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哄他
入夜不久,月亮被云层遮挡,清亮的月光像是笼了一层薄纱,显得朦胧了许多。
竹园外的一处小径上,正站着方才半途折返的孟竹,目光正盯着不远处的屋子。
曲径通幽,夜深人静,有脚步声响起,逐渐近了。
“施允。”孟竹喊了一声。
他恍若未闻,抬脚往边上走。
这条小径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孟竹后退着挪了两步,胳膊一伸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允掀起眼皮,淡淡睨她一眼,仿佛在无形地质问。
“我们谈谈。”
意料之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孟竹忽然意识到,原来施允真正生气的时候,并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会大发雷霆。
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建立在——
她以为。
“对不起,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之前是我不对。”孟竹抿唇,接着道:“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
风声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很久没有回答,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孟竹。”
“嗯。”孟竹抬眼,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你骂吧,我听着。”
施允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闻言蓦地一笑,笑意很浅,转瞬即逝。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你?”
孟竹点头。
她当然清楚,他强调过很多次。
施允浅浅吐出一口气,又说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对,我很讨厌你。”
被人当面说很讨厌自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这件事情还重复了两次,孟竹抿抿唇:“我知道。”
“崔萝姑娘是个很好的人,她又好心收留了我们这么久,于情于理,我都……”
借口。
全是借口。
她话没说完,施允忽然出声打断了她:“所以你的情理,是将我推出去?”
他站在月夜下的竹影中,语气又沉又冷:“孟竹,你以为你是谁?”
她无法辩驳。
孟竹觉得自己的解释很多余,只能无奈道:“是我的错。”
“无论怎么样,我都不该骗你。”
说实话,潜意识里,她的确认为这件事算不得什么。
骗了又如何?没骗又如何?
人与人之间,真真假假,你来我往,不过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傀儡罢了。
“对不起。”
孟竹嘴里说着道歉的话,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可不知为何,他没感受到半分诚意。
施允沉默了片刻,微微抬眸看了过来:“除了这句话,你就没什么别的想同我说?”
“别生气了。”
伸手推开孟竹拦着的胳膊,施允往前走,他身高腿长,刻意甩开距离的时候走得很快。
这时候退缩的话,矛盾没解决不说,前面的道歉也功亏一篑了。
“施允——”
孟竹皱了皱眉,大步上前,脚下踩到了一片湿泥,猛的朝后滑了一下。
下意识地闭上眼,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发生,她的胳膊被人稳稳扶住。
施允将她扶好,然后退开,站得离她两步远,道:“少来这套。”
孟竹喘口气,有些茫然地抬眼:“什么?”
他抱臂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孟竹,目光像是审视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语气却莫名松缓了些:“这种伎俩以后还是少用。”
说谎骗人这事肯定是不对的,孟竹点点头,道:“知道了。”
她抿唇笑了笑,想要缓和气氛:“还生气呢?”
敛着的眉眼稍稍松开,施允偏开视线,盯着远处闪烁的灯火。
“你知道崔萝跟我说了什么吗?”
孟竹:“大概知道。”
视线转过来,他的声音忽然放慢,缓缓道:“那……她说她喜欢我,你也知道吗?”
“……嗯。”她和崔萝同吃同睡,想不知道都难。
看着施允的眉又有重新拧在一起的趋势,孟竹轻声道:“但是这种事情也要两厢情愿才行吧。”
“是么?”施允忽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我和崔萝不是两厢情愿呢?”
孟竹抬眼:“那你是吗?”
施允不说话了。
孟竹又问:“你真心喜欢崔萝姑娘吗?”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向下,垂眼盯着眼前孟竹,看着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在她忽然晕开的两颗浅浅的梨涡上。
孟竹忽然笑开:“你不是,对不对?”
“即使我不是那么了解你,但你不是会随便给出承诺的人。”
从某一方面来说,施允是个很绝情的人,但孟竹所需要的,正是他这样的绝情,不会因为一时兴起随便给人希望,将名为爱恋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不会随意让人靠近,因为不会心软,因为不会让人产生希望,她才会觉得安心。
有时候干脆利落的拒绝,比心软的拖泥带水让人受到的伤害更小一些。
到处都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虫鸣,月亮爬至高处,拖长了二人的影子。
孟竹往前靠了靠,声音轻轻的:“不生气了吧,施允?”
施允微低着头,不看她。
她想了想,将头凑了过去,正好歪到施允的视线内,“实在不解气的话,要不你也骗我一次,我保证不生气。”
孟竹的表情很诚恳:“我说真的。”
从这个角度,孟竹正好能看见那双被长睫覆盖住的眼睛。
施允抿唇,偏头侧开视线,她听到他的声音,很轻。
“好。”
小径上竹影交错,从这里走出去,便能看到点着灯火的院子,远远飘来好闻的花香。
施允继续朝前走,丢下一句:“走了。”
和方才来的时候不同,眉目舒展,孟竹偏头去看他,他嘴角慢慢扬起,声音洒在风里。
“知道我好看,但还是麻烦你收敛下自己这痴狂的眼神吧。”
孟竹眨眨眼,忽然笑了,“哎呀,被你发现了。”
“如你所说,我正在克制自己。”
拐过弯,前面就是一处不大不小院子,用栅栏围着,院子里有一处花圃,种满了不知名的花。
施允瞥她一眼,用手推开院门,“是么?”
“那你现在在干嘛?”
他貌似恍然大悟,似笑非笑的:“跟踪我?”
花香扑面而来,微风如醉。
孟竹收回不知不觉跟着他迈入院门的脚,轻咳了一声,“怎么会。”
施允收回笑容,转身往屋里走,修长的影子被月亮拖得很长,不知为何,平添了几分落寞。
看着他,孟竹忽然想到什么,叫了声他的名字。
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施允回头,用眼神询问她。
又怎么了?
孟竹冲他笑着挥挥手:“明天见。”
暗色的阴影下,看不到他的脸,孟竹有种奇怪的预感,仿佛施允会同这夜色一样,天亮时,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晌,她才看到施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她想多了-
第二天,孟竹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今日天气阴沉,外面下着雨,寨子里却聚了很多人。
阿喜站在屋檐下,眼皮耷拉着,一幅困倦的模样,孟竹过去推了他一下,把要睡不睡的阿喜推了个趔趄。
“卧槽……”刚要张嘴骂人,看到是孟竹,又清醒了几分。
“知道你力气大,有劲儿没处使,专门欺负我是吧?”他脖子又缩回去,靠着柱子站着。
孟竹抬抬下巴,问:“什么情况?”
“哦,那个啊。”阿喜打了个哈欠,道:“昨天我们进来时丽山的结界有所松动,主人在帮着他们加固结界呢。”
他笑了笑,摇着头低声说:“他这人说话不中听,心却软得跟块豆腐似的。”
孟竹换了个位置,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人群的前方,施允以手布阵,正低垂着眉眼看着下方的阵心,一头乌发被肆意乱吹的风扬起。
风雨连天,他却片衣未湿。
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阵法,一个围观的小孩有些兴奋地冲上前去,施允的眼神一凛,将人狠狠瞪了回去。
“滚,别在这里碍事。”
他的语气太过严厉,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被年长的族人拉走。
孟竹抬眼,看见一道灵光自上而下笼罩在孩子的上方,一片落叶飘进风场,瞬间被搅得粉碎。
隔着雨幕,她靠着墙静静地看着那个人。
似有所觉般,施允忽然抬眼,四目相对。
孟竹嘴唇无声地开合。
好凶啊你。
他面无表情瞪了她一眼,视线移开了。
“姐姐。”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孟竹笑着转过身,照水手中端了个大锅,正往外哗啦啦冒着热气。
“来喝点暖汤。”
孟竹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一股药香,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
阿喜也凑过来,“我也要。”
照水用勺子舀了一碗盛给孟竹,待阿喜拿桌子上的碗时,他微微一笑,把碗扣住。
“怎么?你自己没有家吗?怎么赖在别人家里呢?”
他将碗挪开,又道:“怪不得不讨人喜欢。”
阿喜撇撇嘴,冷笑一声:“你当谁愿意赖在这里似的,等主人走了,我马上跟着走,谁稀罕你这破地方。”
他看了孟竹一眼,忽然笑嘻嘻道:“到时候你最喜欢的姐姐也要跟着我们走喽,啧啧,小可怜。”
孟竹无意参与他们的唇枪舌剑,端着碗走到一旁去喝。
屋里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雨声连绵不绝,汤从口中滑入胃里,一阵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
穿越后,一颗彷徨的,居无定所的心,仿佛忽然在此刻获得了一点归处。
落定下来。
第24章 你来了,雨就不下了
当天晚上,老族长为了感谢施允的布阵之恩,摆了一场大宴。
孟竹看着那些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的人,果然不愧是魅妖一族,个个都拥有着顶级的样貌。
不光是皮相顶级,他们能歌善舞,仿佛天生就拥有着如同天籁一般嗓音和最柔软的身段。
若是在原来那个世界,要是组个团出道,估计能红透半边天。
在这个瑰丽多彩的世界里,唯有她显得格格不入。
忽然一声咒骂将孟竹拉回现实,阿喜两个胳膊肘里和怀里抱着几坛酒,“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照水放下筷子,快步朝着阿喜走去,被他一扭躲开了。
他大笑着,“不让老子喝,偷偷藏这么好的酒,老子今天全给你喝光!”
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啵得一声掀开盖子,一阵奇异的酒香迅速蔓延开。
阿喜一边躲着照水的攻击,一边往嘴里咕嘟嘟灌酒。
他一脚踩着座椅,手抬着抹了一把嘴,打了个酒嗝:“爽!”
周围嘻嘻哈哈笑声一片,被这气氛影响,阿喜喝红了脸,往孟竹和施允面前也丢了两坛。
“来啊来啊,不醉不归!”
照水嘲讽的声音悠悠响起:“就你这酒量,没两下就喝趴了。”
“呦。”阿喜挑衅道:“不服啊,来比比?”
照水转了转手边的酒坛,道:“行啊。”他盯着阿喜,唇边的笑容扩大:“输了你给我当狗,怎么样?”
孟竹一看就明白了,阿喜喝不过照水,她从小就知道,真正能喝酒的人喝酒基本上是不上脸的,像阿喜这样的,属于放狠话厉害,虎了吧唧,外强中干。
果然阿喜一上头,立马脸红脖子粗地叫唤:“我还怕了你不成?谁输了谁是狗!”
照水转过脸来,冲着孟竹笑:“姐姐作证,有人要当狗了。”
孟竹摆摆手,施允看过来一眼,照水又把头转过去,假装无事发生。
老族长呵呵笑着,对着孟竹道:“姑娘,这酒是我们族里特有的美人醉,别的地儿可喝不到这么好的酒,尝尝吧。”
这个味道确实不同于她平常闻到的酒味,带着一股甜香,她拔开酒塞往嘴里灌了一口,入口顺滑,唇齿留香,带着些淡淡的回甘。
“确实不错。”
施允坐在她身旁,他向来吃得很少,今晚也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见孟竹喝了一口,皱眉道:“别多喝,这酒后劲大。”
孟竹将酒坛往他面前一递,“你要不也尝尝?”
“我不喜饮酒。”
似乎是被这热闹安心的氛围影响,孟竹忽然放松了很多,她莫名想和这气氛融为一体,往嘴里又送了口酒。
孟竹笑了笑:“施允,你不喜欢的事情好多。”
第一口酒喝下去以后,剩下来的酒就顺理成章的一口接着一口,她双手托着腮,在昏黄的灯影下看旁边的施允。
他没什么表情,黑漆漆的眼里像暗色的海潮,翻涌着什么。
她看不清。
孟竹伸手揉了揉脸,将脸上因为酒染上的热意揉散了些。
施允:“喝醉了?”
孟竹摇摇头,道:“没有。”她想,她的意识还很清醒,大概离喝醉还远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林叶间,既安静,又吵闹。
老族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族人离开了,只留下了施允、孟竹、照水和阿喜四个人。
忽然哐当一声响,阿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两眼发直。
照水拎着酒坛悠哉坐着,脸上别说红了,还是白生生的一幅妖精模样,盯着阿喜的道:“你输了。”
“来叫一声听听。”
孟竹撑着下巴看他:“照水,别欺负阿喜了。”
照水:“姐姐……是他欺负我。”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委屈道:“你不知道,他天天骂我,可难听了。”
沉默许久的施允忽然开口,看向照水:“你今年多大了?”
照水窝在座椅里笑,“一百七十岁。”
妖族的寿命普遍很长,这个年龄在妖类中算是非常年轻的少年。
施允抬了抬下巴,问孟竹:“你呢?”
孟竹:“二十一。”
“嗯?”施允嘴角一扯,身体向后,放松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看着照水:“所以你在这里装什么嫩葱呢?”
一百七十岁,孟竹的岁数连他的零头都不到,叫的是哪门子的姐姐?
照水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说:“可是我第一次见姐姐,叫的就是姐姐啊。”
孟竹托着下巴,思维变得有些缓慢,想起第一次见照水的模样,他还穿着一副小男孩的皮。
她慢吞吞道:“那不一样吧,我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大点。”
孟竹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又道:“现在你都变得比我还高,比我还大了。”
她显然是有些醉了,两颊泛红,说话的语速也变慢了许多。
“你大我这么多呢。”孟竹摇头,肯定地说:“叫姐姐,不合适。”
伸手将歪歪斜斜坐着的孟竹扶好,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弯,“听到了吗,不合适。”
孟竹顺着施允的动作将晕乎乎的视线转过来,问:“那你呢,你多大啊?”
她慢慢歪了脑袋,神情认真地打量着身旁的人。
“……要你管。”施允偏开视线,手指按在孟竹的头顶上,将她的脸转了回去。
照水不吭声了,伸腿踢了两眼发直的阿喜一脚。
阿喜迷迷瞪瞪的,在一片安静声中,忽然——
“汪!”
孟竹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阿喜坐了下来,咚地一声把脸埋在桌子上,不动了。
偏过头,照水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阿喜的醉态。
孟竹怀疑,如果此刻有手机的话,他肯定会把阿喜的丑态拍下来,第二天再发给当事人看,让他反复社死。
她摇了摇空空的酒坛,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喝完了,但这酒似乎越喝越渴,喉咙里干得厉害,她又开了一坛,仰头往嘴里送。
刚喝了一口,手腕被人拉住,她看见施允皱眉:“你也想当醉鬼?”
孟竹舔了舔唇:“口渴。”
“真麻烦。”施允将酒坛从她手中抽走,“等着。”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雨水不断落下的声音。
照水扛着不省人事的阿喜走了,施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孟竹手肘撑着桌子,面前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感觉一切都变得昏昏沉沉的。
脸上躁热难耐,孟竹想着去洗个脸清醒一下,她慢吞吞挪出了屋子,靠在汲水的竹筒边,外面下着雨,一瞬间的冷意灌入身体,让她似乎清醒了些。
她蹲下身,双手捧着去接竹筒里的水,嘀嘀咕咕道:“怎么这么凉的……”
冷雨中,意识逐渐又模糊成一团,想要起身,却感觉到天旋地转,根本动弹不得。
天和地仿佛融化成一体,日月倒悬,不停地旋转,倒退。
回忆被时光的纽带绞成碎片,锋利的碎刃割破尘封的薄膜,一瞬间将她拉回到了从前,那个下着雨的阳台。
冰冷的,潮湿的,被大风吹散的那个日子。
她在回忆里不断下坠。
下坠。
沉入被大雨浇湿的黑泥中。
……
她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天冷雨凉,蹲在地上做什么?”
周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孟竹睁开眼,雨水流入眼睛里,又涩又疼。
晦暗的,无尽的黑色中,一抹红吸引了她的视线。
孟竹仰着头,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酒,视线模糊极了。
来人乌发红衣,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隔着连天的大雨,看起来高不可攀。
她歪着脑袋看他,慢吞吞道:“……你是神仙吗?”
神仙不说话,依旧盯着她。
“你来了,雨就不下了。”
“……醉鬼。”
神仙似乎叹了口气,眉眼在雨中变得雾蒙蒙的,柔软极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起来。”
漫天的大雨中,一切都被冲刷得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眼前笔直的、模糊的身影。
那只手修长白皙,她伸手碰了一下,眼中自己的手变成了小小的样子。
“小手抓大手,永远不分开。”
“妈妈当然最喜欢小竹了,怎么舍得丢下你走掉呢?”
“果然从小就是个怪物,真晦气!”
“她的死当然怪你,要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受不了去跳楼啊!”
“全部都怪你。”
“全部都是你的错。”
孟竹伸出的手颤了一下,像被电击似的猛地收了回来。
开在烂泥里的罪恶之花,生来就是要被人厌弃的。
看着又像鸵鸟一样将自己埋起来的孟竹,施允皱着眉问她:“你要蹲在这里多久?”
孟竹蹲在一地的泥水里,盯着地面发呆。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忽然说了句:“我才没错。”
施允当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听孟竹胡言乱语。
朦胧夜色中,落雨穿林打叶,她眼神中含着莫名的挣扎,又晦暗了几分,孟竹抬起头,忽然问了施允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会陪我一起下地狱吗?”
奇怪的话,奇怪的人,更奇怪的是,陪着孟竹讲胡话的自己。
“好啊。”施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弯下腰,蹲在孟竹身前,手张开,宽大的手掌贴着她湿漉漉的侧脸。
拇指按在冰凉的皮肤上,一寸寸擦去孟竹眉眼间的雨水。
“回去吧。”
孟竹昏昏沉沉,感觉到自己被拉了起来。
她似乎脱离了躯壳,看到了一副画面。
有人背着她,踩着一地的泥水,穿行在苍茫的、无尽的夜雨中。
孟竹的身体很冷,趴在施允的身后微微发抖。
两只湿漉漉的胳膊圈住施允的脖子,头发、裙子,浑身都湿透了。
施允不禁想着,这回真的是一条落水狗了。
湿衣贴着,连他的外袍都洇出水痕,脚下也溅到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他用灵力烘干了两人的衣服,温*度升高,带着暖融融的热意,背上的人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用脚踢开院门,把人扔在榻上,施允往凳子上一坐,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终于停了,房间里变得安静极了,只有孟竹浅浅的呼吸声。
施允面无表情地盯着床上看了许久,确认人已经睡熟,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唔……”
一道痛苦的呻吟绊住了施允的脚步。
榻上的人翻了个面,面色苍白,忽然坐起身来,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看着施允道:“我好想吐。”
抓住门栓的手放了下来,施允深吸一口气,向着天花板看了一眼。
“咽下去。”施允冷冷道。
孟竹清醒了点,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拿个盆。”
铜盆被丢到榻前,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昭显着扔盆的人翻腾的怒气。
她头晕得很,手撑着床沿想要去够底下的铜盆,不知是不是没看清,手撑了个空,身体一歪,直接头朝地往床下倒。
要栽倒了——
孟竹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施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冷着脸将她胳膊一拽,用力往上提。
这一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本来就不舒服的胃部更加难受,孟竹的喉头迅速耸动,混乱中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东西。
“我说你——”
话语被身上传来湿热的黏稠感打断。
带着酒意的、发酵的酸臭味迅速蔓延开。
像是卡壳的时钟一样,施允僵硬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将视线慢慢移至正抱着他的腰狂吐的罪魁祸首。
施允的喉结滚动,干呕了一下。
没忍住。
跟着一起吐了出来。
第25章 不回来了
他绝对不可能喜欢孟竹。
在两个人互相对着吐了一夜之后,他忍受了一夜的肮脏和酸臭,施允再也不怀疑自己的心意了。
说起来,像孟竹这样长相平凡、行为粗鲁的女人,哪一点能让他动心了?
那些奇奇怪怪的反应,肯定是因为摄魂咒留下的后遗症。
施允用水将自己浑身上下洗了十几遍,捏着衣裳的一角,似乎还能透过衣服隐隐闻到皮肤上的味道,让他的喉咙又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雨,终于雨过天晴,太阳犹如新生,万物明朗。
施允走出院子,他和孟竹所住的地方只隔了一片花圃。
微风习习,雨后的花香芬芳怡人,随之而来的,是对面一声推门的轻响。
扭过头,四目相对。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打了个干呕。
孟竹哆哆嗦嗦地指着施允:“你……你……呕——”
幸好昨天晚上吐干净了,此刻新换的衣服还没有遭殃。
亏了昨晚的状况,清洁术是她现在用得最熟练的术法。
施允面色苍白,咬牙冷笑:“你什么你。”
孟竹拼命顺着自己的胸口:“咱俩扯平了,你也没少往我身上吐。”
“……”
“姐姐早啊。”
照水的声音从一旁的小道上传来,身后跟着蔫头耷脑的阿喜。
“照水啊,不是说了不喊姐姐了吗?”孟竹看着阿喜,问:“你又怎么了?”
“昨晚饮了酒,今天是不是不太舒服?”照水没接她的话茬,语带关心问道。
阿喜苦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没记错的话,昨晚照水也喝了不少,此刻看起来却和她一脸鬼样不同,“……你怎么一点事没有?”
“啊……”照水笑了笑,“我就是专程为此事而来的。”
“忘了跟姐姐说了,这酒后劲太大,喝完第二天必定难受。”他递给孟竹一个白玉瓷瓶,“这是我族特产的灵露,喝了就没事了。”
孟竹接过来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瞬间就觉得神清气爽,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头晕都没有了。
“确实很有效,谢谢你照水。”
阿喜欲言又止,盯着孟竹手里的瓶子,眼巴巴的。
孟竹抬抬下巴,“阿喜是不是还没喝啊?”
站在后面的阿喜狂点头,冲着孟竹比了个大拇指,孟竹看懂了他的意思。
好人啊。
谁知照水微微一笑,看也没看身后的人一眼,“我管他死活呢。”
阿喜大怒:“你小子行啊,到了你的地盘了,是装也不装一下了是吧?”
“是啊,怎样?”
照水掏出算盘,噼里啪啦开始算账:“美人醉在市面上售价为二百两一坛,你喝了四坛,也就是八百两银子,再加上这两日的食宿费用,算你一千两,根据现在市面上的雇佣价格,每个月算你二两银子,我发发善心帮你减去零头,算下来,你还得替我打工四十年。”
“什么?!”阿喜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有你这么算的吗?”
孟竹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看怎么觉得照水像个黑心奸商。
“他们俩呢?你怎么不收他们钱?”阿喜忿忿不平道。
“施公子帮忙加固了封印,是我族的客人。”照水停顿了一下:“至于姐姐,你怎么好意思和她相提并论?”
“好啊,你这玲珑心当真吃得好啊!”
阿喜扑通一声,像条死鱼一样倒在地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杀了我吧。”
没人理他。
过了会儿,他又自顾自爬了起来,朝着施允的方向哭嚎:“主人,给我一千两,我给你当牛做马,受不了这窝囊气了。”
施允不知在想什么,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眼前的这一场闹剧。
阿喜自知没趣,愤愤道:“什么金子酿的酒要二百两一坛,我看你就是纯心要害我!”
“没见识。”照水抬眸冷笑:“你喝过多少酒?又见过多少人?跟我讨价还价,你算哪根葱?”
“说错了,不是葱。”他勾勾手指:“来,叫一声。”
“狗。”
“……”
伴随着阿喜的一声怒骂,战火一触即发。
两个炮仗一样的人又被点着了,孟竹迅速远离了战场,这两个人每次吵都离施允远远的,大概是怕了施允那阴晴不定的臭脾气。
她视线转了一圈,还是觉得施允身边最安静。
怀中的玉简发出一阵光,施允拿出来,片刻后,抬眼望向了身旁。
“孟竹。”
靠在一旁打瞌睡的人睁眼,“怎么了?”
“我要离开了。”
他的声音很轻,她却听得分明。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声、喧闹的人声淡去,世界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孟竹低垂着眼睛,沉默。
良久,她慢慢扭过头看了施允一眼:“你要回去了吗?”
“嗯。”
他把玩着手上的玉简,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那……你还回来吗?”
这一路结伴而行,争争吵吵,嬉笑怒骂,时间过得真是很快,让她一时间都忘了,每个人终究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不回来了。”他说。
“我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如果不是因为中了摄魂咒,他早就应该离开了。
施允想着,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和孟竹有所牵扯了。
全部都是一场意外罢了。
孟竹迟疑了一下,“当初你说……”
施允打断了她的话:“当初我说仙洲遴选时会助你,以你现在的资质,入门遴选绰绰有余,我并没有食言。”
他淡淡地看向孟竹,“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她当然知道施允对她的帮助,已经足够多,让她在这个世界中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施允抬眉,忽然想到什么,捏着手中的玉简转了转。
孟竹心说算了,想当初施允说出来历练,她还以为会挺久,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矫情,像是在刻意挽留似的,施允更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这么岌岌可危。
不过……这样也好。
指甲掐入掌心,固执地想要抓住什么,又缓缓松开。
孟竹慢慢笑了下,道:“没什么,一路顺风。”
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也显得有些无神。
施允望着孟竹的表情,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他手指抵住鼻尖轻咳了一声,声音有些含糊:“……你可以用这个玉简和我联络。”
说完,他手向前伸了伸,将手里的玉简往她面前一递。
孟竹接过来,仔细观摩了一下,问:“这怎么用?”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施允道,“在里面灌入灵力,便能将声音传递给指定的人。”
啊,原来是个简易电话。
孟竹新奇地将玉简拿在手中打量,问他:“是只能和你说话,还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联络啊?”
施允沉默一瞬,问:“你还想和谁联络?”
“没见过嘛,我就随便问问。”
他的眉眼一松,轻哼一声:“想要玉简传音,需要对方也灌入自己的灵力,这东西只有仙洲的人才会用,除了我之外,你还认识谁?”
“不认识。”孟竹说。
施允掏出另一块玉简,用眼神示意孟竹,她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玉简上轻轻一划,玉简发出一阵灵光,转瞬即逝。
这便是玉简记住了她的气息。
手上的玉简忽然被另一支碰了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孟竹抬眼,“怎么了?”
“也不要总是用这个找我,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应付你。”施允顿了一下,将玉简收入怀里,“除非……”
他的话没说完,但孟竹听出了他的意思,除非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不然不要去烦他。
孟竹依言答道:“知道了,不会打扰你的。”
可施允却并没放心的样子,脸色看起来更难看了。
一时无话,只有远处阿喜和照水的拌嘴声,让气氛显得不那么沉闷。
两人并肩站在花圃的栅栏旁,风把孟竹耳边的碎发扬起,施允用余光看着她平淡无波的面孔。
突如其来的烦躁。
一丝一缕,缠绕着,牵扯着。
心像是结了茧,有一只蝴蝶被困在其中,急欲破茧而出。
施允微微抿唇,“如果你实在想……”
“你不同阿喜他们道别吗?”
两人同时开口,孟竹愣了一下,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他的视线移开,盯着她食指上的乾坤戒,向她伸出一只手,“手给我。”
孟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施允在她的乾坤戒上轻轻点了一下,接触的一瞬间,她看见施允的无名指上,竟然有一个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龙血玉戒指。
大概是看出了孟竹的惊讶,他平静地解释:“你这乾坤戒是我随手用剩下的碎料做的,看起来一样,实际上天差地别,你懂么?”
孟竹点点头,“你放心,我懂。”
她当然不会再自作多情地以为施允喜欢自己的。
施允沉默了一瞬,捏着孟竹的手微微用力,孟竹皱眉,将手往外抽。
“孟竹。”
他松开手,静静站在原地看她,“一个人的时候,不要亏待自己。”
“……嗯?”
“走了。”
“施允。”孟竹叫住他。
他的脚步一停,下意识转身。
“别回头。”
“再见。”孟竹站在原地,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笑了笑。
她望着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看了很久。
好久以后,她才明白了施允那句话的意思。
望着无限空间中堆积如山的财富,孟竹瞠目结舌。
她被那些银子和灵石晃花了眼,两眼放光地喃喃着:“……施允真是个好人啊。”
第26章 那就让他们杀了我
天启城,唯一凡界和仙洲的交界之城,仙洲每十年一次的遴选便是在此处进行。
天启城入口每十年对外开放一次,因此每次开放时会有很多人在此交易法器和灵药,价格十分昂贵,有门路的人会早早备好钱财交易,提高自身资质,能够在遴选中能够脱颖而出。
所以,除了那些天生就万里挑一的佼佼者,遴选出的大多是凡人界贵族人家的子弟。
自施允离开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数月,阿喜知道施允离开了之后,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孟竹从丽山离开那日,照水来送她,却不见阿喜的影子,她才从照水的口中知道,阿喜也离开了,同施允一样,都没有道别。
同施允分开后,那枚玉简便被她收在了乾坤戒的角落里,很久都没再想起来。
她和施允并不是那种互相能够保持问候的关系。
孟竹一路辗转来到天启城,来了两日她也大概摸清了城内的情况,来参选的多的是凡界的王公贵族或是富商巨贾,他们大多住在城内最大的客栈,问仙居。
天启城内不允许携带侍从,只有符合资格通过城外验灵石筛选的参选者才可以进入,这些人虽然进了天启城,还是不改往日盛气凌人的作风,孟竹避免麻烦,寻了个离问仙居不远的客栈住下。
不是她不想离是非之地远一些,只是问仙居的位置实在是好,位于天启城的中心,四通八达,她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
正式遴选是在三日之后,问仙居的人已经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团体,出身普通的参选者也同样,或是为了探听更多的信息,或是为了不受欺负。
有人抱团,自然也有人落单,孟竹就是其中一个。
考核台今日发布了告示,要求所有参选者自行准备好试炼所需要的法器和物资,三日后试炼之境开启。
告示中有一条醒目的提醒。
【一旦试炼开启,无法中途退出,生死自负,放弃遴选者三日内可自行离开。】
这条显然像个免责条款,告诉参选者进了这个试炼生与死都和仙洲没关系,怕死的赶紧离开。
果然,在这条告示之后,有一小部分人没多犹豫便收拾行囊出了城,为了一场难以预测结果的事情丢了性命,不划算。
仙可以不修,命没了就是真没了。
当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留下来,毕竟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看完告示后,孟竹在街上转了转,她最近迷上了买各种各样的灵药,以备不时之需,人生地不熟,多准备着总没错。但是今日她又去了那家经常去的灵药铺子,掌柜的看了她一眼,摆摆手将她送出了门,告诉她所有的灵药都已经卖完了,让她明日再来。
起初孟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遴选在即,城里多了那么多参选者,灵药自然有些供不应求。
她出了那间铺子,转身又进了另一间卖法器的店铺,却依然得到了相同的答复。
第三间、第四间……
依旧如此。
就算再怎么紧缺,也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孟竹靠在街角的墙上,盯着那几家联排的商铺,在她离开以后,又进去了几个人,同样很快就出来了。
不一会儿,转角处又走来几个孟竹眼熟的人,是和她住在同一间客栈的,其中有个叫韩韬的,很年轻,是个会来事的自来熟,还热情地邀请过孟竹加入他们的小团体,被孟竹拒绝了。
他们显然也是来购买物资的,几个人也同样吃了闭门羹,韩韬站在门口,脸色显然很难看,孟竹离得不远,恰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看来明天我们要早点来了。”
“问了几家铺子,都说是卖空了,怕不是那些住在问仙居的人出了高价提前把东西囤起来了吧?”
“这可是违反规定的,他们怎么敢?”
韩韬一直没说话,拉着几个同行的人准备去别处碰碰运气,直到迎面碰上一行问仙居的人,他们说说笑笑,一路走到了店铺门口,为首的一名高个男子看了韩韬一眼,笑道:“呦,也来买法器啊?”
他的语气明显带着不善的挑衅意味:“买到了吗?”
韩韬怒视着那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却被身后的同伴拉住了,“……算了吧。”
高个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韩韬等人一圈,同身后几人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嗤笑。
“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修仙了,真是好笑。”
说完,他们几人迈入了方才的店铺,这一次,他们很久都没有再出来。
几个人蔫头耷脑站在门口,像霜打的茄子,等他们走了以后,孟竹绕着附近转了几圈,又在附近买了些东西,直到天色渐黑,才看到那几个问仙居的人大摇大摆地出来,他们出来以后,店铺门很快落了锁。
坐在馄饨摊前,又吃了一碗馄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
月黑风高,孟竹搓了搓手,转过身钻进了另外一条巷子,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绕了个圈站在了一处矮墙外。
她能明显感觉到外围有一层像是薄膜一样的透视层,应该是有人设下的封印,一旦有人在此动用术法或灵力,很快便会引起注意。
很明显,防的就是她这种不请自来的人。
墙面很光滑,孟竹在墙角下抹了把灰正准备往上爬,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声音:“……诶?”
她转过脸,望着站在阴影里的人,他靠着墙,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竹:“好巧。”
“韩韬。”孟竹点头应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清楚地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孟竹三两下爬上了墙,坐着矮墙上往内院看,里面黑漆漆的,很安静,直到身后砰地响起人体落地的声音。
她有些无语地看着墙外摔得屁股着地的人。
韩韬吸了吸气,望着院墙上的孟竹有些纳闷:“这墙这么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孟竹沉思了一下,说:“熟能生巧。”
“……厉害。”
慢吞吞爬到一半,上面伸出来一只手将韩韬往上提。
身体骤然一轻,四肢修长的韩韬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抓着领子又丢了下去。
被一个姑娘这么对待,这显然让韩韬觉得有些羞耻,他轻咳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道:“你力气还挺大的呢。”
孟竹没理他,食指竖在唇边,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贴着墙边往里走,这里是店铺的后院,不算大,走了没一会便找到了库房所在的地方。
库房的门上有一把锁,韩韬盯着那把锁,从袖口掏了个银质的弯丝出来,道:“别看我爬墙不行,开锁我可是一把好手。”
孟竹让了让身子,示意他快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韩韬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被夜风吹干了几遍。
站在旁边望风的孟竹看了眼正在疯狂拧锁眼的人,面上的表情都显得狰狞了几分。
感受到孟竹的靠近,他没抬头,只觉得有些面红耳赤,解释道:“这个锁显然不是平常的锁,极为繁复,肯定用了特别的设计,若是平常……”
孟竹伸手,两只手握着往两边,用力一掰。
咔嗒一声,门锁应声而断。
韩韬:“……”
他看见孟竹平静地看了自己一眼,明明她没什么表情,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让韩韬觉得不可思议,他拿起那断成两截的门锁也试着像孟竹一样用力往外掰。
锁印深深嵌在手心,纹丝不动。
“……”
顺利进入库房以后,孟竹绕着屋里转了一圈,柜子上面数不清的法器和灵药,按照分类摆放在架子上,琳琅满目。
果然,不是卖完了,是只卖给指定的人。
或者说,这些店铺早就被人掌控在手中了。
韩韬沉下脸,语气明显变冷:“用这样的办法,真是卑劣。”
孟竹扫了一眼,发现这里大都是品阶低级的东西,想起今天那几个问仙居的人走出来时手上拿的法器,明显品阶较高,都是比较罕有的。
整间库房里,竟然找不到一件高阶的法器和灵药。
有个问题孟竹一直想不明白,她放下手中的一瓶丹药,想起了白天店铺掌柜拒绝她的话。
明明可以直接停售或者抬高价格,他们却偏偏绕了这么个圈子,告诉这些人明日再来。
显然,所有的高阶法器和灵药都已经在这一天流入了那群特定的人手中,选剩下的劣等品才是他们明日开始能买到的东西。
至此,孟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普通人和修仙之路基本绝缘了,这些人将资源全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是这么大型的遴选也能通过互相联合抱团将资源垄-断,筛选出的人就会在他们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韩韬自然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咒骂一声:“监察使也被他们买通了,竟然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监察使?”孟竹还没听过。
“是啊,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这么麻烦,天启城作为试炼之城,所有的店铺都是仙洲派专人管理的,为了参选的公平,是禁止抬高物价和限售的,我听说曾经有一届就是出现了这种情况,被玉都的人发现了,特意颁布的这个条令,还派来了监察使坐镇。”
“白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对劲了,肯定也有其他人发现不对劲,但是没人敢说,监察使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竹:“为什么?”
韩韬冷笑一声:“还能为什么?咱们可撞了大运了,跟仙洲凌氏的少爷一起参加选拔,人家是什么身份,能是我们这种人惹得起的吗?”
孟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大概就是问仙居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他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何不直接让人把他接回仙洲,要和我们参加遴选做什么?”
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应该就跟她当初在杨柳村碰见的那个小公主一样,她能把霍予直接带进仙洲,想必这个凌少爷也是一样。
“你以为他不想么?”韩韬道:“我看他做梦都想回仙洲过逍遥日子。”
“可是他不能。”
“别卖关子。”孟竹看了眼屋外,这里毕竟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韩韬靠在架子上,低声道:“他是私生子。”
“听说凌氏的夫人根本不同意将他接回去,他若只是想安安分分做个小修士也就罢了,偏偏他想着回凌氏当少主,你说他挤在这里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呗。”
“那些人都靠着依附他生存,将什么好东西都握在手里,谁听话就给谁机会,最后遴选的结果出来,他可不就是最优秀的那个人吗?”
说完,他直起身子,讥讽道:“看来我们这趟来得没意义了,这些破烂能顶什么用?”
“谁说我们是来偷东西的了?”
站在阴影中,韩韬看着面前的人眼睛微微弯起。
“不是吧……你不会……”
特制的火油一桶桶倾倒在地板上,哗啦啦流了一地。
韩韬瞪大眼睛,看着身边同他一样站在墙头的孟竹,她轻轻打了个响指,灵力像是被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一片火海。
嘭——
剧烈的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整条街道像被一条蜿蜒盘旋的火龙吞噬,火光映红了天空,迅速点燃了寂静的夜。
人声渐沸,耳鸣轰响。
有人站在高处的城楼上,看着天边被映红的那一片,黑漆漆的眼被火光照亮,又在看向高处的一瞬间暗了下来。
呆若木鸡的韩韬被人拽着,整个人飘在空中,又极速下坠。
因为速度太快,耳边刮过的风像是利刃一样,他的话也不成音调,只能对着孟竹的耳朵大喊——
“你胆子也太大了!被抓到怎么办?”
“你在找死吗?”
孟竹在风中疾行,夜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眼眸半弯着看向远方,“那就让他们来杀了我吧。”
伸手拨开眼前被吹乱的头发,孟竹逆着风向下。
韩韬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心跳得很快。
整个人犹如失重般快速坠落。
片刻后,他们在无人的巷子里落了脚,孟竹摆了摆手,“走了。”
看着那逐渐离开的背影,韩韬忽然开口叫住了她:“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孟竹侧过脸,“你要去揭发我吗?”
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走,声音回荡在暗巷里。
“困了,回去吧。”
第27章 别来无恙
这一把火烧得太旺,让整座天启城都沸腾起来。
第二日,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天启城内的监察使连夜开始调查纵火之人。
试炼之境后日就要开启,现在城内的参选者中,明面上来看,还有将近半数的人没有试炼法器,现下城中所有的法器铺全部被烧毁,现行炼制显然来不及。
考核台于当日发布了一则通知,本次试炼,所有人的试炼法器将由考核台统一提供,除了考核台提供的物资,不允许参选者自行携带。
历届的仙洲遴选从未出现过如此一视同仁的规则。
这条规则掀起了轩然大波,讨论度甚至压过了昨日夜里的大火,有人欢喜有人愁。
靠着窗,孟竹正在客栈内吃饭,坐在她对面的吕一忽然道:“有人来了。”
吕一是个性子冷淡的姑娘,是孟竹在这个客栈认识的,她的话不多,也没有和人抱团,始终都是独来独往。
大概是看孟竹也和她一样,两个人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碰到,见面也会点点头打个招呼,算是半个饭搭子。
孟竹顺着吕一的视线望向门口,客栈门口进来一群华冠丽服之人,将本就不大的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端来凳子,有人奉上茶水,为首那人坐了下来,手里捧着茶盏,慢悠悠看向孟竹。
“看来你心情不错,还能吃得下饭。”
领头这人孟竹认识,名叫凌宿,看起来应该是问仙居几个小团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所有人都跟在他后面,应该就是韩韬昨夜所说的那个凌少爷。
孟竹又夹了菜,继续吃饭,眼皮都没抬一下。
静了静,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公子在与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今天的排骨有点咸,孟竹又喝了点水,把碗里剩的饭吃完,才抬眼问他:“你在跟我说话吗?”
凌宿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抬手,身边的人立刻会意。
一杯滚烫的茶水被端了起来,眨眼间就要泼向孟竹。
下一秒,一阵巨力袭来,茶水在空中泼洒,冒着热气的茶盏转眼间砸向地面。
孟竹站起身,干净利落地一脚将人踹翻,飞出数米,客栈的墙壁一瞬间被砸了个人形的窟窿。
她手中端着没吃完的那份排骨,大步一跨迅速来到凌宿面前,在众人呆滞的视线中将盘子啪地一下扣在了凌宿的头上。
甜腻的、带着余热的粘稠汤汁顺着凌宿的下颌滴落。
他呆愣了片刻,才从愣怔的状态变为不可置信的愤怒,瞪着孟竹的视线如刀割一般:“你竟然敢!”
孟竹松开手,手上的盘子应声落下,裂成了一地的碎瓷片。
“初次见面,请你吃糖醋排骨。”
她笑了笑,说:“吃啊,不用客气。”
周围的声音一霎那变得很安静,只有几道明显的吸气声。
凌宿猛地起身,一道凌厉罡风劈来,孟竹反应极快,迅速下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凌宿的腹部。
他被击飞倒退数丈,只一招间,他便发现了,孟竹的修为在他之上。
可这怎么可能?
凌宿忍住喉口的腥甜,抬手制止了身边的人的搀扶,面色阴鸷地盯着孟竹,“昨夜,是你放的火。”
这种明显的陈述句,显然是已经查到了她身上,孟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没有证据的话可别乱说。”
她是故意的,凌宿想。
他的视线缓慢地上移,对上了孟竹平静的双眼,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晚发生大火时,他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这里所有的监察使都是他的眼线,他们毫不费力地就确定了放火之人,她甚至没有隐蔽行踪,大摇大摆地离开。
在这个远离仙洲的边界之城,依靠父亲给的权利,他在这里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他,还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
她火烧商铺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引起玉都之人的重视,从而派人来调查,他垄_断交易一事也会因此而曝光。
愚蠢。
在这里,他们这等出身的人,反抗有什么用?
不依附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想到此,凌宿倏地笑了起来,他擦着脸上的汤汁,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兴致盎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厉害极了?”
凌宿一步步走近,他比孟竹高了半个头,微微俯身,在孟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无论你闹得再大,也永远不会有人插手这些事,想当这个出头鸟,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面对凌宿的指控,孟竹否认道:“你错了,我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谁管你们这些人的阴谋算计。”
她摊手,明摆着不承认:“再说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
孟竹的余光看见他起身时,垂在身侧的一缕头发上挂了一丝汤汁,马上就要蹭到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推,凌宿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椅子向后猛的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真是不爱干净,汤都弄我身上了。”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方才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何,想起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真是被他的习惯都传染了。
一旁不知道何人憋不住笑了一声,众人早就看凌宿汤汁挂面似的头发憋不住了,有人开了头,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笑声一声声往外冒。
凌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青红交加的脸色更加难看。
“是么?”孟竹站得离他远了些,又问他:“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那你在气急败坏什么?”
如果丝毫没有影响,就绝对不会出现新的规则,这条规则明显利好的不是凌宿这一方。
他在虚张声势。
凌宿面色一僵,想起临走时得到的消息,脸色几经变换。
天启城内,有一股势力不动声色地渗入了内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一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想要从中探查到这股势力的来源,所有*的线索却都在一夜之间断掉。
只是无论如何,面前这个惹事的人太过惹人注目,绝对不能再留了。
凌宿使了个眼色,“抓住她。”
周围的人一瞬间围了过来,他们依附着凌宿,对凌宿唯命是从。
可也有反抗的声音一道道冒了出来。
“凭什么抓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就是,谁不知道是你们在里面使绊子,公平吗?”
“上啊,姑娘都不怕,咱们怂什么?”
场面一时间混乱极了,所有的人都主动或者被动地陷入了混战。
这些年轻人热血上头,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被抓过来凑热闹,客栈里乱成了一锅粥。
被这股反抗的力量点燃,多的是见不过问仙居这帮人盛气凌人做派的人,干脆掀桌子一起打了起来。
没想到凌宿光天化日就敢在客栈抓她,看着密密麻麻人海一样的人朝她扑过来,孟竹用力一掀撂翻几个。
韩韬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过来,状况比她差多了,脸上也挨了几脚,他手护着头,对着孟竹喊:“跑跑跑啊!”
当然要跑。
孟竹用眼神对韩韬表达了感谢。
“你跑什么!”凌宿大喝一声,遥遥指着孟竹:“追啊废物们!”
有病。
不跑还等着你逮我么?
孟竹脚下的动作更快,身后跟着一群人对她喊打喊杀,她越跑越远,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
到后来,追着她跑的人越来越多,宛如一条长龙,孟竹回头一看,简直纳闷。
她犯天条了?
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巍峨的门头,孟竹毫不犹豫地往里钻。
“禁止擅闯考核台——”
门口守卫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哪里注意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趁着守卫门忙着应付门口的人群时,孟竹猫着腰绕到一处偏僻的墙边,松了松筋骨,极为灵活地翻墙而入。
追着人过来的凌宿一抬手,制止了身后人的动作。
“这个蠢货,考核台的人正好在调查纵火案,这就送上门去了。”他盯着那个已经消失的背影,递给身边人一块令牌。
“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
说罢,凌宿又补了一句:“要快。”
“是。”-
考核台的内部很大,布局极为开阔,一眼望去,守卫众多。
孟竹选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跳下去,沿着回廊躲避着守卫的巡查,她方才发现最东边有一处僻静的院落布置最为雅致,越靠近那处院落,守卫就越稀少,她毫不犹豫地沿着一处窄门躲进了院子。
庭院中草木葳蕤,是个很适合隐藏身形的地方,不知道这个院落的主人在考核台是什么身份,从她这一路观察来看,应该地位不低。
院落里的布置格外讲究,干净得让她感到有一丝诡异的熟悉。
孟竹放轻脚步,贴着墙壁,用余光观察着,墙后有一队守卫正好经过,低低的谈话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上面说有可疑的人进来了。”
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守卫们的声音压得很低。
“尽快把人找出来,但是不能打扰了那位的清静,知道吗?”
“这里大概看看就行了,去别的地方吧。”
孟竹松了口气,墙后的守卫似乎准备离开。
忽然脚边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孟竹低头。
“喵——”
一只野猫正坐在她脚边,似乎是饿了,正在冲她讨食。
墙后的脚步声一顿。
“喵——”
猫又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守卫们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
孟竹迅速换了个地方,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一面窗户,在守卫走进来之前,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水声翻腾,溅落。
“别动。”
浴池中热气升腾,隔着一片水雾,孟竹只看见那人背对着自己,宽肩窄腰,听到她的声音时似乎僵了一瞬。
孟竹没想到一跳进来竟然是个带浴池的房间,宽阔极了,她根本无处可藏。
她只能先发制人跳进了浴池,手臂处藏着的短刃迅速滑下来,抵着那人的喉咙。
窗外传来守卫的询问声,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公子……您那边有没有进来什么可疑的人?”
孟竹贴着那人的后背,手腕朝前捏住他的下颌,“不要回头。”
银色的薄刃轻轻割破白皙的皮肤,鲜血顺着脖颈滴落,浴池中点染出一朵朵血花。
孟竹贴近那人的耳廓,在他耳边轻声道:“别乱说话,否则……你知道下场。”
没有人应声,身前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死寂一样的安静。
“公子?”门外的声音犹犹豫豫:“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检查一下总没错。”声音停了一下,“人好像不在,进去吧。”
“说话。”孟竹反过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似乎轻哼了一声,孟竹想到他会大喊大叫,却没想到这人还是一声不吭。
门栓动了动,人声越来越近。
“公子,我等奉命捉拿可疑之人,打扰了。”
孟竹暗骂一声,掐住那人的脖子将人按在水里,那人似乎尤为气定神闲,就这样被按在水里依然一声不吭,甚至连挣扎都没有。
看着荡在水面上流墨似的乌发,她嗅到了丝丝熟悉的香气。
乌发一丝一缕,缠绕住孟竹的手指。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
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溢出一声与她表情截然不同的夸张呻-吟。
那声音柔媚婉转,莺啼似的,带着刻意的喘息。
水下的身影猛地一僵。
门外的脚步声变得凌乱无序,逐渐远去了,还带着磕磕绊绊的道歉声:“对对对对不起,打扰公子了!”
孟竹拇指按住脖颈的地方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下的肌肉立刻变得更加僵硬。
下一秒,她将人从水里拎出来。
隔着深重的雾气,一张熟悉的脸若隐若现。
水珠顺着冷白的皮肤滑落,湿红的眼尾下,那双乌浓的长睫颤了颤,狭长的眼中如雾般朦胧。
这样风华绝代的容貌,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施允,别来无恙。”
第28章 你欲求不满么?
对面的人薄唇一扯,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湿发贴着俊美的侧脸,遮掩了大半的身躯。
久违的心跳声一下下跳动起来。
将微颤的手指藏入水中,孟竹松开钳制他的手,拉开距离,向后靠在浴池的边上,松了口气,道:“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施允明明可以立马推开她的,却又这样一声不吭。
在戏耍她么?
隔着水雾,那双眼睛显得尤为模糊。
施允用指尖抹掉脖颈处还在渗血的血珠,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闯进别人的领地里,还这么嚣张?”
孟竹看着他的动作,“你明知道,说一声我就会放开你的。”
湿热的水汽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白皙的脖颈上,刺目蜿蜒的红。
如玉的指节轻轻搭在颈侧,施允轻描淡写地看过来:“我有义务配合你吗?”
孟竹盯着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很细的一道,薄薄的皮肤下,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如果将手指按在上面,微微用力,血珠就会慢慢溢出来,像赤红的,灼目的玫瑰。
很漂亮。
这样带着血的施允,很漂亮。
孟竹为自己这想法呼吸停了一瞬。
太奇怪了。
但她莫名有些移不开眼。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轻轻敲击着她的耳膜。
“在看你的伤口。”
这是她赋予他的。
她的指甲有些长了,轻轻用力,就能抠破那层薄薄的人皮,陷入红色的血肉中。
施允低低笑了一声,“这样啊……好看么?”
孟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让她有些头晕。
水面泛起涟漪,那双修长的手沿着脖颈往下,莹白的指尖带着红,停在微凸的锁骨上。
孟竹的视线顺着线条流畅的颈部往上,喉结、下颌,青色的血管在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隐隐跳动。
她有些口干舌燥。
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起。
想看到他那双向来淡定的眼眸里泛起湿润的雾气。
想看他溃不成军,还想看他摇尾乞怜。
她想要看到这个人凌乱不堪的一面,想将他一同拉入黑暗的泥淖,卑劣的阴暗与兴奋。
这样奇怪的欲望。
来势汹汹,如海潮翻涌。
孟竹吸了口气,她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不能想了。
施允这人……
不过数月未见,怎么如此……如此……
唉……
手撑着身后光滑的台面出了浴池,孟竹浑身都湿透了。
“这里可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孟竹将架子上的衣服丢给施允。
她用灵力将身上的衣服烘干。
隔着屏风,施允的声音含着淡淡地嘲弄:“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胆子呢。”
“原来也不过如此。”
孟竹靠着屏风背对着他,“怎么?你欲求不满么?”
施允的声音一顿,再开口时,显得更加嘲讽了:“我对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可不感兴趣。”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很快,施允便从屏风的另一头走出来。
白衣玉冠,墨发红唇,容色甚至比以往更甚一筹,正正经经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清冷。
仙洲的水土好像是很养人。
可孟竹觉得,施允应该属于另一种颜色。
他就该那样浓墨重彩的,永远发着光,像火一样燃烧着。
一前一后出了门,施允走在前面,孟竹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你以前不怎么穿这种衣裳的。”
回廊中,附近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撤走了。
安静的风轻轻吹来,远处的野猫叫了一声。
施允的脚步似乎慢了一瞬,又接着向前走:“是么?那你觉得我应该穿怎样的衣裳?”
“红色。”孟竹不假思索道。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面前修长的身形一顿。
施允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孟竹险些撞到他身上,又及时停住。
半步之遥。
施允垂眸,喊她的名字:“孟竹。”
“嗯?”
孟竹微微后仰,将距离稍微拉开。
施允俯身,一张脸在孟竹眼前放大,似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们是什么关系?嗯?”
“你连我穿什么都想要管么?”
太近了,他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她留下的指印。
淡淡的红,像缠绕的小蛇,倾吐着若即若离的气息。
孟竹缓慢地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给出了答案:“朋友。”
“朋友?”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冷下脸嗤笑一声,“我们两个算哪门子的朋友?”
“我听说朋友之间都会定期见面、相互问候。”他直起身,脸上的表情带着冷淡的嘲意:“我们是这种关系吗?”
孟竹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直到施允移开眼睛,脸色很差地蹦出一句:“没心没肺。”
这句话从方才到现在,提了两遍了。
孟竹摇头失笑:“施允,你在怪我没联系你吗?”
她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施允自己说的没事别联系的。
施允不吭声了,又继续往前走。
推开门,孟竹跟着他进了房间,房间的风格同她以前见到的一样,华丽雅致,连地面都干净得发亮。
她的视线被红玛瑙串成的珠帘所吸引,玉石轻轻碰撞,当啷作响。
方才她来的时候就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原来在这里的果然是施允。
说实话,数月未见,没有他在的日子里,她确实感到非常无聊。
施允往房间内的软榻上一靠,长腿随意搭着,“说说吧,来干嘛了?”
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孟竹在他对面落座,“杀人放火了。”
方才跑了一路,连水都没喝一口,何况中午吃的排骨还有点咸。
孟竹自顾自倒了杯茶:“大人,要逮捕我吗?”
若无其事的表情,若无其事的语气。
施允淡淡看着她:“我还需要逮捕你?你不是自己送上门了吗?”
孟竹不言,从她进入这里的这一刻,她就在不经意地走神。
施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胆子这么大,是觉得这里没人能拿你怎么样吗?”
“不是。”孟竹转着茶杯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嫩芽抽枝,万物复新。
有人离开,有人回来。
她撑着下巴,视线又转回来,“他们都有顾忌,我不一样。”
“有何不同?”
孟竹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施允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你就没想过有人会为你托底么?”
孟竹的双手交叠,一只手心里藏着什么,指尖轻轻拨弄着,闻言,她抬眸看向施允:“你能吗?”
他的唇角扬起,是那种兴致盎然的笑,“若我说是呢?”
“你要来攀附我么?”
“当然。”孟竹道:“我最喜欢抱大腿了。”
可惜施允还没理解抱大腿是什么意思,孟竹便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落地时带来一声闷响,孟竹站在窗外冲施允摆了摆手。
“喂,你去哪儿——”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她抬眼看了眼周围,确认此处的守卫已经空了。
施允皱眉,脱口而出:“为什么?”
话毕,他愣了一下,表情像是在思索什么。
好半天,才有些生硬地补充道:“我是说……这里很安全。”
孟竹定眼看他。
不管怎么说,从哪方面来讲,她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孟竹动动胳膊,余光在找合适的位置离开。
最后看了施允一眼,她注意到施允脖颈上的那道伤痕已经消失了。
真可惜。
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孟竹向前伸出手——
温热的触感掠过耳畔。
施允浑身一僵,略显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耳垂。
很轻的一点刺痛。
孟竹一手撑着窗台,从窗外探进半个身子,注视着他耳垂上的一抹红。
手指克制地轻轻勾了勾施允的柔软的发尾,她的神情像是有些懵懂,又像是有些恍惚。
施允听到孟竹的声音,很轻地落在他的耳边——
“很适合你。”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道人影早就消失不见。
施允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垂,有些热。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紧绷又窒闷。
他无力抗拒,只能任由它肆意横行。
一粒小小的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桌子上。
弹跳、颤动,直到被一只手捻了起来。
一颗红玛瑙珠子。
窗外的风声渐停,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施允静静地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对着暗处招了招手,身后一道黑影便从暗中走出。
“凌氏安插的人都揪出来了么?”
“已经全部查出来了。”暗卫微低着头,将手中的信封双手奉上:“这是所有人的身份信息。”
“要怎么处置他们?”
施允淡淡扫了一眼上面的字,又收回视线,盯着桌对面那个已经空了的茶盏。
他喜欢看戏,更喜欢猎物死亡挣扎前最后的表演。
片刻后,施允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处置。”
“暗中盯着他们。”
暗卫的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恭敬道:“是。”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茶盏上,想起施允一直以来的习惯,道:“属下立刻将这套茶具处理掉。”
说着,他的手伸向桌面——
咔哒,清脆的声音。
他的胳膊忽然从空中无力地垂落。
脱臼了。
“青忍。”他的名字从施允的口中喊出来,瞬间让青忍浑身一僵。
那些铭记于心的习惯使他立刻下跪,甚至没多看一眼自己那只脱臼的胳膊。
“属下知错。”
青忍额头上的冷汗滴落,他跟了施允这么久,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全凭他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今天是头一回,他在主子面前犯错。
施允头垂着,手指按在额心,没说话。
“属下不该擅自揣测公子的心思。”青忍跪着,一只手撑在地上磕了个头。
靠在软垫上,施允微垂着眼,唇角一扯:“怕成这样……”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青忍的耳朵里却犹如平地惊雷。
“我很讨人厌吗?”
青忍摇头,看了施允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讨人厌么?
怎么会用这样避重就轻的词呢?
是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一步步成长起来,一步步成长为现在这个杀伐果决、阴晴不定的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也开始如此畏惧起施允了?
他成长地太快了,以至于青忍都快忘了,曾经的那些记忆里,施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青忍没有回答,他的头更低了些,连呼吸都变得克制。 :
上位者,何曾会在意他人的想法?
寂静的室内,落针可闻。
施允两肘撑在膝上,十指交叉,俯身看着青忍,很轻地笑了笑。
“可是怎么办,我好像不想被她讨厌。”
半开的窗棂下,施允背着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并没觉得暖。
青忍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明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可是为什么……
后来的青忍再回想起这一日时,不知怎么,他时常想起施允那张……
隐在阳光下的,半明半暗的。
落寞又孤独的脸。
第29章 拉偏架
翌日,天启城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
这一场由于纵火引起的闹剧,悄无声息地收了场。
一切都像是被无声无息地埋入了土里,盖棺尘封。
夜里孟竹将短刃攥在手里,提防着有可能回头来找麻烦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夜过得格外平静。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看天光一寸寸亮起。
掌心的短刃划破手掌,孟竹面无表情地看着血一滴滴滑落。
握紧时,血流的速度会加快。
摊开时,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指间滑落。
细密的疼痛牵扯着,让孟竹慢慢回神。
“好无聊。”
她摊开双手躺在床上,觉得一切都枯燥极了。
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假象。
她得做些什么,才能让她找回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孟竹。”
叩门的声音响起,是韩韬的声音。
或许是有了那一晚的交情,韩韬对她这两日格外热情。
孟竹坐起身看了眼自己的手,伸手将伤口抹去,不露痕迹地起身开门。
站在门外,韩韬有些忐忑。
门开了,他看见孟竹一如往常的平淡表情。
“什么事?”
韩韬的手背在身后,笑道:“马上就要去参加试炼了,我是想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
他的表情很诚恳,有着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
像水一样透明。
孟竹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韩韬的个子很高,和施允差不多,站在孟竹面前时,她只能仰望着他。
但当孟竹的视线直至看过来时,他却像个孩子似的低下了头,背在身后的手像是无处安放。
“这样危险的地方,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韩韬依然在说些什么,但孟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最后总结道——
“你一个姑娘,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是啊,这样危险的地方。
被野兽吞吃?
或是被不知名的怪物开膛破肚?
孟竹扶着门框,慢吞吞笑了笑,说:“好啊。”
“真的?”
得到孟竹肯定的答复,韩韬的眼睛猛地一亮。
关上门,孟竹随他一起走出客栈,之前同韩韬经常混在一起的几个人这次却没和他一起。
孟竹无意间问了一嘴,韩韬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冲她抬抬下巴,她便看到那几人站在凌宿队列后的不远处。
倒戈得倒是很快。
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凌宿正好看了过来。
孟竹朝他微微一笑。
凌宿阴冷着一张脸将头转了回去,这两日他倒是很安分,没来找孟竹的茬,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不过孟竹实在懒得去猜他的心思。
没走多远,便到了指定的集中地点,如同那日颁布的新规,所有人都分配了统一制式的武器和一人份的补给灵药。
同样的,在入口处有考核台的人进行检查,对随身的乾坤袋等进行封印,到孟竹进行检查时,她伸出手,露出上面戴着的乾坤戒,结印的考核官迟疑了一下,深深看了孟竹一眼。
孟竹的视线在考核官的队列中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韩韬站在孟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好奇道:“你还有认识的人吗?”
她收回视线,“没。”
试炼之境的入口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巨大的光幕,将手贴在上面,很快,眼前的画面便发生变化。
通关试炼之境的条件并不算太难,七日内存活并猎杀魔物,按照数量进行排名,据之前公布过的规则来看,这场试炼之境内的魔物都是较为低阶的,是很标准的初修者的入门试炼。
眨眼间,眼前的光幕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灼目的光晕过去以后,入眼是一片漆黑。
这里到处都充满了被火烧的焦臭味,脚下踩着的不像是土,黑色的,像是碳灰,四周都是巨石和灰土围起来的石壁,被巨石遮挡着,甚至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
因为到处都是黑的,适应了之后,能看到一点细微的光,辨别方向倒是不难。
“孟竹?”
声音在安静的空间内回响,听起来很空旷。
“嗯。”孟竹按住了在黑暗中摸索的一只手:“我在这。”
那只手被孟竹按着便不再动了,她把人松开,韩韬就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身侧。
“还看不清吗?”
“……嗯,有点。”韩韬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的,“要不我拉着你,当心摔倒。”
孟竹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一点白光顺着她的指尖亮起,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大概是因为回响,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冷,“不必。”
韩韬摸了摸鼻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我可能是太紧张了,连这么简单的照明术都忘了。”
孟竹来到天启城之前,基本上摸清了一些门道。
像一些从小生活优渥的富家子弟,若是有灵根,会请在历事堂挂牌的修士进行培养,教一些基本的术法,若是再喂些天材地宝,进入炼气期、甚至筑基都不是没可能,只是这种情况极少。
当然,更多的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就更凭运气和实力了,有一些修士会主动找天赋好的孩子收为徒弟,待到仙洲遴选之时收入自己的门下。
凡界的灵气匮乏,若是不进入仙洲继续修炼,灵根会逐渐退化,直到变成一个普通人,是以,开了灵根以后,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韩韬跟着孟竹在指尖引了一束光,和她并肩向前走,四周所见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每走一步,身后都像是跟着一个人,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内不断回响。
“吱吱——”
因为安静,这两声听得格外清晰。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韩韬手掌抬起,示意孟竹停下。
韩韬腰间悬着考核台统一发放的长剑,他一只手搭在剑上,手臂的肌肉绷起,蓄势待发。
确实如他所说,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直到面前忽然一暗。
孟竹手移开,往后站了站。
随着一声微弱的嚎叫,温热的血在空中溅开,韩韬将手中的光往前送了送。
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只硕大的肥鼠被砍成两截,伤口处还在泊泊地冒着血。
唯一不同的,是它长着一双红色的眼睛。
攻击力不高,应该是附近的低等魔物。
“呼……”韩韬松了口气,下意识对着身后的人道:“别怕。”
身后的人没吭声,韩韬回过头去看孟竹的脸。
依然是那副寡淡的表情,眼皮耷着,看起来甚至有些无精打采。
“……你还好吗?”
绕过一地的血,孟竹继续朝前走:“往前再走走看吧。”
韩韬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清瘦高挑的背影,迟疑了一瞬,又快步跟上去。
一路上这个漆黑的洞穴里冒出来不少低等的魔物,都是如同方才的老鼠一样的物种,本来以为在这里会有什么更危险的存在,可直到他们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出了洞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
孟竹打了个哈欠,感觉走了很远很久的路,她都有些困了。
一路上,韩韬倒是杀老鼠杀得很开心,如果按照猎杀魔物的数量来看,他已经累计了不少成绩了。
出了那处洞穴,孟竹才发现他们其实是在一处山谷中,周围杂草丛生,方才那个洞穴只是这个地方的一个小山洞,周围还有不少像这样类似的地方。
天已经黑了,看样子他们在那个洞穴里呆了一天。
拨开周围的杂草,孟竹靠着附近的一颗树干坐了下来,掏出口袋里的干粮啃了一口。
“看来这个试炼之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在这里待满七日就行了。”韩韬在孟竹对面坐了下来,语气很是轻松,“今天就算第一日了,还挺快。”
孟竹擦掉嘴角的碎屑,不置可否。
韩韬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知道你很难亲近吗?”
她仰头喝了口水囊里的水,另一只手搭在食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上面戴着的乾坤戒:“有么?”
韩韬静静地看着她,孟竹不避讳他的视线。
却也从未正视过他。
初见时,他便对孟竹这样的人感到好奇,冷冷淡淡的一张脸,站在人群之外。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抱团取暖,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只有孟竹远远站在那里,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孟竹填饱了肚子,靠在树上阖上了眼,“我先睡一会,到时间换你。”
夜里的山谷很安静,偶尔有两声虫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韬才慢慢靠近,轻轻唤了一声孟竹的名字。
“睡着了吗?”
等了一会儿,韩韬蹲在孟竹面前,他慢慢伸出手——
手指即将碰到孟竹脸颊的瞬间,韩韬的手腕被猛地攥住。
那双眼倏然睁开。
“干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初醒时特有的哑。
孟竹松开韩韬的手,看了眼天色,“抱歉,是不是该换你休息了?”
韩韬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落在孟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嗯,起来吧。”
“对了。”韩韬看着孟竹站起身,“方才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有一个同伴受伤了,我便把他带了回来。”
他指着不远处靠在树干上的人,头低垂着,没有光,看不清脸。
越靠近,便能闻到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
孟竹的脚步忽然放得很轻。
那人似乎听见了这微弱的动静,慢慢转过脸来。
孟竹的呼吸一滞。
这……还是人吗?
灰白的脸上已经开始溃烂,毫无焦点的一双眼。
“嗬……嗬……”
嘴唇翕动,露出一双长长的獠牙,他歪歪扭扭地站起身——
袖中的短刃迅速滑下,在那人扑过来的一瞬间扎进了他的胸膛。
这一刀下去,非但没有让他的动作停下,反而让他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浑身抽搐起来。
“孟竹!”韩韬朝她大喊一声:“快退后!”
那人在地上匍匐了两下,竟然抬起一张溃烂的脸,口中不断滴落着泛白的唾液。
韩韬侧身,手指搭上腰间的长剑,在那人再一次扑过来时,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干脆利落,剑法流畅漂亮,快得孟竹几乎没看清他的出手动作。
“是活尸。”韩韬松了口气,蹲下身检查。
确认地上的人已经不会再动以后,韩韬带着些歉意对孟竹道:“我真的大意了,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活尸,应该是刚刚死去不久尸变的。”
“这里太危险了,活尸出现都是成群结队的,我方才观察了周围的地形,越往西地势越平坦,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同伴。”
“你的剑法不错。”孟竹称赞道。
韩韬一怔,脸上带了点红,“……也没有,雕虫小技罢了。”
他微垂着眼睫,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似的:“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教你。”
孟竹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这样的活尸在接下来的两日里也见到了不不少,只要砍下活尸的头颅,便能使其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活尸的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罕见,每往前行走一段路,就会出现或是成群的或是落单的几只活尸。
不过这些活尸并不算太危险,动作也不算敏捷,两个人一起,倒也应付得过去。
直到第三日。
孟竹正将身边一个活尸抹了脖子,手上的匕首已经开始变钝,刃边微微卷起。
她用不惯统一制式的长剑,一直都用的是贴身的匕首,这种不含任何灵力的武器是唯一被允许贴身佩戴的。
“真倒霉!”韩韬一脚将身边的尸体踢开,靠在一块大石边休息:“活尸越来越多了。”
孟竹将匕首收好,“越往西走,活尸就越多。”
“武器也快没有了。”
“不应该啊……”韩韬纳闷道:“试炼之境的魔物数量是有限的,怎么会还越杀越多了,况且,这一路走来,我们连其他参选者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确实不太正常。”孟竹沉默了片刻,又道:“杀活尸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它们变得更加敏捷了。”
天与远山相连,入目是灰白色的,试炼之境中没有不分昼夜,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韩韬看着孟竹脸上沾到的一点血痕,轻轻笑起来:“你看……真是不小心。”
说着,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巾,轻轻压在孟竹的脸上擦了擦,眼神微微暗了下来,轻声道:“……说了我会保护你的,何必这样拼命。”
孟竹没阻止他的动作,任由韩韬拭净她脸上的血痕,“不用擦了吧?”
“嗯?”韩韬唇角带笑,“什么?”
孟竹也笑:“反正还会变得更多的。”
韩韬的唇角僵了一瞬:“……你在说什么啊?”
“真的真的会保护我吗?”孟竹抓住韩韬的手,慢慢将他的手指贴在自己的侧脸。
柔软的脸颊在韩韬的掌中轻轻摩擦。
她抬眸看着韩韬,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柔情,分外动人*。
韩韬的手指僵住,“你……”
胸口处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慢慢低下头。
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口。
孟竹攥着刀的手狠狠一拧,几乎是立刻,韩韬痛苦的呻-吟便传遍了整个山谷。
他猛地伸腿将孟竹一脚踹开,咬着牙出声:“来人!”
话音落下,周围立时落下数道身影,韩韬被人扶着,他将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原来脸上常常挂着的开朗阳光的笑容消失不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孟竹被他踹了一脚,喉咙和胸口满是血腥味,她啐了一口,将嘴里的血沫吐掉。
见孟竹不说话,韩韬捂着胸口冷笑了一声:“知道我在骗你,你还跟着进来,该说你是蠢还是胆子大呢?”
孟竹坐了起来,“就算我不跟你进来,结果会跟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你引我来这里,不就是想要杀了我吗?”
韩韬仰头将属下递来的药吃下,将瓶子随意丢开,“不错啊,到底跟施允交情不错,直觉这么敏锐,我原本想着你要是不肯跟我进来,就干脆直接绑了丢进来,反正结果都一样。”
无怪乎仙洲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名门贵胄,丹药一喂,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普通的疗伤药可做不到这种程度。
韩韬看着孟竹,饶有兴致地得打量着她:“但是你实在太有趣了,让我情不自禁想跟你多玩两天,再说了,你不是本来就在找死么,让我杀了你,岂不是更遂了你的心愿?”
孟竹:“这跟施允有什么关系?”
“诶?”韩韬治好了胸口的伤,只留下衣服上一道裂口,他微微瞪圆了眼睛:“你不会以为我是凌宿的人吧?”
孟竹并不在乎他是谁的人,只是他身边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好对付。
以一敌多,实在不占优势。
“那个蠢货也配指使我做事?”韩韬慢慢往前,走到孟竹跟前:“他想杀你,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你说,要是把你炼成尸魁,施允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韩韬叹了口气,笑道:“啊……我真的好期待啊,真想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他这么在意。”
孟竹手撑在地上,仰头看他:“我觉得你大概误会了什么。”
“我……”
砰——
韩韬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猛然弯曲,像个速度极快的球体飞了出去。
一瞬间周围响起数道拔剑之声,却在看到来人之后又齐齐退了回去。
风吹叶动,孟竹的耳畔掠过一缕温柔的风。
施允收回脚,看了坐在地上的孟竹一眼,“起来。”
他的出现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却又相当及时。
孟竹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你来得真是时候。”
她竖起大拇指:“真厉害……这叫什么,英雄救美?”
施允嘴角一扯,“那你离美这个标准还差了太多。”
“行吧。”孟竹点头,也不反驳。
“喂!”韩韬方才撞到树上,疼得龇牙咧嘴:“你们真悠哉啊。”
他明明找了个由头将施允支走了,亲眼看到他离开了天启城,倒是真的没料到施允会这么快赶回来。
施允视线扫了周围的环境一圈,道:“这个试炼之境没什么意思。”
孟竹嗯了一声,道:“确实,杀来杀去无非就是些老鼠和活尸。”
这两天她杀活尸杀得都有些免疫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杀完活尸后再啃一口干粮。
“我说——”韩韬的剑直指孟竹:“当我不存在么?”
施允抬首,忽然道:“剑法比上次见你要精进了些,不错。”
剑尖一颤。
韩韬的双眼发亮:“真……真的?”
孟竹将剑身用两指拨开:“别拿剑指我,我们扯平了。”
韩韬放下剑,气极反笑:“是这么个扯平的法子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只是想看看你吃瘪的样子,吓唬你一下,你却想要我的命!你真是下手够狠的!”
孟竹闻言,盯着手上被碎石擦破的伤口,“你的意思是你在同我开玩笑?可在你把我引到这里,对我放狠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我要杀你还需要等到现在?反倒是你……”
施允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道:“那你不是没死么?”
韩韬不可置信地看了施允一眼,“若不是我有心法护体,我能现在还这么安然无恙吗?”
“你我相识多年,你就这么偏袒一个外人?”
施允:“说得好,那她在天启城放火的时候,你拦着了吗?”
停顿了一下,施允冷飕飕看了韩韬一眼,又道:“说要把人炼成尸魁的不是你吗?”
“……”
远处有人的交谈声传来,踩着脚下的落叶,带来不小的声响。
韩韬挥手让身边的暗卫消失,三人的目光看向来人的方向。
来人数量不少,放眼望去有四五十余人,声势浩大。
孟竹叹了口气,果然是熟面孔。
凌宿被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看来在这个试炼之境里也过得游刃有余。
看见孟竹,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死?”
孟竹靠着石头,从包里摸了颗治疗的丹药出来吃:“是啊,我从小就听人说我命硬。”
这发放的丹药感觉劣质得很,应该是品质很差的那种,搓得像眼珠子那么大一颗,又黑又圆,一口吃下去噎得孟竹险些喘不过气。
施允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中的瓶子抽走,皱着眉看了一眼:“吃的什么玩意儿。”
对面的凌宿脸色一沉,“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和她是一伙的?”
韩韬转过脸,摆摆手道:“误会了啊,我和他们才不是一路的。”
他笑嘻嘻道:“恰巧碰上了而已。”
树林中回荡着窃窃私语的人声,有人认出了韩韬,他人缘不错,还有人在人群中跟他打了招呼。
韩韬朝着对面走去,站到了队伍里,和那人热切地聊了起来。
凌宿看着韩韬走过来,面色稍缓,又扬了扬下巴,对着施允问道:“你呢?”
施允手往后一扬,将瓶子丢掉,问孟竹:“我们俩是一伙的吗?”
孟竹想了想,慢吞吞道:“不是。”
虽然不知道施允究竟来这里做什么,但他肯定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总不可能是为了她吧?
听到孟竹的回答,施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头对着凌宿道:“你说得没错,我们两个就是一伙的。”
孟竹:???
施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初见她时一模一样,嘲讽中带着浓浓的轻蔑。
十分欠揍。
凌宿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他一挥手,对着身后的那群人吩咐道:“把他们两个给我丢进洞里去。”
第30章 听话
洞穴的入口很窄,越往深处走,里面就越开阔。
脚步声回荡在黑暗又空寂的空间内。
凌宿人还怪好的呢。
把人丢洞里之前还先问问清楚,好像他多光正伟大,绝不牵连无辜之人似的。
孟竹有些无语地看着身边神色自若的施允,方才凌宿身边的那些人一窝蜂地冲过来,像是失了智一样向他们冲了过来。
施允倒好,那些人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他拽着孟竹像道风似的飘进了洞穴里。
这叫什么,自投罗网?
孟竹试探开口:“不跑么?我还想挣扎一下呢。”
“跑什么?”施允的样子像是在散步,悠然自得的样子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
看着他的模样,孟竹也稍稍放下心来,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吧。
洞穴内很安静,他们越往深处走,有一种类似于野兽的低鸣声便越来越清晰。
“嗬……嗬……”
孟竹停下脚步,“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听起来不太妙啊。
闻言,施允一挥衣袖,洞穴内忽然亮起来,照亮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不足二十米的前方,地上正伏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孟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东西正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体型是孟竹的两倍不止,皮肤的颜色呈暗青色,每一寸皮肤上面都布满了一个个蠕动着的圆球,像是眼珠一样,没有头发,整个面部都布满了黑色的纹路。
硕大的眼球凸出来,完全没有眼白,嘴张着,露出一双长长的獠牙,正往下不断滴着唾液。
脑中好像有危险的警报声哔哔作响。
不光这形象,就连孟竹的直觉也在告诉她,这东西比她这几日见过的活尸都要危险太多。
“……这什么?”
施允跟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六阶尸魁。”
“本来这个试炼之境内是只有一个二阶尸魁的,被人喂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变成了六阶。”
“……最高几阶啊?”
“九阶。”施允道:“所以这个六阶也不是那么可怕。”
他施施然指着那个怪物,对着孟竹道:“来,孟竹,砍了它的头。”
听听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孟竹抓了把自己额前的头发,确认自己没有在梦里。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只是力气大了一点,这东西是我能搞定的吗?”
她有些崩溃地望着那个还在蠕动的尸魁,“再说,你比我强多了吧,你怎么不去砍啊。”
洞穴内有一处废弃的石台,施允用了个清洁术,往那石台上盘腿坐下。
施允似乎思索了一下,用一种和他表情极为割裂的语气,理直气壮道:“我害怕。”
孟竹捏紧了拳头,“还装?”
沉默了一瞬,施允抿唇抬眼,语气听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委屈:“我只是阵法和符术厉害些,这些东西对尸魁没用。”
孟竹愣了一下,记忆中,除了初见时用剑指了指阿喜的眉心,施允确实在凡界用的多是符术。
什么绣花枕头?
印象中,施允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带着一股睥睨又傲慢的态度,让人总觉得他很强大。
真是没想到……
叹口气,孟竹松松肩骨,望着石台上的人嘱咐道:“那你在这里待着好了。”
施允指尖亮起一束光,他微笑道:“放心,我的疗愈术并不差。”
下一瞬,尸魁猛地扑上来,尖利的长爪险些戳进孟竹的眼睛里。
孟竹弯腰下沉,一拳朝上打去,清晰的骨裂声在洞穴内响起。
尸魁晃了晃脑袋,并没有倒下去,像是受了刺激,动作更加灵活了。
“我没武器了。”孟竹一边躲,一边喘口气朝着施允道。
施允看着孟竹的招式,若有所思道:“你不适合用剑。”
“废话。”孟竹回了一句:“我又没学过。”
身侧抛来一道银色的弧光,孟竹在地上滚了两圈,从地上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冷锋如霜,削铁如泥,握在手中尺寸合宜,光凭感觉就能知道,这是一把上品的武器。
“谢了。”
话音刚落,只是一个瞬息没注意,腰侧不慎被尸魁的长爪挖了进去。
“……嘶。”
孟竹吃痛地倒吸了口气,反手一刀斩下那只袭击过来的手,靠在石壁上喘着粗气。
还没有感受到太过剧烈的疼,腰侧便被缠上一道灵光,伤口眨眼间便愈合了。
“厉害啊,施允。”孟竹受了治疗,身体很快又松快起来,甚至连疲劳值仿佛都瞬间清零了。
施允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多谢,你也不差。”
可惜尸魁的手很快便重新长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孟竹的错觉,她总觉得之后尸魁的动作似乎比之前迟缓了许多,每当它要靠近她的要害之处时,它的动作都会比之前要更慢一些,让她有了充足的反应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竹的动作越来越灵活。
她发现,尸魁虽然动作很危险,却是一个很合适的陪练对象。
孟竹的动作和打法没有规律,也不是传统的剑招,看似简单鲁莽,却十分有效,银色的短刃在她手中翻飞,几乎刀刀致命,直指要害。
她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自己体内焕发出另一种勃然的生机,手也越打越热。
施允坐在石台上,静静地望着前方沉浸在战斗中的人,她的额发被汗打湿,双颊因为打斗有些泛红。
她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孟竹的近身格斗很厉害,身轻如燕,对比体型较为庞大的尸魁来说,灵活成了她最大的优势。
正巧这时孟竹被尸魁从身上甩了下来,她单膝跪地稳住身形,捏住手中的短刃,抬眸时,眼睛亮如星辰。
下一秒,她后脚一蹬,像道离弦的箭一般迅速冲向目标,短刃偏了一寸,顺着尸魁的颈部斜斜划下,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从颈部到上半身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
还差一点。
孟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听着尸魁发出痛苦的嚎叫,它在疯狂地扭动,想要将孟竹和那把插进它身体的刀一同甩出去。
“咔哒——”
随着一道清脆的声响,孟竹踢断了尸魁的膝盖。
怪物的身躯一瞬间跪了下来,刀刃从泊泊流着鲜血的腹部被抽出,孟竹按住它的脑袋,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插进它的脖子。
手起刀落,随着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颗带血的头颅滚落在了地上。
一颗翠绿的灵珠从逐渐消散的尸魁身上飘出来,像是被自动吸引一般融入孟竹的身体内。
她的身体内迸发出一道剧烈的光芒,片刻后,又渐渐平息下来。
结束了。
孟竹站在原地,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血淋了她满头满身,但她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和兴奋。
她在享受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简直不可置信,这样的事情,她竟然真的可以做到。
“孟竹。”
身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回头,撞进那双微弯的眼睛。
“你进境了。”
“你看,我早就知道你能行。”
孟竹张了张嘴,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过分:“我……”
过去多久了?
她不知道。
施允从石台上走下来,手上拿了一块方巾,伸手想要替她将脸上的血擦干净。
孟竹动了动手,想要攥住施允的手,余光看到手上粘腻的鲜血,又往后退了一步,沙哑道:“脏。”
“你别碰。”
她身上的味道腥臭难闻,施允这样爱干净的人,她不能将他也弄脏了。
“我自己擦。”孟竹伸手将那块方巾从施允手中抽出来,抹了把脸。
身体非但没有觉得疲惫,反而比之前更加精神,充满力量的感觉,孟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内生成了一颗金丹,灵气磅礴地从身体里溢出。
施允的手停在原地,又慢慢收了回去,“可以出去了。”
看着脏兮兮的衣裳,孟竹往身上施了个清洁术,虽然没有洗澡那么舒服,但身上的那些脏污和粘腻都被术法洗净了。
将身上收拾整洁以后,孟竹才下意识地问了一嘴:“你没受伤吧?”
她几乎是全神贯注,如入无我之境,连施允的存在都忘了。
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施允的脸色有些苍白。
施允的视线忽然看向孟竹的身后,他猛地将孟竹一拉,孟竹和施允瞬间换了个位置。
闷哼一声,施允的头慢慢垂在了孟竹的肩头。
“痛……”
孟竹这才发现原先那被砍了头的尸身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朝着施允的背上狠狠挖了一爪,然后又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响。
她呆了一下,没想到这东西还会回光返照。
抓着施允的肩膀,孟竹将他稍稍撇开,探过头查看他背上的伤势。
尖利的爪印撕破皮肉,几乎深可见骨,红色的肉瓣粘连着皮肤,看起来严重极了。
施允的头搭在孟竹肩上,轻轻吸着气,看起来脸色更苍白了。
孟竹看着那道伤口,心口忽然涌起一道莫名的颤栗,流窜至四肢百骸。
浴池中,带着血的雾气和氤氲双眸,像是闪回一样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你不是会疗愈术吗?”孟竹吸了口气,偏过头,甩开这荒唐的画面。
“没力气了。”施允虚弱地说:“这四天日夜不断地帮你治疗,我的灵力也耗尽了。”
已经四日了,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也难怪施允会这么虚弱,孟竹心想,怎么说也是因为自己而受伤的,她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孟竹扶着施允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你身上有带治疗的灵药吗?”
施允摇了摇头。
她的乾坤戒被封了,之前发放的灵药被施允扔掉了,眼下真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疼吗?”看着施允苍白的脸色,她的语气放轻了些。
施允不说话,只是呼吸急促了一些,他垂着眼睛,睫毛轻轻颤着,想必是难受极了。
孟竹暗自叹了口气,真可怜,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咱们先出去再说吧。”
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凌宿那行人走了没有,孟竹一边想着,一边发现自己一侧的身体越来越重。
她和施允的左右脚差点绊在一起,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孟竹扶了扶他的肩膀,低声问:“很难受吗?”
施允垂眸不言。
下一秒,孟竹将他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轻声道:“别乱动,我带你出去。”
施允四肢僵直地瞪视着孟竹,“你……干嘛?”
叹口气,孟竹避开他受伤的地方,手向上勾,轻轻揉了揉施允的发。
“乖,听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