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周笙在午睡时被人惊醒, 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是追喜回来了?”
“还没,听说是锦衣卫在外面抓人。”陈墨荷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安慰着,“边上好几家读书的都被抓了。”
“怎么开始抓人了?”周笙慌张问道, “和其归的事有关系吗?”
陈墨荷脸上毫无同情之色, 反而冷笑一声:“不清楚, 也不敢问, 但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了也好, 免得整日给我们找不痛快。”
周笙欲言又止, 只能叹了一口气。
“不碍事的,现在门口有幺儿守着呢,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好, 张道长开的药不错, 夫人难得多睡会儿, 别多想了。”陈墨荷安慰着。
周笙心事重重躺了回去:“顺霄什么时候再去看其归啊, 这天越来越冷了, 她本来一到冬日就手疼, 这狱里哪来的热水啊,饭菜提过去都冷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
“夫人别担心了。”陈墨荷拍了拍她的手,“您可要稳住啊。”
周笙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去外面看看,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外面都是锦衣卫在抓人,但是只抓学生, 闹得可厉害了。”外面回来的张道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说道。
顾仕隆不解:“抓读书人做什么?”
“之前不是闹到宫门口了吗?”张道长撇嘴, “还说什么清君侧, 真是不要命了,跟要造反一样,估计是这个事情吧。”
“确实是糊涂。”顾仕隆也跟着点头,“估计是读书读傻了,被人骗了。”
“整天闹来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张道长掏出怀里的碎布头,拖了个小篓子开始哼哼哧哧清理布边,嘴里碎碎念着,“都说浙江出事了,怎么还赖到江芸身上了,真是倒霉,哪里都要背锅,也不知道顺霄的爹什么情况,这么乱是不是可以回来啊,多危险啊。”
“别说了,等会顾公子就来了,听到要担心了。”乐山连忙说道。
张道长没说话了,把弄好的小布块小心翼翼地叠在盒子里。
顾仕隆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收拾的满满当当的小布块,冷不丁问道:“你说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
—— ——
“哪里的香火味,好重。”江芸芸一下就闻到冯三身上的味道。
冯三抬起袖子闻了一下:“味道很重?”
“我鼻子比较灵吧。”江芸芸笑,“你怎么又来了。”
“陛下果然按照你说的做了,只是把那些学生都抓起来有什么用,回头还要挨大骂呢,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国子监的人都进宫了。”冯三连忙把饭菜端出来,“陛下让我去司礼监了,司礼监的饭菜果然好吃,我连忙选了几样给您送过来。”
“分化一下他们的阵营,读书人只是被人骗了,一时间情绪上头,完全没考虑过以后,这里面要是以后考上科举的,凭这事被举报了,真是没地方哭了,所以关几天就冷静下来,再放他们出去。”江芸芸打眼一看,震惊:“还有还有这么多螃蟹?司礼监伙食这么好。”
“还真是,一人五只呢!”冯三连忙把饭菜塞了进来,“这盒子很保暖的,都还是热的,老师赶紧吃。”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司礼监去的好,这伙食一下子就起来了。”
冯三憨憨一笑:“现在有理由正大光明来了,之前都悄悄来了,都没法给老师带点好东西。”
江芸芸抓起螃蟹就是咬得咯吱咯吱的。
“这些人现在这么骂您,您还提他们考虑,我想想都觉得不值得。”冯三撇嘴,“就应该让他们吃点教训。”
江芸芸笑了笑:“这可是宝贵的读书人啊,我之前在县里,哪怕是兰州的府城,读书人都是不多的,但一个地方要想得到长远的发展,其实非常需要识字的人,哪怕是一些简单的文书,也需要读书识字的人来做,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未必是不明事理,只是无法明白事理而已,现在这么情况,他们被骗,被蛊惑,想了想也很正常。”
冯三越听越心疼:“怎么什么坏事,到了老师嘴里都能分出几个好滋味来。”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吐出的蟹壳,连忙掏出筷子要给人剥蟹壳:“我来我来,这螃蟹怎么吃得乱七八糟的。”
“一直都吃不来,感觉吃吃很麻烦,以前都是我姥姥……我家里人给我剥的。”江芸芸咧嘴笑,“而且我现在也没钱,舍不得买。”
冯三开始给她处理螃蟹,一双筷子就能把蟹肉剥得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江芸芸托着下巴看冯三干活,咧嘴一笑,“那是我在扬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我老师把我救出来的,我那个时候也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自己是对的,那这件事情就一定能成。”
冯三嗯了一声,无奈说道:“这世上能成事可太难了。”
“是啊,我老师也这么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只是学着我老师的样子,也同样去庇护这些学生而已。”
冯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能告诉我,我老师是不是跟陛下说了什么?”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冯三的筷子一划,差点把一蟹壳的肉给撒了出去,闻言无奈苦笑着:“我就知道老师不会好端端跟我讲这些。”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进去,但是陛下一回去就看了很多浙江的资料,回头就说要把那些伏阙面争的官员都杀了。”冯三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拨着蟹肉,随口说道,“杀了就杀了,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还平白让老师受罪,让陛下生气。”
“那拦下了吗?”江芸芸问。
“内阁那边没动静了,后来不是就发生浙江的事情了吗,估计都忘记了吧。”冯三把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我听说过您以前刚考中状元的时候,也给这些御史,七八品小官求情过,好好的小状元去了琼山县,后来你在琼山县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人反过来没记着你的好,整日来骂你,现在这群人又来了,你就说是不是当初让他们都……就没今天的事情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还有其他人呢,你得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当下最合适你的。”
冯三看了过来。
“而且你这话就好像你之前总是骂司礼监让你们这群小太监去送死一样,都是一样的,那些下棋的人以为自己能搅弄风云,运筹帷幄,却不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也同样重要,棋盘上若布满了棋子,棋子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这场胜负才刚刚开始角逐。”
冯三若有所思。
“你也早些回去吧,也别一直来了,回头被人抓住把柄。”江芸芸把他剥好的螃蟹,自己伸手端了进来,眼睛微凉,“我来吃吃螃蟹肉拌饭。”
她把红烧肉,螃蟹肉都倒在碗里,然后大口扒了一口塞进嘴里,露出满意的笑来:“好吃好吃,这个红烧肉炖的也太入味了。”
“好,您要是喜欢,我回头天天给你送。”冯三连忙说道。
江芸芸腮帮子吃得鼓鼓的,连连摇头。
“别吃了,江其归,你这一天天的坐牢,吃穿用度是一样也不见少啊。”姜磊大步走了过来,带来的萧瑟秋风,连带着墙边微弱的蜡烛也终于熄灭了,“呦,什么待遇啊,这么多螃蟹。”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们锦衣卫抓人你放心,抓了一半多的学生了,国子监的都给你捞过来了,早就看这些学生不爽了,一动手,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大摇大摆的,我敢保证,现在整个北直隶都该知道这个消息了。”姜磊骄傲说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点了点头。
“真不能用刑?”姜磊抱臂,煽风点火地唏嘘说道,“他们可不单骂我了,还骂你了呢,可难听了,我都听不下去,你听听,你听听,吵死了,跟群鸭子一样。”
走廊里隐隐能传来外面破口大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瞧着也很热闹。
江芸芸认真听了一耳朵,但也没说话,只是拿了个糖馒头继续吃。
姜磊一见这死样,就只好无奈叹气:“行吧行吧,那我就吓唬吓唬。”
“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骗了就行。”江芸芸说。
“行。”姜磊走了,顺手把冯三拉走了,“别呆着了,那个刘瑾盯你很久了,我可不想得罪他,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老师我走了,老师慢慢吃。”
“我知道,这人烦得很,谁靠近陛下,他就跟斗鸡一样。”
“回头我给他找点事情干干。”
江芸芸看着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敛了下来,看着头顶的树荫,伸手把它接到手心。
——她老师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 ——
这次锦衣卫突然出动抓人,也不知这次抓人什么规矩,只逮着学生样子的人抓,就像邪恶的大老鹰抓小鸡,抓了几只,驱赶了几只,吓唬了几只,直把围在宫门口,和在街上到处发表言论的人都赶走后,这才气势汹汹地站在宫门喊话。
——“你们放心,我们锦衣卫最好说话,只要有人来赎你们,我们肯定放啊。”
“我们,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诏狱内,有学生大声说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把我们抓起来。”
姜磊保臂,似笑非笑:“知道啊,我还能不知道就穿这身衣服的人是哪里人,逮着我们就是吐口水的人呗,怎么现在不吐了,口渴了。”
不少学生立马吓得低下头来。
姜磊冷笑一声:“给我好好待着,再给我吵,我就饿你们几天,你们就老实了。”
“你们,你们,你们锦衣卫和江芸狼狈为奸,蒙蔽圣听,是故意的,故意的!”有人大怒,义正言辞地呵斥道。
“就是故意的啊。”姜磊歪了歪脑袋,笑眯眯说道,“现在才回过神来啊?”
那群学生被激怒,立马开始大骂起来。
姜磊掏了掏耳朵,面色冷漠,但手里的鞭子却突然狠狠甩到栏杆上,空气中发出刺耳的鹤唳声,栏杆上直接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被误伤的学生也跟着惨叫一声,一下子摔倒了十来人。
“别急着叫了,等发现被人当刀使了再生气也来得及。”姜磊好似无事发生,依然和颜悦色地看着众人,“免得气不过来,把自己气死了。”
“我们是为民请命,朝廷不管浙江百姓的死活,任由江芸那个奸佞横行超纲,对得起先帝的嘱托吗?”有学生被人扶起来,大骂道,“她江芸女扮男装考科举,有违大义,为官多年,祸乱当地,现在东窗事发就该已死谢天下才是,现在躲起来算什么东西,”
“你放什么屁,功名都考不上,跟个小菜瓜一样,瞎嚷嚷什么。”姜磊不悦说道,“再说我不爱听的,我可就动手了,到时候你最好也这么大义凛然,别吓的尿裤子了。”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那人气得脸都红了。
“现在和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看谁肯来救你们就是……”冯三靠在椅背上,架起二郎腿,冷冷说道,“三不赎,爹妈亲戚来的,不赎,同门师长来的,不赎,毫不相干来的,不赎。”
“那,那谁能把我们赎出去。”有人不解质问。
冯三微微一笑:“把你们送进来的人,只要肯出面和我们对峙,哪怕不花一分钱,我敬他是条汉子,我把你们洗刷干净,免费给他送出去。”
他身形微微前倾,环顾着这三四十号的读书人,面容冷淡,下巴微抬:“我敢在这里等着他们。”
跳动的火花落在读书人的面容上,或清晰,或暗淡,只是面容上的神色都是不可言说的惶恐和不安。
他们看着对面的姜磊和冯三,只觉得这两人的面容好似鬼面修罗一样恐怖阴森。
“他们,敢来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抓了学生的事情闹得不小, 一时间京城更热闹了,连带着那些宣传浙江事情的小报也没人搭理了,李东阳匆匆回了内阁,三人一合计, 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谁整天闹幺蛾子。
众人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国子监祭酒就站在门口阴阳怪气, 还有不少家中子弟也被抓的官员也跟着在内阁门口哭丧, 总之就是乱,乱成一锅粥。
“要不, 先进宫问问陛下。”谢迁委婉说道。
“不过这些学生也太能闹事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确实也该教训一下了。”李东阳板着脸说道。
首辅刘健被另外两人注视着,只好咬牙应下, 匆匆入宫面圣。
朱厚照坐在上位上, 随意说道:“难道阁老觉得他们不该抓吗?”
刘健一下子就被怼得没话可说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呢。”朱厚照见状, 直接冷笑连连, “是不是瞧着我现在还没举办登基大典, 觉得我不配,是吗。”
刘健眼皮子一跳, 直接跪了下去。
朱厚照没有叫人把他扶起来,只是高高在上,冷眼看着这位顾命大臣, 轻声问道:“所以,他们该死吗?”
刘健不敢说话,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位新帝身上的锐气, 敏锐察觉出这位帝王和先帝是全然不同的。
先帝温和, 万事都似乎有商量的余地。
新帝强硬,容不得他人在他面前放肆。
“还有江芸……”朱厚照继续说道,“她的处理意见,你们内阁有了决定了吗?”
刘健委婉说道:“此事闹成这样,若是高举轻放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那就把他们都杀了。”朱厚照冷冷说道。
刘健大惊,随后说道:“这,这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凉凉说说:“我现在是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那些闹事的读书人杀不得,文官也杀不得,就连一个江芸的事情也没什么决策权了。”
刘健额头冷汗直冒,愣是不敢回答。
“我就要把人放出来。”年轻的帝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道,“我还要她继续做官,反正你们也办不好我的事情,我得要找一个能办的。”
刘健心中一沉。
“行了,下去吧。”朱厚照不耐说道。
刘健心事重重离开了。
等人一离开,朱厚照一改刚才的阴郁沉闷之色:“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好极了。”冯三从角落里悄悄走了出来,“这些文官就是要这么收拾,一个个的太不像话了,都不把爷放在眼里。”
朱厚照背着小手,满意地来来回回走动着,但是很快又担忧说道:“会不会替江芸得罪人了。”
冯三摇头,笃定说道:“现在主要是让江秘书能快些回来,替陛下解决这些事情,再说了,这些人说不定早就看江秘书不爽了,得不得罪也没了意义。”
“有道理。”朱厚照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这个事情你和江芸说过了吗?”
冯三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些许提及过的。”
朱厚照点头,板着一张小脸:“那就行,那我努努力,肯定把她捞出来。”
冯三站在阴暗处,眉眼低垂,面容恭敬:“江秘书一定会很感谢陛下的。”
—— ——
江芸芸吃饭的时候,正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嚣的声音,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怎么还不能放我们?”
“都把我们关几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放我们?”
“你们锦衣卫就是卑鄙无耻。”
江芸芸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距离这群人被关进来才五日。
——这才哪到哪。
江芸芸低下头继续吃饭。
“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大爷放出去啊,吵死了。”没多久,姜磊抱臂,一脸不耐地晃荡了过来,“都饿他们两天了,骂起来人还真有精神啊,真没意思,真不能把人打一顿嘛。”
江芸芸收拾好饭盒,直接开了门递给他,最后又自己把铁链收拾收拾整齐。
原来这扇门一直没锁,铁链也都是虚合着的,大有江芸芸要是自己愿意迈迈腿跑了,锦衣卫就当没看到这人的架势。
“做了蠢事,吃点苦也是应该的,等浙江的事情了了,他们自然就能出去了。”江芸芸开始打太极。
“花拳绣腿。”姜磊看了一眼后,忍不住说道,说完之后,突然又靠过来,震惊说道,“你说这么回事,你不是女的吗?”
江芸芸没搭理他。
姜磊这人和谢来一样,时不时要发个神经。
“可我老是忘记了。”姜磊摸了摸脑袋,“哎,你不会是男的,然后骗我们吧,就为了这次的浙江清丈土地。”
江芸芸借着转身,背过去不搭理他了。
姜磊自顾自说道:“不应该啊,你娘,你老师都说你的女的,但我怎么就老是想不起来,江芸,江芸!!”
他伸手去拽人袖子。
江芸芸不知不觉滑到角落里,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瞧瞧就你这个眼神,谁能说你是个女人啊。”姜磊一见她这样子,就开始咧嘴笑,“这感觉也太熟悉了。”
“你有话快说。”江芸芸不耐说道,“一天天的,你这个千户是一点事情也没有啊。”
“肯定没事啊,指挥使马上就回来了,你的事情就要交给他了,我可悠闲了,谢哥在漳州回来遥遥无期,我都要无聊死了。”姜磊叹气。
“牟指挥使要回来了?”江芸芸眉心微动,“宁王的事情解决了?”
“宁王有什么事情啊?”姜磊撇嘴,“都忙着你的事情了,宁王那边早就疏通好关系了,宁王妃病逝了,总不能把人逼得太过。”
江芸芸沉默,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满朝就这只剩下你的事情了。”姜磊吊儿郎当说道,“哦,还有浙江的事情,不够这事也是你闹得,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
“浙江的事情快结束了。”江芸芸回了小矮凳坐下,开始提笔写东西,“你少来我这边,一天来十趟,稍微有些烦人。”
姜磊不服气:“我不是怕你无聊吗。”
“你这是既担心我想不开,又担心我想太开了,又想我别太伤心,又怀疑我是不是太开心了。”江芸芸嘲笑着,“少给我打马虎,我还不了解你。”
姜磊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道:“啧,你这人就是没意思,那我走了。”
他领着饭盒溜溜达达走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
锦衣卫的立场本来是坚定的保皇派,奈何现在司礼监动荡,内外朝廷也不安分,连带着锦衣卫都在这股风雨飘渺的秋风中逐渐开始摇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 ——
司礼监
刘瑾笑脸盈盈地从门外走了回来,见了人就亲密说道:“大喜啊,真是大喜。”
李荣头也不抬,只专心和一侧的小黄门说着话。
“把上半年的珠池、银场、和织造的册子都整理好,赶在月底送给陛下过目。”
“牟指挥使马上就要回来了,回头备好江西那边的消息。”
刘瑾冷眼看着屋内的几人,面无表情嘲笑着:“可别忙活了,陛下刚强硬要求内阁把江芸放出来,官复原职呢,我们这些太监啊,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做得再多,陛下的眼里也就盯着那几人,啧啧,瞧着今后的日子是要完了。”
李荣抬眸,眉心微动:“内阁会同意?”
“谁知道呢。”刘瑾懒洋洋走了进来,选了一个位置随意坐下,翘起二郎腿,露出古怪的笑容,“也是能看一场内阁的好戏了。”
李荣低下头没说话,手指摸索着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戴义从外面匆匆进来,一见屋内的刘瑾就藏不住的一脸厌恶:“这是你一个小太监能来的地方吗?”
刘瑾冷笑一声:“可是陛下要我看着你们的,要是想要我走,戴公公还请自己去找陛下。”
戴义讥笑着:“何来因为你这种贱婢的事去惊扰陛下,还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无聊嘛。”
“你!”刘瑾恼羞成怒。
“行了,戴公公你一个禀笔太监和他吵什么。”李荣淡淡说道,“有话就说吧。”
“浙江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嘉兴那边联系湖州,杭州做了请愿书,瞧着马上就要进京了。”戴义说,“可要先一步把人拦下。”
李荣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把他拦下?”
“这,这闹起来,不好看啊。”戴义犹豫说道。
李荣叹气说道:“我们只是司礼监,能管的就是这个一亩三分地,插手到外面,只怕徒惹风波。”
戴义脸色阴鸷地看了一眼刘瑾。
李荣只当没看到地下的暗波涌动:“这事自有内阁出面,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当务之急,四需要把各地的太监们的情况都禀告给陛下。”
他意味深长说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戴义了然,点头离开。
刘瑾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李提督还是这么敏锐啊。”
“好说。”李荣淡淡说道,“总要小心墙角被人给翘了,我瞧着那个冯三就是个机灵的。”
刘瑾冷笑一声:“要不我就说谷大用没用,还让一个小瘪三溜进去了,不过是一个小黄门,回头我自然能把他收拾了。”
李荣嘴角微微一抬:“那可要拭目以待了。”
刘瑾面色阴沉地坐着。
“李提督现在还是关心自己吧。”他回过神来,不甘示弱说道,“如今司礼监才是大事。”
李荣抬眸去看刘瑾,突然笑了笑,和气说道:“是啊,这里才是大事。”
等刘瑾走后,一个小黄门从外面匆匆走来,随后小心翼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荣阴沉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
“当真?”
“真到不能再真了,那冯三算什么东西,还真以为能在宫内掀起风浪不成?”小黄门冷笑一声,“敢踩着司礼监的面子,自然是要狠狠教训一顿,也好叫他知道,到底要拜哪个码头。”
—— ——
“你们瞧瞧啊,可不是我不放人,这几天来的,也就你们的父母,连同门都不肯来呢。”姜磊开始每日一吓,对着憔悴的读书人咧嘴笑,把手中的包裹直接扔在桌子上,下巴一抬。
“东西我可是都送到了,没有东西的人,可见你们父母也不想搭理你们了,和我们锦衣卫可没关系,但是冷了也没关系,回头和我们说一声,我们锦衣卫也会大慈大悲送出一床被褥的,多好的锦衣卫啊,回头可一定要替我们宣传一下啊。”
读书人心中倍感屈辱,但实在是挨不过越来越冷的天,有人悄悄上前翻找有没有自己的东西。
“是嘛,能屈能伸又不是坏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磊坐在椅子上,看着神态各异的读书人语重心长说道,“你看看,这些人多坏啊,把你们哄过来,我都放出话了,你看看,谁肯伸手救你们,你们老说江芸坏,可你们何时看到江芸芸把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推出去了。”
“听闻锦衣卫和江芸关系极好,还真是所言不虚。”
“哎,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我们是君子之交,堂堂当当,人家江芸什么时候叫我们帮他做事?没有吧,人家治下的百姓哪个日子不好过,琼山县有我们大明第一个海贸口,兰州更不得了了,打了这么多年,这一下子消停了,两边还做起生意了,人家可从没来没让百姓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姜磊唏嘘说道:“就这人品,这胆识……”
“可她是女人,这天下大义何时需要一个女人出头了。”
姜磊没说话了,猛地抬眸,盯着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只片刻后叹气说道:“罢了,一群朽木,活该被抓起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那人大怒。
姜磊抱臂冷笑:“琼山县的百姓冒死出海,无地活命,兰州的百姓头悬利剑,战火弥漫,徽州的奴隶日日难眠,尸骨无存,这些要伸张大义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在酒馆妓院,在醉生梦死,在高谈阔论,是江芸,只有江其归,你们口中违背伦理的女人,愿意为这些你们看不到的人奔走努力,奋力为他们找寻一条出路。”
他冷冷注视着面前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觉得悲哀,觉得读书读成这样子还不如一铲子埋了算了。
“要是你们不服,可以做出比她还厉害的事情,还不是抓着这一点喋喋不休,扭扭捏捏,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书,一点心胸气度都没有。”
“可,可这太奇怪了……”
“女人难道不该嫁人生子吗?”
—— ——
“确实有点奇怪。”江芸芸正低头写信,听到姜磊沮丧的口气笑说着,“我虽为女子却也有鸿鹄之志,嫁人生子非我所愿。”
她抬眸,微微一笑:“若是给我们多余的路走,相信会有很多人和我有一样的选择。”
姜磊眨了眨眼:“你不要嫁人啊……不对,我想了想,这世上配得上你的也没有,你这么厉害,肯定要找个厉害的。”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信件折了起来:“可以帮我送给幺儿吗?若是需要,就跟他说,无需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
姜磊接了过去,只是走了几步,突然扭过头来说道:“所以,入宫为妃也不愿意?”
江芸芸摇头。
“那要是做皇后呢?”
江芸芸还是摇头。
姜磊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摸了摸脑袋:“江芸,那你这条路难走了。”
—— ——
顾仕隆接过姜磊的信,打开一看,脸色震惊。
“怎么了?”张道长的脑袋伸了过来。
“江芸说的爵位既然迟迟下不来,不如自己去争一个。”顾仕隆低声说道。
“她叫你去浙江平叛。”张道长看到最后震惊,“你去打仗?那也太危险了!”
一侧的蒋平却是突然眼睛一亮:“真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
“浙江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危险了。”张道长犹豫说道,“不是说加起来有数十万的乱民吗?”
“不过是乌合之众,无须担心。”蒋平接过信件一看,了然说道,“这么一看其归和顾御史和王公都是有联系的,说不定到时候可以里应外合。”
顾仕隆还是有些犹豫:“我走了,那江芸怎么办啊?”
“你在这里还能帮江芸做什么不成,你要是担心江府的安全,我找几个锦衣卫日夜给你看着,肯定不会出事,对了江芸还要我跟你说——无需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姜磊说道。
顾仕隆一脸茫然,甚至觉得痛苦。
他人生的许多大事上都有江芸为他出谋划策,就连袭爵也不例外,可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想听她的话。
他怕他一走,万一,万一江芸出事了……
“那你,还是去吧。”张道长察觉到凝重的气氛,犹犹豫豫说道,“之前我就听江芸为你不能袭爵的事情,也是问了好多人,送了好多礼的,现在,现在也有这个机会的……”
蒋平万万没想到江芸还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为何不能袭爵?”
张道长磨磨唧唧没说话,最后只是心一横,把信塞到顾仕隆身上:“反正去对了,江芸什么时候失算过,她说可以就可以。”
顾仕隆扭头去看蒋平。
蒋平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顾家之事也很重要。”
顾仕隆垂眸:“那我可以见一下江芸吗?”
“不行。”姜磊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放顾霭进去已经是破例了,我们诏狱又不是客栈,来来回回的去看人……而且现在读书人太多了,你进去太打眼了,回头被参了,你的爵位又要遥遥无期了。”
“去吧。”背后传来周笙温柔的声音,“你已经为其归做了很多了。”
顾仕隆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走到她边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和气说道:“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其归,现在也该走回你崭新的大路上,乖孩子。”
顾仕隆瞬间红了眼睛。
“去吧。幺儿。”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脸,“愿祝你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 ——
顾仕隆的折子很快就解了内阁的燃眉之急。
“之前礼部就以他年幼,身无寸功把他袭爵的折子驳回了。”谢迁看着顾仕隆的折子,“他现在就上了这道折子,瞧着是有高人指点啊。”
“不论是谁?现在就他一人愿意去浙江,浙江的事情拖不得。”刘健说,“于乔可有不同的意见。”
谢迁苦笑:“我便是有意见也举荐不出其他人来啊,这个时候,这些公侯伯子男是肯定不愿离开京都的,现在又正值秋税,浙江附近的武将卫所都忙着海上维护,福建那边所有兵力都在漳州,这,除了顾仕隆,还真挑选不出人来。”
“顾家本就是扬州人,又在湖广多年,所以旧部极多,湖广,南直隶都有旧人,浙江的情况也确实需要派一个能说得动这些人的将领去,顾仕隆作为顾侯子嗣,身边又有旧部,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刘健揉了揉额头,“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糊涂了。”
“那就,同意了?”谢迁捏着折子,“折子递上来也太巧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刘健在折子上写上条子:“让人递去司礼监吧,让陛下做最后的决断。”
“陛下定然是同意的,说起来顾仕隆也曾做过几年陛下的伴读呢。”谢迁说。
“那陛下定然是放心的……”刘健心思微动,随后话锋一转,“怪不得敢在这个时候出京。”
“两位阁老,不知为何,外面开始说江芸的老师黎公,意图祸主,给陛下传歪门邪道之术。”冯志犹犹豫豫走了进来,面带惊色说道,“要先杀黎公,再杀江芸。”
第四百五十三章
刘健真的是头疼。
他很头疼。
因为江芸的事情, 李东阳避嫌,大部分工作也都脱手了,内阁只剩下两位阁老,所以流转得非常累, 他们已经住在内阁许久了。
他不是不处置江芸的事情, 实在是江芸的事情太难处置了。
若是江芸是刚考出来的普通小青年, 那直接罢官罢黜, 完全不需要考虑太多。
又或者江芸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那也是可以直接罢免归乡, 也不会有太多的争论。
又或者江芸就没出现在内阁面前, 没出现在京城,那所有的事情也不会闹这么大。
可偏偏江芸是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第一位年仅十五的状元, 还是名声大噪, 在各地都做出功绩的官员, 京城, 乃至大明都对这位官员无人不知。
她太显眼, 太显赫了, 也太打脸了。
刘健对她的心思实在太过复杂,以至于在面对朱厚照的问题时, 罕见地沉默了。
可事情越拖便也跟着越严重,因为这些年江芸实在是得罪太多人了。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因此得到政消人亡的好消息。
浙江得以回到从前, 漳州的利益也能被彻底瓜分,甚至是徽州的乡绅也能重新过上好日子, 那些被压制的藩王, 权贵乃至乡绅, 太监,都在此刻反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把人杀死。
内阁的态度呢。
刘健一开始也想着保一下江芸,所以希望她的老师能出面,担下此事,内阁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官,但也留人一条性命,但后来,新帝近乎决断的维护态度实在是令人胆寒。
他不得不考虑起文官的利益来,文官需要保持一致,才能在内廷太监的围剿下立于不败之地,在京官员也需要齐心协力,才能压制住外野官员的野心。
江芸,当真是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
可眼看事情就要尘埃落地了,浙江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被拉去浙江,江芸身份上的问题被模糊,清丈土地的事情却被再一次放大。
一个小问题,彻底成了一个大事情。
刘健能感受到是有一个人在搅弄这趟浑水,却又分辨不出这人的意图。
他无法察觉出江芸的态度,却能明白黎淳对着新帝说这番话的用意。
只是万万没想到,黎淳是一个文官,但他却没有站在文官这边。
“黎淳,黎淳……”刘健在深夜的内阁中,背着手,焦急不安地走动着,“你到底要做什么?”
—— ——
“怎么会有如此乱说的事情?”黎叔大惊失色,焦躁不安,“还有人信了不成?真是荒谬,为何要把我们围起来。”
黎淳坐在轮椅上,接着夜色看着客栈外面的锦衣卫,半晌之后,喃喃说道:“太乱了。”
整个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都想从这锅即将沸腾的粥里捞出一碗吃的,人人都伸了手进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
“我们上折子,面见陛下,定能把此事说清。”黎叔连忙说道。
黎淳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月光,低声说道:“怕是来不及了。”
黎叔大惊失色。
“这话是我说的,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却要踩着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事的人的头上。”黎淳喃喃自语,“若非发生其归这事,我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的大义只是自己的大义,可其归的大义才是我们读书人寒窗苦读学习的大义。”
“老爷!”黎叔猛地扑了过去,“慎言啊。”
“慎言!”黎淳握拳双手,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我谨言慎行的一辈子,到最后还不如其归一个孩子看得明白,我,只是想要我的徒弟活下来而已。”
黎叔跪在轮椅边,眼含热泪:“芸哥儿还没个生死消息,老爷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新帝登基,新帝登基,这事怎么就出在这个时候。”黎淳握紧扶手,“谁都无法稳定大局,所以谁也没法作出决定,只要不作出决定,那这事就是会越来越乱。”
黎叔沉默:“陛下,陛下难道就没有办法嘛?”
—— ——
“娘,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事。”朱厚照怒气冲冲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了江芸。”
“你还看不明白吗。”张太后大怒,“只要江芸死了,只要她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你还不登基,你知道多少藩王虎视眈眈嘛?你为了一个江芸你不登基,你疯啦,你对得起你爹嘛?”
朱厚照在殿内来回走动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个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你说如何?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江芸而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江芸,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张太后追问道。
朱厚照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他娘说的是错的,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江芸死了,事情不会结束的,只会越来越糟糕。
朱厚照有一个敏锐的预感。
他这几日是不是想起江芸和他玩得田地分配游戏,每一步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他以前总以为先把能占得都占了,但后来他一无所有,后来他又学着先不管面前的事情,只要最后大的,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最后他不得不学会走一步想十步,他想了很多很多,才能勉强打个平局。
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当时的情况要糟糕多了,因为出现了从未想过的选项,他站在原地往前想了很多步,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告诉自己不要赢了,就只要一个平手,但还是举步维艰。
下棋的时候他手里有人有地,尚且输赢不定,他现在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帮他,越发觉得前途颠簸,难以预料。
江芸,江芸,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江芸。
他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这一切回归正常。
“你若是不忍心杀她,那就由我出面。”张太后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照儿,你已经不是太子了。”
“是啊,姐说的没错,江芸死了,至少先平息浙江和京城的祸事啊。”张鹤龄柔声劝道,“先稳住局面再说,其他事情也会跟着解决的。”
“江芸那厮有什么好的,死了就是了,难道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吗?”张延龄恐吓道,“你知道外面藩王都怎么想的吗?一个个都迫不及待了。”
“你爹交给你的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江芸……”
朱厚照呼吸急促,随后猛地站起来:“够了。”
他环视殿内的所有人,突然冷冷说道:“外戚不得干政。”
“你,你……”张太后气的脸都红了,“你为了一个江芸……”
“不是江芸。”朱厚照强忍着烦躁说道,“我说了不是江芸,是,是……”
是什么,朱厚照有一瞬间的语塞。
但他知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不对不对,江芸不能死。”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炜猛地冲了出来,站在他哥边上,大声维护着自己的哥哥,“游戏里说过了,只要顺了别人的意,手里的土地和人就会被逐渐瓜分走,我玩过游戏的,这么走这步棋就走错了。”
一直走在迷雾中的朱厚照豁然开朗。
“权利。”他喃喃说道。
这些人都在和自己争抢权利。
他只要退了一步,他的权利就会被悉数吞噬。
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朱厚照突然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开,朱厚炜一见也跟着离开了。
殿内,张太后和两位兄弟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朱厚照会是这个态度。
“陛下一直是这个态度,只要牵扯到江芸就会方寸大乱,现在那个黎淳又蛊惑君心,分裂陛下和朝臣的关系。”帷幕后,李荣的声音无奈响起,“若是情非得已,奴婢也是万万不敢惊动老祖宗的。”
张太后面容冷凝。
“这几日藩王的人在京城走动也太频繁了。”张鹤龄的目光自李荣身上移开,随后低声说道,“这不是好兆头啊。”
张太后眉心紧皱。
“那清君侧总不会是无知百姓自己喊得吧。”张延龄也跟着冷笑说道,“也不知是谁家有了野心。”
张太后彻底慌了:“那,那此事……”
李荣见状,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要是为了爷,奴婢愿意赴汤蹈火,背负所有骂名,伸展大义,只为陛下效劳。”
“先把黎淳抓起来,再一杯毒酒杀了江芸……”张鹤龄上前一步,目光直视自己的姐姐,平静说道,“把这事就这么结了。”
—— ——
“老师。”冯三着急说道,“我送您离开行不行?”
江芸芸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盯着深夜跑过来的人:“送我离开做什么?”
冯三慌不择路:“太后,太后要杀了您。”
江芸芸沉默。
“老师,老师,我送您走吧。”冯三连忙说道,“回头我找具尸体来,一把火烧了这里,谁也不会发现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冯三察觉到江芸的目光,声音骤然降低,低声喊了句:“老师。”
“外面,发生了什么?”江芸芸反问。
这次轮到冯三沉默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或者说,你做了什么?”她追问道。
冯三紧紧握着围栏,低声说道:“老师在内阁的那段日子,日日都要等天黑才会回去,桌子上的折子就没下来过,那些人谁比得过您,您为漳州,为浙江做了这么多事情……我,我知道老师的野心……”
冯三抬头,一双眼睛通红:“您做的比那些人都好,为什么不能做官,那些人只会做这些权利倾轧,党同伐异,同恶相济的事情,他们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小太监,有一瞬间的哑然。
“‘两疏见机,解组谁逼’,怎么会甘心,他们怎么会甘心!”
“‘殆辱近耻,林皋幸即’,这不是您要受的罪。”冯三的手指紧紧扣着栏杆,哽咽说道,“您跟我说觉得我有些可惜,难道您不是更可惜了,我一个太监有什么可惜的。”
江芸芸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您说我今后这条路太窄了,不忍心我美玉蒙尘。”冯三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师,我也不忍您美玉蒙尘,我想要你回去,回去重新做官,你要成为最年轻的阁老,不要死于这种小事上。”
江芸芸伸手,看着落在手心的月光,沉默片刻后说,“我送你去司礼监,并不是要你做什么,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知道,但我做不到。”冯三跪在地上,痛哭,“刘瑾逼位,萧敬退让,戴义糊涂,李荣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欺骗太后,勾结藩王,他们都要你死,可我不想您死,我怎么能让您死呢,您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你是我老师,我怎么会让您死呢。”
江芸芸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人,许久走后,走到他面前,无奈说道:“别哭了,这事没到这一步呢。”
“李荣要给您送毒酒,他们已经全然不要脸面了。”冯三紧紧握着她的手,“老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浙江的事情还没结束呢。”江芸芸低声说道。
冯三错愕地看着她。
“我得给浙江的事情彻底盖棺定论,就跟当年漳州的事情一样,他需要需要一个,盖棺定论的圣旨。”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只做了这两件事情,但我要做好这两件事情。”
“那,那之后呢。”冯三呐呐问道。
江芸芸叹气,最后也跟着坐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着有这两个事情,我大概是死不了了,只是做不了官而已。”
冯三怔怔的看着她,看着夜色中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
她总是温和平静地看先所有人,并不会因为身份高低贵贱而有所区别,也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喜恶而亲疏远近。
他冯三自低贱处来,从未遇到过这样好的人。
“那您甘心嘛?”他低声说道,“那些彻夜亮着的灯,从不结束的风,子时的夜色如此难耐。”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不甘心的,可站在这个时间的维度上,我也无能为力,这世道缺少我需要的土壤,但我想着若是没有土壤,我可以慢慢培养,总归不能白来这一趟大明。”
冯三莫名觉得难受,但更多的是愤怒:“什么土壤?我肯定能帮您。”
江芸芸伸手,手心像是蓄满了一池月色。
“看到了……”她笑说着。
冯三不解地看了过来,犹豫说道:“有光?”
“我就是这道孤光微萤。”江芸芸轻轻用袖子拂去,掌心的月光被衣服一衬,也跟着七零八落,散落各处,“愿化作满天星河,只当是为后来者添一道光。”
冯三沉默着,有一瞬间的震动。
他似乎在月光破碎的刹那间察觉到老师那蓬勃的生命力,那一瞬间的老师好似碎了,但又无处不在,但片刻的浮光掠影后,他的瞳仁中只剩下老师安静的面容,哪个不论何时,一直都格外安静的老师。
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跟以前安安静静听他读书一般,纷纷扰扰的一切,在她的注视下都会走向结束。
冯三茫然,听不懂,但他能察觉到老师的痛苦,那一瞬间的悲恸,足够令他知窒息。
他的老师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谁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所以强大如江芸也只能沉默。
所以他只能低声说道:“那怎么办啊?”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吧?我这都要死都死不明白了。”
冯三也跟着沉默了,最后垂头丧气说道:“我,我只是跟陛下说,强硬一下,内阁就会放人,然后……然后去挑拨了一下司礼监和内阁的关系,我想着内阁只要有这么大的压力,肯定会先放人,只要人放了,陛下这么看重您,肯定能把您叫回来。”
江芸芸听笑了:“你这一窍不通,但还挺能惹事的。”
“但您老师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冯三连忙说道,“肯定是那个李荣干的,刘瑾一直盯着他的位置,又挑拨了陛下和司礼监的关系,他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我老师?”江芸芸眉心微动,“我老师怎么了?”
冯三哑然,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 ——
“走吧,我亲自送您去诏狱。”李荣看着面前的老人,眯了眯眼,“最后一次见您,还是您去南直隶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才六十几,还不曾这么老。”
黎淳看着面前的太监,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李公公刚登司礼监提督,瞧着也是风光无二。”
“是啊,我也很怀念那个时候。”李荣低声说道,“若是没有您那个惹事精的徒弟,我就还能一直在那个时候。”
黎淳笑了笑:“新旧交替,哪来的若是,李公公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李荣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下,面容阴沉。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你,你抓人,你怎么能突然抓人呢。”门口传来一个强装镇定的声音。
黎淳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他手里握着几块碎布头,一脸惶恐,磕磕绊绊地说着话。
“你是谁?”李荣不耐说道。
“你是张道士?”黎淳眯眼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您,您您认识我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其归说过你,还给我画了一张你的小像。”黎淳笑。
张道长坐立不安起来,把手里的碎布头来来回回捏着:“这样,这样啊,这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一个道士也敢插手内廷的时候,还不赶紧滚。”李荣大怒,身后的小黄门也跟着上前要驱逐张道长。
张道长抱紧门框,大声说道:“您您一个太监,管什么文官的事情,您在这样,我喊人了,我喊人啦……”
“拖出去。”李荣不耐。
张道长挣扎。
“回去吧。”黎淳低声说道。
张道长大喊着:“不行,江芸不在,我得照顾好您……放开我,我喊人啦,我真的喊人啦。”
“放心,江芸马上就去陪他了。”李荣大笑着。
张道长震惊,愣了一下,随后就被小黄门重重推倒在地上。
“幺儿。”楼下,蒋平死死拉着顾仕隆的手,“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
“那群死太监。”顾仕隆咬牙切齿,“欺负一个八旬老人,真不是东西,我要上去,这是江芸的老师。”
蒋平咬牙,压低声音,厉声呵斥道:“顾仕隆,你要你的爹死不瞑目嘛。”
顾仕隆猛地沉默下来。
“顾家只剩下你了。”蒋平握着他胳膊的手背冒出青筋来,艰涩说道,“江芸……你和江芸一起长大,情分确实非比寻常,但夫妻还要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难道真的要拿整个顾家贴进去吗?”
顾仕隆死死瞪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江芸的事,我们帮不了,这趟水太混了。”蒋平把人抱住,就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小孩的脊背,低声说道,“幺儿,你要走你的路。”
顾仕隆自小都在听这句话,那个时候是江芸一次次说的。
江芸说的时候,他听不懂,但那个时候他知道那是对的,因为江芸做的,总是对的。
现在,他终于听懂这句话了,也明白江芸说的总是对的,却恨不得自己回到小时候。
——江芸,那个和他一起从扬州走到京城的江芸,他才不管是男是女,他只要他的江芸,到底能做什么,才能让她好好活着。
顾仕隆紧紧捏着蒋平的衣服,强忍着哽咽。
——到底要怎么办啊?
顾霭提着东西走在路上,一看到路口那些分发小报的人,打眼一看,立马气死了:“胡说八道什么,浙江的时候和老……江芸有什么关系啊。”
“要不是她胡乱指挥,江浙能地震吗?江浙可是财赋重地,现在被他一闹,今年的税赋收不上来,百姓吃什么,南直隶可是陪都,今年竟然也发生地震,她江芸就是扬州人,难道不是不祥之兆嘛,分明是老天降下神谕,此人不死,天道难安。”
“还有兰州,她一被抓,蒙古人好端端怎么就打进来了,还说没有勾结在一起。”
“无稽之谈,简直是危言耸听。”顾霭气得手都在发抖,“天灾自古有,何来是……”
“我可听说了江芸这人小时候说自己喜欢王充,不信鬼神,哪能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那谁的文章,听说都是惊世骇俗的文,那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斯文。”
“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一个弄权的女人,真是可笑。”
“就是,那些传言的功绩,说不定都是假的。”
“说不定呢,都是吹得,你没看现在当地多少人骂她啊。”
顾霭听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声讨,只觉得愤怒,憎恶,悲哀。
——他的老师才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心呐喊,有心去告诉这些人,却在看到那些发红癫狂的脸颊猛地停了下来。
“来了来了,快看……”有人突然说道,“有大车。”
顾霭浑浑噩噩间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辆马车自永定门方向走了过来,那是一辆四面挂满血书的车架子,中间一人站在正中,手中挥舞着一块白布,声震如雷,大喊道——
“江芸为一己私利迫害浙江百姓,理应该杀。”
“只要江芸一死,浙江之难定能瓦解。”
“杀江芸,平人心。”
顾霭脸色大变。
随着马车逐渐靠近,他身边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被蛊惑着,也跟着大喊着。
“你,你们胡说什么。”顾霭汗毛直立,他突然觉得那群人变成了面无可憎的山羊,用一双双近乎阴森的瞳仁注视着自己。
——那些千里之外的山羊终于过来了。
——他们要把他的老师生吞活剥了。
顾霭浑身都在发抖,死死盯着马车上的人,突然把手里的肉狠狠砸向说话的人。
“闭嘴。”他咬牙切齿喊道。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好似疯魔一眼冲了上来拳脚相向。
“你们这群该死的山羊,滚出京城,滚啊。”顾霭大喊着,“疯了,你们疯了,你们才是……”
“顾霭,顾霭。”张道长猛地扑了过来,大喊着,“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客栈上
李荣看着来人,突然笑了笑:“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徒弟,就不该让她来京城,她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黎淳看着街面上混乱的人,顾霭的声音被淹没,只剩下人群中喧闹的喊声。
“江芸只是一个外臣,和你们司礼监有何关系?”
李荣为难叹气;“陛下这么信任江芸,我们这些做太监的也不好办啊。”
黎淳缓缓闭上眼。
他只是想要陛下明白文官的问题,却不曾想最后问题出在内廷司礼监,千里之外的浙江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芸草啊,这可怎么办啊?
“这就是江芸同类。”马车上的人突然看向挨打的两人,冷冷说道,“真是该死……啊……”
一根利箭直接贯穿他的喉咙,鲜血澎涌而出。
那人嘴巴发出咯咯的响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人群先是沉默,随后是无尽的尖叫和惶恐。
“新帝登基,兰州特送水稻贡品,冲撞者……”一个声音就在此刻清亮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只看到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坐在马上,手中的弓弦还在嗡嗡作响,神色冷凝,面容严肃。
“死。”
“周青云。”张道长抱着顾霭看着来人,不可置信地说着。
“不过是水稻。”有人大骂道,“你疯啦!”
周青云冷冷看了过来:“江同知当年在兰州留下一种水稻,北方之地可种两季,一亩可得三石,今年全面丰收,如何能说‘不过是水稻’?”
“三,三石?”他人震惊。
马车边上的段昊直接把马车盖着的布掀开,金黄的稻穗甚至因为过大的力气,而飞溅在地上。
——这是满满一车的粮食。
“兰州百姓感念江同知之恩,特送上今年头道稻穗。”赵秀大声喊道,环视众人,哽咽说道,“兰州,兰州百姓,永远感恩江同知。”
“琼山县……”
与此同时,人群中,一顶巨大的伞突然被一群人自马车上,奋力地,高高地举起。
一块白布被人倏地扯下。
那是用一根木头做了伞柄的大伞,无数五颜六色的布条被一条条缝了起来,底下写满了名字,迎风而动时好似女子美丽的裙摆在热烈飞舞,最为显眼的是一条不再鲜艳,却也足够亮眼的红布在伞尖处迎风飘动,成了陈旧城池内最鲜亮的颜色。
“琼山县百姓特送上万民伞,特为江县令,主持公道。”娄素珍站在高处,大喊着,“江芸襟怀坦白,何罪之有。”
“那,那我们徽州……”
一个瘦弱的女人本是带着一群人站在人群观望着,突然推开众人,爬上一处高处,从怀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纸张,那长长的纸上按满了红色的手印,被风一吹,好似成了一卷缓缓展开的卷轴。
叶追喜紧紧握着手中的纸张:“我找了很多人签下请愿书,她们,不,是我们,我们都受了江钦差的再造之恩。”
“江钦差……”那妇人紧张地握着袖子,目光看向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也紧跟着嘶声力竭喊道:“江钦差是个好人,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
“江同知/江县令/江钦差是好官。”人群中的声音逐渐变大,成了一个足以震撼人心的声浪,“不能死,不能死。”
正中的张道长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抱着顾霭喃喃自语:“江芸,江芸有救了。”
他跟着江芸从琼山县一路走到现在,这么多年,他总是不能理解江芸到底为什么总是这么辛苦。
这些百姓谁看得上他们,谁能正眼看他们。
偷懒耍滑是他们,大喊大闹也是他们,可现在来到这里的还是他们。
他们……是江芸治下从不曾被她放弃的百姓啊。
他握紧手中染上血的碎布条,嚎啕大哭。
楼上的黎淳看着三个路口的人围住了正中浙江的马车,那些人一个个形容狼狈,面容憔悴,脚下沾满了泥泞,可她们一个个就这么站在人群中,手里牢牢握着他们带来的东西。
这些人自隔海相望的琼山县,千里之外的兰州,山路迢迢的徽州,她们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京城。
为了江芸,
只为了江其归。
黎淳突然大笑起来,双手紧紧握着窗沿。
“你看到了吗?”他扭头对着李荣,那张衰老眼睛蓄满眼泪,但却掷地有声,“民心所向。”
当年扬州那颗不起眼的芸草,终于成了一棵能庇护他人的大树。
其归啊。
你的路,不是死路。
年迈的黎淳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芸被关进去的时候还是炎热的晓日, 现在被放出去的时候,京城的秋日彻底翻了页,悄悄来到瑟瑟的冬日。
原本热闹的京城一下子就没了动静,关于此事的言论也都顺着秋风消失不见了, 就连之前闹着跪谏的人也一夜之间没有动静。
所以在朱厚照再一次提出这个事情时, 没有收到任何阻碍。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还眯了眯眼。
——许久不见太阳, 只觉得刺眼。
江芸芸用手搭在额头, 随意站在门口,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眼看不到头,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正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师。
老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个满头白发, 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
她的老师怎么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 看着老师, 嘴角微动, 喊了一声, 却连着自己的耳朵都没听清。
“江芸。”张道长见她站在那里不动, 连忙扑了过来。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五颜六色的脸, 闭上眼,狠狠摇了摇头,这才收敛神思:“你的脸怎么了?”
“我打人了, 我超勇敢的。”张道长骄傲挺胸。
江芸芸笑了笑。
“哥,不对, 姐。”江渝凑了过来, 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么瘦了,乐山不是说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嘛。”
江芸芸的耳朵一左一右飘进不少话,而她终于像是回过神来,拨开两人的手,快步走到黎淳面前。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江芸芸直接跪了下来,低声喊道:“因为我的事情,让老师为我奔波。”
黎淳看着面前的小弟子,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他腰间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最后缓缓拍向她的肩膀:“朝闻道,夕可死,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抬眸看他,眼眶微红。
“归家吧。”黎淳本多到无法言说的一颗心,在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时,只剩下不忍和心疼,“归家吧,你阿娘很想你。”
孩子长大了,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那年扬州的烟花下,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纵有再多的千言万语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弟子,至始至终都是如此。
“娘等你很久了。”江渝把人扶起来,“我们回家去吧。”
江芸芸看向多年不见的人。
周青云和娄素珍站在一起说着话,瞧见她的视线便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娄素珍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让江同知先去休息吧。”周青云对着她点了点头,顺手拉住准备冲上来的娄素珍,低声说道,“会有说话的时间的。”
娄素珍连连点头:“好好好,等你吃好睡好我来找你,我可有太多话要和你说了。”
“我也是。”张易的脑袋也跟着挤了进来。
“我大舅子也托我带话过来,还送了很多好吃的哦。”吴萩笑眯眯说道。
“选娘整理了一大本的稻田心得,托我一定要给您。”赵秀低声说道,“她要管她的田地,没时间跟着我们过来。”
江芸芸看着这些熟悉的人,脸上露出笑来,随后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人立刻坐直身子,甚至还齐齐避开她的礼。
“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周青云认真说道,“是江同知在多年前告诉我们前面的路怎么走,我们不过是赶上来和您一起而已,若要论谢,该是我们对您才是。”
她说完,也跟着回了一个礼。
她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回礼。
黎淳看着这一片折腰的人,明明京城的风吹的人透骨的寒,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着急忙慌说道:“等等,先别进来,火盆火盆,柳枝呢,我摘得柳枝呢。”
张道长嗷了一声,也跟着冲上去说道:“忘了忘了,我的工作,我来我来。”
乐山端出火盆,江芸芸这才在万众瞩目见跨了进来,乐山撒了一捧的盐:“大吉大利,平安无事。”
江渝立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张道长则是接过水和柳枝站在一侧,一本正经地碎碎念着,手里柳枝沾了水来来回回比划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洒水。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洒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洒水。
张道长最后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张道长大惊。
陈墨荷紧张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江芸芸只好呸了一声,众人这才露出笑来。
“饿了吧,我特意买了大黄鱼做浇头,还卧了一个大鸡蛋,现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萝卜,我买了经霜后的鲜白菜,味甜,现在吃正合适。”乐山高兴说道,“我现在去下面。”
“姐。”江渝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瘦了啊。”
江芸芸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能不回来嘛。”江渝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个人扛着吗?”
“江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渝眼珠子一转,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来了,说不敢见你。”张道长拆台说道,“两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事,这事……”江渝嘟囔着,“和江漾肯定是没关系的,她人在兰州呢。”
“我又没怪她,别扯我的绳子。”江芸芸笑说着。
“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红绳。”张道长大怒,“你别碰它。”
江渝一听,连忙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两下。
“夫人已经刚准备好新衣服了。”陈墨荷见缝插针说道,“也该换身衣服了。”
众人一听,紧跟着松了手。
张道长目送江芸离开,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屋内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头发,笑说着,“娘都老了,不碍事。”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喉骨微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笙竟一夜白头。
她想过很多人会着急,唯独不小心遗忘了周笙。
周笙,江芸的生母。
她站在这里为周笙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周笙的感情进行比较,随后羞愧挣扎和不安。
刚来这里,她忙着读书,每日早起晚归,见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饭,周笙拿着针线坐在她边上,陪着她一起吃饭,安静听着她和江渝说起读书的事情。
后来她求学离开扬州,很久都不曾回来,偶有几次回来也都不是为了周笙,匆匆忙忙间,周笙还是安安静静都坐在她边上,为她比划着针线做衣服。
再后来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请人来京城,却次次都错过了,时间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开口,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这个节骨眼来到京城。
她对周笙总怀着愧疚之情。
周笙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爱,可她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只要看着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亲人。
只要看着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芸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绕不开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可她不是石头做的,周笙对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着周笙亲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细回想,也幸好,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说道:“这么难看吗?”
江芸摇头:“不难看,只是……”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觉得对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处,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对不起呢,明明是娘对不起你。”
两人各自站着,无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风吹得衣摆飘动。
“外面冷,进来吧。”周笙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赶紧换个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关上门,随后把新作的衣服递了过去,“应该没有小,跟着你的衣服做的。”
江芸芸摸着鹅黄色的衣服,笑说着:“真好看”
“扬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着她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长肉呢。”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
周笙滚烫的眼泪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
江芸芸盯着她出了神,可嘴巴却还是莫名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麻木,会欺骗自己,可我不是,所以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当我第一次看到万民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快乐,原来我真的让他们站了起来……我尝到了甜头,怎么能……能再装作看不见呢。”
“可你,你会死的。”周笙泪流满面说道,“自你离开扬州,我日日夜夜不敢睡觉,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因为我的一时软弱,让你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江芸芸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轻笑一声:“不,不是这样的,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一条我从未想过,也不曾走过的路。”
周笙低着头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偏又没有发出声响。
江芸芸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那条路,他们哭着走过去,我也是,但你不能因为我哭,这对你不公平。”
周笙哽咽:“这条路上已经这么多人了,多你一个又如何。”
“这条路已经这么多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江芸芸闭眼说道,“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啊。”
周笙瞬间沉默下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服,泣不成声:“芸芸,娘的芸芸,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江芸芸沉默,自来命悬一线和绝地翻盘,不过在一念之间。
她的一念便是从不回头。
她在日日夜夜的烛火中走到这里,如何能回头。
“我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江芸芸低头,靠在周笙的肩膀上,声音骤然放轻,“不要哭了,我心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人是被放出来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还是停滞不前。
一句没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问蒙了。
“江芸为官暂时来看并无大碍,但百官的态度不明,这未来如何开展工作, 而且此时只是开了一个头, 后面的事情如何办?”
刘健站在殿内, 神色为难。
“一个女人当了官, 那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有这个想法,若是还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该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阴阳之道又该如何?”
朱厚照眉心紧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觉得这事应该是个要紧的事, 但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个事情, 所以也无法回答反驳。
“之前江芸施行的健妇队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脚, 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户籍, 甚至还有下堂的官家妇,这让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贱一良,有违高皇帝设定的户籍设定,真是大胆包天, 可见是早有预谋。”
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静说道:“兰州同知的张岚的弹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废除这群女衙役, 让她们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随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侧去了。
刘健眼皮子微动, 但那很快又继续说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朝廷等待授官的进士举人数不胜数,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开了口,只怕读书人会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从旁门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稳,有违祖宗基业。”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原处半晌没说话。
“我再想想。”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刘健前脚刚离开,朱厚炜后脚就举着糖葫芦自后面溜溜达达走了出来,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夸道:“这么一听,江芸更厉害了。”
“本来就很厉害。”朱厚照皱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炜嘴巴嚼得咯吱响,含糊说道,“可江芸这么好啊,所以我觉得不是女人的问题。”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随后对着他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洗个手,脏兮兮的,别吃坏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芸玩。”朱厚炜抱着柱子,大声说道。
“玩什么啊,几岁啊,快去读书。”朱厚照不耐挥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还在生气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炜撇嘴,“两个舅舅烦死了,不爱听。”
朱厚照没搭理他,开始拿起兰州同知张岚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
江芸被放出来后,但他还是觉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没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随着江芸出狱后,越来越大,只是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
“哥……”朱厚炜的脑袋从他的胳膊下挤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如果江芸不能官,那你能娶进来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惊,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弟弟。
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我听人说要给你选皇后了,别的皇后我们也不认识啊,万一不好相处怎么办啊,但是江芸不是认识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脸:“别胡说,江芸会生气的。”
朱厚炜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当皇后也生气吗,娘一直说嫁给爹的时候很快乐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无忌气笑了,但越发觉得这话题越说越离谱,他甚至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芸的面容。
江芸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小解元长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别喜欢她。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摇了摇脑袋,面无表情把弟弟的脑袋推走:“你快去读书,马上就要十岁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没出息。”
“说两句嘛。”朱厚炜也不生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没说话,直到谷大用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芸芸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匆赶往客栈,正和李东阳,刘大夏碰了个正着。
同门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李师兄,刘师兄。”江芸芸先一步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进去吧。”
他说完率先推开门,刘大夏进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垂眸,并未说话,只是等他们进去后,也跟着进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勉强笑道。
床上的黎淳闭着眼,面上的皱纹几乎要把他淹没,连带着呼吸声也逐渐开始微弱。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的帷幔阴影落在他脸上,成了一道浓密散不开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败之色。
“老师。”李东阳瞬间落下泪来,直接跪在床边。
剩下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黎淳缓缓睁开眼,他扭头,却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芸芸,她低着头跪在那里,瞧着孤零零的。
他这几日总是控制不住想起扬州的事情。
这么一瞧,这个孩子似乎和当年一样,每次闯祸后都跟现在一样,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着头,却又让人觉得梗着脖子。
——人人都说她是胡闹的野孩子。
“其归。”他回过神来,手指微动,“你走吧。”
江芸芸错愕抬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两人。
“这,这……留下吧。”李东阳呐呐开口。
刘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觉到老爷的视线,连忙把人扶起来:“老爷也没精力说太多,我先送您离开,回头再请您来。”
江芸芸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来,茫然地看向老师。
黎淳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看向李东阳和刘大夏:“都起来吧。”
“走吧,走吧。”黎叔带她离开,清了清嗓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魂不守舍,唯有扶着栏杆才能勉强站住。
“我怎么能让老师这么为我奔波呢。”她低声说道。
——从华容到京城,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这么快赶过来呢。
黎叔心疼极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门接她入内,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老师会怨我吗?”她红着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来的。”屋内,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露出笑来,“别怪她。”
李东阳哽咽说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着头顶的燕子花纹,低声说道:“已经很懂事了,一个人走到这里,多辛苦啊。”
李东阳趴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别为难,他只是你的师妹。”黎淳的手轻轻抚摸上李东阳的脑袋,“她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这才放任她这么胡闹,你们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样,若是不行,我也不强求。”
刘大夏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归与我说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
李东阳也跟着伤心说道:“我也是,我甚至与她在内阁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
“那就这样过吧。”黎淳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平静说道。
李东阳呐呐说道:“老师,是想要我们……”
“这些年,我看着她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张翅高飞,她一直这样,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可她不听,她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被风雨卷走。”黎淳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神色悲凉,“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烧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样待她,因为她信我,因为……”
黎淳叹气,声音飘忽的近乎听不到。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
李东阳听到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老师,这可怎么办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东阳和刘大夏哭湿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们好好的师弟突然变成了师妹。
当年是如何看好她,现在都成了不能言说的事情。
外面声浪如潮,他们被裹挟在其中,左右为难,第一次没有任何章法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装的事情,这些年的利益纠葛,这个世道的礼教大义,都成了今日压在江芸身上的石头。
他们看得远,也太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为官的问题,这是挑战了整个读书人的利益,触动了乡绅的命脉,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难完成的事情。
他们自己就是读书人,更是明白,他们的师妹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却也想不出她的未来到底要如何?
“朝野诡谲,你们都难,我知道的。”黎淳安抚着,“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谨遵老师教诲。”李东阳和刘大夏哽咽说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护不住你们……本就无需我多言。”
李东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屋内一片沉默,只能听到两人的啜泣声。
“只是她还小……”
李东阳突然听到老师近乎低喃的担忧:“这可怎么办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东阳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老师,老师……”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会护着她的,老师,老师,我会护着她的……”
—— ——
张道长听到消息匆匆来找江芸芸,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在客栈后院的小巷里,看到她六神无主地站在角落里,这才连忙上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早饭也没吃,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张道长呐呐说道,“我给你带了馒头,顾霭买的羊肉馒头,这孩子就知道买那家……江,江芸……”
他错愕都看着面前的人。
——江芸哭了。
豆大的眼泪在她脸上胡乱流着,那双眼睛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连带着一颗又一颗的眼泪都好似带着血水。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江芸哭过。
他记忆里的江芸总是谈笑风生的,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
现在她哭了,她就一个人,这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无声痛哭着。
“你不是大夫吗?”江芸芸像是找到浮木,紧紧抓着他的手,强忍着哽咽说道,“求你救救他。”
张道长宛若雷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胡乱说道:“年岁倒了,当日来京城我就时强撑着一口气的,我说我是神医,我都是吹牛的,我老师活这么久,和我没关系……”
“江芸,江芸,别哭了……别哭了,我试试,我试试……”
江芸的眼泪好似止不住一样,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手指因为用力竟扣出血来。
张道长扶着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也跟着哭了起来:“早知道好好学医了,江芸,你这么哭,你老师会伤心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可老师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见我。”
—— ——
“把这些东西都清了,外面那些百姓还在呢。”内阁中,李东阳平静说道,“漳州,浙江的人还在呢,如何抹得去。”
搬桌子的人为难地站在远处,不知所措。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谢迁把人拉走,“为难那些办事的人做什么?”
李东阳站在避风处,揉了揉额头:“这事就这么拖着?”
谢迁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好友,最后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李东阳苦笑:“我不知道。”
“都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你都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谢迁无奈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小师弟……小师妹,但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赌吗?这么多读书人戳着你脊梁骨呢,何必呢。”
李东阳沉默。
他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江芸,其实认识这么多年,江芸很少主动来找他,尤其是她也进了内阁后,两人私底下的相处都是点到为止,就怕同僚,甚至首辅多想。
但江芸实在太耀眼了,哪怕他远远看着都会欣赏喜欢,更别说这么多年来同一官署朝夕相处。
“她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谢迁叹气,“当日的事情你可曾看到,我刚下值,正好看到,真没想到啊,你小师妹都离开这些地方这么久了,这些人还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堵在路口,那万民伞,真的有一万多个名字,兰州说是进贡祥瑞,但可是兰州卫的人亲自护送过来的,还有那个徽州,那母女真有本事,找了这么多人的签请愿书,听说有衙役护送呢……”
谢迁站在人群中,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江芸的光芒。
太耀眼了。
所以招人嫉妒了。
“真不是我说,这要是男的,那个位置估计要赶在我们之前摸到了。”谢迁无奈讪笑一声。
李东阳沉默:“那就这么抹去她……”
“这样是最好的,直接让她回扬州去吧。”谢迁说。
李东阳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什么,随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冬日的风吹到脸上生疼,临近年关,内廷的人不多,礼部打算赶在过年把登基大典办了。
他低着头走路,走到一个角落里,突然一个小太监跪在她面前。
“冯三?”李东阳不解,“快起来,这还是做什么?”
“江如琅死了。”他抬头,目光带着破釜沉舟的悲痛,咬牙说道,“只要李阁老能稳住内阁,我就能让老师,以官身回家守孝。”
李东阳震惊,他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哪一个。
“三年,那就让他们再闹三年。”冯三冷冷说道,“三年后,我定然要老师风光回来。”
“这,这不行……”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些年来,您对老师百般照顾,她对您也是心照神交,现在你也不要她了吗?她就剩下您一个人,你也护着她了吗?”冯三抱着他的大腿,垂泪痛哭。
“求求您,救救我老师,她真的是很好的人,若是白身回家,她会死的,那些人会把她撕碎的,救救我老师,求求你了。”
李东阳如雷轰顶。
老师的话突然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回响着。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他被震得浑身发抖,耳鼓都在生疼,盯着轻飘飘落下来的细雪,猛地想起每年过年时,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师妹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对着他笑。
人人都说她清瘦,怎么吃都不长肉,可谁知道她桌子上的烛台因为长年累月彻底点燃,早已落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好。”
他鬼使神差张口说道,只觉得一片雪花不经意顺着嘴巴飘入,瞬间沁凉他的全身,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江如琅猛地抬头。
出了正中念经的和尚们,两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又惊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琅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捏着经书停了下来,敏锐问道:“谁来接我?”
小沙弥低声说道:“是一位老妇人,江施主这边请吧。”
江如琅却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会来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连带着下面两个小崽子也没良心。
曹蓁,这人好端端怎么会来,曹家人最不是东西,只怕现在江家所有钱财都被她们卷走了。
“有没有说姓什么?”江如琅后退一步,继续问道。
小沙弥脆声说道:“拿着曹家的帖子。”
江如琅脸色大变:“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会这么好心!
小沙弥为难,扭头去看师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着长长的白须,眉眼低垂间好似有着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其静乃是安乐。”他看向江如琅,眉目沉静,“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琅脸色大变,坐了回去,紧紧抱着边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号。
第一排的武僧立马起身,准备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们佛家不是最讲慈悲,曹家会杀了我的,我不走,放开……”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来,面无表情拖走。
江如琅垂死挣扎,脸色憋得通红,用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开束缚,稻草做的蒲团也都被踹坏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大殿内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视,可两侧被关押在这里多年的人却都一个个看了过去。
“阿弥陀佛。”
直到江如琅被拖出大殿,老和尚这才继续闭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们也跟着齐齐念了一声。
声音庄严肃穆,佛像高大悲悯,连带着江如琅的惨叫也都被那佛声吞没,冬日的风呼啸而过,也不知怎么卷进一片枯黄的落叶,两侧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 ——
曹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得益于当日蒋凌云断尾求生,曹家虽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笔财富,至少能维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会有重新辉煌。
蒋凌云想得极好,她也是这么做的,大门一关,死磕年轻人读书,奈何她实在是年纪大了,底下心思浮动,她也没有心思解决了。
“那还见一下小辈吗?”沈好雨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
“不见了。”蒋凌云低声说道,“只怕他们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红了眼睛,恶狠狠说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个个的,狼心狗肺。”
蒋凌云平静说道:“罢了,还是没有长生的消息吗?”
“小姐被抓了,长生失踪,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拧眉,“但我听说江芸,江芸放出来了。”
蒋凌云眉心微动。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这,这人也实在太厉害了,能瞒这么久,做这么多事情。”
蒋凌云睁开眼:“那你不高兴吗?”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蒋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这个女孩是江芸。”
“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好雨犹豫说道,“难道姑娘高兴?”
“她现在也是生死未知,高兴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蒋凌云叹气。转移话题,“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担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愤愤说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把柄,也该我们拿捏一下江芸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会这样的。”蒋凌云摸索着被子上的花纹,喃喃自语,“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长生到底怎么了,宝玉心思重,苦心伤神,要好好纾解的,还有宝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平安也该好好读书,和他哥哥一起撑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泪:“说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您。”
蒋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给不了她们庇护了,早些长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复复捏着自家姑娘冰凉的手,来来回回说道:“不说了,不说这些了,厨房今日磨了豆浆,我端一碗给姑娘。”
“不吃了。”蒋凌云已经很衰老了,满脸疲惫地看着头顶的花纹,“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双手颤抖着给她理了理被子:“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长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蒋凌云闭上眼,眉目平静,“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帮一帮他。”
沈好雨满眼含泪看着她。
“去吧,你亲自送他去上路。”蒋凌云反手握着她的手,睁开眼,面容沉静,“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吧。”
—— ——
江芸芸得知江如琅死了的消息时,还有些迷瞪,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死的?”陈墨荷大惊失色。
“说是病死的,林家悄悄传来的消息。”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对视着,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若我还是当官的,那我这个时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芸芸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瞧着守不守也无所谓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扬州吗?”乐山小心翼翼问道,“家门口最近总是有人在徘徊,我有点害怕。”
“有锦衣卫你怕什么,姜磊现在都蹲屋顶呢。”
张道长刚说话就被扔了树枝,屋顶上就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除了吃饭,平时别叫我。”
“你看他!”张道长停下磨药的手,立马大声告状,“江芸!你骂他啊!我干活呢。”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没事没事,锦衣卫嘛,他人就这样的,中午给你多吃一个大鸡腿。”
张道长满意点头:“那我吃两个。”
“行。”江芸芸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屋顶上来传来不耐烦地啧的一声。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周笙和叶追喜一起正在给江漾和江渝缝衣服上的破洞,“平头百姓,也有守孝规矩的。”
“现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说道,“也没个说法。”
“现在回去还不如待在京城安全点。”江漾也跟着说道。
“那就不回去了?会不会被人说我们不孝啊。”乐山择着菜,随口说道,“现在感觉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回去是要回去的,就是……”江渝没说话,“反正现在事多,我们就当不知道呗。”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摇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京城的冬日实在冷得厉害,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用布围了一块地方,但还是耐不住有风四面八方吹了进来,连带着隔壁说话的声音也能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周笙看了一眼江芸,随后也不说话了。
众人各自做着事情,江芸芸闭着眼躺在已经破破烂烂的躺椅上,大门突然被敲响。
“是宫里的人。”头顶的姜磊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但院中的人全都抬起头来,就连江芸芸也睁开眼。
来人是谷大用,他身边小黄门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道圣旨。
江芸芸自己就在内阁多年,一眼就看出来这道圣旨出自内阁。
小巷子里不知不觉围满了人,全都好奇地挤在一起往里面看去,神色各异。
院中的所有人则都是站在江芸背后,一个个一脸紧张。
谷大用并没有踏入屋内,只是束着手站在台阶下,看着站在门口身姿修长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面带笑意:“好久不见,江秘书。”
江芸芸抬眸看他。
谷大用微微一笑:“您有一个好徒弟。”
江芸芸眉心微动。
“接旨吧,江秘书。”谷大用终于抬脚入内,伸手接过圣旨,低声说道,“上天垂怜,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未满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闻有怀瑾握瑜之士,偃蹇卒世,其子芸明德之风……着丁忧三年,锦衣卫护送归乡,即刻启程。”
谷大用收了圣旨,笑说着:“江秘书,总算是都结束了。”
江芸芸沉默着。
外面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
丁忧,那可是官员才能用的词。
这封圣旨代表着朝廷最高层最后的决定。
“怎么了?”谷大用见她不动,不解问道,“还不接旨,多大的荣耀啊。”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即刻启程,那就是第二日就要走。
“其归。”身后的周笙在大喜之后,察觉到她的犹豫,心思浮动,不由轻声唤了一声。
江芸芸感受着凌冽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外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一场决斗,她江芸芸也算是平安身退,甚至还让内阁都为她退步,多大的本事啊,可现在这一刻,她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其归。”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疲惫的声音。
江芸芸猛地抬头。
黎叔站在人群最外面,和她对视着,张嘴,无声说道:“接吧。”
江芸芸茫然,沉默,痛苦,不甘,到最后只能闭眼叩首,声音平静:“微臣,谢主隆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谷大用接过陈墨荷递来的荷包,只当她是不甘心如此离京,便轻声安慰道,“江秘书,不必多思。”
江芸芸还是沉默地握着圣旨,一脸失魂落魄。
人群逐渐退去,带着一肚子的话出了这条小巷,想必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明,偏只有江芸芸还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北风吹红了脸。
张道长想要把人扶起来,周笙悄悄摇了摇头。
“起来吧。”黎叔逆着人流进了江家大门,弯腰,亲自把人扶起来,“老爷想见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栈
屋内药味弥漫。
黎叔把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开帘子,柔声说道:“其归来了。”
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盆明明生了两个,但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阴冷之气盘旋侵骨冷, 凛冽透肌寒, 江芸芸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淳睁开眼, 他瞧着好似突然有了点精神,笑了起来:“来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边上。”
黎叔看着他的模样,身形晃了晃, 随后也跟着露出难看的笑来:“哎哎, 好, 张道长还准备了养生的药呢, 非要我提过来, 我等会熬起来给您喝一口。”
黎淳笑着点头:“真是为难他费心了。”
黎叔把帘子挂了起来, 又给僵站在屋中的江芸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的火盆边上,强忍着哽咽说道:“坐吧, 我去拿壶热水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坐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被被窝压着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连着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惊扰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过了年也该二十四了。”
江芸芸点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京城过年很热闹的。”
黎淳笑:“也不是没过过, 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不差这一个年了。”
江芸芸低着头,揉着膝盖上的衣服,没说话,活像小时候挨骂不服气的样子。
黎淳一见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大了怎么还闹脾气。”
江芸芸把膝盖上的花纹都要抠出针线了,含糊问道:“那就再过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热闹。”
黎淳叹气,伸出手来:“过来。”
江芸芸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脚踏上,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天冷,也不怕冻坏了。”黎淳垂眸,无奈说道。
“不冷。”江芸芸低声说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师回湖广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叶归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师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还没去过华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该下大雪了。”黎淳怀念说道,“可比扬州大多了,能到人膝盖呢,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屋内不出门的,比京城要湿冷一点,出门久了骨头疼。”
江芸芸手指小心翼翼的扣着垂落下来的床单:“那我们过了年再回去,我再买点礼物让您带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认识的。”
黎淳没说话了,他靠在厚厚的软靠上,看着坐在地上缩起来的孩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最后伸手,轻轻的落在江芸芸的脑袋上。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回去吧。”
年迈衰老的手指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芸从那群读书人中拎回来,心里准备了一大堆教训的话,可一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
那个时候她还小,还不曾学着大人模样梳起头发,细碎的头发又硬又毛糙,但瞧着生机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着头。
黎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听说了,官身丁忧,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去。”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被扣下来的线头晃晃荡荡着,无依无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头。
“可我想送老师最后一程。”许久之后,她红着眼睛,却又倔强的没有落下泪来,哽咽说道。
黎淳看着她,那双已经模糊的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可我已经和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他声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扬州,面容闲适,姿态悠然,“风雨散,飘然何处……”
初见还是那个瘦弱可怜的扬州庶子,每日背着小书篓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那个时候,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交了几个好友,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下,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骂也鼻子一皱一皱的,一脸不服气。
再见时,这个小少年成了意气风水的少年状元,远赴琼州做县令,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一边觉得她实在太过强势了,唯恐她压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说情,希望能帮她一下,一边又觉得她并没有被满眼的成就所迷惑,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骄傲。
再后来,她带着议论纷纭的海贸回了京城,没多久又远走兰州,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卫战,最后还促成两国和谈,成了注定流传兰州历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那个在扬州倔强桀骜的小孩最终还是长成了温润玉泽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让她在纷乱诡谲的官场迅速长大起来,从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会在这次事情中不肯低头,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兴她有广厦之荫的高尚品行,却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头。”他的目光温和但又疲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寻常人他能劝出七八种的话术,偏对面的人是他亲子养大的小徒弟,这样亭亭而立的小翠竹,从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葱葱的样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瞬间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哽咽说道:“我已经见不到师娘最后一面,现在连老师的也不行……别这么对我。”
黎淳听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轻轻颤抖着。
“那年在重阳节,我带着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说过万物总归有花开之时,不必心急。”他弯下腰来,好似拥抱,却又停在原处,只是前倾着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得到我的,其归,何来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们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欢声笑语的百姓,他们边走边笑,楠枝不想回答问题,拉着她一路猛冲,老师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着,今日这般想起,竟还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芸芸俯身,失声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颤抖着。
她要回扬州了,可她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轻轻拂过眉宇间的伤疤:“疼吗?”
“疼。”江芸芸哽咽说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风带着年迈衰弱的味道传了过来。
江芸芸痛哭,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她的老师严肃古板,一个小错能骂你十句不带重复的,对你苛刻严谨,常年板着脸不爱笑,他的亲孙子见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如此温柔。
她宁愿他还跟平日里一样严厉,不苟言笑。
江芸芸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风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没,只剩下哭不出声的喘息。
“不要赶我走。”江芸芸喃喃说道,“别赶我。”
“不赶你了。”黎淳安抚一般地拍着她的手背,“当日在扬州口不择言说了这些话,你这孩子怎么还一直记着了,不赶你的。”
黎淳看着她手腕上的牙印,叹气说道:“君子一线,天道长存,你和宁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那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回去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呆坐着,再也站不起来。
“耕桑,送其归回家吧。”黎淳已经闭上眼,低声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江芸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老师的样子,嘴角微动,轻轻喊了声,耳朵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一根针盯着,疼的她头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泪说道,“让老爷好好休息。”
江芸芸茫然走着,出门时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小心。”耕桑连忙把人扶住,“别摔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淳:“老师……老师……”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大了,却还是虚无缥缈的慌张。
黎淳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没多久,黎叔端着药走了进来,一看到黎淳闭眼坐在那里,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只是刚踏上脚踏,就听到黎淳虚弱的声音响起。
“不准她写祭文。”
“不准她来祭拜。”
“不准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爷何必如此绝情,这是要了其归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黎淳睁眼,虚空地看向一处,满怀心疼,声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芸芸离开那一日,整个街道都是人围观,却无一人是来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声说道,“留了乐水在这里,他会替你看着的。”
江芸芸眼睛红肿,她在人群中看了许久,最后赶在大船扬帆的最后时刻,这才转身离开。
这艘船载着曾经名动大明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赶在冬日的北风中悄悄离开。
“走了也好。”司礼监内。冯三低声说道,“也好让这些人看看,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怜样子。”刘瑾大笑着,“那李荣马上就要死了,萧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条性命,但是却不能留在京城了,戴义我是万万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孙,都该死。”
冯三淡淡说道:“自便就是,与我说什么,我要去伺候陛下了。”
“马屁精。”刘瑾撇嘴,“罢了,看在你主动投诚的份上,注意点谷大用,张永等人,也是不安风的主。”
冯三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离开了。
刘瑾呸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江芸的面上,呸。”
殿内
朱厚照登基仪式在即,正在试穿龙袍。
他还年轻,正时长个子的时候,半个月前的衣服,袖口和衣摆就有些短了,尚衣监正在加急修改。
“走了吗?”朱厚照见他一来,连忙问道。
“走了,太多人围观了,差点没走出去,幸好锦衣卫全程看着呢。”冯三跪下谦卑说道,“江秘书很感激殿下呢。”
“真的!”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好,那你说怎么让江芸回来?”
“先等这个事情过去吧。”冯三恭敬说道,“三年丁忧可是实打实要做的。”
朱厚照点头:“这个我知道,这事了了,折子也少了,我也安静多了,对了,你说有人进贡了一只豹子,在哪里啊,等会去看看。”
冯三笑着点头:“据说那豹子能听人言,性格温顺,是西郊百姓送上来的祥瑞。”
“这些都是骗人的。”朱厚照完全不上当,“不过豹子我还真没见过,等会就去看看。”
“是。”冯三点头应下,低头的瞬间,神色冷漠。
—— ——
黎循传听闻谢来带来的噩耗,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你老师真狠心啊。”谢来叹气,“三个不准,我听了都要难受,也幸好江芸走了,不然可是哭死了,只是碰上陛下登基,听说灵堂也没设,直接抬棺回湖广了,也就他的两个徒弟送了送,还有顾清家的孩子。”
黎循传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手足无措站了起来,胡乱说道:“我,我要丁忧归乡,我要回家,我要看我祖父最后一面。”
谢来坐在窗沿上,神色悲悯却又冷漠:“那漳州呢,你不管了吗?”
黎循传猛地站在原处,整个人开始发抖。
“现在你走了,那群人可就要彻底反了。”谢来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任由冰冷的风吹在自己脸上,“若是内阁,我猜那群人大概是要你夺情的,毕竟也只是祖父。”
黎循传双眼通红,转身,恨恨地瞪着他:“我自小是我祖父养大,怎么就是‘只是’!我祖父,那是我祖父,我和他相伴多年,怎么就要夺我情。”
谢来安静看着他:“我听说当年江芸也没有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
黎循传神色顿时僵硬,整个人好似一块马上就要开裂的泥雕,风一吹就要碎了。
那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眼泪却又死死忍着没有落下来。
“你当年为什么来到这里?”谢来低声说道,“这些人跟你做了这么多只等着最后落实成果呢,江芸的事情依然民心不稳,那些人我们杀了一个又如何,坏人是杀不尽的,若是你现在要走,那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
黎循传一颗心只觉得被漳州的海风吹得千疮百孔,他把手中锦衣卫递来的密信紧紧握在手心,到最后连着纸张都七零八落,无助地飘落在地上。
他就站在这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安静无声的任由眼泪肆意落下。
他的祖父。
他的其归。
原来当年其归就是这样的心情。
——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楠枝。”谢来跳下窗户,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世事如梦,吾心独碎。”黎循传突然笑了起来,眼泪却更加汹涌,“我当年竟然还怪她,我怎么还怪她了。”
“江芸,江芸,这可怎么办啊。”他哽咽到不能言语。
谢来也跟着沉默地闭上眼。
漳州离不开人。
若是江芸的事情并未捅破,黎循传大概早就回京了,内阁也早派了其他人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现在漳州借着此事,有人在兴风作浪,内阁让他留在此时,态度不言而喻。
漳州依然事成,却还是根基不稳,需要有人压阵。
深耕此地多年的黎循传,就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了。”黎循传低声说道,“终强,你速速回家。”
角落里的终强跪了下来:“定替公子在黎公墓前尽孝。”
“还有江芸。”黎循传喃喃自语,神色恍惚,“她的纸钱,她的招幡都要写上名字,就跟当年祖母走时一样,知道了吗?”
“知道了。”终强叩首,珍重说道,“定为公子,江小姐一起为黎公尽孝。”
—— ——
十二月初十
历经十日的航行,江芸芸站在船舷上,看着不远处扬州两个大字,轻声说道:“回来了。”
“对啊,回来了。”江渝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说道,“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好好过几天团聚的日子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穿着素净的衣服,站在她后面,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阳光落在她脸上,让她的面容温柔得不像话。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丁忧回扬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扬州。
丁忧, 女人。
好稀奇的说法。
丁忧是指朝廷官员在位期间,父母去世,从得知丧事起,须辞官回到祖籍, 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这些都不稀奇, 重要的在后面, 也就是说丁忧期满后, 本人需要立刻回京师吏部报到,等待授官, 一般来说, 虽然不会官复原职,但都是在同等位置上的职位,甚至会微微升一阶, 以表他的孝心。
这样的流程意味着, 江芸的名字还是挂在吏部的, 也就说朝廷并没有革除她的官职。
多稀奇啊, 女人当官了。
一时间扬州很快就跟着热闹起来, 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都想要跟着凑一个热闹。
江芸芸下船那一日, 码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幸好知府陈静早有准备,早早就派人去维护秩序了。
好不容易一行人下了船, 周家的小院子却进不去了。
“行了行了,闹什么。”衙役不耐说道, “再不走, 就请你们去衙门里坐一坐。”
那些人盯着马车, 一个个神色各异,瞧着要不是有人拦着,都要上手掀开帘子看一眼了。
好不容易进了屋子,衙役们也不久留,留了句:有事告衙门即可,就转身离开了。
锦衣卫这次只来了十二人,一个小队,领头的是一个百户,临走前被牟指挥,姜千户,冯太监,谷太监,甚至是陛下都耳提命面了,一见这个情形就紧张地围在门口。
衙役一走,这些人越发大胆了,也没认出这些人是锦衣卫,不知从哪里掏出梯子就像爬墙看一看,只是还没摸到门边,就突然看到一群穿戴着盔甲的人态度嚣张地推开人群。
“江家现在我们照着了哈,识趣都给我滚。”为首那人膘肥体壮,站在台阶下,漫不经心说道。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有人不解质问道。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想来找茬是不是,我倒要看看谁的脑袋比我的这把刀硬。”那人对着一群人冷冷一笑,手中的钢刀直接把最靠近自己的那一辆的车架给砍断了。
动了刀,人群就按捺不住了,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悄悄溜了,也有人不服气大声嚷嚷着。
那人也懒得管这些人,对着手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又不识趣的,直接杀了就是,我们扬州卫也不是没见过血。”
“京城的兄弟也累了,都去歇歇吧,回头我们搞个排班出来,也别耽误了江秘书的事情。”那人对着锦衣卫说道。
那百户想了想,留了四个兄弟在这里:“那就有劳了,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歇脚。”
“好说好说。”那人也不在意看着多出来的四个人,对着手下挥了挥手,“收好了,可别丢了我们少主的脸。”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周笙听着外面的动静,扭头去问江芸,“闹这么大。”
江芸芸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孝服,头发并未用布巾包裹起来,只是做了束发的装扮,淡淡说道:“没什么不好的,好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登门。”
“就是。”江渝嘟囔着,“这些人就是来看热闹的,我就应该放狗咬他们。”
三条小狗立刻配合的汪汪了两声。
“江如琅的墓也不知道在那里?”周笙坐在她边上,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都说要住到墓边上,可要住过去。”
“尸体是谁收敛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是林家帮忙照看的,找个块地就埋了。”周笙解释道,“本来江家是有一个祖坟的,是江如琅自己修建的,但是这些年不打理,早就被人占去了,之前清丈的时候算进去了,也不好再拿回来,就重新买了一块地,就是在郊外了,有点偏。”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就这样吧。”
“不过去?”周笙神色犹豫,“会不会有人说你啊。”
“去不去都要被说,我与江如琅也确实没有太多的感情。”江芸芸叹气,把自己从京城带回来的小破躺椅拖出来,仔仔细细擦了擦,“就这样吧,我这事我得要仔细想想,这三年只管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就是。”
张道长端着罗盘开始看风水,在小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乐水则是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边上:“这里要搞个水缸,养条鱼,种点荷花……没必要住在墓边,也没个房子……这里这块石头放这里做什么,晾衣服换个地方晾去……现在扬州人最是好奇,爱看热闹的时候,去别的地方也不安全……这个厨房的门怎么开在这个位置……”
江芸芸已经坐在躺椅上,准备休息了。
“那你说,曹家会回来吗?”江渝的脑袋突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说道,“我是说那些人。”
江芸芸没说话,但是眼尾能看到江漾正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不清楚。”江芸芸摇头。
“哦。”江渝也跟着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觉得太乱了,哪哪都是问题,好像自己坐在船上过一条激荡的河水一样,翻又翻不了,看又看不清,回头的路走不了,往前走又觉得惊险万分。”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吧。”江渝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张道长和乐水正在改风水,周笙和陈墨荷在收拾行李,叶追喜等人在打扫屋子,江渝和江漾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什么。
外面还有停不下来的喧闹和吵架声,瞧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只有江芸芸躺在躺椅上,借着屋檐下的阴影遮蔽,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让她回屋休息吧。”陈墨荷心疼说道。
“没事的,她太累了,让她休息休息。”周笙忧心忡忡,抽出一条披风,心疼说道,“也该歇歇了。”
陈墨荷哎了一声:“那我让她们小声一点。”
“嗯,晚上的饭菜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尽量准备地好一点吧,一路上也累了。”周笙掏出银子,“多买点肉回来,我炖汤给她喝。”
“不用了,我这里还有银子。”陈墨荷叹气,“现在店也都开不起来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周笙揉着披风上的花纹,“我只要其归能开心一点。”
陈墨荷叹气,心疼地看着她的满头白发:“夫人也累了,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周笙把披风盖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去休息吧。”
“好。”周笙捋了捋她鬓间的碎发,“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想想晚上吃什么吧,肚子饿了。”江芸芸转了个身,索性面对面周笙,睁开一只眼,笑说着,“不想再吃鱼了,这一路上吃得我恶心。”
“好,乐山说你爱吃羊肉馒头,晚上吃羊肉馒头行不行?”
“行。”
“想不想吃扬州特色的饭菜啊?”
“吃。”
“那你睡吧。”周笙拍着她脊背,温柔哄道,“好好睡吧。”
江芸芸闭上眼不再说话。
—— ——
晚上的时候,是周鹿鸣带了一堆吃的,从小门偷偷送了进来。
“好久不见。”江芸芸白日睡了个半饱,傍晚起来后开始打拳锻炼身体,看到周鹿鸣大包小包来了,镇定自若打着招呼。
周鹿鸣看着她失神,随后喃喃说道:“都这么大了。”
“过年了就二十四。”江芸芸笑说着,“带了什么好吃的。”
周鹿鸣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都是你爱吃的……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羊肉、猪肉、猪蹄、鸡肉、笋片、虾仁、豌豆苗、火腿。”
乐水接了过来,被重量惊了惊:“这么多啊,可以吃好几日呢,快进来坐,夫人去后院收拾屋子去了,我让人请出来。”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她了。”周鹿鸣低着头,连连摆手,有些尴尬。
“没事,有我招待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周鹿鸣哎了一声:“对对,有其归呢,没事,你去忙吧。”
乐水也不多想,拎着东西去厨房给厨娘了。
“我想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水晶肴肉、松鼠鳜鱼……”站在厨房门口的张道长眼巴巴说着。
“吃是可以吃,就都是功夫菜,要点时间,今天一天是做不了这么多的。”厨娘利索说道,“您挑一两样吧。”
“挑一样,以后还有时间吃的,别浪费。”江芸芸虽然没扭头,但还是点了点张道长。
张道长忍痛思考,最后说道:“那就狮子头,乐山做的不好吃,我想吃个正宗的。”
“行,狮子头我做的还真不错。”厨娘笑说着。
“坐吧,舅舅。”江芸芸请人坐下,“怎么挤进来的?”
周鹿鸣不好意思说道:“我说我是你舅舅,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他们手里还有一本册子,有画像有名字,还对了我一下。”
江芸芸点头:“那这样进出也还算方便。”
周鹿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坐在那里坐立不安。
“这扬州卫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啊?”江渝的脑袋凑过来,不解问道,恰好解了尴尬的气氛。
“应该是幺儿的人。”江芸芸说。
“哦,那顾幺儿还算有点良心,不枉费小时候抢我糕点吃。”江渝叉腰得意说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鹿鸣震惊,“你不是在兰州吗?”
江渝皱了皱鼻子:“顺道回来看看的,周姐老早就带人回去了,她说要赶紧回去稳住局面,免得那个阴阳怪气的张岚要使下作手段,秦知府这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你还回去吗?”周鹿鸣问。
江渝有一瞬间的哑然,站在原地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我,我想回去,但……”她犹犹豫豫说道,“我也不懂。”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回去吧,兰州估计也要热闹一番的,但只要抱紧肃王大腿,想来能一切安然无恙。”
“周姐姐也这么说的。”江渝嘟囔着,看了江芸芸一眼,“那我需要守孝吗?现在也走不了啊。”
江芸芸拍了拍额头:“哎,把这事忘记了。”
“那就先待着吧。”江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也想要仔细想想着未来的路怎么走的,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江芸芸听得直笑。
周鹿鸣看着两人,半晌没说话。
“舅舅,你怎么还是个哑巴。”江渝说完自己的事情,就开始操心别的事情,只是说出来话没大没小的。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脑袋。
江渝眼珠子圆滚滚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好久没看到你们了。”周鹿鸣反而轻松下来,笑说着,“有些想你们,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哦,那你多看看我们。”江渝大大咧咧说道,“晚上一起吃饭,一会儿就熟了,我要去玩一会儿了。”
“去吧。”周鹿鸣笑着点头。
角落里又剩下江芸芸和周鹿鸣两人。
“小时候脸上还肉嘟嘟的,现在怎么都这么瘦了。”周鹿鸣叹气说道。
“能养回来。”江芸芸笑说着,为他到了一盏茶,“舅舅瞧着也瘦了。”
周鹿鸣也跟着笑了笑:“没关系,也养得回来。”
“舅舅现在还在林家做事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做的,但现在不在外面了,叫我去管里面的事情了。”周鹿鸣摸了摸脑袋,“也算轻松一点,免得印刷坊总有人来,也耽误工作。”
“是因为我的事情?”江芸芸问。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阿姐临走去京城时,秦夫人找她说了几句话,后来我的工作才变的,也不是你的问题,我也觉得一直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
——她突然想起一个事情来,叶追喜是怎么找到这么多徽州人的。
—— ——
周笙一听这事,为难地揉了揉手帕:“怎么说起这事了?都过去了。”
江芸芸把人拦住,抱臂,眯眼:“叶姑娘文文弱弱,虽说我们去徽州有船只直达,但她这一路上怎么走的还挺快的。”
周笙见这事瞒不过去了,只好叹气说道:“秦夫人帮的忙。”
江芸芸露出了然之色。
“她怎么好端端掺和这件事情上了?”她很快又生疑,“按理,不说避之不及,也该袖手旁观才是。”
周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整个人透出‘我有秘密’的欲言又止。
江芸芸眼睛一眯,脑袋伸了过来,就差贴着她的脸了,警觉问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周笙把她的脑袋推开,叹气:“反正就是人家帮了你,你好端端问这么多做什么。”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
秦岁东是个合格的商人,这些年林家的版图扩张,早已超过书坊,从笔墨纸砚开始,借着陆运和海运的便利,以及和江家若有若无的关系,简直是无往不利。
但江芸芸也丝毫不怀疑,若是她真出什么事情了,让林家出手也是极难的,这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商人逐利,一群人的身家性命挂在他们身上,自然是要学会趋利避害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江芸女扮男装的事情被揭穿后,就算一件大事,天大的事情。
就连江芸芸的师兄都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开口,林家要是这个时候作壁上观,排除自己和江家的关系也不奇怪,偏她入了局。
那可就太奇怪了。
江芸芸把周笙堵在门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帮了我都没关系,那我问问岂不是更无关紧要,说说看嘛。”
周笙简直是被人磨得没脾气了:“你这孩子……”
江芸芸一听,用脚关了两扇门:“关起门来说,不碍事,我肯定守口如瓶。”
周笙还没说话,就被江芸芸拽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追喜去徽州找人签字,写陈情表就是秦夫人的主意,她还找了很多家丁沿途保护,后来衙门那边听说后,也让衙役送她们入京。”她低着头,简单说道。
江芸芸点头,随后追问道:“秦夫人怎么好端端帮我们?”
周笙没说话了。
江芸芸了然:看来这问题出在这里。
“你不会跟秦夫人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吧。”
周笙连连摇头:“秦夫人人还是很好的。”
“那她就是纯好心。”江芸芸质疑。
周笙跟着点头:“这些年多亏她照顾呢,我在这扬州才能这么自在。”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周笙悄悄松了一口气。
“所以……”江芸芸的脑袋立刻挤了进来,紧盯着周笙看,“我是女人,她也下注?”
周笙吓了一跳,被这猝不及防的呼吸乱了心跳,脑袋往后倒去,红着脸,慌不择路说道:“女人,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芸芸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这才施施然坐了回去,摸着下巴:“林家有什么出息的女儿吗?不是就一个林思羲嘛,没听说其他房有什么厉害小孩啊。”
周笙恼怒站起来,伸手把江芸芸推走:“怎么如此促狭,你快离开。”
江芸芸一头雾水被人赶走了。
日子开始平静下来,来围观的人也逐渐少了,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时间久了也耗不起,加上门口守门的人实在凶悍,举起大拳头就是一顿揍,拖到衙门,知府还拉偏架。
五日后,周笙饭后问要不要去给江如琅扫墓时,三个江家孩子都没说话。
“那算了,我去看看,面子上也要过得去。”她也不强求。
“我去看看吧。”江漾想了想站起来说道,“不算好的,但也不算坏,也该知道到底埋在哪里。”
周笙点头。
“那我也去。”江渝连忙说道,“我和江漾一起。”
“我不去。”江芸芸打了哈欠,“伯虎来信说这几日有重要事情寻我,我得在这里等她。”
“怎么这么困,都在家休息了也不好好睡。”张道长震惊。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懒懒抬眸扫了一眼周笙,大声嘟囔着:“查了查林家的族谱……”
周笙头也不回就走了。
下午,周笙就带着两个女孩走了,陈墨荷和乐水都紧张跟了过去,锦衣卫自然也分去几人,免得有人不太识趣来闹事。
江芸芸躺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扬州今年格外冷,昨日下了一场雪,虽不够大,但也能盖住地面一层,一踩一个脚印,小狗们玩得不亦乐乎。
江芸芸抱着小狗玩,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小仆紧张去开门。
只是还没见到这个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芸!”
“唐伯虎。”江芸芸歪头看了过去,“怎么变成这样了?张梦晋,你怎么也来了?”
唐寅变化极大,乍一看和记忆中风流倜傥,嚣张跋扈的年轻人大为不同,他变黑了,整个人却多了丝精气神,眼睛明亮,举止从容。
张灵更是明显,当年初见时他身上总有文人颓废萎靡的奢华美貌,今日一见那些颓唐消极被一扫而空,依旧美貌,但美貌中少了些愤世妒俗。
“晒的,当官可真难当啊。”唐伯虎一看她,就忍不住叹气,“你这小老虎怎么回事,这精气神瞧着也太差了,年纪轻轻怎么如此憔悴。”
“我就说当官哪有不累的,其归这小脸一点肉也没有了。”张灵跟着叹气,接过张道长递来的凳子,“瞧着也太瘦了,怎么还有白发,可见这官确实没什么意思,我们辞得也对。”
江芸芸敏锐问道:“你们是任满回京途径此地,还是辞官回家了?”
唐伯虎咧嘴一笑:“辞官了,这官不想当了,没意思,我唐伯虎算是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受了,这官谁爱当谁当,没了你,更不想当了。”
江芸芸看向张灵。
张灵点头:“我本打算与你同进退,这几年真的是捏着鼻子和这些同僚打交道,现在你归乡了,那些人嘴里三棍子每一个好屁,我就索性也不干了,不瞒你说和他们呆久了,我都觉得晦气。”
江芸芸看着一脸认真的两人,无奈叹气:“当年考得也很辛苦。”
“不辛苦啊。”唐伯虎眨巴着大眼睛,咧嘴一笑,“考试不都这样吗,哪有难不难的道理,会读书肯定就能考上,剩下的人死读书考不上也正常。”
江芸芸语塞。
——忘了,这是个天才。
“我也觉得不太难。”张灵紧跟着附和道。
——忘了,还有一个。
“你们这嘴……”她喃喃自语,“被针对,瞧着也不是没道理的。”
唐伯虎冷笑一声:“哪来的道理,我只是说话不好听,可他们是做的不好看,我这些年下田入乡,那件事情没干,瞧瞧我都晒黑了,你再看看我那些同僚上司,一个个就想着今天下雨,明日涨赋,我不同意还来骂我,我下田,他们抢田,我好不容易把佃户都放良了,那些富商去告我状,官商勾结,立马就来骂我,把我的人抢走,好生没道理。”
唐伯虎气得手舞足蹈比划着:“我不指望人人都跟你一样,但这些人是不是太酒囊饭袋了,我一看就来气,人蠢心坏,也不是没遇到好的,可这些好的总显得争不过坏的,我……”
他叹气,口中白雾冒了出来,瞬间模糊了脸上的不甘:“实在是心灰意冷。”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
唐伯虎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外人都觉得他张狂放肆,偏他心中也是有一股热血的,这些年虽然沉稳了不少,但要是和这个官场如鱼得水,也确实困难。
“那你呢?”她看向张灵。
张灵脸一下就黑了。
唐伯虎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小声说道:“哎,你长得也好看,就没有碰倒那些色狼。”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突然笑了起来:“有是有的,但他后来见了我就跑,怕被我拉着背锅。”
“实在太貌美了。”唐伯虎比划了一下,“背锅也有很多人凑过去,啧,真真假假的感情啊。”
张灵脸更黑了。
“那,那……确实为难。”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说道,“至少美貌是真的啊。”
张灵瞪了她一眼。
唐伯虎听得直拍腿。
“笑屁啊。”张灵恼怒,伸手要去捂唐伯虎的嘴,“你还是关心一下怎么和嫂子交代吧。”
“怎么了?婚姻又不顺?”江芸芸紧张问道。
之前因为唐伯虎被牵连到朝廷争斗,饱受纷争,后来又远走广西偏远地方,远在苏州的夫人不仅不方便跟随,耳边也一直是流言蜚语,所以忍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两人合理了。
这一任夫人名叫沈九娘。
唐伯虎没说话了。
“嫂子一直很担心他辞官后会被人报复,希望他能好好想想,有个官身至少安全一点。”张灵冷笑一声,“我是无家一声轻,全家就我一个人,辞官就辞官,有些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唐伯虎不悦说道:“官夫人有什么意思,我唐伯虎不当官了,照样能给她带来荣耀,何来觊觎一个虚名。”
“定然也不是这个理由。”江芸芸一脸严肃。
“嫂夫人跟你去了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又独自一人照顾孩子,哪里容易,有个官夫人名头自然是能过得舒服一点,你回去可不能如此开口伤人,好好与她说明白了,要是说不明白,你请过来我与她说,你这嘴实在是破。”
唐伯虎苦闷:“可这个官我实在当不下去了,我一见我那肥头大耳的猪上司我就头疼,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官啊,不仅苦了百姓,还苦了我们这些下属呢。”
“我隔壁县的那个知县就是被他气的直接辞官说奉养老母去了,我这原先想着争一口气,不给你丢脸,但那事之后,那人的嘴脸,我是真的想打他一顿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唉声叹气的脸:“是我连累你们了。”
“可不是这么说。”张灵想也不想就说道,“要非你的激励,我哪里能有了心气考科举,这些年也大都是想着不能落你们太多,努力追赶,实在是我这人脾气不太行。”
他苦笑一声:“我已经动手打过很多同僚了,这事你就给我处理过好几次,而且就算这次不辞官,没你在京城罩着我,我回头也得滚蛋。”
江芸芸轻笑一声。
“是这样的。”唐伯虎也跟着认真说道,“我可不管那些流言,我只认准了你这个人,这辈子也只这么佩服你一个人,这些年你去了这么偏远的地方地方,又回到京城,都还能做出这么多事情,多少百姓谢你,当日京城那些万民伞我可都听说了,我自己也是做过知县的,所以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唐伯虎叹气。
当县令瞧着多风光啊,你要是不想好好做,自然也很风光,只管躺着收钱,百姓死活又有谁放在眼里呢,偏他也是有股气来到这里的,凡是都想着做到最好,这才发现这个县令可真累啊,天冷要注意饥荒,天热担心下雨,秋收要抓紧,夏种也要提前监督,还要开学堂搞教育,修水利去修路,就连鸡毛蒜皮的鸡鸭丢了都要查一下,这样就算了,还要和上司打好关系,隔壁县同僚的关系也要维护,偏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太累了。
江芸能做到这么好,他第一次知道有多不容易。
“我瞧着是你这个人极好,是男是女也都无所谓。”他低声说道,“我说真的,我唐伯虎从未如此佩服过一个人,你是女人也高他们一大截。”
江芸芸笑:“好大一顶高帽子。”
“反正就是这样的情况。”唐伯虎双腿一伸,“你不当了,我也不当。”
“我不是不想当,我是没得当。”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唐伯虎哎了一声,和她四目相对,随后苦笑一声:“确实,你本来这官当的好好的,但你这事也确实惊世骇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做什么,我都是觉得极好的。”
“我之前学你在兰州时的政策,释放那些妓女,才发现她们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得了病只能等死。”张灵也跟着说道,“可我也做不到这么好,看着那些人很多又开始重操旧业,只觉得悲凉,但我听说你在兰州处理的那批人就很好,只可惜我做什么,我都觉得处处受制,做不到你这么好,这才知道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江芸芸叹气:“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个女人的出走后可能会面临两种主要命运:堕落或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在兰州的政策能维持多久,我不想他们堕落也不想她们回家,想要她们重新选一条路走。”
“可我觉得若是你在,那政策就会在。”张灵怅然说道,“这一路上我真的想了很多,却又想不明白,但我后来觉得,若是你这样的人都当不了官,那肯定是这个世道出问题了。”
三人沉默着,任由阴沉的乌云落在头顶,残雪融化的声音在耳边不经意响起……
大雪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一下子打破了消沉的气氛,所有人都齐齐哆嗦了一下。
“哎,对不起对不起。”树后的张道长捧着脸盆,也是满头白雪的走了出来,苦着脸说道,“我就想要搞点雪来,化点雪水给你煎药吃,对身体好。”
唐伯虎抹了一把脸,跳起来说道,热情说道:“我来帮你啊,一起玩。”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江芸芸也跟着蹦蹦跳跳,要把身上的雪抖下来。
“行,别着凉了。”张灵递过去帕子,想了想突然又收回来,不好意思,“现在好像不太合适了。”
江芸芸笑:“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张灵看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把头顶的细雪抚落:“是朋友。”
—— ——
傍晚
周笙等人回来了,只是瞧着脸色不好。
“怎么了?”江芸芸正在给小狗梳毛,见状随口问道。
江渝像是找到靠山一样,连忙跑过来在她耳边不高兴嘀咕着:“看到江苍、江湛、江蕴和曹蓁了。”
江芸芸抬眸。
“略有争执。”江渝委婉地比划了一下拳脚,然后悄悄看了眼站在最后面,神色僵硬的江漾,用只有两个人的气音说道,“反正江漾没错。”
“那等她们打上门再说。”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江渝的脑袋,站起来,大声缓和气氛,“洗手吃饭去,今天由唐公子买单!”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好了!江漾不见了。”
三日后一大早, 天还没大量,江渝披着一家衣服就匆匆跑过来去找江芸芸,神色着急,“她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 我瞧着有点不对劲, 一直盯着她的, 昨天晚上她就突然说要去买点针线, 我说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她不同意, 结果我早上醒来, 她人就不见了。”
江渝急坏了,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声音急促,惊得其他人也都爬起来查看动静。
“怎么了?”周笙拿出披风给人裹上, “是不是出门散散心了, 先别着急。”
“肯定是去找江苍他们了, 肯定是!我都跟她说不要管她们了, 我们三年结束就回兰州去, 去找小春去, 她明明都同意了,她怎么说话不算数。”江渝气得直跳脚, “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倔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张道长也着急说道:“外面这么乱, 也要早点找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
“那我也去。”乐水也紧跟着说道。
“等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几人拦住, “你们知道江苍住在哪里吗?”
江渝摇头。
“那我们去打听打听。”张道长犹豫说道。
“多少人看着热闹, 去了把事情闹大, 江漾以后如何做人。”江芸芸又说。
江渝急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啊?”
“这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江芸芸安抚着,“她避着我们,肯定是要他们说我们听不得的话,现在急匆匆过去,那些话说不出口,那就是让江漾这辈子都有心结,不妨我们再等等,午饭前没回来,我们再去找。”
江渝背着手来回走着,烦躁痛苦说道:“血缘亲人,血缘亲人就可以这么伤人吗?江漾吃得苦还不多吗,本来没曹蓁的事情,我们还快快乐乐在兰州呢,要是他们真的念着江漾,就会顾忌你一点,可他们没有,那我,那我怎么放心……”
“她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强调着。
江渝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去看江芸芸,伤心问道:“难道大人就不会受伤嘛。”
—— ——
“你还知道回来?”曹蓁一看来人,药也不喝了,直接咚的一声磕在桌面上,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换娘了呢,对待周笙那贱人倒是亲热。”
江漾面无表情说道:“若是可以,我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孤儿。”
曹蓁大怒,拍案而起骂道:“你咒我,你竟然咒我,你当真是心野了,我就知道江芸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前明明这么乖的,她是不是一直说我坏话,这才让你变成这样的。”
江漾惨笑:“我以前乖,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救我?”
曹蓁在屋内来回走动着,高耸的颧骨,消瘦的面容,整个人带着狂躁不安的狰狞:“我怎么没救你,当日是时机不对,是时机不对,我怎么不救你,江如琅盯着你哥,我怎么放心,我是要救你的,你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救你。”
江漾沉默得看着面前的人,听着她的喘息声,半晌之后说道:“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比不上哥哥是嘛。”
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涯,曹蓁像是过了几十年糟心日子一样,再也没有早已没了富贵模样,她这般冷冷看人,便有几分癫狂冷厉。
江湛上前扶住江漾,低声劝道:“娘病了,少说点,我们去外面说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江渝要等急了。”江漾推开她的手,把怀中的钱袋子拿了出来,“扬州早已没了江家的东西,舅舅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你们也回不去南直隶,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钱,若是省一些,怎么也能花个一年半载,就当是……”
她顿了顿,看着屋内一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突然笑了笑:“就当我们断了。”
江湛瞳仁睁大,瞬间失神地看着她。
“你,你反了。”曹蓁瞪大眼睛,上前就要去拉扯人,“你疯了,你在跟谁说话,江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江湛连忙把人拉走,她身边的妈妈也赶紧把人拦下。
“你当真要和我们断了关系?”片刻后,江湛沙哑说道。
江渝点头:“我实在无法处理和你们的关系,所以我想着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三年后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扬州,天高地阔,总有我的路。”
她伸出自己畸形的手,一开始她自己都不敢看这双手,噩梦总是如影而至,无法脱离,可后来她去了兰州,兰州的天真蓝,她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久了,当年的噩梦也跟着消失不见了,这只手的畸形也无关紧要。
“从我离开扬州之日起,我才觉得我是自由,我不再是一个物件,阿姐,我不想再这么痛苦过活了,我只想快快乐乐地为自己活一次。”江漾认真说道,“我也希望你也能如此。”
江湛红了眼睛,紧紧握着她的手,露出笑来:“好,那就好好活一次。”
“你以为你跟着江芸就等飞黄腾达不成。”曹蓁见状,冷笑一声,“她是女的,你还以为她还能当官嘛,她庇护不了你,只有江苍可以 ,只有你的亲大哥才可以。”
江漾沉默着,突然说道:“其实江芸是女的,我挺高兴的。”
曹蓁讥笑着:“你也落井下石,怎么还理直气壮怪我们。”
江漾沉默着,随后带着一种蔚然的痛快:“她是女的我才高兴,当年在兰州,她叫我自己选好路怎么走,我还笑他不知道世间的难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俗人,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庆幸。”
她笑了起来,眼睛明亮。
“她给我指明了其他的可能,我也走上了那条路,我虽从未去过那里,这些年也总觉得前途渺茫,但我听闻她的事情后,我突然明白这条路要怎么走,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快乐嘛,我发现我的未来原来也是有路可循的。”
“我就这样一边庆幸这个消息得以光明天下,但又一边痛恨你的无情,当我又可耻地跟着她们去了京城,偏我又看到很多人,她们都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江芸身为一个女子能做这么多事情,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江漾喃喃自语,又哭又笑,“她是女的,那也太好了。”
曹蓁一脸麻木,但还是忍不住嗤笑着:“她就是在骗你,蛊惑人心,她把我的宝珠给毁了,她装作男的,克了我的长生,现在成了女的,又骗了我的宝珠,真是祸水。”
江漾抬眸看着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就在她身边,你明知道你说出那个秘密会毁了她,那你,那你,当时想过我吗?”
曹蓁面容瞬间僵硬。
“你想过若是他们迁怒我,会不会杀了我?”
“你想过若是江芸死了,我会不会被她牵连?”
曹蓁嘴角微动,神色恍然:“我,我当时,当时太险了……”
“原来如此。”江漾再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在兰州历练这么多年,有没有说谎,是不是在后悔,一目了然。
江湛轻轻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同样神色凄然:“别说了,我送你离开。”
“你没有,你不爱我,却希望我很爱你,我也曾很爱你,可你还是不爱我。”江漾甩开江湛的手,双眼含泪,满是委屈,“你也不爱姐姐,你漠视姐姐的痛苦这么多年,你也不爱大哥,因为他也在哭,你为什么不看看他,你更不爱平安,他只是你赌气生下来的,你这辈子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你毁了我们所有人。”
曹蓁暴怒,把面前的桌子猛地掀翻,任由桌面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上前一步,面目狰狞骂道:“我还不爱你吗?你这辈子吃喝不愁,难道不是我给你的,我不过是没顺着你的心意,你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白眼狼,你们都是白眼狼。”
江漾失望地看着她。
她今日来,其实心里还抱着隐晦的期待。
当年是真的情非得已才救不了她,后来不是故意把她扔在扬州的,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毫无途径。
她一边清楚得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边又暗暗为她准备了无数个条件,只要她能踩中一个,她就当一切都无事发生,可偏偏,她一个也不愿意承认。
“那就这样吧。”江漾心灰意冷,喃喃说道,“就当我们恩断义绝。”
曹蓁神色恍然,突然头痛欲裂,整个人神经质一般暴怒地喊道:“是江芸,都是她,我要杀了她,她怎么就死不了,怎么就怎么也杀不死她,她骗了你,她骗你,娘爱你,娘一直爱你的。”
“快去请大夫。”江湛拉着江漾的手,一边吩咐道,一边又对江漾说道,“娘病了,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了,姐姐,但我也希望你能自由。”江漾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湛神色仲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闭上眼掩下眼底热泪,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再也无法自由了。
—— ——
眼看中午就要到了,江渝再也呆不住了,拉着江芸芸就要出门。
“我们去找她,你去骂她们。”江渝大声喊道,“江漾可别被欺负了,她到了冬日手疼,打架太吃亏了。”
周笙欲言又止。
张道长连忙说道:“我也去我也去。”
“乐水,还不跟着。”陈墨荷连忙打了个眼色。
正在修躺椅的乐水连忙跟了上去。
守门的锦衣卫见一家子气势汹汹的样子,犹豫问道:“这是去哪?”
“早上天未亮可有看到我妹妹去哪了?就穿着绿色衣服的那个?”江芸芸和气问道。
“说是出门买东西了,是了,怎么还没回来?”锦衣卫心中咯噔一声,有些心虚。
“可是看到她往那边走了?”江芸芸又问道。
锦衣卫问了一圈:“瞧着往万明桥的方向走了。”
“之前江家买了一套院子就把她安置在哪里,我知道在哪里。”江渝拉着江芸芸激动说道,“走走,我带你们去找人。”
江芸芸只好跟着被拉出门,锦衣卫一看也跟着派了两个人跟上。
只是一行人刚走到小巷子口,就和江苍江蕴撞在一起。
几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你过来做什么?”江蕴移开视线,嘟囔着。
江芸芸看向江苍,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虽然憔悴消瘦,但眉宇间的压力和紧绷却都消失不见了,他像是突然从深水中露出头来,虽然狼狈,但却充斥死里逃生的庆幸。
“好久不见。”江苍颔首,目光落在她脸上,但很快又移开视线,“你是来找我们算账的。”
江芸芸摇了摇头:“来找江漾的。”
“江漾?”江苍不解,“她不是在你那边吗?”
“你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她来找你们了,你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江渝的脑袋冒出来,一脸警觉地质问道,“快把人给我交出来!”
江苍拧眉:“我确实没见过她,但我早上很早就离家去祭拜了。”
江渝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袖子,一脸不信。
“确实有香火气。”张道长站在两人背后嘟囔着,“烧纸去了。”
江芸芸把江渝的脑袋按了回去:“那就劳烦你回家看看江漾是不是在你家。”
“那是我妹妹,在我家不是很正常。”江蕴不耐说道,“你管她去哪?”
这话一出,江渝立刻跳了起来:“你放屁,江漾才不要去你家。”
“什么你家,是她家,和你没关系,还有你,小时候不是和江漾不对付嘛,一见面就吵架,现在这么缠着她做什么?”江蕴不耐说道,“哥,我们走,不要和他们说话了,都有人看过来了。”
江苍并没有被他拉走,反而对着江芸芸平静说道:“我母亲从狱里放出来后就病了,家里现在不方便待客,若是江漾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
江渝一听就不干了,一脑袋冲进小巷里。
张道长一看,哎了一声,看了一眼江芸芸,也紧跟着追上去:“别跑这么快,不安全。”
巷子口的一行人紧跟着安静下来。
乐水只好硬着头皮问道:“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啊。”
江芸芸看了眼幽深的小巷,摇了摇头:“要点时间,再看看。”
她看了一眼江苍和江蕴手里的东西,尴尬说道:“要不先把东西放了,或者找人把东西拿进去。”
江苍看着她,平静说道:“都死了。”
“晨墨和晚毫的尸体,章妈妈的尸体,三十六人的尸体我都没找到。”他甚至补充道,“今日也顺便给他们烧纸去了。”
江芸芸楞在远处,刹那间呼吸骤停。
朱宸濠抓走江苍是为了威胁江芸芸,此事因她而起,可奈何当时时局混乱,江芸芸自己也自顾不暇,也完全顾不得没了消息的江苍。
那些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是寥寥数语的无一人生还,今日却得以窥见当日惨烈的一角。
“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江苍脸色微微发白,避开她的视线,低着头,却在最后冷不丁阴暗出声:“真的和你有关。”
江芸芸僵站着,觉得漫天的水汽涌了过来,浓重到能让人窒息。
“我醒来时只听他们说夫人死了,后来他们都跑了,再后来我历经千难险阻到了京城,就听说你的事情。”江苍抬眸问道,“带走我娘的人是我心中想的人吗?”
江芸芸沉默。
江苍上前一步:“总该让所有人都死个明白才是。”
“那就保护好你娘吧。”江芸芸扭头,岔开话题。
江苍深深吐出一口气,怅然说道:“原来如此。”
“走啦,哥,不要和她说话。”江蕴不耐拉着他的胳膊,“就姐姐一个人看着娘,我不放心。”
江芸芸让开道,等着江渝把江漾带出来。
江苍走了几步,经过江芸芸身边时突然扭头看了过来。
“当日是我被抓后病了,我娘才听了奸人的话捅破这件事情的。”他冷不丁说道,“她这些年已经不太关注你的事情了。”
江芸芸没说话,抬眸看他。
“你……”他犹豫,目光看向后面两个人高马大的锦衣卫,“你是来找她的嘛?”
“不是。”江芸芸摇头,再一次重申道,“我是陪江渝来找江漾的。”
江苍沉默着,收回视线:“三年后丁忧结束,我会辞官回乡。”
江芸芸震惊。
“我娘病了,病得厉害。”江苍盯着她看,“我用我的官身,换此事掀过去既往不咎,可以嘛。”
江芸芸语塞。
她对曹蓁的态度,大概就跟冬日的炮竹一样,点了也就散了,若非此事被她捅了出来,她都已经许久不太在意江家的事情。
只是她还没说话,就听到江渝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是,你娘有病啊,怎么还发疯打人啊。”
江漾低着头,被她拉着抱头狂跑,身后的张道长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回去我给你涂药。”江渝越想越气,“我当时就应该也打她一顿的,就是她,闹得我家一点也不安生,害我姐不能送他老师最后一面,烦死了。”
“哎哎,算了算了。”张道长和稀泥,扯了扯她的袖子,“都是人呢。”
江渝憋着气,走得越发快了。
“宝珠。”江苍低声喊道,“娘伤到你了吗?”
江漾抬头,露出红彤彤的一双眼睛。
兄妹两人都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们多年未见,连着通信都不曾由,此刻却在狭小的巷子口彼此狼狈地见了第一面。
“哥。”江漾嘴角微动,她本来是想笑的,却还是露出哭意,“好久不见。”
“你,你松手。”江蕴一看这两人紧握的手,就想上前扯开,“这是我妹妹。”
“你们当年把她留在这里的时候,怎么记不起来她是你妹妹了。”江渝站在江漾面前,打落他的手,冷冷说道,“这条巷子又黑又长,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这么久,你们怎么不说她是你妹妹。”
江蕴脸色青白交加,扭头去看江苍。
“对不起。”江苍对着江漾轻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你给我们一次机会行不行?”
江漾看着他许久,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剩下又哭又笑的模样:“没关系的哥哥,那个时候你来接我,我就跟自己说,哥哥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只要你们肯跟我道歉,我就没关系的,但现在是真的没关系的,哥哥,以后要保重身体,宝珠再也不喜欢放风筝了。”
江苍茫然失神地看着她:“宝珠……”
“我不是宝珠,我是江漾,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我想成为那条永不停息的汉水,不想再被困在贝壳里,日日夜夜等着你们了。”江漾咽下所有哽咽和委屈,“哥,我是江漾。”
江苍红了眼睛,喃喃自语着:“江漾。”
“对,我是江漾。”江漾一双眼睛不再落泪,越发明亮清澈,“三年后,我要重新回到兰州,我不会再为你们停下脚步,但我永远记得你带着我去放风筝的那个下午。”
她深深看了一眼江苍,又看着茫然无措的江蕴,最后看向匆匆赶过来,站在巷子口的江湛,她笑了起来,一把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湛站在阴影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快步离开的妹妹。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也是躲在阴影处,目送被伤透心的妹妹离开扬州,远走他乡,今日她再一次站在阴暗处,看着彻底自由的江漾。
她惶然落下一颗泪,脸上却露出笑来。
——愿你从今往后,从心至百骸,无一不自由。
江渝和江漾离开后,江芸芸看着占据巷子三个方向的的江家子嗣,有一瞬间,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回到了十来岁的年纪,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最开始的模样,可每个人的模样替换成今日的模样,却毫无违和感。
每个人都在长大,可每个人都似乎被困在原处。
不知是谁家小孩开始放鞭炮,炮声连连,惊叫声也此起彼伏。
走货郎的叫卖声隐隐传了过来,路面上的行人欢声笑语,欢快异常。
热闹的扬州城正在以开怀热烈的姿态迎接着十日后的新年。
——一切都要要重新开始了。
“希望曹夫人今后能在家好好养病。”江芸芸回过神来,那阵挥之不去的水雾也终于被刺鼻的火药味驱散,她看向面容苍白的江苍,认真说道,“今后陌路相逢,各自前行,保重。”
江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阵畅快。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么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走吧。”江湛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柔声说道,“过了年再说。”
她准备回家时,突然看到人群中站着的一人,失神片刻,却在那人即将朝着她走来的时候,低下头,转身离开。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就这样从新开始吧。
第四百六十章
江芸芸好久过年没这么热闹了, 一大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虽然为了守孝一应事情都简单了不少,但一天天过下来却还是不少。
厨娘发挥自己的手艺,争取把简单的菜做得丰盛好吃, 厨房里烟气弥漫, 时不时有香气传了出来。
周笙正给几个小辈做新衣服的收尾工作, 张道长眼巴巴蹲在边上, 把手里自己收集起来的一百块布递过去,希望她能做出一件好看的衣服给江芸穿。
江渝和江漾蹲在地上, 昨日下了大雪, 积雪能没过脚背,她们两个人哼次哼次堆了好几个雪人,又悄悄从哪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布袋, 里面装着几个烟花爆竹, 不知是怎么偷偷买过来的。
乐水把最后的角门高墙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才准备离开。
他已经结婚自立了, 也有了自己的家, 每年过年都是回家过的, 今年本打算找乐山一起回家,谁知乐山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芸, 随后摇了摇头。
乐山前日回了扬州,和江芸芸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再出门时乐山眼睛通红, 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江芸芸一个人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内沉默着, 连着晚饭都没吃。
三只小狗尽职尽责地把院子跑了一圈, 最后摇着尾巴去找江芸芸玩。
自当上官后江芸芸每次过年总能赶上点事情, 不得安生,这次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就不想动弹,一个人拖着小躺椅躲在角落里偷闲,也没有人去打扰她休息。
这把椅子被修好后,晃晃悠悠间没有吱呀吱呀声,她闭着眼,感受着扬州特有的潮湿冰冷的风,听着耳边热闹的声音,是难得的悠闲安逸。
“都回家去吧,明日就除夕了。”陈墨荷对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做最后的年前讲话,“正月十五过了再过来,这是过年钱,一人一两,我家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家里的事情别往外说,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嘴巴这么大,在外面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转身离开。
“让锦衣卫的兄弟回去嘛,瞧着还会下雪,在门口站着也怪冷的。”周笙拿着百衲衣给江芸芸比划的时候,随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会我去说。”
“行,这衣服你要不要试一下合不合适?”周笙笑问着。
江芸芸一看这花花绿绿的裙子:“这衣服不穿的,是供奉起来的。”
“是要供奉起来的,我已经找好道观了。”张道长信誓旦旦保证着,“要做到合体才算心诚呢,以前做的是男人穿的袍子,我就说怎么不灵呢。”
江芸芸笑:“合适的,我娘的手艺你有什么不放心。”
张道长一想也是:“那我赶紧拿去供奉,晚饭不用等我吃了。”
他一卷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了,小狗把他送到门口又溜溜达达跑回来,趴在江芸芸脚边休息了。
“张道长也怪好的。”周笙小声说道,“我说给他钱,他都不要,说自己有。”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太软了,胆子还小,十来岁的年纪就独自一人浪荡江湖,以前还老吃不饱饭。”
“哎,张道长叫什么名字啊。”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没说过。”
“道士应该也没名字,都是法号吧。”周笙又说。
“应该吧。”江芸芸也不确信,“问他名字做什么?”
“好奇。”周笙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那你回头问问,正好我也想知道。”
“好。”周笙替她把披风盖好,细声说道,“等会起来动动,可以准备吃饭了,多穿点,别着凉了。”
“没什么胃口。”江芸芸意兴阑珊地说着,“早上吃了馒头还有些饱。”
周笙摇头:“再大的事情,过了年吃了饭再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摸了一把脸上飘落的雪渍:“又要下雪了。”
“是啊,今年天气真怪啊,六月地动,整个夏日都没什么雨水,冬天来得很晚,却又很冷,大雪不断,幸好去年收成还行,陈知府也非常有远见,粮仓都是满仓的,今年还能救济一下,也不知道明年什么情况,靠天吃饭的日子啊,真不好过。”周笙叹气。
江芸芸睁开眼,突然一跃而起:“之前选娘不是研究了一种新型的水稻,对于水的要求少一点,扬州难道没种?”
周笙不解摇头:“不清楚。”
江芸芸准备出门了:“我去衙门问问。”
“大过年的。”周笙连忙把人拉住,“陈知府昨日就挂印了,你这个时候带着事情上门拜访,这不是上赶着给人找事嘛,太失礼了。”
江芸芸一听:“是这个道理,我去准备点礼物拜访。”
周笙欲言又止。
——她不是这个意思。
江芸芸已经去捣鼓送人的东西了,陈墨荷小声说道:“能高兴起来就好,之前都兴致不高,整个人蔫哒哒的,饭都吃不了几口,瞧着都心疼。”
她想了想,声音更轻了:“反正烦的也不是我们。”
周笙叹气,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说得对。”
—— ——
陈静在此时之前是坚定支持江芸的人。
在他眼里,江芸开海贸,清土地,护兰州,那可真是实打实的难骨头,偏都被她啃下来了,还办得这么漂亮,那简直是大明中兴的中流砥柱啊。
只要是做过实事的官员,在听闻这些消息后一定是震动和佩服的。
陈静是年少成名的进士,家中时代读书,祖父辈也都是一方要员,所以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
此后,他做过两任县令,又在各州做过通判,同知,到现在做到扬州的知府,若是不出意外,只好好好表现一番,他还年轻,赶在五十岁前,大概还能再往京城那边走一走,混一个六部侍郎坐坐。
在此之前,他一直追逐着江芸的脚步,希望能在京城正大光明见到这位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可不巧,他在扬州知府的位置上才做了三年,还没做出个成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边就先出事了。
江芸是个女的。
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陈静愣是大晚上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
——不是,她怎么就成了女的。
大过年的,陈静坐在院子里苦闷喝着酒,看着飘下来的细雪,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还以官身丁忧归乡了。
——怎么他的乡就是在扬州!!
京城那边的想法,他写信问了好多同僚,奈何一个个就知道发泄情绪,完全没个消息,怪不得这些年被江芸打得头也抬不起来,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但最后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说这事内阁和陛下统一的意见。
但是远在浙江的王公也在混乱时悄悄寄来一份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写满了浙江清丈的问题,难处和解决办法,只最后一页突然提起江芸,虽说的都是公事,但陈静却闻弦知雅意,说到底王公也不捋不明白男男女女的事情,但浙江能顺利清丈土地,离不开这些江芸在内阁的运筹。
——至少她是真的在做事的。
现在这个时候来这份信,就是为了让陈静对江芸多照顾一点。
陈静对自己的性格还算颇为了解。
之前的主官是王恩。
王恩可是个任劳任怨,只为百姓的大清官,扬州在他的手里风气一清,上下官吏百姓,无不拍手称道,所以他作为同知,便也是高风亮节,风度翩翩的好同知。
后来,这个主官变成他了,他为了赶上江芸的进度,和她顺利在京城见面,自然是顺延王恩的政策,虽然有些吃力,但底子好,做事不累。
谁知道,这事的结局能莫名其妙翻转到这个离谱地步。
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甚至连面对江芸都觉得为难。
京城的浑水要是波及到自己就完蛋了。
陈静又喝一壶酒,叹出一口大白气。
江芸要是还在当官,他肯定觉得奇怪,也觉得不舒服,毕竟女人当官那可是头一份,阴阳有别,男女应各行其是,现在这样已经很乱套了,他六岁的女儿之前就开始闹着要读书考科举呢。
可江芸现在不当官了,落寞回家,他又觉得有些遗憾,新一代的年轻官吏中唯江芸有几分名臣之气,这些年,这些事,哪一件都值得单独拿出来大写特写,大夸特夸。
“这事闹的……”他拎着空酒壶,喃喃自语,“这是可惜了。”
“老爷老爷!!”管家火急火燎跑过来,“大事,出大事了。”
“老爷好着呢。”陈静拿起糕饼准备咬一口。
“江芸送帖子还有拜年礼物过来了,哎哎哎,老爷小心牙……”
冬日的糕饼又硬又干,猝不及防容易咬坏牙。
陈静捂着嘴巴:“江芸好端端给我送帖子做什么?”
管家老实说道:“锦衣卫亲自送的,人还在门口呢。”
陈静拍腿:“那你不早说,混账东西耽误事情,快快,更衣,你把人引进大堂,都下雪了,别冻着了。”
管家连忙上前扶着人:“都安置好了,就等着您了。”
“就是来送江秘书的信。”送信的锦衣卫颇为彬彬有礼,“哦,还有拜年的干果枣子。”
陈静看着那一小提三瓜两枣,脸上笑容不变,和和气气接了过来:“有劳您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天黑路滑要小心一点。”
管家把一个钱袋子塞到锦衣卫手里。
锦衣卫笑着点头离开,显然不准备售后处理。
等人一走,陈静端不住了,还没开信就嘟囔着:“谁家好人送信差使锦衣卫啊,跟个下马威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信,信件很短,内容言简意赅。
——怎么不换个水稻种啊。
陈静不高兴,把信件一扔:“怎么还干涉我们扬州的事情了,她谁啊……”
“那我立马把信件扔了。”管家机灵说道,“不给老爷过年添……添水,我来我来。”
只见陈静提笔写了回信,内容同样也很简单——什么水稻啊?哪来的啊?你种过嘛?细聊!
—— ——
除夕夜,江渝和江湛悄悄出门放烟花了。
在家放烟花有些太过太嚣张,碍于死人的面子,两个小姑娘带着乐山吃完饭后就领着一大袋东西出门玩去了。
张道长吃完饭坐在院子里和今日值班的两个锦衣卫聊天,顺便给三只小狗梳毛,穿小衣服。
厨娘和陈墨荷也坐在板凳上,一边聊天一边做针线。
江芸芸又躺在小躺椅上,和周笙时不时聊几句、
一群人在院子等子时守岁,又看了几朵不知谁家的烟花,花型灿烂热烈,江芸芸顺势把手中的橘子吃塞进嘴里,就起身说准备回去休息了。
这里坐着的都不是年轻人了,守夜到现在也都累了,打着哈欠也跟着离开。
后院
江芸芸回来后却没有躺下来休息,反而开始翻看着选娘托人送来的册子,手边则放着陈静昨日送来的信件。
没多久,周笙端着热茶走了进来:“桂圆红枣茶,要不要喝一下,没放糖,知道你不爱喝甜的。”
江芸芸抬头,笑说着:“怎么还不睡?”
“你不是也还没睡。”周笙为她挑亮烛台,在她边上坐了下来,“怎么又开始忙起来了。”
“江浙赋税重地,现在浙江在平叛,明年的赋税要大减,所以南直隶不能出事,若是明年天气也这个情况,江南无粮,国库就空了,容易出事。”江芸芸说道,“你白日说的话提醒了我。”
周笙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叹气:“我是与你闲聊,可不是要你做事,而且你现在都不做官了,还要操心这些事情吗?”
江芸芸笑:“按道理应该是不操心的,但这不是遇见了嘛,刚好也有办法,就想着帮一把,而且好歹我们也要在南直隶过几年,也是有一份责任的。”
周笙在她边上坐着,托出针线篓,开始给人做手套。
江芸芸继续低着头看书。
从徐选被挑中负责种地之前,她就已经是徐家非常厉害的管家娘子,专门负责田地管理的事情,对于水稻和小麦很有研究,后来专业研究这些后,也做出很多成就。
比如这次兰州上供的御稻,就是具有抗寒性,也就是说兰州百姓只要种田积极点,早点播种,早点收割,早点二次种,把种地的时间安排地密集一点,说不定可以种两拨。
当然还会有很多问题,比如人力不足,比如肥力不足,比如当年天气骤寒,但总归也是有希望了。
看上去只是多种一轮,百姓会很辛苦,但是对百姓的日子却是实打实的提高,有饭吃那就是天大的事情,能吃饱饭,那可不是要歌功颂德的事情。
整个大明都处在小冰河时期,气候一直变幻莫测,扬州这些年不是水灾就是大旱,能种一季稻已经很好了,这个时候就需要品质更好一点,缩短时间的稻种。
江芸芸就是再翻这个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江渝兴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瞧着是玩疯了。
周笙抬起头来,江芸芸也紧跟着揉了揉眼睛。
“睡吧,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了。”周笙说,“明天想吃芝麻烧饼吗?”
“吃!里面裹点红糖浆吧。”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明天我得和江渝江漾说一下,大晚上这么晚回来不安全,过年坏人特别多。”
周笙笑:“那明天再说,回头你准备说了,给我打个眼色,我得躲起来。”
—— ——
碍于江芸芸现在对外孝期,不能上门拜年,但不妨碍有人登门拜访。
过了大年初三,陈静就提着三瓜两枣,火急火燎来拜年了。
他一开始还装模作样聊了几句,但很快就被江芸芸时不时一句‘新品的水稻种’、‘耐旱些’、‘早点种说不定可以早点收’等等气定神闲的话听得心急如焚,按耐不住,嚷嚷着‘我看看,我亲自去看看’,然后把人拉走了。
——有这好东西,还不得赶紧捞过来给自己贴贴金。
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时辰后,陈静神清气爽出门了,临走前,对着守门的锦衣卫说道:“京城果然有高人啊。”
锦衣卫莫名其妙。
“这个果脯糕点是扬州很有名的老字号呢,你一袋小枣子换了这么多好吃的,真不错。”前院,张道长悄悄伸手拿了一块,装模作样说道,“我可以吃一块吧。”
“吃吧,大馋道长。”江芸芸目送陈静离开后,笑说着,“你能帮我一个忙嘛?”
张道长咬了一口的柿饼放也不是,吃也不吃,捏在手里和江芸芸四目相对:“哎,我就说这东西怎么还硌牙。”
“我记得徐家之前在这里有一片田,你能帮我去看看现在这片田是什么情况吗?”江芸芸笑问道,“我们张道长混迹田野多年,眼尖耳聪,最能一眼看出问题了,我特别需要您亲自出马看一眼呢。”
张道长心知是顶高帽子,但还是忍不住脖子一升,把帽子戴上,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好吧好吧,但我晚上想吃包儿饭。”
江芸芸笑着点头:“好,我让厨娘给你做,那你快吃几口就出门吧,还在化雪,地上滑,记得拿个拐杖。”
张道长点头,不客气去拿糕饼吃。
——要干活了,多吃点。
下午的时候,张道长还没回来,就看到唐伯虎和张灵空着手来拜年了。
“歪瓜裂枣也舍不得给我买一点。”江芸芸打趣着。
唐伯虎叹气:“你不懂,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压力很大。”
“我虽然没有,但伯虎不买,我也不好意思踩着他长自己脸。”张灵笑说着,“但我可是来给你带好消息的。”
“多好的消息?”江芸芸正在试手套,随口问道,“我现在对‘好’的要求可不低。”
张灵看了一眼唐伯虎。
唐伯虎的脑袋立马凑了过来:“你想开私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