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雨。
皲裂天际的闪电，照亮跪在林间小道上的绝望男人。
他明显不是自愿跪在这的，可是他花大钱给自己替换的机械义体四肢，突然失去了控制。
一分钟前，它们自己行走，将男人带来这片树林中。五秒前，他在几乎成小溪的碎石路上跪下，冒着电火花的义体右手，从外套下抽出手槍，抵在了他自己的太阳穴上。
雨水冰凉，握槍的手指在打滑，似乎下一秒子弹就会脱膛而出，贯穿他的大脑。
男人在失温中哆嗦，张大嘴呼吸想要冷静，雨水却不断灌进他气管。
只是几分钟，他就失去了所有力气，义体下肢保持住他跪下的姿态，但他上半身已经无法支撑，粗喘着向前倒伏，抬不起来的脸完全贴在地上。
一双穿着蓝色雨靴的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他脸边。
男人颤抖地转动突出的眼珠，向上看，借又一次闪电的光，看到黄色的雨衣下摆。
一瞬间后所有颜色又隐没黑暗中，只有雨声滂沱。
男人不得不拼尽全力去听，才能听清来者在雨声遮掩下的话语。
“马克·怀特先生，我找了你很久。”很年轻的嗓音道，“你还记得吗？九年前，你和你的战友一同袭击了一家农场，杀死了农场里面二十一个孩子。
“还记得？那真是太好了，别担心，我知道杀死你并不能让那二十一个孩子复生，不过，看在待会儿会给你一个痛快的份下，能不能告诉我，给你们下令屠杀的人是谁？”
回答来人的只有嗬嗤嗬嗤的急促呼吸声。
来人微微歪头，男人失控的义体右手突然向下一压，抠动扳机。
“呯！”
子弹贯穿了男人的肩胛骨。
雨水冲淡冒出的鲜血，痛呼的男人在地上痉挛。
呻.吟好像重新打开了男人的语言功能，他发出错乱的呓语。
“……你找来了，你还是找来了……”
好像在说胡话了，得不到有效信息的来人摇摇头。
失控的义体右手移动槍口，这回，隔着男人的脸颊，抵在男人的牙床上。
“也好，不想要个痛快是你的自由。”他笑了出来，“高兴一点，马克先生，今晚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你有三秒决定要不要说，一起数数吧？来，3，2，1——”
***
“砰砰！”
站在淋浴头下的瓦兰转过头。
有谁在敲门，但他在洗澡，还穿着雨衣和雨靴。
这样去开门太奇怪了，敲门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头发湿漉漉的瓦兰。
灰白微卷的长发一缕缕垂下，打湿了睡衣的肩头，根根分明的雪白睫毛还沾着水汽，下方是因虹膜异色症而呈现蓝黄两种颜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注视敲门的人，敲门的同学微微张嘴，愣了好几秒才磕磕巴巴开口道：“瓦、瓦兰，老师喊我们……喊我们去大厅。”
“……这个点？”瓦兰很疑惑，瞥一眼脑机显示在视野角落的时间，才六点半。
“是啊，”同学也很感觉奇怪，他移开视线不看刚出浴的瓦兰，语句通顺了不少地说，“明明已经全部考完，算是在放假了，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唉，好想早点搬出宿舍啊。”
“那你等我一下。”瓦兰说，“我换件衣服。”
他没有引起怀疑地重新关上门，回到浴室里。
明黄色的雨衣挂在浴室墙上，蓝色的雨靴歪倒靠着陶瓷马桶。他很确定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最多雨靴底可能残留树林中的泥沙。
但那本来就是学校附近的树林，学校大部分人的鞋底都沾有树林里的泥。
没有证据，不可能有证据，冷静下来。
换上校服，打好领结，瓦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出去与同学汇合。
等来到宿舍一楼的大厅，可以看到住在同栋宿舍的同学都已经在这里。
同学们纷纷打招呼。
“瓦兰！”
“瓦兰，等你好久！”
“瓦兰，你来了，真不知道学校发什么颠，我昨晚打游戏到三点才睡……”
“瓦兰，统一考试的成绩是今天出，你觉得你大概多少分？”
像是往湖水里丢入一块巨石，湖面本就水浪起伏，但投入的巨石掀起的波涛，是以巨石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到整片湖面。
瓦兰便是那块巨石。
他只是出现，就轻而易举成为了人群中心。
“估分还行，”瓦兰先回答了问成绩的那个女同学，“不管怎样，上我的志愿应该是够的。”
然后他才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集合？我们应该在放假？”
“不知道，”其他人争抢着回答他，“说是有警察来了。”
“谁夜不归宿被抓了吧。”
“宿管老师昨天熄灯前不是清点过？”
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开，转移了话题。
瓦兰好似认真在听，实则用余光扫视整片大厅，很快在门口那里，发现了穿皇室蓝制服的警察。
瓦兰：“……”
距离他杀人抛尸好像还没过去一个小时。
寄宿制的中学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就算是运送早餐的车进来，也不会往林间的石子小道走。更别说雨季还在持续，暴雨已经从两天前下到现在，哪怕是晨练的人也不会进入那片树林，被发现了？为什么？
一夜没睡的瓦兰太阳穴跳了跳。
算了，习惯了，他运气就没有好过。
收回视线避免警察察觉，瓦兰加入同学们的闲聊。
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通知他们下来集合的宿管老师没有新指示，但也不放他们走。
脚都站麻的学生们或蹲或坐，瓦兰靠墙站着，听同学说最近的偶像剧。
突然有人道：“八点了！”
热闹得像火车站的大厅一静，所有人都低头查询自己的成绩。
这所中学是本州少有的，以升学为目标的公立中学。和大部分混过义务教育的平民学生不同，进入这所中学的学生，希望能在义务教育后继续接受教育。
全帝国统一考试的成绩，决定他们到底能不能上大学，哪怕是瓦兰也同样有些微忐忑，不断刷新网页，直到数字出现。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个男同学长吁短叹地搭上他的肩，凑过来看瓦兰的分数，瓦兰慢了两拍才公开显示网页，男同学一看之下大惊。
“……什么？新纽格兰州的第九名！”
他的惊呼让其他人也看过来，等看到分数，恭喜声顿时环绕住瓦兰。
“第九名！厉害！”
“绝对够上你的志愿学校了，你打算报哪个？还是皇家军事学院？”
“一定要去读军校吗？瓦兰，其实帝国大学也很好，你的才华不用去危险的前线也能展现……”
很多人同时说话，瓦兰没办法单独回答。
“谢谢……志愿很早就决定了……啊，你的成绩够到去年帝国大学的分数线了，恭喜啊……是，要庆祝一下……这样，我请大家吃冰淇淋吧？”
他微笑，眼角微微一弯，进入雨季后多日未现的晴空，绽开在他右眼的湛蓝中。
“点哪一家？”瓦兰歪头问，“我没点过，哪家最好？”
“哪家最好……这怎么选得出来？”
“瓦伦丁的夏日新品不错，要不要试试？”
几个女同学讨论起来，搭着瓦兰肩膀的男同学向其他人挥手，问晚上要不要组织派对。
瓦兰还没有答应下来，突然就有人打断这里快乐的氛围。
“请冰淇淋？派对？不是我说，瓦兰·克拉克先生真有那个钱吗？”
“还是节省一点比较好哦，”位置和瓦兰这边一群人隔得比较远的一个男生，假惺惺地大声说，“笔试成绩是下来了，体测成绩还没有吧？”
他扫一眼瓦兰因虹膜异色症而呈现不同颜色的双眼，学校里不少人知道瓦兰双眼视力有些微差别。
“能不能进军校，视力是有要求的，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精神力等级。”
他笑了一声。
“克拉克先生你好像完全没接受过精神力培育？也是，儿童之家没那么多钱，能吃饱都不容易吧？要我说，你请大家吃冰淇淋的钱节省下来算了，精神力在十八岁后还能再发育两年，现在抓紧机会，说不定还能涨一点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统一考试的笔试成绩不是不重要，但如果要考军校，真正能决定生死的，是体测确定的精神力等级。
帝国几大军校对学生精神力的要求，都是至少c级，但根据帝国统计局前年的数据，c级精神力者只占帝国人口的0.1%。
0.1%乘以帝国人口总数，其实能得出一个庞大的数字，可惜对于考生而言，他们必须赌自己是不是那千分之一。
“现在抓紧也来不及了，不如交给命运。”瓦兰隔着人群平静地对他道，“好像听说你是b级？我并不贪心，c级就可以。”
b级精神力的学生嘴角上翘。
瓦兰亲口说出他是b级似乎让他很爽，但他又想继续嘲讽瓦兰，笑容顿时变得非常扭曲。
瓦兰身边的同学看得嘴角抽搐，也有人站在瓦兰这边，想反击几句。
摇铃声打断了他们，宿管老师又一次回来，带着更多警察。
为首的警察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他脸上长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锐利，虽然个头不高，神态依然仿佛俯瞰这群学生。
学生们打量着几个警察，宿管老师举着摇铃喊道：“安静，安静下来！
“别说话了，这几位来自市警察署的长官有事要询问！”
这种说法可按捺不下学生们知道成绩的兴奋，不过，那个中年警察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学生们的讨论声就在莫名的压力下逐渐消失。
一个年轻警察站在中年警察旁边，开口道：
“你们学校西面的树林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议论又要再起，但年轻警察拔高了声量，道：
“先生小姐们，请你们过来不为别的，我想询问一下，昨晚十二点到今早，有谁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昨晚特别的动静，学生们陷入回忆，道：
“雨很吵？”
“特别的动静是什么动静？”
“好像晚上有野猫在走廊上叫……”
“是，319偷偷抱了食堂那只猫回宿舍。”
“你小子——”
学生们半分钟不到就跑题了。
宿管老师神色尴尬，怕这几个警察生气，小声道：“警官，昨天一直在下暴雨，校外那片树林距离这里有好几百米远，就算那个……那个受害者喊救命，宿舍这边应该也听不到。”
“我知道，”中年警察漠然道，“不过，我直觉这边会有什么线索。”
他身边的年轻警察不等宿管老师质疑，就解释：“长官是预言系特性的精神力者。”
预言系。
偷听的瓦兰闭上眼睛，免得自己没忍住扶额。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某个站得比较靠后的警察低声吐槽：“其实长官并没有服用原液，这直觉能做得准吗？”
他的同事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又一个警察跑进大厅，过来小声对中年警察汇报，“ai扫过一遍监控了，没有发现。”
“有没有人进出？”
“到今早六点才有人离开宿舍，在那之前，整栋宿舍只有宿管三点起来，巡视了一圈窗户和排水。”
当然，监控不可能拍到瓦兰。
对预言系的特性能力，他也有做一定干扰。
哪怕是死灵系的精神力者来和那具尸体进行死者交谈，都不会有线索查到瓦兰身上。不过，这个时候，果然还是先降低一下存在感。
瓦兰试图藏进人群。
警察们确实没注意到他，但下一秒，一个浑身湿透的成年人闯进大厅。
是瓦兰他们的班导。
她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接着直直定在瓦兰身上。
正在藏自己的瓦兰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并非预言系特性的精神力者，但他此刻却有某种预感。
某种他又要倒霉的预感。
“瓦兰！”
班导一边冲过来一边大喊。
“s……s……”她抓住瓦兰肩膀，居然落下泪水，道，“你是s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