”

    —— ——

    “凭什么不能斗一次。”琼山县内,娄素珍站在石头上,对着身边健妇队环视一圈,冷笑一声,“不过其实欺负我们是没有品阶的差役而已,一个师爷还敢吓唬我们,笑话,我娄素珍这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早就被人吓过了。”

    “可外面那些话说的也太难听了。”周照临很是心疼,“江县令可真是遭罪,本来就瘦得跟个竹竿一样,这下被关起来,吃不好睡不好的,真是心疼。”

    “这些富户一看江县令情况不对,就倒打一耙,真是恶心,还要推翻江县令的生祠,好几家都被砸了,还说再看到,连人带像一起打死,之前江县令还在的时候,为了求一副牌匾可不是这个嘴脸。”陈敬嗓门大大声咒骂着,“真是活该断子绝孙的玩意,没一个好东西,真想把他们都打一顿。”

    “骂人有什么用。”孙宜立沉声说道,“江县令是个好官,我管她是男是女,而且凭什么女的不能做官,能者居之,这些人要是能做成江县令这样,也就不会是这副嘴脸了。”

    “所以江县令真是女的?这也太奇怪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女人,而且她的胆子真的好大,那她会死吗?”作为这堆人中唯一的男性,吴萩还是颇为不可置信。

    “她只要和我爹一样是个好官就可以了。” 张易冷冷说道,“我管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不像女人的女人,而且,她是女人又如何,谁对琼山县好,那就是琼山县的保护神。”

    吴萩一听也跟着点头:“我也觉得江芸很好,他让我家更有钱了,还救了我的大舅子,可不是大好人,不能死。”

    “所以我们要去救江芸。”娄素珍一锤定音说道。

    “怎么救!”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娄素珍哑然,丧气说道:“我不知道。”

    “你读过这么多书你都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办啊!”叶笃行急了,“今天那些人就说要把我们都赶走,说我们占了他们的位置,可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娄素珍嘟囔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高兴骂道,“快想啊啊啊,死脑子,你不是平日很机灵嘛。”

    一群人围在那块石头,一个个愁眉苦脸。

    “娄衙役。”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众人跟看了过去。

    原是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眼盲的妇人站在她们身后。

    妇人手里还拿着一叠已经褪色的红布。

    —— ——

    “这黎淳这么还在递折子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能折腾,瞧着和江芸一样死缠烂打。”小黄门抱怨着,“内阁也不拦着,真是莫名其妙。”

    “内阁拦什么,恨不得把这事脱手才肯罢休呢,一群老狐狸。”李荣淡淡说道,“拿去烧了就是。”

    小黄门捧着折子,低声说道:“这会不会露馅啊。”

    李荣自信一笑,轻轻冷哼一声:“陛下现在正怨恨着内阁,刘健那老东西怎么会自讨没趣,且等着吧,等江芸死了,内阁也就完了。 ”

    “老祖宗真是神机妙算啊。”小黄门夸道。

    “让那些御史加紧力度,我们的人在读书人中可要努努力了,内阁马上就要撑不住的,陛下现在闹着不愿登基,马上就要九月份了,他们可不敢这么拖下去,到时候不得不出面亲自杀了江芸。”李荣畅快一笑,“看着他们文官斗,那可真是舒服啊,也好叫他们明白,别老逮着我们骂,你们文人啊,也冷漠无情得很。”

    小黄门自然也跟着笑起来:“外廷自己先乱了,这未来……”

    “只要江芸一死,所有人的日子都会好过的。”李荣满意喝了一口茶,“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黄门又是马屁连连,直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行了,少给我拍马屁,把这东西赶紧处理了。”李荣挥手说道。

    小黄门连忙出门,看着有人生起了火盆,心中一动,立马上前大声骂道:“可不冷死你们,刚入秋就这么奢靡,回头到了冬日是不是要把你们供起来啊,下贱东西,还不给我滚。”

    那群烤火的小黄门吓得连忙跑了。

    小黄门见人走远了,这才把折子扔到炭火里,看着黑烟逐渐冒了起来,小火苗舔舐着折子,这才故作怜悯地说道:“江芸啊江芸,也是你平日里不会做人,好好的官不做,非要闹这些幺蛾子,下辈子投胎,可要机灵点了。”

    “陈公公,萧公公寻你。”一个小黄门大声喊道。

    陈公公一听,一脸晦气,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一个人影从柱子后走了出来,看着那背影离开口,猛地扑倒火盆边上,看着那火中的折子,一咬牙,伸手把折子掏了出来。

    —— ——

    “陛下还不肯见我。”黎淳见人回来了,连忙问道。

    黎叔不敢和他对视。

    黎淳喃喃自语:“难道非要她死不成,怎么就非要她死呢。”

    “我们还是回去吧,听说昨日江家差点被人砸了,现在锦衣卫都守在门口了。”耕桑哽咽说道,“这事,办不成了。”

    “不成!”黎淳想也不想就拒绝道,“若是不行,我就去宫门口跪着,我就不信,我不能为她争出一条生路来。”

    “使不得使不得。”黎叔连忙说道,“外面太乱了,那些读书已经围在宫门口闹了,国子监的李祭酒都出面了,也压不住他们,事情……事情瞧着有些变化。”

    “不过是这些人想拿着江芸这做名头闹事罢了,一个个都恨不得要对方死,全然不顾这些读书人的未来,也不顾大明的未来。”黎淳冷冷说道,“争权夺利,党派之争,也就欺负新帝不懂罢了。”

    —— ——

    “好啊,好啊,原来都是欺负我坐在大内。”朱厚照看着那本被烧了半本的折子,大怒,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你们这群,这□□佞。”

    冯三跪在地上,冷静说道:“还请陛下冷静,外面读书人和百官一起闹事,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黎公的折子几次三番被人拒之门外,定然也有深意,如今内阁避祸,司礼监观火,陛下可不能被随意激怒。”

    朱厚照骤然冷静下来,喘着气坐在龙椅上。

    他开始对底下的这个小太监也生出无限疑心。

    他甚至不知道这偌大的京城他到底要信谁。

    他的舅舅,他的母亲要他杀了江芸,平息众怒。

    他的内阁大臣关键时刻全然装傻充愣,放任事情逐渐严重。

    他的司礼监竟然开始欺瞒他,做了他的主意。

    ——都在逼他!

    年轻的新帝全然没了章法,甚至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这座冰冷阴森的皇宫中到处都是刀剑,且都是对着他的。

    “奴婢曾受过江秘书恩惠,但更记得奴婢是您的奴婢,绝不会背主。”冯三察觉到上首帝王警觉打量的视线,重重磕头说道,“只要陛下有令,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朱厚照一听江芸的名字,也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只有江芸不会骗他。

    “你,去把黎淳偷偷请来。”朱厚照深吸一口气,终于在混乱的情形中找到一丝神智,紧紧握着那本烧焦的折子,冷静说道,“谁也做不得我的主。”

    第四百四十九章

    “你要替江芸死?”朱厚照猛地站起来, 失神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他其实是见过黎淳的。

    那是在江芸的及冠礼上。

    那一年的江芸还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学士,她的身边围满了人,那个时候的黎淳似乎还没这么衰老,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还很小, 偷偷带着弟弟出门凑热闹。

    那时他们就坐在江芸的小院子里, 日光和煦, 晴空万里,明明江芸也没有请很多人来, 但还是有很多人源源不断来送礼, 那个时候的江家真的好热闹,明明只开了四桌席面,可所有人脸上都很温柔, 充满笑意。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坐在上首看什么都热闹, 只觉得江芸当日在发光一样。

    江芸的老师很少说话, 脸上的笑意也很少, 但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的徒弟。

    他回家和爹说起这个事情。

    爹只是抱着他感慨着:“南来飞燕北归鸿, 你的老师, 是他的老师的小燕子呢,如今花流水, 各西东,今后不知何处是啊。 ”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懵懵懂懂,不明白爹的感慨是为何, 可今日却猛地豁然开朗。

    ——无限事,不言中。

    他的老师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不行, 那这样江芸会恨死我的。”

    黎淳闻言笑了笑:“臣已年迈,生死也不过朝夕,但若能留下自己这个不争气徒弟的性命,能为陛下破了这场僵局也是死得其所。”

    朱厚照沉默,他换了衣服,从宫内溜出来,这才悄悄来到黎淳所在的客栈。

    他是想要黎淳为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他想要江芸能继续回来,他想要所有事情都能和他爹在的时候一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老人,突然回过神来。

    ——他想要的,不可能完成了。

    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扶手,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黎淳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心中忧虑,但面上还是平静说道:“没有,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的办法,江芸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弃的,拖到越久,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烈,从而让陛下不得不做出选择。”

    “什么机会?”朱厚照不可置信说道,“江芸死的机会。”

    黎淳沉默,随后缓缓开口:“这是最直接的办法,无需牺牲其他人。”

    朱厚照呆坐在原地,其实他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很多人了,明明江芸做的事情应该没错啊,不然爹和内阁怎么就不阻止,怎么就现在开始清算了。

    年轻的帝王还未来得及学习更多的朝政,却不得不面临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难题,但现在的他甚至还不清楚这是一个注定要记载史册的难题。

    他只想要让这个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

    就跟他爹在的时候一样,让他慢慢适应这个朝堂。

    “那,那就算你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让江芸平安出来呢。”朱厚照最后顺着黎淳的思路,喃喃说道。

    “江芸此罪,皆在臣身,她只是性格顽劣,并无大错。”黎淳低声说道,“陛下若是同意,臣,这就去自首,让内阁亲自签发死刑,才好消了天下读书人的怒气。”

    朱厚照盯着面前神色认真的老人,不敢开口。

    他虽然还不太懂朝政,但他明白江芸对这位老师的敬重。

    黎淳死了,还是在他授意下死的,江芸这辈子能恨死他。

    “不,不不……再等等。”朱厚照犹豫说道,“肯定还有其他办法,您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再想想。”

    他转身就要离开,背后黎淳疲惫的声音响起。

    “陛下,士人都言: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以坚守节操大义而死为荣。”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帝王,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可对?”

    朱厚照转身,犹豫问道:“不对吗?”

    “那陛下以为,何为大义?”黎淳追问。

    “在学《世说新语德行》时,焦老师说过提及过义人荀巨伯,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进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却不走,最后对着胡兵说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

    他想了想又说道:“焦老师还说,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称之为大义,哪怕到死都不会违背自己的选择。”

    这是非常中规中矩的课堂内容,告诉未来的君王要仁义,要善待臣子,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是这么教导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从来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个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这样的帝王,也确实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只觉得胆寒心惊。

    历来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强硬之人,他们的‘大义’从血雨腥风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却是长于深宫,他们的大义从书里,从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陛下觉得可对?”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三国志中诸葛亮传》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这里的大义又是何许?”

    “左丘明程石碏为——‘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陛下觉得这个大义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朱厚照都学过,他们说这些都是正道,是一个个大道理,可你要让他再分析下去,却又不明白,但老师们都跟他说,这些大义是对的,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义便是正义,行为阴暗之人,大义就是他的招牌。”黎淳注视着面前的陛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和这个世道隔开,彻底和这些年的同僚,这辈子所学的学问背离开来。

    “浙江土改时,有所谓的哭庙。当地的乡绅声称官员残害百姓,不顾百姓生死,所以他们要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庙里,对着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声哭诉,从而造成顾御史去清账时,冒着巨大的生死压力,从而无法推行。”

    朱厚照眼睛缓缓睁大,他走在这这阵巨大的迷雾中多日,似乎终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为何后来王知府过去,清丈的事情终于得以推进。”黎淳声音倏地变轻,好似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线,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走了过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 ——

    “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江芸芸拿着顾清的信,顺手递给顾霭看,“我说你爹心太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王知府不一样,我见过王知府正扬州清理土地,那可真是杀鸡儆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把这些乡绅都压了下去,顺利推行政策。”

    顾霭不解,甚至报以怀疑:“那我爹为什么不杀,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江芸芸笑,隔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说着:“你爹怎么杀?拿什么杀?现今的州县治理太需要那些乡绅了,朝廷无法靠中枢和外派的官员管理这里。”

    “那王知府为什么可以?”顾霭不服,“我记得爹说过,他一来就先杀了十三人。”

    “他一开始杀的是读书人,也不是不讲武德,直接抓着乡绅来杀的。”江芸芸想了想,“你知道的,读书人最有赤子之心,但也最容易被蛊惑,他们是一把刀,需要看执刀人的良心。”

    “那我爹良心不好?”顾霭震惊问道。

    江芸芸不笑了,哎了一声:“不是,你,哎,我回头就写信告状去。”

    顾霭不服气:“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才提出我的问题,老师就知道告状,太幼稚了。”

    “你是只看到王知府杀人,没注意到王知府后来亲近乡绅,扶持自己需要的人,没看到他安抚百姓,拉拢愿意变革的人,没看到他身先士卒,做带头表率,也没看到他对顽固派是如何分化打压的。”江芸芸伸手必须划了一下高低,“此消彼长,借力打力,多高明的手段啊,王知府浸染官场四十年,这一手玩的可太溜了。”

    顾霭瞪直眼睛,犹豫说道:“那我等会回去再仔细看看。”

    ——爹和老师的书信里有写这么多内容嘛?

    年轻的顾霭大受震撼,揉了揉眼睛:一个个对着几行字能看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没问题啊。

    他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回好信,大声嘟囔着:“别写我坏话,我爹会骂我的。”

    “没写,哪有这么无聊。”江芸芸失笑,“要是顺利,你爹明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发现你的功课还这样,有你挨打的时候,那里需要我添油加醋。”

    多年不见他爹的顾霭一时间又开心又难过。

    江芸芸的信件还是不少,其中楠枝的来信最让她犹豫。

    信中的口气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非常焦虑她的处境,有言漳州众人有开始拱火,幸好有谢来在,已经杀了不少人,最后希望她能安全脱身,但收尾处,他突然笔锋凌乱得写下这么一句话——扬州数年同窗,却疏于关怀,今千里关山,归去难,常恨见伊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

    江芸芸沉默,卷着纸角,最后写下‘平安’二字。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要是有对不起的人,第一是老师,第二就是黎循传。

    那些年在扬州,黎家人对她极好,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他们最后却只能得到她的欺骗。

    江芸芸每每想起都觉得痛苦,她甚至不敢细想他们得知这个真相的反应。

    等江芸芸写好回信。一一装入信封,准备递给顾霭,却看到他捧着自己和顾清的信件,瞧着脑袋都要埋进去。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失笑。

    顾霭的脑袋磨磨唧唧露出来,随后一双眼睛出现在纸后,犹豫问道:“所以,爹的潜台词是,这些乡绅只是嘴上说着为百姓,其实都是自己的小算盘,仁义道德都是他们虚伪的面具,但爹不好杀,第一是年轻,第二是手里没人,王知府不一样,地方官很多年了,手段和能力肯定是好的,说不定还认识很多人。”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那他们就这么一直被动挨打吗?没有任何动作?”顾霭犹豫问道,“这么听话吗?”

    “不听话,有动作,等时机。”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怎么不听话?什么动作,什么时机?”顾霭追问。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笑看着他。

    顾霭眼珠子一转,脑袋也跟着靠了过来,声音更小声了:“他们野心大了,不敬皇帝!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行了,读书人,少做那把刀。”江芸芸眼疾手快用信件堵住他的嘴,“去回信吧,要是最近京城有什么游行,你少掺和。”

    顾霭没说话,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想说话,但又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杀头想法。

    “其实,你说现在这个情况,要是陛下……”他忍不住说道。

    —— ——

    “你说什么!”内阁,刘健失态喊道,“陛下要把这次领头的官员杀了。”

    刘瑾笑着点头。

    “别担心,不知是外朝,内廷的司礼监也在情理呢。”他安慰着,随后露出痛快的笑来,“等会我就去宣旨,肯定把这事仔仔细细办好。”

    “弹劾本就是百官分内之事,如何要杀人?”谢迁大惊,“这传出去有损陛下威名。”

    “陛下说了,这些人蛊惑他人,满嘴仁义道德,却毫无作为,只知道结党营私,攻讦相斗,自然该杀,该狠狠地杀。”刘瑾冷笑一声,“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也不等内阁两人说话,直接说道:“若非内阁迟迟不能决断,陛下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错愕惊悚。

    “内阁还是拟旨吧,本只死一人,现在好了,陛下算了算,至少六十人。”刘瑾说着风凉话,“我也要去司礼监了,诸位,好自为之吧。”

    “这可怎么办?”谢迁喃喃问道。

    刘健没说话。

    “怎么不是从内廷出的旨,非要我们内阁来做这个刽子手。”谢迁苦笑着,“这份折子我可不敢写,遗臭万年。”

    刘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陛下可是最近见了谁,好一招借力打力,这事要我们内阁先去送死。”

    谢迁不解:“陛下能去见谁……不过陛下自小就喜欢自己溜出皇宫。”

    刘健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沉默。

    “要不先把江芸放出来,让她去劝劝陛下。”谢迁低声说道。

    刘健看了过来,突然古古怪怪说道:“这个手法,还挺像江其归惯用的。”

    谢迁震惊:“她人不是在牢里嘛,你是说陛下去诏狱了?不对不对,这肯定不可能,锦衣卫不可能这么大胆,我们也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说我们现在要是把江其归放出来,那是不是在外人眼里,内阁断定江芸无罪?”刘健问。

    谢迁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江其归还会死吗?”

    谢迁摇头。

    “那你觉得内阁能干这件事情吗?”

    谢迁沉默着,最后摇头苦笑:“怎么到哪都要背锅,瞧着都要遗臭万年了。”

    刘健摸着胡子,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人原来也是个刺头,我等会要离开一趟。”

    “那这个事情?”谢迁连忙问道。

    “不急,我就说江其归这小子入了狱这么安分。”刘健冷笑一声,“我倒是忘记了,她可是最了解陛下的人,我看她的胆子是真的大,什么都敢算计一下。”

    “不好了,不好了,浙江暴乱。”就在此时,有小黄门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第四百五十章

    “真是天赐良机。”浙江某地孔庙前, 站在最前面的大腹便便的乡绅挥舞着双手,说到激动处,更是口水直喷,面容悲悯, 注视着底下的人, 声音抑扬顿挫。

    “他们看不到百姓的痛苦, 只知道为自己加田挣银, 哪里知道这么多田对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说的如此好听, 后来只会把你们耗死在田地里, 我听说了他们已经打算在广东等地大力开海,这是不要我们这些种地的人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间或有几人也跟着说起漳州的事情。

    “听说他们在漳州也杀了很多人呢, 都是不服他们的, 下次可就要这么对我们了。”

    “现在说得好听, 什么开学堂, 分田地, 平赋税, 最后那些钱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掏出来的。”

    “这是要拿着我们垫脚, 贴自己的金呢。”

    众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神色也是越来越惶恐。

    上首的乡绅满意点头,随后面容严肃, 神色怜悯:“我们饱读圣贤之书,肩负教化之责, 按理此事和我们并无关系, 但实在不忍奸佞为祸百姓, 坐享其成,若有胆识的就给我们一起状告上天,铲除陛下身边奸臣,还世间一个公道。”

    “好,铲除奸佞,还世间公道。”有人突然喊道。

    人群瞬间被带动起来,孔庙一时间热闹非常,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但也有人悄悄退了出来。

    “王公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闹事的?”顾清不解问道。

    王恩冷眼看着那个被拱上首位的人,冷笑一声:“当日京城给你的信件中要你小心浙江闹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顾清点头,随后看了眼王恩低声说道,“其归一向很有很有远见。”

    “浙江之事,当年你来时就卡在嘉兴,为何?不过是当地教育好,读书人多,一家带着一家,一户带着一户,如此在嘉兴形成门第阻绝,外人无法靠近。”王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我杀了许多人,但也拉拢了许多人,眼看新旧交替就要完成,旧门阀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归……的事,是个好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顾清跟在他身后:“所以王公断定嘉兴会是第一预谋的地方?”

    “其他地方自然也有,但嘉兴这块的旧人有钱有势力,朝堂上也有人脉,肯定是最要警觉的。”王恩解释着,“这里的百姓被压抑太久了,已经分不清好坏的……罢了,也怪不得他们。”

    顾清犹豫:“那就任由他们这样,若是真出事了,我们也恐怕要担责。”

    王恩毫不犹豫,大步离开,任由秋风卷过衣摆,迎面看向那群三五成群走向孔庙的百姓和读书人,面容平静。

    嘉兴的是当时浙江难啃的一块骨头,但这块骨头最后还是被他王恩啃下来了,现在这块骨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他却没有愤怒之色。

    这世上鲜少有不流血就能成的事情。

    他有心为百姓争出一片天,但若是百姓自己无法在平静中醒悟过来,那就只好换一个办法了。

    “其归叫我们这几日先躲起来。”顾清见他没说话,只好又说道,“我们现在是离开嘉兴还是就在嘉兴这里?”

    “就在这里。”王恩说。

    顾清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后说道:“若是被镇压了,这些百姓会不会……”

    “这些年我们在清丈土地之余,也用空闲的土地设立学田,建立学校,可最后入读的人寥寥无几。”王恩蓦得说起此事。

    “大家都忙着种地,大概是没时间。”顾清解释着。

    王恩笑了笑:“我自来觉得读书未必都要考科举,但读书却又是非读不可,不然这辈子就会被困在地里,不能抬头看天,也不会睁眼看外面,就像这一次……若是流血能让他们明白孔庙的真正含义,那就值了。”

    顾清骇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恩停了下来,顺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拍了拍她的衣襟。

    小孩立马开心得笑了起来。

    “为了这一代。”他低声说道。

    顾清茫然,随后沉默。

    —— ——

    “你努力了这么久,锅都打算甩给内阁了,没想到这事到头来被浙江那群人给闹大了。”

    刘健冷嘲热讽着。

    黎淳冷眼看着地下游、行、示、威的众人,冷笑一声:“浙江那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你们现在笑,回头自有你们哭的。”

    刘健被怼得没话说,一时间形容讪讪:“浙江那些群人的贪欲是不是也太大了,没学江芸在琼山县的办法,把人抄家收田的,依然是很给面子了,不过是吐出点田产给百姓而已,怎么就闹这么大的事情。”

    “听说浙江的清丈要完成了。”黎淳看着那群队伍消失在街头,朝着正阳门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又碰上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刘健扭头去看黎淳,最后无奈说道:“说来说去就你那个徒弟惹的事。”

    黎淳天顺元年的状元,而他则是天顺四年进士及第,按明朝官场的说法,黎淳算他前辈,但刘健自来官运好,一直在京城任职,也做了先帝老师,最后成了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来年。

    “你若是说她的身份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若是说清丈土地的时候,当年你若是不同意,何来现在赖到其归身上。”黎淳淡淡说道。

    刘健无话可说。

    “万万没有用人的时候,叫她出了头,办了事,等现在不用的时候,又让她去背锅。”黎淳眉眼低垂,面容冷淡。

    “你也别怪我之前让内阁出面,这事内阁本就应该站起来主持大局,新帝年少,朝廷不稳,司礼监的那群人到处拱火,内阁的作用不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你们内阁的为难我也清楚,你们若是愿意出面替其归拦下这事,便是要我的命也是可以的。”

    刘健语塞,半晌没说话。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不少人跟着看热闹也跟着围了上去,兵马司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任由这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在京城游走。

    不少文官也闻风而动,甚至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直把人听得心惊胆战。

    “你知道今日的京城汇聚了多少势力。”黎淳冷眼看着被人群裹挟的读书人,面无表情,“事情拖到今日,藩王,乡绅,文官,太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到现在谁还记得,最开始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的徒弟是个读书努力,天赋出众的女子。”

    “真是疯了。”刘健喃喃自语,“还清君侧。”

    —— ——

    “清君侧?”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要清谁?要侧谁?”

    “江芸。”谷大用低声说道,“这些都是疯魔之语,眼下还是先处置浙江的事情才是。”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看了过来。

    “听闻两位钦差都不知去向了。”谷大用紧张说道,“浙江各地官员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传上来,真是罪该万死。”

    朱厚照木然的看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看到那些折子,浙江的情况其实一直都很危险,当地乡绅各有目的,且扎根已久,王恩虽然有雷霆手段,但也只是暂时镇压下去而已,但也很难彻底根除。

    只是当时大家的目光都焦点在更为隆重的漳州开海,而且两件事情都是江芸自己处理的,所以外人看去,这两件事情就好像寻常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并不知道这些年两地的变化。

    现在,这群乡绅,无官无阶的人在浙江兴风作浪不说,还敢闹到京城来,还要把那把刀从王恩的头顶,移到他的脖子上。

    “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朱厚照胆寒过去却又是暴怒。

    朱厚照直接推翻桌子上的折子,怒吼道:“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谷大用连忙说道:“陛下三思。”

    “三思?”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他们都踩到朕的头上了,为何要朕三思,他们不就是以为朕不会杀了他们吗?朕要把他们都杀了,把那些在宫门口闹事的人都杀了。”

    “我等不了内阁了,他们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该,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年轻的新帝在连番的变故中终于彻底奔溃,在殿内大喊着,只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可憎起来。

    这些内阁的,司礼监的,浙江的人,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同样也感到一丝害怕和无所适从。

    谷大用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劝道:“陛下……陛下不若让内阁先拟定一个平叛的人来,也好先接了浙江的危。”

    朱厚照垂眸,冷眼看他。

    谷大用吓得直接叩首不说话。

    “内阁,我没给内阁机会吗?”朱厚照声音倏地平静下来,低声说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说,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陛下,陛下!”就在此时,冯三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江秘书有折子上奏。”

    朱厚照猛地抬头。

    冯三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朱厚照沉默着,焦躁不安的心这才缓缓安静下来:“江芸,江芸的折子,快,拿过来。”

    冯三膝行,递了上去。

    朱厚照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上露出笑来,但很快又发觉不对,盯着冯三看:“你怎么有江芸的折子。”

    —— ——

    半月前

    “司礼监一直压着您老师的折子。”冯三紧张说道,“已经扔了两次了,需不需要我悄悄递进去。”

    江芸芸紧张问道:“我老师写了什么?”

    冯三欲言又止。

    “他想怎么救我?”江芸芸追问道。

    “说您的身份他早就知道了,是他执意留你读书的,若是万不得已,可以一换一。”冯三委婉说道。

    江芸芸宛若雷击,惊呆在原处。

    “但您老师这么大的年纪,且原是尚书致仕,说不定就是骗骗人的呢,陛下怎么会做这么对老臣,这说不过去。”冯三连忙安慰道.

    江芸芸坐在地上,神色木然,半晌之后才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原来,早就知道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睛。

    她的老师明明知道她的女的,却每次来信都劝她好好做官。

    所以说好不来的及冠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看她。

    所以才会在她如此耀眼的时候,反而劝她不如安静沉稳下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再出头。

    原先她只是以为是老师做事谨慎,现在想来是他是一直担心这件事情会暴露。

    他看得见她的不甘,她的努力,他也知道她的大胆,她的痛苦。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视而不见,可现在秘密暴露,他却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京城。

    他早就想好了,一命换一命。

    ——当年我送她进官场,他日我带她回扬州。

    江芸芸满眼含泪,却又没有落下来。

    “老师。”冯三低声安慰,“老师别伤心了,大家都会好好的。”

    江芸芸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的小黄门:“谢谢你来送信。”

    “应该的,老师,我肯定会救你出去的。”冯三激动说道,“我这就去把那本折子送进去。”

    “不要送那个折子。”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要送完整的折子。”

    “什么?”冯三不解。

    “这本折子送不送,都会坏了文官和陛下的关系。”江芸芸低声说道,“送了,陛下背负骂名,不送,内阁身败名裂。”

    江芸芸坐在地上,看着墙边的树荫,冷不丁说道:“冯三,你愿意陪我赌一把嘛。”

    冯三来了精神:“赌什么?”

    “赌……”江芸芸伸手,轻轻盖住膝盖上的光影,却徒劳无功,扭曲的树荫到最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人的贪.欲到底有多大?”

    —— ——

    “江秘书托锦衣卫送来的,锦衣卫正打算送进来,被司礼监的人拦住了。”冯三叩首说道,“奴婢觉得江秘书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能为陛下分忧,那就是最好的江秘书,所以就悄悄拿了过来。”

    朱厚照捧着那本折子,随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你去把这次闹事的读书人都抓起来。”朱厚照把折子交给谷大用,“后面就按照江芸折子上做。”

    谷大用一愣,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随后露出古怪之色。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着冯三和气说道:“司礼监,你自己选个位置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