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故人 我还以为你的故人都……

    飞瀑位于扎思力北部绵延的群山之中, 横贯大陆,足有上千米高。

    “您的船票是之后补的,房间不和我们挨在一块儿, 您有需要的话,来找我就好。”伦塔叮嘱。

    这话她已经对伊斯维尔说了三四遍, 生怕王子失了自己的照顾出了什么差错, 她把骨灰洒遍圣树都无法赎罪。

    “伦塔, 你操心太多了,”巴纳多扛着行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之前没有你的照顾, 他一路下来不也过得挺好?”

    莱恩面不改色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示意巴纳多闭嘴。

    几人早早地便从旅店启程,来到了这座飞行船站。

    说是飞行船, 这艘飞跃飞瀑的交通工具更像一只硕大的圆盘, 刻满法阵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飞行船独特的外形与飞瀑的特征有关, 除了滔天水雾,飞瀑周身还萦绕着大量尖锐的魔力,普通飞行船若是贸然闯入,必死无疑。

    飞行船半个月才有一趟,因而乘客众多, 全部登船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的房间在二层,”伊斯维尔停下脚步,对同伴颌首致意, “我就先走了。”

    阿塞洛缪落在队伍末尾,最后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离开的方向,接着跟上了同伴的脚步。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翻出水壶为自己烧了些水,接着从包袱里翻出一瓶药来。

    阿塞洛缪将药粉洒进水中搅匀,接着一饮而尽。

    水温滚烫,阿塞洛缪皱了皱眉,起身拉上了窗。

    屋内没有点灯,但依然亮堂一片。

    阿塞洛缪回头望向房中唯一一面镜子,绚丽的五彩光芒从他微张的唇缝迸射而出,令左眼下方的两枚小痣添了几分妖冶。

    他没有在意,闭眼感受一番体内魔力的流转,竖起了一根食指。

    指尖升起一束纯白的火焰,温度冰冷,与寻常魔法浑然不同。

    ……还不够。阿塞洛缪想。

    他并没有四处闲逛的习惯,长期东躲西藏的生活令他厌恶抛头露面,大多数时候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但飞行船的运作并不稳当,阿塞洛缪觉得头晕,待口腔中的热度消散下去,打算出门透透气。

    飞行船已经起飞,环形的甲板上挤满了人,周围不时传来兴奋的惊呼,有干导游工作的趁机四处分发誊写好的传单和小礼品,阿塞洛缪也被塞了一份。

    他敷衍地穿过喧嚷的人群,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靠着,好让新鲜空气充斥自己疲惫的肺腑。

    阿塞洛缪闭上双眼,忽听两道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楼梯口传了过来。

    他把斗篷的兜帽向下拉了拉,没有回头。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坐船。”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这是通往内陆的唯一方式,”另一道低哑的声音劝道,“再忍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后来的那道声音令阿塞洛缪身形一震,他状似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来者一高一矮,说话的那人身材高壮,容貌极其普通,是一张丢进人群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脸。

    但正是这张脸,曾无数次在阿塞洛缪的噩梦中出现。

    要离开这处甲板必须经过那两人所在的楼梯口,阿塞洛缪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用兜帽全然遮住了脸,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一只脚刚迈过楼梯口,突然,那男人从后面叫了他一声:“哎,那边那位阁下,您丢东西了。”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将那张传单和小礼品交还给了阿塞洛缪:“给……嗯,阁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男人比阿塞洛缪高了一个头,他面带微笑,低下头试图看清阿塞洛缪的面孔,后者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看错了。”他硬邦邦道,转身便走。

    阿塞洛缪匆忙地上了楼,没等他爬上楼梯,身后却突然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他登时起了一身冷汗。

    那人对他起了疑心?

    阿塞洛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他迅速穿过走廊,登上楼梯时,那脚步声已然来到了几米之外。

    他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去甲板上通风,久违的恐惧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时慌不择路,竟在二楼就拐了出去。

    当阿塞洛缪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他大脑飞快旋转,想到什么,循着记忆中的门牌号迅速穿过走廊,敲响了一道房门。

    房间的乘客很快将门打了开,正是伊斯维尔。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塞洛缪便按着他的肩一把将他推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进屋内,一名男子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不见人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喂,霍西奥,你搞什么?”他的同伴气呼呼地追了上来,他容貌秀美,身形纤瘦,金发红眼,皮肤是如同巧克力般的深褐色,光滑而细腻。

    霍西奥回过神来,歉意道:“不好意思,洛斯洁伦阁下。方才似乎看见了一位故人,这才失态了。”

    “故人?”洛斯洁伦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的故人都在地狱里呢。”

    霍西奥耸了耸肩,没有搭他的话:“午餐时间快到了,阁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洛斯洁伦对他哄孩子的态度十分不满:“别搞错了,我的年龄可比你大了五倍不止。”

    他撇过头去,思索片刻,道:“我想吃南瓜布丁。”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尚且不知阿塞洛缪的姓氏,因而直接用名来称呼他,“您看上去有些慌张。”

    阿塞洛缪仍在平复自己的呼吸,伊斯维尔见状倒了杯温水给他,阿塞洛缪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接。

    他花了几分钟冷静下来,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伊斯维尔阁下,我希望您能换一间屋子住。”

    伊斯维尔有些意外:“我能知道原因吗?”

    阿塞洛缪咬了咬下唇,并不情愿:“……不,您还是不要知道来得好。”

    伊斯维尔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回身拉上窗帘,阻挡那些让阿塞洛缪不甚舒适的阳光。

    “如果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恕难从命,”伊斯维尔温声道,“您似乎遇上了一些麻烦,并且正试图将我从这桩麻烦中摘出去。既然如此,我是否有知道真实情况的资格呢?”

    阿塞洛缪必须承认,伊斯维尔非常聪明。他没有试图给予帮助或者怜悯,这正是阿塞洛缪本身所厌恶的东西。

    正相反,伊斯维尔的要求完全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正是这点让阿塞洛缪无法反驳。

    他数次张嘴,终于道:“我遇到了一个仇家,他大概认出了我。刚才我慌乱中走错了路,因而只能来寻求您的帮助。那是个危险分子,将您卷进来,我很抱歉。”

    阿塞洛缪没有再说更多,但这些对伊斯维尔而言已经够了:“所以您认为,他会来找我的麻烦?”

    “是这样。”

    见伊斯维尔陷入沉思,阿塞洛缪催促:“您已经知道了原因,现在可以照我说的做了吧?”

    伊斯维尔从思索中抽身而出,出乎阿塞洛缪意料地摇了摇头:“我认为,或许还是留在原地为妙。姑且不论飞行船上是否还有多余的舱室能够供我居住,临时更改房间动静也太大了,容易令对方起疑。

    “依您的说法,他大概并不知道您究竟进了哪一个房间。我和几位的房间相距很远,只要之后保持距离,想必对方不会胆子大到直接在飞船上动手。”

    阿塞洛缪的眉头越拧越紧。

    “这不是个好办法,”他觉得伊斯维尔过于自信了,“那是个暴徒,我也不确定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万一他真的有办法查出你我二人的同行关系呢?我们来时可没有特意掩盖行踪。”

    还有一句话阿塞洛缪没有说。

    如果是那个人,或许真的有胆子把这一条走廊的人屠杀殆尽。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伊斯维尔读出了他的潜台词。

    “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让他冲我来反而更好,”伊斯维尔平静道,“这艘船上有很多普通乘客。”

    阿塞洛缪语塞,直到回到自己房间,他都没搞明白伊斯维尔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话不说,连被卷入那种近在咫尺的危险都能坦然接受?一般人就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会想要和他交换房间才对吧?

    ……算了。阿塞洛缪摇了摇头。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从行囊里翻出了一本发黄了旧笔记,看过无数次似的,准确地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页。

    随即阿塞洛缪又取出一个纸包在面前摊开,大大小小的药材堆了一桌。

    如果伦塔在这里,她会惊讶地发现,阿塞洛缪面前的正是他拜托她通过特殊渠道购得的、他自称治疗自己陈年旧疾的草药。

    坩埚下的火焰燃烧起来,青年垂眸,依照着笔记上的药方将药材一一置入其中,无比虔诚,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恨意。

    入夜,飞行船的乘客都进入了酣眠,周身只余机器运作与魔法碰撞的轰鸣。

    一抹身影步入了二楼的走廊。

    他身形高大,行动间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撬门、潜入、离开一气呵成,熟睡的旅客没有丝毫察觉自己的房间内曾进入过一名奇怪的陌生人。

    这一行动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男人在伊斯维尔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晚间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

    男人熟练地撬开门锁, 接着推门而入。

    床上的青年已然熟睡,他以一个极其端正的睡姿躺在被褥里,双手交叠放在腹前, 一缕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间钻进屋内,洒落在他于床单上披散开的柔顺金发上。

    男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 注视着床上熟睡的青年, 眯了眯眼。

    一把骨刀滑出他的衣袖, 刀身薄如纸片,在隐约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寒芒。

    而金发青年一无所觉。

    男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连呼吸都归于无声, 像个死人。

    终于, 他收起骨刀,同来时那样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

    房门恢复如初,床上的青年睁开了眼, 目光清明, 不见丝毫睡意。

    霍西奥回到自己的房间, 意外地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影。

    “洛斯洁伦阁下?”霍西奥做出惊讶的样子,他脱下大衣,为自己倒了杯水,“您来这里做什么?”

    洛斯洁伦倚在窗边,光裸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板, 闻言冷笑道:“我倒是想问问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外面去做什么?”

    “睡不着,散散步罢了。”霍西奥面不改色道。

    “散步散到了别人房间去,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洛斯洁伦半闭起一只眼睛,两个指头捏着一枚细珠子在月光下细看。

    霍西奥顿了顿,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衣领, 在衣襟内侧,不知何时沾上了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

    他心知自己的行动已然被洛斯洁伦尽收眼底,只好叹了口气,如实道:“实际上,阁下,我是去寻白天遇见的那位故人了。”

    “故人,”洛斯洁伦重复,“你曾经的某个任务对象?”

    “准确来说,是一条漏网之鱼。”

    “嗯,找到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霍西奥身上并无血迹,也没有半分血腥味,显然是空手而归。

    洛斯洁伦低低笑了一声,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单手揪住霍西奥的前襟,道:“你这一趟可不算白去,霍西奥……你为我找到了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霍西奥不动声色地问。

    “你还记得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吗?”洛斯洁伦道,“那个人,是个光明精灵。”

    霍西奥没有搭话,只是垂眸凝视着面前的少年。

    黑肤尖耳,这是黑暗精灵的标志。洛斯洁伦耳廓浑圆,是用了某种魔法掩盖这种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明显的特征,那名光明精灵想必也是如此。

    众所周知,光明精灵与黑暗精灵相看两厌,只是在几百年前的战争之后,光明精灵几乎从世界上销声匿迹,现在仍在大陆上活跃的,唯有黑暗精灵一族而已。

    “您想怎么做?”霍西奥问。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支精灵族存在,”洛斯洁伦答非所问,血红的眼眸闪过一丝暗芒,“在完成任务之外,我们先找点乐子吧。”

    *

    第二天早晨,阿塞洛缪在飞行船的餐厅外遇到了伊斯维尔。

    说遇到或许不大准确,看后者短时间内没有进门的打算,约莫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见伊斯维尔安然无恙,阿塞洛缪松了口气,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本不想与伊斯维尔多接触,以免被追杀者发现他们的同行关系,没成想被伊斯维尔拦住了去路。

    “我私以为,按目前的状况,您还是不要一人独行来得好。”伊斯维尔笑道。

    阿塞洛缪警惕地向周围望了望,接着把伊斯维尔拉进了角落:“看见您没事,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您的想法我不敢苟同,我不能把其他人也扯进这桩陈年旧事里来。”

    “我不这么想,阁下,”伊斯维尔轻声道,“姑且不提其他人大概也会很高兴能帮助您,若您与无关人士同行,我想应该能降低受袭击的概率。”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塞洛缪拧眉问。

    “昨晚有人来过我的房间,不过逗留了一阵就走了。他是一名……水平很高的刺客,”伊斯维尔道,“若非必要,我想他应当不会对无关人员出手。”

    阿塞洛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并不认为伊斯维尔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人便从背后拍了拍他:“哎,你们两个站这儿干什么?”

    巴纳多大概是来吃早餐的,这时候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俩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一起吃个早饭吧。”

    阿塞洛缪还有些犹豫,但巴纳多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道:“难得碰上,一起去呗?”

    阿塞洛缪无法,只得跟着进了餐厅。

    伦塔三人已经在里面找好位置坐了,见三人一同进来,还有些惊讶:“今天怎么一块儿来了?”

    “门口碰上,就给拉来了。”巴纳多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捏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而尽。

    见众人都来齐了,伦塔索性把之后的安排和他们说了:“我们到了王都之后,没过几天,‘旅者’就会举办一场宴会,到时候我们一同前往。”

    那最后一句话是对伊斯维尔说的,自重逢之后,伦塔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伊斯维尔放在身边看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对了,我之前还听说,皇帝陛下说不定也会参加。”奎比拉一锤掌心,道。

    现任隐峰皇帝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如今上任刚满一年,还处于精力旺盛的阶段,会什么事都想掺和一脚也不奇怪。

    伊斯维尔听着他们闲谈,无意识瞥了一眼阿塞洛缪,意识到他进来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阿塞洛缪平日里虽寡言,但也不至于落到孤僻的地步,莱恩也发现了他今天异常的沉默,开口问:“是不舒服吗?脸色很差。”

    此话一出,整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塞洛缪身上。

    “你不会晕船吧?”巴纳多猜测,“之前也没见你晕船啊,难道你恐高?”

    奎比拉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转头对阿塞洛缪道:“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我可是你们的医生来的。”

    阿塞洛缪却只是摇了摇头,他僵硬地起身,牙关里迸出一句:“见谅,我先走了。”

    伊斯维尔放下水杯,敏锐地察觉到了从眼底划过的一抹彩光,他垂眸望去,那是从阿塞洛缪指尖冒出的、如同钻石般绚丽的光泽。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立刻脱下外袍,扬臂遮盖住了阿塞洛缪的头脸。

    “我送阿塞洛缪阁下回去。”伊斯维尔顶着众人惊骇的目光道。

    被裹在衣料里的阿塞洛缪已然开始粗重地喘息,伊斯维尔没有多留,架起阿塞洛缪就往外走。

    搀扶的胳膊有力得令人安心,阿塞洛缪闭了闭眼,尽力稳住脚步,在伊斯维尔的指引下踉踉跄跄回到了房间。

    门窗紧闭,因而伊斯维尔一进门便嗅到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

    他将阿塞洛缪扶到床边坐下,低声问:“我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阿塞洛缪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揪紧了伊斯维尔的衣袍。

    事到如今,这一层薄薄的布料已然遮不住什么,只见彩色的微光透过外袍映出来,让阿塞洛缪如同一枚会发光的人体宝石,怪诞的同时又带着复杂的美感。

    “……伊斯维尔阁下,”阿塞洛缪哑声道,“能不能请您……忘记今天的事?”

    伊斯维尔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奎比拉不满的声音:“忘记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我们放着这样一个病号不管吗?”

    伊斯维尔扭头望去,不止是奎比拉,巴纳多等人也推门而入,须臾间,屋内剩余的空间就被人给挤得满满当当。

    “让奎比拉给你看看,阿塞洛缪,”伦塔拿出了领队的威严,不容置疑道,“要真是什么严重的病,拖延不得。”

    阿塞洛缪没有回话,光是俯下身蜷缩起来,似乎痛苦至极,却不知这痛苦是出于内心还是肉|体。

    奎比拉撸起了袖子,她命令巴纳多把不住抗拒的阿塞洛缪按在床上,回头对其余人道:“你们都出去,别在这儿杵着。”

    其余三人只好离开了房间,见伦塔也是一副困惑的模样,伊斯维尔问:“阿塞洛缪阁下先前没有过这种症状?”

    “我们相处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未有过,”伦塔摇头道,“只是他偶尔会拜托我帮忙采购一些药物,说是身有旧疾。他现在的模样……”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还是让他自己和我们说吧。”伦塔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奎比拉便把其余几人再次叫进了屋。

    “他体内魔力紊乱得厉害,我检查了他行囊里残留的药物,他应当是过度使用了某些激发魔力的魔药,”奎比拉擦了擦额头的汗,难掩担忧,“阿塞洛缪专精火属魔法,我们最好找一个会用火魔法的人过来帮他调节魔力。”

    巴纳多和莱恩面面相觑,他们队伍中有三名魔法师不假,但奎比拉擅水而伦塔擅土,都对阿塞洛缪的状况无能为力。

    只有伦塔将目光投向了伊斯维尔,目光带着些无奈的了然。

    果然,伊斯维尔低声问:“我可以试试吗,奎比拉小姐?”

    奎比拉知道伊斯维尔会一些魔法,见状只以为他恰好是名火魔法师,惊喜道:“那最好不过了!”

    阿塞洛缪在中途就晕了过去,此时躺在被垫高了的被褥里,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如纸,皮肤却依然持续散发出微光。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捏住阿塞洛缪的手腕,开始缓缓向他体内输送魔力。

    这一过程持续了一整天,其间奎比拉数次担忧伊斯维尔会不会因魔力消耗过度导致队伍里又多一个伤员,但他的魔力却像用不尽似的,始终以一个平稳的速度持续流转,看得奎比拉目瞪口呆。

    “这魔力储备,我攒一辈子都赶不上,”奎比拉对其余几人惊叹,“伦塔,你这小少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伦塔却只笑而不语。

    后半夜,劳累一天的奎比拉终于是熬不住,被伊斯维尔给劝回了屋。

    阿塞洛缪的状态已然有所好转,伊斯维尔暂时停止了魔力的输送,在床边的座椅里闭目假寐。

    就在伊斯维尔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道极其细微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蓦然抬头,几步之外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与头一天晚上来到他房间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至死方休 这是他第一次抓……

    月色下的黑影森然而诡谲, 他举起手中针管状的木制器具,凑在唇边猛地一吹。

    伊斯维尔忙避到一边,他反手扔出手边水杯, 来者警觉地后退,在那东西来临之前将它劈成了两半, 重物落地的声响令床上的阿塞洛缪皱了皱眉。

    “我劝你还是别来掺和为好, ”霍西奥劝道, 声音嘶哑,“旧日余音……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伊斯维尔站直身形,温声道:“我并没有插手二位之间恩怨的意图, 我只是在保护生病的朋友。”

    霍西奥轻嗤一声, 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阿塞洛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战乱中的城市,人民四散溃逃,成群的军队涌入山谷, 长刀如血般鲜红, 与五彩的光芒交相辉映, 冰冷犹如死亡。

    宫殿燃烧起来,红白二色火焰两相对抗,如同僵持着迟迟不肯交替的日夜。

    “走,快走,”乳娘粗暴地将他推进狭窄的暗道, “忘了你的姓,忘了你的家族,从今往后, 作为一个无名无姓的乞丐苟活下去!”

    她拨开阿塞洛缪挽留的手,毅然转身投入火海,带着一个和他相同打扮的、年纪相仿的孩子。

    红火吞噬了白光。

    这时候他惊觉, 这并非梦境。

    而是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活生生的过去。

    阿塞洛缪只觉头痛难耐,情不自禁低吟出声,十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试图抓握住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次,他居然真的抓住了某样东西。

    那双有力的手紧握住他的,暖流从相触的肢体流入体内,滚烫得令人想要落泪。

    阿塞洛缪拼命睁开双眼,试图看清那道模糊的人影,只是没等他的意识恢复清醒,那人便抽身离去。

    走……为什么要走?

    床上的青年猛地抽搐了一下,伊斯维尔分神望过去,却险些被骨刀削下一缕头发。

    “这屋子似乎有些太小了,”深肤精灵提议,“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他血红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锁定猎物般盯住了伊斯维尔。

    自霍西奥之后,这间小小的屋子又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洛斯洁伦是伊斯维尔见过的第一名黑暗精灵,从那金黄的发色看,约莫也是名王族。

    他目标相当明确,就是伊斯维尔的小命。

    这地方确实太小了,无论是使用魔法或者体术都施展不开,但伊斯维尔没有移开半步。

    在霍西奥来时,这房间就被黑暗精灵覆盖了一个隔音屏障,这也就意味着,伊斯维尔不会有任何同伴察觉这里的动静前来帮忙。

    洛斯洁伦本以为,陷入这般孤苦无依境地的光明精灵起码会流露出些许慌乱,没成想,伊斯维尔非但没有后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压下去。

    “你还笑得出来?”洛斯洁伦心头无名火起,现在除了身份之外,伊斯维尔身上又多了一种让他讨厌的东西——这该死的不动如山的个性!

    他暗自咬牙,正欲指挥霍西奥进一步行动,忽觉角落的床铺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警觉回头,只见一团苍白的火焰凌空飞来。

    洛斯洁伦面色一变,下意识闪身避开,那火焰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在空中拐了个弯,竟是直直追了上来,精灵躲闪不及,被它撞了个满怀。

    缠斗的伊斯维尔二人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物品被扫落在地、与地板碰撞的混乱声响。

    “洛斯洁伦阁下?”霍西奥连退数步,他来到精灵身边将人扶了起来。

    只见几秒钟前还生龙活虎的精灵此时双目紧闭,面容痛苦地扭曲,一手紧紧攥住前襟,冷汗淌了满脸。

    霍西奥意识到什么,扭头望去,果不其然,阿塞洛缪已然从深眠中醒来,约莫是方才的魔法耗尽了力气,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手臂无力地垂下,捂住胸口不住喘息。

    “……还是没能赶上。”霍西奥叹了口气,似乎对现在的阿塞洛缪多有忌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巴纳多的声音响了起来:“伊斯维尔?后半夜我来看着吧。”

    伊斯维尔没有妄动,只是立在那儿注视着二人,警惕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霍西奥扫了一眼门外,没再多留,俯身将洛斯洁伦揽入怀中,三步并作两步破窗而出。

    伊斯维尔踩着他的脚步赶到窗边,只见两道身影跃下飞行船,一双纯黑羽翼在风中展开,载着两人乘风滑行。

    彼时飞行船正在跨越飞瀑,伊斯维尔注视着那两道身影一头扎入飞瀑上空翻滚的魔力乱流,消失在幽深的夜色中。

    他收回目光,为巴纳多开了门。

    “这屋里遭贼了?”巴纳多看见屋内景状,难掩错愕,“怎么乱七八糟的?”

    见阿塞洛缪已经醒了,巴纳多面上一喜,顾不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转头就出去叫人了。

    伊斯维尔来到床边将阿塞洛缪扶稳,温声问:“您怎么样?”

    阿塞洛缪面色依然苍白,但较之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倍。

    见他嗓子发哑说不出话,伊斯维尔从一团凌乱的摆设中翻出一只水杯,为阿塞洛缪倒了杯温水。

    这一次,阿塞洛缪没有拒绝。

    “您难道一直……”他接过水杯,欲言又止,“您没必要为我做这些。”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笑意温和:“您才是没必要说这话。”

    话音刚落,奎比拉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进来,肩上的外套都没来得及拉拢:“阿塞洛缪!你怎么样?”

    她放下药箱就开始为阿塞洛缪检查身体,还不忘把伊斯维尔赶去休息。

    奎比拉态度强硬,伊斯维尔摸了摸鼻子,只得照办。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伊斯维尔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再次来到阿塞洛缪的房间,发现这里热闹得很,其余四人不知为何都来了这里,吃的喝的摆了一地,活脱脱一个小型宴会。

    “你们怎么……”伊斯维尔有些惊讶,抬眸望向床上的阿塞洛缪。

    青年正在小口喝一碗浓汤,面色看上去仍有些虚弱,只是已然恢复了红润,约莫很快便能好全了。

    阿塞洛缪对伊斯维尔点了点头,难得露出了一个微笑:“进来坐坐?”

    没等伊斯维尔回答,巴纳多便一把将人拽了进去。

    “阿塞洛缪有事要和我们说。”伦塔对伊斯维尔轻声道。

    “你不用勉强自己,”奎比拉劝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谁还没点秘密?”

    阿塞洛缪摇摇头,昨天这一番下来,这秘密再保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放下手中的汤碗,声音较之平常带了几分低沉:“你们知道克里斯特族吗?”

    巴纳多和奎比拉面面相觑,莱恩想了想,道:“是一个人类民族,只是我记得他们的国家……早就灭亡了。您不会是……”

    “……确实如此,”阿塞洛缪垂下头,握着水杯的手用力到近乎发白,“十几年前,魔族派兵攻打我的国家,克里斯特族十不存一,苟活下来的,也大都成了流民。昨天袭击的其中一人便是冲我而来,他曾是当时的一员。”

    奎比拉呼吸一滞:“为什么魔族要……”

    阿塞洛缪没有立刻回话,他注了些热水在杯中,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竟是将还冒着热气的水尽数泼洒在了自己手背上。

    “等等,你——”巴纳多伸手去拦,眼前景象却令他呆愣在了原处。

    阿塞洛缪举起自己的右手,那片被热水泼洒过的皮肤并未像寻常人那样发红起泡,渐趋透明的皮肤下,竟是散发出了绚丽的彩光。

    “这是原因之一,”阿塞洛缪淡淡道,“我们的皮肤遇热水会发光,有些收藏家会花大价钱购入由克里斯特族的肢体雕刻而成的工艺品。”

    奎比拉面色一白,下意识地往伦塔身边靠了靠。

    “克里斯特族人能够使用一种特殊的火焰,与寻常火魔法不同,这种火焰能够直接燃烧灵魂。每一名克里斯特族人都有这种天赋,只是觉醒得相对较晚。”

    克里斯特曾被誉为神眷之族。他们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与万中无一的魔法天赋,只是当他们长到三十岁,这天赋才逐渐显现,在此之前,他们柔弱如初生孩童。

    这究竟是神的眷顾,还是神的诅咒?

    见屋内一时陷入寂静,巴纳多打圆场道:“哎,民族不一样又怎么了,不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嘛。伦塔,那两个收割者确定已经离开这艘船了吧?”

    陌生的名词吸引了伊斯维尔的注意:“收割者?”

    “是魔族众多组织中的其中一个,”伦塔解释,“大部分领主都有自己的军队,但这支收割者的队伍,我们怀疑它直属于魔王。”

    阿塞洛缪已经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伦塔几人,“旅者”和“收割者”针锋相对,伦塔对他们的行动再熟悉不过,想必是魔族听闻“旅者”会议,特意派了人过来打探情报。

    阿塞洛缪灌下魔药强行激发了自己的魔法天赋,身体还未完全痊愈,其余人便也没多打扰,纷纷告辞了。

    “等等,伊斯维尔阁下,”阿塞洛缪叫住了欲走的精灵,“我之前听说,您在寻找和蝎子有关的魔族图腾。”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

    “我这些年下来,对魔族也自诩有些了解。您可知有一个家族名为曼克拉?”

    曼克拉,伊斯维尔记得它的图腾,蛇头,狮身,蝎尾……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难不成……”

    “对,”阿塞洛缪点点头,“实际上,这个家族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之一便以蝎子为图腾。但我对此也只是听说,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伊斯维尔站在床边,垂眸望着阿塞洛缪。

    就在阿塞洛缪以为他要进一步追问下去的时候,伊斯维尔却问:“您做这些,是为了复仇吗?”

    阿塞洛缪一愣,坦然道:“正是如此。”

    “您的复仇,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但阿塞洛缪并不觉得冒犯,他知道伊斯维尔不是出于坏心,尽管他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伊斯维尔曾从另一个人的眼里见过这种情绪,那是刻入骨髓的恨意,比寒潭还深,比永夜还黑。

    “至死方休。”他道。

    伊斯维尔回屋的时候仍有些心不在焉,他呆坐半晌,还是打开了那份通信羊皮纸。

    出乎他意料的,一行字已经率先浮现其上,字体狂放洒脱,光是一行便占据了小半页。

    是尤卢撒的通信。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酒馆 被尤卢撒知道了,大……

    ——我到斑澜岛了, 你那边怎么样?

    伊斯维尔不知尤卢撒是什么时候留的消息,他翻出笔来,难得有些急切。

    ——还在飞行船上, 很快着陆了。

    他在空白处写下。

    不出几秒钟,尤卢撒的那行字从纸面上消失无踪, 新的一行浮现了出来。

    ——你怎么回复得这么快, 我都要以为你没事就盯着这魔法器瞧了。

    ——尤卢撒会这么想, 难道真是不时会翻出来看一眼?

    伊斯维尔本是调侃,不料对面竟是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 新的文字才浮现了出来。

    ——毕竟船上也没什么事做。

    居然承认了。

    伊斯维尔将那句话又读了一遍, 脑中莫名浮现出尤卢撒红着耳根、尾巴不安分地在身后乱甩的模样。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提笔补了些墨,一笔一划地写。

    ——嗯, 我也想你。

    对面再次没了声儿。

    这次间隔的时间比较长, 就在伊斯维尔以为尤卢撒已经离开时, 新的一句话又浮现出来。

    ——我刚刚在路上看见有店家端了新鲜出炉的树莓曲奇出来,差点就买了。

    伊斯维尔已经习惯了尤卢撒一害羞就转移话题,见状轻车熟路地接:

    ——我之前也是,回过神来已经把食物分成两份了。

    ——哈,我就说你离不开我。

    两人又聊了一阵, 伊斯维尔得知尤卢撒已经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总部落脚,正在等候拍卖会开始。

    ——对了,你如果缺钱用, 去协会取钱就成。

    尤卢撒附上了一段数字,正是他在协会的编号和密码。

    这些天难不成赚钱去了?

    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现在他并不缺钱, 至少不会心安理得地被尤卢撒养着。

    不过这引起了伊斯维尔的思考,尤卢撒现在有了收入来源,但伊斯维尔对赚钱一事毫无头绪。

    他本想向尤卢撒讨教讨教,但很快尤卢撒手头便来了事,急匆匆地告别之后便走了,伊斯维尔也只得作罢。

    伊斯维尔收起羊皮纸,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先前和尤卢撒分别的那段时候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分毫,反而愈发强烈。

    如果能立刻见到他就好了。

    伊斯维尔突然想。

    第二天傍晚,飞行船顺利抵达隐峰王都,一行人先寻了一个地方落脚。

    宴会过两天才会开始,在此之前的时间里,都是他们的自由行动时间。

    “哎,伊斯维尔,你无聊不?”巴纳多趴在伊斯维尔门外鬼鬼祟祟地道,“要不要去找点乐子?”

    “找乐子?”伊斯维尔重复。

    “就是喝喝酒啦,打打牌啦!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去,一个人太无趣了!”巴纳多抱怨。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同意了,总归在旅店闲得没事,出去走走也不错。

    夜晚的隐峰王都比伊斯维尔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热闹,随处可见叫卖的摊贩和彩灯烟火,林立的店铺人山人海,若是第一次前来,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种繁华之中。

    当伊斯维尔踏进酒馆的大门时,他才意识到巴纳多说的找乐子究竟是什么。

    细思之后其实不难发现,能让旅客又是喝酒又是打牌来找乐子的地方,除了酒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去处了。

    这家酒馆生意似乎不怎么好,两人刚一进屋,店里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需要些什么?我们提供的都是顶好的自酿酒,当然,如果二位想要,还有……”

    他做了个伊斯维尔看不懂的手势,巴纳多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伙计道:“算了,我们就不用了。”

    “刚刚那是什么意思?”两人落座之后,伊斯维尔问巴纳多。

    “……不,你还是不要知道来得好,”巴纳多干笑两声,“你看上去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你和魔族关系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对这方面很精通呢。”

    这时候他终于回想起来伊斯维尔是伦塔家的大少爷,以伦塔那种对喝酒赌|博深恶痛绝的个性,养出来的少爷大概也不会放|荡到哪儿去。

    巴纳多心里直骂自己多事,如果被伦塔知道了他把伊斯维尔带来这种地方,伦塔非得把他生撕了不可。

    而伊斯维尔不明白为什么和魔族要好就等于精通酒馆这样的地方,实际上,尤卢撒对这方面大概也不怎么了解。

    即便离开雾兰已经几个月,伊斯维尔依然没怎么踏足过酒馆,因为尤卢撒总是很排斥他来这类地方。

    要是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背着他偷偷来了酒馆,大概又会竖着尾巴瞪他。

    巴纳多要的两杯酒很快来了,他口味偏重,喜欢烈酒,伊斯维尔对外界的酒没什么讲究,便也要了和他一样的。

    “你以前喝过酒吗?”巴纳多豪饮一口,酒沫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被他随手擦去。

    伊斯维尔抿了一口酒,道:“以前没有喝醉过。”

    巴纳多瞟了他一眼,只以为他酒量不行,劝道:“这酒最好小心点喝,后劲十足。”

    “我没问题,”伊斯维尔坦然道,“巴纳多阁下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好了。”

    他知道巴纳多喊他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孤独,巴纳多个性直爽,不管去哪儿都能交到一串朋友,十有八九是担心之后伦塔追问起来有个伴罢了。

    巴纳多嘿嘿笑了,也没有推脱,端着酒杯就钻进了另一边的牌桌。

    伊斯维尔又抿了口酒,突然想到,希尔戈好酒,尤卢撒跟着她会不会也一天到晚往酒馆里钻?

    他有些担心,打算回去之后提醒尤卢撒几句。

    就在这时,一名紫发女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他抿唇笑了笑:“以前没见过你,是来王都旅行的?”

    一条褐色的尾巴在她身后摇晃,纯黑色的花纹如爬山虎般从她的耳侧一直延伸至后颈,伊斯维尔知道她是一名魔族。

    伊斯维尔颌首作为应答,态度不亲昵也不疏离。

    那魔族偏头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之中,金发青年腰背笔挺,衣衫拢得一丝不苟,浓密的金色眼睫下,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好似初春的湖泊,温和泛着暖意。

    他似乎专注于面前这杯劣等酒,与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留意到对方的目光,伊斯维尔有些困惑地笑了笑:“怎么了,小姐?”

    “没什么,”那魔族托腮笑道,“你的眼睛太漂亮了,我一不留神就看呆了。”

    伊斯维尔闻言笑道:“您的眼睛也很漂亮,像两簇燃烧的火苗,极有生命力。”

    那魔族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接着狐疑地望向伊斯维尔,想看出他是否在说谎。

    伊斯维尔却只是微笑着回望她,眼里满是真诚。

    那厢巴纳多正划拳划得起劲,身边一个新认识的哥们就拍了拍他的肩,道:“哎,你看。”

    巴纳多闻言回头望向伊斯维尔的方向,只见一名美艳的魔族女人正捧着酒杯和伊斯维尔搭话,笑意暧昧。

    “啧,美女看不上咱。”那哥们没发现对方魔族的身份,叹了口气,身边的巴纳多却突然站了起来,惹得他抬头望过去。

    “漂亮吧,”巴纳多拍了拍哥们的肩,语重心长,“掏出来比你大。”

    他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生怕这颗水灵灵的白菜被人给拱了,结果刚靠近过去,一耳朵就听见了伊斯维尔的那句夸赞。

    只见对面那魔族面露惊讶,接着像是从没被夸过那样甜甜地笑了起来。

    “你嘴可真甜,平日里没少骗人吧?”她调笑道。

    而伊斯维尔认真地答:“事实没有什么好夸张的。”

    那魔族笑得更欢了。

    巴纳多默默收回了脚步,并为几秒钟前焦急的自己倍感悲哀。

    那个男人,明明段位超高的啊!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自己在巴纳多眼里的形象已经从清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闷骚,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巴纳多一副牌可以打那么久。

    “这酒馆晚上的生意真不错。”离开的时候,伊斯维尔如是感叹。

    不,他们只是来看你的罢了。巴纳多心说。

    没看见那酒馆老板看你的目光像在看光明神下凡吗?

    两人路经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想到什么,问:“对了,巴纳多阁下平日里靠什么获得生活来源呢?”

    “‘旅者’会为我们提供补贴,空的时候也会去工会接些体力活,”巴纳多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魔法师最好还是别接那种活,你们这小身板一压就没了。”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看上去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巴纳多心知自己劝不动,只得摇头叹息。

    年轻人总要吃点苦。

    他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上头,伊斯维尔把巴纳多架回了旅店安顿好,之后去浴室冲去了一身酒气。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意外发现房门外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

    “工会招聘……?”伊斯维尔揭下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他不知为何这里会有工会的广告,但思及巴纳多回来路上说的话,伊斯维尔还是把纸片收好了。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照着纸片上的地址来到了王都的工会门前。

    与赏金猎人协会类似,工会是一个民间组织,但人员流动性更强,入会甚至不需要登记,任务自由,只是报酬相对较低。

    伊斯维尔在工会的公告栏前思索一阵,还未决定究竟做哪个任务来得好,忽有一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精灵回头望去,面前的女人一头紫发,耳侧有繁复的魔纹。

    “哟,好巧,”她用那把磁性的嗓子笑道,“又遇见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宴会 这是朋友?是老婆她……

    “您是酒吧里那位……”伊斯维尔认出了这魔族, 昨晚人多起来之后她便走了,他们也没有怎样交流。

    现在面对面,伊斯维尔才发现她个子很高, 发顶几乎和他的眉头持平。

    “叫我奈尔森就行。”那魔族笑道。

    奈尔森?似乎像个男性的名字。

    出于礼貌,伊斯维尔没有多问, 他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奈尔森重复了一遍, 若有所思。

    “你这是在找工作?”奈尔森问。

    伊斯维尔点头,她大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伸手一指角落里的一张启事:“这个不错, 周期短, 报酬也高,就是累了些。”

    伊斯维尔定睛一看,是和货运有关的工作。

    见伊斯维尔伸手揭下了那启事, 奈尔森不由得道:“哎, 你就这样确定了?我骗你怎么办?”

    “那您在骗我吗?”伊斯维尔反问。

    “……那也没有。”奈尔森小声嘀咕。

    伊斯维尔笑了笑, 转身往前台去了。

    ——“哎,你干嘛要出来干这种脏累活啊,按你这种条件,随便傍个有钱人就吃喝不愁了。”奈尔森百无聊赖地抠指甲玩,她一路跟伊斯维尔去了郊外运货, 任务却也没领,像是纯粹出来找乐子的。

    伊斯维尔在车边欲坠的货物上扶了一把,道:“工作哪有身份之分呢?”

    奈尔森瞥了他一眼, 伊斯维尔大概是不怎么会出汗的类型,走了一路也没见湿了衣衫,只有面颊浮了一层薄红, 简直像是贵公子出来郊游的。

    伊斯维尔纯良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这个人,怕不是被人卖了还会乐呵呵帮着数钱呢。

    所幸这活计的雇主算是有良心,没有见伊斯维尔是外乡人便故意克扣他的报酬——否则他少不了挨一顿揍。

    “你之后要回去了吗?”奈尔森问。

    “我打算去一趟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道,“这些钱自己拿着不大方便。”

    “你还是个赏金猎人?”

    “我的朋友是。只是不知道,如果不是本人的话,能不能把钱一道存进去。”

    “不是,你和你朋友把钱存在一起?”奈尔森惊诧道,“你傻啊,他卷了你的钱跑了怎么办?”

    伊斯维尔微微蹙眉,他并不喜欢有人这样揣测尤卢撒,但他知道奈尔森也是好心,耐心解释:“他不会的,我们认识很久了。之前我们的钱也都是他在管,他的编号我也知道的。”

    他满眼都是信任,让奈尔森不由得语塞。

    这是朋友?是老婆她都信。

    奈尔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那也别放赏金猎人协会,你找个商会存钱吧,你们的钱分别放在两个地方比较保险。”

    伊斯维尔在雾兰的时候,从不需要担心理财的问题,出来之后也有尤卢撒帮忙管着,在这方面,他称得上一窍不通。

    他觉得奈尔森说的有理,思索片刻便同意了。

    只是若奈尔森知道,伊斯维尔当晚就反手把自己的新账户和密码告诉了尤卢撒,怕不是得把鼻子气歪。

    *

    隐峰王都,兰顿公爵府。

    “事情就是这样,精灵那帮下贱的东西居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阁下您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老头点头哈腰地乞求。

    他身后并肩而立的络腮胡和黑脸男人连连点头。

    沙发上的男人一头黑发,体态因年纪渐增与长期的不节制过度臃肿,只有眉眼勉强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度。

    闻言他啜了一口红茶,温和道:“你们的诉求我都明白了,过些日子我会和陛下谈谈。”

    老头三人还欲再说什么,便被冷面的管家给请了出去。

    客厅沉重的门板将喧闹隔绝在外,兰顿放下茶杯,缓步来到装饰华美的落地窗边,凝视着窗外生机勃勃的花园。

    “我并非不关怀你,约安,”兰顿眉眼含笑,低声喃喃,“只是你年纪尚轻,这个国家又太庞大,还是需要交给有能力的长者来治理。”

    *

    “要我说,你就该长在舞池里!”奎比拉第不知多少次惊叹。

    今晚的宴会在侯爵府举办,一行人不说盛装出席,也多多少少收拾过自己。

    伊斯维尔没有刻意打扮,只是他身材本就修长笔挺,剪裁普通的衣服却被他穿得像套宫廷礼服,看得奎比拉蠢蠢欲动,扯着人就要去店里好好打点打点,被伊斯维尔数次拒绝才作罢。

    “你也该消停消停了,”巴纳多掏了掏耳朵,“叫多久了都,马都想捂耳朵。”

    奎比拉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胳膊肘,她不会解决问题,但她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待会儿进去你们自在些就好,”伦塔笑道,“戴莫克侯爵是我的老友,‘旅者’首领托米奇阁下也会到场。伊斯维尔阁下,待会儿我们一起去见见他。”

    伊斯维尔微笑着应了,他对“旅者”这个组织以及他们所采取的行动很感兴趣,自然也愿意见一见他们的首领。

    戴莫克侯爵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因而比起其他单纯依靠封地赋税过活的贵族,侯爵府占地可谓不小,光是花园就足以与一座小村庄相比拟,更别提房屋的荣华。

    “旅者”规模很大,由于首领托米奇只向部分领队发出了参会邀请,加上侯爵自行邀请的其他宾客,偌大的侯爵府倒也能招待得下。

    “这次的宴会倒是来了许多生面孔,”一名留着胡须的男子笑道,他便是此次宴会的主人,戴莫克侯爵,“看着‘旅者’这样一天天壮大,我真是欣慰。”

    他身边的男子身材粗短,一身赘肉包裹在偏紧的礼服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条塞了过多馅的肉肠。

    托米奇轻嗤一声,道:“一千个废物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天才。”

    “话可不能这么说,”另一名温文尔雅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酒杯,道,“究竟是不是废物,要等自行深入了解后才能清楚。”

    “说得不错,白克加。听说伦塔的队伍不幸少了一人,她这次回来,也不知是否有中意的人选。”侯爵道。

    “我倒是听说,她带来了一个新面孔,”白克加笑道,“想必今晚我们就能亲眼瞧见了。”

    托米奇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宾客逐渐入场,这场晚宴并没有摆上成排的长桌与座椅,而是将食物分成小盘供宾客自行取用,人们可以选择在用餐区就坐或是随意地在各处交谈。

    楼下突然出现了短暂的躁动,宾客们纷纷的议论声传上了二楼。

    “难不成是有稀客来了?”侯爵奇道,“我倒是邀请了一些阁下,只不过我们这样的小宴会,他们应当不会莅临才对。”

    他越过二楼栏杆向外望去,只见一行六人在仆役的指引下走进大厅,领头的赫然是伦塔。

    “伦塔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同伴来,”托米奇不满道,“‘旅者’可不是小少爷玩乐的马场。”

    白克加也有些意外,那在伦塔身边、几乎是瞬间成为宾客目光中心的,赫然是一名金发蓝眼的年轻人,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好,但就像托米奇说的,“旅者”需要的是战士,而不是政治家。

    “以貌取人可要不得,”白克加还是道,“下去见见我们的老朋友吧。”

    三人下了楼,向伦塔几人走了过去。

    伦塔也发现了三人,她微笑着向他们致意,道:“好久不见了。”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连在外偶尔碰面的希望也没有,只能等你回王都来了,”侯爵和她握了握手,低声道,“关于彭科的事,我很抱歉。”

    伦塔目光暗了暗,道:“在出发之前,我们都料到或许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三人从外表上都至少五十岁了,外貌最多三十岁不到的伦塔在他们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其余几人向侯爵三人纷纷致意,接着便前后离开了。

    阿塞洛缪回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见他模样自若,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多留。

    伦塔随即将伊斯维尔介绍给了三人,金发青年微笑着向他们颌首问候,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伊斯维尔阁下可有什么专长?”首领托米奇问,好歹是没有当着伊斯维尔的面将轻蔑表现出来。

    伊斯维尔没有将话说满,只是道:“对魔法稍微懂得一些。”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没料到伦塔居然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了一名魔法师。

    “你们的魔法师也太多了些,”白克加半开玩笑道,“不如分一个给别的队伍,如何?也好换个人来帮你们干点重活。”

    他没想到,伦塔目光一沉,态度意外坚决:“抱歉,除了我的队伍,伊斯维尔阁下不会去任何地方。”

    白克加和首领托米奇的面色皆有些莫名,而戴莫克笑道:“当然,这是你的队伍,你有权力自行决定。”

    那之后几人便协同上了楼,在场类似于领队的人也都往楼上去了,留下队员在一楼参加宴会。

    不出奎比拉所料,伊斯维尔几乎是宴会上最受欢迎的宾客之一。

    自第一人鼓起勇气邀请伊斯维尔跳舞之后,前来搭话和邀舞的便络绎不绝,伊斯维尔自己都没想到,参加一个外邦的宴会,居然比在雾兰祭典还要忙碌几分。

    伊斯维尔虽对这种场合十分熟悉,但一直下去总归是累人,很快他便寻了个时机抽身出去,随意拣了些吃食去了花园。

    他找了一处小亭坐下,边吃边欣赏夜色下的花园。

    或许夜色与花园总会让人想起过去,伊斯维尔回忆起他参加的上一个晚宴,同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开的那段小差。

    尤卢撒现在怎么样了呢?伊斯维尔突然想。

    赏金猎人的生活想必是辛苦的,但尤卢撒向来不会抱怨肉|体的苦难,伊斯维尔只希望他不要因为与魔女有关的那场拍卖受到太大影响。

    伊斯维尔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盘中餐点,正准备回去,忽听几步之外的花丛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

    几秒钟之后,一个仆役打扮的身影从花园的小径里跌了出来,踉跄几步才险险站稳。

    那人二十岁出头,身材高瘦,一顶毛茸茸的高顶帽子将他的头发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面那张清俊的脸。

    见到伊斯维尔,那人有些惊讶,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突然,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地面都跟着震了三震。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只看见漆黑夜空下的一团冲天火焰。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相遇 精灵对他们进行了惨……

    那人一个激灵, 吓得转身就跑。

    “请留步!”伊斯维尔试图喊住他,但对方心急火燎的,迈开了步子就跑, 丝毫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伊斯维尔只得跟上他,还没走几步, 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 这一次距二人更近, 滚滚热浪直接将那人掀得滚了数圈。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赶上前去,将那人扶了起来。

    对方仍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目光呆滞, 头顶帽子歪斜, 露出几缕红色的发丝。

    红发?

    伊斯维尔还未来得及细看,紧随而来的又是一场爆炸,这一次, 落地点在他们脚边。

    百花盛开的灌木草坪在赤色火光中须臾化为灰烬, 待呛人的余烟散尽, 原地只余一个直径数米的深坑。

    一道散发着金光的球形结界逐渐化作光点消散于空中,伊斯维尔扶起那仆役,温声问:“没事吧?”

    那人面露错愕,僵硬地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于是扭头打量脚下以及延伸而来的深坑,这些痕迹极有规律, 爆炸的中心位置基本位于一条直线上,而范围严丝合缝,几乎覆盖了目之所及处的所有土地。

    他举目四望, 爆炸仍在接连不断,但似乎都没有波及远处的建筑物。

    “你去做什么?”那人见伊斯维尔走了出去,忙喊住他。

    伊斯维尔示意他不必惊慌, 俯身在邻近的爆炸中心轻抚。

    果然,爆炸的范围由远及近逐渐减弱,这意味着强度也在相应削弱。

    伊斯维尔找到了附近的另一条爆炸路径,两条线路向着同一交叉点延伸而去。

    “请离远些。”伊斯维尔对那跟在自己身后的仆役道。

    他探进口袋摸出一粒树种,种子以自然难及的速度生根发芽,不多时,一把长弓便出现在他手中。

    伊斯维尔解开几颗衣扣以免阻碍行动,接着拉弓搭箭,枝干和树藤交缠而成的弓在他手中嘎吱作响。

    那人被伊斯维尔倏然凌厉的气场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只见一道疾影闪过,一箭射出。

    那箭破空而去,在半空中却突然消失了。

    但几秒钟之后,一个身披长袍、手握法杖的身影在半空中显出身形,那支箭插在他后背,魔法师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般坠落下去。

    伊斯维尔赶到时,那魔法师正趴在原地哀嚎。

    伊斯维尔干脆利落地拔出了插在魔法师背后的箭头,用树藤把人给绑了起来,接着为他进行了简单的治疗。

    当他回头望去,之前那个戴帽子的仆役早就消失不见了。

    伊斯维尔仍记得自己无意中瞥见那人混乱中掉落的几缕红色发丝,红发是隐峰王族拉莫塔尼的标志,那仆役又怎么会……

    他将这个小插曲记在心里,同时心想这侯爵府的护卫似乎太松懈了些。

    剑士对付不了魔法师并不能怪他们,但如此大的动静,现在都没人过来查看状况,未免有些失职了。

    十分钟后,伊斯维尔终于等到了匆忙赶来的骑士。

    骑士押走了那名作乱的魔法师,伊斯维尔目送几人远去,不知为何总有些放心不下。

    那魔法师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说目标是“旅者”的首领和其他人,攻击范围又只在花园里,难不成这花园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伊斯维尔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转身先回了室内。

    他与一队骑士擦肩而过,进门的时候,宴会的乐声早已停止,宾客都聚集在一楼大厅里。

    他们多多少少见过些厮杀的场面,因而场面并不混乱,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免惊慌。

    “阁下!”伦塔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您去哪儿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抓着伊斯维尔上上下下地检查,又把奎比拉唤过来治疗。

    伊斯维尔没受什么伤,充其量就是划破了些皮,伦塔却紧张得不行,生怕一道伤口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方才爆炸的时候,骑士封锁了大厅不让人进出,”伦塔长出了一口气,用精灵语低念了一句祷告词,“您在花园里?女神保佑,万幸您平安无事。”

    伊斯维尔闻言,若有所思。

    周围宾客在骑士的组织下陆续离开了侯爵府,在伊斯维尔众人准备动身之前,侯爵从门外走了进来。

    “听说爆炸发生的时候您在花园里,”侯爵关切道,“您没事吧?”

    “多谢关心,我无大碍。”伊斯维尔笑答。

    “听说是您解决了作乱者,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加入‘旅者’,我也能放心。”侯爵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又问候了几句,接着又匆忙赶了出去。

    回程了路上,几人各怀心事。

    伦塔简单告知了其余几人会议的内容,大抵就是“旅者”之后的安排,与原先大差不差,不以打击魔族暗中的蚕食为主要方向,却更倾向于怎么讨好王族以求自保,伦塔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因而也没有怎么失落。

    “只是国王这次没出席,可惜了,”奎比拉觉得气氛过于沉闷,扬声道,“伦塔,你有没有和伊斯维尔讲过你创建‘旅者’的事?”

    “什么事?”伊斯维尔顺势接话道。

    伦塔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些陈年往事罢了。”

    她用温和而怀念的语调将那段记忆娓娓道来,像那已经成了不可触及的过去似的。

    “旅者”最开始是由十名来自各民族的冒险者创立的。

    那是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彼时魔族的野心还没有今日这样明显,但多多少少受过魔族扩张迫害的众人已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以侯爵几人为核心,他们成立了“旅者”。

    “旅者”向来是一个暗中行动的组织,所面临的敌手是同样位于暗处的魔王秘密部队,一开始,创始十人都各自率领队伍,但在伤病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如今仍留在一线的只余伦塔一人。

    “戴莫克侯爵因伤退居二线后,便开始从事商业,”说到这里时,其余几人已经各自回屋,只有伊斯维尔和伦塔仍在并肩而行,“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和他们闹了些矛盾,于是回了雾兰。之后的几年,我成了您的老师。”

    伦塔没说自己为什么最终又选择了回到“旅者”,她暗自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的‘旅者’已然违背了建立的初衷,殿下。您一路走来,应当也知道,现在‘旅者’的名声算不得好……”

    她住了口,或许是知道自己劝诫的话或许会让伊斯维尔另谋他路,但他绝不会回雾兰去。

    伦塔的想法一直没有变,如果那样,倒不如把伊斯维尔留在身边,也好方便照看。

    “算了……”她勉强笑了笑,“看您的意愿吧。”

    回到旅店大堂,伊斯维尔收到了一封来信。

    他本以为是尤卢撒寄来的,一看寄件人,却是扎思力伯爵家的小姐塞雷娜。

    她在信中如是写道:“关于骑士团团长的事,家父已经查得了后续结果。

    “扎思力骑士团原团长贝林格在任十余载,与魔族相勾结已八年有余,其间滥用职权,擅自利用禁忌魔法改造骑士与囚犯上千人。

    “后续情况仍在证实,不过,伊斯维尔阁下,可以预见的是,绝非只有贝林格一人与魔族存在联络。

    “我曾试图窥探您的命运,却无一以失败告终。此去路程想必艰险,王都一行,千万小心。”

    伊斯维尔合上信纸,一时思绪纷杂。

    今晚之后他便隐约有所察觉,王都之上,似乎有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只是这阴谋究竟有几层,又将波及什么,就不是现在的伊斯维尔所能知晓的了。

    *

    “陛下最近可还安好?”兰顿笑问。

    女仆四十岁出头,发间已有银丝,她约莫方才做过活,指尖上蘸了些黑绿色的粉末。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帮他拉开了门:“一切无恙。陛下,兰顿公爵到了。”

    约安三世放下手中公文,对兰顿颌首致意。

    女仆躬身出去了,约安三世请兰顿坐下,笑道:“何萨舅舅,你怎么来了?”

    兰顿是先后的胞弟,先后在诞下独子时难产而死,约安三世几乎是由兰顿教养长大,与他向来亲近,两人私下相处也不怎么注重礼节。

    “有个消息,我想你会感兴趣。”兰顿道。

    ——“这么说,光明精灵真的仍存在于世?”约安三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他们声称光明精灵囚禁他们长达数月,并对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这话可属实?”

    “尚未向宫廷魔法师求证,不过他们说得声情并茂,倒也有几分可信。我有一友,前些日子参加了戴莫克侯爵的宴会,距他所说,宴会上有一人,与那两个逃亡者描述的精灵样貌极其相似。”

    约安三世没有立刻下决断,他喝了口茶,问:“舅舅认为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兰顿闻言,眼底闪过一抹阴狠:“那必然是需要将人请来仔细询问,那二人虽地位不高,但好歹出身贵族,总不能被外族轻易折辱。”

    约安三世托着下巴思索片刻,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场宴会是戴莫克侯爵为‘旅者’举办的吧?不如这样,我邀请那位所在的队伍来坐坐,也好先探探底细。”

    兰顿一顿,随即笑道:“确实可行。”

    “只怕我识人不清,”约安三世笑道,“希望您届时能前来皇宫帮我个忙。”

    女仆进门的时候端着一只银水盆,彼时兰顿公爵早已离开,只剩约安三世留在屋内,继续翻阅未批完的公文。

    “陛下,方才的药还未上完。”女仆道。

    “哦,辛苦了,奶妈。”约安三世依言撩起衣袖,略显瘦削的小臂上,赫然有几道狰狞血口。

    “您也真是,想参加宴会的话,带几个人过去贴身保护您不好么?”女仆在年轻的皇帝耳边絮絮叨叨,动作麻利,看上去早已习惯了包扎约安三世的伤,“轻伤还好,要是危及性命又该怎么办?”

    约安三世露出一个屡教不改的笑,道:“这种事情还是要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干才有意思。”

    他打了个哈欠,赤红发丝从额角垂落,被他随手拨到耳后。

    “今天……”约安三世在油灯下眯了眯眼,桌子斜对面挂着的镶金嵌玉的画框闪得他眼睛疼,“我遇到了一个人。”

    “嗯,什么人?”

    约安三世却又闭了嘴,他放下衣袖,心说,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又会拉弓又会用魔法的人。

    只是这样的人,大概不大愿意为隐峰王室所用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少造谣言多种树 早知如此……

    第二天早晨, 伦塔受到了一封来自皇宫的邀请函。

    “等等,是我想的那个皇宫吗?”奎比拉大呼小叫,“皇宫!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一定很漂亮吧!”

    “皇宫说不定还没你家大,这么激动做什么?”巴纳多泼她的冷水, 成功获得了奎比拉的肘击。

    而莱恩想得更周全些:“伊斯维尔阁下还没有正式加入‘旅者’, 这样……”

    伦塔本也在想这一点, 但邀请函上的另一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不,邀请函单独邀请了伊斯维尔阁下。”

    这下,连阿塞洛缪都有些惊讶:“他这么出名?”

    “大概是侯爵府上的事传出去了。”伦塔道。

    既然是隐峰皇帝的邀请, 他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天下午便动身前往皇宫。

    隐峰是当今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理所当然般的,皇宫也相应地成倍高大雄伟, 但依然不难看出它曾经历的厚重历史。

    这座城堡装潢总体偏暗, 大气而规整, 走道没有过多照明,只有两侧的雕花油灯照亮洁净的地毯,历代君王于画框之中凝视来人,挂毯绣着隐峰帝国的圣龙图腾,行走其间, 恍如走过了隐峰繁华的数百年。

    “在这地方,我都不敢大声说话。”奎比拉小声道。

    莱恩用点头赞成了她的说法。

    几人进入大殿,皇帝约安三世在王座上接见他们, 身边站着兰顿公爵。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容瘦削,一头隐峰王族标志性的红发抹去了他眉梢的疲态,双眼笑意温和, 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洞察与机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伦塔众人,在接触到伊斯维尔时停顿片刻,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伦塔阁下,久仰大名,”约安三世微笑颌首,“多次听闻您的战绩,却没成想您如此年轻。”

    他一一问候了几人,就同招待每一名来到隐峰皇宫的客人那样给予他们礼遇,弄得巴纳多几人颇有些手足无措。

    这场接见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伦塔几人以为到此为止时,约安三世笑道:“我见伊斯维尔阁下十分合眼缘,不知您是否愿意来花园同我一叙?”

    此话一出,其余五人都吃了一惊,皆是回头望向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却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应下了约安三世的邀请。

    ——“我真没想到,那天在花园中救我一命的居然是您,”约安三世抬手命人倒茶,边笑道,“真是有缘。”

    “我的荣幸。”伊斯维尔道。

    约安三世抬眸望向对面的伊斯维尔,暗自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完美之人。

    他端起茶杯欲饮,忽见伊斯维尔面色一变,喝止道:“请稍等,陛下,这茶似乎有些问题。”

    约安三世顿了顿,依言放下了茶杯,他没问伊斯维尔是怎么知道的,回头唤女仆喊宫廷药师过来。

    隐峰皇宫内常年有药师待命,不出十分钟,那药师便匆匆赶了过来。

    经过外行不甚了解的一番操作,那药师面色凝重地向约安三世行了一礼:“陛下,初步确定茶壶里涂了一种剧毒,具体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约安三世眼里划过一抹惊异,他挥挥手让药师下去检验,又对护卫冷声吩咐:“下去彻查。”

    他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之后再也没去动桌上的茶具:“你怎么知道?”

    伊斯维尔沉默一瞬,在方才茶水即将送入口中时,他感觉到胸口一阵滚烫,不知为何就觉得是那枚戒指和魔植在暗中提醒,下意识便喊了停。

    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虑,他都不能让约安三世因为这杯茶水死去。

    但要解释个中原因,怕是有些困难。

    见伊斯维尔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约安三世也没有追问,他的面色松弛了些,笑道:“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精灵对自然独特的感知?”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望向约安三世。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道:“请您不要介意,我今天请您过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挥了挥手,不远处的花丛里走出了两个人。

    伊斯维尔认识他们,正是那两名在雾兰纵火的赏金猎人,不知怎地竟是逃离精灵的看管回了隐峰。

    他没有妄动,静静看着约安三世想将局面推向哪个方向。

    “就是他!”一名黑脸男人迫不及待地指向伊斯维尔,“就是他抓住了我和我的兄弟,命令精灵对我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如此凶残之徒,还请陛下立刻缉拿归案!”

    约安三世抬手示意黑脸男人噤声,锐利的目光扫向伊斯维尔:“阁下,对于他们的指控,您有什么要说的?”

    “二位颠倒黑白的水平丝毫没有倒退,看来我的同族待你们不错,”伊斯维尔唇角微勾,“二位称精灵族对你们施加了惨无人道的虐待,我想请问,二位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精灵关押,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他的目光平和包容,但那两人分明记得,这精灵就是用这种目光宣布对他们变相的终身监禁的。

    “这么说,您承认您精灵的身份了?”约安三世打断两人脱口欲出的话,问。

    光明精灵向来以温和著称,加之他先前对这两名赏金猎人进行过调查,因而约安三世并不怎么相信他们的说辞。

    而伊斯维尔的从容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

    “我并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陛下。”伊斯维尔颌首道。

    死不承认又怎样呢?约安三世会将他喊来问这些,想必是已经已经有了思量,否认无非是进一步加深了约安三世的负面印象而已。

    他所疑惑的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今天有人给皇帝下毒,这与两名赏金猎人的出现又有什么联系?

    约安三世没有留给伊斯维尔进一步思考的时间,紧接着问那两人:“对于伊斯维尔阁下的问题,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不过是一时好奇进了精灵王国,可那些精灵不知发了什么疯,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给关了起来。”那络腮胡硬着头皮补充。

    “精灵王国可不是什么一时好奇就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伊斯维尔温声道,“不如二位还是老实说了吧,你们是如何偷渡进精灵王国,又是如何一把火烧毁了大半片森林的?先前在我面前袒露的那些话,我不介意在陛下面前为二位复述一遍。”

    此话一出,两名赏金猎人只觉如芒在背,不安地向周围张望,不敢抬头去看约安三世的眼睛。

    这和计划中的完全不同。照理来说,兰顿公爵早该出来向那精灵施压了,又怎么会被他说出事情的真相来?

    他们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冷汗直流:“陛下,请您相信您的子民吧!我们又怎么会做出偷渡进精灵王国还倒打一耙的事啊!”

    约安三世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话。

    他扭头向伊斯维尔望过去,只见对方神态平和地注视着跪地求饶的二人,甚至嘴角的弧度都与最先一般无二。

    约安三世依稀记得,金发在精灵中是贵族的标志。面前这位借光明神圣子之名的精灵,想必在民族中地位不俗。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千里迢迢赶往异国他乡?

    约安三世突然对伊斯维尔产生了兴趣,只是这沉默落在那其他人眼里,又有了别的含义。

    黑脸男人满脸希冀地抬头,以生平最为崇敬的目光仰视着约安三世:“陛下……”

    约安三世回过神来,他垂眸对上两人的视线,神色冷淡,依然预示了某种结局。

    两人的心情登时跌落谷底。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精灵不过是一个奴隶种族,幸存的黑暗精灵匍匐于魔族膝下,而光明精灵几近被赶尽杀绝,如今只配做他人奴仆,又怎能与他们高贵的隐峰人相提并论?

    但约安三世曾亲眼见过伊斯维尔轻易碾压一名高阶魔法师的智慧与勇力,在他看来,精灵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视的民族,若不能结为友邦,也必然不可为敌。

    若是这两名赏金猎人所言属实也就罢了,在如此明显的谎言面前,约安三世早已下了定论。

    “我国不宽恕屡教不改之人,”约安三世淡淡道,“伊斯维尔阁下,他们就交给您处置了。您可将这二人带回精灵王国,抑或是就地处决,皆由您来决断。”

    “什么……等等,陛下!”那两人吓得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起身要跑,但一旁的骑士早已找准时机上前,将他们死死压在了原地。

    精灵族没有死刑和肉刑,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终身监禁,一是由于精灵族的犯罪性质通常不那么恶劣,二是因为,精灵并不信奉杀生。

    “既然二位已经回国,就按照隐峰的律法处置吧,”伊斯维尔向约安三世微微颌首,“我对隐峰的律法不甚了解,怕是还需交给陛下决断。”

    约安三世愣了愣,没想到伊斯维尔竟是选择了第三条路。他哈哈笑了,道:“既然阁下都这么说了,那便按照隐峰的律法来做。”

    隐峰的律法……

    那两人心如死灰,他们多多少少懂一些隐峰律法,犯下这种罪,少说都得挨上几十鞭子再发配劳役,早知如此,倒不如留在精灵族种一辈子的树!

    骑士将破布般的两人拖了下去,就在这时,一名贵族匆匆赶了过来,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黑脸男人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似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竟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短暂挣脱了骑士的束缚,扑上去就抱住了公爵的腿:“兰顿大人!救救我们,兰顿大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约定 如果今晚过后你活下……

    兰顿一眼瞧见了约安三世此时的神色, 又回头扫了二人一眼,已然理解了当下的状况。

    “他们果真在说谎吗?”兰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一脚踹开紧抱住他的腿不放的男人, 在那两人继续求饶之前,厉声命令骑士, “把他们的嘴堵起来, 难道你们还想听他们叫唤一路不成?”

    骑士忙不迭地照做, 终于将那两人给拖了下去。

    伊斯维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听说有人在您的茶水里下了毒?”兰顿来到约安三世面前, 面色不善, 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向伊斯维尔,“可有头绪?”

    “还在检验毒的种类,”约安三世淡淡道, “若非伊斯维尔阁下, 我现在约莫已经昏迷不醒了。”

    兰顿闻言又看了一眼伊斯维尔, 面色有些许缓和:“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多谢您的帮助。”

    他停顿片刻,微微躬身,道:“确认了您没事, 我就放心了。下毒一事,不如交给我去办,我必然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约安三世摸了摸下巴, 似乎在掂量这一提议是否可行。

    “兰顿公爵做事向来高效利落,既然如此,就拜托您查出真凶了。我稍后会差人告知您验毒的结果。”约安三世最后道。

    兰顿微笑颌首, 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

    约安三世目送他远去,转而望向伊斯维尔:“阁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改口道:“现在说这句话或许有些迟了,阁下——我代表隐峰帝国欢迎您的到来。”

    伊斯维尔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颌首,以精灵的礼节向约安三世致意:“我很荣幸,陛下。”

    当晚,约安三世派皇宫的马车将伊斯维尔送回了旅店。

    他路过伦塔房间的时候,听见了从里面传出的激烈争执,脚步一顿,后退一步敲响了房门。

    屋内静了静,莱恩前来把门打了开。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意识到其他人都在这里,个个面色都算不上好看,心知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各位看上去遇到了坏事?”

    伦塔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额角的青筋还没消下去:“刚刚我们回来之后,托米奇送了封信过来,说是……为我们队伍缺失的那一位定好了人选。”

    “旅者”通常情况下一队六人,前段日子他们意外失去了一名同伴,因而空出了一个。

    这位置严格来说并不是为伊斯维尔而留,毕竟伊斯维尔是一国王子,而“旅者”明面上虽是独立于各个王国的组织,但实际上已经为隐峰王室控制,若让伊斯维尔加入,并不合规矩。

    伊斯维尔清楚,伦塔自然也清楚这点。但托米奇此举不仅是在一步步剥夺她的自主权,更是对伊斯维尔的不尊敬。

    “你来劝劝她吧,她气得想去找首领理论呢。”奎比拉插话道。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问:“信上除了人选,还提到了什么?”

    “给我们发派了一项任务,”阿塞洛缪解释,“让我们一天之内立刻出城,赶往隐峰内陆的一座小镇。”

    一天之内立刻出城……?

    伊斯维尔似乎抓住了什么,他思索片刻,道:“伦塔小姐,您就照着托米奇首领说的做吧。”

    伦塔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对,几位先出城去,过些日子再回来也不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段时间王都不会太平。”

    “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巴纳多诧异,“你一个身娇体弱的魔法师,留在这儿跑都跑不掉。”

    伊斯维尔在扎思力参加骑士比武的那几日,伦塔恰好带着几人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因而他们并不清楚伊斯维尔的身体素质并不亚于一般骑士。

    伦塔闻言呛了一下,她可是见识过自家王子比剑士还要强悍的体能:“这倒不是问题,只不过,您一个人留在这儿确实不够安全。不过……好吧。”

    伊斯维尔会做此判断,应当是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天上午,伦塔带领自己新鲜出炉的队伍离开了王都。

    托米奇为伦塔安排的新同伴是一名剑士,看上去温和好相处,离开时已经和巴纳多他们打成了一片。

    旅店里只留了伊斯维尔一个,他一时也没有什么事做,空闲时便去工会接了些活,倒也算充实。

    就这样过了三天,入夜,伊斯维尔翻出了通信魔法器想看看尤卢撒有没有送来新消息。

    上一次的道别语还留在羊皮纸卷上,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听尤卢撒说,拍卖会要持续数天,约莫过些日子才能空闲下来。

    在那之后……就能见面了吗?

    伊斯维尔靠在窗边出神,如果能立刻见面,那当然好,只是他不知道尤卢撒怎么想。

    他确定尤卢撒一定是想见他的,只是见面之后呢?换句话说,作为赏金猎人收集情报可比跟着伊斯维尔东奔西跑方便太多了。

    羊皮纸从掌心滑落,纸张落地的轻响唤回了伊斯维尔的思绪。

    最近还真是……优柔寡断起来了。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他俯身拾起那张羊皮纸,目光落在地面时,却发现地板上多了一个生着长尾的影子。

    伊斯维尔扭过头去,半蹲在窗台上的,赫然是奈尔森。

    “……你那是什么表情?别以为只有几秒钟我就没看见,”奈尔森翻了个白眼,不满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的人了?”

    伊斯维尔很快调整好思绪,他没有回答奈尔森的问题,反问:“奈尔森小姐?您怎么来了?”

    魔族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她一身夜行衣,弹性十足的布料紧紧贴合身体轮廓,肌肉线条流畅,胸膛一片平坦,腰胯紧窄,身体特征赫然是男性才有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改口道:“奈尔森……先生?”

    奈尔森单手掐腰靠近伊斯维尔,他走一步,精灵就退一步。

    “我说,伊斯维尔,”奈尔森用目光描摹着伊斯维尔分明的轮廓,对方月光之下的金色长发好似蒙了一层柔光,分明身为魔族,奈尔森却想到了“圣洁”一词,“如果今晚过后你活下来了,我就让你摸我的尾巴,怎么样?”

    伊斯维尔莫名其妙,但那句“活下来”让他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去握搁在床头的长剑。

    下一秒,一把小刀扎进他脚边的地板,伊斯维尔迅速后退,举剑挡下了紧随而来的另一把。

    “您这是……”伊斯维尔缓缓绕过床尾,他注视着对方把玩手中短剑,动作间暗含杀意。

    奈尔森橙黄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留意着伊斯维尔的一举一动,笑道:“抱歉了,伊斯维尔,我也不想的。”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伊斯维尔挡下他的剑,顺势翻过床头,跳上窗台,身影消失在窗外。

    奈尔森吹了声口哨,紧跟着追了上去。

    伊斯维尔的房间在三楼,其上便是屋顶,奈尔森三两下翻了上去,果不其然,伊斯维尔正站在隔壁屋顶之上,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皇宫的方向。

    “是不是惊讶为什么皇宫那边飘着那么多旗,还格外吵吵嚷嚷的?”奈尔森在伊斯维尔几步之外站定,似笑非笑道。

    伊斯维尔将目光从皇宫耸立的建筑群与通明的灯火上移了回来,在辽远的号角声中道:“您是希望我到皇宫去,还是远离皇宫?”

    “聪明,”奈尔森打了个响指,“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在逃过我追杀的同时自己想。”

    他微微俯身,如离弦的箭猛冲上来。

    伊斯维尔没有片刻迟疑,他抬臂挡下奈尔森的飞踢,翠绿藤蔓骤然生长,须臾将奈尔森包裹其中。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随即转身向皇宫的方向飞奔。

    他飞奔过大半条街道,在踩上一片薄瓦时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往一旁避了过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闷响,伊斯维尔稳住身形,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原本站立之处破了一个豁口,瓦片簌簌掉落,余烟在周围幽幽升起。

    伊斯维尔第一时间确认了这座房屋无人居住,再回头望去时,近处的树梢上赫然立着一个眼熟的影子。

    又是奈尔森。

    伊斯维尔微微蹙眉,方才困住奈尔森的藤蔓中含有些许麻痹的毒素,按理来说,对方应当一整晚都起不来才是,现在怎么……

    眼见着奈尔森再次追了上来,伊斯维尔无法,只得借着街边的树跳到地面,避开他进一步的攻势。

    皇宫愈发近了,身后的奈尔森却也一步步逼近,但不知是否是伊斯维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奈尔森没有下死手的意思,反倒更像是在驱逐。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将目光投向了街角。

    两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骑马在街道上飞驰,而一群骑士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这究竟是……

    “看来你的任务来了,”奈尔森蹲在树梢,放松地甩了甩尾巴,“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三两下跳上屋顶,身影须臾消失在夜色中。

    伊斯维尔重新抬眸望去,以精灵的视力,他捕捉到了其中一名黑袍人兜帽外的一缕红发。

    马蹄踏过夜晚无人的街道,为首的骑士高高举起长枪,正欲对准前方其中一人投掷过去——

    下一秒,街边的树木猛然生长,密密麻麻的枝干向大街中央倾倒过来,相互交织纠缠,竟是直接拦住了骑士的去路。

    为首的骑士忙勒马停步,他震惊地注视着那两人策马拐过街角,咬牙道:“换个方向追!”

    ——“务必逮住那两个刺客!”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刺客 能够以个人名义给你……

    两名黑袍人拐过街角, 又疾驰了一段路,见骑士团没有紧撵上来,这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陛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人用低哑的女声道, “等找到地方治疗您的伤势, 我还是要送您出城。”

    被称为陛下的黑袍人一条胳膊艰难地撑着马背, 呼吸粗重。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二位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惊,女人下意识拔出剑来, 被另一人喝止了:“等等, 奶妈。”

    “伊斯维尔阁下?”那人摘下兜帽,露出约安三世那头标志性的红发和苍白的面孔,“您为什么在这里?”

    他粗喘了一声, 身子一歪, 竟是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摔得七荤八素时, 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扶住约安三世,却发现一手粘腻,抬手一看,掌心已然被鲜血染红,“您受伤了?”

    女仆忙跟着下了马, 呵斥:“别碰陛下!”

    伊斯维尔没听她的,他掀起约安三世的斗篷一角,发现他一手紧捂腰间, 上衣隐隐透出血痕。

    “我会一些治疗术,”伊斯维尔说着,把约安三世扶到路边的树下靠着, “不介意的话,我为您看看吧。”

    女仆欲言又止,但约安三世先一步点了头,她也只得按捺下来,后退几步在周围警戒。

    伊斯维尔掀起约安三世的上衣,对方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但一路的追杀下来难免崩裂,此时更是血流如注,着实骇人。

    “陛下这是刀伤?”伊斯维尔掌心流淌出温和的魔力,不忘与约安三世聊天转移注意力,“伤得不深,很快便能痊愈。”

    约安三世靠在树干上,双眼微闭,感受到伤口愈合时些微的痒。

    他也曾接受过宫廷魔法师的治疗,大多数时候都疼痛难耐,却不知还有治疗魔法能够让人如此舒适。

    “伊斯维尔阁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约安三世哑声道。

    治疗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伊斯维尔抬眸望向他,温声道:“请说。”

    “您能否助我安全回皇宫?”约安三世问,“以拉莫塔尼家族之名起誓,我将……献给您我真挚的友谊。”

    伊斯维尔笑了笑,他拉好约安三世的衣襟,道:“乐意效劳。”

    约安三世直起身,他意识到腰间剧痛已然彻底消失,内心对伊斯维尔的惊叹又多了一分。

    光是他所看见的,伊斯维尔就能够使用不止一属的魔法,这种天才的魔法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是显贵争抢的对象。

    是精灵都有此种才能,还是独独只有伊斯维尔一个?

    约安三世很快缓过神来,问:“伊斯维尔阁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发现皇宫这边有些动静,就过来看看,”伊斯维尔道,“恕我冒犯,我刚刚听见他们称呼二位为……刺客?”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约安三世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女仆却上前拦住了他:“陛下,我们还不知他是否可信。”

    “我相信伊斯维尔阁下的为人,奶妈,”约安三世摇了摇头,“若旁人有需要,他必然会鼎力相助。”

    女仆退了下去,约安三世暗叹一声,道:“我夜半醒来,发现有两名刺客在我寝宫之内。当我逃离寝宫,唤来骑士援助的时候,他们却反将我当成了刺客。奶妈护送我出了王城,之后的一切便如您所见。”

    将约安三世当成了刺客?

    伊斯维尔微微拧眉,追问:“那些骑士看见您的面容了?”

    “正是如此,但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

    话音刚落,街道的另一端便传来了密集而仓促的马蹄声,女仆面色一变,急切道:“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约安三世迅速瞥了伊斯维尔一眼,正欲转身上马,忽觉小臂一紧,伊斯维尔把他拽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后。

    “哎,你——”女仆不由得错愕,拔剑怒道,“别耽搁了时间!”

    伊斯维尔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失礼了”,竟是掀开约安三世的斗篷检查起来。

    约安三世浑身僵直,但还是抬手制止了女仆的举动,他想看看伊斯维尔究竟打算做什么。

    马蹄声渐渐近逼,终于,第一匹马载着骑士出现在了街角。

    伊斯维尔没有丝毫忙乱,他在约安三世后腰一探,再伸手时,掌心躺着一只赤红的小虫。

    “这是……”约安三世垂眸细看,发现那是一只由草绳编织的假虫。

    伊斯维尔随手破坏了那只假虫,解释:“骑士团错认您为刺客,若没有魔法干预解释不通。想必是有人以您为中心施加了精神干扰魔法,这类魔法通常需要一个媒介,除了被施术者身上,别无他处。”

    解释之间,那群骑士已然策马行至三人身前,为首的骑士高举长枪,怒声喝道:“停止反抗,刺客!”

    约安三世回过头去,一头红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拂。

    来者皆是一愣。

    “等等,陛下?”一名骑士按下为首者的长枪,“别伤了陛下!”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马行礼。

    为首的骑士面色有些古怪,他收枪上前,垂首道:“陛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我们刚刚追杀的是……”

    “说来话长,”约安三世没有追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回皇宫。”

    刺客费尽心思对他施加了精神干扰魔法,总不会是为了拿他们取乐,唯一的可能是——

    皇宫或许即将落入他人之手。

    约安三世向骑士们要了一匹马借给伊斯维尔,率领骑士往王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伊斯维尔飞身上马,回头望向这条夜色中的街道时,意识到它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之间虽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打斗,但追杀和交谈惹出的动静也不算太小,这一路上,居然没看见有居民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怎么了,阁下?”女仆在一旁问。

    “这条街道没怎么住人吗?”伊斯维尔问。

    女仆理解了他的意思,解释:“大概是听见了马蹄声和骑士的警告,担心惹祸上身吧。”

    这倒也说得通,当务之急是赶回皇宫,伊斯维尔便也没再多纠结,策马赶了上去。

    骑士团护送三人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护城河内,皇宫城门此时紧闭,为首的骑士上前道:“陛下回来了,迅速开门!”

    值守的骑士面露惊异,大抵是没想到,那群骑士是追着刺客出去的,现在竟是带着陛下回来了。

    他们犹豫一阵,差其中一人赶去通报。

    伊斯维尔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抬眸望向皇宫城墙,巡逻的骑士在城墙之上走动,只是不多时,那些骑士便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寥寥数人仍在值守。

    “陛下,”伊斯维尔靠近约安三世,低声道,“我们或许得换一个办法了。”

    精灵长剑出鞘,银光一闪而过,一剑斩断了凌空飞来的箭矢。

    约安三世毫发无伤,但他座下马匹受了惊,失措地人立而起,载着约安三世掉头就跑。

    “陛下!”女仆策马回身,带着一批骑士急急追了上去。

    伊斯维尔与剩余骑士停在原处,只见城墙内驻守的骑士鱼贯而出。

    护送约安三世回皇宫的骑士皆是惊诧,他们扬声高喊,试图喝止同僚的进攻:“你们疯了!想要杀害陛下吗!”

    出乎他们预料,领头的那骑士高喊:“他们都被蒙骗了!陛下遭到刺客控制,现在他能指望的唯有我们!”

    这话更是激起了骑士们的士气,他们身骑骏马,高举长剑与长枪与昔日同僚缠斗在一处,纷纷呼号:“皇帝约安三世万岁!”

    被蒙骗了?

    伊斯维尔挥剑挡下一名骑士的长枪,最后望了一眼皇宫,挡开人群向约安三世离开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名骑士称约安三世被刺客控制,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是与真正的刺客有所勾结?

    遇到约安三世后……不,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都不同寻常,如果要用魔法来解释……

    脚下地面一震,伊斯维尔眼尖地察觉到,架在护城河之上的吊桥竟是开始缓缓升起。

    他勒紧了缰绳,驱使马匹加快脚步。

    马蹄踏上逐渐升高的斜坡,伊斯维尔微微俯身,双眼如鹰隼般紧盯前方道路,他抓准时机,猛地一扯缰绳。

    伴随着马蹄敲击木板的沉闷声响,骏马飞跃而出,四蹄轻快地踏过已然大于四十五度的桥板,在护城河的那端平稳落地。

    紧随而来的骑士被拦在了吊桥之后,伊斯维尔稍稍平复呼吸,策马远离了护城河。

    城镇依然寂静一片,伊斯维尔愈发觉得不对头,他举目四顾,终于轻扯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伊斯维尔跳下马背,大步流星来到一家紧闭的门前,轻轻敲了敲房门。

    并不是通常敲门的声响,而是相对沉闷的那类,像是在敲击一个木桩。

    “很抱歉深夜叨扰,请问有人在吗?”伊斯维尔扬声问。

    无人应答。只有精灵的问候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伊斯维尔心中有了定论,他后退几步,反手击出一束火焰,火舌爬满门板,攀上门框,炙热的脚掌没再沾染其他,光是在原地熊熊燃烧。

    不多时,门板便被焚烧殆尽,火焰爬下门板,不多时便消散在空气中。

    冒着黑烟的,赫然是一块被烧出一个数米深坑的厚重木板。

    这一整座房屋,都是实心的。

    第60章 第六十章 醒 故事的主角。

    果然如此。

    伊斯维尔早在怀疑这些房屋是否有人居住, 现在看来,怕是这一整条街道,或者说, 这一整座能够踏足的城市,都是由这种实心的巨型木桩组成, 方才来时踏空的那幢房屋, 十有八九是提前设置好的机关。

    他们现在所处的, 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幻象世界。

    幕后主使想必是欲通过这种方式让计划尽在掌握,并借此悄无声息地视线幻象与现实的过度,幻象世界的主人总是无所不能。

    至于他们的目标……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夜色中的隐峰皇宫, 即便在幻象之中, 这座屹立数百年的城堡依然高大而壮丽。

    ——大概就是隐峰王座了。

    伊斯维尔翻身上马,约安三世不知驾马去了何处,盲目搜寻也是徒劳, 不知是否有别的方法确定他的位置。

    倏然, 伊斯维尔脑中灵光一现。

    奈尔森想必是夺权一方的, 他为什么要把伊斯维尔引到约安三世面前?

    为什么偏偏是他与约安三世谈话的时候有人下毒?

    为什么执意要让他参加这场动乱?

    因为他,成为了这次夺权之争的主角。准确说来,对方为他安排的角色,正是那些骑士口中的“刺客”。

    既然如此,他们势必不会让他缺席。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边亮起了一道火光,金色旗帜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其上绣着光明神座下的圣龙。

    那个方向……或许,约安三世就在那里。

    伊斯维尔掉转马头,朝着火光飞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

    隐峰王都西侧, 有一座无人居住的城堡,民间传言中,这是先皇为爱人避暑所建,约安三世却知道,这座城堡内最开始居住的所谓皇帝的“爱人”,是先皇的情妇。

    他的母亲,不过是在被父亲厌弃之后,以调理身体的名义被遣送至此处。

    五年前王后病逝之后,这座城堡便弃置不用,只有打理内务的仆役来往。

    约安三世被受惊的马载着一路狂奔,几分钟前才堪堪让马匹稳定下来,抬眼却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

    他凝视着这座黑暗中的城堡,目光沉沉。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马蹄声,约安三世回过头去,只见女仆带着一群骑士策马而来,见他平安无事,终于是松了口气:“陛下,您没事。”

    她下马去扶约安三世,被年轻的皇帝轻轻避过:“我们得想办法回皇宫去,奶妈。我们得去寻求兰顿公爵的帮助。”

    女仆还没来得及回话,远远地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声:“不必去寻了,约安。我就在这里。”

    约安三世一愣,循声回头,却见兰顿站在城堡之外的阴影里,遥遥望着他。

    “何萨舅舅?”约安三世喃喃。

    兰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张与约安三世有几分相似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让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恍惚。

    “没想到您来了这里,”兰顿笑了笑,回首望向这座冰冷的、没有丝毫人气的城堡,“我记得,卡莉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五年。”

    卡莉是约安三世生母的名字,她是兰顿公爵的胞妹,前代皇帝唯一的皇后——却不是他唯一的爱人。

    约安三世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后退一步,一手抚上腰间长剑。

    兰顿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道:“多滑稽啊,这座为情妇打造的城堡,竟是成了皇后的临终之地。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没什么治国的才能,把女人迷得五迷三道的本事倒是一流。”

    提到先皇,兰顿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他猛然扭头望向约安三世,振声道:“你还年轻,约安,对这个世界的道理一无所知,有些事情,应当交给长辈来做。”

    “这么说,派刺客来皇宫的,是您?”约安三世问,他神态平静,只是指尖有几不可察的颤抖,“对我施加幻象魔法的是您,下毒的也是您?”

    兰顿没有回话,他拍了拍手,一群骑士从城堡周围蜂拥而出,将约安三世一行人团团围在其中。

    他遥遥注视着约安三世,目光如以往那样温和平静,像在注视一个孩子。

    约安三世便知晓了,他或许从未了解过他的何萨舅舅。

    他闭了闭眼,正欲开口,忽觉右臂一疼,竟是在无意识间拔剑出鞘,指向了几步之外的兰顿。

    “如果您执意要拦我,就算是您,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约安三世听见自己的喉舌说。

    夜幕之下,一道火光倏然亮起,点亮了城堡精致秀气的塔尖,恍如一块金黄的旗帜,覆盖了小半天际。

    此时此刻,这片称得上荒凉的土地充斥着刀枪和呐喊。

    通往城堡的长坡之上,一老一少正激烈交锋。

    “请看吧,即便您执意不肯屈从,您也毫无胜算。”兰顿劝道。

    约安三世短暂地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导权,从不知晓兰顿竟有这等剑术,他艰难接下对方的剑势,他的剑术算不得高超,被兰顿压着,节节败退。

    兰顿挽了个剑花,顺势挑飞了约安三世手中长剑,后者只觉虎口一麻,接连后退。

    彼时女仆正与攻上来的骑士缠斗,见状意欲上前帮忙,却被骑士紧紧缠住,不得脱身。

    就在这时,城堡之外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回头,是皇宫的援军到了。

    “够了,陛下!”兰顿扬声道,故意要让接连攻上长坡的骑士听见,“请您醒醒!别再被奸人迷惑,跟我们回皇宫去吧!”

    约安三世与兰顿公爵关系亲密人尽皆知,现在约安三世却与兰顿兵戈相向,紧随而来的骑士不由得信了约安三世被刺客蛊惑的话,登时士气昂扬,高喊着皇帝的名字便攻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支金箭破开浓重的黑暗,擦过兰顿手臂,扎进了他脚边的地面。

    兰顿后退一步,他仰头望向金箭射来的方向,竟是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城堡那端,视野颇佳的露台之上,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他一头金发,手持弓箭,赫然是伊斯维尔。

    “终于来了。”兰顿喃喃。

    约安三世瞳孔一缩,他意识到什么,刚想回头提醒伊斯维尔别过来,喉咙却再次被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该死。他心中暗骂。

    又是谁控制了他?

    伊斯维尔放下弓箭,内心愈发觉得蹊跷。

    从高处往下看,他才意识到这个战场似乎有一个核心,无论战局如何变动,都会有一人位于最中心的位置。

    忽然,伊斯维尔只觉视野一阵动荡,眼前一片晕眩,扶了一把露台栏杆才堪堪站稳。

    身体出乎他自身意愿行动起来,露台边的绿植骤然伸长,蜷曲盘绕的藤蔓以极不自然的弧度向露台之下弯折,竟是成了一条连接露台与长坡的通道。

    在骑士们来得及挥剑将通道斩断之前,伊斯维尔已经顺着通道飞快滑下,穿过纷乱的战场,来到了约安三世身后。

    年轻的皇帝僵硬地扭过头去,他一手紧扣自己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没能阻止自己开口道:“你终于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伊斯维尔拔剑上前,在周围人错愕的目光中用剑锋抵住了约安三世的咽喉。

    “都放下武器,”伊斯维尔听见自己说,“否则我就杀了他。”

    那一瞬间伊斯维尔觉得自己像一出戏剧中的人偶,在丝线的操纵下按照剧本的编排行动。

    但与约安三世不同的是,伊斯维尔没有任何惊慌,因为他早有预料,梦境的主人无所不能,强行的肢体控制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不要伤害陛下,”兰顿后退一步,面上显现出恰到好处的悲痛,“你想要什么?”

    “命令骑士们撤离,”伊斯维尔道,“还有……”

    他诡异地一顿,声调须臾恢复了平静:“让梦醒过来,阁下。”

    精灵那双蔚蓝色的眼中,似有金光一闪而过。

    那一刹那,伊斯维尔听见自己脑海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尖叫不过一瞬,下一秒,伊斯维尔便察觉到自己的肢体肌肉放松下来,握剑的手腕翻转,他在兰顿错愕的目光中将约安三世推到了一边。

    “你做了什么?”兰顿下意识地捂住双耳,喃喃。

    “不过是剪断了丝线罢了。”伊斯维尔回答。

    毕竟,就算是人偶,也该由丝线控制,不是吗?

    “您是什么意思,伊斯维尔阁下?”约安三世同样惊骇,他注视着伊斯维尔转过身去,来到众人身后突然停下一切行动的女仆面前。

    “简而言之,陛下,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猜测,公爵阁下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必然需要一个杀死皇帝的刽子手。”

    “我先前好奇,为何不直接在这个梦境中凭空创造一个我,”众目睽睽之下,伊斯维尔举起了长剑,“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这个魔法师只能做出一个人偶。这个人偶不可取代,以它作为媒介,这个世界才得以存在。”

    他举臂,一剑斩下了女仆的头颅。

    ——

    伊斯维尔睁开双眼,长剑斩断人体组织的触感似乎仍残留在他手中。

    他定了定心神,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自己仍身处于旅店的房间内,那张通信羊皮纸被不知什么人叠好放在了床头。

    伊斯维尔察觉到地板上另一个人的脚印,大概推算出了自己大约是在奈尔森来到房间的那段时间被拉入梦境的。

    他带上武器推开了房门,却发现走廊另一侧的窗边站了一个人。

    是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