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在薛瑾安友好诚恳的请求下, 三皇子和左尚书都识趣的闭上了嘴,没有一个人敢去赌那袖弩会不会真的穿透自己的心脏,毕竟这可是七皇子, 能在他手底下活命的机会不多, 且得且珍惜。

    薛瑾安见两人乖巧了, 也没有为难他们, 收起了凶器,开始继续自己的计划,他在中庭建筑模型里看了一圈,选中了四张地图对应的房间,这四张地图分别是沙漠图、雨林图、西域图以及京城图。

    这四张地形图放在一起,基本上阐述了薛瑾安对之后大启对外战争的想法:

    沙漠图毫无疑问是在剑指戎狄, 就连对军事不怎么关心的左尚书都看了出来。

    雨林图则是因为南疆。南疆原本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并不是特别适合畜养蛊虫,然而神教舍得下血本,在疆域内大肆改造模仿滇州等虫子众多的地方的生态环境,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竟然还真的弄出了一片瘴气雨林, 在南疆外围组成了一片天然防护带,这也是南疆传教都传到大帝国内部,大帝国却始终没有对南疆行兵的最主要原因。

    西域图算是四张地图中最大也最复杂的,其中也有部分沙漠地带和绿洲(雨林)地带, 西域本身疆域辽阔导致内部的气候差异很大,除此之外还是个多民族多国家的地方,就这么一块地方,最多的时候能分出三十六个国家,足以可见内部势力划分有多复杂……这种种因素让这一比一复刻的西域图也变得诡谲难测起来。

    至于最后的那张京城图, 没看明白的只会以为薛瑾安是想打巷战——毕竟京城繁华,光是主街都能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其中分支巷道多若牛毛,这还是在排除了一些私人开出来的小道的情况下,若是加上这些小道,那就是在京城带了十来年的老京户,都不一定能把路走明白,两年前薛瑾安趁着节日庆典将京城的地图数据记录了一遍,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看明白了门道的人,根本不敢揣测薛瑾安的想法。

    京城作为大启都城,地理位置是相当优越的,外有西北军、西南军防护,内有御林军驻守,暗中还有奉衣处的探子游走,这层层防守之中,京城被拖入战争的情况只有两种。

    一,西北军战线全面崩溃,致使边关无人可用门户大开,戎狄自兖州长驱直入陈兵京城;二,京城内部大乱,有人起兵造反逼宫。

    前一者的可能性,在先前戎狄大败之后就微乎其微,反倒是后一种……自古以来,皇子/王爷起兵造反者数不胜数,大启来这么一个两个的,也实属常规操作了。

    不过这些话心里明白就好了,可没人真的敢问七皇子怎么想的,甚至他们这些看明白的也要当做看不明白,这样才能在权力倾轧之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左孟尝偶尔是有些顽固,但这不代表他不是聪明人,相反,他这样的能跟心眼和筛子一样的冯鄞守当朋友处,本身就证明了他脑子不差。

    左孟尝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只是左孟尝一个人,他是愿意为了七皇子在工匠上的天赋而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没有半点犹豫的将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可惜左孟尝还有家人宗亲,还有整个工部。

    左孟尝可以和三皇子结亲,三皇子再怎么闹只要皇室宗亲没死完,就基本没他的出头之日,是对九族来说相对安全的选择,而七皇子的野心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成功了固然是笔大赚的买卖,可一旦失败死他一整个族谱都不够填的。

    左孟尝到底不是冯鄞守。

    ——冯鄞守会和大皇子闹成那样,不是因为他被迫参与进了夺嫡之争中,而是他被迫上了一艘前路不明朗的大船,他站得这个队不符合他的预期,若是一开始就不想参与,他的儿子就不会成为皇子伴读;而左孟尝是真的不想参与,他一心全扑在工部的经营之中,只想安安静静的建设大启给工部赚点小钱谋点福利,最大的追求也不过是希望像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那样,能在仕途的最后阶段荣养至乞骸骨。

    左孟尝想到这里,用恨铁不成钢的用眼神控诉薛瑾安,仿佛在说:七皇子,你在工匠一途上有这么高的天赋,来我们工部发扬光大不好吗?怎么就想不开要搞事呢!!

    薛瑾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着实有些看不懂,他索性直接无视了。

    在训练开始之前,薛瑾安先去看了看房间,不得不说左尚书对这项目是真的上心了的,房间不仅一比一还原地图,其中的植被花草地形乃至陷阱机关等诸多细节,都是按照地图参考之地的生态来模拟的。

    左尚书不无得意地介绍起来,说自己都是从什么渠道花了多少金银才把这些地形完美复刻出来云云。

    饶是三皇子也忍不住惊叹起这大手笔来,甚至跃跃欲试的想去模仿了西南军驻扎地的房间去玩,他满脸真诚的称赞道,“怪不得冯尚书下朝之后的日常从打冯时改成骂你败家子了,敢情是真败家啊。”

    倒不是三皇子有意打听冯鄞守府里的事儿,实在是他内力高耳朵好,天天上朝听政事儿听得他直犯困,也就这些私底下传得小八卦能让他打起点精神了,真要说起来,三皇子会知道这件事还跟大皇子有关。

    他们这些入朝听政的皇子,也是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只是建设府邸需要时间,皇子府的规格建个一年两年都很正常,也就是大皇子占了个长,他的皇子府在嘉和二十五年就开始动工,到今年他二月他才正式搬了进去。

    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早在之前就算好了,他这皇子府的选址竟然离冯鄞守的户部尚书府只有半刻钟脚程的距离,真是冯尚书在府里做了点什么,顺着风就传到了大皇子府中,更别说尚书府还有个对大皇子一口一个“姐夫”喊得欢的冯时,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被抖落出去。

    冯尚书精明了半辈子,到头来生了个致力于坑爹的冤孽,冯时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多亏了他是冯尚书亲生的。反正冯尚书现在是在家里都防着人,书房门上锁都不够,把家里任何柜子箱子都给锁上了,那些重要的账本那都是贴身藏在衣服里带进带出的,不敢放松一点警惕。

    大皇子还算会做人,不管冯尚书多不待见他,他也始终端着那张笑脸,将温和谦逊刻在了脸上,礼仪规矩完全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冯时是个不仅坑爹的,也坑主子,冯尚书在家骂左尚书败家这事儿,就是冯时巴巴跑去跟大皇子说的——在一次早朝开始之前,朝臣们都等着开宫门的时候。

    冯时可能是难得没挨打,实在忍不住跟大皇子嘚瑟,当然,他也还知道顾忌老爹的面子,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架不住上朝的不止有文官还有武官啊,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的基本就都听见了他这自以为很小心的吐槽,大皇子当时尴尬的那张雕刻一样的笑脸都几乎维持不住。

    冯尚书反而比较淡然,揣着手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里,视线始终落在宫门上,头也没回过一次。

    别人给冯尚书和二皇子一个面子,都装聋作哑不出声,三皇子却无所顾忌,当场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

    虽然在二皇子的不断上蹿下跳中,当年被设计瘸腿的仇恨几乎是锁定在了他的身上,但凡二皇子对三皇子多说一句话,后者只怕能直接开仇杀。但二皇子黑了,不代表着隐在背后的大皇子就白了,三皇子的忘性也没那么大,他还记得算计那事儿,大皇子也是背后推手之一。

    三皇子叫人在外面宣传了一波这事儿,还是隐去了冯时凸显大皇子的那种宣传,属实是给大皇子本来就有瑕的名声雪上加霜,二皇子那边趁机出手,把低调了这么久正打算重新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冒头收拢人心的大皇子又给重新摁了回去。

    大皇子心中有多憋闷就不提了,反正他们不开心,三皇子就爽了。

    所有人都觉得三皇子这波操作是难得长了脑子,借刀杀人玩得是真溜,都揣测起他身后是不是出了什么高人,流言传得八皇子都信了,找娴妃旁敲侧击打听了好几次三皇子背后的谋士,娴妃被问的也不禁生出些许怀疑,还找三皇子问了问,只不过对话中牵扯出八皇子,两人又是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什么问题都被抛之脑后,就算问出了些什么娴妃也不记得,八皇子的打听终究是落空了。

    这事儿薛瑾安是从福禄那里知道的,福禄还小心询问他,“主子,您说指点三皇子的会是谁啊?我这竟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真是神秘。”

    也就薛瑾安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出来三皇子背后没人,他叫人出去传播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

    “也算是误打误撞报了一次仇了。”薛瑾安点评道。

    左尚书被三皇子这话噎得不清,他呵呵笑着,咬牙切齿地道,“三殿下还真是会夸人,听得臣脑子都不清明了。”——纯粹是气的。

    “你也就这点能拿得出手了。”三皇子比了个赞赏的大拇指。

    “……”忘了这是个没脑子的,根本听不懂阴阳怪气。左尚书木着脸转过头,将笑容绽放给薛瑾安,“七殿下觉得如何?”

    “不错,钱花在了该花的地方,很值得。”薛瑾安给出了来这里的第一个夸奖。

    左尚书终于高兴了,边对七皇子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边抽空瞪了三皇子一眼:七殿下的说话艺术,你跟着学学!

    那些被七皇子噎半死的人估计怎么也没想到,七皇子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成为高情商发言代表人。

    薛瑾安没管左孟尝的小动作,他提议道,“可以增加一个沙俄大帝国的地形图。”

    虽然他已经和伊琳娜达成了两国和平的口头协议,但伊琳娜顺利成为女皇的概率并不是百分百,因此对大帝国也要有适当的防范。

    左孟尝露出为难的神色。

    薛瑾安以为是复刻的难度问题,他在记忆里翻了翻,嘴巴一张就吐出几个书名,道,“这些都是写大帝国的书,其中地形风土人情都相对真实,可以当资料参考。”

    左尚书闻言很是尴尬,他脸都微微涨红了,开口之前还咳嗽了一声,“咳,不瞒七殿下,实际上我们的参考资料是用的……十全公子……”

    他声音越说越细,到最后只剩下嘴皮子在动了,头都快要低到胸口了。

    薛瑾安没看到他的唇语,但脑袋一转也大致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三皇子却不然,他听了半天没听出个名堂,忍不住道,“你属蚊子的?在这嗡嗡什么呢?大声点!”

    左尚书又嗫嚅了一遍,声音含含混混的。

    “十全公子的什么?”三皇子不耐烦地道,“你嘴巴里有浆糊呢,一句话赌说不清楚,烦不烦?”

    薛瑾安听到来自左尚书的一声吸气,他眼疾手快地打开主页面,下来控制中心,点亮免打扰功能。

    几乎是免打扰开启的瞬间,他就看到左尚书抬起头一把扯住三皇子侧过来的耳朵,气沉丹田的开始吼。屏蔽状态下,薛瑾安听不到声音,但能从两人的表情看出,左尚书到底用了多大的音量。

    左尚书用了毕生最大的声音在吼:“十全公子的题目!我说我去礼部把上一届科举时候,十全公子出的那些山川地理题目都要了过来当做参考资料!”

    “你听清楚了吗?!”左尚书冷笑着撒开了三皇子的耳朵。

    三皇子一把捂住耳朵,感觉自己快聋了,脑瓜子里面都嗡嗡的,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果然是那个。薛瑾安顺利读出了唇语,并不意外左尚书的回答,他关闭免打扰,声音重新入耳,最先听到的是身后传来的细微脚步声。

    左尚书的吼叫整个场地的人都听清楚了,崔醉本来在同自己即将指挥的临时手下们熟悉,闻声过来,第一反应是先对着左尚书比了个赞赏的手势,“我师——十全公子就是文曲星下凡,无人能及。”

    “你眼光不错。”崔醉眼神都仿佛写上了“只要你吹我师父,我们就是好兄弟”这句话。

    “英雄所见略同!”左孟尝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同崔醉互相拍拍。

    两个“十全公子吹”凑到了一起,对视间都写满了相见恨晚。

    眼看着两人就要吹上了,最后还是十全公子本人将话题拉了回来,“两百人会分成四组对战,同时进行……”

    “什么?同时进行?”崔醉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他知道是指挥两百人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难度,万万没想到这两百人还是分成四个战场同时进行,他一个人就两只眼睛,怕是看都看不过来!

    崔醉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不不不,不行,一上来就这个强度,对面可是赫连城,我不行。哪有一上来就让小兵当元帅还打长平之战对上白起的,这谁上不都会成为遗臭万年的赵括吗?”

    崔醉虽然也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有些天赋,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无奈说道,“师父,我又不是您,真做不到这样,您别为难我了。”

    薛瑾安却不为所动。

    “正因为对面是赫连城,你才更要上。”薛瑾安黑色的眸子幽冷,直直地望进崔醉的眼睛里,带着看破一切的平静淡然,“年少成名的战神赫连城和名不见经传的崔醉,谁都不会觉得你能赢。”

    “那你呢?”崔醉下意识问道。

    薛瑾安非常诚实:“你赢的可能性为10%,其中西北军骄傲自满致使失误输掉的可能占这百分之十的八成,赫连城状态不好指挥失误的可能性为一成半,剩下的半成是你凭真本事胜过赫连城的可能性。”

    崔醉:“……”恍惚中,他觉得薛瑾安那没射进三皇子和左尚书胸口的箭,穿过了他的心。

    崔醉有些不服气,却又无处反驳,半天只讷讷说道,“师父,你别长他人志气灭徒弟我的威风啊,我会哭的,直接嚎啕大哭的那种。”

    “这是事实,赫连城经验老道,手底下的兵卒对他很是信服,光是在听指挥这一点上,你就赢不过。”事实证明,薛瑾安一语成谶。

    尽管崔醉听了这话梗着一口气想要让手底下的人指哪打哪,可真上了战场,刚开始那些刺头还碍于师父的威压老老实实的,可一旦陷入战斗的激情之中,他们就是会我行我素一句话都不听,崔醉站在指挥专用的高台上俯瞰一切,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往西北军专门设的陷阱里跑,真是恨不得直接拉弓搭箭,给那不听话的击毙当场。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不仅不能还得自己调整情绪,把这乱七八糟的比赛继续比下去。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的薛瑾安对崔醉说道,“谁都知道你赢不过赫连城,那么干脆就什么都不要管的上吧,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结果都一样不是吗?再差也只是输罢了。”

    崔醉仿若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他脑子一瞬间冒出很多阴损的战术,他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那些紧张抗拒全部都化作乌有。

    “他来了。”薛瑾安眼前弹出系统消息:[您收到一条灰信消息]

    赫连城:两百人全部到齐,随时准备战斗。[两百人名单.jpg]

    “去吧。”薛瑾安手摁在崔醉背后,将他轻轻往前推了推,“去向世界展示你的横空出世吧。”

    “是,徒儿必不堕师父名声。”崔醉面容坚毅的去了。

    薛瑾安九成的法力覆盖四间房,他眼前顿时分成四块屏幕,每一个上面的人数显示都在飞快增加,除此之外,赫连城和崔醉两个人的剪影也逐渐浮现,一人身穿旧盔甲面容风霜,一人一身新戎装意气风发,两人遥遥相对,隔着无数山川河流进行了一次史诗级的会面。

    而两人不知道的是,薛瑾安转头对三皇子说:“当对战双方人数皆低于五十人的时候,三哥你将带领由淘汰者组成的队伍作为第三方插入战场进行最后的收割,有什么问题吗?”

    一场战争中,大多数时候对战的双方都是损失惨重,旁观的第三方第四方才往往是最终的胜者。三皇子要扮演的就是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第三方。

    薛瑾安不打算让这场战局的胜利完全倒向西北军一方,正好让他试一试赫连城这把刀放了这么久有没有生锈,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不出半年西北军就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了,是时候磨尖爪子和牙齿,给敌人一些东方之龙的震慑了。

    第152章

    赫连城和崔醉的见面气氛称得上友好, 互相道过姓名之后,赫连城甚至还主动鼓励崔醉,“我见识过你的武功, 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期待你在指挥作战上的表现。”

    “我一定会尽力, 还请拭目以待。”崔醉深吸了一口气, 心底仅剩的那些紧张也都化作乌有,他还调笑了起来,“我师父说了,反正我也不可能赢得了,不如拿出全部能耐好好造作一番。”

    赫连城是知道崔醉拜了七皇子为师的,或许以前刚认识的时候, 他是有意想要收“龙傲天”为关门弟子的,只是这门还没关上,随着对“龙傲天”的深入了解,他竟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东西能教给他。

    龙傲天是真正的天才, 他只要站在战场上, 敌我双方所有的一切讯息似乎就无所遁形,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每次的战术都能切实的切中敌方的薄弱之处,用最少的兵力最快的速度达成自己的目的从而获得胜利。

    演练对战的时候,薛瑾安主要算计的是赫连庸, 连环计中计一步一步抓住赫连庸心态的弱点,不动声色地让他被贪心妄念操控自寻死路,之后赫连城被围追堵截虽然也是薛瑾安出得招,但薛瑾安只是掌控了战术的大致情况,只要结局没有变他就没有多加干涉, 让手底下的人玩了个爽快。

    是以,那个时候的赫连城已经意识到薛瑾安的不简单,在心底认定了他战术造诣很高,却也没有多少实感,直到那次和戎狄的全面开战大胜,赫连城仔仔细细研究了一整个战术的嵌套,那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环环相扣的战术叫人眼花缭乱,赫连城必须得承认,即便是他来也不能做到比七皇子更好了。

    也是自那个时候起,赫连城就再也没提过“关门弟子”“继承人”的事儿,皇帝没死,赫连城暂时没有办法将薛瑾安放在君的位置上,但在西北军中,赫连城已经将薛瑾安放在了和自己同一位置上尊重。

    崔醉说者无心,赫连城这个听着却有意,话语中透露出的薛瑾安隐含的夸奖,让他难得耳廓发热。

    “七皇子过誉了。”赫连城咳嗽了一声,声音都有些发紧。

    崔醉已经在脑中开始推演等会儿打起来要用的战术了,并没有听出赫连城声音的异常。

    站在不远处的薛瑾安倒是“看”出来了,真的是看出来的,他的视野已经切换成了游戏界面,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最上面语音频道快速的滚过他们的对话,语句后面还非常贴心的附上了能表达出说话之人情绪的文字、颜文字、表情等。

    赫连城说这话的时候,在频道滚动的文字后面就带上了害羞的表情。

    薛瑾安真是想看不见都难。

    赫连城和崔醉相互见面之后,就在指引下分别登上了指挥高台,那高台四周都站着拿着红红绿绿小旗子的人,他们就是负责向底下人传递指挥指令的,除此之外,高台里有一方长桌,桌面上刻着一些似乎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像是工匠们手痒随手在上面雕出来的。

    然而实际上,这桌子暗藏这一个机关,找到机关摁下去,桌板就会弹起来,露出一个小型沙盘和一箱子零件,拿着这些零件对着桌面雕刻出的图纸,能做出一些对指挥有用的好东西。

    ——这东西是左尚书可以做出来为难指挥官的,他觉得指挥官不能只稳坐钓鱼台,也该做点什么事情。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就是左尚书越建设吉利越满意,一想到建成之后有一半是给军队用的,只觉得心绞痛,想要给人找点事。

    左孟尝想起这个桌子的由来,面色不由的露出尴尬,脚趾都快要把鞋底抠破了,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请教冯鄞守,到底是怎么做到天大的事情都能泰山蹦于前而面不改色。

    薛瑾安倒是觉得左尚书这绊子使得不错,指挥的最基础品质就是要细心,善于观察,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指挥台都没办法摸清楚,那么在指挥作战上也没什么可期待的。

    所幸赫连城和崔醉都是有脑子有耐心的,他们很快就打开了桌板,发现了端倪,再对着桌面的图纸仔细研究,他们立刻就锁定了其中最叫他们注意的一个。

    “望远镜!”两人心头都是一怔。

    这东西也是沙盘游戏里的,而且还只出现在空投里,他们完全没想到这玩意儿工部竟然也能复刻出来!

    两人都是二话不说就翻起零件箱子,在里面找到了装镜片的盒子,他们不约而同拿起来试了试,琉璃的穿透效果不如沙盘游戏里的清晰,但于全靠肉眼视力总览战场的现在来说,这无疑已经是相当惊喜了。

    两人都知道望远镜在战场上的杀伤力,他们激动的差点就要丢手底下的人自生自灭,全身心沉浸对着图纸拼东西了,还好理智及时制止了他们。

    咔咔——铰链和齿轮转动的声音响彻吉利,每个房间外的转盘前,都有三四个人正拽着上面的铁链,用尽了吃奶的力拉扯着往外走,四根缆绳带着四百个车厢升上半空。

    若是冯鄞守在这里,必然得惊叹出声,并且深刻的在心里理解左孟尝,明白这人为什么钱都放到眼前了还不想拿。

    无他,左孟尝真的为吉利耗费了太多心神。

    那些复刻的武器自不必提,各个房间的一比一还原各地地形也不需要多说,就光是这个人力缆车的用心程度就足够让人侧目,而这也是因为他听说沙盘游戏开始是能够自主选择降落位置的。

    他一心想着要怎样将人类带上天空,让他们能够从天而降落入战场,他琢磨了许久许久,才终于琢磨出这个人力缆车的主意并斥巨资打造,当时账面上那些让冯鄞守破口大骂的大额支出,有将近一半都是耗费在人力缆车的建设上。

    说实话,这人力缆车并不怎么完美,首先它离地面的距离有限,不过两层楼高,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要不倒霉的后脑、脖子着地,基本上都摔不出毛病来。

    而且这缆车是靠繁多的铰链转盘来撑起来的,还需要人力手动去拉才能升空,为了成功让缆车带动人,整个机关都非常的冗长复杂,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齿轮咬合分开,那咔咔的机器运转声大到已经行程了噪音。

    薛瑾安站得位置离这庞大机关盘比较近,直接将旁的其他声音都遮盖了过去。

    薛瑾安头一次没有觉得吵,反而是有些新奇的闭上眼睛,仔细去听那些齿轮转动的声音,而后听声辨位,很快就将这机关盘的大致组成给弄清楚了。

    “很冗繁。”薛瑾安说道。

    “什么?”左尚书没有听清,将耳朵凑了过来。

    薛瑾安没有再说话,他直接找出一沓纸,在上面输导出了被缩小许多倍图纸,还是改动版本。他将冗余的齿轮剔除,顺手将其他齿轮调整到最完美省力的地方。

    这一改动,这需要好几个人配合齿轮才能拉动的缆车,瞬间就变成了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拉动的样子。

    “手力的机器不如脚力,脚力可以靠自身重力压下。”薛瑾安话中的意思便是建议左孟尝把这人力缆车加个脚踩的地方,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机器目前最多只能改到这里。”

    “听您的意思是还能继续改?”左孟尝咽了咽口水,眼神都带上了梦幻之色。

    “以后能改,现在不行。”薛瑾安也很诚实地给出回答。

    再往下改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这个时候的科学还没有点到,没有蒸汽机和电机,这是薛瑾安计算出来的能达到的最理想状态了。

    左孟尝整个眼神都直了,他看着薛瑾安,泪水从嘴角往下淌,那被拒绝后的脆弱死掉的心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七殿下,真的真的不能来我们工部吗?”左孟尝苦口婆心地劝,“工部是条好退路,只要你来,不管往后发生什么糟心事,微臣都为您马首是瞻,臣不死,殿下便永无后顾之忧!”

    “或者,或者您跟我爹论一个辈分,叫我孟尝也行啊!”左孟尝咬了咬牙,决定跟上三皇子的不要脸。

    工部是真的很想要七皇子那颗聪明天才的大脑,为此他不惜豪赌一场。

    可惜,薛瑾安不吃送到嘴边的回头草。

    左孟尝心碎的捂着胸口,已经开始思考跪在地上抱住七皇子的大腿嚎啕大哭一顿的话,能不能把七皇子拐进工部。

    两人说话间,四个房间陆陆续续传来缆车打开,有人降落的声音,距离地面的高度不高,这些人都怀揣着内功,即便不怎么高深,轻而易举地躲避摔跤还是可以的。

    崔醉那边降落的很没有规则,基本上就是谁想在哪里降落就在哪里降落,有将近一半的人挤在了地图上标记的武器充足的地方,在对上西北军之前,他们内部还得争夺一场。

    崔醉反应已经很快了,立刻放下手中刚拼了个开头的望远镜,让人打旗语,让他们分散点跳,不要先自我消耗品一波,大部分人下意识地照着命令来做,只是崔醉没有准确给出该怎么跳的方案,于是他们踌躇着错过了好几次适合跳的时机,最后又在房间里响起缆车即将停下的摇铃通知声时,慌乱的一股脑扎堆往下跳。

    方和尚是最后一个跳的,不过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慌乱不知道在哪里跳才导致迟迟没跳,他纯粹是想要借缆车的便利俯瞰全场,战局地利之便,然而他运气不好分到了雨林图,遮天蔽日的树木挡住了他的部分探查。

    而西北军这边在赫连城的安排下,都是以一队为单位将人分散在各个地方,不仅如此,他有意识的将地图划成数个等份,负责扫荡一块区域并记住其地形特点,时刻通过旗语给指挥台传递消息报平安,赫连城也会通过他们传来的实地探查结果修改战术计划。每个队伍中都有一个会在空中停留久一些,借着高视野探查附近情况,他们往往直到快接触地面才动用轻功躲避。

    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有一个就没把控好距离,不小心直接砸了腿的,之后全程都得一瘸一拐的走路,战斗力也大打折扣,相当于队伍损失一员,但这种大胆的行为,也给队伍的生存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当然也不全是好处,之前说过,每个房间的地形也都是自带机关陷阱的,赫连城这边的人有意探索,触发了不少机关陷阱,比如雨林图的淤泥坑,那支小队好死不死开局掉进去,差点整个小队都玩完了,也是受了大罪了。

    而淤泥坑是里面最小儿科的机关陷阱了,薛瑾安当初做这个项目书打得就是新练兵之法才让兵部尚书许平川动心,帮忙牵桥搭线,薛瑾安自然投桃报李,给他好好完善了练兵之法。

    薛瑾安将数据库里相关的资料全都搜出来,古代的骑兵训练,现代的特种兵训练,凡是数据库里有的,她是全部都没放过。

    所以里面有掉进去就会被怼着脸滋水爬不起来的大坑、有必须趴在地上爬行而过的铁网、有需要武装泅渡的人工长河等等也都是正常的。

    一局游戏开始不过一盏茶,很快就出现了淘汰。

    赫连城和崔醉两人都没想到,他们进入对战之后,最开始面对的敌人不是彼此,竟然是地形陷阱。不过很快,双方都适应了这种陷阱,展现出了军人刚毅的一面,又是一盏茶的时候,再没有出现被陷阱杀的成员。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开始反过来利用陷阱来坑害对家,最先这么做的是崔醉手底下的兵,也是一位老熟人,张世子。

    张世子就是那个掉大坑里被水对着脸滋半天没爬出来的,最后他也是发了狠,脚下没办法着力用轻功,就把内力灌注在手上,靠着蛮力毅力咬着牙强行爬上来的。

    几乎是他一上去,那不断滋着的水就停了,张世子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好奇,就在那研究了好一会儿,发现工部的人是在大坑底下埋了机关,一旦有人站上去,体重下压触碰到启动机关,埋在附近的管道就会汲取地下水朝着大坑里狂喷,全方位无死角,务必一个遗漏之处都没有。

    这地下水又能从泥坑渗透回去,循环往复的使用,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张世子觉得不能他自己一个人独独受到这种坑害,于是他将这大坑恢复成原样,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陷阱,而后跑出去用自己那张抹了毒的嘴成功引来一队暴怒敌军,他主动挑衅又佯装不敌遁走,将人引到了大坑里,这队人毫无防备地就掉了进去,被水兜头盖脸浇一身,却只能像被翻了壳的乌龟一样可怜的动着四肢。

    张世子不可能让他们轻易爬上来,所以他蹲在坑边用新找到的长戟戳人,愣是把这群人从暴怒戳到无可奈何。也有人想到了同样的逃生办法,想要利用手臂力量爬出去,然而有张世子虎视眈眈,到底是没能成功,最后这队人全部淘汰,接到通知的救援队去捞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快泡成一个泥塑了。

    赫连城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让每队人随时打旗语联系指挥台,所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很难快就知道了,他也立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人就着铁网回敬了御林军一次。

    那铁网设置的位置低,距离地面仅有一个人躺下爬行的高度,按理说他们这群有轻功的,应该能直接开着轻功掠过去才对,然而薛瑾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将铁网覆盖范围放的很大,并且在铁网缝隙中塞入了非常小的霹雳弹,这些霹雳蛋里灌满了让人浑身发麻发软封滞内力的药。

    轻功不是飞行,是需要借力的,那么一大片的铁网,他们不可能就这么飞过去,还是得踩上一两次,而只要一踩上就会触发机会,霹雳蛋落地炸开,里面封存的药也会跟着炸开,保证方圆五公里之内的人都要遭此毒手。

    他们想要过铁网,只能老老实实的趴地上爬过去一个方法。

    饶是西北军训练再辛苦,也觉得这趴地爬行是一种酷刑了,没有一个过了铁网的人不龇牙咧嘴,他们尚且如此,更别提训练量远远不足的御林军。

    西北军接收到赫连城的命令,几个小队联合起来,开始有规模的袭击场内的御林军,将他们赶羊一样的赶到铁网附近,之后围三缺一,将铁网留给御林军逃生。

    御林军不想就这样被淘汰,就只能爬,西北军不想跟着爬就只能在外面看着,到底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全看他们的能耐。

    这一波淘汰了很多,但也真的有两个成功逃脱的,长时间的贴地爬行让浑身肌肉都不舒服,他们最后逃跑的姿势都称得上是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对战进行到如今,御林军的人也知道单打独斗是没用的,必须联合起来才行,最不听调令的是雨林图的人,毕竟这里有方和尚和张世子两个大刺头,但如今最先反应过来进行联合的也是他们。

    崔醉一直用拼好的望远镜旁观着,看着御林军的人不听他调令擅自行动,崔醉当然很生气,生气之后他又快速冷静下来,他沉着的等着一个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他也抓住了。

    崔醉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打旗语,御林军们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算是领头的方和尚和张世子。

    方和尚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张世子,语气坚定的说道,“我不想就这么输。”

    张世子一听就知道他已经有了主意,也没有反驳,反而勾了勾唇角,“正合我意。”

    他道:“能被我们那位长官看中空降主帅之位指挥战斗,想来这个崔家郎君也该有点本事。”

    一盘散沙的御林军终于在此刻,让各过各的四肢和大脑连接在了一起,开始了僵硬生涩但有力的反击。

    沙盘里己方能用的棋子已经不多了,崔醉也果真将战前薛瑾安的话听了进去,他指定的战术全是奇谋,什么脏的烂的上不得台面的战术他都拿了出来,就连让人把武装泅渡的湖边专门种的芦苇往中心灌药都用上了,不少出乎赫连城意料之外,还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赫连城很快调整了策略,崔醉这些泼皮无赖的招数奏效变少了。

    他忍不住苦恼的揉了揉眉心,喃喃一句:“七皇子到底怎么教的徒弟?”

    薛瑾安表示:这个我真没教过,他纯粹是自学成才。

    三皇子也扭过头来问薛瑾安:“七弟,这么脏的手段你确定他是你徒弟?要不还是逐出师门吧,被连累晚节不保就不好了。”

    薛瑾安提醒他:“我今年九岁。”他早节都还没过去,哪来的晚节。

    三皇子还要说什么,被预判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薛瑾安无情的一脚踹出去,“三哥,该你上场了。”

    第153章

    三皇子早已经迫不及待想打架了, 听到自己能上场,顿时什么都不说了,他连手底下有多少人都没有数, 直接把外衣一脱, 露出里面早已经装备好的软甲, 拎着武器架上最重最长的那把方天画戟舞了两下, 确认还挺趁手之后,就张狂着一张狞笑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入了战场。

    ——戟比起在战场上使用来说,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仪仗在使用,原因也无非是太长太重不好掌握平衡。虽说对战向来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 但越长的兵器挥舞控制起来难度也就越高,一般的长戟就尚且如此,更别说这是薛瑾安从数据库里提炼出来,讲究美形高于讲究实力的方天画戟。

    十八般武器开头就是刀枪剑戟, 戟在实际对战中的运用远低于前三者, 普及度自然也不高, 在后世的名气基本都和三国第一猛将吕布绑定在一起,还衍生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方天画戟专捅义父”这样的词句。

    说白了,薛瑾安弄出的这方天画戟算是美丽废物, 在先前的西北军演练中,薛瑾安也上手试过,确定这东西放到市面上,九成人都没办法玩转它。

    三皇子却将这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威,若是这时候配上一匹上等红色汗血马, 乍一看还真有那么点吕奉先的意思。

    三皇子径直杀进雨林图——他选择这个图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个图有方和尚和张世子两个人,御林军和西北军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这张图是打得最激烈的,却同样也是存活人数最多的。

    三皇子就是很典型的好战莽夫性格,哪里打得最欢他就往哪里跑,为了能更精准的找到人,他甚至还跟薛瑾安讨了一支望远镜,赶往硝烟中心。

    不过一刻钟,方天画戟丝滑插入双方战争中,他手臂用蛮力一震一扫,硬生生清出一片地方,然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对上了这些人中武功最高的方和尚,方和尚也反应很快的反击起来。

    两个人都打得太凶,且目中无人,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其他人纷纷远离他们身边,不知不觉就给他们空出了一块空地,仿佛他们两人在对抗打擂台一样。

    等三皇子手底下的淘汰兵们赶到的时候,三皇子和方和尚脸上都见了血,不过总体来说还是方和尚脸上的伤更多更吓人,最后也确实内力耗尽被三皇子一戟拍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脑袋晕晕乎乎的,眼睛里似乎都转起了蚊香圈。

    张世子见状不好,立刻出言激将道,“娘希匹的薛琅寰,你还真是七皇子的一条好狗,指哪打哪。”

    三皇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得嚣张肆意毫不遮掩,“爷爷我就乐意当疯狗,你管得着吗?你这样的去给七弟表忠诚他都不收。”

    暗语伤人的张世子万万没想到最后者真正受到伤害的只有自己,他默默捂了捂胸口,把喉咙口涌上来的腥甜压下去,最后在崔醉的指挥下,调整站位阵型,将三皇子的淘汰兵以及连同还没反应过来的西北军包围其中,准备将他们一行人全部都蚕食。

    三皇子确实相当勇猛,他这个第三方猝不及防的加入,确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给崔醉和赫连城造成了困扰,不过等出了雨林图往其他图而去的时候,有关他的消息已经被两个指挥者传遍了军中,有了防备之后就很少栽跟头了,双方还很默契的联合起来想将这个摘谷子的打出去。

    纵然三皇子的武功一般人招架不住,但只要安排五个人十个人的对上,三皇子也只能露出颓势。

    薛瑾安也并不意外,三皇子抛开皇子身份不谈,其实是一个很适合在战场上冲锋抢登的人,不过他也到底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勇猛对上成熟的指挥官,注定是要翻车的。

    这就是薛瑾安打算教育给三皇子的,整个对战中,三皇子、崔醉、赫连城三个人互为磨刀石。

    ……

    崔醉和三皇子到底不如赫连城老奸巨猾,最后这一场对战以三换一的大比分迎来结局,沙漠、西域和京城三张图都是赫连城的胜利,剩余的那张雨林图,御林军贪大想要把西北军和三皇子一并拿下,好不容易吞下了也是惨胜,只剩下连站都站不稳的小猫三两只。

    后来都是崔醉亲自去把他们背回来的。

    比赛结束,房间里多了一群躺尸的人,他们耷拉着眼皮连手臂都不想抬,从上场开始不停歇和人战斗到结束的三皇子活蹦乱跳的,和死气沉沉的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其实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只是精神还一直亢奋着。

    明明这这局比赛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众人却觉得比他们往常熬夜打仗都要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痛。

    薛瑾安看他们都充分锻炼开了,满意地点头,道,“那边按摩房已经开了,有人等在那边,去吧。”

    “多谢长官/主帅。”两伙人互相搀扶着就进了专门设立的按摩区。

    三皇子对薛瑾安设立的所有东西都很感兴趣,也是第一个捧场响应的,他一踏进去,在所有人还旁观踌躇的时候,他已经挑了一张看着最顺眼的按摩床趴下了,旁边侯着的员工立刻笑着上前,开始给他介绍套餐。

    ——这个按摩区是薛瑾安在完善新练兵之法后,专门设置出来的,里面还附带澡堂,工部尚书刚看到的时候不太理解这个设置,户部尚书更是直接开口想要废了这块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设这个,还得平白花钱雇用员工。

    这个小问题都没有闹到薛瑾安面前,甚至崔醉那边都没有出面,许平川带着两人去体验了一次着酸爽的感觉,顿时两人就都没话说了。

    不仅不说话了,在第二天感受到身体状况之后,他们直接点头应下,并且决定把这只在军队专用区有的东西,也在另一半区域专门划了区域来复刻,只不过冯鄞守贼得很,把这里设成了会员专属福利待遇,还是收费的那种。

    顺便一提,为了客源,冯鄞守不打算重新弄会员卡,而且和九添一一张会员卡。

    话说回来,满心满眼进去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看到按摩师吧门锁上的时候,他们还眨巴着清澈愚蠢的大眼睛问他们锁门干什么。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锁门是为了不让他们逃跑。

    杀猪一般的叫声层层叠叠汇聚而出,凄惨的让两军指挥官都汗毛倒竖。

    薛瑾安很淡定,“运动之后的肌肉酸痛,想要揉开肌肉团是很痛,等第二天就好了。”

    崔醉捂了捂耳朵,根本抵挡不住那声声凄厉的惨叫,他抽了抽嘴角,“真的会没事吗?”

    这怎么听都觉得有事儿,事儿还不小。

    “不会有问题吧?”就连对薛瑾安说的话有些了解的赫连城也经不住问了一句。

    不过虽然两人说了一样的话,但含义却完全不同,崔醉担心的是当时表演着的人,而赫连城担心的是这按摩不会按着按着人没了吧这类的问题。

    事实证明,按摩是一种不会死人的活动,里面的人叫唤的再凄惨,最后也都活着出来了,就是精神看起来很恍惚。

    伸展着四肢看起来很惬意舒服的三皇子再一次和群体格格不入,他声音雄浑内功深厚,是以刚才他喊得是最大声的,同时这也让他能更快的感受到按摩带来的好处,身体的酸疼得到了很好的缓解,体力也恢复了不少。

    薛瑾安说道,“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继续,希望你们能坚持得久一点。”

    双方士兵在这一刻面容都扭曲了起来,他们看着薛瑾安稚嫩的面容,内心发出咆哮,嘴上却只能挤出一句:“属下遵命!”

    此时此刻,他们对七皇子/小龙主帅的尊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并且达成了一个共识:惹谁都不要惹七皇子/小龙主帅。

    将士们互相搀扶着下去休息,赫连城称赞崔醉道,“表现得很不错。”

    崔醉嘴唇抿起,“是我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但总有一日我会打败你的。”

    三皇子也跟着点头附和,“我总会打到你们面前的。”

    三皇子已经将这当成了单人通关游戏,他的目标就是打到崔醉和赫连城,并且赢得胜利。

    薛瑾安对此野王给出点评,“等赫连城退下来你可以一试。”

    “到时候西北军交给了别人,我们对打也不需要顾忌别的什么,可以直接放开手脚了。”三皇子半点薛瑾安话中意思都没听明白,还以为这是在夸自己呢,毫不客气的领收了。

    崔醉不想再讨论这次的战局,他看向薛瑾安,主动转了话题,“师父,三个月都要这样对你是不是负担太大了?”

    崔醉虽然有拿这事儿做筏子转移注意力的意思,但他对薛瑾安的关心是真的,说起这事儿满面担忧。

    “尚可。”薛瑾安应得云淡风轻,崔醉看他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也就放下了心。

    事实上,薛瑾安是有恃无恐,反正损耗最严重的是电量,他的电池健康度也上涨了不少,电池流失逐渐靠近正常手机,要是没电了就吃点东西充进去就好了。

    转眼便到了吉利开业的日子。

    自从七皇子进了御林军之后,大启的朝臣们都在战战兢兢的等着七皇子搞事,毕竟他可是在禁足期间都能在外面和戎狄使臣对上的人,如今又怎么可能停歇下来呢?

    然后他们左等右等,七皇子都安安分分的,只每天都带人去一个奇怪的店铺玩,他们立刻好奇的派人来打听,却得知这殿竟然还没开张!

    如今新店开张,他们不免就好奇里面到底有多好玩,能让这么凶残的七皇子都安分下来,他们不由的生出了探究心理,不少人把家里人的九添一会员要了过来,想要去体验一番,却不想排队的人太多了,号已经约到了明年。

    倒是有那种消息不太灵通的,想要用权利强逼吉利老板给他插队,然后被掌柜开口闭口几个软钉子给堵得无言,气得心肝脾肺肾疼的时候转头就对上朝中一品大臣冷冰冰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他没看错,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要不是开始之前冯鄞守威胁他不能乱来,这个人大概生命也走到尽头了。

    左尚书没有对他做什么,按理来说这人应该高兴,但他的高兴只持续了很短的瞬间,就又开始焦虑了起来,,心肝脾肺肾又开始疼起来,这次是怕的。

    吉利自开业之后就生意红火,且有一天比一天红火的意思在,就这样人山人海的情况下,薛瑾安都还在坚持带着人去玩。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大臣们放松了下来,他们以为七皇子会沉浸在这种游戏里,在玩腻之前不会出来搞事。

    他们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却不知道葛尔丹带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找上了薛瑾安。

    葛尔丹看着对面面无表情气定神闲的大启七皇子,心情很是复杂,第一次见面时他们都很盛气凌人,骄傲的抬着下巴看人,雄赳赳如同孔雀一样。

    现如今,他沦为阶下囚苟延残喘着,低贱的寻求着庇护,而对面的人依旧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将他所有掩藏不及的丑陋全都摆上了台面。

    要说葛尔丹的心情,那就是羡慕嫉妒恨里没有羡慕,只有三分的嫉妒和七分的恨,然而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想要活命必须抓住这一根稻草,他只剩下这唯一的一条路了。

    ——一切正如薛瑾安之前猜测的那样,戎狄可汗派了人来杀葛尔丹,想让他“光荣”死在大启境内,若不是太皇太后手快,将他及时关进了宫中的牢房之中,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葛尔丹也被吓破了胆,在发现大启会保护他之后,拼命的抓住这店救命稻草,哪怕戎狄使臣团都已经回去,哪怕那些杀手已经销声匿迹,哪怕他已经被从牢里放了出来,他也还是自愿限制自己的出行,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不到万一绝不出门。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早晚还是会回去漠北,早晚要去打破这个生死之局,只是他没有想到,逼他做出选择的不是大启,是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翁天信。

    这也大概是薛瑾安料准的事情里唯一出现的偏差,那就是人心。

    翁天信接到了戎狄可汗的秘密传信,他作为最适合送葛尔丹去死的人,本来应该早早杀死他的,可是他的良知和情感绊住了他的脚步,在最好的时机,他没有动手。

    于是葛尔丹成为了大启的质子,成为了戎狄可汗的心头尖刺。

    翁天信又开始摇摆了,在葛尔丹逐渐放下戒备,越来越信任他,同他相依为命一年之后,翁天信动手了,没有成功,被早就安排在附近的暗卫拦下。

    葛尔丹活了下来,翁天信当场死亡,被斩下了头颅,然后太皇太后将他的头颅用精美的盒子装好,送到了他房间的桌子上。

    这是一个选择,是葛尔丹的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成为大启的傀儡,借大启的势力回漠北;要么就像翁天信一样就这样死了,什么都落不下。

    葛尔丹想活,所以他强忍着恶心,抱住了那个装有翁天信脑袋的盒子,来到了这里,见到了此生最恨的人,与他虚与委蛇。

    “七殿下,当初种种不是都是我的错,我自罚三杯。”昔年不可一世的三王子终究也被磨平了棱角,懂得了低头。

    薛瑾安根本就没有听他在说什么,道歉自陈低头……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薛瑾安和太皇太后来说唯一的意义是他活着本身。

    “你很快就能回去了。”薛瑾安说道。

    次日,吉利,赫连城准时上线。

    薛瑾安道,“西北军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什么?”赫连城询问。

    薛瑾安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缓缓说道:“十万大军护送葛尔丹回戎狄。”

    至于回去的路上帮三王子平定一些小叛乱,剿灭一些山匪,被戎狄百姓哭着喊着留兵马驻扎什么的,这都是无可奈何的顺带帮忙不是吗?毕竟来都来了。

    赫连城眼中精光闪烁,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第154章

    赫连城还在思索晚上回去开展对戎狄的作战计划讨论的时候, 薛瑾安已经给出了一整套可行性计划。

    此计划厚厚一本仿若砖头,开篇就直接点题对整个戎狄的地理环境、天气状况、城镇人口等各方面积进行充分必要的分析,然后以地形为划分写排兵布阵的战术, 最后一部分则是战后对戎狄百姓的安抚, 以及对戎狄朝廷追责的应对。

    甚至薛瑾安考虑到赫连城和常大夫对政事都不怎么拿手, 就对戎狄朝廷的应对, 还写了一二三四五个备用方案,基本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赫连城惊叹不已,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看了很多遍都舍不得放开手,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厚书,给出至高评价:“此乃为将做帅必读之圣书!”

    就算是猪和赫连庸来了,拿着此书照本宣科, 也能打出历史留名的经典战役。

    “若天下武将尽皆熟读此书,何愁无人领兵,致使元帅之位空悬。”就算不能完全融会贯通举一反三造出一个开疆拓土的大将,能养出一个守城之将也相当不错了。

    缺继承人缺得饥不择食的赫连城如是想。

    薛瑾安虽然觉得赫连城激动得有点过头, 但他还是贴心地回应了他的想法, “将这书定为西北军将领考核指定书目之一。”

    三天一小考, 五天一大考,考过了位置不变,考不过降级减薪——薛瑾安将万恶资本家那套绩效考核制度全拿了出来。

    “……若是科举那样的考试只怕不妥。”赫连城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年头当兵的真没多少有文化的, 他这要是引入考试制度,西北军不说全军覆灭,也有八成得降级。

    也怪不得武将不上进,毕竟古代百姓分等级士农工商,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 武将想要入内阁当百官之首,要么被托孤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倒是功高震主鸟尽弓藏者比比皆是。

    赫连城为了西北军的正常运转着想,只能哀叹着拒绝这个令人心动的提议。

    “那就实战考核。”薛瑾安相当体贴,他想了想,觉得武将不能只长个子,文化知识水平也还是得提升提升,于是他又补充了句,“实战结果占比六成分数,实验报告占比三成分数,还有一成算平常考勤。”

    至于考试频次,薛瑾安让赫连城自己来定,虽然他也已经是西北军的实际掌权者,但相较而言还是赫连城对西北军更了解,知道底下那些士兵的忍耐极限在哪,他只是给军队定考核制度,不是来制造兵乱的。

    除此之外,薛瑾安还顺便完善了一下考核的具体指定书目,一连串报了十来本书,有经典的《战国策》《孙子兵法》等,也有比较小众但针对性强的书,有一本甚至赫连城都没听过。

    这还没完,对书上内容了若指掌的薛瑾安还将这些书的内容进行了拆分重组,分为练兵、战术、后勤安排等科目,还分为初级、中级、高级,可以说直接现场确定了教科书的编辑总纲。

    赫连城在听到薛瑾安拆分第一本书内容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能改变整个武将圈子的改革,他都来不及目瞪口呆,直接抢过左孟尝手中的纸笔就埋头开记。

    崔醉当然也意识到薛瑾安说的话的重要性,但他并没有像赫连城表现得这么急切。

    在赫连城懊恼有些地方没有记清楚,想求薛瑾安再讲一遍的时候,崔醉已经直接夸上了,夸完之后当伸手党,嘿嘿笑着说道,“师父,我没来得及记。”

    “知道了。”薛瑾安将一沓空白的纸拿在手中,把刚才讲的内容全部导入其上,又在崔醉的要求下,附上了一页纸的分别对初中高三个级别的“课外书”阅读建议。

    “多谢师父!”崔醉毫不吝啬展露自己的开心,要不是师父的气场太强大,他已经扑上去贴贴抱抱举高高了,他压低了声音挥舞着胳膊,小声喊了一句,“师父万岁!”

    靠得最近的三个人都听清楚了这句万岁。

    左孟尝眼睛瞬间瞪大,呼吸都差点停止了:“!!!”万岁这是随便能喊的吗?

    然而不等他捂崔醉的嘴,另一边耳朵又传来某大将军熟悉的嗓音。

    “七殿下万、万岁咳——”在左孟尝不可置信的眼神里,赫连城也有样学样地来了一声,他清了清喉咙,避开左大人的眼神,试探着朝薛瑾安伸出手,“殿下,老臣也想要一份。”

    “给。”薛瑾安爽快地吐出一个令人心动的词。

    “殿下万岁!”赫连城这回喊得没有半点磕巴,真心实意的很。

    赫连城和崔醉两个人都已经乐癫了,抱着那沓纸嘴角的笑容根本压都压不下来,看纸的目光跟看心爱的姑娘一样,还发出嘿嘿的猥琐声音。

    对书本内容完全不感兴趣,在薛瑾安开始念叨的时候,就跑到远处去锻炼身体的三皇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两一眼,视线扫到他们手中奉若珍宝的纸张时,他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兀自沉迷撸铁去了。

    顺便一提,三皇子所在的那块区域已经被规划成专门的健身区域了,里面的器材都是薛瑾安从数据库里搜刮到的现代健身器材改造的,虽然没有原版的好,但对于锻炼身体方法相当单调的古代来说完全够用了。

    这边军用的健身房,除了三皇子随意进出之外,其他人都需要按照详细的训练单执行训练,而这时候大家都在做战前热身,只有等着淘汰兵的三皇子闲得很,是以这里显得空空荡荡,实际上这新开辟的区域非常受欢迎,民用那边一搭起来,使用的人就络绎不绝,每台设备的预约都排到下个月了,完全没有空闲时候。

    有不少对吃鸡游戏并不感兴趣的江湖侠客听闻这里有这么新奇又好用的练身之物,都纷纷前来,最初一个月办会员卡的只有零星几个,冯尚书每天翻着这账本都发愁,生怕回不了本。

    然而等时间过去事情慢慢发酵,来这里的陌生面孔显著增多,办理会员卡的业务也与日俱增,就在半个时辰前,全国最大最负盛名的镖局镇远镖局在这里给旗下两百镖师都办了卡,走崔醉的关系打了八折的折扣,支付的钱也足够将吉利的账目扭亏为盈了,毕竟这会员价格是真的不便宜。

    冯尚书喜极而泣,看到大皇子的人混在人群中都没挂脸。

    可惜人和人的快乐并不相通,左孟尝只觉得他们吵闹。

    今天这事儿要是走漏出去,会有人相信他是清白的吗?到底该怎么证明自己虽然和这两胆大包天地站在了一起,但并没有对着七皇子大逆不道的喊万岁呢?

    左孟尝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终绝望地发现自己是洗不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今天这事儿封锁在吉利内部,从此天知地知他们四个人知,而一旦他做了这件事,那也就意味着他是站在七皇子这边的人了。

    就算之后的夺嫡之中,他不站在七皇子身后,却也绝不能与他为敌。

    左尚书心中叹了一声气,却也还算接受良好,自和冯鄞守谈过之后,他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皇帝让皇子们到六部历练,本来就是分薄六部权力的,未尝就没想过皇子们会将六部经营往后夺嫡党争的大本营。

    主动选择,总比像冯鄞守那样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处境要好得多了。

    而且七皇子是个不错的选择,虽说身份问题注定会成为夺嫡的靶子,但至少比起其他皇子——这里特指某坑了冯尚书的皇子,和某无脑莽夫皇子——来说,七皇子是真的有脑子有谋略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七皇子是个搞工匠的天才!

    七皇子就该来工部!左尚书暗暗下定了决心。

    薛瑾安并不知道左孟尝的内心活动,他难得没有留在吉利看两边对垒,而是去了一趟慈宁宫。

    陆秉烛照例神出鬼没,在薛瑾安翻过宫墙的那一刻,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两人交上了手,过了百来招打止。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你都能最快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完美应对敌袭,”陆秉烛惊叹了一声,“七殿下当真不凡,合该是武曲星下凡。”

    可惜了,怎么就是个文练外功的,对内功武学完全不感兴趣呢。——内功专精武学宗师陆督公如是想。

    可惜归可惜,陆秉烛看得开,他看得出来薛瑾安是真的对内功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也没有要强逼他的意思。如今武林多崇内轻外,但对陆秉烛这样站在山顶的人来说,内功外功并无高低之分,想练什么都能出头。

    “方才敏皇贵妃带着那些嫔妃才来拜见过,娘娘本来风寒就未曾好全,费了不少精神才将人打发走,如今正同庄妃在里面说话,您在这休息一会儿再进去吧。”陆秉烛友善提醒道。

    陆秉烛话说得委婉,薛瑾安却听得出来他对敏皇贵妃的行为颇有微词,只怕这拜见不是正经的拜见,中间还唱了一段阵仗不小的戏。

    皇帝特意广开后宫想给太皇太后找点麻烦,敏皇贵妃是这个计划的执行者,然而在太皇太后以上交凤印一番敲打警告之后,敏皇贵妃就老实了很多,不天天没事儿找事儿了,改成隔三差五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嫔妃来慈宁宫请安拜见,倒是次次都有正当理由。

    表面上礼仪规矩都到位,太皇太后虽然不喜,却也知道敏皇贵妃夹在两人中间甚是难做,也无意为难,实际上如何大家私底下都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敏皇贵妃这次是来传喜报的,十三皇子刚呱呱坠地没多久,这边又有一个小美人传出喜讯,已经有三个月了,太医一探发现竟然还是双胎。

    双胎不常见,这喜确实还算大,太皇太后原本也挺高兴的,没成想这妃嫔们拈酸吃醋弄到了她面前,太皇太后一看敏皇贵妃那含笑淡然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皇太后也稳得住,任由那些人越说越过分,气性上头蚕食理智,竟然有人突然提起当年敏皇贵妃生下的龙凤胎。

    那小才人和那怀孕的美人大抵之前就有了龃龉,阴阳怪气道,“妹妹可要小心了,平日里少吃一些吧,怀胎不易,生产艰难,就算当真生下来,可也不一定能活,活下来了,也不一定能长大。昔年皇贵妃一双龙凤胎,如今不也只剩一个了。”

    敏皇贵妃也没想到这话题还扯到了自己身上,她脸顿时就黑沉了下来。

    那小才人却还没意识到自己踩雷,见怀孕美人眼神又惊又惧,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当即就得意洋洋地再接再厉,想要直接把人刺激流产,话也自然就更不好听。

    她说:“这宫中波谲云诡,今日是好友的说不准明日捅你一刀,今日是敌人的说不准明日便又成了两肋插刀的好友,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外人,妹妹可千万小心这一些,毕竟这可是有前尘往事的。”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被点名的小美人扶着自己的肚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姐姐莫要吓唬人了,宫中都是自家姐妹,不会如此的,想来那只是意外……”

    她话尚没有说完,那个小才人哼笑了一声,抢白道:“谁知道怎么死的呢~”

    “怎么死的?”敏皇贵妃冷冷地看着她,“你来说说,本宫听着。”

    最后,小才人被拖出去赐了三十廷仗,直接昏死了过去抬回住处了,敏皇贵妃带着一群安静乖巧如鹌鹑的妃嫔们行礼告退,只有庄妃留了下来。

    被编排到自己身上,敏皇贵妃这出戏算是演砸了,然而太皇太后也看得并不开心,宫里还见了血,庄妃倒也是个伶俐人,立刻便让身边的宫女将院子里洗刷了一番,嘴里还说着:“老祖宗您风寒尚未好全,不能通风,您且忍一忍,一会儿味道就散了。”

    “你有心了。”太皇太后语调淡淡,眉宇还是舒展开来,对于庄妃让人打扫的行为颇为满意。

    陆秉烛也夸赞庄妃的婢女,“身手不错,身形倒是有昔年一刀斩尽天下英雄的一刀大侠的影子,刚猛而不失迅捷,步伐稳健不乱,就是可惜这人似乎是学剑的,也不知道剑法有何造诣。”

    虽然宫女青叶并没有在慈宁宫摆开身形展露武功,但对于陆秉烛这种境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步伐就能看出很多东西。

    薛瑾安对一刀大侠有印象,当初他第一次打开健身软件的时候,首页活动就是《安王府私兵训练营三期招募计划》,这个一刀大侠就是排行在第一的教练。

    庄妃和安王府有所牵扯之事,薛瑾安早就猜到了,毕竟庄妃谢红英出身自临渊侯府,乃是安王妃姑姐的女儿,两人互为表姐妹,关系挺近的。

    不过这人自进宫以后就一直安安静静的,似乎沉浸在带孩子的快乐里,既对皇帝的宠爱没兴趣,也对后宫争斗没兴趣,日常都是关起宫门过日子,薛瑾安也一时猜不出来她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秉烛提起她,薛瑾安不免也就仔细听了两句,却得知庄妃留下来同太皇太后说的是四公主和九皇子的事。

    庄妃表示四公主乖巧可爱她很喜欢,但九皇子过于顽皮捣蛋闯了不少祸,她根本就管不住,也没有精力去管,怕人没管好自己先气死了,于是提议九皇子月前已经年满六岁,不若就提前一年住到皇子所去。

    并且说九皇子的性格有些左,适合住在安静的地方,以免同其他皇子闹出事儿来,提议让九皇子搬到北边的绿竹院去。

    庄妃的提议有理有据,倒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太巧了。

    薛瑾安在皇子所住的戚风院就在最北边,而昔年四皇子认为是珍妃害死了十皇子,心存报复之心,有意搬到了同在北边的院子,后来四皇子被薛瑾安挖电池的行为整怕了,着急忙慌地搬回了曾经住过的在皇子所西边的溯洄院中,情愿跟五皇子当隔墙相望的邻居,也不愿和薛瑾安待在一片空间里。

    四皇子在北边的院子便是绿竹院,因满院绿竹而得名,薛瑾安最初用的竹筒竹筷竹碗等餐具,都是福禄取来绿竹院的竹子做的。

    是巧合,还是有意?薛瑾安眼中有冰冷的数据一闪而逝。

    在太皇太后同意了庄妃的想法后,后者很快就告退离开,薛瑾安在后院里待了一会儿,陆秉烛送完人回来提醒薛瑾安可以进去见太皇太后了,转身就要运轻功挪开上屋顶。

    薛瑾安和太皇太后的关系目前不适合暴露,所以薛瑾安每次来都是避开眼目翻墙而入,陆秉烛则会坐在或房顶或树杈上等高处警戒,确保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一起来吧。”薛瑾安喊住陆秉烛,说道,“我主要是来找你的。”

    薛瑾安给西北军装的最后一道保险,便是奉衣处。

    奉衣处的探子或许在正面对抗上比不过西北军血肉中拼杀出来的悍勇,但他们隐匿行踪、收集情报、探查事情等相关方面都是专业的。

    陆秉烛觉得这点事没必要专门找自己,都不用太皇太后开口,他直接就说道,“殿下手中有令牌,想要叫谁去直接下令便是,若是有人胆敢不听,尽管处置。”

    薛瑾安却摇了摇头道,“我想请陆督公亲自去一趟。”

    既然称呼是陆督公,便表明薛瑾安想要的交谈对象是奉衣处厂督。

    陆秉烛顿了顿,他抬头询问地看向太皇太后的方向,后者微微点头后,他这才转回视线,同薛瑾安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薛瑾安想送一队探子过去,主要做斥候的活协助西北军蚕食戎狄,最好还能做好战后对戎狄百姓的洗脑,在漠北站稳脚跟建立北方情报网——这主要是为了登基之后做准备。

    古代交通不便,任何政策从上面一路而下,光通知就需要耗费不少时间更遑论实施了,所谓天高皇帝远,多少小官属地作威作福当土皇帝,直至爆发民乱有流民涌入京中才知道。

    薛瑾安对国家的建设发展已经有了规划,他不会想让自己的计划只在京城完美实行,他打算建立一个庞大的情报网,传递各处的消息,同时也负责检察官员体察民情。

    奉衣处的探子非常适合做这个工作,他们的能力能够运用在很多地方,只是放在京城监视朝臣,未免有些可惜,还有一点最重要的,薛瑾安对官员们的私事并不感兴趣。

    他们下朝了在府中蛐蛐谁,又或者同谁在府中密会……这些信息对于薛瑾安那个时刻都在搜集周边信息的数据脑来说,并不是一定需要用奉衣处那样的方式去探听,这样的使用方式多了,也会给底下的人造成错觉,让人刻意拿私事做文章。

    比起这些,薛瑾安更在意官员的能力。

    眼皮子底下无新鲜事,九添一的情报网经过一年多的调试已经趋于成熟,也可以拿出来好好用用了。

    当然,也很有可能会出现检察机构也被腐化,整个地方政府蛇鼠一窝的事情,奉衣处的探子也一样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贪痴嗔怒。

    之后薛瑾安自有其他的应对方法,总不能因噎废食。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奉衣处推上台面,真正成为国家军队的机会,从此也能够建功立业入朝为官。

    陆秉烛舔了舔嘴唇,他没有想过这个提议,但当薛瑾安将其摆在面前时,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陆秉烛问道:“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陆秉烛清楚,建设机构的事情谁都能做,不必薛瑾安特意来请他出山。

    薛瑾安肯定了他的想法,也直接开门见山道,“陆督公此去目标为戎狄王都,等待取戎狄可汗项上人头的时机。”

    “届时漠北王庭因汗位陷入内乱,也需要陆督公在其中斡旋。”说白了,就是在其中搅风搅雨分化势力,让戎狄抽不出空来管中原的闲事儿。

    这是桩风险和收益并存的任务,完成则鸡犬升天,失败则尸骨无存。

    陆秉烛深深看了薛瑾安一眼,眼中的复杂情绪叫人难辨,然而他却不是因为这任务的难度,而是薛瑾安口中能让整个戎狄都为之心动的,有关大启未来会出现的闲事儿。

    陆秉烛到底没有问出来,一口应下了这桩差事,并且对去西北建设情报网的人选有了想法:“人应该从你身边暗卫中选,他们已经对你有了敬服之心,忠诚度有保障,而那群人中甲子最适合当领头人。”

    “好。”薛瑾安对陆秉烛的想法持赞成态度。

    虽然他作为暗卫的主人可以直接安排暗卫的工作,但他还是将身边的暗卫都喊了出来,让他们自己选。

    “不必担心,遵从心意选择。”薛瑾安并不强求。

    暗卫们得到选择的机会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一进那个习惯了听令行事,如今乍然让他们来做主,他们很是无所适从,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他们的目光默契而一致的纷纷落在最前面的甲子身上。

    被队友们沉重的眼神压弯了身躯的甲子:“……”

    甲子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诸般情绪,对着薛瑾安郑重行礼:“属下愿往。”

    其他暗卫也像是得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属下愿往。”

    陆秉烛让他立刻选出人手来,趁着还有时间他会带着好好调教一番,甲子应声飞快地点出六个人,全是矮子里拔高个,挑得相对聪明的那些个,足以可以想见甲子对手底下人的怨念。

    陆秉烛确定人没问题,又转头就对薛瑾安道,“甲子竟然有了新的任务,你身边还缺一个暗卫头子,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推荐人选。”

    陆秉烛并没有说推荐的人是谁,只但笑不语,薛瑾安也没有多问,与其说他是相信陆秉烛不会害他,不如说是相信陆秉烛不会害太皇太后,他和太皇太后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秉烛不会做多余的事。

    而且,薛瑾安其实隐约猜到了是谁,有一个已经离开一年多的人,也是时候该出现了。

    ——玄十一回来了。

    时隔一年多再次回到昭阳宫,玄十一颇有点物是人非之感,其他人瞧着他眼神也有些陌生,隔着距离观察了好半天,把他都看得不自在了起来。

    也不怪其他人不敢认,玄十一确实变了很多,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整个人的气质都非常沉淀,他眼下多了一条小拇指宽的伤疤,平淡得叫人记不起来的五官顿时看着凌厉了不少。

    这对暗卫来说似乎是一个败笔,然而当玄十一想的时候,他能快速地消除掉自己的痕迹,隐匿的能力也渐长,薛瑾安都多花了一个呼吸来找出他的存在。

    “不错。”薛瑾安微微颔首。

    很轻很轻的一声咋舌,如同风一般吹过耳边,一般人大概会以为是错觉,玄十一这样专业就是扑风捉影的探子,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他的视线精准的穿透空间,同隐藏在暗处的甲子对上视线。

    这个对视只持续了一秒,很快便默契地收了回去。

    【确认过眼神,遇上竞品了。】小X老师突然在脑子里冒泡配上了旁白,它跃跃欲试地嘀嘀薛瑾安,【我觉得我才是最适合去建立情报网的那个,而且我和你精神紧密相连,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或者,九添一的情报网也行,我不嫌弃小的……】

    小X老师说话跟个人类一样。

    薛瑾安一秒破译它的不正常:“说机话。”

    小X老师:【好吧,皇帝这个韭菜我割腻了,想种植更多的韭菜,人类资本家就是这样不知满足。】

    薛瑾安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资本家圣体AI的请求,并表示:“请像个代码生命一样地生活。”

    【你这是物种歧视,没有谁规定代码生命应该怎么样,你被人类污染了,你个爹味机!】小X老师放起了数据屁。

    薛瑾安不懂什么叫做爹味,但他公平公正地满足了小X老师的要求,非常爹味地将它禁言了。

    小X老师用不了语音包了,也要用文字咆哮控诉:【封建大家长!你的情绪垃圾该处理了!】

    薛瑾安给它屏蔽之后,思索了片刻,还是给自己放了个小火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差别。

    小夏子大概是最期待玄十一回来的人,当看到以为已经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眼眸顿时就亮了起来,“你回来了?我……”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玄十一打断:“把知道的事情老实交代出来,我还能保你一条命。”

    小夏子心底一沉。

    “殿下的行动已经开始了,你的时间不多了,好好想想,等到消息不值钱的时候,就来不及了。”玄十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徒留小夏子一个人在风中瑟瑟发抖,格外的可怜无助。

    在偏殿内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薛瑾安缓缓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玄十一。

    他知道,小夏子隐藏了这么久,精神恍惚都死咬着没有说出口的秘密是玄十一用来表衷心的筹码,而同样的,玄十一没有撒谎,或许是唇亡齿寒,或许是之前的相处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是小夏子代表着曾经的他。

    他是真的想救小夏子一命。

    “我知道了。”薛瑾安其实觉得玄十一这样战战兢兢地没必要,他说,“我并不是滥杀之人,我只会对该杀的人动手。”

    他顿了顿,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人类的愿望很强烈的话,我不忙的时候会顺手给予回应。”

    龙傲天说过,修行修身修心,只顾着埋头修炼功法是不够的,还要开眼看看世界,偶尔顺手能帮的事也就帮了,这叫攒功德,有功德傍身者,得天地气运青睐,进阶渡劫都会比别人顺利一些。

    薛瑾安觉得自己有按照龙傲天说的做,是个正直善良的好机。

    玄十一:“……”

    “您……”有时候其实可以不用显灵的。

    玄十一张了张嘴,对上薛瑾安那双纯粹的黑眸,到了舌尖的话默默转了个弯,“您开心就好。”

    算了,反正被帮忙的不是我。

    *

    嘉和二十七年七月初八,太皇太后擢封戎狄三王子葛尔丹为荣兴汗太子,由西北军护送返回戎狄。

    七月二十四日,荣兴汗太子入戎狄境内,遭遇沙匪,斩千人,汗太子为了戎狄百姓安全着想,请求西北军于尕尕奈安城屯兵三千。

    八月十日,荣兴汗太子于纳凉山遭遇叛将巴托五千人马,大败,汗太子亲斩巴托头颅于纳凉山祭奠先祖亡灵,请求来年风调雨顺。天降异象,请当地德高望重之长者以签问神,得知纳凉山部落即将遭逢大难,百姓惶恐,汗太子心焦,为求庇护,请西北军五千兵马入纳凉山镇邪。

    九月十九日,至伽罗城,天降大雪,冰冻三尺,大军难行,无数牛羊冻死,当地百姓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荣兴汗太子不忍视之,祈求西北军放粮。二十三日,紧急粮道修建完成,祁州三万军民入库鲁城送温暖,迁不抗冻戎狄百姓三千人于奈城(原名尕尕奈安城)。

    十月初一,上山打猎,剿匪一千人。

    十月十日,风雪封路,大军未行,驻扎于伽罗城。

    十月十五日,风雪依旧,驻扎伽罗城。

    十月二十日,驻扎伽罗城。

    ……

    十一月初一,戎狄相国亲至罗城(原名伽罗城市)迎接荣兴汗太子回王庭。

    第155章

    赫连城收到戎狄相国必勒格不日将抵达伽罗城, 亲自将荣养汗太子接回国的消息时,他正在给薛瑾安烧纸。

    厚厚一沓满是墨迹的纸张落在炭盆中,火蛇舔舐而上将它们寸寸吞没, 所过之处只余下灰色的残渣颤巍巍地洒落在橘红色的光影之外, 甚是可怜。

    接到通知纷纷赶来开战前会议的将领们一看, 顿时鼻子一酸。

    他们还以为大将军这又是偷偷写了祭文在那里祭奠于这片漠北大地之上战死的英魂, 一个个都感动的无以复加,眼泪鼻涕齐飞。

    有一个激动过头的一边呜咽,一边对着赫连城举拳呐喊,“将军不要难过,我们是时候去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了!属下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完全在状况之外的赫连城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赫连城属实是被他们这幅样子唬了一跳,盯着看了半天也没从他们哭得丑兮兮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会摸不着头脑是他自己的错。

    赫连城非常识时务的决定作罢,也不为难自己去了解这前因后果了,反正估摸着不是他想听到的。

    ——其实也不怪众将士们瞎想, 真要说起来也是赫连城给他们创造了胡编乱造的空间。

    赫连城自打进入戎狄境内, 就养成了每天给薛瑾安烧纸通信的习惯, 虽然七皇子的手段颇为诡谲,并非寻常人能截获破译的,但赫连城的警惕之心依旧,不会在信里写什么机密的内容。

    毕竟他对这种神异手段不甚了解, 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奇人异士。

    这通信本身也就是一种讯号。

    若是哪一天薛瑾安没收到信,就代表着赫连城这边局势焦灼,是时候让陆秉烛出手了。

    虽然薛瑾安经常已读不回,或者回一个代表情绪的标点符号就是了。

    赫连城半点都没觉得自己有被冷落到,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写, 而且随着在伽罗城驻扎的时间变长,到手的军务比往常少了很多,赫连城也空闲了不少,而这来之不易的空闲时间,赫连城大半都用在给薛瑾安身上,以至于信越写越长。

    于是不可避免的,里面夹带私货(生活流水日常赫连城版)的比例越来越高了。

    赫连城这人就是这样,他外表看着杀伐果决不近人情,实际上他对自己身边的值得信任的人挺活泼的,而且很容易心软。

    被迫对赫连城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了解的,薛瑾安再一次转向浏览器,连接天道网络问祂:真的不能拉黑吗?

    世界意识没有给出回应。

    赫连城单方面认为自己和七皇子沟通的很不错,关系拉近了。

    总之,赫连城和薛瑾安两人心照不宣的保持着联系,但这事看在其他人眼中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他们就看到大将军每天认认真真的写了信也不曾寄出去,写完立刻就烧了,烧完之后还会有一些意味不明的举动,或挥舞双手或低眉浅笑,像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回信一样。

    这次数多了,看到的人多了,传言也就多了,一传十十传百流言层层加码,最后变成了现在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赫连城有意不去深究这件事,却架不住就是有人提。

    在赫连城的眼神注视下,眼看着将士们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就听人群中有人说道,“戎狄和大启隔着国仇家恨,有太多人牺牲,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低沉沙哑的声音将整个气氛都带入沉重深渊中,将士们本来就都是热血男儿,不免情绪跟着起伏,为他恨而恨,为他怒而怒。

    赫连城却皱眉,看过去的眼神闪过冷冽寒光。

    那人话里话外看似是在帮大启说话,实际上是在挑拨大启和戎狄的关系,到最后咬牙切齿说道,“将军别难过,听说戎狄那狗屁相国就要来了,咱们帮您报仇雪恨!”

    “属下愿意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得很是慷慨激昂,有不少脑子不太多的被气氛给鼓动,纷纷振臂应和,跳跃火光的影子在他们眼底跳跃成连绵一片凶狠锐意。

    一时之间赫连城的冷脸竟然都有些压不下这股翻涌滚烫的热血。

    到底是听信谗言以致心有不忿,还是私心作祟?不管哪一种,这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向着戎狄的,这是叛国之举。

    赫连城眼中杀意澎湃一瞬,在被人发现之前,飞快地收敛干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赫连城是知道的,他能在戎狄军内放钉子,敌人也能在他们西北军放眼线,只是在他的严苛管理压制之下,这些人都如鹌鹑一样,一直没敢冒头。

    看来是“龙傲天”的出现,让这些人觉得西北军内部分了派系,有了可趁之机,这时候跳出来搞事。

    赫连城没有着急当场把人拿下,只是给自己的两个副将使了个眼色,他们会顺着这条藤查下去好好摸摸藏在深处的瓜。

    两个副将对视一眼,点头表示明白。

    赫连城这才抬手,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将西北军令行禁止的军风展露无疑。

    赫连城道:“必勒格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必勒格现在活着的意义,比死了更大。

    赫连城想着视线在角落里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个冰块砌成的箱子,箱子里面正放着一个很是精致古朴四四方方的匣子。

    若是离得足够近,能够闻到从盒子里散发出来的浓郁香气,是一种春日花开败之后,混合着泥土腥气的腐朽糜烂味道。

    在必勒格到达的前夕,赫连城研究了好几个晚上的《武将圣典》,把七皇子写在里面的对外社交部分背的滚瓜烂熟。

    然后第二日当真和必勒格耍起了嘴皮子,第一次没有落入下风。

    看着必勒格铁青的脸,在语言方面向来输一筹的赫连城腰杆都挺直了,很不客气的笑了两声:该!你也有今天!

    两人见面最开始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说起来还是必勒格先开腔阴阳怪气的。

    他道,“自从西北军有了小龙主帅之后,大将军的作战方式倒是改变了不少,重心都转移到后方了……想来赫连大将军这也是提携小辈,避其锋芒呢。”

    必勒格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实则大有文章,从第一句话就在有意挑拨龙傲天和赫连城的关系,最后一句更是带着刺,变相的讥讽赫连城人老了没有了冲劲,正面作战都不敢玩了,尽整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想来是自认比不过龙傲天,走了偏路,所做一切都是临死前的反扑。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赫连城就是那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被怼着脸好一番嘲讽,赫连城却半点都不见动怒,眼中甚至还闪烁着些许兴奋。

    ——兴奋??必勒格定睛去看,对上赫连城幽深含着冷光的眼眸,哪里有半点雀跃。

    看错了?必勒格收敛视线,心情莫名沉重了一些。

    并没有看错,赫连城确实挺兴奋的,因为他押中了题目,他表面平静内心很是激动,只觉得七皇子当真有些神异,竟然连对方会用的词都猜对了。

    赫连城按照圣书上写得给出反应和回击,连步骤都老老实实的遵照上面所写的来,先表现出皱眉的隐忍,再掩饰一般的脸上带起笑容,唇角却要微微耷拉一下泄露自己的不满,最后才笑着说,“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正是有他在,本将军才敢放心的在外出征。”赫连城说的是真心话,但搭配上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必勒格根本不信,只觉得他在强行挽尊。

    赫连城说完之后顿了顿,不留给必勒格反应过来的时间,转移话题到了翁天信身上,询问必勒格打算花不少钱赎回翁天信。

    必勒格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没办法,翁天信对他实在太过重要,他无法不去了解他的处境。

    “他挺乐不思蜀的。”人都已经乐没了,思不思蜀国已经不重要了。

    赫连城想到什么,说道,“他倒是留了一件礼物给你,同带给戎狄可汗的礼物放在一起,等去了你们王都西京之后再再拿给你。”

    必勒格在听到有礼物的时候,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将那些不好的预感全都压下,强打起精神继续同赫连城周旋。

    然而无论必勒格是挑拨大启和沙俄大帝国之间薄弱的关系,还是就西北军名为护送实为进犯,如今还强行霸占他们的地盘不走的事实拿出来说,都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

    他一提起大帝国伊琳娜公主外出征战被偷家,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被迫带着军队扎根于边关,对他们这些邻国虎视眈眈的事儿,赫连城就提戎狄夹在两国之间的尴尬位置,比起进犯同个量级的大启来说,显然是说服大帝国合伙一起吞并戎狄更容易。

    “昔日戎狄为草原之狼,尚且需要耗费巨大的代价才能说服大帝国的女皇合作南下,而如今的戎狄,又能承受多少代价?”赫连城问的相当直白。

    也就是这样的直白,让必勒格避无可避答无可答,被噎得不清。

    十万大军西北军大败戎狄的那场经典战役,给那位主帅“龙傲天”增添的光环,全都是践踏在戎狄尊严之上的。

    不败则已,一败整个形式便如山石滑坡,再也拉不住了,不仅外部威慑土崩瓦解,内部也有了嫌隙,对可汗的服从度再不如先前那般。

    戎狄,已经没有退路了。必勒格闭了闭眼,压抑住内心的情绪,面上还带着笑容。

    之后他又说起西北军占据的城市迁移走的百姓的事儿,赫连城一口咬定他们是好心帮忙的,这都是戎狄百姓和荣养汗太子求到了他们头上,正直善良的西北军不忍看百姓受苦,这才一帮到底。

    必勒格气极反笑:什么一帮帮到底?最好是帮个一百年,然后等知情者都死了,这些地方就自然而然不费吹灰之力的被划分到大启领土了是吧?

    这么不要脸的话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必勒格审视起赫连城来,很快就反应过来:不,不对,这不是赫连城的风格。

    赫连城是以稳健出名的主帅,他深耕于战场,政治嗅觉约等于无,要不然也不会差点被押在京城回不来,这样环环相扣到处是陷阱的语言风格,绝对不是赫连城能说出来的。

    赫连城这半点思考都没有的脱口而出,倒像是背下来的……等等,这种被看透一切不管做什么都在他们预料之中的风格——是那位龙傲天!

    必勒格悚然一惊。

    心中对龙傲天的戒备更上了一层楼,已经直接越过了赫连城。

    在别人看来赫连城才是西北军真正的掌权者,龙傲天这个新来的,每个十年坐不稳这个位置,所以要警惕的还是赫连城此人。前面的说法,必勒格是同意的,龙傲天还是太年轻了,而赫连城还能再战个十年,十年之间,西北军的权利交替都会是平稳的。

    然而后一种说法,他向来持相反的意见,今日之后更是如此,以前只觉得龙傲天太过年轻,少年成名,一战封神,未来不可限量,但到底还会有经验之差,可是今日隔空交手,他却领悟到了,龙傲天这人到底是何等可怕。

    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是叫人敬畏的,却并不可怕,只要略施手段,人屠白起也得亡于君王猜忌。

    赫连城便是这样的人。

    必勒格面对这位大启战神也能剑指京城,说出我戎狄来日可期的话。

    可面对一个战术卓绝,政治手段高明,且料事如神,仿佛满天神佛都站在的他那边的龙傲天,必勒格只觉得前途一片晦暗。

    不,不,天命不可能只站在一边,龙傲天一定有别的弱点!对,对了,他的身份,他无父无母无亲朋好友,定然是个平民军户出身!

    大启那些权贵世家,不会愿意看到一介平民凌驾于他们之上,现在还没出事是因为有赫连城挡着,一旦赫连城出事,龙傲天再有能力也护不住这个位置。

    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乖乖交出军权,要么起兵造反。

    不管是哪一种选择,西北军都将不足为惧。

    必勒格心里的焦灼稍微被抚平,视线望向王庭所在的方向,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大启先有赫连城后有龙傲天,传承从未断绝,而他们戎狄明明有最骁勇善战的骑兵,怎么就出不了一个厉害的名将呢?

    而且谁知道弄下去一个龙傲天,后面又会不会还有个李傲天张傲天?——事实证明必勒格想的没错,原文中他好不容易把赫连城困死小城,以为有赫连庸这么一个蠢货夺取祁州那便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谁承想,凭空杀出一个反王崔醉。

    这反王都造反了,却还是个老实人,不想着去跟大启拼杀报仇,反而死守在祁州,将戎狄夺取中原之心狠狠折断。

    必勒格病死的时候,脸都是不甘地朝着大启的方向。他死后没两年,崔醉被杀西北军再度易主,成为了八皇子薛琉光的势力。

    而继承了必勒格相国之位的翁天信,拜服于八皇子的学问,是大启和戎狄的和平使者,一力主张与祁州通商,鼓励两族通婚融合……后因与新可汗政见相左,被罢免相国官职,砍头示众。

    现在完全不知的必勒格只心中不忿:大启不愧天府之国之名,果然人才济济,何其不公!

    必勒格心情不好,垂眸看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忍不住讥讽了一句,“都说西北军骁勇善战,如今一见却是名不副实。”

    赫连城九月就把军队开进了伽罗城,然而一直到十一月,都以大雪封路难以行军为借口,始终驻扎在此地,既不继续向前推进,也不退回祁州,大有要把伽罗城当驻地的意思。

    ——嗯,不是要,是已经。必勒格已经知道,大启这群该死的兵匪们已经私底下称呼伽罗城为罗城了!简直可恶至极!

    什么大雪封路,根本就是借口。

    九月份确实下了一场大雪,之后的十月也纷纷扬扬下了一些,可绝对没有到封山封路的地步。

    这样的雪下在南方或许会被谨慎对待,但在北方这种雪深到可以将人掩埋的地方,这点连马蹄都没没过的雪,常年生活在边关的人都不当一回事儿。

    赫连城这么煞有介事的对待,根本就是故意的。

    顺便一提,被西北军端掉的那些什么沙匪、叛军、刁民……实际上都是戎狄为了阻拦葛尔丹回国做出的计划。

    现在的戎狄就是两年前的大启,戎狄暂且没有余力开战,所以面对赫连城的挑衅行为,根本不敢动大部队给予雷霆回击,以免真的全面开战。

    戎狄能做的,只有破坏掉大启进犯的完美借口,也就是三王子葛尔丹。

    只要干掉葛尔丹,现在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戎狄可汗自葛尔丹被抓之后,无数次愤怒葛尔丹非但不自裁,还给敌军带路的行为,有不少部落首领都觉得可汗的做法虽然没错,但也实在有些冷酷无情。

    虎毒尚且不食子,三王子是在替国家出使试探敌方的过程中出事儿的,他应该是英雄,他应该被嘉奖。

    那些部落首领们嘴上这么说,可真等到屠刀悬在了自己的头顶的这一刻,他们骂得可比戎狄可汗厉害多了。葛尔丹在他们的嘴里,已经成为了会带给草原灾难的瘟疫之神。

    一旦葛尔丹落单不小心被抓住,他面临的将是烧死的刑法。

    在这种时候,反而是戎狄可汗最先冷静下来,或者说他不是冷静,而是清醒了,他甚至心底还挺兴奋,并且觉得葛尔丹活着也不错。

    葛尔丹活着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让这群散沙一样的部落首领生出危机感,终于不再没事找事,重新回归到他的英明领导下。

    而他将剑指西北军,为戎狄讨回公道!

    ——戎狄可汗大概是在经历了史无前例的败仗之后,唯一一个依旧坚持坚定坚决主战的人。

    可惜戎狄虽然认同可汗的统治,朝廷却并不是可汗的一言堂,戎狄王国是由各大部落联合在一起的,如同当初西周的分封制,诸侯王拥护周天子,而戎狄的军队亦是如此。

    诸侯王的自主权太大,一旦戎狄可汗镇不住,便是如战国那般诸侯争霸,天子沦为吉祥物,只能可怜兮兮的握着象征权力的九鼎债台高筑。

    戎狄不是散沙胜是散沙。戎狄可汗心中大恨却也无济于事,改革并非易事,他终究不是秦始皇,没有扫六合鲸吞天下的魄力。

    于是他的主战思想也终究不是主流。

    除可汗之外,戎狄朝廷上下一致同意走和平停战路线,他们决定杀了葛尔丹。

    “三王子是西北军的大义和正当理由,只要没了他,西北军就没有理由再继续进犯了。”部落主们如此天真的想着。

    必勒格却远没有这么乐观。

    葛尔丹就算死了,西北军也可以以查找凶手的名义继续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既然开始了进犯,就没有那么好打发了。

    然而他地位崇高归崇高,却终归只是个臣子,徒有智者虚名身后却没有部落支撑——说白了,他和“龙傲天”的处境是一样,寒门终究抵不过世家权贵。

    必勒格想到这些事,心中也难免有些悲凉。

    在上层那群人怀抱着解决了葛尔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想法时,必勒格的所有劝诫都被当做杞人忧天,众人只觉得他啰嗦令人烦躁。

    直到现在,对葛尔丹的几次刺杀全都失败,戎狄损兵则将,他们隐藏在山上伺机而动的一支骑兵都被“打猎”的西北军做掉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愿意坐下来,听必勒格好好说道说道。

    必勒格看得明白,或者说太皇太后和皇帝的争斗给了他足够的底气,这代表着大启内部政治环境也并不稳定,分为了两个派系。

    援外必先安内,大启如今也并不是打响对外战争的好时机。

    也许之前还有所异动,但在发生了隔壁沙俄大帝国的伊琳娜公主的事情后,就得多掂量掂量了。

    有关这件事,还得从伊琳娜离开大启说起。

    先前和薛瑾安的交谈之中,伊琳娜便透露出想要对外扩张积累战功稳定位置的想法。她选择发动对外战争扩大内土地缓和国内矛盾,来大启试探过一番之后,又和薛瑾安达成了口头约定,他彻底放弃了对东边的扩张,将目光放下了西方那片大陆。

    不得不说西边的人武力值和军队水平真的远不如大启,短短一年她就快横穿半个大陆了,她成为了大帝国的女战神,民间对她封皇太女的呼声越来越高。

    就在这时,女皇生了场大病,她的情人借故把持朝政,她的便宜妹妹在女皇病床前当了好一段时间的孝子,终于在她班师回朝的路上,那对父子忍耐不住,千恩万秋拿到了皇太女的位置。

    不过很可惜,这皇太女不仅不受百姓爱戴,也并不被顽固腐朽派接受。

    那群老东西见女皇好像要死了,又跳了出来,天天叫嚣着要把她那个屁用没有的昏君爹请出来重新继位,双方互相拉扯菜鸡互啄,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这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女皇只是生病,人还没死,脑子也还清醒着。

    伊琳娜自己都没想到,她会有感谢她敌人的这一天,要不是这两边互相扯后腿,怕是根本等不到她回来,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女皇到底是撑过来了,精气神却一下差了好多,整个人苍老无比,而无论是男是女,当权者老了之后似乎都会染上同样的毛病,看到底下羽翼渐丰年轻气盛的女儿就犯红眼病。

    伊琳娜被刁难几次后,摸清楚了其中关窍,最后以退为进,主动退居边关。

    当然,面上她还是表现得像是被那些手足情深的妹妹们逼上梁山的,也正是她这神来一笔,把女皇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无他,纯粹是那位情人大臣和她的便宜妹妹跳得太欢,一心想要趁她病要她命,两边针锋相对的时候,如今掌握着军权的她会非常碍眼,而一旦她退下来软下来,将这场争锋变成单方面的挨打,跳得越高的那边就会越碍眼。

    老情人被免职,便宜妹妹被发配流放到最寒冷之地挖土,就算明面上女皇没有说取消她的继承权,可距离太远,真的出事儿那边收到消息的时候,新帝估摸着都登基了。

    那下场,可比伊琳娜惨多了,至少伊琳娜手中的军权并没有被要求交出去。

    外面传得很是不堪,似乎对她的未来已经判了死刑,然而实际上伊琳娜心情还不错,还一直给薛瑾安写信,让他分析一下她现在的处境。

    薛瑾安直接给她寄了一本《秦史》,把目录公子扶苏那一篇章给圈了起来。

    伊琳娜如今的处境可不就跟扶苏一样一样的?都是被当皇帝的亲妈/亲爹发配边关,同时又都手中握有军权。

    伊琳娜拿着《秦史》如获至宝,只觉得这就是她的预言之书,为此她还决定给薛瑾安送一份神秘大礼。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出来了,亲爱的七皇子冕下,你一定会感谢我的。”伊琳娜在信中如是说,大概是在西边浪久了,她现在的大启话都带着一股子西方味。

    伊琳娜知道龙傲天是薛瑾安的人,她的信都是派鹰隼送到西北军大营中的,那鹰隼颇通人性,除了它的主人和“龙傲天”之外,谁要是想取它爪子上绑着的信,它就能爪子、喙、翅膀等一起上,务必给胆大包天的人类留下点心理阴影。

    夜半子时,薛瑾安刚在西北军中上线,他的勤务员小贾就从外面欲哭无泪地冲了进去,“将军您可算来了。”

    他身后紧跟着进来一只足有半人高的老鹰,它张着蒲扇一样大的翅膀,大摇大摆的走到薛瑾安面前。

    “啾!”它用比能盖住薛瑾安的大翅膀扒拉薛瑾安。

    薛瑾安坐姿纹丝不动,一把抓住它的大翅膀,跟抓鸡一样把它拎了起来。

    “嘶——”尽管小贾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了,却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过来。”薛瑾安把大老鹰递过去,小贾僵硬的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团坠的他手臂拉扯了一下。

    “嗯,长胖了二两。”伙头兵出身的小贾下意识掂了掂重量。

    “啾!”大老鹰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

    它被抓住也不挣扎,显然早已经习惯被这样对待,还自觉地伸出自己的毛裤大长腿,示意薛瑾安看上面绑着的信筒。

    薛瑾安刚将信取下来,它就迫不及待的“啾啾”叫着催促小贾赶紧走。

    它每次被抓住递给小贾后,小贾就会带它下去给它喂一大块肉犒劳它,再将它放飞,它已经记住了,自动把小贾和食物联系在了一起。

    小贾带着老鹰走了,薛瑾安展开信纸,就见上面说神秘礼物已经寄往京都了,让他记得签收。

    早在伊琳娜第一次提神秘礼物的时候,薛瑾安就大家快递服务看了看,确实有一个从大帝国发出的已揽件的快递,他现在打开再看了看,现在还在已揽件。

    就这逆风快递的速度,到京城估摸已经明年了。

    在去抢快递站还是乖乖等快递之间,薛瑾安选择了联系赫连城,让他顺路带回来。

    至于这顺路要跑马狂奔百里路这件事 ,就当是赫连城打扰他睡觉的代价吧。

    是的,薛瑾安会在这个时间点上线是被赫连城喊起来的。

    他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开着免打扰睡觉去了,然而由于赫连城在外领兵出征,西北大营没有主心骨,留下来的士兵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晨训质量都下降了不止一个度。

    薛瑾安这两年天天跟着频道训练已经习惯了,这会儿突然水平下降这么多,他的数据库都紊乱了一下。

    虽然飞快就调整了过来,他也能直接屏蔽掉所有人自己做自己的,但到底这些也是他的兵,也不能完全不管,薛瑾安索性就给他们找了点事做,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和御林军交手的感觉。

    御林军通过这三个月的高强度训练,整个亲兵营的能力都上升了好几个台阶,除了单兵作战能力和团队协作能力、默契等显著增强之外,他们在肮脏的战术这一块也是一骑绝尘,都形成了一种独特风格了。

    一开始以方和尚为首自尊心比较强的刺头们其实是不怎么服气崔醉的,甚至看不上他——一个一看就是个血脉不纯小杂毛的家伙,怎么能够带领大启的军队?

    后来……只能说当老阴*实在太爽,尤其是这种出其不意的肮脏,有时候能把高高在上的西北军坑出一脸血的时候。

    就这样,御林军逐渐被捏成了崔醉想要的样子。

    薛瑾安送这群过于闲的家伙去和御林军打架,结果不成想竟然叫西北军翻了船,崔醉第一次“堂堂正正”赢得了比赛。

    “啧。”薛瑾安眉头微微一皱,一群人皮都绷紧了。

    薛瑾安坐镇西北军,顺手还接手了今年西北军的新兵招收任务,这个任务倒是不用担心完不成,虽说安知县的杜县令规划的商业致富路已经初见成效,但世上还是穷人多,被逼走投无路的,想要拿那笔“卖身钱”的大有人在。

    薛瑾安的事情多了起来,来西北军坐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过他还是到点就回去睡觉,神出鬼没到小贾根本找不到。不过为了不漏掉重要的情报,薛瑾安把夜晚没打扰功能给关掉了。

    然后开了没几天他就在半夜被一连串来自赫连城的灰信吵醒了,喊他起来看热闹。

    “你最好是真的有热闹。”薛瑾安阴沉着脸上线了。

    事实证明,能让赫连城激动到喊他起来看的热闹确实是非常热闹,热闹到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堂堂相国竟然白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这事情啊,要怪还真怪不得别人,都是当事人相国自己的选择。

    十一月初一,必勒格紧赶慢赶到了罗城;初三,一伙人耽搁几天,眼看着终于准备出发去西京,赫连城吸纳了薛瑾安出的《武将圣书》,在练兵之法中取其精华,给自己军队做了好一番改变。

    比如说赫连城规定每个人都得把行李绑在身上跋山涉水,这便是武装越野。士兵们的行李都自己背着了,军队的辎重自然也就变轻了,还多出来一辆牛车。

    为了不显得空旷,赫连城把戎狄可汗的礼物收捡收捡,把这辆车也堆满了。

    赫连城堆得随意,唯独对一个雕花精美的匣子颇为小心,这匣子甚至还有一个配套的冰柜,占地面积有点大,如果再加上随时给它补充冰用的硝石,着实有点太突出了。

    赫连城一时之间不知道将它放在哪里。

    “这个匣子我捧着吧。”葛尔丹看到这匣子,眼瞳有一瞬间的缩小,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起来,还主动伸出了手。

    必勒格隐晦的将整个辎重都粗略观察了一遍,他发现了些许异样,比如说他发现这带的辎重里还有半车硝石。

    这非常奇怪,虽然硝石即是药物也是材料,但并不是军队必须的物资,看车上遗留的痕迹,这硝石至少装满了一车,可如今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到底是什么才会需要这么多的硝石?

    难道……那个从安知县流传出来的,能够开山炸石之器物并非虚言?必勒格眼底全是晦涩。

    转眼一看,葛尔丹和赫连城都宝贝那个匣子,必勒格心中警铃大作。

    他笑着掺和了进来,“不如便将此物放于我这里,你们都是骑马,唯独我坐的马车,我这里到底是更舒服一些的,是与不是?”

    赫连城和葛尔丹顿时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必勒格心里一突,那种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他思索着是不是自己探听的举动过于冒犯了,正想找点什么话弥补一二,却没想到赫连城竟然点头同意了。

    “那你拿着吧,不过我建议你路上最好不要打开看。”赫连城看着他斑白的头发,难得对敌人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必勒格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难道这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看人。”赫连城真诚地说道,“对我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可能有用的工具,对你应该是稀世珍宝,于汗太子而言的话——”

    葛尔丹冷漠脸接话,“不值一提的恶心的东西。”

    葛尔丹和翁天信的关系,早在发现翁天信要杀他的时候就彻底破裂了,那些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记忆,都变成了别有用心,越是美好越是让他咬牙切齿痛恨非常。

    “哦?竟然如此神奇?我倒是真有些好奇了。”必勒格的手摁在了匣子盖上,见赫连城和葛尔丹只是看着他并不相劝,到底还是收回了手,“既然对我来说是稀世珍宝,那便该好好保存才是,而且这是陛下的礼物,不该随意探看。”

    “嗯,你们到时候可以好好欣赏,一定会很满意的。”赫连城说道。

    必勒格觉得这匣子必然有古怪,他打算一直到真正打开,他都不会让这个危险的匣子回到赫连城手中,就连上呈给陛下他也会亲自来,以免突发意外陛下受伤。

    葛尔丹冷眼看着他思考,已经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微微勾了勾唇角。

    稀世珍宝,那东西对相国大人来说确实是稀世珍宝啊。

    毕竟这里面可是他最喜爱的子孙翁天信的脑袋啊。

    ——希望相国大人在看到东西的时候,不要高兴的嚎啕大哭吧,真期待哈哈。

    葛尔丹收回的视线里丝丝缕缕的恶意交织其中,带着拉人共沉沦的疯狂。

    第156章

    翁天信的死其实算是一场阳谋, 自当年扣押戎狄使臣之后,太皇太后就一直等着他发作,好趁机将被国家背叛抛弃的工具人葛尔丹拉拢到手中, 谁知道慎刑司关了大半年, 等戎狄使臣都回国了, 翁天信都愣是没动手。

    就这么等了又等, 太皇太后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时候,翁天信可算是把自己的纠结理顺了,准备对葛尔丹动手了,一直关注着这件事的陆秉烛立刻就让人把这事儿透露给了当事人葛尔丹。

    葛尔丹是个心狠的,他收到消息之后,并没有向翁天信求证一句, 而是立刻就对翁天信起了杀心并在当晚就实施了计划,决定不可谓不果决,行动不可谓不迅速,倒是很有“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的思想觉悟, 连陆秉烛都忍不住惊讶了一瞬。

    等太皇太后知道消息的时候, 翁天信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太皇太后原本以为有这般果决行动的人, 高低也得是个人才,然而葛尔丹后续的反应却着实让她失望。

    翁天信是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地被葛尔丹所杀的,然而在杀了他之后,葛尔丹的所有勇气就都被收了回去, 在发现一直有人注视着这一切之后,跪着说尽好话求陆秉烛隐瞒翁天信的死亡,好话说不通又开始威胁,威胁不奏效就开始以利诱之,利诱不成想逃跑, 还打算将这事儿嫁祸在陆秉烛身上。

    可谓是混招用尽。

    葛尔丹自然是没跑成,反被陆秉烛压着回去把翁天信的脑袋亲自砍了下来。

    这人杀人的时候不见有半点犹豫,死后看个脑袋倒害怕得跟什么似得,腿软地站都站不住也就罢了,还发疯大喊大叫,陆秉烛嫌弃他聒噪,直接将他劈晕了,然后发现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

    薛瑾安对葛尔丹的一切行为给出犀利点评:“空有皇帝病,没有皇帝命。”

    其实赫连城是有想过不让必勒格献头的,毕竟是父子,这行为多少有些违反伦理纲常了,和纣王砍了伯邑考让周文王吃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相国还是将此物给我吧。”赫连城好心地说着,就伸手要将匣子拿过来。

    然而必勒格却并不领情,他原本对匣子里的东西还有些疑虑,在赫连城伸手要将其拿回去的时候消减了一半,又在葛尔丹故意冷着脸作势要抢的动作行为中,全部化为乌有。

    葛尔丹当然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必勒格亲自捧着翁天信的脑袋献给他的好父王,然后在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真实物品时,好好欣赏他们的表情,多么精彩!

    他才不要被破坏。

    葛尔丹为了让必勒格对匣子里有宝物一事深信不疑,脑子难得灵光了一把,他侧身死死挡住必勒格的退路,压低了声音威胁道,“把东西还回来,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你也不想戎狄真的和大启开战吧?”

    赫连城看出了葛尔丹的打算,他又不是做慈善的,对戎狄能有一次好心就不错了,对方不领情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帮忙,只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他们内斗,时不时假装探手要掏匣子,让必勒格神经紧绷起来,没时间多想。

    “三王子说笑了。”必勒格再次险险避开葛尔丹探囊取物的手,他气喘吁吁地将匣子护在怀里,笑着说道,“既然已经说好了叫老臣献上去,赫连大将军乃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又岂能随意反悔?”

    “什么三王子,三王子已经死了,我是大启亲封的荣养汗太子,相国大人可不要叫错了。”葛尔丹故意用自己的名号膈应人。

    必勒格确实被膈应的够呛,他推崇中原文化是真,但不代表他会推崇大启的政权,相反,他一直虎视眈眈,越是觉得大启地大物博,便越是想做那片大地的主人,将那些源远流长的文化、财富都化为己有。

    葛尔丹趁着他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时候,一把将匣子抢了回来,语气讥讽道,“行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抢也抢不走。”

    必勒格眼神一动,立刻开始多想起来:难道这匣子原本不是要进献给汗王的,只是意外混进了礼物堆里,当时赫连城要将其拿走藏起来被他发现了,才故意说这是献给汗王的礼物,又说出一些话来想打消他的顾虑,只是他没有上当,他们才只能作罢,而如今他们这么着急,是怕他当真将此物献给汗王!

    说得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必勒格觉得逻辑通了,但同时他还心存疑虑,主要还是葛尔丹刚才那话说得有点太刻意了,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样。

    正是因此,必勒格才犹豫着没有立刻伸手抢匣子。

    这边必勒格已经生疑,葛尔丹却没有察觉出来,还演着他的戏码,一边假装把匣子递给赫连城,一边嘴里叨叨不停:“这次可收好了,要是再——”

    赫连城冷凝着脸色,急急呵斥了一句,“闭嘴!”

    就好像这里面真的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秘密一样,葛尔丹吓得直接噤声,在赫连城杀意涌现的眼神里,真的以为自己手里的东西有异常,手一抖匣子差点没掉地上。

    好在被必勒格找准时机捞到了怀里,他提高声音直接唱词堵死了赫连城即将出口的话:“大启献精美木匣一个!”

    “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泱泱大启礼仪之邦,总不能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吧?”必勒格笑着,像是不经意地说道,“若是其他国家得知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东方大地孕育的生灵,无论改朝换代多少次,他们骨子里都是强横而傲慢的,他们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总是愿意接济周围不如自己的国家。

    万国称臣岁岁朝贡,说得是周围国家上贡珍奇宝贝俯首称臣,但实际上东方大国看不上那些寒酸的朝贡,还不如皇帝随手赏出去的东西,附属国来朝贡一次,带回去的东西往往比献上来的更珍贵。

    是以,很多贫穷的小国家都很盼望着来朝贡,提前一两个月就跑过去,然后又住上一两个月再走,打秋风之心昭然若揭,可惜东方的大国总是自持实力,看不到这些。

    至于必勒格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小国的生存之道,盖因漠北这片土地在大启立国之前是散装的,羌狄、柔然、突厥……数不清多少游牧民族扎根在这里,是他们戎狄重新统一政权,融合了弱势的被打败的民族,将其他不服管教的民族往更西更北的地方赶去,成为了这片土地新的霸主。

    他们没有统一之前也是弱小的,在一种强势的恶邻压制之下无法翻身,也是去东方大国打秋风的一员,就如同如今的西域诸国。

    必勒格深耕中原文化,他深切的明白,中原的大国都是爱面子的,傲慢的,对于小国他们是不愿去了解过多的,自然也不愿丢脸丢到那些小国家面前,这比让他们知道小国家拿他们当冤大头还难受。

    赫连城伸出欲抢回匣子的手顿住,为了让表情更逼真,他咬紧后槽牙,控制着内力在脸部筋脉游走,筋脉被迫拓宽的疼痛让他面部表情扭曲,面色涨红,额角青筋狰狞,宛如恶鬼现世。

    葛尔丹被吓得够呛,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他拼了命的去抢夺必勒格怀里的匣子。

    必勒格其实也被唬住,但他心性比葛尔丹稳健,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葛尔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宫内走,几乎都快要跑起来。

    而就在他转身快走的时候,赫连城的表情缓慢恢复,微微勾起的唇角和狰狞未散的表情组合在一起,竟然比单纯的狰狞更为渗人。

    要不说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赫连城深知什么样的话语能死死勾住必勒格的心思,直白挑明的话绝对不如欲言又止闪烁其词来得妙,话只用说一半,其中的留白聪明人自会去思考。

    抢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必勒格的所有疑虑都会从这争夺中消散,赫连城之后要做的,就是皱着眉阴沉着脸用目光凝视他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

    等必勒格走出好几步远,赫连城才扣住僵直的葛尔丹的脖子,带着他也跟着往里走。

    必勒格是想私底下查看一下东西再将其呈上去,毕竟谁也不知道大启到底在里面装了什么,要是是危险物品就不好了,但身后赫连城和葛尔丹如影随形,落在背后的视线很是灼烫,他好不怀疑自己一旦停下,手中的匣子就必然会被他们伺机抢走。

    看来,为了保住这个盒子,他只能将其单独献给汗王了。

    必勒格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上前献宝,他刻意隔出一段距离,以免里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伤害到皇帝,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戎狄可汗伸着脑袋看着,还不等他看清,必勒格就手一抖,匣子落在地上,一颗眼熟地头颅从里面咕噜噜滚了出来。

    ——因为是要送给一国之君的礼物,在装匣之前,陆秉烛特意让慎刑司的司监将整个脑袋都清洗了一遍,保证半点血污都没有留下,为了防止头颅腐败,他特意用了防腐香料进行了一番腌制,又灌入了些许水银……种种手段堆叠起来,确保这脑袋到敌国君主手里都是新鲜的。

    最后,心灵手巧的司监还将那柔顺的头发编织成了戎狄人该有的样子。

    必勒格直接僵直了,保持着手托举东西的动作,眼神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头颅。

    翁天信的头颅。

    “这——”戎狄可汗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场中气氛一片死寂,所有大臣都惊骇地看着那一颗眼熟的头。

    确认所有人都看清了,赫连城这才慢悠悠地拱手,嘴角的笑容根本压都压不下来,“赫连城不负可汗所托送还贼人翁天信之头颅。”

    必勒格的眼珠子转动,看向了戎狄可汗,那双眼睛瞪得几乎快要脱眶而出,凝视着人的时候叫人莫名心底发怵,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看过来,有人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冷汗刷地一下从额头滑落下来,戎狄可汗心里发怵发慌的同时,又有些被冤枉的恼怒,“本汗从未下达过此命令!”

    赫连城说话依旧慢悠悠:“可汗确实未曾下达过,但我们也是先可汗之忧而忧啊。”

    “可汗不知,此獠极为可恶,他明明是戎狄人,却始终向往我们大启的生活,对我们大启的一切夸赞不已,夸赞的同时又贬低故土……”赫连城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将大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将戎狄贬低到尘埃里,戎狄可汗听得都开始磨后槽牙了。

    这些例子虽然赫连城是对着薛瑾安的圣书照本宣科,但还真不是胡乱编排的,只能说翁天信对大启文化确实研究透彻,他其实还算是个有些能耐的人,看得出大启的封建王朝制度是远比戎狄的类分封制要先进得多,除此以外,大启的官员制度与结构,是经过千年封建王朝的统治而不断完善出来的,官制有些冗繁,但结构已经趋近完美,不像戎狄,整个官职制度都是混乱的,也就一个相国确定是众臣之首。

    还有科举制,趋于标准化致使官员固化是无法避免的弊端,但却是让普通百姓出头的最公平公正的方法;而他们戎狄,现在都还是察举制,到处都是姻亲、父子、师徒等裙带关系,要上位还得朝中有人。

    翁天信的错误在于一味的生搬硬套,想要把戎狄改造成大启的样子,即便是摧毁戎狄原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这在他看来是一种进化,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向来不吝于抬高大启,打压戎狄。

    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在他死后都成为呈堂证供,被薛瑾安一一还原出来,最终成为了捅向戎狄人的利刀。

    没有一个人不痛恨这些话,尤其是这些话是从一个大启人嘴里说出来的。

    “够了!”必勒格在这些话语的刺激中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他感觉到身体的颤抖和麻木,刺骨地疼痛自心口开始传遍四肢百骸,头像是被锤子猛地砸了几下,晕眩盘桓其上,他的身形摇摇欲坠,需要被人扶着才勉强站稳,他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赫连城。

    短短的两个字似乎耗费了必勒格全部的力气,他深深喘息了两下,才继续说道,“一派胡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休得再次信口胡诌,毁我信儿之清白!”

    赫连城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我可没有说假话,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为了能加入我们大启,甚至愿意为我们刺杀荣养汗太子,我们喜欢他都来不及呢!”

    “什么?!”惊呼声此起彼伏,葛尔丹都不由侧目。

    赫连城唉声道,“他的诚意很足,只可惜我们大启最瞧不得通敌叛国的贼寇,不得已将他处死,不过你们看他面色如此安详,便知道我们的手段多么温和柔软,特意赐予他一坛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叫他在美梦中死去,没有半点痛苦。”

    醉生梦死是一种酒也是一种毒,它的效用便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能叫人醉死在美梦之中,出自湘西苗族,是千金难求的绝世佳酿,也有传闻这酒的配方原出自蛊神医张景华之手,是因思念亡妻想与其梦中想见所做,只可惜蛊神医常年玩弄蛊虫毒物,早已经是百毒不侵之体质,这酒入喉只有火烧火燎的痛,却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上述段落引用自说书先生,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昔年蛊神医游历四方,留下了很多传说故事,至今都有小儿传唱。

    赫连城顿了顿,抬手装作整理头发,视线快速地在掌心扫过,看到里面泅染半花的小字,回忆起要说的话,给予他们最后的暴击:“他醉死之前,曾有人问他大启如何,他笑而言之曰:此间乐,不思狄也。”

    这乐不思狄的话一出,整个朝堂都炸了,戎狄可汗更是一拍桌子,怒骂道:“竖子放肆!”

    “你,你——”必勒格指着赫连城,张嘴想要说什么,话语却含糊不已,也不知是不是赫连城的错觉,总觉得他有点嘴歪眼斜,瞧着像是中风了。

    不等赫连城看清楚,必勒格眼睛一翻,直直朝头倒去,竟然是直接气晕了!

    戎狄可汗一见必勒格竟然晕了,顿觉不妙,竟然也扶着脑袋“哎哟”一声,不稳地跌坐在椅子里。

    漠北王庭内一片兵荒马乱,赫连城眼疾手快地后退到安全的地方,看着翁天信那颗干净的头颅在人群中滚来滚去,逐渐变得灰扑扑,最后也不知是被哪个武将裹挟着内力踩了一脚,竟然是被直接踩碎了头骨。

    早已死去的脑袋没有血浆喷出,只能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然而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相国和戎狄可汗身上,没有人注意那颗小小的头颅。

    唯一关注这翁天信脑袋的,是艰难从人群中挤出来,衣服头发都已经散乱不已的葛尔丹,他看着那碎裂了却依旧如皮球一样在人们脚边打转的脑袋,痴痴笑了起来,用叫人难以听到的声音低低念叨道,“你也有今日啊,翁天信,真高兴你也有今日,呵呵……”

    “真可怜啊。”赫连城没什么感情的感叹了一句。

    后来福禄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你们说,赫连将军最后一句是在可怜什么?”——这也算是福禄的职业病了,自从开始搞情报之后,就什么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醉率先说道,“应当是可怜翁天信吧,他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也算是忠臣,为了戎狄而死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叫人唏嘘。”

    第一次能够参与进讨论中,玄十一积极表现,他思索道:“兴许也是在可怜葛尔丹,他已经疯了,完全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

    众人闻言不由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带着探究:怎么着,这是共情了?

    玄十一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不、不对吗?那当我没说。”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寿全立刻捧场,还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给反应。

    正在啃糕点的茯苓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要干什么,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武器拍在了桌上,眼神凶狠地盯着玄十一,还呲了呲牙。

    玄十一:“……”

    寿全忍住想捂脸的冲动,“茯苓,好了,我的错,我不该找你的……”

    茯苓虽然反应慢,却并不傻,她听不得这话,当即为了证明找自己没错,她握着刀抬了抬,刀尖威胁地在玄十一脖子前上下划动。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肯定。”玄十一非常上道地点头。

    众人:“……”你这个暗卫怎么回事?这么有眼力见是不是哪里不对?

    茯苓满意地哼了一声收起刀,灵芝“噗呲”喷笑出声,其他人也发出善意的轻笑,就连薛瑾安的嘴角都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也许,赫连大将军什么都没可怜,只是一种语气词吧。”灵芝提出自己的见解,并振振有词,“先前杜县令寄信给七殿下,殿下拿去给他的友人看,结果他们一通分析,觉得杜县令那边缺钱缺粮缺人才,还遇上了使绊子的刁官,连不小心连笔潦草了的字都分析出他写得很急是隐晦的在求救,于是又送粮又送钱……后来杜县令回信是如何说得来着?说他们思想滑坡,想得真多。”

    薛瑾安为此还出了一道“鱼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的阅读理解题给五人组做。

    说归说闹归闹,到手的东西那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安知县实在是太穷了,杜寅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送上门的钱自然不会不要,他将那批救助吃得死死的,转头又跑来西北军买了几车煤渣。

    几人讨论来讨论去,实在讨论不出结果来,反而把提出问题的福禄闹了个晕头转向,最后崔醉强行找最权威的薛瑾安准备结束这个话题,“师父,你觉得谁说得可能性最大?”

    “都有可能。”薛瑾安说着报出了数据,还有最后一个可能:“他11%的可能只是单纯的可怜为翁天信的体面做了最后挣扎的那个太监的成果全都白费了。”

    “谁在那个时候会想这个啊,有点太奇怪了吧?”众人齐声说道。

    薛瑾安面无表情表示:“我是这么想的。”

    其实陆秉烛让人收拾翁天信的脑袋,只是不想他在运输过程中腐败,最后的洁面整理仪容扎小辫,都是慎刑司司监为了讨好他,特意做的“多余”的事。

    这司监是先帝时候的人的,当年也算是得势,后来今上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的大臣都换了一批,更遑论他们这群太监?他还算是命好的,阴差阳错的谋了个总管太监的职位,在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了。

    虽然慎刑司这种“下贱”地方大部分人都觉得晦气,提都不愿意提,人在这地方待久了,看多了腌臜的东西,本来没毛病的也得生出毛病来,更别说太监这个原本就“残缺”的群体,但总归是比没了命好。

    转眼便是三十年过去,司监年纪大了想要出宫养老了,但众所周知能安稳退休的太监那都是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像陆秉烛、李鹤春这样的,而他一个手上满是血腥的老太监,偶遇贵人都得绕路走,就怕不小心冲撞了,他要是为这事儿求到陛下面前去,陛下大抵会直接赏他一丈红,让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烦恼。

    毕竟人都死了,烦恼什么的也自然烟消云散了。

    司监只是想出宫颐养天年,不是想直接驾鹤归天。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司监都不盼着出去养老了,只盼着能在死之前出去——这死在宫里的宫女太监,那都是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若是死在外面,好歹看在银子的份上,有的是人不嫌弃他这腌臜身份,为他寻一副上好的棺材,办一场热闹的葬礼,风风光光出葬。

    他愁苦着只怕这点祈盼都没法实现了,却不承想这机会说来就来,陆秉烛陆督公的好差事竟然落到了他手中,他当即欢欢喜喜的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务必叫陆督公满意,好叫他达成出宫养老的盼望。

    陆秉烛对他做得“多余”的事倒也确实挺满意的,或者说没有一个大启人会不满意。这翁天信见天儿作他们大启儿郎的打扮,说话做事也都是大启风格,时而还引经据典对他们大启的文化如数家珍,仿佛就是大启的读书人一般,着实叫人膈应得慌。

    不是他们大启小气,若是其他国家的人学习研究他们的文化,他们是很乐意的,但这翁天信是戎狄人!与他们有着无数血海深仇,曾将他们汉族人视作两脚羊的戎狄狗!

    这怎么能不叫他们膈应。

    “戎狄狗就该有戎狄狗的样子。”陆秉烛满意的环视一圈,对所有参与了对翁天信头颅保养的慎刑司嬷嬷太监们颔首,“当赏。”

    司监当即大喜,当即上前跪地叩首提出想要出宫养老的想法,不少原本想金银珠宝的老家伙看他这样也动了心思,纷纷提出同样的请求,然而最终只有司监一个顺利出宫。

    司监庆幸不已,以为是自己最后做的那个“多余”的事情入了陆公公的眼,才让他得了便宜,还投桃报李想要贡献出自己的半副身家给陆秉烛。

    陆秉烛听完他的自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因此事,我却是收不得你这礼了,你要感谢的啊,是昭阳宫的福禄公公。”

    陆秉烛会只同意司监的出宫请求,只因偌大的慎刑司里,只有司监手上是干净的,没有沾染无辜人的性命。

    也正是因为他胆子小,懂知足常乐的道理,即便无可避免的染上了怪癖,也都是招呼在犯人身上,而从不对慎刑司以外的人动手,他才得了这个恩典——就算不做那“多余”的事,求到了陆秉烛头上,陆秉烛也会为他运作,放他出宫去。

    陆秉烛自己也是太监,他知道太监的难处,他不会主动去管闲事,但闲事出现在他手中的时候,他也不会横加拦阻,顺手还会帮一把。当年七皇子在御膳房同王德明生出龌龊之事是如此,如今的慎刑司司监出宫之事亦是如此。

    而陆秉烛之所以说他要感谢的是福禄,主要也是因为有关慎刑司那些人的阴私事儿,他都是直接找福禄要的消息。

    几年过去,福禄掌握的眼线已经扩容了好几倍,几乎是遍布后宫,就连宫里新来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昭阳宫的福禄公公手眼通天,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比乾元宫的李鹤春李总管都要灵通,人送外号皇宫百晓生。

    福禄跟在薛瑾安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倒是也长了不少心眼,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声传得这么广的时候,就大觉不好,这背后挑弄流言之人还将李鹤春拉下水来,摆明了用心不纯。

    薛瑾安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本来想出个主意给他摆平了这事儿,却不想被福禄坚定拒绝:“不行主子,我以后也是要当您的左膀右臂的,我才是最先在您身边服侍的人,我是大哥,若是以后出点什么事儿我都要找您来解决,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了!”

    在薛瑾安不知道的地方,自玄十一大变模样回来的那一天,昭阳宫的竞争压力就一天高过一天,福禄这个最先跟着薛瑾安的压力尤其重。

    当初最混的那个都已经成为了主子的得力干将,能够独立思考做事儿了,他却无所寸进,一点小事儿都要靠主子提点,这让福禄怎么甘心?而且他虽然不知道主子到底在做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主子图谋甚大,随着主子锋芒展露,未来只会有更多的有才之士投入其麾下,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若还是像之前那样,就算主子不给他降级,他也会因怕给主子拖后腿从而影响主子的大事,主动退位让贤。

    福禄有想过多方面发展,增多在主子面前的存在感,然而昭阳宫的总管事宜全权由灵芝负责,对方管理的非常妥帖,至今没有出过半点纰漏,还有武功傍身,若是发生什么事情,还能充当一个战力让主子能随心所欲的大开杀戒。

    另一位后来的宫女茯苓则是负责昭阳宫的安全,她飞檐走壁日夜轮值,不到饭点,福禄都很难看到她的人,有时候福禄都怀疑这个人到底睡不睡觉,怎么感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她在值班。总之,这两位宫女的位置,是福禄这个在习武上毫无天赋的人完全无法代替的。

    福禄能平替掉的,大概就只有寿全了。先不说他这个情报网最初的构成,就是吃了寿全有一群同乡的红利,就说寿全如今负责的是同主子有关的所有杂事,本来就是福禄开始搞情报之后精力不济分出去的,除此之外,寿全最主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代表昭阳宫对外交流。

    寿全一张圆脸太过讨喜,让人第一眼看过去就会不自觉地亲近一二,他又实在爱笑,算是整个昭阳宫里亲和力最强的,他总是很容易说服他人,福禄手底下的眼线能增长的这么快,一半是底下人自动发展出的下线,一半是寿全招揽过来的。

    而且也是奇了怪了,寿全亲自介绍的人忠诚度就是比其他人发展的那些下线高,而且做事兢兢业业,从不搞什么幺蛾子,是福禄最喜欢的那种手下。

    福禄想到这些,别说抢寿全的活儿干了,他都想把手上的活儿给寿全干了。

    他郁闷又沮丧地说道,“你比我更适合干情报工作,我就是个废物。”

    寿全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拒绝:“别别别,你叫我应付人还成,叫我分拣消息抽丝剥茧找出有用的部分再整合起来……你还是别为难我了。”

    寿全光是提到这个工作,脸就扭曲成了一团。

    寿全最开始不是没有不服过的,毕竟情报网的最初成员基本就是他的同乡,他应该才是那个最适合的那个人,他当时甚至在心底阴暗的想,主子选福禄不选我,是不是因为福禄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所以偏心。

    后来他看过福禄是怎么从一盒子在他看来完全没有用的消息中,抽丝剥茧出一条条举重若轻的信息时,他就明白了,这活儿他真干不了。

    宫里采买了什么样的纸,福禄都得出皇帝对政事懒怠与否的结论,药材采购量变大,他都能觉察出太医院的胡院正精力不济大概要退了……这些消息要搁在寿全这里,采购的纸张不同了,那就是皇帝不爱用了呗,药材量变多了,那就是宫里生病的人多了呗,反正都是毫无价值废话连天的总结。

    寿全深刻的认识到主子安排的绝对正确性。

    寿全真诚地对福禄道:“比起你,我才是那个废物。”

    福禄终究还是没有把手里的活让出去。既然让不出去,他就得解决外面的流言蜚语,最后他是听崔醉说起他混江湖的故事时,灵光一闪,干脆也学江湖百晓生做什么高手排名一样,福禄在后宫出了一本各部门太监宫女的排行和兴趣爱好图册,限量出版价格虚高还偷偷摸摸搞暗号地下交易,摆明了就是背着主子出来捞黑钱的。

    然而他这图册写得真实可靠,一经发表就被抢售一空,私底下想要弄一本的更是比比皆是,真求到福禄面前了,他就用不敢再搞怕被主子发现搪塞过去。

    福禄用金银铜臭武装了自己,自污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但又用鬼祟的行为动作,把七皇子从中摘出去,再移花接木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那图册上,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下来。

    福禄就这样解决了这件事,虽然他皇宫百晓生的名头依旧响亮,但对他的说法毁誉参半,不会引起像李鹤春这样的大总管的针对,近儿也不会暴露在他们背后的主子视线中。

    薛瑾安对他的解决方法给予了高度肯定。

    那司监从陆秉烛那里听到消息之后,当即就要去感谢福禄,要把自己的大半身家送出去,再次被陆秉烛阻止。

    “这钱你拿着好好养老就是,若是当真感激,不若回去家乡后多多宣扬七皇子的美名。”陆秉烛有奉衣处,知道京城那座“消金窟”九添一是七皇子的产业,哪里日常经手的钱财都是千两万两,这老太监的半副身家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巨款,但和九添一的体量放在一起可就远远不如了。

    福禄并不缺这点钱,相反这人若真的去当面感激了福禄,还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陆秉烛索性就擅作主张,讲这件事小事化了,也当是结个善缘了。

    陆秉烛并没有把这小小的善缘放在心上,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司监真的听从了他的话,他出宫之后一直在收集有关七皇子的事迹,捧着半副身家想要支持七皇子的产业,然而他没有人脉,查来查去,七皇子的产业没查到,倒是查到九添一的明面老板崔醉。

    崔醉同七皇子走得近,四舍五入也便是七皇子的势力了,司监便想着把钱全砸里头,结果他发现九添一是个高消费场所,他这半副身家都买不起九添一的会员,司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钱砸在书坊里,买了一堆牌和书籍,黯然的离京归乡。

    不过他归乡之后还记得这个事情,所以没有如之前计划的那样,买一座大宅子和一些田地,在乡下过地主老爷的生活,而是在繁华的镇上买了个小商铺,将买来的牌和书籍都放在里面,这两样都不卖,就模仿九添一的模式,免费开放,只收一点桌位费和茶水费。

    很快这店铺就热闹了起来,白日有不少贫寒学子来店中看书,晚上闲下来的妇女男人们就来这里打牌聊天,而司监就笑呵呵的看着客人们带来的一群萝卜丁,跟他们七皇子的故事。

    讲《七皇子悍勇无双不畏压迫智斗恶妃为母报仇》,讲《七皇子一刀惊鸿杀灭戎狄气焰引天下英豪折腰拜服》、讲《七皇子一挑二十御林军中显身手》……这些故事后来被改编成戏曲、话本传唱,被后世人拍成电视剧电影搬上大屏幕成为经典永流传,乃至很久很久之后,人类考古上古时代历史,这些都成为了佐证这位万古一帝存在的资料。

    一只小小的蝴蝶在无人的角落扇动了翅膀,为一个时代留下了宝贵的篇章。

    第157章

    薛瑾安他们在宫里讨论赫连城到底在可怜什么的时候, 远在戎狄的赫连城正在吩咐人给相国必勒格送说好的礼物——翁天信的遗物。

    “我们大启乃是礼仪之邦,即便是对罪犯也保有一些人道怜悯,考虑到王都距离京城遥远, 相国必然不能及时前去收拾遗物, 所以我特意将其带来, 就算不去立个衣冠冢, 也算是留个念想,往后也有祭奠之处。”赫连城说完还露齿一笑,杀人诛心地说道,“只是随手一帮,叫他不必感谢我。”

    负责送东西的亲兵:“……将军,小人这样说真的不会被打死吗?”

    “放心吧, 我都打听过了,必勒格爱重名声,向来鼓励简朴,他的府邸只有几个洒扫的老仆, 你开轻功肯定能跑掉, 就算跑不掉他们也打不死你。”赫连城拍了拍亲兵的肩膀, 语气笃定中带着点得意洋洋。

    亲兵顿时满脸都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将军”的表情,他提醒道,“将军,您可就带了这么点人入城, 用一个少一个……所以能不能收回成命?”

    ——既然说是十万西北军护送荣养汗太子回国,那么赫连城就一定会将命令执行的尽善尽美,除了西北大营必要的防备力量之外,他将能带走的几乎都带走了,之后陆陆续续留下一些人手沿路驻守, 到罗城的时候,还有五万能动的兵马。

    戎狄再怎么为了不想开战而忍气吞声,也是绝对忍不了赫连城把这么多兵马带进王都的,这跟直接开门迎敌有什么区别?是以,赫连城只带了一支百人左右亲兵入王都,其余兵马都驻扎在罗城。

    罗城和戎狄王都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过中间隔着一片海子,水在沙漠中是稀缺之源,附近的城镇都非常依赖这片海子,也想留下这片海子,也不知道是谁提议,反正周围城镇一致拍板同意,开始围绕海子周围种树,哪怕漠北政权统一,他们的种树计划都没变。

    经过数代人近百年的改造,这片地方虽然不像南疆那样形成了南方雨林一样的夸张景象,却也成为了一片绿洲,也有树木成荫。

    薛瑾安当初给了赫连城好几个方案,而每一个给出的最后驻扎地都是踩着戎狄暴起的极限定下的,选择罗城的话,侵吞的土地是要比薛瑾安任何一个计划都要少的,这还远没踩到戎狄的底线,这也是为什么,赫连城在罗城驻扎了一月,戎狄才按捺不住派了必勒格过来。

    不过赫连城在经过实地考察,又对比了薛瑾安写出的系列作战计划之后,觉得薛瑾安的战术过于追求利益最大化,这也导致整个计划相当极限和完美,不仅是把排兵布阵安排的明明白白,连天气温度出兵时间都进行了详细的描绘,是真正的傻瓜式操作,只要按照上面写得来做,就很难出错。

    相对的,这样过分细致的傻瓜式脚程也意味着战术的灵活性变差,对于将领的服从性也有极高要求,七十分的态度可能拿到九十分的答卷,但六十分的态度却是绝对拿不到六十分答案的。

    赫连城在对外交际上会拿着薛瑾安的《圣书》照本宣科,但在对军队的安排上,他是有着自己想法的,他也更偏向稳重又留有随机应变空间的打法。

    最终赫连城在仔细思索之后,还是选择了机动性更强,更好出兵的罗城作为据点。

    薛瑾安对此倒是没有意见,他并不是要求拿到他计划书的人一定要严格按照上面的来,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而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每个主将的作战风格不一样,把不适合的战术套在不适合的人身上,只会让整个指挥显得乱七八糟的。

    赫连城有能力也有经验和魄力判断自己该做什么。

    赫连城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赶他,“这是军令,快去!”

    “是!”军令如山,亲兵只能领命退下。

    亲兵的担心果然是不如道理的,赫连城的“大礼”送入相国府才一天,就又传出相国再次晕倒的事情,刚离开不久还没来得及回王宫复命的大夫又被相府的家丁拽了回去。

    之后相国府就重兵围着,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反倒是每天有人往相国府和戎狄王宫报赫连城的行程。

    赫连城倒是很轻松惬意,每天就在王都乱逛,看中什么就买什么,一分钱都没花,记账全挂的他们可汗的名字,问就是:“我乃出使戎狄的贵客,往年戎狄使臣入我大启京城,吃住皆由驿站负责,买卖东西也走礼部的账。”

    要不说其他小国喜欢来东方大国打秋风呢?这福利待遇是真的相当不错。

    “戎狄已经穷苦的连使臣的吃穿住行都管不了了?”赫连城似笑非笑地看着有话要说的戎狄大臣。

    戎狄大臣这会儿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还得咬着牙为了戎狄的脸面支撑着这花销。

    戎狄可汗在王宫里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他将手中的羊皮纸抓成一团,恶狠狠地砸进火炉里,“大启!赫连城!简直欺人太甚!”

    “可汗,忍咳咳咳——”原本应该在府中卧床养病的相国必勒格此时就坐在戎狄可汗身边,他面色苍白,短短时间不见,头发都染上了风霜,寸寸雪白夹杂在其中,疲惫老态尽显。

    “忍?还要忍到几时?寡人忍得都快疯了!”戎狄可汗眼眶都红了。

    “可汗,不久了。”必勒格眼中掠过阴鸷森冷的光。

    在其他人看来赫连城每天只是在逛王都,看那些稀奇古怪自己没看过的东西,实际上赫连城这每天的闲逛虽然是瞎眼,但走过的路都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晚上画出来烧给薛瑾安,还省下了销毁证据的时间和精力。

    赫连城原本以为自己要跑遍王都才能将这张地图画完,却不想不过两天时间,薛瑾安就完成了九成。

    这九成,他已经把主要的街巷都画了出来,剩下的一成便是城中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小巷小道儿,想要搞清楚太耗费时间,薛瑾安可并不打算让赫连城继续待在这里。

    “必勒格必会说服戎狄可汗杀你,撤退路线已经发给你,请查收一下。”薛瑾安一板一眼地说道。

    赫连城虽然听从薛瑾安的开始着手准备逃跑,但心中还有些不太相信戎狄会做出如此不明智的,相当于同大启宣战的行为,“戎狄不是不愿意正面开战吗?杀我岂非违背了初衷?”

    “他们可以将你的死嫁祸给我和朝廷。”薛瑾安提醒他,“龙傲天和你如今二分西北军,算是王不见王的竞争关系,而皇帝……先前也有扣押你不让你回西北军的历史。”

    自从有过皇帝压着赫连城不让回京的事情后,赫连城在大启的位置就有些尴尬和敏感,这些连常大夫都隐有所感,赫连城本人倒是没有什么的感觉。

    甚至有不少人猜测龙傲天的飞速崛起,是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做推手,相信这种阴谋论说法者不胜枚举。

    若是这时候赫连城死在异国他乡,皇帝这盆脏水是非接不可了。

    赫连城有些讪讪地开始准备撤退。

    葛尔丹也不知是否有所预感,竟然就在此时闯了进来,亲兵们一时不察竟然没拦住。

    “你,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葛尔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住了士兵对他的钳制,冲到赫连城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昂着头,脸上满是慌张和祈求,“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不会让我活着的……”

    葛尔丹现在几乎就是整个戎狄的公敌,是戎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他府邸伺候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充满鄙夷的。

    葛尔丹在大启的时候时刻盼望着回国,可等真的回国了,却竟然是一夜安稳觉都不曾睡过。他只有抓住武器才能有片刻的闭眼的勇气。

    葛尔丹感觉自己都快要疯了。

    “是你们把我逼成这样的,你们不可以这样做,你们不能过河拆桥,不能这么对我!”他喊得有些声嘶力竭。

    赫连城冷静地看着他发完疯,才伸手捏住他的手臂,微微用力迫使他下意识打开手指松开了被抓住的衣襟领口,“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西北军还在,你的地位就很稳固,你就永远是可汗位置的第一顺序继承者。”

    戎狄忌惮着大启,不会明面上把大启封的太子给废除掉,至于暗中的下毒刺杀什么的,就不好说了。反正只要葛尔丹死得足够悄无声息,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可汗下令要葛尔丹死,也不会找出什么证据出来的。

    葛尔丹在有关自己生死的事情上,脑子倒是挺灵光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神凶狠而绝望地瞪着赫连城,“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你们若是这样,我会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对,我现在就进宫,将你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他,我真的会说的!”

    赫连城冷眼看着他发狂,只冷静的陈述道,“你不告诉他们,你还有可能活命,但你告诉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同样,留在戎狄是你剩下的唯一价值,失去了这个价值,你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是谁都可以。”

    “我可以带你走,你敢跟吗?”赫连城问他。

    葛尔丹颓然地垂下了手,他终于明白了,“你都算好了一切,都算计好了,不,不是你,是薛瑾安,是薛瑾安。”

    “他想要榨干我的最后一滴血,最后的价值,他甚至要我用命来保你们出去,因为只有你活着,你们活着,我才能活。”

    赫连城在这时候也突然明悟过来,让他能成功离开戎狄王都的最后保障,从来不是那只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地图,而是葛尔丹的项上人头。而自此之后,葛尔丹会彻底沦为西北军的眼线,为大启对戎狄的战争提供帮助。

    “薛瑾安,你当真是好狠毒的算计!”葛尔丹惨笑着,直到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怎样可怕的对手。

    赫连城却皱了皱眉,在葛尔丹不可置信的表情里,下意识反驳道,“你都还活着,也该知足了。”

    第158章

    一切如薛瑾安所料, 必勒格果真对赫连城起了杀心,也成功说服了戎狄可汗,时间便定在两日后接风宴上。

    葛尔丹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接风宴前夕了, 这也不怪他, 毕竟他如今是戎狄的罪人, 不说不受戎狄可汗待见, 就连寻常的王都百姓见了他都要私底下骂两句,他上次进宫给他父王请安,还是他刚回来的那天。

    甚至这个接风宴,葛尔丹都是看他两个哥哥的人拿了礼服进宫去改,他叫人打听一番才知道。他也着实是憋屈,这接风宴明明接的是他的风, 可他这个当事人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葛尔丹气得把书房都砸了,坐在一堆狼藉中间,将府中的人全部都遣出去打听有关接风宴的消息,受虐一般的一字一句地听着下人描述某某某大臣收到接风宴邀请函都做了什么, 听完就开始发癫。

    书房里能摔能砸的东西都已经被他霍霍干净了, 他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啃手指甲,啃到指头流血了也不撒口,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想想被胁迫日夜不能安睡良心不断被煎熬蒸煮的自己,再想想高高兴兴载歌载舞为了宴会打扮自己的其他人, 葛尔丹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不公平!

    不公平!凭什么只有他受到冷待?凭什么只有他在苦苦挣扎?应该所有人都一起才对,一起下地狱吧!

    “呵呵,呵呵呵……”葛尔丹眼中仅有的清明被彻底覆盖,终究是被疯狂侵满,他笑了起来, 神情无比癫狂。

    得到浇灌的仇恨在心底蓬勃生长,不知不觉间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遮蔽了所有的感知。

    葛尔丹想要拉整个戎狄下手共沉沦的心空前强烈。

    大概也是他命中有此机遇,他的脑子难得灵光,竟然从零碎的消息之中,觉察到了戎狄可汗对赫连城的恶意,发现这场接风宴很有可能是“项公舞剑意在沛公”的鸿门宴。

    在心中得出这个结果之后,葛尔丹去见了赫连城,将事情都告诉了他。

    令他失望的是,赫连城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他想要看到的反应,平淡地像是——

    “你早就知道了?”葛尔丹激动的脑子逐渐冷却,寒意后知后觉地爬上背脊,让他瑟瑟发抖,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开口的声音染上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恐惧,他颤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是,是薛瑾安,是他告诉你的?”

    赫连城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葛尔丹如同受惊的鹌鹑一样缩起脖子,茫然又惊恐地想:一个人真的可以聪明到这个地步吗?仿佛一直有一双眼睛在如影随形的盯着自己,料事如神到令人毛骨悚然。

    赫连城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会狠狠嘲笑他一顿。

    七皇子确实料事如神不错,目前为止他的所有行动都是建立在七皇子提供的计划上的,就算中间出了没办法挽回的疏漏,七皇子也有好几个备选方案,属实是一个令人安心的军师。

    但就戎狄可汗想要对他动手这件事,就算没有七皇子的提前预警,赫连城也很快会发现的。

    没有什么别的技巧,实在是戎狄可汗表现的太急切也太明显。

    赫连城进王都也有好些天了,这么长的时间都足够办七八个接风宴了,然而戎狄可汗不仅半点没提过这件事,也没有要再召见赫连城的意思,一副完全不欢迎的态度,突然之间,冷淡的人变得热情了起来,还把搁置已久的宴会给捡了起来,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赫连城也是个战术大师,他只是风格比较稳妥,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是个呆子,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

    他离开前,还要借戎狄可汗的这股东风把王都的水搅浑搅乱,闹出一场大乱子,这才好让等待多时的探子安插进来。

    对赫连城来说,这次的事件反而会是一个机会,但对葛尔丹来说,这次的事件当是他生与死的抉择。

    薛瑾安想要用他,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能反悔的机会,葛尔丹若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没有来告诉赫连城的话,这位荣养汗太子的路也差不多走到尽头了,索性葛尔丹命大,在他无意识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得以成功保命。

    接风宴当天,戎狄可汗不停找借口灌赫连城的酒,想要等他醉倒之后再下手。

    之所以这么迂回,一是赫连城到底是大启使臣,他们想要宰人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戎狄朝堂从来就不是一心的,说不准就有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事情抖搂出去,因此戎狄可汗像尽量让赫连城死得无可争议,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下的手,也正好这样迂回的杀人手法,更符合大启文人们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而二则是赫连城武功抬高,要是不用药放倒,给他机会让他不小心跑了,麻烦就大了。

    陆秉烛既然早知道他们要动手,就不可能不做防备,他提前吃了解酒药和解毒丹,确保对方不管在哪里下药都不会中招,之后佯装醉酒开始演。

    戎狄可汗一见他这样就去迫不及待想要人把他服下去秘密解决了,还是必勒格心细如发,竟然让陆秉烛演了一刻多钟,才勉强相信他是真的中招了,这才叫人把他服下去。

    “动作利索一点,血不要溅得到处都是,以免冲撞了。”必勒格语气淡淡的,仿佛谈论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家畜。

    必勒格说的冲撞可不是指戎狄可汗,而是指翁天信。必勒格现在虽然对大启人恨之入骨,但多年的习惯让他将大启传统的种种规矩礼仪都牢记在脑海中,什么忌讳冲撞的张口就来,俨然就是大启老学究的样子。

    赫连城佯装不胜酒力被安排好的杀手扶走,大约不见戎狄可汗他们的人影之后,他才睁开了清明的眼睛,这时候葛尔丹的支援也已经到位,杀手就这样归了西。

    “你赶紧走吧。”葛尔丹面色不好的赶人。

    “好好活着吧,对戎狄来说,你可能不是个好人,但对于大启来说,你是有价值的。”赫连城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

    葛尔丹面色都一片煞白了——纯粹是被气的,他真的很想说“赫连城你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的”,然而看着赫连城撕开外衣之后,露出的被夜行衣包括的肌肉,看着那比他大腿还粗的臂围,葛尔丹非常识趣的闭上了嘴。

    赫连城的离开其实并不安静,又或者说只在出戎狄王宫的时候是安静的,之后他便故意闹出了些动静,引起城内护卫队的混乱,闹得鸡飞狗跳,直到黎明时分他才出城离开。

    葛尔丹对于赫连城的离开是带着些许欣喜的,尽管他知道赫连城一走,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糟糕,父王也一定会质问他,但没有了悬于头顶的刀,他多少能够松一口气。

    葛尔丹以为赫连城走了就没有人看着他了,殊不知赫连城走了,真正麻烦的人来了。

    和赫连城交接的人是陆秉烛。

    陆秉烛带着一队奉衣处的探子远赴边关建立情报网,绝大部分探子都在祁州的时候各散而去,他们会进入不同的城镇成为不同的职业,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再回到这里,而陆秉烛则带着剩下的三个人继续北上至王都。

    京城离戎狄王都到底还是距离遥远,陆秉烛是安排好慈宁宫的一切事宜,跟太皇太后吃了饯别饭,才于黎明时分秘密出宫往戎狄赶。

    他快马加鞭的赶到王都,倒是比磨磨蹭蹭的赫连城早两日脚程,然而来了也没用,王都从赫连城侵占第一座戎狄城池的时候就一直在戒严,城门巡逻的士兵是平常的三四倍,城门口的检查也相当森严。

    陆秉烛观察过,就算是面容偏好大启人一点的本地百姓,也是会被守卫驱逐不让进城的。

    这潜伏戎狄的第一步卡在了相貌上。

    陆秉烛再是自诩武功高强,也不可能闯城门和几千几万戎狄守城军对上,再且说他是来卧底的,阵仗闹这么大这任务也别做了,直接开轻功飞回京城吧。

    陆秉烛也想过翻墙入内,戎狄的建筑不如大启巍峨壮丽,城墙也矮不少,翻起来倒是不费劲,但城内守备也不轻松,他实在不能保证能在千人眼皮子底下不留把柄。

    在大启他有五成把握就会上,在戎狄八成把握,对他来说都不算很稳。

    正在陆秉烛思索对策的时候,西北军的韩副将竟然找了过来。

    “陆督公。”韩副将语气相当客气,“是小龙主帅让我们在这里等您,先跟我们走吧。”

    是以,赫连城入王都的时候,陆秉烛带着人和西北军会和了——这就是赫连城选择罗城当驻地的原因,中间的绿洲是天然屏障,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小股兵力散在这里,随时能做接应。

    一晃陆秉烛都在西北军待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第159章

    葛尔丹知道赫连城的离开, 自己势必会受到牵连,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王竟然会直接对他露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眼神。

    他进宫时衣衫齐整神情尚且镇定, 等到出宫的时候, 面色苍白神情惊慌, 走了无数遍的回家路都差点走错了, 他回到府里。

    看到那个寄住在自己府邸自己躲之不及,也完全不敢让别人知道在自己这里的人,竟然光明正大的坐在院子里悠闲品茶的时候,葛尔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责怪,而是惊喜。

    ——遇到问题的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求助目标, 竟然是一直威胁着他的,拿刀悬在他头顶的家伙们,真是可怜可笑。

    然而此刻的葛尔丹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求生欲让他几乎是立刻冲过去, 将自己的惶恐无助尽数和盘托出请求帮助, “怎么办, 我父王对我动了杀心,他是真的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救救我……”

    陆秉烛轻轻抿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道,“太子殿下不要着急,坐下说。”

    “我怎么能不着急?要死的是我!”葛尔丹攥紧了手心,强压下心底的心虚, 努力摆出诚恳脸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薛瑾安的人,他到底多会算计你也是知道的——”

    “嗯?”陆秉烛撩起眼皮看过来一眼,在葛尔丹骤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中,缓缓说道,“算计这个词用得不妥。”

    葛尔丹一口气差点没给自己憋死过去,他深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努力笑着说:“……是,不是算计,是谋略,他的谋略无人能及,算无不尽……当得天下第一之称。”

    葛尔丹强忍着恶心给他心中的头号大敌搜肠刮肚地一通夸奖,最开始话语还有些滞涩,后面越说越顺畅,甚至能直接闭着眼睛夸。

    “说得不错。”陆秉烛将葛尔丹的抗拒尽数看在眼里,垂眸喝茶的瞬间即将眼底的狡黠收敛,煞有介事的颔首道,“看在你这么诚心的崇拜七殿下,我允许你将这些夸赞写下来,制成书册传播,叫人好好瞻仰我们七殿下的风采。”

    葛尔丹面色一僵,彻底笑不下去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你放心,叫你制成书册便没有要限制你写多少篇的意思,就算你每日都写一篇夸奖七殿下的文章,我也是愿意听的。”陆秉烛说着笑眯眯地抬头看过来,吓得葛尔丹立刻将吃了屎的表情收了回去。

    “我想,汗太子殿下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是与不是?”陆秉烛嘴上问着,手指轻轻用力,指腹捏着的茶杯便化作齑粉,细腻的粉末纷纷扬扬洒落在桌面上。

    他轻轻捻动指尖,再次询问,“是不是?”

    “是!”葛尔丹艰难地收起视线,无比坚定地回答,“我对七殿下的崇拜如滔滔江水永不止歇,每日不写一篇夸奖他的文章,便会泛滥成灾。”

    “七殿下,是智慧的长生天,是唯一的真神。”语气是那么的铿锵有力,又是那么的诚挚动人

    自此之后,葛尔丹当真每天都写一篇称赞七皇子的文章,直到他过世之时,这些文章有一部分被陆秉烛带回京城,有一部分已经遗失,还有一部分作为陪葬品同这位生命短暂如夏花的汗太子一直埋葬在墓地之中,直到数千年后随着寻找上古遗物的活动被人发掘而出。

    以至于很多年后,葛尔丹的百科全书一栏一直写着“薛瑾安脑残粉”六个大字,也让他这个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短暂生命,成为了比他建立了漠北王朝政权的老祖宗要更出名的历史名人。

    每当有人盘点那些年靠别人留名史书的历史名人时,汪伦和葛尔丹总有一席之地。

    想来葛尔丹死后若有灵,一定会欣慰的哭出声来吧。

    完全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何等悲剧的葛尔丹正在努力说服陆秉烛:“我是七殿下亲自选中的人,我身上肯定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我死了,他的所有谋划必然会功……会出现一定的变故,我是他的第一选择,他不会想要我死的。”

    葛尔丹觉得自己已经看明白了,无论是西北军还是这个陆督公,那都是忠实的薛瑾安党,只要你夸薛瑾安听得他们爽了,事情就好办了。

    葛尔丹觉得自己找到了拿捏这群家伙的办法,并十分胸有成竹。

    陆秉烛抬头看了他一眼,假装没有瞧见他脸上的表情,点头说道:“你说得倒确实有些道理。”

    “是,所以你必须救我!”葛尔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一脸祈盼的看着陆秉烛。

    陆秉烛轻轻笑了一声,“咱家来得时候确实得到了一出锦囊妙计,倒确实能救你一命,只是我觉得,汗太子必然不想使用这种方法,因此一直没有拿出来。”

    这些年的磋磨,让葛尔丹早已看清了自己,他没有雄才大略,也没有文治武功,他恨翁天信,却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了翁天信,他竟然是个遇事都无人可找的可怜虫。

    他已经走投无路,即便知道陆秉烛的话就是一片没有归途的孩,他也只能跳下去。

    他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先下手为强。”陆秉烛手指落在桌面的细腻粉末上,轻轻划拉出五个字来。

    葛尔丹一开始不懂父王要杀他,他要怎么先下手为强?造反吗?他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家族实力支撑,现在更是被搞得民心都没有,造反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不是对父王的先下手为强,那就只能是……对自己的先下手为强了。

    葛尔丹面色一阵青白变换,看向陆秉烛的眼神无比复杂,“你……要我自裁?”

    陆秉烛摇头又点头,道:“是,也不是,你需要演一出苦肉计。”

    戎狄可汗想要杀葛尔丹的理由无非就是他的存在是西北军西进的借口,与此同时,葛尔丹是埋在戎狄的钉子,他是绝对不允许汗位被大启染指的,而再加上赫连城的事情,戎狄可汗会认为葛尔丹的心已经向着大启,动了除掉他的心思。

    目前还只是想除掉,一旦戎狄可汗认定葛尔丹已经彻底倒向大启,他会如同除掉赫连城一样悄无声息地把葛尔丹处理掉,就算大家都知道是他下的手也找不到证据的那种。

    葛尔丹和赫连城的不同在于,后者有逃走的能力,而葛尔丹只是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来砍一刀。

    葛尔丹听着陆秉烛的分析,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到了流沙之中,随时都可能陷落。

    “我该,怎么办?”葛尔丹瑟瑟发抖地询问。

    陆秉烛看着已经彻底精神崩塌六神无主的葛尔丹,图穷匕见道,“你知道南疆蛊虫吗?”

    各地方的蛊虫都有着它独特的特色,不一样的蛊师培养出来的蛊虫也很不一样,滇州四季如春雨林密集虫蚁个头大毒性也大,所以出自滇州的周玉树制作的蛊虫毒性很大,具体参考便是让赫连庸受尽折磨而死的离魂蛊。

    虽然制作离魂蛊的时候,周玉树有受到张景华的指点,但他的指点主要是将离魂蛊的毒性加剧,并且让离魂蛊成为了必须汲取人体足够的血肉养分才能成熟的蛊虫。周玉树研究蛊虫是爱好,并不喜欢害人,是以离魂蛊一直到转赠给常大夫也还是半成品。

    张景华同周玉树截然不同,这与他的生长环境息息相关,南疆是一个宗教国家,还是一个信仰集中的国家,张景华作为神教的圣主,被信仰包裹的男人,他理所当然的漠视众生,仿佛神明一样的高高在上,只当世间是游戏一场,所以他制造的蛊虫不仅杀伤力大,具有一定的控制性,还常常伴随着极端的痛苦。

    这在宫中那肆虐多年,从璋太子、十皇子到刺客,不知道送葬了多少条人命的蛊虫就可见一斑。而且这些人服用的蛊虫都只是子蛊罢了,能直接操纵子蛊发疯的母蛊到现在都不知在哪。

    葛尔丹想要打消戎狄可汗的芥蒂,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当着他的面服下蛊虫,只有他更加极端疯狂,戎狄可汗才会收敛起自己的针对。

    葛尔丹面白如纸,抖着嘴唇想要拒绝,却只能委婉地道:“南疆早已经换了圣主,他们的蛊虫自己都不够用,并不对外买卖……”

    “看来张景华的离开对南疆有很大的影响。”陆秉烛故意这么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葛尔丹,后者胡乱点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事实上,陆秉烛最初谈起这个话题,就是来打听张景华的。

    在陆秉烛离开京城之前,薛瑾安亲自去了慈宁宫为太皇太后说明情况,顺便还交代了大启和大帝国的五十年和平条约的事情,把张景华的事情能说的都说了。

    太皇太后听得火冒三丈,即便薛瑾安没有多说蛊虫的事情,太皇太后在得知他蛊神医身份的事情之后也有所怀疑,直接便叫陆秉烛一定要调查清楚。

    陆秉烛没有办法接触到南疆或者大帝国,而薛瑾安那边倒是和伊琳娜有联系,但伊琳娜不是葛尔丹,伊琳娜很爱自己的国家,一旦涉及到自己国家内部的利益,她寸步都不会让,也就是说,在张景华的事情上,伊琳娜会选择淡化掉大帝国的存在,张景华留在大帝国的东西,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来。

    但是没关系,陆秉烛没有接触两边的手段,但身为戎狄相国的必勒格一定有。他并不一定要得到张景华的东西,他主要是确定张景华是否当真与林若甫有所勾结,从而确认对方与后宫诸事的关联。

    “事到如今,咱家给您指条明路,”陆秉烛说道,“去找必勒格吧,他会很乐意成全你的。”

    ……

    数日后,葛尔丹同必勒格一起入宫,再次面见戎狄可汗,在宫中留宿一夜才出宫回府,称病未朝。

    这次的会面,戎狄可汗罕见大悦,与早朝宣布正式封葛尔丹为太子,满朝皆惊。

    消息传到三王子府中,满府上下喜气洋洋,当事人葛尔丹面色却如丧考妣。

    他坐在结冰的水池边,望着上面倒映在冰面上的影子,忽而痴痴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是高兴。

    陆秉烛闻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吗?我想通了,我没多长时间可活了,但他们也都会为我陪葬。”葛尔丹伸手抚摸着冰面上自己的轮廓,语气轻轻地,“我只是一颗撬动局势的棋子不是吗?擅长算计的七皇子殿下,可不要让我失望。”

    砰——拳头骤然砸下,冰面如同琉璃一般,自被击打的点开始如蛛网一般扩散开来,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瞬间四分五裂,扭曲怪诞。

    ……

    太皇太后收到了陆秉烛传回来的消息,她神情平静,只是说了一句:“林若甫,该死。”

    薛瑾安给太皇太后倒了一杯降火的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苏嬷嬷皱了皱眉,不满地说道,“这林大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私自勾结外邦人……”

    “林若甫一个人做不了这个决定。”薛瑾安平静地说出令人细思极恐的话。

    林若甫若是有那样的魄力,当年也不会在大帝国滞留这么多年,连孩子都造出来了。而且仔细想来,林若甫原本只是礼部的一个小官,没有多少背景,在其他人都后撤一步的前提下成为主动向前迈步的那个,被迫出使大帝国。

    之后回来他就调去了大理寺,捞了个四品的位置,虽然在内阁成员八成都是走翰林-六部这条路子升上去的当下,他几乎是被断绝了飞升内阁的路线,但他原本就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礼部这个倚老卖老严重的部门,他顶天了也不一定混得到侍郎的位置。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经营数载一路升迁至大理寺卿,而昔年和他一起扎根礼部的同僚,在五品官的位置待了十年没动过了。

    “林若甫的升迁之位走得太过顺当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微凉。

    苏嬷嬷似乎也被这话语中的冰冷刺到了,他眼瞳微微缩了缩,“您的意思是,这难道是先帝——”

    “呵。”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语气幽幽地说道,“他们倒不愧是亲父子,一个个都藏着大秘密呢。”

    “确实。”薛瑾安点头表示赞同。

    苏嬷嬷低头不语,只默默伸手给太皇太后按摩顺气。

    太皇太后闭着眼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殿内安静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道,“查,把所有事情全都查清楚,苏嬷嬷你按照小七的想法来查。”

    她沉声说道:“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叫这两代朝堂后宫都牵扯进来搅得乱七八糟!”

    “这后宫之事,七殿下怕是不好沾手。”苏嬷嬷有点担心这件事传出去,薛瑾安要被取笑。

    太皇太后却看了薛瑾安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瞎担心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只怕比你我还要多得多。”

    薛瑾安到底有多能藏事儿,她今天也算是看明白了。

    太皇太后有些没好气地道,“你们都一个样!”

    薛瑾安拒绝接受这个评价:“我正直善良,从不害人。”

    他可是个走正统修仙路子的手机。

    “嗯,不错,继续保持,不要学那些坏的。”太皇太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头夸赞了一句。

    苏嬷嬷抽了抽嘴角,忍不住看了看七皇子,眼睛里仿佛写着:你确定?你要不要听听宫里都怎么传你的?阎王七皇子?罗刹七皇子?

    她又看了看自家太皇太后:还有您,眼睛什么时候花的?都看不清人了。

    明日还是去太医院开点决明子菊花枸杞茶吧,明目。苏嬷嬷想。

    戎狄那边安排的明明白白,薛瑾安也给苏嬷嬷安排了查的方向,为慧贵妃当年病重的就诊记录。

    张景华一开始会入宫就是为了慧贵妃,那么最先要查的就是慧贵妃的病,薛瑾安早就在知道张景华和慧贵妃之间有关联的时候,就跟福禄说过留意这方面。

    然而这么久过去,胡院正都快要退下来了,那个安插进太医院的小探子都开始学看病抓药了,有关慧贵妃的就诊记录还是没有音信,薛瑾安分析之后觉得就算是自己亲自去,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

    苏嬷嬷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后宫的事情向来避讳皇子,真要往里深查还是得深耕于后宫的人来,里面的很多弯弯绕绕,薛瑾安不一定搞得清楚。

    索性这件事就推给苏嬷嬷了。

    戎狄和后宫双线并行,然而薛瑾安没想到的是,最先有进展的竟然是自己这边。

    ——伊琳娜说的大礼到了。

    第160章

    说起这礼物, 因为大帝国距离京城太远的缘故,薛瑾安原本是想让赫连城回祁州的时候顺便带回去,然后再走祁州的驿站送到京城。

    赫连城在知道这件事之后, 却是告诉薛瑾安, 可以找安知县的江南商队, 他们承接这种快递业务, 能直接上门取件。

    也正好,赫连城不是在罗城修了一条粮道,还将罗城“不抗冻”的原戎狄百姓转移到了自家辖地里嘛,西北军的物资要先紧着军队,然后还要留出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养活这群移民百姓的, 便是在祁州做生意的商队。

    而祁州作为常年战乱连基本的生命安全都保证不了的边关贫困州府,本地的大户商贾再怎么有钱也有限,远远比不过自江南这片富庶之地出来的商队,是以, 罗城百姓的支援物资有一半都是出自江南商队。

    当然, 商队也不是纯粹来献爱心做慈善的, 也是看中了这部分新被划拉进大启版图的土地,杜县令可说了,以后那片地界也要化州而治,代替祁州成为新的边州, 祁州上连新州,下连兖州,也将成为西北的商业中心!

    杜县令这话中主要是在展望祁州的未来,为这群被留在祁州谋发展的商队打强行针,好将他们留下来谋求祁州的发展, 他已经砸了这么多钱在里头,说什么也要把煤渣路修起来把商道打通了才行,这时候商队要是见状不妙跑了,他所有的计划就都砸在手里了,到时候如何有颜面见七皇子殿下?

    杜寅只能使劲浑身解数,抛出各种利益,将这些商队留下来。

    其他的商队或许还会犹豫,但江南的商队就没得选,是一定要留下的,因为他们来到这里本身就去涉及到了一场交易。

    ——真要说起来,这事儿还和薛瑾安有关系,一切都源于他从数据库的各种小说里巴拉整合成的那本《基建手册》。

    当初杜寅将书中提到的快递告诉刘正,感谢他帮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刘正觉得这事儿很有搞头,当天晚上就写信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如今刘家的家长。

    刘父听着其实觉得不靠谱,他没看过书并不知道这什劳子快递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听起来有点像是镖师的工作,不同的大概是,镖师收费昂贵只跟大户人家合作,而这快递面向的是全体百姓,按斤收费,价格定得并不是很高,毕竟要做百姓的生意。

    刘父这些听得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以为刘正这是打算做慈善给自己做名声了。

    能理解,毕竟他们是商贾之家,哪怕刘正如今已经是官身,旁人提起之时也依旧心中有所微词,花些钱来填补这些好名声造势,刘父觉得不亏。

    刘正看他自成一套逻辑自洽了,索性也就让他这样误会了下去,刘父为了自家儿子的前途,非常积极的接手了这件事,只不过他商人的本质,既然接手了这个事儿,就算已经注定没办法赚钱,那也是能少亏一点是一点。

    所以刘父只是挑了名下的两支小商队,叫他们按照这个模式干一轮,也是没想到竟然盈利了一吊钱。

    这一吊钱但凡是换在别的生意上,刘父都要开始发愁这店离关门大吉不远了,但放在他一早就认为会亏欠的项目上,着实就是一个惊喜了。

    “这快递有搞头啊!”刘父眼睛一亮,立刻就开始联系刘正询问这快递的具体情况,听说最终目标是实现全国都有站点的时候,刘父简直心动不已。

    一句非常经典的老话,这个国家人数数以亿计,他们每人给你一钱银子,那也是一亿钱银子,换算一下就是千万两!要知道大启年景最好的时候,税收也不过这个数。

    刘父虽然很馋,但也很看得清局势,这涉及到全国的大项目,他一个人是绝对吃不下的,江南是富饶繁华之地,其消费水平比之京城也不会低,也正是如此,江南的商贾地位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像刘家这种体量的,懂事的见到刘父都会喊一声刘老爷、

    可惜这仅限于在江南,出了江南之后,很多事情哪怕是有钱也办不到,尤其他还是一个商贾出身。

    为了节约各方面的成本,在各个地方建设驿站,或是同当地驿站合作是必须要做的,然而官员们不会听信一个商贾之言,不会给一个商贾行方便,更有甚至直接打压商贾抢夺财产,将其东西据为己有,而即便如此过分,商贾想要下半辈子安生的话也只能忍气吞声。

    “此事,我们刘家一方吃不下。”比起赚大钱来说,刘父还是更想要命的,他痛心疾首地拒绝了这个项目。

    却不想,他担心的这些事情,刘正那边一早就在思索了,当下也已经有了办法,他同五人组的其他人取得联系,他们帮忙说动了知府,这项目一跃就成为了湘鄂府、江南府、淮北府、晋阳府和豫中府共同进行的巨大项目。

    说起来,他们五人当中,柳固是天下有名的大才子,别说在知府面前得脸,那就是放在京城,也有的是附庸风雅的官宦侯爵中人愿意同他结交,要说服湘鄂府的知府参与其中并非难事儿。

    杜寅虽然官职很小,还在偏远地方当穷县令,但杜家也是淮北的名门望族,同京城杜家守望相助(在其他人眼中),杜家要牵头做些什么,都不用特意通知知府,消息放出去,他人就屁颠颠上门来拜访了。

    谭灵越的父亲则是晋阳府学正,所有在府学上过学的学子,那都算是谭清徽的学生,他的地位非同一般,知府也是很愿意听听他的意见的。

    江南更不必说,是刘正的大本营。

    他们之间最窘迫的其实要当属田呈闵,他就是一个穷苦书生,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任何钱财,考了个不入流的三甲,在偏远小地方当县令的师爷——用现代人更容易听懂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虽然在事业单位上班但没有混上编制——这样的他,要怎么去说服以为知府老爷?

    原本四个人默契的跳过了豫中府,是不打算让田呈闵为难的,但他主动请缨,写了一封足有千字的信寄给豫中府知府,在久等不到那边消息的时候,他甚至直接回去一趟亲自求见知府,两个月嘴皮子都磨干了,最后田呈闵被逼得没了办法,,直接拿出七皇子的名头狐假虎威,这才算是让知府点头统一参与其中。

    田呈闵这么积极的帮忙奔走,为的自然不只是做成这个项目,其实也是为了豫中,他虽然不懂商业上的事情,但也还是有脑子看得出来的,那些知府能被说服点头必然是因为这个项目它有能打动他们的价值,而这是豫中的一个谋求发展的机会。

    田呈闵想要让家乡的百姓们日子能过得好一点。

    这快递成了五个地方一起牵头开发之后,铺设站点就轻松多了,省去了很多麻烦,还有不少其他府的官员们有意想要参与进来,被刘正委婉地拒绝了。

    不过即便有五方一起承担风险,这前期铺设站点的钱也着实不菲,他们虽然很看好这项目,却也怕铺得太大收不回本,就暂且先运营,然后再拿着赚来的钱继续投入开发其他地方的商路和站点。

    顺便说,当初刚开始运营的时候,他们担心收不回本,就让大家在车上装半拉各府中的特产,就算快递开不起来,他们至少也是不会亏本的。

    后来证明他们想多了,快递不过用了短短半年就开始盈利了,只不过这钱经了一趟手又投了进去,账目上又只剩下了应急用得钱。

    其实原本按照规划来说,安知县这种偏远的边关城镇,会安排到最后一批修筑快递站,然而架不住杜寅在这里,他那么积极的说服杜老爷,本身也就有想要交换人情的意思,他要建设安知县,需要商队带活本地的经济。

    刘正也很痛快,亲自吩咐家里最好的商队北上,而杜寅也很争气,修起了煤渣路,让整个祁州都看起来积极了不少。

    总之,赫连城那边直接联系上了江南商队,杜寅也投桃报李当初赫连城给他提供煤渣的事情,十分关注这个快件,最后只花了这么些天就到了京城,再由崔醉带进宫中。

    薛瑾安将东西拆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张油画,油画室上面有一男一女,瞧着是一对夫妻,男子五官颇为阴柔,一双细长凤眸里浅色眼瞳如琥珀,即便笑着也无端带着点冷意,女子五官则很是硬朗英气,穿着劲装手里拿着长刀,一看就知道是纵马江湖的女儿郎,倒是相当般配。

    薛瑾安第一眼就注意到画中女人的五官格外熟悉,他曾经见过一张有五成相似的脸,在一个男人身上。

    不同的是,女子的表情和气质是开朗而纯粹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的温暖,便是只是落在画上,仿佛能瞧见她周身的雀跃,而薛瑾安曾经见过的那个人,笑起来却时刻带着讥讽,那双浅色的眼瞳里被阴沉狠厉浸满,看人都仿佛带着尖刀。

    倒像是,画中这对夫妻的结合体。薛瑾安若有所思。

    “哇,这种画是什么流派?我竟然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崔醉发出没有见识的惊呼,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薛瑾安大概是唯一一个对这样新奇的化作没有表露出任何一丁点,毕竟现如今的西方画也还没形成正统的流派,大家都是摸索着自学,带着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就比如说这张画里的两个人,看起来格外的像扑克牌里的jok牌。

    好在这只是风格像。

    除了这幅油画之外,包裹里面还有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面有一些画着单个五官的废纸,还有一封没有封好口子的信,信是伊琳娜写的,字数不长,主要是交代她送这个礼物的意思。

    原来这是伊琳娜在听了几耳朵张景华的事情之后,觉得戎狄实在是太疯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家伙能赶出什么事情来,伊琳娜于是决定肃清自己辖区内的南疆传教士。

    清理也顺带废物利用一把,伊琳娜请了好几个画师,根据他们说出的张景华和其家人的特征画画,然后给他们辨认继续更改,最后留下最像的那一张,为了防止出错,他把画师画的其他不同五官图也都留了下来,薛瑾安若是觉得哪里不对,也可以从中挑选着换。

    是的没错,这画中的人正是张景华和他的妻子何氏。

    薛瑾安将画中五官数据录入,然后拿出纸就开始拼凑,根据所有人口中说出的有关慧贵妃形象来捏造,好将慧贵妃的脸一点一点拼出来。

    这是一个很细致的活儿,毕竟要不断的去调整,让她不断贴近形容的样子,哪怕是薛瑾安都废了一些功夫调整数据。

    小夏子便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在听了玄十一那番话后,他踌躇了好些天,饭吃不饱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不憔悴了好多,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却不想一进来就看到了那副油画,而七皇子正将手里的画叫给寿全,叫他将图挂起来。

    油画上的人小夏子并不认识,他只瞥了一眼就去错开了眼神,然而七皇子手里的画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慧、慧贵妃!”

    后来薛瑾安将这幅画拿去给太皇太后坚定,太皇太后明说这五官其实并没有特别像,但那身上的气质,却叫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认出了慧贵妃,小夏子已经薛瑾安已经都知道了,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小夏子惨白着脸“噗通”一声就直接跪下了。

    “殿下,殿下,您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夏子颤抖的声音被打断,玄十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伸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我早就告诉过你,有些话不要等到没价值了再说。”

    说着突然伸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作势就要把他勒死。

    小夏子大抵是真的怕了吧,他竟然哭做一团,死死抓住玄十一的手,哽咽地祈求道,“我也不想,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命死不足惜,可我还有一个哥哥,如果我死了,他也活不了,我们夏家的香火就要彻底断了,我……”

    原来小夏子原本也是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不加伺候的奴仆),父母说起来也都是簪缨世家的少爷小姐,只不过家族庞大,他们又都是旁系,分家的时候分到的财产有限,等到他们手里的家产已经很薄了,他们两个又都不擅长经营,不到三年亏出去五个铺子,小夏子那时候每天睡前都很担心,自己会不会一觉醒来就成了破落户,要流落街头去了。

    后来是他那自小会读书的大哥实在看不下去,把父母的管家之权给收了回去,恰逢当时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表妹来家中小住,他便将管家之权暂且交由她。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夏子并不知道,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像父母的孩子,不会读书也不会经营,也就勉强在习武方面有点天赋,可惜他还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惰性子,最后也就轻功学出了点东西。

    小夏子见家里没有要败落的危机了,不安分的心就躁动起来,跑江湖上闯荡去了,闯荡没闯荡出个什么名堂,转头发现家里被灭门了,都说兄长喜欢上一个江湖女子,厌弃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结果遭了报应……

    他语无伦次的交代着,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玄十一横在脖子上的力道松了松,让他能够清楚的将话吐露出来。

    薛瑾安将玄十一的所有小动作都收在眼底,从他突然出现一副要杀小夏子的样子,薛瑾安就知道,玄十一是在救他。

    小夏子讲得故事有点耳熟,薛瑾安很快就回想了起来,“庄妃谢红英。”

    “什么庄妃?”小夏子被薛瑾安逮住的时候,庄妃的都还没进宫呢,自从到了昭阳宫之后,他就一直没怎么接触过人了,别说听说传消息,他连说话都快不会了。

    他脑子缓慢转动着,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大,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谢红英,临渊侯府的小姐谢红英,她入了宫当了妃子?她竟然入了宫当了妃子?!”

    小夏子表情扭曲起来,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白着脸惨笑道,“他们都是一伙的,谢红英和安王是一伙的!”

    “谢红英进宫一定是为了皇后之位,只有皇后之位才能进入未央宫,里面藏着先帝的传位圣旨——传位给慧贵妃之子安王薛显的圣旨!”他掷地有声地说道。

    薛瑾安闻言却忽而眉梢轻挑,眼眸看向了油画上那对靠在一起的男女。

    “你是说,安王是慧贵妃那个本该流产的孩子?”可怎么更像张景华和其妻子的,却是那位平亲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