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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夜深人静

    “想来你口中的那位大人应该是闵埕吧?”任劲容生得一张清俊的面容,只是眉宇间的阴鸷令他看起来阴郁而不易近人。

    他的语调虽然温和,可是出口的话却不若语调那般平和,任劲容轻笑一声,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燕小小,沉声道:“姑娘,对齐四公子还是挺忠心的,就不知道你明面上的主子闵埕,知不知道了?”

    “就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让闵埕知道了,他是会不计代价地让人杀了你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痴心女呢,还是会同齐四公子算账呢?”

    任劲容的眼中带着一丝的调侃和不屑,似乎是对于燕小小的做法很是不齿。

    是的,这一位燕小小明面上是替闵埕做事,但是实际上却是齐四公子的人。江南道的富庶,不仅仅是盐商海商捧上来的富裕,更是有暗地里的走/私生意,以及以及见不得人的某些勾结。

    楚延琛等人下江南道,明面上是奉旨查贪腐案,可是暗地里是要收拢江南道的势力和钱财,离京前,这一行人碰过了头,自然是定下了不少备选方案。

    听到任劲容他们的话,跪倒在地上的燕小小心头大震,这么多年下来,自闵埕将她从牢狱中带走,她便一直都是跟在闵埕身边做事,所有人查得到的人都以为她是闵埕的人,未曾想过她真正的主人其实是齐家四公子齐宇飞。

    这等隐秘之事,就算是江南道的豪族富商们都未曾探查到丝毫,甚至都以为她与齐家四公子的势力是势同水火。可是如今这一份秘辛,却是轻而易举地从这些公子哥的口中道出。

    楚延琛放下手中的水杯,他扫了一眼面色惨白的燕小小,道:“江南道如今的情况,已然是一团乱麻,哦,看来齐四公子是想要另起炉灶了。等着朝廷的人到了,与齐家清算的时候,可就不好办了。齐四公子应当是想着要在那之前,脱出这一团泥沼,难怪会如此猴急。”

    “这也说明,齐老爷是真的活不久了。”

    燕小小睁大了那一双魅意满满的眼,定定地看着楚延琛,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想着这些机密之事,自家公子从未与人说过,可是对方不过是须臾之间竟然就猜到了这些隐秘,而且齐老爷活不长久的事,就连齐家老太爷都还被瞒着,这些人竟然早就知晓了。

    她看着楚延琛那张精致的面容,半分倾慕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升腾起一丝的恐惧,仿佛那张面容下是隐藏着一尊噬人的怪物,她的身子寸寸僵硬,无法动弹。

    楚延琛想了想,他低眸看向半晌没有说话的燕小小,面上扯出一抹浅笑,而后略带歉意地道:“抱歉,一时间忘记了,姑娘这身上还有伤,呈德让人给她止血疗伤,好好包扎一下。”

    听到楚延琛的话,其他人便就停了话题,转头看向楚延琛,常旭将手中的长刀收起,很快便有人走上前来,止血,洒药,包扎利索而安静地将燕小小的断臂伤处处理好,速度快得燕小小尚未反应过来,那伤药应当是极其金贵的上品药,药味带着一丝清香,止血与镇痛的效果极好,断臂处刺骨的疼痛在药粉撒上了之后便开始缓解。

    她看着处理伤口的人沉默地收拾东西,而后站起来,微微一躬身,便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燕小小不由得开口问道。

    楚延琛眼里闪过一抹疲惫,他没有回答。这一次,谢嘉安站起身,他走过来,走到燕小小的身前,看着狼狈跪倒在地上的燕小小,他温声道:“燕姑娘,你不必担心,我们并不是会乱杀无辜的人。”

    “咱们来这,是来做一笔买卖的,你家公子虽然不够格了点,不过,矮子里头拔高个,凑合着用吧。”常旭呵呵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燕小小,道,“你好歹是他的女人,既然要和他谈买卖,那总不能杀了他的女人,太伤和气了。”

    燕小小只觉得眼前的男子仿佛是在说笑,江中沉进去的十来具尸体尚还未瞑目,他们居然说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她低头看了眼已经包扎妥当的断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这就是不伤和气吗?

    只是听着他们说到的买卖,燕小小心头一紧,她抬起头,略显小心地道:“你们说的买卖?我可以代为引荐。”

    此刻她心头浮起一丝念头,想着先离开这儿,等见到了齐四公子,再想法子对付这一伙人。

    燕小小的双眼紧紧盯着仿佛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的楚延琛,而后又看向一脸笑容的谢嘉安,只是眼神始终不敢看向常旭,她见面前的人久久未曾回话,心头一沉,艰难地道:“几位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有意同我家公子做买卖,何不饶了我们这一次?更何况,我的人也死了十来个,公子们并未有所损失”

    “损失?怎么会没有损失呢?”杜如林半垂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道:“这不,搅和了咱们的清梦,区区十来条人命,若不是咱们警醒点,这扔下江的可不就是我们了?都这情况了,谈什么饶不饶的。”

    看着燕小小眼中蔓延开的绝望,楚延琛似乎是累了,他缓步走上前来,低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了你的。但是也不会这般放你离开,至于和你家公子的买卖,自然要等着你家公子上门来。”

    不放燕小小离开,是为了避免他们的消息泄露,扰乱了接下来的计划。在楚延琛开口的这一刻,场中众人便自然而然地将话语权留给楚延琛。

    燕小小并不是很明白楚延琛的话,但是却明白,对方对自家公子并非是怀有好意的,她绝望地道:“我家公子不会来的。”

    船舱里的众人安安静静地看着燕小小,半晌之后便听得楚延琛轻笑着道:“姑娘可能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误会,齐四公子会来的。”

    燕小小眼神里带着一丝惧怕,对方看着是那般的柔弱,可是在她心头却是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让人觉心冷,她哆嗦着道:“你到底是谁?”

    “聪明人呢,知道的越少越好。”楚延琛轻声道了一句,“燕姑娘,要做一个活着久一点的聪明人,就不要问那么多。放心,等你家公子到了,你自然也就能离开了。”

    听到这里,燕小小终于明白,自己是别想着离开了。

    看着燕小小被人带下去,楚延琛漠然地看了一眼木板上的血迹,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对常旭道:“让人将血迹冲洗干净,点了香,散散腥气。”

    常旭看着楚延琛面上透出的一丝不正常的晕红,开口道:“放心,这儿我处理,你赶紧回房去歇着。”

    “谢了。”

    言罢,楚延琛同场中的众人微微点头,便就往外走。

    船舱里的众人看着楚延琛离开,杜如林打了个呵欠,摆摆手,模糊着声音道:“好了,既然都处理干净了,那我就去睡了。这些人也是贱,大晚上的非要送上门来”

    看着杜如林离开,其他人也一一沉默离开。谢嘉安看了一眼常旭,轻声道:“常大人,站队这事儿,还是需要谨慎的。”

    “这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

    这一夜鲜血淋漓的劫掠,便这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楚延琛沿着船舱的通道往里走,边走边心中思忖,原本是打算着私下行动,现下看着似乎倒是可以再盘算一番。

    这一次,陛下下旨彻查江南道赈灾贪腐案,明面上是重新派遣了一支队伍,走的陆路,由监察御史领队朝着江南道而来,特地选了皇庭司的人一路护送,而暗地里则是下了谕令,集结了福慧公主以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几大世家子,带着护卫顺水路而下。

    水路上,这一艘船,看似普通,带着的护卫似乎也不算多,但是各个都是个中翘楚,单是凭借常旭的武力值,一般宵小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要敌人不是丧心病狂地动用了军队,那么他们这一船的人都是绝对安全的。

    更何况,船上还有一位福慧公主在,这般金贵的人物在,纵然是在紧急情况下,动用府军,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常旭都会安排好,而船上的各大世家子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同他意见相左,楚延琛才呼出一口气,伸手揉着胀痛的额角,掌心间触到的额间温度微微上升,大抵是低热烧起来了。

    回到自己的卧房,他便看到赵清婉倚坐在桌边,昏昏欲睡,身子因着瞌睡而摇晃。桌上放置着一碗乌黑的药汁,上边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略微苦涩的药味在屋子里飘荡。

    楚延琛的唇边勾出一抹漂亮的弧线,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端起桌上的药碗,此时的药汁是温热的,他抿了抿唇,干脆地一饮而尽。随后,将药碗放下,低头看着赵清婉莹白的面颊,撑着下颌的手似乎随时都要松开。

    他弯腰靠近赵清婉,而后将赵清婉抱起来。赵清婉的身量娇小,小小的一只入了他的怀中,令他觉得仿佛是揽抱了娇软的一团棉团。

    赵清婉在楚延琛抱着她直起身的那一刻,便惊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握拳,险些就一拳挥了过去,好在迷蒙的视线里注意到了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她松了拳,而后环绕住楚延琛的脖颈,贴在他的肩窝处,小声而含糊地道:“你的药记得喝。”

    楚延琛抱着她放置在床榻上,而后低声回道:“已经喝了,你放心。现下还晕了吗?”

    赵清婉摇了摇头,她伸手摸了一下楚延琛的额头,皱着眉头道:“怎的比之前更热了?”

    她又摸了摸楚延琛的脖颈和手心,不同于额上的温度,楚延琛身上倒是冰冷一片,她掀开被褥,接着道:“你快躺上来,我给你暖暖。”

    听着这话,楚延琛微微一怔,他看着眼前面有忧色的小姑娘,不由想起了在苍玉山上的日子,这些日子,风风雨雨地经过了不少,搅和了两人间的平静,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些许亲昵似乎都生疏了。此时这般自然而亲昵的担忧,令他心头涌起一丝浅淡的温暖,他笑着道:“娘子,这是要给为夫暖床吗?”

    这话略微有些轻佻,赵清婉的心头涌起一抹羞恼,她的面颊微微一红,随后小声地轻哼一声,将外袍脱了整个人缩到被褥里,乌黑的发丝落在雪白的显露出来的着雪白中衣的后背上,莫名地给人一股魅惑感。

    楚延琛微微一笑,他便也脱下披风和外衣,躺进被窝里。舱房里的灯光昏昏暗暗地亮着,楚延琛躺进被窝里的时候,赵清婉则是稍稍一转,便整个人转进了楚延琛的怀里。

    她的身子像一尊柔软的暖玉,入了楚延琛冰冷的怀里,感觉到楚延琛略显冰冷的温度,赵清婉毫无预兆地微微哆嗦了一下。

    楚延琛愣了下,他朝外挪了下,想着离赵清婉远一点,免得冻着人。然而他稍稍一动,便就让人环抱住,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身子,一抹暖意隔着那薄薄的单衣透进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赵清婉闷声吐出一句,话语里带着些许不满。

    楚延琛并未开口接话,他嗅着赵清婉发间的淡雅清香,将人回抱住,这般相依偎的感觉令他觉得放松,似乎是回到了平静的苍玉山,整个人都宁静了起来。

    他闭上双眼,脑中的隐隐作痛,此刻仿佛也缓解了,楚延琛知道这是赵清婉从常旭那儿知晓他打算私下行动,这才埋怨地提了这么一句。

    楚延琛闭着眼,清冷的声音在赵清婉的耳畔响起:“不要担心,我有分寸的。”

    赵清婉听到楚延琛这话,她抬起头看向楚延琛,看着楚延琛略微苍白的面色,气着又哼了一声,拨开楚延琛的手,而后转了个身,背对着楚延琛,只是纵然是背对着楚延琛,却是紧紧靠在楚延琛的怀里,似乎是怕自己暖和不到楚延琛,还特地又挪进了一些。

    楚延琛睁开眼,见着赵清婉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他想了一下,低下头笑着道:“怎的又生气了?”

    “我知道你有分寸,只是事有意外,你也不看看你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意外。”赵清婉将自己蒙在被衾中,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我若出了意外,皎皎不也有你的文卿哥哥吗?”楚延琛本不是想说这话,或许是脑子起了热,一时间有些发蒙,忽而间浮现出先前赵清婉那停留在谢嘉安身上的目光,这满含不虞的话便就出了口。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开始,便是你在蒙骗我,现在倒还来冤枉我!”赵清婉似乎是气急了,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这话落下,一时间,房中一片安静,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皎皎,对不起,我错了,”楚延琛倒也不僵着,他放缓了声音,率先道了歉,“我定是烧糊涂了,这才胡言乱语的,你别同我一般计较。”

    他这般温声软语地道歉,便让赵清婉心头升腾的怒火一下子就堵在了心坎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想着同楚延琛相处的这一段日子,一丝若有似无的情绪在她心头荡漾,她半晌没有开口。

    楚延琛伸手将赵清婉的身子转回来,而后亲昵地揽进怀里,小声道:“我的身子骨,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放心,我定然会好好陪着你。”

    “白首偕老,儿孙满堂。”

    楚延琛凑近赵清婉,轻声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赵清婉听着楚延琛的话,她心头微微一暖,一股娇羞顺着耳根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令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团晕红,只是她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她垂下眼眸,缩在楚延琛的怀中半晌没有开口,好一会儿,她抬眸看去,看着楚延琛在晕黄光线下露出的清隽,真所谓是彼其子,美无度。

    “既然这般想,那你就更要保重自己了。父皇虽然让我们查案,但是并不急在一时,更不必以身犯险。”赵清婉想着今晚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她微微皱眉,随后道,“诸如今晚,这种事儿,你吩咐一声便是了,自己身子不舒坦,何必亲自到场处理?”

    “是是是,以后定然都听娘子的。”楚延琛看着赵清婉微微皱起的眉头,他伸手抚平,而后温声道,“现下,咱们是不是应该歇息了?”

    赵清婉缩在他怀里,面上露出一抹笑,道:“好。”

    忽而间,赵清婉抬起头来,她看着昏黄的光线,突然开口道:“哎呀,忘记熄灯了。”

    楚延琛听到赵清婉这话,他松开揽抱着赵清婉的手,便打算起身下穿去熄灯,只是人还没起来,便被赵清婉拉住了,却见赵清婉笑嘻嘻地道:“不必不必,恰好让你瞅瞅看我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隔空灭火。”

    说罢,楚延琛便见赵清婉从枕头下摸出一支金钗,而后对着那摇曳的烛火疾射过去。覆着劲气的金钗划破空气,笔直地穿过那一支烛火,噗呲一声,金钗掠过烛火,铛的一下,穿进了船舱的木板之中,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那摇曳的烛火随之覆灭,房内一时间便进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赵清婉还来不及得意地炫耀一番,便听得船舱外传来轻微而又整齐的脚步声,一道刀气带着破空的风声将船舱的舱们破开,长刀出鞘,弩/箭上膛,冷肃紧张的气氛在这一瞬间席卷而来。

    “殿下!”

    “怀瑾!”

    “有敌袭!”

    吵杂的脚步声顺势而来。

    楚延琛眼疾手快地拉住被衾,将赵清婉遮掩住,他仅着白色单衣坐起来,看着提着油灯涌进船舱内的众人,本还有些宽阔的船舱在挤进来这么多人之后,瞬间就变得拥挤起来了。

    那金钗入船板的声音是很轻微,但是落在那层层护卫的耳中,便显得异常刺耳,尤其是今夜刚刚经过一场意外。常旭此刻恰好经过这一截船舱,骤然听到这沉闷的声响,心头惊疑,特别是这房中可是有着陛下最为疼爱的福慧公主,以及他的好友,故而在听得这一声刺入声后,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便拔刀出鞘,直接破开了船门。

    在耀眼的灯火中,常旭看着坐在床上的一脸冷肃的楚延琛,眼角撇过扎进船板里的金钗,心头涌起一抹异样的想法,哦,福慧公主和驸马,还挺会玩的嘛。

    只是,很快他就在楚延琛冰冷的眼神中,反应过来,他这应该是搅和了人家夫妇俩的春宵一刻。常旭左右扫了一眼,确定没什么事,便就讪讪一笑,道:“这,没事,我就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他说着急忙带着人往外走,跟随着冲进来的人,头也不敢抬,带着唇边几乎压抑不住的笑,默不作声地跟着常旭退了出去。

    乌压压的一群人,顷刻之间就退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候,赵清婉才从被衾中钻出脑袋,她面上一片尴尬,抬眸看向楚延琛,哭丧着脸道:“这些人是属猫的吗?怎的,这么一点声响就听到了?”

    “听到也就听到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赵清婉看向那半片落在地上的门板,气急地道:“就破门而入了!”

    “那门”赵清婉坐起身来,她伸手指着那半片门板,心口蒙着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突然,一道人影又猫着腰钻过来。

    赵清婉急忙又缩在楚延琛的身后,楚延琛抬眸看去,就看到常旭蹑手蹑脚地回来,将那半片落在地上的门板抓起,而后啪嗒一声按了回去,随后人影一闪,就迅速窜离了现场。

    楚延琛和赵清婉面面相觑,看着那勉强合起来的舱门,在一片昏暗中,沉默许久的两人,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我,我以后定不会再做这什么金钗熄火了!”

    第92章 江中激战

    翌日,或许是昨夜喝的药起了效果,也或许是昨夜里的一场闹剧闹腾的,总之,等到楚延琛醒来的时候,昨夜起的低烧,已经退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尚还在睡梦之中的赵清婉,昨夜里闹腾了那么一通闹剧,令赵清婉耿耿于怀,反反复复地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楚延琛动作轻巧地起身,只是起身的时候,还是将赵清婉惊醒。赵清婉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道:“天亮了?”

    “蒙蒙亮,你再睡一会儿。”楚延琛伸手抚了下赵清婉的鬓发,轻声回道。

    赵清婉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而后又拉了拉楚延琛的衣袖,从被衾中伸出手,摸了摸楚延琛的额头,含糊地道:“烧退了,你记得多穿点,别冻着了。”

    楚延琛笑着将赵清婉的手握住,又放进被衾里,温声道:“好。”

    这话刚刚应下,便看到赵清婉转了转头,就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之中。那睡得略微发红的面颊,看得人可怜又可爱。

    楚延琛低低笑了一声,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出了舱门,来到船头,望着浩荡波澜的江面,带着冷意的江风迎面出来。楚延琛拢了下深色的披风,看着晨雾慢慢褪去,这时候,船上已经有不少人都起来了,走在船板上的护卫看到楚延琛,便就躬身一礼。

    “嘿,怎的起得这么早?”常旭凑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调侃,昨夜里捣腾出的笑话,早就在船上传开了,不过其他人不敢在楚延琛的面前显露出来那一份好笑。

    而常旭同楚延琛走得近,虽说昨夜里的闹剧是因他而起,可是他此刻却没有半分得不好意思,嘀嘀咕咕地道:“怀瑾,公主的武艺不错呀。”

    楚延琛瞥了一眼常旭,面上的神情一片平静,清冷地道:“你是想和殿下切磋一下?”

    常旭站直身子,一脸严肃地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这样的人吗?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同我切磋?”

    “哦,你打不过殿下。”楚延琛笑着随口接了一句。他同常旭是多年好友,对于常旭好胜且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很了解的,若非是打不过人,他定不会抬出身份来说道的。

    常旭拧了拧眉头,似乎是打算斟酌一下言语,与楚延琛好好解释:“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公主一个姑娘家,我这下手,也不能”

    楚延琛转过头,眼中带着一抹笑意,而后截断常旭的话头,道:“我知道了,你尽全力也不一定打得过公主。”

    “不是,这个,怎么说”常旭似乎有些急了,他比划了一下手,疾声道,“毕竟我这习得是杀人,公主不一样,你看我总不能下杀手,对吧?”

    楚延琛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常旭解释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随后楚延琛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同公主切磋过了?”

    常旭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略微飘移,而后小声地吐出一句话:“其实,公主是我师姐。”

    楚延琛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似乎是反应不过来,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诧,这事儿他从未听常旭说过,平日里也未见赵清婉提起来过。

    察觉到楚延琛的疑惑,常旭面上闪过一抹赫然,低低地道:“师姐虽然比我年纪小,但是入门早,她有一副习武好根骨,用我们师父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生武才,恰好当年师姐闹着说要习武,陛下便请人找了师父,那时候我尚未入门,师父见过师姐后,发现师姐的习武天赋,便就欣喜收下了师姐。我后来才入了门,也就是我们这一脉最后的关门弟子。”

    “平日里,师姐很少拿这事儿出来说,所以知道的人也很少。”

    楚延琛笑了笑,而后便见着常旭懊恼地道:“也就差那么两日,若是师父早两日见到我,便是我先入门了。”

    “这样说来,那你是不是应该喊我一声姐夫?”楚延琛语带调侃地问了一句。

    常旭没好气地瞥了楚延琛一眼,而后又正了正色,道:“对了,如今逮着一条送上门的傻鱼,你也不必冒险了吧?”

    楚延琛想到昨夜赵清婉那絮絮叨叨的叮嘱,他的唇边荡开一抹浅淡的笑,眉眼间带着些许轻松,点点头,道:“暂且等着人来吧。”

    “燕小小,我们关着,这消息该怎么让那一位齐四公子知道?”常旭皱了下眉头,他们这一伙人,消息保密得太过扎实,如今倒是因此起了难处。

    听到常旭的询问,楚延琛轻笑一声,道:“你放心,他总会知道的,消息裹得严实点也好,摸不清底细,对方才会有所忌惮。”

    “这消息,裹得那般严实,人不就是白关着了。”

    “呵呵,昨夜里,有一位没上船的水猴子扒在船底,现下应该是将消息递给那一位齐四公子了。”

    正如楚延琛说的那般,那一位扒在船底逃过一劫的水猴子,是燕小小的心腹,也是贼匪里唯一一个知道燕小小是齐四公子的人。人生得黑瘦,水下功夫极好,因此人称黑鱼。昨夜里他听从燕小小的吩咐,在水底候着,等到燕小小发了信号,才会上船。

    然而,他等了许久,等到浑身冰冷,却只看到被人抛进江中的麻袋,那些麻袋不用看,他都知道是什么,心中一惊,知道出事了,更是不敢做声,扒拉在船底边,一直等到了一切都平复了,才哆嗦着离开。

    到了清晨,那一艘停靠在码头的船已然消失了。换了一身衣裳摸回来的黑鱼站在码头边,看着空荡荡的江面,心头的惧怕一层高过一层,这一层层的骇怕几乎将他淹没,他微微哆嗦着身子,那一张本是黝黑的脸,甚至都透出了一抹的惨白。

    昨夜扔下江的麻袋有十九个,他知道上船的有二十人,故而想着燕头儿是不是逃出来了,他在这码头边守了许久,却始终看不到上船后唯一的一个活口回来。

    死去的人入了江,活着的人与船一同消失不见。黑鱼这一刻可以确定一件事,昨夜里他们这一行人全都栽了。

    黑鱼握紧冰冷颤抖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家那一位纵横多年未曾吃亏的燕头儿会就此栽了,他心中一琢磨,即刻离开码头,换了装束后匆忙出了州城。

    他不敢声张,不过是买了一匹马,沿着山路前行,昼夜不歇,避开流民,又躲开匪贼,餐风露宿,整整行了两天,才赶到江南道的一座行郡。

    入了一座客栈,他并没有见到齐家四公子,而是率先见到了一个胖乎乎的掌柜,出具了燕小小曾经交给他的一封信物,那一位掌柜才去通知了人。

    待上半天后,胖掌柜一脸凝重地领着他往客栈的后院走去。

    在这儿,他终于见到了燕头儿口中的公子。

    在戒备森严的后院中,齐家那一位男生女相的外室子,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齐宇飞,低着头,听着跪在地上的黑鱼,一字一句地叙述着事情经过,他沉默了许久,而后面上覆盖上一层森冷。

    “马上派人去查,给我把小小找回来。然后将那伙人给我永远留在江中。”

    齐宇飞掌控着江南道水系一脉,手下收拢了一大批势力,他有底气说出这一句话。

    此刻他的眼中寒芒毕露,话语间满是难以压抑的愤怒。

    水灾以来,江道两旁一片荒芜,本是还有不少遭难的尸首,只是由于疫病的原因,那些尸首都被收拢烧了个干净,加上知道朝廷又派了人来,某些人忙不迭地粉饰太平,一时之间,江南道一带除了荒芜了些,竟是无端显出了一份可笑的安宁。

    忽然,那一向平静的江面上堂而皇之地出现了一众船只,有大有小,可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都是改装过的水师官船。船上站着的大汉们,饱经风霜的黝黑脸上满是沉默,眼中折射出浓烈的杀意与警惕。

    腰间的泛白的兵刃带着一丝森冷,船的速度很快,朝着箬江的下游行去。齐宇飞这些年在齐老爷的支持下,收拢了不少水师能手,同江南道一带的官员更是打好了交道,故而齐宇飞才敢这般放肆地动用了水师官船,虽然是改造后的。

    齐宇飞这人心头冷得很,手段也狠辣,能够让他放在心上的,一则是他那早死而又柔弱的母亲,二则是尽心培育他的父亲,三则便是那相携于微末的燕小小。对于齐家,除了齐老爷,他是毫无半分的感情。不过说来也是讽刺,他能够崛起,也正是因为齐家。

    对于燕小小的生死不明,他面上虽然并未有任何的变化,可是心头的担忧和愤怒却是浓郁到了极致。自然,更令他烦躁的是,那一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在这个时节来到江南道一带,不声不响地给了自己这么一击?

    陛下派遣来的官员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在人到达之前从各方角力中撕扯出一块肥肉。齐宇飞脑海中浮现孱弱的父亲,拖着腐朽的躯体,服着虎狼之药,便是要给他腾出时间,让他尽快完成他的计划。

    他手中的人已然收拢了不少,可是人多了,办的事多了,自然就缺钱了。因此燕小小才会这般急不可耐地为他冒险掠劫钱财。

    燕小小知道他太需要钱了,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故而才会明知可能会有危险还义无反顾地上了那一艘大货船。

    齐宇飞心头虽然愤怒到了极点,但却还保留着一丝理智,他不断琢磨着那一艘货船可能倚靠的势力,又想着燕小小如今是生死不明,并不是已经死了,那么说明对方应当是还有其他的想法。

    他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在齐家卧床不起的齐老爷,齐老爷得知这一件事后,只是给了他一封手令,任由他动用了隐藏的些许力量,并叮嘱他若是事不可及,便即刻抽身。毕竟陛下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届时是何局面,谁也说不准。

    可惜,这些水师官船在箬江上搜寻了一个昼夜,却始终毫无踪迹。

    “公子,这一带都搜过了,按着人的说法,那般一艘大货船,是不可能会看不到的。”一名光头大汉站在齐宇飞的身旁,拱手一礼,回禀道。

    听到下属的回话,齐宇飞心头略感惊诧,毕竟那么一艘大货船,怎么可能会凭空不见了呢?他沉吟片刻,手中摩挲着扳指,沉沉道:“这么一艘大货船,凭空消失,说不过去也问了这周边的码头,没听闻有这么一艘船停靠,这样的话箬江过平州的那一段,查了吗?”

    光头汉子听到齐宇飞的问话,他不由得一愣,而后迟疑地道:“这都过了两天了,按着一般的船速,也应该过了平州了除非,对方刻意放慢了船速。”

    “去探探看。”齐宇飞挥了挥手,示意人下去察看。

    看着人转身离开,他复又喊住人,一脸阴鸷地道:“让人准备好火/药和箭矢,若是有情况,就直接轰沉了那艘船,船上的东西也不要了。”

    听着齐宇飞此刻的话,光头大汉脚步一顿,他低声问了一句:“那燕姑娘”

    齐宇飞面上神情冰冷,他抿了抿唇,低哑着嗓子道:“都过了两天了,也许便让这一船人给小小陪葬。”

    “是。”

    齐宇飞看着人离开,他站在船头,冰冷的空气涌起他的肺腑间,却无法平息他的怒意,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对于刚刚出口的话,心中沉甸甸的。燕小小陪在他身边太久了,他本是想着等这一遭结束后,就让人在闵埕那儿来一出金蝉脱壳,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往后也不必让她出去继续为他冒险。

    可是如今,这寻常的一出劫掠,却是将人折了进去,他的眼神中露出一抹浅浅的茫然,随后长叹了一声。事已至此,却是再无回头路了。

    天色渐黑的时候,一艘大货船慢悠悠地在平州附近转悠,带着一丝闲情逸致。

    很快,数十条或大或小的船只气势汹汹地溯游而上,在夜幕完全降临的这一刻,终于寻找到了这一艘仿若是在游乐的大货船。

    在看到这一艘大货船的时候,那数十条船只仿佛是见了血的齿鲨,舵手操纵着船只,在几个掉头转向之间,就将大货船围在了江中。

    在被改造过的水师官船围堵住的时候,大货船便顺势停了下来。为首的一艘略微大一些的匪船靠近,那船上的汉子朗声喊道:“来客是谁?速将主人家的东西交出来。”

    然而江中一片宁静,大货船上毫无一丝动静。

    这一头的匪船见此,心头一紧,扬了扬小旗,一刹那间,便见靠近的船只上弓手上箭,火炮凌然。步步紧逼的船只靠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似乎都能看到大货船上的甲板了,忽而间,就只见一道道箭影齐射而出,将逼近的匪船上的人齐齐射杀。

    箭矢的速度太快,须臾之间,便又是一轮齐射,匪船上的汉子惨叫连连,手忙脚乱地拉弓开弦,可是却怎么都比不得对方的速度。毕竟对方用的是连珠弩/弓。

    骤然间,在箭矢漫天的时候,那一艘仿若静止的大货船开动了起来,动若脱兔,以令人反应不及的速度朝着包围住的船只冲撞了过去。

    匪首们本以为冲撞之间应当是大货船吃亏,毕竟他们的船只是水师官船改造的,船体极为结实。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大货船竟然比他们的船只更加结实,在冲撞之中,小点的匪船竟是侧翻了下去,船上的匪贼们尚未站稳,便被撞入江中,仿佛是落饺子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摔进江中。

    江面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

    大货船趁着这一片混乱,晃悠悠地冲出了包围圈,而后一折浪,一甩尾,在平静的箬江上驶出一片白浪花,徒留下一江面的狼藉和在江中挣扎着的匪寇们。

    大货船此时的速度很快,不若先前的缓慢,分明是那么一艘硕大而笨拙的船体看,可是行驶的速度与灵巧却都非同一般。

    因着船上舵手的驾船功夫高超,而逃过落水一劫的匪首看着远去的大货船,目光扫过江面上的狼藉不堪,心头的惊诧越发浓郁。

    那一艘大货船太结实了!结实到令他们无法相信,要知道他们的船可都是由水师官船改造而来的,本身就是用于战斗的,要论结实,一般的船可比不得的。

    匪首眸光冷冽,那船不对劲,开船的舵手也不简单。这一船的人,不能让他们走!带着这一份认知,他迅速令人吹响哨声,剩余的船只扬帆追击,冲着那一艘大货船疾驰而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艘大货船上的舵手可不是寻常人,这一船的舵手本就是精通水战的水师校官,对于他们来说,在这般风平浪静的箬江上战斗,可是再简单不过了。若不是依着上头大人们的要求,他们的速度可不是这么一点快。

    等到后边追击的船只靠近的时候,大货船便又朝前提了提速度,仿佛是在戏弄对方一般,时快时慢,诱得后方追击的船只狼狈追赶,在夜幕之下,月色深沉,月光下的箬江被划开一道道浪口,一道道浪花涌现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搅和出一首诡异的声响乐曲。

    “上火炮!”匪首们眼看着要追不上那一艘大货船了,心头一急,咬了咬牙,大声吼道。

    疾驰的船只将他的话语吹散,可是不远处的人看到船上挥舞的信号小旗,瞬间便明白了匪首的意思,一瞬间,就分出了一部分的人去操纵船上安置好的火炮。

    填炮弹,拉火线。

    “轰——”

    “轰轰——”

    在沉闷的火炮声中,可以看到火光闪现,朝着那一艘大货船画出了漂亮而耀眼的弧线。匪寇们不是第一次操纵火炮了,动作极其娴熟,眨眼之间,便了看到火炮即将击沉大货船。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一艘大货船再一次展现了它高超而灵巧的闪避技术。只见它一摆首,一收尾,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汹涌而来的火炮。

    随后,一道极其响亮轰鸣声从大货船上响起,那一群匪寇们只看到一阵耀眼的火花闪现,而后便看到从那一艘大货船的船舱边沿莫名裂开了一道道黑洞洞的口子,而口子里骤然伸出一排火炮的炮口。

    火炮的硫磺气息从炮口喷出,而后,那火热便冲口而出,落在了那一些围追堵截的船只之上。

    一时间,只听得炮火阵阵,惨叫连连,翻涌的浪花里夹杂着血花和残肢断臂。不过是你来我往的两个回合,匪寇们便已经伤亡过半。

    在江中挣扎的匪寇们惨呼求救,但很快,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援,而是一支支带着十足力道的冰冷的弩/箭,纵然是黑暗之中,这些箭矢也是精准得穿透对方的脖颈,本来还有声音的匪寇,转瞬之间,便彻底沉寂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这一番狠辣的动静,着实是给人一股极其可怕的震慑力。

    落在后方又再次逃过一劫的匪首看着前方交错的战火,以及眨眼间就落下帷幕的战斗,他的身子不由得战栗起来,双眼睁得老大,心头的寒意蔓延开来,一刹那间就覆盖他的全身,他颤抖地连牙齿都在磕碰。

    那不是什么大货船,那是朝廷的战船!

    这一名匪首曾是水师官兵的一员,到了此刻,又如何会认不出水师战船呢!更何况,那一艘战船并不是一般的战船,而是水师官船中最为精锐的虎狮战船。

    这一伙人到底是谁?今夜这一出,是不是专门针对他们设下的圈套?

    此时此刻,匪首的心头涌起一个又一个的疑惑以及揣测。

    第93章 见客

    火炮的对轰之后,箬江上呈现出一片死寂。大货船慢慢地滑行,而围追堵截的残余船只不甘心地继续追着。

    匪首看着前头慢悠悠前行的大货船,知道对方身份应当是不简单的,可是到了如今这时候他看着江面上沉入江底的残肢断臂,这已然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他们慢慢地追着那一艘大货船,似乎是在等候着时机动手。

    便是在这时候,江面上骤然出现了三艘大型的战船,那些船只开过来的速度很快,直冲着大货船的方向驶来。

    匪首看着陡然出现的大型战船,心头一惊,但随后却是一阵欣喜。在箬江江界里,能够堂而皇之地操纵如此大型战船来往的,便只有官府了。而他们家公子同官府,早就打好了交道,故而这些战船应当是他们的帮手了。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三艘战船越过他们大大小小的船只,靠近那一艘大货船的时候,陡然间船身甩尾,掉了个头,将那一艘大货船严严实实地护着。

    匪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头一震,脑子里一蒙,仿佛是被人打了一拳般,一时间竟然是不会思考了。耳边嗡嗡嗡地响着,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本该是帮手的战船却成了敌手,战船上伸展出的炮筒对准了围堵的大小船只,给人一种强烈而可怕的压迫感,战船上站着的水师,甚至有不少是他们曾经见过的熟悉面孔,曾经还一同喝过酒,可是如今却是肃冷着脸,眼神陌生地盯着他们一众人。

    同江面的剑拔弩张不一样,平州城内一片安宁。平州城并不大,说是州城不若说是一座热闹的城镇。是的,热闹,纵然是在江南道一带遭遇水灾疫病的情况下,这一座平州城却也诡异地未受到任何影响。这儿有富饶的沃土,是一座四通八达的水路枢纽。有南来北往的商旅,更有威武的水师,正是这些人的存在,给这一座城镇带来了商机和热闹。

    平州城里到处都是酒楼,赌坊,以及红袖添香或者称呼这一座城镇为销金窟更合适。

    楚延琛牵着赵清婉的手慢悠悠地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离他们一步之遥的是面色不佳的常旭,再往后跟着的是重九和妙锦。

    一行人走在平州城的街巷内,看似是一众寻常游乐的公子哥们,但是在这个时节从外地到这儿来游乐本就不寻常,再加上这一伙人出众的外貌及气质,更是惹人注意。

    “连护卫都不带,你们这样,是不是太大胆了?”常旭臭着一张脸,低低地道。

    楚延琛笑了笑,他带着赵清婉继续朝前走,而后道:“重九跟着呢,何况,这不是有你吗?”

    “师弟,你别怕,师姐会保护你们的。”赵清婉笑嘻嘻地看了常旭一眼,而后随口回了一句。

    这一句话,惹得常旭没好气地等了这一对心大的夫妻俩一眼。之前大货船在平州城停靠的时候,楚延琛在船上时,同众人商议,兵分两路,一行人在大货船上吸引匪首的注意,自然也是吸引江南道一带官员的注意力,那些富商以及当地的势力都不是蠢的,早就摸到了陛下一明一暗的两条线路安排。

    既然如此,他们这一条水路暗线便就将计就计,再分一条暗线出来。那些人只能猜到还有一条线,却不知道来的到底是谁,也想不到来的人会有身份如此尊贵的人。

    楚延琛带着赵清婉离船,便是打算带着人去接触一下那一位自力更生的齐四公子。陛下让人来收拢势力,可不是简简单单地将齐家换下去,而是派人来看看情况,若是齐家中还有可以利用的人,那便再扶持一位齐家主,做一条听话的狗。接着安插下新的一方势力,形成制衡。

    至于其他人留在大货船上,那一众人的身份,足够将所有人揣测的目光吸引过去了。楚延琛带着赵清婉悄无声息地下了船,连多余的护卫都不带,便是要掩人耳目。自然也是因为常旭他们的武力值足够,足够自保了。

    不过今日富饶平和的平州城的气氛略微不同,时不时地可以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紧张,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

    赵清婉看着小铺上热乎乎的豆沙切,漂亮的眉目间满是欢喜,而后捏起一块,她掰开成两半,软糯香甜的气息喷发出来,她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香甜的气息浸透舌尖,给人一股欢喜安宁的感觉。

    她微微眯眼,而后将另一半豆沙切喂到楚延琛的唇边,含糊着道:“怀瑾,你尝尝看,这一份豆沙切,内糯外酥,甜而不腻,不比宫家里做的差。”

    楚延琛笑着吃下一口,感觉到温热香甜的滋味,他点点头,小声应道:“是很不错,皎皎若是喜欢,便让人多买一份回去吧。”

    赵清婉摇摇头,她看向街巷间的烟火气息,随后感慨道:“这儿倒是挺平和的。”

    “这儿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切,皎皎都要好好放在心上。”楚延琛的眼眸中带着一抹淡淡的悲悯和讽刺。

    带着赵清婉一路行来,楚延琛并未多有提点,只是任由赵清婉自行去感悟。正如楚大老爷与他所说的,陛下或许是要培育一位摄政长公主,既然如此,无论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公主殿下自己,这一次江南道之行,便是一次教导。

    常旭侧眸看了一眼楚延琛,对于楚延琛的想法,他多少摸到了一点。然而正是这一点,令他心头满是不安。毕竟这一位可是公主,他们之间的身份是天然的敌对,至亲至疏夫妻,也不知道最后他们会走到哪一步。

    “百姓谋生不易。”赵清婉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小摊贩,感慨着道,“安贫乐道,他们要的其实不多,只要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他们便就能安安静静地过个一生。”

    “朝政的基本,便是稳定民心。”楚延琛笑着从一旁的小摊上取了一只福包,将之交到赵清婉的手边,重九沉默地走上前将银钱付了。

    “安抚百姓不难,国之政策,在于立,更在于行。毕竟陛下高高在上,总会有疏忽的时候。日后,殿下在行事中,定要注意把握这个度,任何事,并非是要分毫不差,但要记得不能过界。”

    赵清婉疑惑地看向楚延琛,她并不是很明白楚延琛同她说这些话的原因,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将这些话记下来。

    她看了一眼平州城里的烟火气息,忽然开口道:“那如今,这江南道一带,是国策有误,还是行事偏颇了?”

    楚延琛望着一片平和的平州城,心头涌起一丝冷意,朱门酒肉臭?果然,他们看到的便只有朱门酒肉。

    “这一切,便需要皎皎自己好好看看了。”楚延琛拉着赵清婉继续往前走,他看着前方长长的街巷,笑着,道,“接下来,要去见一见那一位齐四公子。皎皎,可有什么想法?”

    “那人,挺不容易的,挺可怜的。”赵清婉面上呈现出一片怜悯之色。

    听到赵清婉的话,楚延琛微微一怔,很快便就又笑了起来,道:“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

    他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目光落在某个角落里,森冷与淡漠在眼中蔓延开来,楚延琛的声音清冷得厉害:“皎皎,每一年自水道上丧生的人约有三成。侠以武犯禁,故而这儿谋财害命之事常有,江中冤魂数不胜数。这一次,若是遇到的不是咱们,而是普通的客商,那么今日这一艘大货船,早就是人亡船毁,箬江中平添了些许冤魂。”

    听到楚延琛的话,赵清婉面上神情一僵,而后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与凝重:“若是如此,父皇应当派遣水师大军前来清剿匪类,肃清水道,还这商路一片安宁。”

    “皎皎,可知那一夜里的贼子手中的武器来自哪里?”楚延琛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听到楚延琛的问话,赵清婉脑中忽然间闪过一道灵光,她迟疑地看向楚延琛,许久才开口道:“莫不是军中?”

    楚延琛点头,在赵清婉变幻不定的脸色下,复又开口道:“皎皎可有猜测,那伙贼子,可能是什么人?”

    此时,再次听到楚延琛的话语,赵清婉面上的脸色异常难看,她轻轻咬着唇,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才小声道:“是流民吗?”

    楚延琛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赵清婉,开口解释道:“是的,流民。或许,应该也叫做平民百姓。”

    “看不到的流民早就死了,看得到的流民要么成了暴民,要么成了匪患。清剿匪类,清剿了这一批,很快便会有下一批,只要世道不安宁,平民百姓便会成为流民,官商勾结,流民活不下去了,就成了匪类。”

    听着楚延琛清冷的话语,赵清婉眉头一拧,随后沉声道:“不破不立,既然如此,那就乱世用重典,对待匪类,对待贪官污吏,对待不义之商,便就快刀斩乱麻。从头开始,比缝缝补补要来得简单。”

    听着赵清婉冷厉的话语,楚延琛的眼中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原以为赵清婉应当是一个心软而又天真的小姑娘,如今看来骨子里倒是浸透了皇家的果决狠辣。

    “皎皎的想法,不错。不过,现下的局势,并不能一刀切。”楚延琛轻声道。

    “嗯?”赵清婉眨了眨眼,她看向楚延琛,面上带着一丝疑惑。

    楚延琛扯了扯唇角,想着待会儿同齐家四公子的见面,倒是可以给赵清婉上一课。毕竟那也是她未来要用的势力。

    “待会儿,皎皎,好好听一听,也好好看一看。”

    言罢,他牵着赵清婉转身走入一条小巷子。巷子幽静,只是随着他们的走近,巷子里的幽静登时换成了一股诡异的紧迫感。

    略微清浅的呼吸在巷子里浮动,赵清婉微微拧了下眉头,她察觉到巷子里隐藏在暗地里的人。在他们越发靠近巷子尽头的屋子时,那些呼吸则越发凝重,很快便有人影窜动,骤然出现挡在了他们面前。

    赵清婉的面上毫无一丝的惧怕,在看到挡在身前的人时,心中甚至升腾起一丝兴奋和雀跃。她握了握手,煞有其事地扫了一眼四周,而后轻声道:“怀瑾,待会儿我动手的时候,你往后站站。”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面上透出的兴奋,想着先前还字字句句叮嘱自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如今她看着似乎不仅是要立危墙之下,更是要打破危墙。

    他心头一阵无奈,叹息道:“皎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赵清婉低低‘哦’了一声,可是很快便又想起来自己不是君子,笑嘻嘻地道:“可我是小女子啊。”

    听着这一对璧人的对话,那些出来阻拦的人可以确定,这一行人便是来找茬的。他们眉头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柔弱而漂亮的人,转了转手腕,似乎打算给人一个教训。

    “姑娘家家的,磕着碰着可就不好了。这事儿,还是交给皮糙肉厚的人来做吧。”楚延琛拉住跃跃欲试的赵清婉,无视对方凶狠的气势,继续朝着屋子走去。

    身后的妙锦脸色略微苍白,但还是一脸镇定地跟了上去。

    “动手!”一声厉喝,那一群挡在前方的人冲着楚延琛他们过来。藏在暗处的人赤手空拳地朝着这一行踏入禁地的人打了过去。

    赵清婉轻轻扯了一下衣袖,将楚延琛挡在身后,面上的神情一片严肃,只是在她即将动手的时候,忽而间便听得沉闷的撞击声。

    啪嗒——咔哒——

    仿佛是什么东西同人的骨头撞在了一起,发出令人齿软的声音,不过是一个照面,对方连攻击的人的样子都没看清,就被击飞了出去。层层叠叠的人撞在一起,滚作一团,落在了地上。但是这并未能打消他们围攻楚延琛一行人的举动。

    因为那后边的屋子里坐着的可是他们的主子,那一位暗藏势力的齐家四公子。到底是江湖人,还是讲究义气的,自然,这一名齐四公子御下的手段也是了不得的。

    楚延琛并不在意场面的混乱,他带着赵清婉缓步前行,仿佛是在山野花海中漫步,异常地闲适,温声指点着赵清婉:“御下,何为御下之道?便是主辱仆死。明知前方是死路,却还是义无反顾,便是他们的身后就是他们的主子,他们退不得。至于如何做到?要么利诱,要么威逼。当然,皎皎是天家之人,应当讲的是君以国士待人。那些小手段,听听便也够了。”

    此起彼伏的沉闷的痛哼在巷子里响起,常旭和重九两人握着尚未出鞘的利刃,狠厉地将人一一击飞,猛烈的气势,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楚延琛面上一片平静,他带着人,一步步地朝前走着,那滚落在地上的人,半分都无法挡住他稳固的脚步。

    赵清婉沉默而乖巧地听着,她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出鞘的兵刃,略显疑惑地道:“既然是杀鸡儆猴,为何不出刀?”

    楚延琛看着近在眼前的屋门,转过头来,眼神瞥过躺在地上呻/吟的众人,摇摇头,道:“皎皎,咱们是来收拢势力的,不是来收尸的。人都杀了,你往后用什么呢?”

    赵清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政治敏锐度是足够的,但是平日里,她能接触到的鬼蜮伎俩那是少之又少。对于宁惠帝来说,帝王走的是王道或者霸道,一力降十会,这些小手段从未同赵清婉讲过,也未曾让她见识过,故而今日楚延琛的讲解,仿若是打开了她心中的一道大门。

    她有些懵懂,可是却又有些兴奋。

    “确实是,不堪一击呐。”赵清婉见着已然全都倒下的敌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这些人能够为祸一方,定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手,可是如今看来,却是一塌糊涂。

    楚延琛带着人径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他摇了摇头,道:“皎皎,不是他们差,是呈德他们太强了。你要知道,无论是习武还是读书,需要的都是大量的钱财,要培育出一名顶尖高手,不仅仅需要好师父,好天赋,更多的是充足的天材地宝你看看那些人,饭都吃不好,又哪里吃的上什么天材地宝?”

    这时候,大开的屋门内,正堂中,走出一名男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一行人,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动,冷声道:“来者是客,诸位,久候了。”

    他挥了挥手,将正堂内围过来的下属都驱散。齐宇飞知道纵然是压上了所有人,也不一定拦得住这一行不速之客,既然如此,何不大气点,将人请进来,也给自己留点面子。

    楚延琛同赵清婉,动作自然地走入了正堂。他带着赵清婉坐在正堂的主位上,常旭和重九立在他们的身旁,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齐宇飞。

    齐宇飞看着对方的举动,眉头一挑,将注意力落在了赵清婉的身上,倒不是因为赵清婉生得漂亮,而是这个主位也是有分大小的。楚延琛让赵清婉坐的是正堂主位的大位,在齐宇飞原先的认知中,认为这一次的主导应当是看着文文弱弱但实则心狠手辣的楚延琛,而赵清婉也不过是对方的屋里人罢了。但在这一行人落座之后,这个认知则起了变化。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对方这一行人的身份在京城中绝对是排得上号的贵重。如此身份,纵然他心有不甘,可也容不得他发作出来。

    齐宇飞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见过诸位大人,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这便是齐四公子了。”楚延琛看着眼前清俊带着些许阴鸷的青年,随后转头对赵清婉说道,“皎皎,齐四公子是随那些官船一起到的,不过,夜黑风高,江中激浪,你说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这位齐四公子便在平州城里等着箬江上的消息。”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齐宇飞,清清冷冷地道:“齐四公子,我们的身份比较特殊,想来你也不想惹人注意,既然如此,这上上下下知道我们的消息,就烦请你捣腾一下,务必要封口封得严实点。”

    齐宇飞看着上首的楚延琛和一言未发的赵清婉,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他想不到他们一行人在箬江上苦苦追寻的人,眨眼之间竟然就到了他们这儿,先前他还得到消息,说是在箬江中游堵到了船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这就是堵到了船吗?人都下了船,堵上门来了!

    而如今人不仅是堵上门来,甚至还鸠占鹊巢,成了主子,吩咐他行事了。齐宇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反驳,他的心中在斟酌着,揣测着,毕竟来人的身份实在是太可疑了。

    他的计划已经在暗中施行了,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而将筹谋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齐宇飞咬咬牙,拱手一礼,道:“大人,不知小小现在何处?”

    楚延琛抬眸看向他,平淡地道:“齐四公子,还是先将消息封严实了再说。”

    他的话语很是平静,可是话语里却莫名带着一抹威慑之意。

    齐宇飞眉眼阴郁地退出正堂,召了得力干将来,对着自己的心腹耳语数句,看着人离开后,他才走回正堂,好在今日守在院子里的都是他的心腹们,封口都还算简单。他特地选了这么一出偏僻的地方,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看来,倒是选得极为恰当。要不然,这消息要封存起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正堂里,楚延琛给赵清婉倒了一杯茶,茶是极好的香椿茶,茶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他看着一旁的茶点心,倒是巧合了,正是先前他们在外边尝的豆沙切。

    楚延琛将豆沙切推过去,温声道:“皎皎,尝尝看,齐四公子这儿的豆沙切是否有什么不同?”

    赵清婉抿了一口茶水,闻言,就伸手捏起一小截的豆沙切,白瓷般的手指同金黄酥脆的豆沙切形成一分令人心醉的美景。

    她小口咬了一点,而后又咬了一口,再接着又吃了一口,随后拍了拍手,将手中的酥脆粉末拍干净,赵清婉文雅地饮了一口茶水,双眸清亮地看向楚延琛,道:“这豆沙切就更正了,里边的豆沙应该是精心挑选过的,掺杂了一丝槐蜜,不会太甜,却香得很。”

    “夫人若是喜欢,我可以将厨娘及配方送予夫人。”齐宇飞回到正堂,便听得赵清婉同楚延琛的谈话,他拱手一礼,笑着说道。

    “只是,希望诸位能够放小小一马。那夜误登贵船,造成的损失,我都一力担下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人一马。”

    赵清婉听着齐宇飞的话,她面上的笑并未收起,而是轻飘飘地道:“你说是误登?”

    齐宇飞听到赵清婉话语里的调侃,他不敢反驳,而是恭敬地深深一鞠躬,没有直起腰背,低声道:“是,下属们眼神不好,出了岔子,还请大人们谅解。一应损失与罪责,都由我来承担。”

    楚延琛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咯噔一声,茶杯同桌子发出一道轻响,他的目光落在齐宇飞的身上,而后语调轻柔地道:“这是福慧公主。”

    他直白地将赵清婉的身份告知,这一句话分明是那般平静,可是出口的话却是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齐宇飞只觉得心头一沉,他的猜测成了真,这一名看着娇艳天真的小姑娘,果然是身份贵重。宁惠帝的掌上明珠,对其有多么宠爱,宁朝上下无人不知。

    “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他想不明白,宁惠帝必然知晓此时江南道一带危险重重,又怎么舍得将这一枚呵护备至的掌上明珠派出来呢?

    齐宇飞的双眸瞟向楚延琛,不必等人表明身份,他便知道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楚家谪仙,当今驸马爷楚延琛了。他的心中对于这一位的忌惮,比对皇室的忌惮更大。

    “你放心,你的那位小小姑娘,还活着。”楚延琛温和地提点道,“不过,那一夜,毕竟是骤然受惊,且公主殿下在船上,护卫们难免下手重了点,断了小小姑娘一只手。”

    齐宇飞心头一惊,他抬眸看向楚延琛,眼底的怨毒一闪而逝,他咬紧牙关,将满腹的怒意压下,一字一句地道:“这事儿,怨不得殿下,都怪小小有眼无珠,登错了船。”

    楚延琛看着这般隐忍的齐宇飞,心中微微一笑,对于齐宇飞的反应好似很满意,他低声说道:“想来你本就有将小小姑娘带回去的打算,这小小姑娘,谁都知道她是闵埕的人,四公子要将人带走,还得花不少心思,如今这一遭,倒也算是免了四公子的盘算。旁人只以为小小姑娘已然命丧黄泉了,这一遭死遁,行得恰好。”

    齐宇飞咬紧牙关,后槽牙直咬地咯吱响,他是打算将燕小小撤回来,可不是让楚延琛这般折腾回来。听着楚延琛这话,断了燕小小一只手,他还得感谢对方了。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故而,这感谢,他还真得说出口。

    “是,草民多谢殿下与大人。”齐宇飞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正色道:“不知,殿下与大人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楚延琛知道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将对方的猜测落实:“我是楚延琛。”

    果然是他。

    齐宇飞虽然猜到了人的身份,只是在这一刻亲耳听到人开口承认,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后背发凉。对于楚延琛的情况,他们这些人听过的太多了。这人太过完美,经历也太过顺畅,出身六大世家之首的楚家,作为下一代楚家接班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是惹人注目。谁也想不到他会娶了宁惠帝的掌上明珠,当然更想不到他会成为宁朝最为年轻的科考考官。

    而后的恩科舞弊案,那些平明百姓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不代表他们这些势力不懂,能够狠得下心用自己当诱饵,一举剔除了安插在京城里的不少钉子,掰倒了不少势力,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顶尖人物,怎么会不让人多做调查?闵埕这一次在江南道中会落得如此颓势,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一位清雅的青年算计的。若不是江南道的出了水灾疫病,以及南境异动,这闵埕怕是早就让陛下拿下了。

    带着对楚延琛的畏惧,齐宇飞郑重得一躬身,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草民拜见楚大人。”

    楚延琛看着齐宇飞,许久才缓声道:“坐着吧。”

    “是,草民谢过楚大人,谢过公主殿下。”齐宇飞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齐铭霆快要死了吧。”楚延琛直白地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说得突兀,令齐宇飞骤然抬起头,他的双眸微眯,掩饰住心头的震惊,只是紧握成拳的手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安。

    齐铭霆正是他的父亲。如今病重的消息一直瞒着,若是此时这个消息传了出去,他将面对的是内忧外患,纵然父亲已经交给他大半的势力,他也无法在这江南道一带中撕扯出一片属于他的地盘。

    想到这里,齐宇飞心头陡然涌起一抹戾气,他的双眸紧紧盯着楚延琛,手指微微抠向某一处。

    赵清婉皱了皱眉头,她看着齐宇飞,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和不虞,忽而开口道:“腕间的手/弩,你可别动,若不然,本宫可不保证,你待会儿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

    赵清婉似乎并不在意齐宇飞的动作,但是在齐宇飞摸向腕间手/弩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警惕起来,身子微倾,有意无意地看了常旭一眼,常旭心神领会地靠近楚延琛的身边,以免可能出现的意外伤到楚延琛。

    楚延琛似乎是感觉不到危险一般,他看了一眼齐宇飞,又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随后接着说道:“你的母亲是服毒自尽的,但是那毒却是齐家老太爷让人送去的。”

    “你和你父亲,两人是眼睁睁看着你母亲喝了药,痛苦挣扎着死去。”

    听到这里,齐宇飞的呼吸沉重了起来,他的眼前仿佛是又浮现出了当初那个令人绝望的场景,他的双眸微微发红,死死盯着眼前揭开他陈年旧疤的男子。

    楚延琛看着齐宇飞,继续说道:“你想要报仇,你的父亲知道你的想法,可是因着对你母亲的愧疚,他帮你瞒着,甚至资助了你不少东西。当然,也替你扫尾了不少事儿。若不然,你又如何能够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可是,如今,你的父亲就要死了,而你势力未成,羽翼未丰。”

    他看着齐宇飞铁青的面色,楚延琛摆了摆手,道:“我说这些,不是来挖苦你的。”

    “有一笔生意,我想和你谈一谈。”

    听到楚延琛这话,齐宇飞抿得发白的唇微微松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哑着嗓子,问道:“不知,楚大人,是要和我谈什么生意?”

    楚延琛微微一笑,坦然道:“你要报仇,要让齐老太爷悔不当初,这些,我们都可以帮你做到。你知道的,陛下派了人来,这人可不只是为了查赈灾贪腐案,更是要与齐家清算了。”

    齐宇飞疑惑地看向楚延琛,似乎并不明白来人要与齐家清算什么。他知道齐家背地里是宁惠帝的人,因而他对于自己能够掰倒齐老太爷,毫无一丝把握。可是如今,楚延琛却说朝廷要与齐家清算?

    他面上神情微微发怔,眼神古怪地问道:“您说,陛下要同齐家清算?”

    “是,清算。”楚延琛一脸平静,对于齐宇飞的疑惑不解,似乎早有预料,他简单地提点道,“主人家养的狗不听话,难道还不能打狗吗?”

    齐宇飞心中沉沉的,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同齐家的关系并不好,但是齐铭霆还活着,他也不会希望齐家在这时候倒台。

    “还请楚大人明示。”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要和他做什么生意,故而他不敢随口应下。尤其对方摸清了他的底细,可是他对面前的一众人却是知之甚少,就连清算的消息,他也不能肯定是真是假。毕竟齐家为陛下办事,暗地里办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出什么问题。

    “你放心,本官不会糊弄你。做生意嘛,讲得自然是公平公道。”楚延琛注意到对方的顾虑,他并未进一步逼迫对方,而是温温和和地解释道,“齐家要重新洗牌了,这一次洗牌,本官和公主会成为你的底牌,到时,你成了齐家的主人,江南道的势力,你也收拢整齐。从前,陛下要齐家做什么,你继续做什么。”

    听着楚延琛的话,齐宇飞的心头越发疑惑,这说出来的桩桩件件,每一件都是对他有利,那么对方又图什么呢?

    楚延琛看了一眼沉默着的赵清婉,接着道:“但是,你是陛下的人,更要是公主的人。”

    话说到这里,齐宇飞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听令于陛下,这只是自然的,可是听令于公主?他的目光落在赵清婉的面上,那一张娇艳的面容沉静而又冰冷,眉眼间透出的气势凌厉慑人,令他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一位是殿前司威武卫的常卫令。”楚延琛随手指了下常旭,接着轻声道,“他会协助你得到你想要的。”

    他复又转头看向常旭,道:“常卫令,给齐四公子一个小令的位置。”

    “小令的位置是算不得什么,不过威武卫是殿前司中的要职,倒也不算委屈你了。”楚延琛点了点桌子,低声道,“这是我们的诚意,也算是见面礼。”

    听着楚延琛不过是三言两语间,便给了他这般丰厚的一份见面礼,齐宇飞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这一桩生意,似乎是他占尽了便宜,可是齐宇飞却始终不敢一口应下,因为楚延琛这都是要他当狗,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的狗,谁都知道脚踩两条船,翻船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尤其那将是天下最大的两条船,一旦出了岔子,可不是他一条命够赔的。

    齐宇飞的呼吸略微沉重,他看着面上一片清冷的楚延琛,以及满目无所谓地赵清婉,心中思绪纷纷,他压着心头的情绪,抬眸紧紧盯着楚延琛,说道:“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楚延琛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回道:“陛下是陛下,公主是公主。”

    “而你,如今这买卖已经都知道了,答应了最好,若是不答应,那么很遗憾,我们只能送你和小小姑娘一程了。”

    赵清婉似乎有些累了,她轻巧地打了个呵欠,而后看向楚延琛,小声道:“怀瑾,齐家的儿子挺多的,要不,换一个也就是了。这般瞻前顾后的,做不了决断,也是不成气候。”

    或许是赵清婉中的某些话语刺痛了齐宇飞,他垂下眼,想了又想,而后站起身来,对着楚延琛和赵清婉深深一鞠躬,咬牙道:“属下见过大人和殿下。”

    听到齐宇飞的话,楚延琛眼中带过一抹浅浅的微笑,点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齐四公子,你以后便会知道,今日你做了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好了,今日便就说到这儿,齐四公子你该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其他的,我们自会给你打好掩护。”

    赵清婉同楚延琛站了起来,楚延琛看着低头深思的齐宇飞,温和地说道:“你放心,公主殿下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同陛下意见相左的。”

    作者有话说:

    今晚地震了,我在一片摇摇晃晃中继续码字更新,这都是因为我对大家深沉的爱啊~

    第94章 恩威并重

    楚延琛这话说的简单,但是落在齐宇飞的耳中却是半分都不简单。大多数时候?那意见相左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齐宇飞的面色略微暗淡,楚延琛平静地看着齐宇飞,而后道:“本官知道,四公子想要的不仅仅是报仇,若不然,在齐家这么多年,想要杀人,还不简单?杀人诛心,诛心之策,才是上策。齐老太爷看不得你,你若接手齐家,对他来说,便是诛心之举。”

    “想来齐老爷也是愿意看到这一幕的。毕竟你是他的儿子。”

    齐宇飞沉默地站在原地,他沉寂的心稍稍一动,不得不说楚延琛是一个极其高超的说客,尤其此时此刻,楚延琛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更是令人信服。

    “大人,草民有一疑惑。”齐宇飞忽而抬头开口询问。

    “你说。”

    “大人和殿下,为何选中草民?”齐宇飞沉声问道。

    齐家子孙众多,其中有能力的人不少,他并不明白楚延琛他们为何会选中他这么一个外室子。

    “其他人,”楚延琛轻笑一声,“大概是因为其他人不够恨齐家老太爷吧。下手的时候,总也是不大方便的。”

    齐家确实是儿孙众多,可是对于楚延琛他们来说,既然要清算,那自然是要找一个同齐家有仇的齐家人,而在这个条件之下,如今已经有了些许气候的也不过是齐宇飞。

    外部的瓦解,总也比不上内部的分崩离析。更何况,如今陛下要的是清算和制衡。既不能彻底将齐家打压下去,又要撕扯掉齐家一半的势力。那便只有换人了。

    而楚延琛会选择这般做法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一次陛下选定的制衡之人不是其他世家,而是常旭。

    楚延琛看了一眼自进屋以后便沉默不语的常旭,随后接着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你好好想想,需要什么,你直接同常大人联系。”

    “至于联系方式,常大人待会儿会同你细说。”

    “是。”齐宇飞恭敬地应了一声,只是在楚延琛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又问了一句,“不知小小”

    听着齐宇飞满含担忧的问话,楚延琛深深地看了一眼齐宇飞,而后意味深长地道:“你放心,小小姑娘,会给你平平安安地送回来的。”

    “多谢大人。”

    等到楚延琛偕同赵清婉走至门口的时候,齐宇飞忽而想到在江面上追击他们的下属们,心中一阵忐忑,疾步上前,低声问道:“大人,殿下,属下先前令人围追您们,箬江上属下派出去的人”

    “放心,是你的人,自然也是我们的人。”楚延琛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带着赵清婉缓步向前,清冷的声音融在夜色中,“本官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楚延琛一行人离开,齐宇飞的面上顿时就沉了下来,屋里屋外的人都清了个干净,他坐在正堂上,嗅着空气中散发的茶香味,眼中透出一抹狠辣与憋屈。

    这时,他的得力心腹从堂外走了进来,那是一名面容清秀白皙的中年书生。书生疾步走上前,凑近齐宇飞,轻声道:“闵埕那一头动了水师大营,箬江上的消息都被封锁了,现在探不到消息了。”

    齐宇飞眼神冰冷,半晌才低声道:“算了,不必探了,既然楚大人那一头已经发话了,那咱们就等着吧。”

    书生微微一拧眉,小声道:“既然是合作,怎得还扣下咱们的人?”

    齐宇飞冷哼一声,唇边带着一抹讽刺:“没法子,谁让对方高高在上。势不如人,便是如此。”

    “不过,老爷安排的刺客都已经出发了,怕是来不及召回来了?”

    齐宇飞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派出的是死士吗?”

    他低头看着手边的一块小巧的令牌,那是威武卫的身份标令。

    “是。”

    “那便不要理会了。”齐宇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让人去盯一眼,若是有问题,便搭救一把。”

    书生眉眼间呈现一片犹疑,开口道:“就怕咱们的人来不及,若是伤到了贵人,又让人发现这刺客的身份”

    齐宇飞叹了一口气,靠着椅子,接着道:“刚刚不是说派的是死士吗?”

    “只要查不出身份就没什么。他们来得大摇大摆,遇着些宵小匪类,这不是很正常。况且,”齐宇飞想着刚刚那一位沉默少言的常旭,“那一位常大人的身手可不得了。”

    齐宇飞喝了一口冷茶,看着身前面上满是忧虑的书生,他站起身,伸手拍了下书生的肩膀,道:“老曹,你放心,他们既然要我做事,总不会在这时候要了我的命。”

    “在这个时候,适合给他们当狗的人,可不多。”他自嘲地苦笑一声。

    书生见齐宇飞眉眼间的郁郁不欢,他心头也是一叹,轻声劝慰道:“毕竟是皇家的人。”

    齐家不就是皇室放在江南道的一条狗,不过如今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野心,这才引得皇室来清算。齐宇飞理了理心绪,而后打起精神来,沉声吩咐道:“让人去盯着闵埕。”

    “是。”

    却说另一头,楚延琛与赵清婉出了屋子,便顺着巷子往外走。两人的步伐如同来时一般,闲适舒缓。自那幽暗的巷子走入明亮的大街,仿佛是走过了不同的世界。

    赵清婉转过头看向楚延琛,看了一眼常旭,而后轻声问道:“小令的位置就这么给出去?没有问题吗?”

    毕竟这可是殿前司的要职。

    楚延琛笑了一下,道:“他也去不了京城,不过是挂个名罢了。”

    “呈德不是一般人,常老大人位高权重,呈德手中握着几个推荐位,虽说推荐上要求的是身家清白,德才兼备,但总有一些是例外的。”

    赵清婉皱起秀美的眉,她觉得齐宇飞过于优柔寡断,只是见楚延琛似乎对他观感不错,便也不多说什么,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出来的消息,他封得住吗?”

    “自然是可以的。”楚延琛耐心解释道,“齐宇飞这人,心够狠,手段也足够,他是这儿的地头蛇,但凡他有心,不过是瞒一阵子咱们的消息,又怎么会做不到?”

    “心狠不狠的,我不知道,但是不够果决。”赵清婉的眼中透出一抹深思,很多事,她尚还吃不透,故而刚刚楚延琛同齐宇飞交锋的时候,她并不多言,这时候,她想了想,便凑近楚延琛,低声道,“为何让他听我的?”

    楚延琛的双眸对上赵清婉,他的眉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身后拂过赵清婉的鬓角的碎发,小声道:“皎皎,我曾经和你说过,一个掌权者,要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他便是你在江南道的耳朵和眼睛。”

    赵清婉的眉眼间显露出一抹疑惑,她从小到大都是在宁惠帝的呵护之中长大的,并未遭遇过什么挫折,纵然是上一次的婚事算计,却也还是由宁惠帝收了尾。故而对于这些政事上的勾心斗角,还是处于懵懂状态。

    “陛下这一次要清算江南道的势力,齐家是最重要的,也是必须要清理削弱的。咱们直接动手不大好,不是做不到,而是付出的代价太大,没必要。那么就需要找一个他们的内部人,而且咱们还能绝对控制得住的人来动手。”他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冷漠,声音却依旧是温和的,“咱们总是要回去的,回了京城,这儿的消息,就离得远了。”

    楚延琛看向赵清婉,对上她认真而又清透的双眼,心头流露出一抹怜悯,轻声道:“太子殿下身子不好。”

    赵清婉听到楚延琛说道这话时,她眉头紧紧拧起,双唇微抿,显露出一丝不虞,她垂下眼,低声道:“秉德的身子挺好的,就是近来换季,一时不慎才病了的。他身子还是可以的。”

    赵清婉同太子殿下的姐弟之情颇深,听着楚延琛说太子的身子不好,她自然是心中不舒坦,若是旁人这般说,她怕是就要让人知道公主殿下的威风,偏偏说的人是楚延琛,她也只是略显不虞。

    见着赵清婉的这般模样,楚延琛微微一笑,他低头温声道:“皎皎,我不是要说太子殿下什么,而是你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日后太子登基,要处理的事会更多,你作为殿下最亲近的胞姐,自然是要替太子分忧。”

    “齐家本是陛下给储君收拢江南道备下的一把刀,可惜现在刀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不听使唤了。”

    赵清婉听到这里,心思纷纷,倒是明白了缘何父皇先前纵容齐家,而如今却又要清算齐家,只是

    “既然不听话了,为何不直接换一把刀呢?”

    “齐家在江南道太久了,和这里的势力纠缠得也太深了。”楚延琛想了想,耐心地继续分析道,“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江南道这里的人,无论是敌还是友,都已经搅和在了一起,这之前牵扯到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会有人愿意看到这种变动。”

    “陛下也是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只是清算,而不是清除。我们的到来,对他们来说,便是敌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便容易得到擎制。杀鸡儆猴可以,可是若是动的手太大,他们便不会坐视不理。”这一句话中的‘他们’虽然没有点明是谁,可是赵清婉却是模模糊糊地明白指代的是谁。

    “所以我们需要从内部瓦解他们,”赵清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可是,我们捧一个人出来,他们便不会知道是我们吗?”

    “会,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可是,他们知道归知道,只要我们不出现在明面上,那便是他们内斗。”楚延琛叹息道,“可若是我们出面,那么他们便会一致对外。双拳难敌四手,到了那个时候,总是会添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

    楚延琛和赵清婉的絮絮低语尚未说完,便见着常旭沉着一张脸走上前,对着楚延琛低声道:“来了一些老鼠,我去处理一下。”

    赵清婉听到常旭的话,眉头一拧,不悦地道:“师弟,我同你去活动活动手脚。”

    常旭瞥到楚延琛那略微淡漠的目光,他眉心一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道:“殿下,些许跳梁小丑,用不着你这个大高手出招。”

    楚延琛拉紧赵清婉的手,他抬眸看向常旭,而后开口道:“你与重九一起去,清干净了将东西送回齐宇飞那里。”

    他不必多想,便能猜到这些人定然是齐宇飞那一头的。人总是这样,不撞一波墙是不会服气的。

    “是。”

    “是,属下领命。”

    言罢,常旭与重九迅速转身离开,似乎是怕赵清婉追上一般,他们的步伐异常迅猛,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赵清婉愣了一下,她回眸看了一眼楚延琛,小声哼了一句:“我功夫真的不错的,师弟都打不过我呢。”

    “是,赵女侠威武霸气。”楚延琛宠溺地附和着,他牵紧赵清婉的手,自然地转移话题道,“你可知,江南道最为著名的是什么?”

    “嗯?”赵清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满是疑惑地看向楚延琛。

    楚延琛没有多卖关子,而后带着赵清婉往一座极为雅致的酒楼走去,开口道:“是梨花白。”

    “梨花白?这个我知道,我曾听阿薇说过的,这儿就有吗?”赵清婉将先前那满腹的疑惑都抛之脑后,兴奋地开口问道。

    “对,这儿就有。”

    “那我们现在就去尝尝”

    “好。”

    夜色渐浓,两人秀丽的身影融进了寂静而平和的夜色里。

    只是,夜色下不仅仅是有平和和宁静,更有血腥和死亡。在清冷而幽深的巷子里,常旭甩了甩长刀上的血珠,看着那满巷子匍匐在地的尸体,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间弥漫,令人作呕。

    常旭似乎察觉到身上的玄色衣裳在刚刚的杀戮中溅上了些许血渍,虽然看不出来,可是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却萦绕在他周身,他的眼中显露出一抹厌恶,抬头看向正在一一谨慎补刀的重九,开口道:“重九,去寻一副棺材来。”

    重九站直身子,看着巷子里的尸体,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常旭,不由发问道:“一副棺材,塞不下这么多的尸体吧?”

    常旭没好气地握着刀,走过去,对着重九道:“谁让你把整具尸体放进去,咱们是杀人的,又不是收尸的,把脑袋给他们送过去就是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来收拾。”

    森冷的刀光在夜色下显出一派冰冷的杀意,而后白光一闪,常旭手中的长刀划过地上尸体的脖颈,轻巧地斩断尸体的颈骨,那脑袋咕噜噜地滚开来,在惨淡的月光中绽放出诡异而可怖的画面。

    “公子,公子,不好了。”一道惊恐的声音在宁静的院子里响起,将院子里的主人惊醒。

    今日这一番的交手,虽然并未有丝毫的武力交锋,但是彼此间的算计令人更是疲惫,齐宇飞堪堪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儿,却就听得屋外的属下传来的惊慌声。

    齐宇飞睁开双眼,他的眼中布着些许血丝,听到屋外慌乱的声音,他急忙起身,拉开房门,便见着另一头匆匆赶来的书生,以及走廊一头慌乱跑来的属下。

    “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那名下属面色发白,平日凶狠的七尺男儿,此刻仿佛成了一名娇弱的小姑娘,浑身都在颤抖,话语间磕磕巴巴地都是囫囵着‘不好了’。

    齐宇飞见状,他伸手狠狠甩了这人一巴掌,将惊慌失措的人打醒,冷声问道:“怎么了?”

    那人似乎是被这一巴掌打疼了,他捂着脸,缓缓神,咽了一口唾沫,才颤抖着道:“公子,有人送、送来一具棺材。”

    齐宇飞眉头一拧,他在江南道这么久,倒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别致的礼物。

    “是谁送来的?棺材又怎么了,怕什么?”齐宇飞一边说着一边与心腹书生朝外走。

    那一名下属疾步跟上,低头闷声道:“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就是莫名出现在门口。那、那具棺材、棺材里”

    那人打了个寒颤,后半截话怎么都说不出口。齐宇飞斜睨了这人一眼,一言不发地大步朝外走去。

    果然,在门外候着一句偌大的棺材,堪堪走近,齐宇飞便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这种气息他太熟悉了,这是死人的味道,而且是大量的新鲜的死人的血腥味。

    齐宇飞走到棺材附近时,那围着的护卫们陡然都让开了路,他皱着眉头往前走,越是靠近棺材,血腥味则越是浓郁。

    等到他走到棺材前的时候,稍稍往里看,已经打开的棺材的内部情况骤然映入他的眼帘。齐宇飞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心中大震,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腾起来,蔓延至全身。

    只见棺材内整整齐齐地叠着京观,那是用十来颗脑袋叠起来的血腥京观塔,而那些斩下来的脑袋,不少还睁着眼,仿若是死不瞑目。那合不上的双眼里透着一丝惊诧与疑惑,似乎对方下手的动作太快,快到这些人死去的时候都还未反应过来。

    齐宇飞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脚步略微虚软,还是站在他一旁的书生扶了一把,书生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他面上的神情很难看,低声道:“是老爷派去的死士。”

    而这些死士现在全部成了死人。

    齐宇飞缓缓吐出一口气,略微颤抖着身子走近棺材,忽然间,他看到最上边的头颅的断颈处压着一张纸条,他伸手抽出这一张鲜血淋漓的纸条,却见上边写着:记得去胡同口收尸。

    在这一刻,这么多年来自亲眼看到母亲死去之后再未害怕的外室子,心头浸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知道这是在警告他,如今是他去收尸,若是再动不该有的心思,以后他的尸体可就没人收了。

    齐宇飞沉默了许久,他握了握手,手心里一片冰冷濡湿,转过头来同身边同样是吓得一身冷汗的书生相对一眼,他低低地道:“让人去收尸,还有把东西准备一下,待会儿,上门负荆请罪。”

    “是。”

    常旭回来的时候,一身的血腥气令楚延琛微微皱了皱眉,他开口问了一句:“都处理干净了?”

    “那是自然,不过是十来个死士,连这些都处理不干净,那师父可真的将我逐出师门了。”常旭撇了撇嘴,随意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朝着四周看了看,疑惑地问道,“殿下呢?”

    “喝了点梨花白,睡下了。”楚延琛开口回道。

    听到楚延琛这话,常旭顿了一下手,他记得师姐的酒量奇差,而且酒品也是极糟,这次怎么会喝了酒就安安分分地睡下了?莫非楚延琛还有什么特别的治理酒鬼的手段?

    “怎么了?”注意到常旭的欲言又止,楚延琛开口问了一句。

    常旭摇摇头,没有将话问出口,他想了一下,复又开口道:“你是打算让殿下成为江南道的新主人吗?”

    “有何不可?”楚延琛好整以暇地反问道。

    常旭没想到楚延琛竟然真的是这般打算的,他愣了愣,不放心地道:“你就不怕陛下有意见?”

    “到时,木已成舟,公主也是陛下的孩子,不都是皇家的东西,在她手里和在太子手里不是都一样?”楚延琛将目光落在常旭的身上,又笑着道,“更何况,你不是陛下的人吗?公主不过是分了一部分而已,又不是全吃了,怕什么?”

    常旭怔了半天,心中想着自己的身份,楚延琛竟然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他心头略微一震,而后浮起一丝不好意思,这一路上,他都瞒着楚延琛,此刻素来面皮厚实的他,也生出了一份赫然。

    楚延琛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轻笑一声,道:“没什么,这事儿,陛下也没打算瞒着我,若不然便不会派你来了。依着你我的关系,陛下怎么会不知道我早就猜到了你是陛下的人呢?”

    他的笑容慢慢隐去,随后一脸平静地道:“江南道的事儿,比较复杂,陛下将你和殿下派出来,便是要我好生辅佐你们,助你们一臂之力。毕竟你是我的好友,而公主是我的妻子。”

    所以,他不可能置身事外,纵是明知道这一摊浑水,他捞不了多少好处,甚至可能会惹得一堆麻烦,却还是要尽心尽力。

    “接下来,我们要杀的人会很多,可是这事儿,不能是你动手了,更不能是公主下令。”

    听到这里,常旭沉默了许久,他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楚延琛,而后开口道:“你不能入局,若不然得赔上你的好名声,甚至是你的命,不值当。”

    楚延琛听得出常旭的关心,他心头微微一暖,笑着道:“所以,我们收了齐宇飞。”

    常旭眼神一亮,是的,他们不动手,但是可以让齐宇飞动手。反正他要报仇,动手也是必然的事。

    “对了,箬江上留在货船上的人,同闵埕交接上了。”常旭将刚刚得到的消息说出,“围追堵截的人都被一锅端了,那可都是齐宇飞的人,还有燕小小也在船上,齐宇飞可是等着呢”

    楚延琛低头抿了一口茶水,随口道:“不用担心,那些人,谢嘉安会处理好。”

    常旭听到这话,他眉心一跳,而后开口道:“谢嘉安?说来,你同谢嘉安到底是有什么计划?你将其他人都留给谢嘉安,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给你下黑手?”

    楚延琛抬起眼眸,惊诧地看了一眼常旭,他是知道常旭与谢嘉安不对付,但是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谢嘉安其实应当算是一名君子,如若不是生在谢家,或许会成为一名大儒。他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世家之间本就是互不对付,所谓的联手,不过是有共同利益,但是此次下江南,他们可是心思各异,联手对付我,谢嘉安不会,也不屑做这种事。”

    “不过,那谢嘉安是怎么你了,看你的模样,似是对他挺不满的。”楚延琛随口问道。

    常旭不在意地又喝了一口茶水,低声道:“你知道的,我这人,看人讲究眼缘,他就是不合我眼缘罢了。”

    楚延琛忍不住低笑一声,开口道:“你又不是和他过日子,还讲究眼缘。我看你纯粹是羡慕他在京城受到不少小娘子的追捧。”

    常旭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仿佛是被楚延琛说中了心思,他垂下眼眸,撇了撇嘴,喃喃着道:“都是一群轻浮的小娘子。”

    “对了,不是都说江南道的灾情疫病严重,什么流民**,我爹当时和我说的时候,可严肃了,怎的,到了这儿,我看着是萧条了不少,但是也没说得那般严重啊?”

    常旭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困惑以及不安,这是一种对于如今这般安静的处境的不安直觉,这种安宁感,总是给他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错觉。

    楚延琛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月色朦胧,月辉洒下来,带着一丝静好。确实,这里太安静了,也太平和了。若不是知道自家的情报是准确的,他都要以为先前的急报,是有人谎报了。

    而正是这一种差异感,让楚延琛深刻理会到来之前父亲所言的‘朱门酒肉臭’,而那冻死骨怕是在一切收拾妥当前是不会出现的。毕竟,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常旭的话,而是轻声道:“快了,风雨来临前,总是要平缓些。”

    “公子,齐宇飞求见。”重九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楚延琛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他笑了一笑,站起身来,道:“来的倒是迅速,走吧,同我一起去见见人,有一份大礼要到手了。”

    来到租住的院落的大厅时,那一位齐四公子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厅里等候着,完全不同于先前的桀骜不驯,看到楚延琛到来,他立时走上前,躬身一礼,道:“属下见过楚大人,见过常大人。”

    齐宇飞的嗅觉很灵敏,在常旭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一股尚未散发完全的血腥味便飘到了他的鼻息间,令他不由得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一座首级京观塔,惊得他毛骨悚然。

    “坐下吧。你来得正好,将殿前司威武卫的文书签下,再摁个手印,这手续便就齐全了。”楚延琛挥了挥手,重九将一份文书递了过去。

    齐宇飞愣了一下,但并未多言,他乖顺地接过重九递过来的笔墨,甚至都不曾多看一眼文书上写了什么,就直接大笔一挥,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下去,而后又摁下自己的手印,等到重九将文书收走以后,他复又站起来,将一个木匣子递送上去。

    常旭伸手接过木匣,检视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才递交给楚延琛。

    楚延琛并未打开盒子,他看向齐宇飞,笑着道:“齐大人,不必这般拘谨,这往后都是自己人,你作为地头蛇,咱们还得多多依靠你行事。”

    齐宇飞并未有丝毫的自得之意,他面上神情依旧是一片恭谨,低声应道:“大人言重了,若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

    楚延琛微微一笑,对于齐宇飞的态度似乎很满意,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你的人,放心,这一两日内,应当便会将人送还给你。”

    “多谢大人。”齐宇飞躬身一礼。

    楚延琛站起来,他伸手将人扶住,开口道:“我说过,都是自己人,就不必如此拘礼。你放心,今儿你折了多少人,下次我就送还给你多少人。只是,以后就莫要做无用功了。”

    听着楚延琛的话,齐宇飞心头一惊,他知道楚延琛这时候在敲打自己,他弱弱地点了点头,不敢多言,只是不知道回头楚延琛送来的人,到底是监视他用的,还是另有他想。

    “行了,今儿齐大人也是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明儿的事还多着。”楚延琛轻飘飘地下了逐客令,“对了,常大人那儿有特殊的联络法子,回头常大人将法子交给你,你好好记一下。”

    “是。”

    齐宇飞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听得懂楚延琛的逐客意思,想着他之前来的时候,楚延琛那毫无惊诧的模样,想来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就在这人的算计之中了,他这般想着,心中不由地一抖,对于楚延琛的惧怕倒是更深了一层。

    “那下官先行告退了。”齐宇飞行了一礼,便就退了出去。

    楚延琛低头看着手边的木匣子,伸手轻轻摩挲着木匣子,想了想,他伸手打开木匣子,里边是一卷账簿以及一份名单。他翻看着账簿以及名单,越看心头越是深沉,这上边的账簿是官商勾结的账目,一笔笔,清晰了然,若是照着这些去收拾一通,这江南道的大半官员都得囫囵下台。

    而那一份名单,却是某些与南蛮交易的人,或许是应该说是叛国者。其中,首当其冲,便是那江南道的督军闵埕。看着这上边的有大有小的官职,楚延琛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脑子微微发疼。

    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一点。

    注意到楚延琛难看的面色,常旭探过身,看了一眼楚延琛手中的单子,他不过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知道楚延琛的面色为何这么难看,他沉默一会儿,轻声道:“这算是,齐宇飞送的大礼?”

    “嗯,这一份礼够大。只是,收得也不好办。”楚延琛叹了一口气。

    “闵埕可是一个老狐狸,若不然,陛下也不会在这时候,拿不下他。”常旭小声接了话头,“谢嘉安那小子,能招架得住人吗?”

    楚延琛轻笑一声,道:“那可是谢相爷精心培育的继承人,虽然嫩了些,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拿捏住的。”

    “可是”常旭的担心还未说完,便见着重九匆匆忙忙地从厅外走进来。

    重九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公子,殿下醉酒闹腾起来了。”

    楚延琛微微一怔,似乎没听清重九的话,他皱了下眉头,开口问道:“你是说公主殿下醉酒闹腾起来了?之前不是睡下了吗?”

    “是,可是”重九正说着,便见楚延琛已经大步朝外走去。

    常旭笑着将桌上的木匣子收好,疾步跟上,心中想着,这才对了,师姐哪一次喝醉了不是闹得天翻地覆的,为此师父可是特地嘱咐过,不准让师姐喝酒的。他本还想着,这一次莫非楚延琛有什么特殊手段,竟然能够哄得师姐这般安安静静得睡下。原来不是不闹,只是时候未到。

    楚延琛才走到院子的门口,便听得院子里妙锦惊慌的声音。

    “殿下,殿下,您快下来。哎呀,殿下,您小心点,不要晃,小心脚下”

    听到妙锦近乎失控的大呼小叫声,楚延琛疾步走了进去,一进院门,便看到了抱着酒壶站在高高的树上的赵清婉,那轻盈的身姿在树杈间跳跃,仿佛是天上掉落人间的小仙女。

    只是偶尔间的摇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树杈,这举动惊得楚延琛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他心头一慌,大步走了过去,抬眸看向赵清婉。

    此时的赵清婉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抱着酒壶,姿势豪迈地站在树杈上,酡红的面颊上晕染着一份诱人的魅惑感,双眼水亮,带着一丝朦胧,她就着壶口又喝了一口梨花白,而后抬头看向皎洁的月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口中念念有词着。

    楚延琛走上前,他怕惊扰到赵清婉,遂温声唤了一句:“皎皎。”

    赵清婉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喊她,那声音很熟悉,也很亲切,她低下头,朝着呼唤声看去,目光落在楚延琛的面容上,她歪了歪脑袋,开口道:“你、我好像见过,好眼熟啊。”

    “皎皎乖,咱们下来看,好吗?”楚延琛扯了一抹笑,伸手哄着赵清婉。

    赵清婉砸吧了下嘴,又喝了一口梨花白,皱着眉头,盯着楚延琛看,好一会儿,她的双眸陡然一亮,伸手拍了下树干,高声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楚家子!京都第一美人,楚家子呢!阿薇,阿薇,你看,是楚家子,有美一人兮的楚家子啊!”

    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惊喜地呼喊着早已远嫁和亲的明珠公主赵云薇的名字。

    “对对对,是楚家子,皎皎,咱们先下来,好吗?”楚延琛看着赵清婉那摇摇晃晃的脚步,那每一次的摇晃都让他心惊胆战的。

    “我不要下来,我要阿薇。”赵清婉嘟囔着,“阿薇,你看,你说想要喝的梨花白,我找到了,你快回回来和我一起喝,啊,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楚家子的手感如何吗?阿薇,你回来,我就告诉你哦”

    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双眸里水色弥漫,手中的酒壶略微倾斜,浓郁的梨花酒香撒了出来,赵清婉看着洒落的梨花白,她闷闷地道:“阿薇不回来,都是我不好,阿薇哎呀”

    赵清婉脚下一滑,便从双上滑落下来,只是纵然是这般摔落下去,她却还记得抱紧那装满梨花白的酒壶。

    “殿下,啊,小心!”

    “皎皎”楚延琛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伸手将滑落下来的人接入怀中,沉闷的撞击令他肺腑间略微一痛,身形一晃,竟是抱着赵清婉跌坐在了地上。

    赵清婉懵懵懂懂地趴在楚延琛的怀里,她眨了眨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霜白的俊颜,对上楚延琛的视线,她小声地开口问道:“你看到阿薇了吗?我带了她想要喝的梨花白”

    楚延琛微微缓过气,伸手拍了拍赵清婉的脑袋,小声安抚道:“你去好好睡一觉,就能看到了。”

    “哦,”赵清婉乖巧地点点头,只是忽然间,她又一把扑倒楚延琛,一脸凶巴巴地道,“你会骗我!我记得,你骗过我!”

    只是她那满脸的醉意娇艳,这凶巴巴的模样令她看起来更是可爱。

    楚延琛让赵清婉扑倒在地,一时间倒是起不来,他对上赵清婉的双眼,注意到那双眸子里的伤感,他心头微微一沉,而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我以后都不会骗你。”

    “你、你保证,不然,不然,”赵清婉拧着眉头似乎想不到什么词语,她脑中灵光一闪,大声喊道,“不然我就让你下不了床!”

    “哈哈哈哈哈哈”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常旭听到赵清婉的话,他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这师姐是打哪儿听来的荤段子,这说得还有模有样的。

    “嘭——”

    “哎哟!”常旭这笑还没停下,便觉得一道黑影砸了过来,直直地撞在他的脑袋上,浓郁的酒香撒了他一头,那酒壶顺着他的脑门滚落下去。

    他捂着脑袋,看了过去,便见赵清婉撑起身子看过来,本来握着酒壶的手已经空了,她怒瞪着常旭,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就拧掉你的脑袋!”

    “凭什么,对怀瑾就是下不来床,对我,就是拧掉脑袋!”常旭捂着起了一个包的脑门不满地回道。

    “因为你没他好看啊!”赵清婉理直气壮地喊道。

    楚延琛勉强撑起身子,将胡言乱语的赵清婉拦腰抱起,而后冷冷地瞪了常旭一眼,似乎对于他的话有什么不满。

    “我的酒,哎呀,我的梨花白呢?阿薇还没喝呢”赵清婉在楚延琛的怀里挣扎着。

    “好好好,皎皎乖,咱们不懂,咱们去找梨花白,去找阿薇,好吗?”

    “你说的,你不能骗我”

    “嗯,不骗你”

    第95章 静夜杂事

    夜色深沉得很,平州城的一个小院落在一片闹腾之后安宁了下来。

    在烛火摇曳中,赵清婉坐在床上,她眨巴着双眼,两家红扑扑的,虽然眼中是一片醉意,可是却无半分睡意。

    “我渴了。”赵清婉醉态十足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这话语是中气十足。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这一副姿态,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好,那你乖乖坐着,我给你倒水。”

    “不要!”赵清婉摇摇头,她皱了皱眉头,而后大声回道,“我要梨花白。”

    楚延琛倒了一杯温水,他走过来,小声哄着:“好,明天咱们再喝,好吗?”

    “我不要!”赵清婉又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喊道。

    楚延琛伸手递过水杯,小声道:“那这杯就是。”

    赵清婉迟疑了一下,她似乎是有些犯晕,这一次没有摇头,而是疑惑地看着楚延琛手中的杯子,总觉得这话说的有哪里不对。

    可是她抬眸对上楚延琛的双眼,那双眸子仿若清透的山泉,一点点地落入她的心尖,浸出一丝的沁甜。

    赵清婉微微垂下眼眸,她的面上越发晕红,也不知道是醉意上涌,还是心中羞涩,她复又盯着楚延琛执着水杯的手看,那手修长白皙,同瓷白的水杯触在一起,仿佛是成了一副上好的工笔画,精致而又秀美。

    直到楚延琛将水杯递送到她的唇边,她才回过神来,温温顺顺地就着楚延琛的手,喝了一口水,口中温热的水缓解了她干渴的喉咙,可是却令她升腾起一抹燥热,她盯着楚延琛看着,一瞬不瞬。

    楚延琛让她这一副模样,看着有些发毛,不由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赵清婉又喝了一口水,皱了皱眉,喃喃地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嗯?”楚延琛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却见赵清婉伸手将楚延琛拉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楚延琛整个人便落在了床榻上,赵清婉翻身趴在楚延琛的身上,那一只水杯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杯中残余的水洒在了地上。

    赵清婉笑嘻嘻地略微撑起身子,低头看着楚延琛,近距离看着那一张清隽的面容时,她不由得微微失神,伸手轻轻摸了摸楚延琛的眉毛,轻轻地道:“你的眉毛,若远山,似青黛,真好看。”

    楚延琛见着这醉态非同一般的赵清婉,不由得轻笑一声。他尚未开口接上话,便见着赵清婉娇娇柔柔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带着蜜意的话语从那一张润红的朱唇中说出:“一眸春水照人寒,卿卿思念溺其间。”

    她的双眸里带着一丝懵懂的情愫,青葱的指尖拂过他的鼻梁,落在他的唇边,赵清婉眯了眯眼,露出一抹涩然风情,她的双眸顾盼生辉,眉间眼底都是他的影子,赵清婉凑近楚延琛,呵出的气息带着梨花的酒香,吹拂过他的面颊,而后小声道:“我刚刚说了哦,你要是骗我,我就、我就让你下不了床。”

    “刚刚那才不是梨花白呢。”

    她说着便俯下身,毫无章法地轻啄在他的唇角,大抵是醉得糊涂了,动作间失了分寸,那轻啄变成了重磕,一股刺痛从楚延琛的唇角蔓延开来,他尚未阻止赵清婉,便觉得身上一沉,刚刚还絮絮叨叨,动手动脚的小姑娘这时候已经是趴在他身上沉沉睡了下去。

    楚延琛伸手触了一下唇角,那儿大概是磕破,丝丝缕缕的腥甜渗到唇里。他微微低头,看着抵在他面颊边呼吸沉沉的赵清婉,无奈地笑了一声,而后动作轻柔地将赵清婉挪开。他撑起身子,将人的外裳脱去,又改好被衾,看着那微微砸吧着嘴,睡得极为香甜的小姑娘,他心头一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角。

    “以后,一定不骗你。”楚延琛低低地道了一句。

    他起身将滚落在地上的水杯捡了起来放在桌上,随后又将屋子里的烛火灭了,不过他并未跟着上床就寝,而是走到窗边。

    楚延琛推开窗子,窗外夜色漫漫,唯有一轮当空明月,月辉洒下来,将整座院子笼罩在月光下,银白色的月光仿佛是给院落披上了一层轻纱,看起来朦胧静谧。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入了肺部,先前略微钝痛的肺腑忽而感觉到一股刺疼,令他不由得低声咳嗽起来。楚延琛又怕惊醒了赵清婉,便就极力压制着这一股骤然而起的咳嗽。闷闷的咳嗽声在窗子处响起,一阵微风飘过,月光下一道暗影一闪而逝。

    一只白嫩细致的手轻轻地贴在楚延琛的后心处,柔和的内息顺着掌心一点点地推入楚延琛的肺脉,平复肺腑间的凝滞与沉闷。

    这一丝暖意在楚延琛的肺脉里流转,慢慢的,那一股压制不住的咳嗽开始平复了下来。

    等到楚延琛彻底平复下来后,那一只白嫩的手才收了回去。

    楚延琛对于骤然出现的人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在他转过头,看清身后来人的面貌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他惊诧的不是人在这时候来,而是来的人竟然会是他曾见过的熟人。

    “莫寞小道长?”楚延琛轻声喊了一声。

    来人正是在京城时曾和他有过数面之缘,而后便入世游历的清风观小道士莫寞。他知道今晚楚家在江南道埋下的钉子会派人来,但是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莫寞。

    莫寞躬身一礼,而后眸中带着一丝担忧道:“楚公子,小道我和你说过,你的身子需要静养,如今江南道一带疫病肆意,并不适合你来,你最好尽早回去。”

    楚延琛盯着莫寞看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示意人随着他一同走到外间屋子,以免惊扰了酣睡着的赵清婉。

    莫寞会意地放轻脚步,目不斜视地随同楚延琛走出去。

    楚延琛执起茶壶,给莫寞倒了一杯茶水,水略微有些凉了,莫寞也不在意,他沉默地坐在楚延琛的对面。

    楚延琛仔细端详了一番莫寞,忽而发现莫寞那双眸子里,曾经的天真似乎消散了不少,稚嫩的面颊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疲惫与伤感。

    看来这一段时间的游历,这一位莫寞小道长是经历不少。只是不知道他又是如何与楚家的钉子扯上关系的。

    “莫寞小道长,你”

    “楚公子,小道是忠人之托。”莫寞抬眸看向楚延琛,也不知道这一段日子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过去略微跳脱的眼神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功夫极好,至少在隐匿的功夫上,能够避开常旭和重九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楚延琛的身边,一般人是做不到。

    莫寞没有多问楚延琛什么,他伸手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根竹管,而后从竹管中倒出一颗蜜蜡,递给楚延琛。

    楚延琛接过蜜蜡,他端详了一眼手中的蜜蜡,而后一把捏碎那混圆的蜜蜡外壳,将包裹着的纸条取出,铺展开的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不少东西,楚延琛沉着脸看着这一方纸条,良久,他将纸条送至烛火旁,火光一闪,那一张纸条便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烧成了一团灰烬,落在了地上。

    “烦请莫寞小道长,回去后同他们说,我会尽快安排时间与他们见上一面的。流民的事,我自有安排。”楚延琛语调沉沉地道。

    听到楚延琛的话,莫寞点了点头,他犹豫半晌之后,道:“楚公子,流民,您真的可以救救他们吗?已经死了很多人了,而还有很多人正在死去。”

    他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哀痛和无力。

    楚延琛想不到会在江南道一带遇见莫寞,这儿的情况,他明白很糟糕,纵然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不用看清,他也明白,平静之下藏着无数痛苦挣扎的尸骸。

    他沉默了许久,并没有直接回答莫寞的问题,楚延琛只能说,流民的事,他总是能够解决的,可是救人,他无法保证,或许会有很多人可以活下来,也或许很多都不会活下来。

    “听闻,无忧道长是同你一起入世游历的,不知道无忧道长是不是也在江南道?”楚延琛转了话题,开口问道。

    听到楚延琛的话,莫寞眼神一黯,他低声道:“师兄受了伤,还染了病,幸好得林家相助,才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如今尚未苏醒。”

    楚延琛未曾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他面上神情一僵,而后轻声道:“不好意思,我”

    “没事,师兄再过一阵子便会康复。”莫寞抬眸看向楚延琛,他小声道,“楚公子,我知道江南道的事很难,我只是希望,您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就尽快帮一帮他们。”

    他虽然没有说他们是谁,可是楚延琛知道莫寞说的是江南道的流民们。楚延琛心头一沉,他们的计划一旦铺展开,这些流民,谁也不知道能够活下来多少人。果真是兴亡,皆是百姓苦。

    做不到的事,他不会给人承诺,故而对于莫寞的话,他除了报以沉默,便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楚延琛抬眸看向莫寞,在莫寞略微失望的神情下,终究是心软地开了口:“莫寞小道长,百姓是陛下的百姓,陛下心怀仁厚,这事总会解决的,你不必担心。”

    莫寞仿佛是成长了不少,虽然楚延琛的这个答复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要的,但是却并不同过往那般,直率地要个明确答案了,他微微点点头,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食指长短的玉笛,放在楚延琛的面前,开口道:“楚公子,我看你身边并未带多少护卫,江南道一带,危机重重,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这一枚玉笛是很特殊的联络方式,关键时刻你吹动后,我便能感觉到,届时,我会赶到。”

    “这一段日子,我都会在江南道。”莫寞又补充了一句。

    楚延琛没有推辞,他将桌上的玉笛收了起来,而后笑着道:“谢谢。”

    莫寞想了想,突然又开口道:“箬江上打了一场,死了不少人,那一艘京都来的大货船随同督军的人走了。督军开了宴,宾主相处甚欢。”

    楚延琛听到这儿,眼眸略微深沉,他没想到消息会传得如此快,不过这一切都也还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转头看向莫寞,便听得莫寞说道:“你若是需要探听消息,我也可以入督军府。”

    听到莫寞的话,楚延琛摇摇头,他知道莫寞的功夫极好,确实适合做一名侦查员,只是这事儿毕竟冒险,而且谢嘉安入督军府,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若是有什么问题,谢嘉安定然会有办法将消息传出来,倒也不用他们再行冒险之事。

    “暂时不需要。”楚延琛沉吟片刻,开口道,“林家那一头,就烦请莫寞小道长回去传个讯,便说见面是一定会有的,不过不能在平州,等我们入了江南道的葫州后,再约个点儿见面。”

    “好。”莫寞点了点头,他看了一下天色,而后站起身来,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好。”楚延琛话语刚落,便见眼前一阵飘忽,他眨了眨眼,原先坐在他面前的莫寞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若不是面上那摆放着的两个茶杯,他几乎要以为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他站起身来,走至窗口处,骤然发现原本打开的窗子,已经让人贴心而轻巧地阖上了,大抵是怕夜间阴凉的风吹伤了屋子里的人吧。

    楚延琛微微一笑,但是脑海中浮现刚刚传来的消息,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只怕葫州的情况便不如平州这般平静了。

    只是不知道谢嘉安那一头到底是如何了?

    谢嘉安那一头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毕竟他们的身份摆在那儿,纵然闵埕心中有所疑虑,却也不敢太过放肆。

    热热闹闹的宴会在督军府中举行。

    谢嘉安似乎是喝多了一般,借着更衣的名头,走出来大厅,来到长廊外,看着幽静月色下辉煌气派的督军府,谢嘉安的双眸里带着一丝忧虑。

    自那日同楚延琛等人分开后,他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谢大人。”一道沉沉的男子声音从谢嘉安的身后传来,将谢嘉安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嘉安收敛心神,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逐步走进的中年儒雅男子,拱手一礼,道:“下官见过闵大人。”

    他的职位本就比闵埕低,见到闵埕时,是该行礼的。只是他的身份特殊,背后的谢家更是错综复杂,谢相之命,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而且,闵埕同谢家其实是有姻亲关系的。故而,他与闵埕之间,倒是不必那么拘礼。

    闵埕见着这般恭谨的谢嘉安,他笑了笑,摆摆手,开口道:“谢大人,不必这么拘谨,说来咱们还是亲戚,若是按着姻亲关系来算,你倒是应当喊我一声表姑丈。”

    谢嘉安身子微微一顿,他面上依旧是一片温和,从善如流地道:“既然闵大人如此说,那文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表姑丈。”

    闵埕眼神微眯,他长得一派儒雅,只是眉宇间染着些许刚硬,不笑的时候,给人一股威严慑人的气势,那是一股征战沙场的喋血气息。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却将这一股嗜血气息全副敛去,显露出一副和蔼的长辈儒雅气息。

    “文卿,相爷近来可好?”闵埕笑着走上前,步伐停在谢嘉安的身边,朗声问道。

    谢嘉安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道:“谢表姑丈关心,祖父一切安康。表姑丈若是得空,可以回京看看祖父。”

    闵埕听到谢嘉安这话,他面上的神情略微古怪,眼底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而后试探地道:“京城风云变幻,我这贸然回京,怕是会水土不服,况且,如今,江南道一带灾情疫病并发,陛下忧心忡忡,作为臣子,总是要替陛下分忧的,这儿事尚未平复,我如何敢回京?”

    话是这般说,可是谢嘉安却是明白他这话里的讽刺。闵埕现下又怎么敢回京,若不是江南道一带骤然出现的灾情疫病,以及这流民/暴/乱,陛下又怎么会放任闵埕在这江南道,而不是一纸圣意,将人传唤回京,拿下问罪。

    谢嘉安微微垂眸,掩住眼底的嘲讽,而后开口道:“如今这江南道的情况,看似平稳,实则乱作一团,不知表姑丈要如何处理?”

    闵埕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把握地道:“不过是些许流民,文卿不必担心,如今因着水灾才退,四处的狼狈未曾收拾,加上疫病还未平复下来,这才空不出手来收拾那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等过些日子,便能将人一一拿下。”

    “只需将主谋拿下,其他的人不成气候。”

    他前边说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语调略重,令谢嘉安心头一跳,谢嘉安侧头看去,对上闵埕毫无波澜的双眸,面上神情微微一僵。

    谢嘉安想了想,接着道:“如此说来,表姑丈是有了想法了。不过,这次陛下派我们来,不仅仅是因为流民/暴/乱的事,更因为灾银贪腐,这事儿发生在您的地界上,不知您是否有什么线索?”

    闵埕听到谢嘉安这话,他嗤笑一声,道:“这事儿啊,你若是问我有什么线索,我只能和你说,江南道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问题,你呢,若是要彻查,那么这从上到下啊,都能撸下一批人。只怕是下一场的暴/乱便又要来了。”

    “依着表姑丈的说法,这事儿还差不得了?”谢嘉安拧起眉头,面上略显不虞之色。

    注意到谢嘉安眉宇间的不悦,闵埕扯了扯嘴角,伸手轻轻拍了下谢嘉安的肩膀,开口道:“你还年轻,很多事儿,你不懂。也不是不能查,是不能彻查。”

    他想了想,接着开口道:“比如,水师,你能查,却不能查得太深,最多查到守备为止。再比如州府令,你也可以查,但是你不能将州府令一网打尽。”

    “但是,还有些地头蛇,你可以查,至于能不能一把扼住他们的要害,就看你的手段了。”话说到这里,闵埕的语调略低,这一分低沉,便显出了一抹莫名的幽冷,令人不寒而栗。

    谢嘉安没有接话,他只是移开眼,看向庭院中幽静的景色,心中升腾起一丝好笑,这一位闵大人,倒是把他当不经事的少年郎了。这话间的提点,可真是一针见血,不过是拿着他当幌子,借刀杀人的技俩罢了。

    不过,也可以看出,‘地头蛇’齐家,现下同他确实是水火不容了。只是为何齐家不下手除了闵埕呢?这一点他心头疑惑不解。

    但是,如今这一些事都还不急,急的是那一众被带回来的人。谢嘉安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表姑丈,那带回来的人”

    闵埕仿佛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笑着开口道:“你放心,他们得罪了你们,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谢嘉安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随后便又听得闵埕道:“毕竟也是水师的人,总不好下太重的手,文卿大人有大量,便不要同他们计较。”

    谢嘉安抬眸看向闵埕,对上闵埕的视线,并未多说话,他笑了笑,而后开口道:“既然表姑丈这般说了,那自然是要给表姑丈这个面子。那些人就全权交给表姑丈处理了。”

    闵埕哈哈一笑,道:“文卿果然是宅心仁厚,不亏是相爷教导出来的国之栋梁。”

    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凑近谢嘉安的耳边,开口道:“既然文卿如此给表姑丈面子,那么表姑丈也不能让文卿吃亏,有一笔买卖,表姑丈想要同文卿谈一谈。不知文卿是否有意?”

    谢嘉安挑了下眉头,心中闪过一抹念头,可算是等到了。陪了一晚上,就是等着闵埕说这句话了。他略微沉吟,面上呈现一抹犹疑之色,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将一个谨慎小心的世家子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是什么买卖?”

    第96章 试探

    谢嘉安看了一眼闵埕,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异常清晰,而后开口道:“在这儿谈吗?”

    闵埕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沉声道:“自然不是,来,文卿,请。”

    言罢,他大步往回廊的另一端走去。

    谢嘉安心头浮起些许心思,但也只是一瞬,便就举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至回廊的尽头,转过拐角,便入了一处厢房。

    厢房里极其安静,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仆人在,只是偶尔间檐下闪过的重重人影,显示出这一处的戒备森严。

    看来接下来要谈的买卖并不简单。谢嘉安沉默地坐下来。

    “不知,表姑丈说的买卖是什么?”谢嘉安干脆利落地开了口,打破屋子里的安静。

    闵埕面上展开一抹笑,他慢条斯理地伸手给谢嘉安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恰到好处的温热,散发的茶香在空气中飘荡,让人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谢嘉安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水,心中琢磨着,看来闵埕对于接下里的买卖是势在必得。这茶水是早就备下的,也就是说他必定有把握说出口的买卖定然会让人有兴趣,且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来到厢房商议。

    闵埕抿了一口茶水,他没有再故弄玄虚,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想来你这次来江南道,不单单是陛下的旨意吧。这江南道,陛下要的东西,你们谢家莫非没有什么想法?”

    听到闵埕的话,谢嘉安脸色一变,他抬眼看向闵埕,那双眸子里透出一丝浅淡的警惕,而后开口道:“闵大人,慎言。”

    这一刻,谢嘉安早就不是略微亲近地喊着人表姑丈了,而是生疏的‘闵大人’,话语里带着一丝警惕与审视。

    闵埕哈哈一笑,他摆了摆手,对谢嘉安道:“文卿果然是个谨慎的人,不过,在我这府邸里,你尽管放心,只要我不想让人知道,那么就什么都传不出去。”

    谢嘉安垂下眼眸,他举起桌前的茶杯,小抿了一口,沉吟片刻,才轻声道:“天家的东西,我们谢家可不敢随意染指。”

    闵埕并不因为谢嘉安的话而有丝毫的不虞,他抓起桌前的水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沉声道:“古来便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文卿,可知如今江南道的情况是如何的?”

    谢嘉安想了想,想着这一路上的风平浪静,纵然是最后的这一遭匪寇,也不过是他们专门设下的套,仔细思虑片刻,便开口道:“江南道的情况,似乎比我们手中得到的消息中所说的要好上不少,至少表面上,一片平和。”

    他的话语里用的是表面上,这说明他对于江南道实际的情况是不抱乐观的态度的。

    闵埕点了点头,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杯在桌上碰触出一道清脆的响声,沉沉的话语声随之而来:“文卿果然敏锐,江南道如今正是危机四伏,如今的祥和平静不过是一层糊着的白纸,若是再无法平息,那么这一层白纸早晚会捅破,届时,捅破的可就不只是纸,而是天了。”

    “既然如此,闵大人,你说的买卖,莫不是这乱作一团的江南道?”

    闵埕的唇边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轻声道:“若是不乱,你们又如何能够插足?浑水才好摸鱼,这道理,我想你是懂的。”

    “那么,你要什么?”想要在江南道插上一脚的人太多了,只是都无法挤进去,如今有闵埕的牵引,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会有利不少。

    闵埕垂下眼,他看着空荡荡的茶杯,脸上的笑越发明显,而后沉沉地道:“我只要两样东西。”

    谢嘉安没有接话,他冷淡地看着闵埕,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一则,我要保命。”

    听到闵埕的话语,谢嘉安轻轻点了下头,表示理解,毕竟京城里发生的事,他很清楚,恩科舞弊案,那可是捅破天了,天子一怒,伏尸万里。闵埕如今还能够安然无恙,不过是恰好遇上了江南道一带的流民/暴/乱,这才暂且逃过一劫。只是秋后算账,必然是等着他了。

    谢嘉安对此能够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他在其中也插了一手,江南道一带的某些人的名单,可是他给楚延琛的,也是他将某些人作为弃子丢了出去的,故而现下闵埕说的保命,他明白,而且,他们谢家倒是也能做到,只是一条命而已,算不得什么难事。

    他点了点头,示意闵埕继续往下说。

    闵埕沉默了些许时间,他的眼中染起一抹狠厉之色,面上的神情越发冷硬,可是出口的话语却是轻飘飘的:“二则,我要一个人的命。”

    听到闵埕出口的这个要求,虽然尚未说是要的是谁的性命,谢嘉安的眉头却已经拧了起来。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比上一个更简单,毕竟只是杀一个人,对他们这些世家来说,派出死士,取一人性命,不难。而闵埕作为一方水土的封疆大臣,取一人性命,更是不难,但是既然闵埕将这个作为要求提出,那便说明这是一件难事,而难的地方,应当便是要杀的人的身份。

    谢嘉安的心思一沉,脑海中浮现过几个人影,心头盘算着,斟酌着道:“你要谁的命?”

    闵埕唇角扯出一抹笑,那一抹笑带出了些许森冷,他伸出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名字。

    谢嘉安看着桌面上尚未干透的水痕,心头微微一震,屋子里分明是温暖的,可是他却平白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落在闵埕身上,良久,轻声道:“我记得,闵大人同他并未有所交集,若是说这一次的那也是闵大人率先出了手,就不知是如何让闵大人怀恨在心了?”

    闵埕阴测测地笑了一声,他的语调沉了下来,在偌大的屋子里,听得人后背发凉。

    “这事儿,文卿就不必多问了。我只有这两个要求,你们谢家若是答应了,那么江南道一带,我可以给你们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谢嘉安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不满地道:“只有五分之一?”

    听出谢嘉安话语中的不虞,闵埕的眼中透出一抹讥讽,而后轻叹一声,道:“文卿,你对江南道一带不了解,五分之一,那已经是很多了。要知道这儿不是你们谢家可以只手遮天的京城,而是连陛下都无法驾驭住的江南道。”

    谢嘉安沉着脸,他并未立时给出答复。闵埕似乎也知道这般大事,必定是要给人一些时间的,他站起身来,对着谢嘉安说:“这事儿,文卿还是好好想想,这一两日内最好给我个答复,毕竟来的可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他的眼底透出一抹清冷的笑意,确实,这次来的人,可不是之后他们谢家一个世家。那些来的人,早就盯着江南道了。

    谢嘉安突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闵埕,而后淡然地道:“可是,能够完成闵大人这两个条件的,估计也只有我们谢家。”

    闵埕不在意地点了下头,似乎也很是赞同谢嘉安的话,他没有反驳,不过是补充了一句:“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你好好想想,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若是文卿想好了,答应我的要求,那么届时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们。”

    谢嘉安抿着唇,看着闵埕笑吟吟地离开屋子,他的面色阴晴不定,桌上那水痕慢慢淡去,在即将干透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三个字‘楚延琛’。

    刚刚这一行名字显露出来的时候,谢嘉安不由得心头一跳,他几乎要以为闵埕已经知道了楚延琛也到了江南道,甚至是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这才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的。

    他握了握自己的手,略微冰冷的手蜷缩起来,谢嘉安沉默了许久,他伸手将桌上从哪里的水痕擦干净,而后眼中流露出一抹狠辣和坚定。

    屋子里有风吹来,带着一丝冷淡的话语,慢慢飘散开来。

    “生意嘛”

    闵埕出了房门后,面上的笑便褪了下去,显露出一抹极其冷冽的神色。他才转过长廊的角落,便见着一名略微瘦削的老者走了过来,对着闵埕微微一躬身,道:“大人,人都安排好了。”

    闵埕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你先前是说,齐宇飞到了平州?”

    老者点点头,疾步跟上,他的声音很有特色,不若寻常老者的低沉,而是带着一丝尖锐阴柔,轻声道:“是的,人在平州城落了脚。”

    “现在还没走吗?”闵埕随口问了一句。

    老者想了想,才开口回道:“是,现下还未走。”

    闵埕轻笑一声,道:“倒是一个痴情种子,安排一下,将人送还回去,毕竟齐四公子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下的。对了,顺带把信送过去,既然来了平州城,就请来吃顿饭吧。毕竟这儿可是咱们的地盘,总是要进一下地主之谊。”

    话说完,他便继续往前走,只是走到一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向老者,复又开口问道:“你是说齐宇飞现在还在平州城?”

    “是。人来了平州城好一些时候了。平州城里的消息封得紧,咱们的人探不出什么。”

    老者慢条斯理地将话说完。

    听到这里,闵埕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忽而间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他低下头,沉沉地道:“不对,他们来的人不对。”

    “嗯?”老者疑惑地看了一眼闵埕,似乎没有明白闵埕口中说的不对是指谁的人。

    闵埕伸手按着老者的肩膀,低声道:“李老,你让人安排一下,我现下就启程前去平州城,见一见齐宇飞。”

    “你把燕小小和其他的人都收拾一下,暗中运过去,等我的命令再将人送还回去。”

    李老本就是闵埕的智囊,此时不过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便让他意会到了闵埕刚刚说的不对是什么意思了。他点点头,拱了拱手,道:“大人放心,我这就下去安排。”

    “嗯。”

    闵埕看着李老匆匆忙忙地离开,他则回眸又看了一眼那拐角处的厢房,低低地喃喃了一句:“你们到底还来了哪些人呢?”

    言罢,他就转身朝着府外走去。

    夜色越发深沉,在这寂静的月色里,却有不少人未曾入眠。

    齐宇飞没想到,竟然会收到闵埕的来信。他看着手中的信件,面色阴沉难看,手中慢慢摩挲着信件,看着那上边似乎很是客套的字字句句,心头浮起一丝疑惑以及愤怒。

    闵埕是一只老狐狸,齐宇飞并不想要同他多打交道,齐家与闵埕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这两年来,二者的关系却是越发僵硬,而到了今年江南道乱起来后,二者便是势同水火了。

    齐宇飞是与齐家老太爷不对付,但是他毕竟也是姓齐,若不然他也不会将燕小小派出,打入闵埕那一头,当了探子。

    今儿闵埕竟然连夜前来,定是有什么古怪。他前些时候才从楚延琛那一头回来,心神俱疲,这时候并不想再同这么一只老狐狸打交道,但是

    齐宇飞看着信封上说着物归原主,他沉着脸,最后叹了一口气,道:“老曹,去安排一下,咱们见见这一位位高权重的都督大人。”

    “是。”书生看了一眼齐宇飞,注意到齐宇飞眉眼间的疲惫,他心中一紧,想了想,便疾步退了下去,将事情安排一番。

    齐宇飞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歇着,似乎是睡着了一般,他的呼吸清浅,许久不曾出声,在略微森冷的屋子里坐了许久,直到匆匆离去的书生安排好一切回来禀报,他才睁开眼,眼中已然褪去了疲倦,带着一丝警醒,起身同书生一起离开。

    百金楼早就打烊了,可是因着来了特殊的客人,这本该打烊的酒楼却依旧亮堂着灯火。二楼风景最好的包厢里坐着两位在江南道上赫赫有名的客人。

    齐宇飞看着对面坐着的闵埕,眉头皱着紧紧的,满桌的美食,却都无法缓解他烦躁的心情,对于深夜来访的闵埕,他只觉得不虞。

    闵埕倒是同此时烦躁不堪的齐宇飞不同,连夜赶路未曾让他有丝毫的疲倦,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了一口,口中清冽的酒水,令他发出一丝浅浅的喟叹:“酒不错。”

    齐宇飞不耐放地看了一眼闵埕,不曾动筷,也不曾端起酒杯喝上一口,而是沉声问道:“闵大人,你不会是专门赶路来寻我喝这么一顿酒的吧?”

    闵埕放下酒杯,他伸手提起酒壶,给自己添了一分酒水,而后又伸手替齐宇飞那本就是满溢的酒杯,添了一丝,看着那酒水溢出来,他才笑着停了手,道:“齐四公子,别这么急躁。难得你来了平州城,便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齐宇飞冷哼一声,他看着闵埕那一张假惺惺笑着的面容,伸手将手中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而后嘲讽地道:“我记得,这平州城,并不算是你的地盘吧?”

    闵埕听到齐宇飞这话,他的面容一冷,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似乎对齐宇飞的话很是不虞,可是这情绪来得快,却也掩饰得快,他呵呵一笑,道:“这些东西,不必那么计较。若不然,齐四公子的人,我可送不回来了。”

    齐宇飞听得出闵埕口中的威胁,他抿了抿唇,想到燕小小,便将到口的反驳咽了下去,不发一语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小口饮着。

    “我听闻齐四公子来此,是来见客的。”闵埕意有所指地开口问道。他的眉眼间藏着一丝疑惑与试探。

    齐宇飞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的惊诧,他沉默许久,半天都未曾回话,只是举了筷子,随意地捡了两口菜放入口中,口中的菜是何滋味,他完全感觉不出来,只是满腹的心神都放在了闵埕刚刚问出的话,他的思绪不断翻转着,思忖着自己的消息是否都封得严实了,同时在想着燕小小是否吐露了什么,这才引得闵埕这般前来询问。

    闵埕见齐宇飞这般姿态,他心头的想法更是坚定,而后好整以暇地放下酒杯,轻声道:“我今儿这般急着来,是来给齐四公子提个醒,毕竟齐四公子年纪轻轻,未曾同京城里的人多有交手,可能对他们的秉性不是很懂。”

    “咱们都是江南道的人,算是同气连枝。你的背后是齐老爷,我这人同齐老爷还是有一些交情的,自然是要来提醒一下四公子,免得四公子吃亏。”

    闵埕的话,很微妙,他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可是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已经把握住了全部的消息,而后又是拉感情牌,又是一副长辈为人好的姿态来试探。

    齐宇飞心中一震,他始终未曾回话,虽然脑海中浮现的念头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但是却依旧没有开口透出一句话。

    闵埕见此,眼中闪过一抹烦躁,但是并未体现出来,而是笑着道:“四公子,这般说吧,京城来的世家子,别看他们年纪轻轻,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毕竟这些人可都是世家里精心培育的下一代继承人。你同他们打交道时,可万万小心,若不然,只怕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还会连累了齐老爷的一番苦心。”

    齐宇飞轻笑一声,自嘲一笑道:“我是什么身份?他们怎么会看得上我?自是不会来寻我的,不过还是多谢闵大人的关心。”

    闵埕见着齐宇飞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扯了扯嘴角,凑近齐宇飞,道:“四公子,我想你是对我有误会的,咱们都在江南那道这一条船上,最是应当合作。这么多年下来,你也知道,我同齐家的合作还是挺好的。”

    “闵大人,”齐宇飞忽然开口打断闵埕的话,他清冷的眸子看向闵埕,随后道,“闵大人,若是来同我谈合作的,那便干脆点,摆出诚意来。”

    闵埕抬眸对上齐宇飞的双眸,看着他倔强的脾气,扯了扯唇角,随后叹了一口气,道:“自然,诚意是有的,你的人,已经都送回你的府上了。”

    “还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也算是我的诚意,不过不知道齐四公子的诚意会是什么?”

    齐宇飞眉眼间满是不耐烦,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同闵埕再谈下去,站起身来,便打算离开。只是堪堪站起身,便听得闵埕忽而间冒出了一句话:“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放南蛮之人入江南道吗?”

    “嗯?”齐宇飞听到这里,离开的脚步不由得就放缓了下来。

    是的,齐家同闵埕的关系越发僵硬的原因便是因为闵埕竟然敢放南蛮之人入江南道。齐家认为他们可以内讧,可是却没想过叛国。而闵埕的这一做法,对他们来说,便是叛国。

    只是如今听闵埕这话,似乎其间还有什么隐情。

    闵埕的双眸定定地看向齐宇飞,他将身前的酒杯举起来,慢慢地饮尽,随后将酒杯放了下来,话语轻微,但却直击人心。

    “那是陛下的口谕。”

    这一句话,仿佛是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砸在齐宇飞的心头,砸得他目眩眼花,他僵硬着身子,看向闵埕,半晌没有动静,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话语,他的身子微微哆嗦,而后走回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酒水一饮而尽。

    他的双眼微微发红,随后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这事儿,确实是匪夷所思,可是这就是现实。”闵埕面上的神情略微淡漠,他缓缓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自嘲,“君上的命令,作为臣子的,又怎能违背呢?”

    “你又怎么能证明这是陛下的口谕?”齐宇飞强自镇定下来,开口询问道。

    闵埕似乎猜到齐宇飞会这般说,他轻笑一声,道:“没有办法,不过,陛下当年让人来传口谕,倒是给了一个令牌。”

    “我也不需要你去确认真假,我只是想告诉你,如今这一切都是在陛下手中,我是陛下的臣子,而那些人,可不一定是”

    “怎么会不是,那可是陛下的”在刚刚的消息冲击之下,心神震撼的齐宇飞险些将赵清婉的身份说了出口。

    只是纵然这么一点口风,却也让闵埕捕捉到了某些信息。

    第97章 良机

    齐宇飞登时停住口,他注意到闵埕面上的异色,立马明白自己是失态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开口道:“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是该回去休息了。”

    他已然察觉到闵埕前来试探的意思,齐宇飞抿了抿唇,而后便打算转身离开。

    “齐四公子,刚刚闵某说的合作,齐四公子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若是有意,请尽快给个答复,”闵埕眼神沉沉,幽幽地道,“以免迟则生变,错失良机。”

    齐宇飞听着这话,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向一脸浅笑的闵埕,今夜的消息太过突然,是真是假,他一时间无法判定,但是空穴不来风,齐宇飞对于闵埕说出的消息,多少还是上了心,就连态度较之最早的烦躁也有了些许不同。

    他随意地拱了拱手,道:“闵大人,这事儿,容我考虑一番。平州城尚且安定,闵大人星夜赶路,不如好好在此歇一歇,平州城内有不少风景雅致的地方,闵大人若是不急,倒是可以四处走走。”

    言罢,齐宇飞转身离开。

    看着齐宇飞离开的背影,闵埕缓缓一笑,他伸手举起桌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门口候着的人见人已离开,他便推门而入。

    “李老,辛苦了。”闵埕见到入门的老者,他笑着伸手给人倒了一杯茶。李老不爱酒,一般只喝茶,故而他只给人倒了一杯清茶。

    李老瘦削的面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让他身上阴冷的气息略微散去了些,他伸手接过茶杯,小抿了一口后,低声道:“我让人去探了探消息,不过平州城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消息得来的不大容易,不过风过留痕,总是会有些许痕迹的。”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眯了下眼,压低声音说道:“平州城里确实是来了一行人,如今倒是还在城里。”

    “不过,这齐宇飞下了令,消息瞒得严实,来的人是谁,倒是一时间打听不出来。”

    闵埕面上一片平静,他扯了扯唇角,小声道:“不急,等到天亮之后,烦请李老同我一起在这平州城李转悠转悠,尤其是那些风景雅致的地方,想来会有一些意外惊喜。”

    刚刚齐宇飞的话里,已然透出了些许信息。

    闵埕往后靠了靠,靠在椅子上,他的面上透出一抹清浅的疲惫,伸手揉了揉眉心,略微无奈地道:“李老,你说咱们这一位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听着闵埕的问话,李老沉默了片刻,他偏头看向闵埕,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说道:“陛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大人,又是如何想的?”

    闵埕略微怔神,他面上透出一抹的惆怅之意,仿佛是在这一瞬间,许多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心中的想法纷乱无比,只是到了最后融合成了一抹坚定的狠厉,他缓声道:“山高皇帝远,事已至此,我是再无退路了。”

    这一句话说得异常森冷,其间所包含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栗。

    李老见闵埕这般模样,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大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那便不必多虑了。一切照着大人的意思办便好。”

    听着李老的话,闵埕回过神来,抬眸看向李老,他想了想,而后忽而开口问道:“李公公,你可曾恨过陛下?”

    一声‘李公公’道出了李老原本的身份,李老仿佛是被这一句称呼惊起了埋藏在心底的某些记忆,他默然不语,眼中满是淡漠,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尖细着嗓子道:“陛下的决定,做奴才的哪里能有什么恨?不过,想活着的人总还是会有一些怨的。”

    “只是,公公这一称呼,大人还是莫要说了,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咱家早就是个死人了。”李老轻笑一声,最后又提点了一句。

    这一句回答里带着巧妙的回避,似乎是回答了闵埕的问题,又似乎什么都没说。闵埕并不在意李老的回答,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对着李老拱了拱手,道:“是我疏忽了,还请李老别介意。”

    话语落下,他将酒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人都送还给齐宇飞那儿了吗?”闵埕又问了一句。

    李老点点头,直接回道:“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了。”

    “那便行,时候不早了,李老先去歇一歇,其他的事等天亮了再说。”

    “是。”

    离开了百金楼的齐宇飞自然是不知道这之后闵埕的想法,不过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揣测,单是今儿闵埕带来的那一句似真似假的内幕消息便足够他心思浮动了。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落脚点的时候,便见着书生匆匆赶来,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一看到齐宇飞的身影就疾步上前,拱手一礼,随后道:“公子,人都被送回来了。”

    “嗯?小小的伤怎样了?其他人呢?”齐宇飞脚步一顿,迅速朝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问着。

    书生紧紧跟着齐宇飞的步伐,接着回道:“其他人的伤势都还好,闵都督倒是让人都给处理过了,除了在箬江上死去的弟兄们,其他受伤的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燕姑娘的伤”

    他抬头看了一眼齐宇飞,话语间略微吞吐。

    齐宇飞心头一沉,他皱着眉头看向书生,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实话实话。”

    书生心中升腾起一丝浅浅的惋惜,轻声道:“燕姑娘的左手没了。”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齐宇飞心中微颤,其实先前见到楚延琛他们的时候,已然听过这么一个消息了,只是当时他心中抱着侥幸,也或许是骨折了,可如今书生的这么一句答复,却是将最残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微微抿唇,而后勉强挤出一抹笑,道:“没事,人活着便好。”

    齐宇飞脚步匆匆地朝着后院行去,及至到了后院厢房门外,他忽而停了下来,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厢房里带着浅浅的药香味,他不过是堪堪入了屋子,那床榻上躺着的人便立时被惊醒过来,眼神锐利地看向房门处。见到入屋的人是齐宇飞后,燕小小才松了一口气,她支起身子。

    齐宇飞大步走了上来,伸手扶了一把燕小小,小心翼翼地放置了软枕在燕小小的身后,让她倚靠得舒服些。

    他注意到燕小小那藏在衣袖下的断臂,在看到齐宇飞的视线时,燕小小不自然地将断臂藏到了被衾之下。

    齐宇飞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地拂过燕小小的鬓发,而后哑着嗓子道:“对不起。”

    燕小小面上露出一抹笑,她的面色很是苍白,应是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此时对上齐宇飞满是愧疚的双眼,摇了摇头,开口道:“干什么说这个?又不是你斩的。”

    齐宇飞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感觉到怀中人消瘦了不少的娇躯,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霾,低低地咬牙道:“这事儿,我记着,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了这个仇的。”

    燕小小听着这句话,心头浮起一丝暖意,喉咙间略微哽咽,作为一名女子,又如何不会不介意断臂呢?不过是强压着情绪,不愿流露出丝毫的伤怀。此时听着齐宇飞的安慰,她心头一酸,竟是忍不住落了泪,点点滴滴的泪水落在齐宇飞的肩头,将他的衣裳打湿。

    齐宇飞并未松开手,而是任何燕小小发泄心中的苦楚,等到哽咽声渐退,他缓缓放开手,看着一脸泪痕的燕小小,遂又伸手轻轻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痕,低低地道:“喝点水吗?”

    “嗯。”燕小小低声应了一句。

    齐宇飞急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复又回到燕小小的身边,他举起杯子凑近燕小小的唇边,喂了些许温水给她,动作间小心谨慎,眉宇间满是柔情,完全不复白日里的阴鸷。

    燕小小喝了两口后,便就摇摇头,示意不想喝了。齐宇飞收了杯子,他仔细打量着燕小小,随后轻声道:“要不,我陪你睡一会儿?”

    他没有询问燕小小任何情报问题,出口的话语也满是温柔。

    燕小小点了点头,便见齐宇飞脱了外袍,动作轻柔地扶着她躺下,随后也躺在她的身边,男子熟悉的气息落在燕小小的鼻息间,她抬眸看向床顶,昏暗的烛火在屋子里燃着,浅浅的呼吸随着摇曳的拙火一同摇摆。

    “那一艘京城来的货船,那些人,应当都是京中的世家子。”燕小小忽而开口说道。

    齐宇飞也未曾歇下,他闭着眼睛,仿佛是在平复心头的情绪,听到燕小小的话,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燕小小缓了一口气,接着道:“那一名女子是谁?”

    她敏锐的直觉,令她察觉到当时在货船上的女子的身份非同一般,故而才发出这么一个疑问。

    齐宇飞依旧没有睁开眼,他的声音低沉喑哑:“那是福慧公主。”

    燕小小略微沉默,她倒是想不到那名女子的身份竟然会如此尊贵,当时她曾揣测过那些人的身份,已然是往高处猜去了,但是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地高贵。

    “那随同她一起来的那一位,应当便是闻名天下的谪仙楚家子了?”

    齐宇飞听到这里,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森寒,冰冷的话语从牙缝间挤出:“是。”

    屋子里忽而安静了下来,躺在床上的两人,都未曾说话,他们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床顶,仿佛那床顶上开出了一朵妖艳的花朵,勾人心魂,令他们沉迷进去。

    “这次的事,便算了”

    “你放心,这次的事不会算”

    两人同时开口,只是出口的话,却是南辕北辙。

    燕小小转过头,看向齐宇飞,忽而轻声开口道:“石头,你是要做大事的,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石头是他的乳名,他同燕小小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燕小小出事时候,齐宇飞的母亲恰好身亡,齐宇飞让齐老爷带回齐家,这才失了音信,等到齐宇飞重新出来打探消息的时候,燕小小已然入了狱。

    齐宇飞并未转过脸,他微微垂下眼,沉声道:“小小,打小都是你护着我,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燕小小看着齐宇飞这般别扭的模样,她轻笑一声,她与齐宇飞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也太了解齐宇飞了,她知道如今齐宇飞这般执着,定然是先前遣人来搜寻他们的消息时,出了什么岔子。故而此时的齐宇飞不仅仅是因为心疼她,更是心中愧疚。

    “石头,我是甘愿给你当探子的,走之前,我就和你说过,若是暴露了,你就不必管我的死活了。要是方便,你就派个人去给我个痛快。”燕小小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只是眼中到底是落下一丝伤感和失落。

    齐宇飞没有开口说话,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眼眸清亮,盯着燕小小看着,眉宇间是一抹清淡的歉意和柔情,小声道:“小小,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齐宇飞扯了扯唇角,唇边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只是这笑里透出些许狠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会有人一直高高在上的,这可是陛下都驾驭不住的江南道呢。”冰冷的声音散落在屋子里,无声无息,似乎激荡不起什么浪花。但是,一盘棋局的走向,越是复杂,那棋盘上的每一个棋子则越是重要。

    翌日清晨,晨曦散落在大地上,平州城里如往日一般,升腾起平和的人间烟火气息。大街小巷上的行商小贩都走了出来,开始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

    而在曦光透过屋子的窗子时,干净的屋子里,暖和的床榻上,赵清婉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脑袋,习惯性地伸手搂住身边熟悉的人,将自己缩进他的怀里,一丝丝浅淡的尚未完全褪去酒香的梨花白的气息萦绕在被衾间,这酒香味不同于一般的酒,此时嗅不出什么酒味,只是飘荡着清雅的梨花香,还掺杂着干净宁雅的淡淡的药香味。

    药香味?赵清婉忽而睁开眼,眨了眨略微模糊的视线,抬眸望向药香味的所在。

    那是从楚延琛的身上散发出的,很淡,只是她的嗅觉比较敏锐,且此时离楚延琛这般近,故而这么浅显的药香味便也显得突兀了。

    赵清婉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药香味。她皱眉看向楚延琛,尚未清醒的楚延琛面色较之昨日,明显地更加苍白,就连唇色都淡了不少。

    她贴近楚延琛的身子,这般动作,似乎是惊醒了楚延琛,可是楚延琛并未睁开眼,而是自然地伸手摸了下被子,确定赵清婉并未将被衾踢掉,随后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赵清婉的肩背,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好,乖,等天亮了咱们再喝。”

    赵清婉愣了一下,她覆在楚延琛心口处的手,感觉到掌心下略微紊乱的心跳,加上自楚延琛身上散发的那一股浅淡的药香味,不难猜出,昨夜里,楚延琛应当是身子不适喝了药的。

    她微微一皱眉,垂眸认真想了想,脑中忽而浮现了些许残破的片段。

    “阿薇我要阿薇”

    “不要,你骗我!你骗我的话,我、我就让你下不来床”

    “梨花白,我不要喝水,我要喝梨花白”

    随着脑中的片段浮现地越发清晰,赵清婉只觉得心头一股燥热升腾起来,羞臊和愧疚在心中来回翻涌,面颊不由得一点点晕红起来,连带着耳尖也是红扑扑一团。

    面颊上的火热,令她更加贴近楚延琛,最后干脆地将自己埋在楚延琛的怀里。

    楚延琛着实累极了,他素来睡眠较浅,往日里若是有些许的风吹草动,早就醒来了。今日会睡得如此昏昏沉沉,一则是因为昨夜里赵清婉着实是闹腾了许久,纵然后来睡了,却没一会儿就又闹了起来,他哄着人哄了一晚上,二则是夜里他身子不适,或许是先前赵清婉冲撞到了,故而肺腑间总是闷闷的钝痛,呼吸间也沉滞得很,后来重九熬了药,他服下后才稍有缓和。因着药里具有些许安眠作用,因此这时候人还未醒。

    不过在赵清婉凑近他的怀里时,他是有所感觉的,好一会儿,楚延琛勉强睁开眼,微微低头,便看到埋在他怀里的赵清婉满脸通红。他不由得拧了下眉头,身后摸了下赵清婉的额头,低声问道:“怎么了?皎皎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比较凉,总觉得掌心下的温度略高。

    听到楚延琛的问话,赵清婉抬头看去,对上楚延琛关心的双眸,她心中的愧疚越发浓郁,轻轻地摇摇头,小声道:“我昨夜是不是闹腾得太过了,闹得你不舒服了,是吗?你别骗我,我嗅到你身上的药味了。”

    楚延琛顿了下手,他面上带出一抹好看的笑,如实回答道:“倒也不算是你闹腾的,可能是这两日太累了,加上江南道的气候湿冷得厉害,寒气入体,因此肺腑间有些不适,服了药,休息两天便好。”

    赵清婉也不是一个蠢人,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楚延琛的安抚之意。他们这一路行来,舟车劳顿,也不见楚延琛说什么身体不适,虽然天气是冷了起来,但是她知道楚延琛素来是知晓轻重的,在保重身体上从不乱来,又怎么会寒气入体。若是说有,那定然也是昨夜里,她醉酒之后,将人闹出来的。

    “我以后,一定不喝了。”赵清婉闷闷地道了一句。

    听到赵清婉的话,楚延琛轻笑一声,他伸手拂过赵清婉散落在床上的乌黑的秀发,温声道:“小酌自是可以的,醉酒伤身。不过”

    话说到这里,楚延琛忽然停了一下,他低下头,凑近赵清婉的耳边,小声道:“不过,下次若是喝醉了,为夫可不希望再听到皎皎声声句句喊得都是明珠公主。”

    “嗯?”赵清婉愣了一下,对上楚延琛带着笑意的双眸,她的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楚延琛并未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坦然点头应道:“对啊。”

    赵清婉眨眨眼,反应过来出楚延琛这是承认了她刚刚说的‘吃醋’,她忽而轻笑一声,抱住楚延琛,道:“我那不是,打小都是和阿薇在一起的嘛。她爱吃爱喝,我也喜欢,所以我就习惯唤她的。”

    “我和阿薇,十来年的姐妹情谊,你这是醋什么嘛!”

    楚延琛面上的笑容未变,他轻叹一声,轻浅地道:“因为我在嫉妒。”

    赵清婉对上楚延琛的双眸,那双眼里透出一抹温柔和说不清的情愫,同透进屋子的曦光一般,亮堂,晃眼,令人目眩头晕,赵清婉一时间只觉得心头涌起阵阵的思绪浪潮,汹涌地几乎将她沉溺到底。

    她拽着楚延琛的衣襟,抿了抿唇,有些无所适从,赵清婉慌乱地别开眼,低低地道:“有什么好嫉妒的。往后,往后不都是你陪着我了。”

    “不说这个,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赵清婉手足无措地起身,她看着楚延琛依旧苍白的面容,皱了下眉头,担心地道,“先起来,待会儿我陪你去看看大夫。”

    “不用。”

    “不行,不看看,我不放心。”赵清婉强硬地反驳道。

    楚延琛见赵清婉如此坚持,倒是也不推脱,他自己的身子,其实很清楚,问题并不大,昨夜服了药以后,确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好生休养两天便会恢复如常。

    既然赵清婉不放心,便也随她去看看大夫便也是了,恰好,他也需要去见识见识这平州城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江南道一带的疫病情况。

    “好,都听你的。”楚延琛笑着起了榻。

    第98章 寻觅

    等到人用了早膳出来的时候,常旭见着气色不佳的楚延琛,以及那面有愧色的赵清婉,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扩大了些许。

    常旭走上前,眼底的调侃几乎都遮掩不住,看了一眼赵清婉,而后低声对赵清婉道:“师姐,昨夜里,某人喊着要让人下不来床。怎的,今日起得这般早?”

    赵清婉斜睨了一眼常旭,冷哼一声:“我不是还说要把某人的脑袋拧下来吗?你这脑袋也没被拧下来啊。”

    常旭讪笑一声,便就默默地往后挪了一步。他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清婉收拾一顿,虽然如今在场的人不多,可是这可关乎他的颜面问题。

    赵清婉也不与常旭多说,她看到楚延琛走了过来,便就迎了过去,亲昵而自然地伸手挽住楚延琛的手,轻声道:“我听闻这平州城里,有一户医师挺不错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巷子里。”

    楚延琛点点头,沉声应了一句:“好,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赵清婉笑着携着人往前走,踏出院门的时候,便能听到略微热闹的吆喝声。出了巷子,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走在这么一片忙碌却又祥和的大道上,令赵清婉的心情也亮堂了起来。她轻声对楚延琛道:“怀瑾,这儿离江南道已经很近了,应当也算是江南道了,可是并不见你先前所说的糟糕情况。”

    楚延琛面上的神情不变,他看向这平和的街巷上,那些小摊贩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愁绪显得异常突兀,赵清婉并未注意到这些。

    “皎皎,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楚延琛轻声说了一句。

    赵清婉转过头,她的双眸中透出一抹的惊诧,而后是浅浅的深思落在了心头。她的视线落在街巷上,在楚延琛的提点之下,这时候便察觉到了些许怪异之处。

    这一份的平和仿佛是浮在江河智商的浮萍,看着花团锦簇,实则一触即散。

    赵清婉心头微微一紧,将所见所想埋在心底,只是浅笑着随同楚延琛入了一条胡同。

    胡同较之外边的热闹街巷要清冷了不少,胡同内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药香味,不难闻。

    走过一小段路,便看到一道挂着医馆大字的铺子。

    “是那儿。”赵清婉伸手点了下前方,拉着楚延琛往前走。

    楚延琛看了一眼那略微萧条的医馆,些许想法在心头掠过。

    楚延琛慢条斯理地同赵清婉走至医馆,医馆内没什么人,坐在屋子里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和善,只是略显瘦削,眉宇间微微拧起,给人一种苦闷的感觉。

    在见到有人入了医馆,老者抬起头来,目光间透出一抹惊诧,而后便坐直身子,开口问道:“这位公子,请坐。”

    老者不过是须臾一眼,便能注意到一行人之间,身子有恙的人是楚延琛。他微微扬了扬手,示意楚延琛坐下。

    楚延琛挑了挑眉头,他随同赵清婉来医馆,并非是听闻这儿的大夫医术有多高明,只是想着来医馆了解一些情况。

    倒是想不到会真的遇上一名不错的大夫。

    “公子,请伸手,老朽替你把把脉。”老者语调低沉,但是出口的话语极其温和,可以看出他的性子应当也是平易近人的。

    楚延琛不发一言,伸手放置在桌上的药枕处。苍白的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老者伸出手指搭了上去,沉吟半晌,搭着的手指稍稍松开,便又抬头看向楚延琛,开口道:“烦请公子再换一只手。”

    听到老者的话,赵清婉不由得心中一跳,她本是见楚延琛尚能行动自如,虽然气色不佳,但是精神还可以,也是认同楚延琛所言的并无大碍,执意带着楚延琛来看大夫,是为了以防万一。

    只是此时此刻,见着老者如此严肃的神情,以及这漫长的诊脉,赵清婉本还平静的心绪登时就乱了起来。

    楚延琛察觉到赵清婉的不安,他伸手轻轻拍了下赵清婉的肩,无声地安抚着人。

    老者一边诊脉,一边低声道:“这位夫人不必担心,虽然公子的身子是有些欠缺,不过平日里精养得还不错,现下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一会儿,老者才松开手,他的双眸看向楚延琛,沉声道:“肺腑间凝滞了些许寒气,又受了撞击,这两日应当都有些咳嗽和闷疼,我开两幅药,公子先喝两日,这两日注意保暖,以免气血不顺。公子的身子本就是有所不足,想来平日里便有吃的药,老朽开的药,是散瘀驱寒的,药性温和,不会同公子所服的药有所冲突,公子不必担心。”

    老大夫的话语落下,赵清婉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抹愧疚,这撞击,想来是昨夜里她闹腾的。

    老者的字写得极好,苍劲有力,他写完方子放下笔的时候,忽然间顿了一下,看着这一副方子,皱了皱眉头,道:“老朽这儿缺了一些药,公子的药方”

    听到老者的话,赵清婉开口问道:“那可有其他的药房,可以抓药?”

    那名老者迟疑许久,赵清婉疑惑地看着老者,只以为老者是担心诊费,她便又道:“大夫尽管放心,诊费,我们是不会少了你的。”

    老者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道:“不是诊费的问题,这药,如今在平州城里,是买不着的。”

    他将药方放下,又铺了一张纸下来,斟酌着下了笔,解释道:“官府先前来募集药材,平州城里的青蓝花都被带走了。公子的药方,老朽改一改,换一副,虽然药效不比之前那一副,但是也是够用的,便是要公子多服一天药。”

    老者的视线扫了一眼楚延琛一行人,而后意有所指地暗示道:“这儿现下是今非昔比,公子若是无事,还是尽快离开这一带的好。”

    赵清婉微微一愣,她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注意到老者枯瘦的面颊上带着一丝挥散不去的愁绪,出口的这句话倒是听不出丝毫的恶意,反而更像是一份诚意满满的忠告。

    楚延琛想了想,他开口问了一句:“大夫,我们来此,发现平州城里似乎很是安静。”

    听到楚延琛的话,老者摇摇头,没有接上楚延琛的话头,而是叹息一声道:“公子,你的身子骨本就较常人要弱上一些,这儿天气日渐湿冷,且病气肆意,公子还是尽早离开得好。”

    “却不知道此言何意?”常旭听到老者这饱含驱逐之意的话语,他皱了一下眉头,上前一步,开口询问。

    可是此时老者却不再言语,他站起身,拿着方子,走到身后的药柜处,依着方子开始捡药,他的动作很娴熟,将药材打包好,随后放置在楚延琛的面前,低声道:“公子,记得少思少虑,多多静养。药,你拿回去后,三碗水煎熬成一碗,一日服用两次。”

    “一共十九文。”老者将药推了过去,笑着道了一句。

    常旭上前一步,似乎还想再问一些什么,只是楚延琛站了起来,他伸手拦住常旭,随后微笑着道:“好的,多谢大夫了。”

    重九付了药钱,拎着药包,跟着楚延琛等人一起离开。只是在一行人离开医馆前,老者又叮嘱了一句:“公子,江南道的冬天冷得很快,公子待在这儿并不妥当,湿冷的寒气,容易诱发公子的痼疾,公子还是及早离开得好。”

    “好,多谢提醒。”楚延琛点点头,并未反驳,温声回了一句,便带着人离开。

    走出医馆后,赵清婉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一座依旧飘荡着浅浅药香味的医馆,她将视线落在楚延琛的身上,小声道:“那一座医馆,原本应当是有其他人在的。”

    楚延琛听着赵清婉的话,他轻声回道:“是,城里的医馆基本都关了门,便是因为其他医馆的大夫都被带走了。而这一家还能留着,因是被带走的人是这一位大夫的儿子,父亲老迈,入了疫城,怕是熬不了多久,而这名老大夫在平州城行医多年,大抵是州府令心软了,也就留了这一位老大夫下来。”

    这些消息,是重九在刚刚楚延琛看诊的短短一段时间内,打探来的。

    听着楚延琛的话,赵清婉不由得沉默下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说疫城?也就是说他们封了城,抓走了江南道一带的大夫,那么疫城到底是在哪里?”

    “他们带走大夫,是为了去给那些病人治病吗?”

    楚延琛转过头,看向赵清婉,他面上的神情略微冷肃,眼中的漠然一闪而逝,伸手牵起赵清婉的手,温声道:“应该是的,不过具体的情况,需要咱们去看看了。”

    “看看?”赵清婉忽而间皱起眉头,她握着楚延琛的手,可以感觉到掌心间的些微凉意,“不行,刚刚大夫才说的,这儿并不适合你养病,更何况,是去疫城。”

    “你且回去,这事儿我来处理。”赵清婉一脸严肃地对着楚延琛道。

    楚延琛笑了一声,他站在阳光下,暖和的气息蔓延在身边,他摇了摇头,道:“既然到了这儿,总要把事儿都处理了才能回去。”

    “更何况,要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楚延琛的目光落在街角一处,那儿站着两个人,在阳光下,看不清人的模样,但是可以看到大约是一名略显干瘦的老者以及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

    闵埕站在街角处,定定地看着楚延琛一行人,他的目光森冷阴寒,纵然是这般温暖的阳光也无法融化他眸中的坚冰,注意到楚延琛的视线时,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然而这一抹笑非但没有给他增添丝毫的和气,反而更让人不寒而栗了。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闵埕低低地道了一句。

    老李收回目光,他同闵埕所看的不一样,目光所投注的是楚延琛身边的赵清婉,眼中带着些许暖意,但很快便就敛去。

    听到闵埕的话,他脸上的神情一冷,随后低声道:“大人,那是”

    “楚延琛。”闵埕咧嘴一笑,露出一抹森冷而嗜血的笑容,他转过头来,对上老李的双眼,“我想取的便是他的性命。”

    同江南道的湿冷不同,京城里这时候正是一片干燥,干燥间夹杂着一丝丝秋日的冷意,缓慢迈入冬日。

    “陛下,公主殿下与驸马一行人早就到了江南道,不过尚未入主城。”高公公躬身一礼,站在宁惠帝的身边,低声回禀道。

    宁惠帝面上满是疲惫,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看着手中的折子,随后举起手边的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沉沉地道:“程言应该到了吧。”

    “是,程大人已经到了江南道,早一步入了南州城。”高公公将一份最新送来的折子递了上去,接着道,“杨大人也已经到了。”

    宁惠帝随手接过这一份折子,他翻开折子,状似随意地看了两眼,而后就将折子丢在一旁的桌子上,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让人保护好公主。”

    “是。”

    “陛下,裕亲王求见。”殿外忽而有人进殿通禀。

    宁惠帝眉眼一肃,抬了抬手,道,“让他进来。”

    “是。”

    裕亲王恭谨地从殿外走了进来,而后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道:“臣弟见过皇兄。”

    宁惠帝摆了摆手,示意裕亲王坐至一旁,开口道:“皇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裕亲王急忙将手中的一份折子递了上去,面上虽然带着一层忧虑,可是眼中却又浮起了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皇兄,局已经布得差不多了。西境那儿,行商带着东西过了境,不过发作起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而南境的话,南蛮那儿似乎有了些许察觉,警惕了不少。死人,他们大多是一把火给烧了。”裕亲王说到这儿,眉头微微皱起。

    宁惠帝接过裕亲王递上来的折子,他打开折子,细细看来一会儿,随后想了想,道:“无妨,到了现在,纵然是有所察觉,也是来不及了。”

    他将折子合上,皱眉道:“闵埕欲与齐家合作?”

    裕亲王坐回位置,而后就宁惠帝的话,沉吟片刻,才缓声开口道:“如今得到的消息,是这般。闵埕或许是想要与齐家联手,戴罪立功,毕竟先前的恩科舞弊案里,他逾矩了。如今,江南道的事,也出了纰漏,他一个人,怕是要误事。”

    宁惠帝想了一想,他的手指在桌上慢慢地敲着,而后沉声道:“闵埕无妨,高进,给杨熙递个消息,任闵埕随意行事,其他人就按兵不动。”

    “正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皎皎他们身上,程言行事也便宜些。”说到这里,宁惠帝面上的神情变得异常阴郁,他冷哼一声,道,“赈灾的钱粮,也敢动,朕确实是太放纵他们了。”

    有些东西,他愿意给,他们才能拿,而不是自作主张地动手。

    宁惠帝派出的两支队伍,一支是明面上行陆路的队伍,另一支则是走水路的世家子以及公主殿下一行人。所有人都以为明面上走陆路的队伍不过是为了掩饰走水路的队伍的幌子,最终查案子的人以及要对江南道一带进行清算的应当是走水路的那一支队伍。

    故而如今楚延琛他们的队伍暴露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扯在了楚延琛一行人的身上,而随后到达的程言等人便不放在某些人的眼里了。这般情况正是宁惠帝想要的,在众人放松之际,程言等人能够更好地深入探查。

    “北境那一头,皇弟,怕是要委屈一下勤允了。”宁惠帝看向裕亲王,轻声道了一句。

    裕亲王急忙起身,躬身一礼,道:“皇室子弟,本就该为国效力,谈不上什么委屈。”

    宁惠帝从上首走下来,他走到裕亲王的身边,伸手拍了一下裕亲王的肩膀,低声道:“都是为人父母的,朕懂得,只是时间不多了,一眨眼,咱们都老了,若是此次无法将计划施行下去,朕怕秉德往后守不住这一份江山。”

    裕亲王听到这一句话,心头一惊,他急忙拱手一礼,道:“皇兄多虑了,皇兄如今正值春秋鼎盛,还能好好教导太子。太子殿下毕竟年轻,再好好磨练几年,定然能成为一代雄才伟略的明君。”

    宁惠帝轻笑一声,他拉着裕亲王一同坐下,长叹一声道:“秉德是什么性子,朕很了解。雄才伟略是不可能的,守成之君倒是可以。”

    “而且,秉德的身子不好,朕着实是担心。”宁惠帝的面上带出一抹浅浅的忧愁,眉心直跳,他伸手揉了下额角,低低道,“皇弟,若不是怕群臣反对,朕”

    “其实更中意皎皎。”他的声音很轻微,宁惠帝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飘过一抹茫然。

    裕亲王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他是知道宁惠帝在这些子女中,对于福慧公主最为偏爱,可是却怎么都想不到皇兄竟然是动了这个心思,他虽然心中诧异,但是却并未有丝毫的反对以及不妥感觉。只是想到如今赵清婉已然成婚,而且嫁的人还是六大世家之首的楚家,那么

    “驸马着实是太过优秀了。”裕亲王想到楚延琛曾经说的那三道国策,似是而非地道了这么一句。

    宁惠帝出神地看着大殿中摇曳的烛火,他面上的神色透出一抹古怪,随后笑了笑,道:“是啊,可是若是不够优秀,又如何能够配得上皎皎,但太过优秀,实在是令人心存不安。”

    “楚家谢家”宁惠帝喃喃自语,话语在殿中含糊地飘荡,“都说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

    “这话,朕不认。”

    宁惠帝面上的惆怅陡然敛去,剩下的是坚定和冷硬。

    裕亲王轻叹一声,他对于宁惠帝心中所想,自然是了解的,他们是亲兄弟,难得的感情还不错。皇室本就是血脉凋零,自先帝一脉下来,最后存活着的也不过是他和宁惠帝两人。

    而他们两人的子女也不多。自然对每一个子女都是精心呵护的,纵然是不能成才,但是也不曾苛刻。

    “皇兄,谢家心思太过浮动了。”裕亲王低头想了一下,终究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听着裕亲王的话,宁惠帝朗声一笑,他伸手拍了下裕亲王的肩膀,而后道:“朕还以为这话,你会堵在肚子里,怎么都不会同朕说的。”

    他转头看着裕亲王,双眸中满是认真的神色,一字一句地嘱咐道:“皇弟,朕只有你一个手足兄弟,朕知道,你素来谨慎,近来,京城里闹出不少风言风语,你的顾虑,朕都知道。只是朕要告诉你,朕的心中,从来都未曾想过狡兔死走狗烹。你一直都是朕最为器重的皇弟。”

    宁惠帝仿佛是想要同裕亲王开诚布公,他的视线并未转开,而是同裕亲王的视线对上,接着道:“先前,朕将云薇远嫁和亲,是朕对不住你,你心中有怨,朕都能理解。如今便又要让勤允冒险,朕”

    宁惠帝的眼眸微微发红,他垂下眼,长叹息道:“是朕对不住你。”

    听着宁惠帝这番肺腑之言,裕亲王苦笑一声,他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若不然,先前也不会同意将赵云薇远嫁,这些年,他也是身处高位,一些隐秘的讯息,其他人不懂,他却是多少都知道一些,宁惠帝的处境可以说是步步维艰,他明白,也能够体谅,故而才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宁惠帝身边。

    不是没有埋怨过,毕竟赵云薇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他的子女不多,唯有一儿一女。赵云薇是小女儿,是他和王妃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便这么三言两语远嫁去了戎朝,他如何不心酸怨念?

    “皇兄,臣弟”裕亲王的声音略微哽咽,他轻声道,“怪不到皇兄,他们身为皇室子弟,这是他们的责任。”

    “皇兄不也是将最为宠爱的公主作为诱饵送了出去?”裕亲王伸手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泪花。

    宁惠帝沉默许久,是的,这一次的江南道之行,本就是一场戏,是宁惠帝亲手布置的,所有的棋子都是他精心挑选后摆上去的。而如今,棋子入局,这棋局便要正式开启了。

    是输是赢,端看博弈者的棋力,是生是死,便是棋子的运气了。

    第99章 疑虑重重

    宁惠帝同裕亲王的这一番肺腑交谈,他人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而宁惠帝的打算,更是无人察觉。

    在江南道的各方势力,都以为自己是那棋盘上的执棋人,却不知自己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微末棋子。

    楚延琛带着赵清婉往院子里走,他本是想要陪同赵清婉四处转转,然而赵清婉却是并未有任何的兴致,她满心都是刚刚那一名老大夫所说的话,以及在这平和的城中所感受的些许不对劲。

    故而在楚延琛询问她想去哪里转转的时候,她便摇了摇头,拉着楚延琛回去静养休息。

    楚延琛见赵清婉这般态度,他也不会拂了赵清婉的好意,便依着赵清婉的意思往回走,不过心思也是略微沉重,尤其是先前偶尔间在街角见到的一闪而逝的身影,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人看起来似乎是江南道都督闵埕。只是他身边的那一人是谁,一时间倒是猜不透。

    楚延琛眉头微拧,心中疑虑重重,闵埕居然会在这时候到平州城,莫不是谢嘉安那一头出了什么情况?满腹心事的他随同赵清婉回了院子,紧接着赵清婉便硬是押着人上床躺着歇息,而后又出去嘱咐妙锦熬药。

    “重九,你去查查看,齐宇飞那一头的人是不是都送回去了?”楚延琛在赵清婉出了屋子后,便对着重九打了个手势,轻声吩咐了一句。

    而赵清婉出了屋子,带着妙锦去了小厨房,小心叮嘱着妙锦依着老大夫的嘱托熬药,只是她才同妙锦入了小厨房,便见妙锦将一只小拇指般大小的蜜蜡递了上来。

    “殿下,刚刚在路上时,买饴糖的时候,那名小摊贩将这东西递了过来,奴婢看到他出了令牌,故而才接了下来。”妙锦面上的神情稍显紧张,手心中满是濡湿的冷汗。先前在路摊上接到这么一枚蜜蜡的时候,吓得她险些惊喊出声,还好那时候旁人并未注意到她,若不然,她那古怪而糟糕的脸色怕是当即要漏了陷了。

    赵清婉面色一冷,她接过妙锦递过来的蜜蜡,想了想,一边问着一般用了巧劲将蜜蜡捏开:“是谁的令牌?”

    “是陛下的。”妙锦小声回道。

    赵清婉清理了一下捏开的粉末,看到蜜蜡中包裹着的小小的纸条,她小心地将之展开,看到那上边写着的一行黑字,眉头微微一拧,而后将那张纸条扔到了药炉中,摇曳的火苗将纸条燃起,依稀间还可以看到南城两个字。

    等到纸条都燃尽了,赵清婉整理了一下心绪,笑着看向妙锦,注意到妙锦脸上的惴惴不安,她伸手轻拍了下妙锦的脑袋,开口道:“没事,你做得很好。好了,其他的事你不用想,先去把驸马的药熬上。”

    “是。”妙锦乖巧地应道。

    看着妙锦起药壶的背影,赵清婉的心头沉甸甸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如今时候尚早,她心中盘算着,该让楚延琛好生歇一天,然后再想法子将人劝回去,或者就留在平州城。她需要去南城一趟,可是楚延琛不该去。

    南城虽然不是疫城,可是离疫城也不算远,只怕是不太平安。然而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赵清婉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心中不断思忖着该如何将楚延琛劝住。

    带着这种情绪,等她走回厢房的时候,便见楚延琛并未躺着歇息,而是坐在桌边,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她疾步走了过去,开口道:“不是说让你去睡一会儿吗?昨夜里你定是整宿未睡,如今应当是去好生歇息一会儿。”

    听得出赵清婉口中的担忧,楚延琛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他拉着赵清婉的手,而后并不在意地将手中已经拆开的一封信放置在一旁,让赵清婉坐下来,而后温声道:“皎皎,你放心,若是不舒服,我定会好生歇息的。我可不是小孩子。”

    赵清婉到口的念叨,在对上楚延琛那柔和的视线时,便就都咽了下去,同楚延琛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她便发现了,一旦楚延琛对着她温温和和的说话时,她便无法拒绝楚延琛提出的要求,责难的话语那是半句都出不了口。

    比如前些日子,明知道楚延琛当初是在蒙骗她,满腹的心酸和埋怨,在楚延琛那声声句句的‘我错了’之中,便就是烟消云散了。虽说心中还是有些不舒坦,然而一日复一日地由眼前这人哄着,那心头的微弱难受与疏离,也就一点点地磨灭了。

    “是,你不是小孩子,只是你这脆皮般的身子骨,可是连小孩子都比不上呢。”赵清婉娇声嘀咕着。

    她的眼神飘过那桌上的书信,并未多看,不过是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吗?看着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楚延琛并不在意那桌上摊放着的书信,在听得赵清婉的询问时,他随手将信纸推送过去,解释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南城出现了小股流民。而离南城不远的宛州城也出现了疫病,情况怕是不大妥。”

    听到楚延琛的解释,赵清婉心头一惊,她本也是要前去南城的,本是以为南城的情况应当还好,只是现下看来,怕是有了变故。

    “这事儿”赵清婉斟酌了一下,而后她抬眸看向楚延琛,双眸的神色很是认真,“你在平州这儿等着,我带人去南城。”

    楚延琛的双眼对上赵清婉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满是忧虑,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漂亮的弧度,他低声道:“皎皎,这事儿,你一个人去是不行的。”

    “谁说”赵清婉不满地正要反驳,只是话未出口,便让楚延琛截断了。

    “皎皎,你应当知道,这一次,我们来江南道是来查贪腐案的。”楚延琛的眸光清淡,他的话语也是清冷的,不过话语里带着的威严却是不同一般,“我是大理石少卿,也是陛下此次封下的钦差大臣。南城应当是这次案子的关键,我怎么能不去?”

    南城便是江南道的主城,诸多势力盘根错节,赵清婉纵然是贵为公主,然而却也无权插手府衙之事。

    他这话说的简单,但是这话语里的意思却很明白,赵清婉是身份尊贵,但是却没有权利彻查官府之事。故而这一趟南城,他必须前去。

    赵清婉听着这话,她张了张口,却是无言以对,确实,她是作为皇室公主来江南道的,可以旁听案件审讯,却无权提讯。

    楚延琛见着赵清婉一脸的郁郁不欢,他轻笑一声,道:“好了,等会儿服了药,咱们雇车前行,应当也就一两日就能到。具体的情况,到时再说。”

    “哦。”赵清婉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小声地嘟嚷着,“出行在外,日后我必定不会再贪杯了。”

    楚延琛同赵清婉的动作很快,服了药以后果真是就雇了车离开平州城。而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这消息便隐秘地传了开来。

    紧随其后,隐有些许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州城。

    南城同平州城不大一样,要更加得恢弘热闹,若是不看那偌大的路牌,赵清婉有一瞬间都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热闹的京城。他们入城的时候很低调,但是架不住盯着的人太多,故而他们的马车才入了城门口,那消息便已经是漫天飞了。

    楚延琛一行人并未直接入南城州府,而是随意地找了一间客栈暂且歇下。

    “怀瑾,你且在屋子里眯一会儿,我同妙锦出去给你抓个药,顺便转悠一下,看看这城内的情况。”赵清婉抬头看向楚延琛,注意到楚延琛因着这两日的舟车劳顿,而愈显苍白的面色,担忧地道。

    抓药这等小事,赵清婉大可不必亲自带人前去,然而她一则想要探看一下南城内的情况,二则正是先前收到的那一枚蜜蜡,她需要去见见蜜蜡的主人,故而才打算出去转转。

    楚延琛没有阻止赵清婉,甚至在常旭想要陪同赵清婉出去的时候,他开口截下:“好,路上注意安全,我们就在客栈里等你。”

    等到赵清婉出了客栈,常旭奇怪地看了一眼楚延琛,低声道:“南城可不比平州城,这般让殿下独自行动,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楚延琛摇摇头,他看了一眼常旭,随后道:“正是因为是在南城,殿下随意行动倒是没什么问题,不必平州城,这儿的势力,可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皎皎反而更安全。”

    常旭听到楚延琛的话,他不是一个蠢人,心思一转,便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确实,南城的人,消息灵通得很,对于赵清婉的身份早就知晓了,人一入城,这家家户户怕是都知道了。自然不会冒犯了人。

    常旭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些日子,生怕有人对着两位祖宗不利,他的神经可谓是紧绷着,就连夜间歇息,那都是半睁着眼,就怕有不开眼的人来伤着两人。现下心中的思绪想明白了以后,松了一口气,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放子桌上,疲惫地道:“既然这般,那我先去歇一歇。”

    楚延琛点点头,他也知道常旭这段日子确实是费心费力的,看着那眼下的两眸青黛,便晓得这人压根就没好生歇过一觉,他摆摆手,道:“你放心,都到了这儿了,谁也不会那么傻地直接出手杀人。那太粗暴,也太不明智了。”

    常旭站起身,打了个呵欠,点点头,含糊着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莫要掉以轻心,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失了心智。”

    “好,我明白。”楚延琛目送常旭一身疲惫地离开厢房。

    他双眸中的神色略微沉凝,屋子里一时间便安静了下来,不过一会儿,便见重九脚步轻巧地踏入厢房,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公子,都安排好了,人已经等着了。”

    楚延琛点点头,他站起来,对重九交代道:“在门口守着。”

    “是。”

    随后,便见楚延琛从厢房走了出去,径直进入对门的一间屋子,而后又从对门的屋子的里间里一扇门转了出去,而这门出去之后便直接通到了一道悠长而略显昏暗的通道。

    走过略长的甬道,便能看到一阵亮光。

    楚延琛朝着亮光走了过去,亮光处是一片开阔的屋子,此时,这间尚算宽敞的屋子里则是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的两名男子。

    中年男子似乎身子不是很好,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一抹病怏怏。而那稍显年轻的青年男子倒是康健,气宇轩昂。两人眉目间有些许肖似,应当是一对父子。

    这一对父子见到楚延琛,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激动,他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道:“蔚州支脉楚盛维见过大公子,大公子安好。”

    而那青年倒不若中年男子那般激动,他的眼中藏着一丝好奇,但是却也是恭敬地上前行了一礼,开口道:“见过大公子,大公子安好。”

    楚延琛上前一步,他扶了一把中年男子,又示意青年不必多礼,便对着楚盛维道:“叔父不必多礼,这些年,辛苦叔父了。”

    楚盛维听着楚延琛这一声称呼,他眼眸微微发红,情绪激动之下,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身旁跟着的林延和,迅速上前来,轻轻地拍了拍楚盛维的后背,让人的气息平顺下来。

    好一会儿,楚盛维才止住了咳嗽,楚延琛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推送至楚盛维的面前。

    “咳咳、咳,多谢大公子。”楚盛维哑着嗓子回了一句。

    楚延琛看着楚盛维这一般模样,他轻声开口道:“叔父身子不适,可有看过大夫了?”

    楚盛维喝了一口水,摆摆手,哑然道:“当不得大公子这一声叔父。看过了,都是老毛病,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复又看了一眼楚延琛,自然是注意到楚延琛那不甚多好的气色,他拧了下眉头,开口问道:“大公子,您这气色看着不是很好,可是有什么不妥?要不,我让人安排大夫来。”

    楚延琛笑了一下,他摇摇头,随口应道:“如何担不得?来之前,父亲还特地交代了,叔父永远都是楚家人,都是怀瑾的叔父。叔父不必安排大夫,我这只是舟车劳顿,没什么大碍。对了,不知这位林兄是”

    楚盛维看了眼沉默寡言的林延和,他伸手拍了下人的肩膀,而后对楚延琛郑重解释道:“这位,是我儿子。维续,这位便是咱们的大公子,是咱们楚家的下一任族长。”

    听到楚盛维的话,林延和起身对着楚延琛复又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地道:“维续见过大公子。”

    楚延琛认真地审视了一眼林延和,而后沉声道:“维续看着比我年长,那我便喊一声维续兄了。”

    楚盛维听着楚延琛的话,知道这是认同了他们分离出来,落在江南道一带的蔚州支脉的下一代人。他欣慰地露出一抹笑,而后便迅速收敛心神,从袖中取出一叠小册子,递送过去。

    “公子,这是我们收集的消息,通通都整理在这上边了。南城的情况有些微妙。”楚盛维停顿了一下,而后想了想,才开口说道。

    楚延琛伸手将推送到面前的小册子拿起来,一页页地翻看着,里边的信息整理得确实详尽透彻,他指着其中的一条,轻声道了一句:“江南道的疫病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出现了?”

    “是。”楚盛维点点头,对着楚延琛肯定地回道。

    “也就是说那时候,陛下要么是已经知晓了,要么是江南道的州府令们统统一起瞒着了?”

    楚盛维摇了摇头,道:“州府令们统统一起瞒着,这做不到。不说有没有胆子将这么重要的事瞒下,便是这么多的州府令,怎么做到全都不吱声?”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林延和补充了一句:“据我所知,至少康州城的州府令在疫病刚开始时便发了急令,送了消息回京城了。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楚延琛眸光略微沉沉,他想着若是陛下两个月前便已经知道这江南道一带灾后出了疫病,怎的在朝野中未曾透过一丝风声?若不是这一次的恩科舞弊案,若不是那些以死述冤情的学子们,这事儿怕是还得瞒一阵。

    他记得那时候,他同李青云谈过,但是李青云也是着重说的是赈灾钱粮贪污导致不少灾民受累,冷饿而死的人数不胜数,最后逼到了绝境才出了流民/暴/乱,对于疫病,虽有提出,但是并未多说。

    应当不是李青云想要隐瞒,只是那疫病的消息是被人刻意压了下来,故而知道其严重的情况的人并不多。

    “那时候,已经有不少大夫被召集?”楚延琛注意到册子上写的希州城半数大夫被州府令急召而走。

    林延和听着楚延琛的发问,他认真回想了一下,而后道:“是的,不过当时由于水灾严重,加上江南道自水灾以来,气候便陡然转冷,官府说是替染了风寒的灾民进行集中医治,因此也没人多想。其实当时不止是希州的大夫被召走了大半,各大州府都是如此。”

    “想来当时便已经发现了疫病,州府这才召集医师们进行研治。”

    楚延琛的眉头紧紧拧起,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思,久久不曾开口。楚盛维看着楚延琛这般模样,便知道楚延琛定然是从这一份材料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细细琢磨了一下,开口道:“大公子,可是还有什么疑惑?您可以说出来。”

    楚延琛摩挲着册子上的白纸黑字,而后轻轻地点了点某一页,道:“若是说怕引起恐慌,因而在初期便瞒着百姓,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陛下那儿定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而且”

    他低着头,翻过小册子,目光落在后边那一页上,轻轻地道:“我记得谢相爷便是在那时候,紧急将在江南道附近游历的谢嘉安召了回去。闵埕便也是这时候派人,恰逢其会地与谢嘉安相遇,又同谢嘉安回了京城。”

    “我当时便是在想,江南道的都督,若是没有陛下的旨意,又怎么敢私自派人回京城?要知道那可是陛下的眼皮底下呢。”

    楚盛维听到楚延琛这句话,他的脑中迅速运转起来,忽而间一道灵光闪过,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楚延琛,他的眼眸中透出一抹莫名的恐慌与震撼,微微动了动唇,略微颤抖着声音道:“大公子,你、你的意思是,这事儿陛下早就知道了,甚至是陛下让人压着消息的?”

    听到楚盛维的话,坐在一旁的林延和心神一震,本是给楚盛维倒水的手一抖,那水便洒在桌面上,只是刚刚楚盛维说出的话太过震撼,令他无暇顾及手边打湿了桌面的水渍,而是睁大双眸,颤着声音道:“怎么可能?父亲,你、你是说江南道的事儿,陛下都知道,可是陛下却压着消息?这、这、这怎么可能?咱们这儿死了多少人啊!陛下怎么忍心?他就不怕揭竿而起”

    林延和的话刚落下,便听得楚延琛一脸镇静地看向他们,随后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儿,都只是揣测,什么都说不准。”

    “或许陛下知道,也或许有人瞒下了。”楚延琛的眸中一片漠然,他虽是这般说着,可是从他淡漠的面容上可以感觉得到,他心中已然有了推断。

    宁惠帝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他偏偏却将江南道的一切消息都压着,直到那恩科舞弊案暴露出来,这才扯出了江南道的贪腐案,他甚至怀疑,若不是这贪腐案爆出,宁惠帝可能还会继续隐瞒一段时间。可是这般做法,对他来说到底是有何好处呢?

    无利不起早,若不是有更大的利益存在,宁惠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第100章 盘丝剥茧

    楚延琛沉思片刻,他并未再发言,心中的思虑越发浓重,纷乱的诸多想法都压在了心头,低头将手中的册子一页一页往下翻,看着那上边的字字句句,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些许信息,可是在楚延琛的眼里,却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阴谋。

    他抿了抿唇,想了一会儿,才轻声继续问道:“齐家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楚盛维想了想,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来,对楚延琛道:“要说齐家的异动,那不如说是整个江南道都有所异动。”

    “公子可能并不明白齐家在江南道一带的地位。不同于京城里的世家们的高高在上,齐家可以说是深入民心。在江南道一带,齐家建了不少的慈济院、抚幼院以及纺织厂,对妇孺以及孤寡老者多有照顾,往年的逢年过节,齐家还会有对孤苦伶仃的乞讨者布施米粮衣物,故而,在民间的声誉是极好的。”

    楚盛维顿了一下话语,而后接着道:“这一次的灾情出现后,也是齐家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对受难的灾民进行救济,甚至在后来流民/暴/乱发生之后,周边的齐家产业却也是奇异地未受什么损害。”

    “若是公子对齐家有什么想法,我劝公子最好不要正面对上,毕竟如今的齐家可以说是民心所向。”

    楚延琛听到这里,他的眼神略微一暗,随后将手中的册子收了起来,放置在一旁的桌上,轻笑一声道:“民心所向?呵,齐家此举,莫不是要与陛下争民心?”

    此言一出,屋子里遂又是一片安静。这一句诛心之言,令楚盛维面色微变,不过仔细想想,却也觉得齐家此举确实不妥,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民心自然是陛下的民心,而如今远离京城的江南道一带,却是敬齐家,却不一定敬陛下了。

    “齐家同江南道一带的州府令们关系如何?”

    “齐家是世家,更有盛名在外,州府令们同他们多少都沾点关系,”楚盛维缓声一笑,他自然地道,“也不止是齐家,其他的势力也是一样的,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齐家这般的庞然大物。”

    “那江南道的都督闵埕呢?”楚延琛状若随意地提了一句。

    楚盛维低低咳嗽了一声,他低头皱眉思索,似乎是在斟酌言语,此时,身旁的林延和眉心一跳,倒是率先开口低声道:“闵埕同齐家,先前交情应当还不错。不过,后来,两者似乎是闹翻了。”

    楚延琛听着这话,他的眉头略微一挑:“闹翻了?这是何时的事?”

    “应当是疫病出现后,当时各州府的情况都不大好,但是尚未到达绝境,”林延和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那时候,应当是各州府开始大力募集大夫和药材的时候,就在大夫们被带走的那一天,闵埕去了齐家,至于是齐老太爷的邀请还是闵埕自己去的,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也是那一天傍晚,闵埕离开齐府的时候,是一脸遮掩不住的怒意。”

    “自那之后,闵埕同齐家的关系便淡了。再后来没有多久,就出了流民/暴/乱的事了。”

    楚延琛想了想,他将林延和所说的这些消息放在心中琢磨,突然又抬头补问了一句:“是不是,也是那时候疫病开始全面扩散了?”

    林延和闻言,看向自己的父亲楚盛维,两人相对一眼,经过楚延琛这么一提点,他们便敏锐地发现,疫病的全面扩散,似乎便是从那之后开始的。这么一想,他们两人不由得后背发凉,楚盛维哆嗦了一下,问道:“公子,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的水患是天灾,而之后的疫病肆意,是人祸?”

    楚延琛没有回答这一句问话,只是不回答,有时便是一种答案。

    “叔父,南蛮之人入江南道的事,我刚刚看消息的时候,似乎并未提及这一块。”

    楚盛维听到楚延琛的这一句问话,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声道:“南蛮之人入城,这事儿呢,时候闹腾过,不过后来灾情严重,加上疫病的事,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再后来,发生了流民/暴/乱,就更没人有心思去关注南蛮人的事了。”

    “南蛮的事,不是我们不去打探消息,而是打探不到。”楚盛维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按理来说,咱们也算是江南道一带小有势力的人,可是这些消息却奇异地摸不到多少,就像是,有人刻意地将这些消息抹去。我想,要不是如今这灾情和疫病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怕是那所谓的贪腐案根本不会被人知晓。”

    “无法控制?”楚延琛拧着眉头,他回顾着这一路上略显平稳的情况,心头的疑窦丛生,“如今看来,这灾情和疫病似乎倒还没到叔父所说的无法控制。”

    楚盛维摇摇头,他轻声吐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确实是已经无法控制了。公子一路行来,看到的平静不过是各州府勉强营造出来的,因为陛下重新派出了一队钦差了。”

    他的视线对上楚延琛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上一次派来赈灾的钦差大臣,如今就在疫城中。”

    “而疫城,若是再控制不住,那便是要再来一次焚城了。”楚盛维说道这里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说来,这一次的贪腐案也挺蹊跷的,江南道一带本就是富庶之地,在这儿的各大家族的人也都不是什么鼠目寸光之辈,而各州府令更是明白事情轻重的人,纵然是贪钱,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将赈灾的钱粮克扣掉。”

    “可是,偏偏赈灾的钱粮不见了。之后的事,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岩州城。”楚延琛低声喃喃着。岩州城便是如今的疫城,刚刚的册子里写着如今的泰半大夫都被召集在岩州城,若是焚城,那便说明情况异常糟糕了。

    他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发问,而是开口问到一个人:“叔父,那莫寞小道长同楚家是何渊源?”

    楚盛维听到楚延琛这么个问题,他没有丝毫惊诧,似乎早就预料到楚延琛会询问,故而笑着解释道:“莫寞小道长,若是论起来,应当也能算是你的表弟。”

    楚延琛的眼中闪过一抹惊疑之色。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是未曾想到的。

    “他的母亲,是当初蔚州支脉的三房的嫡次女。那一年,族长让我们南下,蔚州支脉里,不论男女,各方都出了一人,三房出的便是这嫡次女,若是论起辈分,你倒是可以喊她一声姑姑。”

    楚延琛微微一皱眉,他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在南城这儿,却未曾听闻有这么一位姑姑在?”

    他早早就拿到了落地在南城的族人的信息,可是从取得的资料上却并未显示有这么一位姑姑的存在。

    听到这一句话,楚盛维面上闪过一抹难堪,随后将一些隐秘之事絮絮而来:“这事儿就要从到了南城的第四年说起了,三房的嫡次女楚咏禾,是一个机敏而又漂亮的姑娘,若是未到南城来,在蔚州,那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但是到了南城啊,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我们又是入赘了林家,她这么一个姑娘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容易。”

    “后来啊,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林家有些子弟是看中了人,我们也想看过了人,觉得还不错。咏禾也没意见。本来这事儿也就是这般顺当的,可是后来,咏禾外出却是出了意外”楚盛维眼底带着一丝怒意,他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咏禾失踪了,我们当时是四处派人搜寻,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人,我们没找到,是月余后,她自己回来了。”

    “当时,我们便想着,人平安回来就好,然而,不过是个把月,我们就发现了不对,那孩子竟然是有了身孕。”楚盛维痛心疾首地道,“无论我们怎么询问,她都不肯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别说那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们是想着悄无声息地让咏禾将孩子打了,便当没这一回事了。然而,她不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事儿便就瞒不住了。未婚先孕,纵然是风气开放江南道,这也是一件大事。风言风语随之而来,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咏禾肚子里的孩子,吵也吵了,骂也骂了,温声细语还是当头痛喝,都无济于事,眼看着喝月份大了起来,我们便也妥协了,好歹也是我们楚家的孩子,三房将孩子交给我们,是我们没护好,我们心中有愧,本是想说,把人送到远方乡下,没人知晓的地方,就当是咏禾嫁过人,夫婿早亡。”

    说道这里,楚盛维幽幽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可是人又不见了,留了一封书信,说是她同孩子父亲早有约定,半年内,孩子父亲定然会来接她,会登门提亲的,可是如今,半年时间已到,孩子的父亲却失约了,她要去寻人要个说法。”

    “她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孕,便就此失了踪迹。而当时,咱们的一项计划正巧到了关键时刻,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这人哪儿还能寻到了。”

    “可是,你们如何能够确定莫寞小道长便是姑姑的孩子?”楚延琛只觉得事情太过巧合了。

    楚盛维笑了一笑,他接着道:“他身上带着你姑姑当时带走的玉佩,还有,便是你可能没有见过咏禾,故而不知道,莫寞同他娘生得极像,咏禾当年有一份画像,我们收着,日后,公子若是得空,看上一眼便知晓了。”

    楚延琛见楚盛维一脸的肯定,他倒是也不再多疑。楚盛维能够带着人在南城站稳脚跟,自然是有他的手段,那一份眼力也是非同寻常的。

    “对了,我听闻无忧道长收了伤?”

    “是的,无忧道长如今还未醒来,”楚盛维放低声音,他悄然道,“无忧道长去过疫城。”

    楚延琛心头一惊,去过疫城,也就是说这伤是在疫城里受的,那么或许无忧道长是在疫城探听到了什么,故而才会有此一劫。

    “等到无忧道长醒转过来后,我会让人通知公子的。”楚盛维也猜得到楚延琛定然想要得知疫城里的消息,只是如今疫城封控,他们的人轻易进不去,纵然侥幸进去,也出不来,更别说是传消息出来了。

    楚延琛点了点头,收敛心神,他看向楚盛维,一脸严肃地开口道:“这些事暂且不提,如今,有三件事,希望叔父能够鼎力相助。”

    楚盛维听之,迅速起身,他躬身一礼,恭敬地道:“但听公子吩咐。”

    楚延琛摆了摆手,示意楚盛维坐下,而后沉声道:“一是你们尽量去打探南蛮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摸出当初那些入城的南蛮去了哪里?同谁接触过?”

    “二是去探一探闵埕的动静。看一看是否真如传言中的是他放了南蛮入城?还有疫病这一场因天灾而引起的人祸,同他是否有什么干系?”

    “三是盯着齐家。我要知道齐家如今究竟是谁的人了?或者是想要自立为主?失踪的赈灾钱粮是否同他们有关?”

    楚延琛面上的神情一片冷漠,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冷峻:“至于南城的州府令,我得找个时间去会一会了。”

    楚延琛的目光略微幽深,屋子里摇曳的烛火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而另一头,出了客栈的赵清婉带着妙锦走入一家略微清冷的药铺。铺子里除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便看不到其他人了。那名少年郎撑着手腕,靠在桌旁,一点一点着脑袋,昏昏欲睡。铺子里来了人,却也无动于衷。

    “小哥,我们来抓药。”妙锦走上前来,开口喊了一句。

    听到妙锦的声音,少年郎睁开朦胧的双眼,眼中的惺忪睡意尚未褪去,看到眼前出现的两名清丽姑娘,他懒散地坐直身子,轻飘飘地道:“要抓什么药?药方带着了吗?”

    赵清婉将手中的方子递了出去,笑着开口道:“劳烦小哥了。”

    少年郎接过药方,看了一眼药方,便又看了一眼赵清婉,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看着这药方,应是不耐湿冷,姑娘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尽早带人离开这一带比较好。”

    他带着药方,往一旁的药柜走去,一边抓着药,一边嘀咕道:“好在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一些,怕是连这些药都没了。”

    赵清婉微微一拧眉,听着少年郎的话,她不由得开口发问道:“小哥,如今这些药很紧缺吗?”

    少年郎点点头,将药分装好,一一包起来,而后抬眸看向赵清婉,认真地道:“缺,如今的江南道,不仅缺粮缺钱,最缺的便是药材了。”

    “姑娘,如今这儿是是非之地,你若是无意游历至此,还是尽早离开得好。”少年郎故作老成地诚心叮嘱道。或许是看赵清婉和妙锦是两个姑娘家,心生不忍,故而便又提点了一句,“咱们这儿离疫城不远,若是出了问题,一个都跑不掉的。”

    妙锦心头一惊,她不由得反问道:“那小哥你呢?你就不怕吗?怎的不跑呢?”

    那名少年郎听到妙锦的话,他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怕啊,可是我们的根就在这儿,往哪儿跑?我可不想当流民。”

    少年郎将手中的药包递过去,笑着道:“诚惠,五十文。”

    妙锦愣了一下,她气恼地指着少年郎道:“你这的药,怎的这般贵!我们先前抓过药,也不过是十九文,你这平白多了一半多。”

    少年郎皱了皱眉头,他将药包收回来,开口道:“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儿离疫城近,这药也缺着呢,过了今儿,怕是这些药都没了。”

    “那我们就去其他药房”妙锦反驳了一句。

    少年郎冷笑一声,他摆摆手,截断妙锦的话,接着道:“我不是和你说了,江南道如今最缺的便是药,我这儿没有的,其他药铺就更加不会有了。”

    “怎么、怎么会”妙锦似乎不相信,她拧着眉头,小声嘀咕着。

    赵清婉拉住妙锦,而后笑着道:“好的,五十文是吧,妙锦,付钱。”

    妙锦见赵清婉发了话,便就只能不甘不愿地付了钱,随后提着药包站在赵清婉身边。

    少年郎收了钱,便笑着道了一句:“多谢姑娘。”

    赵清婉本是要带着妙锦离开,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忽而看到药铺的药柜上有一个莲花花纹的符号,她顿住脚步,突然开口问道:“小哥,你为何要守着这间药铺?我看这儿似乎没人了。”

    少年郎的目光扫过一遍铺子,他笑着回答道:“这是我阿爹的铺子,他半辈子的积蓄就是这一间铺子了,我怎么能走呢?我要是丢了铺子,他回来可是会打断我的腿的。”

    听到少年郎的话,赵清婉忽而道了一句:“南城有风,什么时候下雪?”

    赵清婉的这一句话,让少年郎的脸色略微一变,他的眼神中闪过一抹锐利,紧紧盯着赵清婉,而后低声问道:“姑娘说的是哪里来的雪?”

    “京城来的。”

    少年郎走上前来,扬了扬手,而后微微躬身,示意赵清婉随他往后堂走去,他低声道:“雪已经下来了。”

    妙锦这时候便也察觉到不对,她乖顺地跟在赵清婉的身后,随同赵清婉走入后堂。

    入了后堂,便见刚刚还一副懒洋洋模样的少年郎,面上已然是一派冷肃,他领着赵清婉走至后堂的一间厢房,随后躬身一礼,道:“幽昙见过殿下。”

    赵清婉面上的神情尚算冷静,她倒是想不到这一处竟然会是父皇布下的暗探点。

    “杨叔来了吗?”赵清婉开口问道。

    幽昙点点头,而后回道:“大人马上就到,还请殿下稍后。”

    这话语不过片刻,便就听到厢房外的门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幽昙对着赵清婉一躬身,道了一句:“大人到了。”

    他便匆匆行至房门处,打开厢房,果然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杨叔。”赵清婉站起来,喊了一声。

    来人正是宁惠帝秘密派出的杨熙。

    杨熙对着赵清婉躬身一礼,恭谨地道:“臣杨熙见过公主。”

    赵清婉面上露出一抹放心的笑意,她摆了摆手,道:“杨叔多礼了。杨叔,你快坐下。”

    而这时,本是候在一旁的幽昙以及妙锦则是识趣地默默退出了厢房,在门外候着。

    杨熙抬眸看了一眼赵清婉,见赵清婉面上神色如常,看来这一路上的辛苦,倒是并未有太多影响,他刚毅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不过或许是常年不苟言笑,故而这一抹笑让他看起来略微别扭。

    不过,赵清婉已然是熟悉了,她笑着率先开口道:“杨叔辛苦了。”

    “不辛苦,公主才是真的辛苦了。”杨熙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听闻路上殿下遇着劫道的,不知是否有惊吓到?”

    在宁惠帝登基之前,杨熙便就跟着了,故而赵清婉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赵清婉,他自然是会多有照顾和偏颇。

    “没有,不过是些许不长眼的蟊贼,哪里就吓得到我了?”赵清婉眉眼弯弯地道,“对了,杨叔,我先前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杨熙面容一肃,他眼眸间满是冷峻,开口道:“殿下,这事儿”

    他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杨熙这人素来干脆利落,赵清婉是了解杨熙的性子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是没有见过杨熙这副模样。

    莫不是贪腐案里查出的事有什么大问题?赵清婉心中一惊,她不由地急声问道:“杨叔,贪腐案,很棘手吗?”

    “贪腐案牵扯到的人,莫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居然让杨叔如此为难?”

    杨熙垂下眼眸,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殿下,这一次失踪的赈灾钱粮,其实,不仅仅是赈灾的钱粮,更是军粮和军饷。”

    听到杨熙的话,赵清婉心头陡然一沉,她从未想过,这一桩贪腐案里的赈灾钱粮居然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军粮和军饷,莫怪乎宁惠帝会如此勃然大怒。

    赵清婉忽而间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她陡然问道:“父皇,是要对南蛮用兵了吗?”

    杨熙对于赵清婉的聪慧并未有丝毫的惊讶,他点了点头,道:“是的,陛下本就打算对南蛮用兵,赈灾的钱粮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军粮和军饷,本应该送进南境的,可是它们却没了。”

    “这一失踪,便打乱了陛下的计划。”

    赵清婉眉头微微蹙起,她小声问道:“那杨叔,可有查到了什么端倪?”

    杨熙冷着眉眼,他摇摇头,开口道:“这事儿,有点不对劲,赈灾的钱粮到了江南道,其实不是很长时间以后才不见的。而是一入江南道,便不翼而飞了。”

    “我顺着那条线路,一路探查,偏偏当时江南道遇着水灾疫病,该有的痕迹全都失踪了,这要查到具体的情况便就难了。”

    赵清婉脑中思绪纷纷,她抬眸看向杨熙,突然开口问道:“杨叔,江南道的疫病,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杨熙心头一颤,他似乎想不到赵清婉会骤然间问道这么个问题,神情间露出了些许端倪。这一抹端倪便让赵清婉心中的思忖落了下来,她将先前得来的消息一一串起来,而后冷着一张俏脸,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杨叔,疫城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有那些被带走的大夫,真的是在研制疫病的药吗?”

    她太过敏锐,敏锐地让杨熙猝不及防。杨熙垂下眸子,半晌,才开口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听着杨熙这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赵清婉只觉得心头浮起一阵寒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道:“杨叔,也就是说,如今这一切,父皇早就知道了?莫非,那疫病,是父皇”

    杨熙摇摇头,他看向赵清婉,而后镇定地道:“殿下,这一切的开始,确实是天灾。”

    虽然杨熙是如此说,可是赵清婉心头却依旧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杨熙似乎不想让赵清婉再问下去,他沉声道:“殿下,如今您的任务便是找到那一笔不翼而飞的赈灾钱粮。至于其他的,殿下,不必担心。”

    赵清婉拧紧了秀眉,她定定地看着杨熙,随后疑惑地问道:“贪腐案是要查,赈灾钱粮也是要找的,可是如今这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平复疫病,安抚民心?”

    杨熙摇摇头,他的双眼对上赵清婉的眼眸,认真地道:“殿下,你的任务便是陪同驸马去南城州府,查贪腐案,其他的,不必插手。”

    他沉吟片刻,遂又开口道:“齐家,殿下若是得了空,便同驸马以及常大人去见一见那齐家老太爷。”

    赵清婉心中略有疑惑,可是明显看得出杨熙已经是不想再多说了。她知道,若是杨熙不想再说了,那么纵然是她再怎么逼问,也是探不得丝毫消息的。

    她略微一沉思,而后开口问道:“杨叔,我只想知道,父皇到底是要做什么?”

    杨熙面上的神情坚毅,他的眉眼间满是肯定,而后对着赵清婉坚定地道:“殿下,陛下是一代明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泰民安。”

    “好,我知道了。”赵清婉面上露出一抹笑,她接着道,“等驸马歇两天,我们便去见一见南城州府令,那齐家老天爷,我们也会去会一会的。”

    同杨熙的会面很短暂,看着赵清婉离开的背影,杨熙面上涌起一抹难得的异样情绪,诚如他同赵清婉所言的,都是实话,但是并未说完罢了。诸如一切的开始确实是天灾,但是人祸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疫病的事,确实是陛下早就知道了。也正是这一场疫病,让陛下以此为引子布下了一场弥天大局。成,便能扫清一切障碍,给宁朝挣一个国泰民安。若是败了不,这一局,不允许败。

    杨熙也明白宁惠帝的难处,若不是太子身子骨太差,陛下也不会如此着急为其清扫一切。只是如今这般局面,可谓是进退两难。

    杨熙皱着眉头,心中琢磨着,到底那一笔赈灾的钱粮去了哪里?若不是这一笔钱粮失踪,这一局暗地里的棋盘不会浮出水面,陛下也不会如此为难。

    现下,便也只能希望公主殿下同驸马那一头能够查出一些什么端倪。

    赵清婉带着妙锦离开药铺的时候,脸色并不好,她虽然没有得到很多想要知道的答案,但是不过是寥寥数语,她便揣测到了一些事。正是这一番揣测,令她满心慌乱。

    在出了铺子的这一刻,她忽然很想见到楚延琛,想和他说说话,想听他哄哄自己,在楚延琛身边时,她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安宁。尤其是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局面,她不知到底该信任何人。

    “殿下,殿下”妙锦的声音将赵清婉飘离的思绪拉回,她站过头来,看向妙锦。

    便见妙锦指了指客栈,开口提醒道:“殿下,咱们的客栈到了,再走,可就过了。”

    赵清婉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就走回到了客栈大门口,若是没有妙锦的提醒,还真是要走过头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伸手轻轻拍了下自己面颊,让自己纷乱的思绪收拢回来。

    “妙锦,你先去熬药,我回房看看驸马。”

    “是。”妙锦躬身一礼,带着药包朝着客栈的后厨走去。

    赵清婉看了一眼天色,此时阳光明媚,洒落在地上,给人一种温暖宁和的气息,虽然南城里到处都流淌着一股萧条的气氛,可是阳光却是丝毫不曾有所改变。

    赵清婉抿了抿唇,她大步迈向厢房。

    她回到厢房里的时候,便见楚延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歇息,安宁的睡颜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让赵清婉纷乱的心绪登时就沉静了下来。

    赵清婉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她干脆地坐在床榻前的脚踏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面上,微弱的光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身上,在他清隽的面容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面若冠玉,风姿美,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赵清婉很早以前便就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万中无一的好相貌,如今这般近距离地端详,更是令人心折。

    赵清婉的手轻轻地拂过楚延琛的面颊,指尖划过他淡色的唇,脑海中忽而浮起楚延熙说过的些许楚延琛的往事,心中浮起一丝心疼。她想着,所有人都觉得楚延琛这人行事严谨可靠,算无遗策,可是却不曾想过他过去也只是一个调皮的少年郎,能够做到如今这般地步,他该是经历了多少。

    她不过是过了这么一小段尔虞我诈的日子,便就觉得身心俱累,那他呢?他的身子还那般不好,可是却要思虑那般多

    “皎皎,这是看得满意了吗?”楚延琛的声音忽而传了过来,将赵清婉飘散的思绪惊醒。

    赵清婉只觉得手中一凉,便楚延琛握住了手,她抬眸对上楚延琛的眼,望见的便是熟悉的柔和和包容,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地传过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心神。

    她唇边是勾起的漂亮弧线,娇声应道:“可满意了,我这夫君,貌若谪仙,皎皎心悦神往。”

    楚延琛笑着撑起身子,他忽而间低头轻吻了一下赵清婉的额头,而后温声道:“心悦神往,这可是皎皎说的。”

    赵清婉愣了一下,但对上楚延琛眼底的欣喜时,她微微抿唇,而后轻哼一声:“莫不是你对我就不心悦神往了?”

    楚延琛朗声一笑,而后拉起赵清婉,让赵清婉坐在榻上,他揽着赵清婉,凑近道:“为夫对皎皎,那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赵清婉面颊微微发红,耳际发烫,但是心头却是莫名欢喜,她靠着楚延琛,小声道:“怀瑾,你现在感觉如何了?药我抓回来了,妙锦已经去后厨熬了。”

    楚延琛摇摇头,其实若是说完全没有不适,那便是骗人,不过相对过往,些许的晕眩以及肺腑间的凝滞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也不想让赵清婉心中担心,便就否定道:“没什么不适,就是皎皎不在身边,让我心有挂碍。”

    “你惯会对我甜言蜜语,也不知道旁人怎会说的你清冷高傲,我看不见半分的清冷高傲,倒是黏人看到了一大堆。”赵清婉忍不住笑着嘀咕了一句。

    “为夫这话,可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是是是,都是你真心话。”

    那你当初也是真心地骗我,赵清婉在心头嘟囔着,不过这一句话在看到楚延苍白的面容时,终究是没忍心出口怼过去。

    “对了,怀瑾,我刚刚从药铺回来,听说如今江南道处处都缺米粮缺药材,尤其是这药材,最为稀缺。”赵清婉状若随意地提了一句,“怀瑾,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楚延琛的手拂赵清婉的秀发,淡淡的发香味充斥在鼻息间,他抬眸扫了一眼赵清婉,并未在意赵清婉的试探,而是直白地道:“今日修整一番,明日去南城府衙,见一见南州州府令。”

    赵清婉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她的脑海中浮起些许挥之不去的想法,她迟疑了片刻,才侧过头,看了一眼楚延琛,小声道:“怀瑾,这一次江南道之行,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嗯?皎皎是有什么疑惑?说说看。”楚延琛耐心地问道。

    赵清婉侧了下身子,从楚延琛的怀里挣出来,她转过头,对着楚延琛认真道:“怀瑾,这一次的事,我总觉得发生太过密集,也太过巧合。”

    “你看,这一切从恩科舞弊案开始,而后扯出了江南道贪腐案,接着是疫病肆意,流民/暴/乱,南蛮入城,这桩桩件件,在江南道一带骤然发生,太过迅速了,莫非这江南道一带的官员都是吃白饭的?半分征兆都未曾预计到?任由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不可控制的地步?”赵清婉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怒意。

    楚延琛的眉眼略微深沉,他看向赵清婉的神色,视线扫过,却并未多做停留,而后笑了一笑,悉心地分析道:“这些事儿,确实是比较巧合,不过天灾必定会引发人祸。”

    他看着赵清婉眼底的担忧和纠结,并未多卖关子,而是简单地将这些事剖析给赵清婉听:“江南道一带情况比较复杂,这儿州府林立,各自为政,可偏偏江南道又是南境中直面南蛮的重要地带。它的位置,有多重要,不需要我多说,想来皎皎是会知道的。”

    “确实,在这般重要的地方,发生天灾,应当是会及早防范的,我想,江南道一带的州府令应当是尽力控制了,若不然情况可能在失控的那一刻便就更糟糕了。”

    楚延琛看了一眼赵清婉,心中思绪纷纷,他斟酌了一番,心中便有了一个决断,继续吐露话语:“江南贪腐案,贪腐的钱粮如今还是下落不明,说是贪腐,不如说是失踪。可是能够在这江南道的重重势力下,将这一笔钱粮的踪迹藏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能够做到的人不多。”

    “接下来的疫病,源于天灾,散于人祸。”楚延琛的声音此时听起来略微清冷。

    赵清婉睁大了双眼,她惊诧地看向楚延琛,开口问道:“你说,散于人祸?是防治不利的原因吗?”

    楚延琛低笑一声,而后小声地道:“皎皎,你可知,疫病刚刚出现的时候,便有人递了急报,而陛下,当即就派遣了一支队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