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
一点红一共摇了两次树, 第一次摇出了个拍立得,第二次又额外多得了一大盒备用相纸。
乔茜开心得很,这几天都拿着拍立得不放手, 在酒馆前后走来走去、晃来晃去, 试图拍到好看的图鉴。
比如说红大爷把腰塌下去一点, 对着镜子刮胡子啦……
坐在一点红屋子里的乔茜打了个哈欠, 两只脚都蹬在沙发边沿上,手里捏着拍立得,严阵以待。
一点红:“…………”
一点红:“………………”
杀手默默关上了洗漱间的门。
今天为了拍一点红的图鉴, 乔茜又特地起了个大早……她没有闹钟,所以都是让系统到点儿叫她起床的。
清晨五点半, 系统开始在她脑内播放啄木鸟笃笃笃敲木头的声音。
乔茜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 嘟嘟囔囔:“再……睡……一会儿……”
不过, 她想到图鉴,还是艰难地起床了,一边打哈欠一边去挠门……杀手“吱呀”一声打开门,相当诧异她会起这么早。
乔茜举起手中的拍立得晃了晃, 非常不客气地从他身边钻进了门,坐在沙发上就开始摆弄相机。
现在,一点红已明白了什么叫拍立得。
一种可以把人的影像留在纸面上的神奇法术——据乔茜所说, 这法术叫“光学”……她似乎试图教会他,不过一点红没听懂,但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他们已经见过了那神乎其神的“电影”,人的行走坐卧,既然都能被记录成会动的影像,只是留在相纸上, 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话虽如此,当他自己成为被乔茜拍摄保留的对象时,他还是产生了一种非常难以言喻、不可思议的感觉……那天在树下拍的那张照片,乔茜拿给他瞧了,杀手只瞧了一眼,就立刻别开了眼睛,既不肯多看、也不肯对乔茜的拍照技术做出评价。
主要是……他发现自己当时在看乔茜,眼角中还有笑意。
这一闪而过的柔和情绪被抓住,令他觉得……好像被扒光了一样。
乔茜倒是没这样的感觉,她开心得很,说要把照片挂在墙上,杀手一听这话,立刻道:“别这样做。”
乔茜:“?”
乔茜歪头:“为什么?”
一点红:“…………”
杀手闭上了嘴。
乔茜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眯起来,狐疑地盯着他。
一点红抬眸,并不看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瞧着窗外浓浓淡淡的山峦,不知在想什么。
乔茜道:“好吧,我收起来。”
杀手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
没想到她还想拍更多照片,甚至一大清早跑到他的房间里,不知道想干什么。
一点红:“…………”
一点红默默地关上了洗漱间的门。
乔茜开始扑过来挠门。
一点红只好再把门打开,无奈地问:“要做什么?”
乔茜举起了手中的拍立得。
一点红:“……你想拍我洗脸?”
乔茜有点羞涩地说:“刮胡子!”
杀手:“…………”
杀手:“………………”
杀手非常想一口回绝……
但是乔茜的双眼又有开始变成蛋花的趋势……所以他只能同意。
这张照片最终还是没有拍出来,因为乔茜把相机举起来之后,发现一点红浑身僵硬、哪哪儿的状态都不对。
啊……真没想到,红大爷居然有镜头恐惧症么?
乔茜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至于楚留香、陆小凤,这种天生就爱表现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镜头恐惧症啦。
陆小凤非常热衷于拍立得,乔茜把相机借给他玩之后,第二天收获了一堆自拍……他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拍!!
而且还很烦恼的样子:“乔乔,快来看看,哪张更好看。”
乔茜凑过去一看,七八张很讲究表情管理的鬼脸陆小凤一字排开。
乔茜:“…………”
就这么浪费我的相纸么!
不过,东西就是用来耍的,太过珍惜反倒不美,乔茜还有一点红摇出来地另外一盒相纸,所以也觉得无所谓啦,她看了一圈,挑了斗鸡眼的那一张,道:“这张最好看。”
陆小凤立刻回答:“那送给你吧。”
乔茜:“吓?!”
陆小凤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挂墙上啦,走走走,我给你挑个好位置,保准你早晨醒来第一眼就瞧见你小凤哥!”
乔茜:“…………”
乔茜吱哇惨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啦!!”
陆小凤哈哈大笑,大力拍打乔茜的肩膀:“不行,咱们俩谁跟谁啊,说挂就挂!”
乔茜:“…………”
陆小凤又嘟囔道:“嗯,还要送给西门吹雪一张……也叫他挂卧房里好了,跟他的剑挂一块儿。”
乔茜听了这话,不挣扎了。
既然西门吹雪也是这个待遇,那挂就挂吧!
楚留香没陆小凤这么幼稚……他也摆弄过拍立得,但摆弄了一会儿,就还回来了,并没有给自己乱拍一堆照片,一点儿也不自恋的样子。
但是乔茜宁愿他自恋点……
她也很想拍他的图鉴啊!!而且楚哥的图鉴,当然就是那种……酱酱酿酿、令人捂着眼睛还要从指缝里偷看的那种图鉴啊!
不……不好意思说……T▽T
虽然楚留香似乎不是很在意赤不赤上身的事情啦……但是这种事怎么说呢,你看了,感觉很美好很享受是一回事,你过去跟人家说,明天不许穿上衣,却是另外一回事……
乔茜只好暗搓搓去找陆小凤,比划比划、吞吞吐吐。
陆小凤:“……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茜闭着眼睛大喊:“想、想拍楚哥出浴图鉴!”
陆小凤:“…………”
陆小凤眯起了眼睛,狐疑地盯着她。
乔茜:(*/ω\*)
陆小凤双手抱胸,挑起眉毛。
陆小凤懒洋洋地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柄折扇,在手上慢腾腾地转了几个花样,似笑非笑地瞧着乔茜。乔茜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假装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乔乔啊……”
乔茜:“……嗯?”
陆小凤意有所指:“楚哥你可拿捏不了。”
乔茜:“?”
拿捏?为什么要拿捏?
乔茜大约反应了三分钟,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乔茜立刻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道:“陆小凤、陆小凤,真是想得太多……算啦,反正你也没看过健体比赛,不懂得!哼哼……不怪你啦,总之,去帮我拍照,拍好了重重有赏!”
她对楚哥完全是欣赏!而且裸上身什么的,对古人来说有点太超过了,对现代人来说,那可是刚刚好!
陆小凤露出了个怪模怪样的表情来,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接过了拍立得,晚上和楚留香一块儿泡温泉的时候,就顺手拍下了他赤着上身、裸着脚坐在茶室里的照片。
这是一张拍得非常好的照片。
茶室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像是一层蜂蜜一般,被浇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令他精壮有力的身躯显得甜而浓腻,楚留香的发梢微微卷曲、滴水,自他的胸膛上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
他正大喇喇地躺在蔺席上,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一条腿很随意地曲起来,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头,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可仔细一瞧,却见他睁开了一只眼睛,正朝镜头瞧了过来,他丝毫不感到惊诧,那只眼睛中的笑意,如春日桃花般熏人入梦。
乔茜:O-O
乔茜:o(*////▽////*)q
好……好帅啊……
如果楚哥是现代人的话,就这脸、这身材、这气度……妥妥的国际巨星!
四舍五入,她也是近距离欣赏过国际巨星的人呀!
这令乔茜感到相当膨胀,一脸几天,对着那张照片嘿嘿傻笑,并把它和陆小凤的斗鸡眼挂在了一起。
陆小凤:“…………”
陆小凤:“……你过分了啊。”
乔茜表示很无辜:“是你自己不肯好好拍照的!哪能怪得了我呀!”
陆小凤:(个_个)
乔小茜:(个_个)
陆小凤拍案而起:“不行!现在重拍!”
他当即从乔茜身上把拍立得给抖下来,一把抓住,对准自拍孔位,摆出了一副极风流、极潇洒的模样。
乔茜钻进镜头范围之内,与他头碰头地挤着,伸出右手比了个剪刀手。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一摁,咔嚓一声——
乔茜把这张新照片也挂在了墙上。
***
马上就是正月十五,接下来的几天,乔乔酒馆又忙了起来,摇元宵、汆丸子、做一些新的酥肉排骨、扎了一些小纸灯……宝贝们一车一车地拉回了大通当铺,因有花满楼在其中忙活,很快换回了一叠银票。
乔茜把银票存入系统钱包中,换回了新增设的「8-22便利店」与「温泉小院·升级版」。
「8-22便利店」虽然叫做“便利店”,但以小酒馆的体量,是完全塞不下一个独立的店面了……所以,乔茜只是修改了一下酒馆前厅的格局……反正酒馆里也没客人,搞那么多桌椅有什么用?
前厅的西北角就改成了“零食角”,靠着墙摆了两个货架,货架上薯片、辣条、牛肉干等零食应有尽有,又在货架的包围中摆了小沙发和小茶几,这样在天气好的时候,一边晒太阳、一边窝在零食的包围中吃东西,感觉多舒服呀!
冷柜就放厨房了……因为这玩意儿在外头实在放不下了……
另外,温泉小院的面积进一步扩大,原本是东西两侧有茶室,中间是两个咕嘟嘟的温泉池子,以一堵墙隔开。如今格局一改,又在北面新增一排房屋,左右各一个桑拿房,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石头,都是热腾腾的,用水一浇,热气就会蒸腾而起,令桑拿房的温度再上一层。
蒸桑拿啊~~
乔茜以前上学的时候,也很爱去那种大的洗浴中心,什么牛奶红酒盐巴蜂蜜全往自己身上腌,腌出来整个人都甜甜蜜蜜的,找个池子泡泡温泉,泡完温泉去休息室里找个地方躺着,和朋友们瓜子饮料、吹水聊天……
非常杀时间的活动,一进去就是大半天,如果洗浴中心的自助餐好吃的话,那就是早晨进去、晚上出来……
现在,她在自家的温泉小院里,更是可以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很快就到了元宵节。
元宵节,新年中的第一个望月。月光皎然,照得这夜晚亮堂堂的,元宵节是看灯的节日,夜晚最是热闹,只可惜眉镇很小,没有多么恢弘的灯景可看,那日上街去,只见了卖最普通的红灯笼的。
乔茜觉得略有些失望……她其实很像看那种莲花河灯来着。
但是冬日的秦岭,溪流全都冻结成了冰,本地人就没有这种习俗。
乔茜买了几盏红灯笼,聊胜于无。
晚上,一起吃了自己摇出来的元宵,糯糯甜甜、白白胖胖地浸在汤里,咬一个小口,猪油黑芝麻的馅料就从小口里流出来。
吃完元宵后,陆小凤忽然神神秘秘地拉着她,道:“走走走。”
乔茜:“?”
乔茜被他拉着往前走,虽然没有反抗,但神情狐疑道:“干什么去?”
陆小凤嘻嘻笑道:“等你去了就晓得啦。”
楚留香双手抱胸,在旁边笑道:“你会喜欢的。”
乔茜:“?”
乔茜狐疑:“你也知道?”
不只是楚留香知道,屋子里的人似乎除了她之外都晓得……杀手的表情平静无波澜,花满楼的唇角挂着一点笑意,而阿飞……阿飞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凝注在她的背景上,神色有一些不符合他年纪的复杂。
或许,他想到了离别,无法避免的离别。
乔茜一脸狐疑,被拉着走进了温泉小院。
温泉小院一如往常。
廊道自然、蔺席古朴,小茶几上摆着茶壶与点心,温泉池的颜色,有如一块镶嵌在小院里的蛋白石,灯完全关掉了,借着星月的光,她瞧见了——
她瞧见了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
莲花状的河灯,颤颤巍巍、飘飘摇摇,蜡烛在水面上摇曳着,它们没有汇聚成一条银河,而是像一颗颗的星子,在氤氲的水雾中亮着、亮着——
陆小凤满不在乎地说:“不是想看河灯嘛?凑合看吧。”
乔茜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烛火摇曳下,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泛起了涟漪。
陆小凤坏笑道:“哟,感动得哭啦?”
他伸出手,用力去捏乔茜的脸颊,乔茜板着嘴巴,往后一跳,躲开了这记攻击。
“才没有,”她说,“是大家一起折得么?”
楚留香言简意赅道:“闲着也是闲着。”
花满楼笑道:“我的手艺如何?说起来,陆小凤,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俩每年都一起放河灯?”
陆小凤道:“是我放得比较好,可以飘很远!”
花满楼失笑,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乔茜抬起拍立得,咔嚓一声,把这温泉河灯的场景,也加入了自己的图鉴中。
她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提议道:“我们来一起拍照吧!大合照!”
今天一定是最好的元宵节,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第162章
***
元宵一过, 这个春节也算是圆满收官了。
眉镇上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街上的店面陆陆续续地开门,行人们来来往往、又开始为生计奔波, 八方客栈里, 去年赊了账没还的人还没露头, 似乎不大好意思来。
忙忙碌碌、跑跑颠颠, 日子还是一样要过下去的。
冬季马上就要过去了。
从今天开始,冬日里那冰凉苍白的阳光将会逐渐逐渐带上热气儿,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暖和;河冰蓝至融化, 清晨斑斓可爱,春韭菜、石榴花、野草莓、地里的野菜和木下的野菌子——它们全部全部又要苏醒啦。
然而, 在这春日将到的喜悦中, 乔茜不可避免地迎来了离别。
第一个道别的, 是楚留香。
楚留香已在这里呆了很久了,秋日来,冬日过完才走……有的时候楚留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 每一次,他在家里都待不了这么久的。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这毕竟是个会长腿自己跑路的小酒馆。
但是这话拿来解释, 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试想:他的三个妹妹围着他,审问他为什么连过年都不回来,一门心思在外头浪……然后他回答“因为我被妖怪抓走了。”
“妖怪是什么?”
“是长着腿的小酒馆,还可以在三千世界中遨游呢。”
楚留香:“…………”
这么说真的不会被打死么?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下一次,还是把妹妹们都带过来,让她们亲眼瞧瞧这里, 就知道他所言非虚了。
乔乔算是他的第四个小妹妹……她个性可爱、玩乐精不精不知道,吃喝倒是真的很精通,与甜儿一定合得来——她早就想找女孩子一块儿陪她泡温泉了,若是她们四个一块儿,那一定和和美美的。
楚留香如此想到,唇角已忍不住勾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时候,乔茜正在逗珍珠斑鸠。
斑鸠站在窗台上,安安静静、眼神智慧、一动不动。
乔茜缓缓、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慢慢地戳进了斑鸠的胸脯。
斑鸠被戳出了一个心窝子……
珍珠斑鸠:(⊙T⊙)
珍珠斑鸠:“咕↑呜~~咕↓~~”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怅然,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同乔茜告别。
乔茜那双眼泪汪汪的圆圆杏眼……老实说,还真的蛮有杀伤力的,连他自己都很不想面对。
不过,离别是必须的。
他已开始想念自己的家。
咸湿的海风带来海鸥的叫声,船上那种规律的颠簸是他所熟悉的、也是陆上所没有的。他最喜欢的波斯葡萄酒就吊在海水之中冰着,等到要喝的时候,便拎上来,冷雾就会在金杯的外侧凝成一圈,将他的手心给打湿了。
海水沁凉、阳光热烈,他会平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保证自己均匀地晒到每一面,兴致上来时,他会一跃入海,看珊瑚、看水母、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呆鱼儿。
他已无比地想念这样的感觉。
还有,松江府左二爷家里也好久没去坐坐了,他的鲈鱼羹乃是一绝,此刻他已有些想念;去年解决了南宫灵的事他马不停蹄就往回走,此次回去,也该顺路去瞧一眼丐帮现在如何了,任慈帮主恢复得可好?
他温声道:“乔乔。”
乔茜回头,把手指从斑鸠的心窝子里拔出来:“嗯?”
楚留香微笑道:“三月之期已到,我要告辞了。”
——你看,浪子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很好,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会很开心。他们可以很喜欢一个人、可以说很多好听的话来哄人,可以为了一个人、一件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他们的脚步却永远不可能停下来。
就算是自己的家,楚留香一年之中也不会呆很久。
他就好像……月光。
月光可以落在手上、可以照在身上,但无法被抓住,想走的时候,他自己就会离开的。
乔茜不动了,斑鸠也不动了,一人一鸟的目光忽然极其同步,一起凝注在了楚留香的脸上。
楚留香道:“乔乔,我似乎同你讲过,我有三个妹妹?”
乔茜点点头。
楚留香道:“下次,我带她们一块儿来看你,好不好?”
乔茜想了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
楚留香一时语塞。
乔茜幽幽地叹了口气,理也不理会楚留香,负着双手,无言地出去了。
楚留香:“…………”
这比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还要让人更难受啊……
楚留香摸摸鼻子,站起来,跟着她一同出去,口中道:“乔乔,慢些。”
——作为一个非常懂女人心的风流浪子,他自然非常明白现在该怎么做,现在若是不端正态度、跟在她屁股后面温言哄劝、任打任骂……那以后他可能连吃大巴掌的机会都没了。
乔茜板着脸走路。
一股神秘而温热的郁金香香气忽然自她身后包裹了上来,乔茜听见那人低沉而无奈的声音:“好乔乔,你就饶了我吧。”
乔茜“呼啦”一声转过了头,板着脸道:“饶你什么呀,你又没有错!”
楚留香立在原地,垂眸瞧着她,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微笑,温声道:“我下回给你带小鱼干来,好不好?我们家的烟熏小鱼干味道最好,拿来下酒可真是妙极了,怎么能不让乔乔吃上?”
乔茜斜眼瞅他,很想对着他的胸肌来一下旋转狸花头槌攻击……
这就完全是乖哄的话语了,小鱼干小鱼干,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吃到楚留香带来的小鱼干呢……哼,男人的嘴!
但她也没有在不依不饶地问什么“下次是什么时候?下回什么时候来?你是不是在撒谎?”这样的话。
她只是板着一张脸道:“这个给你!咱们俩的关系,这就算完了!”
说着,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他。
楚留香:“…………”
……这不是什么绝交声明吧?
别说,还真别说……以乔茜的幼稚程度来说,真的很有可能干出来这种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楚留香伸手,似乎要接过这张纸……
他又摸了摸鼻子。
乔茜眼睛瞪了起来。
楚留香苦笑,接过了那张纸……他已下定决心,如果这纸上真的写的是“绝交声明”,那他就要一口把纸给吞到肚子里去,这就叫死无对证……啊不,毁灭证据。
打开一看,上头写着“离职证明”四个字。
楚留香:“?”
什么意思?
再仔细一瞧,这纸张上却写满了难懂的话,什么“甲方乔茜乙方楚留香”、什么“经协商一致解除店小二劳动合同”之类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楚留香:“…………”
乔茜板着脸,道:“你看明白没有?总之,没有欠你的工钱啊。”
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乔茜斜眼瞅他,不高兴地问:“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啊?”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乔茜哼哼冷笑,对这个非常敷衍的回答表示不屑。
楚留香立刻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刚才说谎了,其实是觉得乔乔太可爱了。”
乔茜:O-O
其实,楚留香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
低沉中带着沙哑的笑意,好似春风……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煽动力,他就这么垂着眼睛、唇角带着微笑去看人的时候,简直无论是谁,都得立刻相信他所说的话。
乔茜也不能例外……她立刻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楚、楚哥说我可爱诶……
乔茜:o(*////▽////*)q
乔茜斜瞅着楚留香,娇嗔一样地说:“你是只对我一个人这么说呢,还是对姐姐妹妹们都这么说呢?”
楚留香笑道:“我只对最可爱的那个女孩子这么说。”
虽然这家伙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啦……但是,听到耳朵里真的很难不荡漾啊……
乔茜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翘了起来,眼睛里好像有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亮起来,道:“好啦,不为难你啦……你看这是什么?”
她忽然变戏法似得从身后的柜台里掏出个包裹来,里头装的是楚留香最爱喝的赤霞珠干红。
她把包裹往楚留香怀里一塞,道:“早就给你准备好啦……还有酱肉和干饼,哼,你要走,我还能没准备么?”
楚留香抱着那个包裹,盯着她,忍不住地笑。
乔茜双手叉腰,道:“又笑什么?”
楚留香道:“当然还是笑你可爱啊……可爱的人,回回瞧见,总是叫人移不开眼的,哪里能只夸一回?”
乔茜跳起来跑掉了。
楚留香一边笑,一边还追着她不肯放过她,道:“喂,那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小美人,请留步!”
乔茜捂住耳朵尖叫:“你讨厌,不许说了!”
不要让她想起这么羞耻的回忆啊!
楚留香哈哈大笑。
“吱呀”一声,中原一点红推开了酒馆的门,面无表情地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我可没有欺负乔乔。”
一点红:“…………”
一点红懒得理会他,转身就走。
楚留香在后头喊道:“喂,红兄,晚上喝酒么?我明天要走了。”
杀手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道:“好。”
第163章
***
翌日, 檐下的冬冰剥落。
楚留香于酒馆门前,与众人道别。
他含笑道:“红兄,后会有期。”
一点红立于廊下, 双手抱胸, 目光缓缓凝注在楚留香的面上, 并没有说话。
昨夜, 他们喝了很多酒。
对于中原一点红来说,这似乎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前在师父手下干杀手勾当时,他从不喝酒, 因为他不屑用酗酒去麻痹自己……他讥讽、漠视这种懦夫般的行为。
而且,他不喜欢那种身体失控的感觉。
来到酒馆、来到乔茜身边之后, 他似乎已发生了很多很多的改变。
昨夜楚留香约他喝酒, 他没有拒绝, 只说了个“好”字。
楚留香居然有点惊讶,笑道:“红兄赏光,很好。”
一点红回身,淡淡道:“你认为我会拒绝。”
楚留香微笑道:“同朋友喝酒, 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的。”
……朋友。
近来,他已听见很多人说“朋友”二字。
这似乎是两个极其富有魔力的字眼, 从这含笑的青年口中说出时,又具有了一种奇异的煽动力,令一点红的心脏似乎骤然收缩,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很奇妙,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
幼年丧亲、流浪街头,少年接受最严苛的训练,青年时杀人如麻、落魄江湖……最后一定会死在某个人、某把兵器之下……
然而, 从去年……被那冰箱差点砸得吐血而亡开始,他的生命似乎突然拐向了一个极奇妙的方向。
朋友……
彼时,杀手静静地凝注着楚留香,沙哑地道:“晚上见。”
他的态度很平和。
楚留香失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杀手:“?”
杀手挑眉,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楚留香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这小子,为什么莫名其妙很想戳我两剑?”
一点红:“…………”
一点红想起来了……因为这家伙总是能很精准地踩中自己隐秘的痛点。
一下子,杀手又不想理会他了,转身就走。
楚留香摸不着头脑,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红兄的心思比乔乔还要难以琢磨。
不过,晚上喝酒,他还是如约而至,两个人各自喝了一盏,沉默之中,楚留香笑了笑,正打算说话……两个人中间忽然钻出了个乔乔脑袋。
乔茜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最后得出结论:“你们喝酒不叫我!”
楚留香哈哈大笑,给乔茜也倒了一盏,道:“来,喝,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他们喝得是镇上买来的烧刀子。
烧刀子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好酒,辣人喉咙,冬日里倒是很受贫苦百姓的欢迎,因为可以暖身子。
他们这么喝,难道单纯是为了喝醉?
乔茜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酒馆里的酒种类颇多,光是精酿小麦啤酒就放了不少,另有干型甜型红白葡萄酒,什么雷司令、赤霞珠都有收藏,米酒也有一些,去年乔茜自己拌酒曲发了些酒酿——发三天酒酿就成型了,再发下去,就会变成甜酒,拿来直接喝也很好的。
还有青梅酒。
在衡山时,正好赶上了青梅的季节,乔茜去收了很多,仔仔细细地去蒂、杀青,用盐搓洗,泡了不少青梅露。
制作青梅露不费时间,十来天就应当把皱缩的梅子捞出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乔茜又泡了两坛子青梅酒。
用的是刘正风家里的珍藏美酒秋露白——二十年陈酿。
……刘正风如果发现自家的陈酿美酒被扔了梅子进去做成果酒,后续还要加糖……不知道会不会心疼到掉眼泪。
反正当时陆小凤见了,的确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好像突发恶疾心绞痛一样。
乔猫猫:无辜歪头.jpg
由此可见她是真不爱白酒……酿再好也不爱,这二人喝的烧刀子,她只喝了一口,就只觉得舌头、喉咙连带着胃都火辣辣的。
一点红瞧了她一眼,接过了她手里的酒杯,又站起身来,去酒柜里翻出了草莓精酿啤酒丢给她,道:“喝这个。”
乔茜的声音瓮声瓮气:“谢谢!”
不过……
乔茜狐疑地盯着一点红。
乔茜:(个_个)
一点红:“怎么了?”
乔茜斟酌着开口:“红大爷,你行么?”
楚留香本来正在喝酒,听见了乔茜的这一句话,当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笑。
一点红:“…………”
一点红:“………………”
杀手神情古怪,盯着乔茜,似乎很想问她……你想说我什么地方不行?但这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怪怪的,他张了张口,始终没能把这句话问出口。
乔茜充满忧虑地说:“你之前都不喝酒的,突然喝烧刀子,难道不会醉么?”
楚留香笑道:“原来是这个行不行。”
一点红倏地扭过了头,无言地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对不住、对不住,我多嘴,你们聊、你们聊。”
一点红的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又把头给扭回去了,对乔茜温声道:“没事,我知道分寸。”
杀手虽然几乎不喝酒,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当然极其了解,这种了解当然是建立在探索的基础上的,他曾经在安全的地方,试过好几次自己喝醉酒的临界值。
但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苦酒入喉有什么好的。
乔茜歪头瞧他,见他一杯酒咽下,神色如常,皮肤仍是冷白,双目清明,全然无半点要醉倒的意思,只有捏着杯子的那只手,指骨的凸起处微微透出一点红色,但这却是无关紧要的。
——真可惜,拍不到红大爷醉酒的图鉴了。
乔茜有点遗憾地摸了摸怀里的拍立得。
不过,算啦……宿醉其实很难受的。
乔茜伸手,打开了草莓精酿的易拉罐,酒是在冰箱里冻着的,跃动的气泡浮上来爆炸,含在里头那种清爽甜美、冰洁动人的果香就释放了出来。
乔茜咕嘟嘟喝了一口,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喟叹。
这一晚,他们聊了不少。
楚留香给乔茜讲了不少趣事,比如说他去京城金家偷盗一尊白玉美人像啦,还给人家家里寄预告信……还真是有格调,再比如说他在船上的生活啦,生活在海上,海味自然就是日常,捞了海虾海蟹,直接用海水煮了便吃……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过多久都不腻味的。
乔茜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楚留香笑道:“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家啊?”
乔茜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楚留香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他又讲起了他的好朋友,快网张三——烤鱼的一把好手!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说起来非常愉快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楚留香说了这话后,室内的气氛忽然沉默了。
一点红又露出了那种杀心骤起的表情。
楚留香:“?”
楚留香:“……红兄认得他?”
难道一点红曾经追杀过张三?那也不可能啊,楚留香了解张三……他在一点红手下绝对撑不过三十招,若是他真的从这中原第一杀手手下逃过生,绝对会拿出来大说特说。
乔茜忽然捂着肚皮,爆发出了一阵放肆的大笑。
一点红:“…………”
一点红简直连看都不想看她了。
乔茜却窸窸窣窣地蹭了过来,(自以为)小小声地道:“没事的红大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这时候,她已然有点喝醉了——酒本就该在这个时候喝,复杂的心绪、离别的怅然……都会令酒精更快的发挥效用。
乔茜的面颊好似渡上了一层薄薄的粉霞,好似春日秦岭山崖的桃林,一层层的暖黄灯火照在她的身上,令人想到了夕阳西下,桃花如云。
杀手垂眸瞧着她,一时语塞……说实话,他非常想忘记的事情没几件,这件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结果喝醉的乔茜不依不饶的,道:“好不好嘛?”
一点红:“…………”
一点红只好道:“你喝醉了。”
乔茜的注意力果然立刻就被移开了,瞪圆了双眼,大声道:“怎么可能!”
楚留香斜斜倚在沙发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没想到红兄也懂怎么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一点红没理会他。
后来,陆小凤也闻着酒味儿过来了,他真不愧是乔茜损友中的损友,两个人的第一反应都一模一样,大声道:“你们喝酒不带我。”
楚留香轻车熟路,给他也倒了一盏烧刀子,笑道:“陆兄,请、请,咱们不醉不归。”
最后发生了什么,乔茜已经不记得了,她窝在沙发上睡着了,依稀感觉有人将她送回了卧房,她的鼻子动了动、嗅了嗅,闻到了带着滚烫血气的郁金香的神秘香气。
乔茜口齿不清地说:“楚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
楚留香低低地说:“秋天,好不好?秋天我带南海的好特产来瞧你,再介绍蓉蓉、红袖和甜儿给你认得。”
乔茜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不依不饶地说:“你发誓。”
楚留香的哼笑声在耳边响起:“我发誓。”
乔茜又道:“你立字据。”
楚留香连胸腔都忍不住在抖,似乎很难忍住笑——他发现乔茜的确是个非常害怕寂寞的人,她大概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的感觉吧。
但,她不会缺人陪伴的。
他的那位好红兄,看起来可是连一点想走的打算都没有呢。
他心情愉悦,如此想到,随口乖哄乔茜:“好好好,我立字据,若是骗了你,就叫你楚哥天打雷劈……这样写好不好?”
乔茜别扭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道:“那倒不必……天打雷劈什么的,还是罚你以后都喝不到好酒吧!”
楚留香:“…………”
这不比天打雷劈还要更狠?
楚留香笑道:“那很好,我再别处喝不着,自然乖乖回来,求乔谷主赏点酒喝了。”
乔茜没说话,她已经睡着了。
楚留香低头瞧了她一眼,含笑摇头,把她送进了卧房。
这一夜,他们没睡,畅饮到天明。
一点红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这两个常年泡在酒里的浪子,也不跟他们比拼,适可而止。楚留香与陆小凤倒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等到最后,连陆小凤都醉倒了,被花满楼拎回了屋子。
天空渐渐亮了,楚留香回屋,洗去了满身的酒气,换上了新的衣裳,拾掇齐全了,他大步出门,一点红已在门口等着他了。
楚留香含笑道:“红兄,后会有期。”
杀手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凝注在这浪子的脸上,过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道:“一点红永远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也凝视着这孤独冷傲的青年人,淡淡一笑,朝他拱了拱手。
楚留香道:“小陆还在睡着?”
花满楼失笑点头。
楚留香又道:“乔乔还在睡着?”
花满楼无奈点头。
楚留香笑道:“这两个人,还真是很像……”
一个幽幽的声音忽然响起:“说我和谁很像呢?”
乔茜从酒馆里钻出来,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只宿醉早起,坏脾气的猫。
楚留香挑眉:“不多睡一会儿?”
乔茜听见了这个“睡”字,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想了想,说:“给你带东西!”
说着,她又钻回了酒馆,过了一小会儿,她提出了大包小包——青梅露、杏皮茶、好几坛子做得很咸的酱菜,这是拿来当路菜吃的,很多干粮饼,萝卜素丸子……
她一样一样地塞给楚留香,楚留香只好一样一样地接过来——这些都是很好吃的东西,楚留香也都很喜欢。
塞完了,乔茜狐疑地眯着眼睛,又问:“要不要再带点零食吧?辣条?薯片?酸奶?”
楚留香哭笑不得:“不必啦。”
乔茜道:“水果呢?草莓酱要不要,但是很容易坏哦,楚哥要早早吃完。”
楚留香微笑着看着她。
他温柔地道:“乔乔,我走了。”
乔茜的声音忽然停住。
半晌,她轻轻道:“嗯,后会有期。”
楚留香道:“后会有期。”
他们拱手道别,就在这冬冰消融的季节。
第164章
***
送走了第一个, 就该轮到第二个了。
——阿飞。
阿飞是要离开的。
乔茜莫名有种春节假期过完的感觉,大家都要各奔东西了,而她是空巢老乔……
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最开始, 乔茜只是在四处搜罗帮手。
红大爷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总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一样, 那个时候, 每次他们说起要走的这个话题……他都表现地很坚决……当然好像也没有很坚决。
乔茜一次次地挽留他,使出各种手段来挽留他……简直堪称无赖。
同时,她的心里对薛笑人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理性的仇恨。
谁也休想把红大爷从我身边抢走!
她在心里这样尖叫。
其实……这或许是出于一种应激之后的补偿心理。
乔茜并非重病身亡, 她从来都没有祈祷过想要拥有第二次生命,她没有想过转世来生, 更是很少思考与死亡相关的问题, 因为她……因为她的第一次人生是那么那么好, 她对自己、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全都满意的不得了。
她的第一次生命是猝不及防、戛然而止的。
别看乔茜一穿越过来,只呆坐了一会儿、消化了几个小时,就立刻接受了现实, 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但这种突然和家人朋友分开,永永远远都无法再见面的感觉,其实好几次都让乔茜极其煎熬、辗转反侧。
爸爸妈妈姐姐……知道她死了, 会多难过啊。
可是她其实又没有死……她多想发个异世界的讯息回去,告诉他们自己没事,自己活得好好的,不要再为她难过了,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或许就是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令她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很黏人的家伙,把陆小凤叼回窝里, 不想让他走;把花满楼叼回窝里,不想让他走……红大爷、小阿飞,还有楚哥,都叼回窝里,不想让他们走。
她说不定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么大、这么舒服的小酒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吃啊喝啊玩啊,那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
果然,还是被大家给宠坏了,开始变得越来越幼稚了啊。
乔茜幽幽、幽幽地叹了口气。
但她好歹是知道分寸的,楚哥要走,她也没使出自己当初对付红大爷的那一套来对付他……而且那一套在楚哥身上根本行不通,只有红大爷那么心软的人才会真的被牵绊到,楚留香才是真正的心如铁石!哼!
更重要的是,红大爷不是真心要离开的。
他要走,只是因为不得不走,他当初把话说得那么硬邦邦的,只不过是不想死在她面前……不想牵连着她也被薛笑人杀死。
而楚哥是真心想回家的……等等,这么说来,我这里是宾馆么?
乔茜:“…………”
乔茜:“………………”
乔茜生了五分钟的气,在楚留香完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与他重归于好、原谅了他。
而阿飞也是真心有事要做的……
阿飞与楚留香又是不同。
楚留香已完完全全地成熟了,而阿飞却还处于未成熟向成熟中间转化的那个微妙的状态之中,他似乎非常坚定,为了他心中的那个目标……或者说遗愿,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
他要成名。
但是,他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么?
这是他早逝的母亲留下的遗愿,也是阿飞认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只有死!
这就是最开始的阿飞!
他的面容冰冷如覆盖了积雪的花岗岩雕塑,他目光像是漠视一切生命的少年神祇,而他心里却有一团火,这团火是怀着对人世间最大的仇恨而燃烧起来的毒火!
……但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
离开保定的前一夜,他曾对乔茜说,他下山时,只想着要报复这个世界。
说这句话时,他的拳头紧紧地攥住,青筋自他雪一样的皮肉下凸现出来,躁动、愧疚、羞耻的情绪,在一瞬间,将他完全淹没了。
那个时候,乔茜就明白了——他的心里真的有一团火,那却并不是用仇恨绕燃起来的,那是他用对母亲的爱所燃起来的火,这火焰这么浓烈、这么剽悍,如果真的烧了起来,却也只会将他一个人彻底烧掉。
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会去报复这个世界。
他之所以看起来有点邪门,是因为他是生存在荒野之中的人,只讲究纯粹的弱肉强食……而江湖,江湖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却没有这么赤裸裸。
乔茜忍不住去想:成名,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这真的是阿飞想要的么?
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意愿呢?大哥不笑话二哥,她自己都还很变态地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她呢……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呢,难道就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要对阿飞的选择指手画脚么?
哎……如果自己真的是快活王的后人就好了,那样,她算不算是阿飞的……嗯,姐姐?不,大概不是姐姐,而是……小姨?
这样的话,她就有充足的立场来对阿飞指手画脚了!
……可惜她装快活王后人也装得太搞笑了点,什么欢乐豆落人头不保的,是个人都知道是假的,阿飞又不傻。
乔茜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往床上一扑,一只脚探出了床沿外,翘一翘、翘一翘,像是一只很不情愿去洗澡的猫咪。
再五分钟……再五分钟就去找阿飞。
五分钟后,系统开始在乔茜的脑内播放啄木鸟笃笃笃叨木头的闹钟音。
乔茜大怒:“这时候你倒勤快了!”
平时都只会讲各种鬼畜冷笑话而已!
系统一声不吭。
乔茜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自己没有因为在床上滚来滚去而弄翘了头发,这才掸一掸衣服角,开门去找阿飞。
阿飞房间的灯还亮着。
乔茜悄悄咪咪地摸过去,抬起手来,叩叩敲了两下门。
阿飞“吱呀”一声就打开了门。
乔茜问:“你都不问问是谁就开门么?”
阿飞淡淡道:“我知道是你。”
乔茜不大赞同地道:“这可不行,住我这里当然随意啦,以后你……可不能随便给人家开门!”
她本来想说,以后你去了别的地方……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有一点点难受,于是没有说出来。
少年垂眸瞧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侧了侧身子,淡淡道:“外头冷,进来吧。”
乔茜从他身边钻过去,忽然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味。
她倏地回头,犀利地盯住了阿飞:“你喝酒了?”
阿飞的喉结忽然上下滚了一下。
他不看她,反手带上了门,目不斜视地走过来,背对着乔茜,顺手拎起了一件他刚刚换下来准备清洗的衣裳,垂着眸盯着衣服上的褶皱,慢慢地叠好,冷淡地道:“嗯。”
其实乔茜已经看见桌上的酒壶了。
酒杯、酒壶、烧刀子。
……怎么又是烧刀子?他们最近是和烧刀子杠上了么?乔茜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对酒的品味。
不过,阿飞大概不是因为品味才喝的,他是因为便宜——烧刀子是镇子上卖的最便宜、最劣质的酒。
这样一想,乔茜突然想到,阿飞身上其实没什么钱。
酒馆里的大家其实手头都蛮宽裕的。楚哥就不必说了,就他那随手一掏就是珍珠翡翠金钗红宝的,足见是过惯了富裕日子的;红大爷呢,他虽然穿得简朴,但是身为中原第一杀手,出道十年,收入可观,也算是钻石王老五一枚;花满楼自不待言,江南花家的七公子;陆小凤呢……其实乔茜一直觉得他的财务状况非常迷,不过他显然从没缺过钱,因为他是江南花家七公子的好!朋!友!
但阿飞就……很穷。
他才刚下山,就被乔茜给薅过来当帮手了,他自己身上的银子,仅限于下山后杀了那黑白双蛇拿得五十两……以及后来,他上山去抓蛇,乔茜差点被吓死那次,他最后去镇上摆摊卖蛇肉了。
……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
……反正肯定不多。
……所以他才喝烧刀子么?
乔茜沉默了。
阿飞背对着乔茜,他面无表情地叠衣服,感觉到乔茜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脊背上……曾经生活在荒野中生存过的人对于他人的视线相当敏感,乔茜的目光刚落在他背上时,阿飞的脊背就倏地收紧,好似是一只小狼突然被叼住了后脖颈。
乔茜怅然地道:“怎么学会喝酒了呢?”
阿飞冷冷道:“我本来就会。”
乔茜有点惊讶:“是么?”
阿飞默然。
半晌,他说:“我杀的第一个人,赚了第一个五十两银子,就拿来买酒喝了。”
那酒是他和李寻欢一起喝的。
那个时候,他才刚与李寻欢有过一面之缘。他方才下山,带上了他的剑,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雪落在了他的身上,被他的体温所融化,又将他的身体打湿。
李寻欢的马车自他身边过去,他撩起帘子,邀请他一起喝酒。
而他拒绝了。
他倒也不是对李寻欢拥有非常大的敌意……阿飞这个人是野性生长的,他其实是靠直觉在生存,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还蛮可亲的,所以他并没有很警惕。
但他依然拒绝了,理由是“不是我自己买的酒我不喝”。
李寻欢笑了,然后做出了一个很温柔的回答:“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①
所以之后,他瞧见了黑白双蛇,他就动手杀了人,为自己赚了五十两银子,请李寻欢喝了酒。
那时候,他却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只不过因为那酒是他自己用钱买来的,他从来不浪费东西,所以他一碗一碗的喝着,喝得又快又急。
如今,他似乎已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喝酒。
他转过身来,并没有去看乔茜,拉过了椅子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盏,修长的手指抓住了酒碗。
乔茜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雪白干净、修长有力……而且很稳。
阿飞和红大爷都以快剑而出名,他们的手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相似之处,手指都比正常人要长,骨节更为凸显,有一种冷硬的劲力……有那么一点暴戾,但是收敛得很好,指甲也都修剪得很短、很干净。
阿飞端起碗一饮而尽,乔茜瞧见他脖颈高昂,喉结上下滚了一滚……啊,真是喝得又快又急。
乔茜托腮,道:“给我也来一碗。”
阿飞“啪”的一声,把酒碗放在了桌子上。
因为喝酒太急、也因为他生得实在如雪一般干净,所以他眼角和耳根子被酒液逼出来的红就实在很明显,好像整个人都融化了一点。
但他这样了,还会硬邦邦地说:“你不喜欢这个,我去给你拿草莓酒。”
乔茜忍不住笑了,道:“我自己去啦……哪有叫你来照顾我的道理呢?”
毕竟阿飞才十八岁啊~
啊不,这个年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十九岁的阿飞。
阿飞的下颌似乎稍微绷紧了一点。
即使喝了酒,他也精准地捕捉到了乔茜话中的未尽之意,他扫了乔茜一眼,并没有听她的话,起身去了趟酒馆前厅,带回了她平日里喜欢喝的酒,一扬胳膊,把那易拉罐丢给了她。
乔茜眼疾手快地抓住。
却见少年就立在门口。
他今天喝了酒,略显得有点狼狈,额头上垂下了一缕碎发,令这石头雕塑般的少年意外的呈现出了一种……被摔出了裂痕的感觉。
他淡淡地瞧了一眼乔茜,道:“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喝酒吧。”
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火辣辣的烧刀子。
第165章
***
一个男孩子若是学会了如何喝酒, 那他大概算是已长大了。
……不,应该是,一个人若是明白了“愁”的滋味, 并懂得将愁绪与苦酒一起吞下肚去, 默默无言, 忍受这世间的无奈, 那他大概算是已长大了。
一个孩子,面对这世间加诛于他身上的一切苦难,都会本能的产生强烈抗拒、本能地呐喊, 表达自己的不满。
从这个角度来说,阿飞其实早已长大了, 自他七岁的时候, 他就已长大了。
他早已学会了忍受……忍受离别。
所以楚留香离开时, 阿飞瞧见乔茜的反应,只觉得她看起来简直比他还要更小,更需要……安慰。
但他没办法安慰她,他只会……伤她的心。
像他这样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也不能产生这种感情。他还有目标、有母亲的遗愿要完成,世界何其之大?成名何其之难?武道何其之深奥?他的身上, 根本容不下一星半点的牵绊。
即使乔茜是他的……算了他真的宁愿她不是。
幸好她不晓得。
阿飞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说这件事……他自己一想到他们俩的关系,都有一种浑身毛骨悚然、寒毛直竖的感觉。
他抗拒非常,那个称呼连想都不肯想。
幸好他已要离开了……乔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关系。
不……或许等他出了名,她就会明白了。
阿飞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得又快又急,一缕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滚出了一道湿润的水痕。
这时候,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烧刀子的热劲儿给烧着了,整个人身上都泛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粉红,好像一个雪娃娃的心脏被人掏空,又放了一堆燃烧的篝火进去,令他一点、一点地融化着。
但是,他的身躯却又是这么有力、这么坚如磐石。
于荒野中长久的训练、捕猎,打熬身体。这少年也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伤口又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愈合,或许是喝酒喝得太热了,他顺手把衣袖捋到了肘间,露出了他紧实结实的小臂。
小臂之上,横亘着三道爪痕,粉红色的伤疤。
这竟是乔茜第一次注意到这处伤疤,她莫名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他的小臂肌肉忽然紧缩,克制地迸起了一根青筋,有点躁动似得,好像很不喜欢她的目光。
乔茜轻轻道:“这是什么时候伤得?”
阿飞瞧了自己的手臂一眼……他其实酒量不是很好,那双漆黑、冷漠的瞳孔,此刻也蒙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雾气,迷迷蒙蒙,令他看上去缺少警惕心,像是歪倒在地的小雪狼……就差把肚皮给翻开啦。
他有些醉醺醺地说:“很久了,杀狼的时候被它抓伤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
这样的事情,对阿飞来说,应当是极其常见的吧。
可是,乔茜听了,却只想到了一个矮矮小小的孩子,他握着剑,趴在雪地中,手和脚全都冻成了鱼肉一样的白色,却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忍耐着苦寒与饥饿,等待着一击毙命,抓到今天可以吃的东西。
他必须等待、即使手臂鲜血淋漓,也必须拼命,因为假如不这样做的话,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死!
乔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惜。
这一丝痛惜,却像是一条鞭子一样,重重地抽打在了阿飞的身上,他的身子忽然紧紧地绷住,甚至还有点微微的抽搐……他的心本来已坚硬如岩石,可谁知,只需要一个痛惜的眼神,他就会瞬间生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离开!
或许……或许他根本就对出名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他不能!
阿飞的牙关忽然紧紧地咬了起来,闭上了眼睛,胸膛似乎在剧烈的起伏着,过了半晌,那种强烈的情绪才被他压制了下来,他缓缓吐息,淡淡地道:“我该走了。”
乔茜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们之前说好了。”
阿飞的声音有点冷漠:“那时我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乔茜幽幽地道:“那你明天还帮我切菜么?”
阿飞:“…………”
阿飞抿了抿唇,沙哑地道:“切什么?”
乔茜立刻就笑了,眼睛里闪过那种又狡黠、又得意神气的光。
阿飞觉得她其实有点像那种山上偶尔会见到的山猫……皮毛很短、身形虽小但矫健,在雪地上翘着尾巴飞掠而过的时候,就会留下一串梅花般的脚印。
说起来,乔茜她大概……不是人吧?
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干出让酒馆长腿跑路这回事……而且,阿飞刚认识她的时候,经常看到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忽绿忽紫的奇异色彩,再过一段时间,就有几缕头发变成了黄色——山猫的皮毛恰恰好也是黄色。
难道她是快活王与山精野怪生下的女儿……?
阿飞陷入了沉默。
乔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在想什么呢?”
……在想以前有没有吃过山猫肉。
似乎是没有的,山猫体型太小、神出鬼没的,其实在整个荒原上也难得一见。
阿飞松了一口气。
乔茜:“?”
少年的心思太复杂,完全琢磨不透。
最后,这一夜,他们也没说出什么后会有期的话来。
阿飞很沉默,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灌酒,灌到最后,他浑身上下都好似化成了一滩水,双眼都已涣散了,整个人陷进了椅子背,脖颈高昂,露出了一片背蒸成粉红色的皮肤,口齿间一呼一吸的气息,也似乎滚烫滚烫的,带着酒气与充沛的血气。
这时候……他看起来的确不再像个小孩子了。
乔茜陡然意识到,其实阿飞生得比她高。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肌肉,与楚留香、一点红这样的成熟男人比起来,自然显得面薄腰纤,然而他的筋骨却好似是铁打成的一样,看起来再像个玉人,他也是极剽悍、极有力的。
他已经成年了。
乔茜瞧见这样的阿飞,心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悄悄咪咪地凑近了阿飞。
阿飞正双目涣散地盯着天花板瞧,没注意她的靠近,也没有脑子去思考此刻乔茜究竟想做什么事……
乔茜也双目涣散,她摇摇晃晃、阴阴暗暗地凑过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拍立得,咔嚓一声——
得到了!飞剑客醉酒图鉴!
她开开心心地取出照片……结果发现刚才拍得太急,曝光没做好,有点过暗了……而且他的位置也不好,灯光的方向不大好。
乔茜:“…………”
阿飞听见了动静,已抬眸瞧了过来,呼吸不大稳当,问:“……你做什么?”
乔茜眨眨眼,有点无辜地说:“阿飞,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阿飞的瞳孔涣散着、沙哑地问:“帮……帮你什么……”
乔茜道:“现在,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不好?”
阿飞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似乎无意识一般,点了点头。
他似乎已放弃了思考……其实,他一直都是个想得很少的人,一直依靠本能去行动,近来,因为乔茜与他的关系,他已经思考了太多、太多,已实在感觉疲倦了。
此刻,就算乔茜要将他捏圆搓扁,他也绝不会吭一声、只会默默地忍受着。
结果,他就听到乔茜说:“你不要睁开眼,就像刚才一样把眼睛半阖着……再往旁边坐一坐,这样光比较好,适合我拍照。”
阿飞:“…………”
乔茜有点纳闷:“怎么下巴突然绷起来了……不想拍照么?阿飞?”
阿飞:“…………”
阿飞瞪着她手里的拍立得,语气硬邦邦的:“……没有。”
乔茜也不管他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立刻就笑开了,趁热打铁道:“那待会儿换套衣服接着拍好不好?”
阿飞衣柜里还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他都没穿过呢!!过眼瘾就是现在了,现在可不是扭扭捏捏羞涩的时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不过,她不敢提出让阿飞像楚哥一样拍那种半裸图鉴……或许是因为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那种青涩的感觉,令她觉得相当罪恶、相当不好意思。
于是,这一天,乔茜又拍到了很多珍贵的图鉴……就是阿飞一直瞧起来不太高兴,而且他大概也不喜欢镜头,后头拍的照片肉眼可见的僵硬,只有最开始抓拍的那张歪着椅子背上的醉酒图鉴最自然。
阿飞只想逃跑……但他被堵在房间里了,跑也跑不掉。
当晚,他最后都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耳边依稀还有那种噩梦一般的“咔嚓咔嚓”声,乔茜似乎把自己的脸也怼到了他的身边,高高举着拍立得自拍了一张。
第二天一早,阿飞宿醉醒来,满身酒气,身心俱疲。
再一看窗外……院中的桂树枝繁叶茂、郁郁青青,艳阳自窗口处挤进,在透明的大窗上折射出辉辉金光、热烈盛开。
阿飞的瞳孔陡然收紧,发丝还凌乱着,他一跃而起,推门就出。
一枝紫茉莉自院外探入,清香浮动,这是盛夏的味道。
远处无山。
秦岭不在,只有一排排白墙黛瓦的屋舍自街前街后延伸着,属于城镇的噪音,与紫茉莉的香气一齐涌入,而在这条街的主街之上,那白条石的台阶上、朱漆的大门旁,那对楹联依然挂着。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①
——这里是保定。
他回来了……他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他也该离开了。
阿飞一动不动地站着。
半晌,他转身回了屋子,换下了身上的衣裳,洗去了自己满身的酒气,换上了他惯常穿的,最朴素的那套衣裳,推门去了酒馆前厅。
酒馆前厅里,陆小凤正浑身难受。
乔茜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杯青梅露气泡水。
青梅露是在上个月的夏天(?)制作好的,一层冰糖一层青梅,冰糖融化后,便呈现出一种懵懂的果黄色,加上两块方冰,补满了气泡水,插上吸管,便是最适合夏天的饮品了。
陆小凤浑身刺挠,接过来喝了一口,仍然刺挠,道:“咱们这次回去,好好过上一年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乱掉的季节了,这两天,我胡子都一大把一大把的掉!”
乔茜大喜:“真的啊?那感情好啊!”
陆小凤:“…………”
陆小凤双手抱胸,无言地冷酷地盯着乔茜。
乔茜:乖巧.jpg
乔茜:“早饭吃什么?土豆炖牛肉?好久没见老王头了呀,中午咱们俩提点水果饮料的,去看看他们吧。”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道:“也是……走啦走啦,我帮你切菜去。”
第166章
***
半年不见, 保定依然繁华。
城中的大路平整,青石板已被来往行人的脚底板磨出了光亮的颜色来。一大清早,街面上便是往来的行人, 有挑着扁担卖货的货郎、有挎着竹篮的大姑娘小媳妇, 也有箭衣束袖、腰别刀剑的江湖豪客。
应该说, 保定比半年前还要更繁华。
这也很正常, 半年前正值冬日,北风肆虐、天地一片萧瑟,雪下得极大, 天黑得又早,路上哪里来的行人?只有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卖柴的老翁, 衣不蔽体, 一步步走在雪地里。
乔茜与陆小凤果然结伴而行, 去了一趟王记火烧铺,吃了一趟这保定城中的名吃——驴肉火烧,卤汁与火烧依然是半年前的样子。
老王头也依然是半年前的样子,生意正忙, 这老头就把衣衫的下摆一撩,火急火燎的,大喊一声:“小鸡炖蘑菇来咯——慢转身!”
陆小凤跳进去, 张开双臂:“老王头!”
老王掌柜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回头,愣了几秒,才激动地喊了一声:“小鸡!你可回来了!咱们今儿吃小鸡炖蘑菇!”
食客:“…………”
那食客忍不住道:“这小鸡炖蘑菇是我点的……”
老王头道:“哎哟,知道知道,少不了您的……我是说后厨还有呢……”
他把菜放在桌子上,那食客还回头看了陆小凤两眼, 心里莫名其妙的嘀咕:这公子哪里像小鸡?……哪里会有小鸡留这么古怪的胡子?胡子小鸡?也没有这种东西啊。
那头陆小凤已经和王掌柜抱在一起了,他师弟……也就是掌勺的那大师傅,手里也捏着个勺冲出来了,不过他只穿了个马褂,大夏天的在灶房里汗如雨下的,这一出来,瞧见人模人样的师兄和穿戴得很讲究的陆小凤,还不大好意思上去。
陆小凤哈哈一笑,伸出手臂,一把就勾住了大师傅,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被弄脏。
陆小凤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他平日里也在意打扮,衣裳都是鲜艳的颜色、熏香也讲究得很,可是若是让他和个乞丐在一起喝酒吃饭,他也照样愿意,绝不会有半点嫌弃。
比起外物,他更看重人的友谊。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收获这样多的朋友。
朋友许久未见,自然要谈谈天,不过王家铺子的生意好得很,现在却也不是谈天的时候,于是乔茜和陆小凤便说好晚上再来。到了晚间,他们果然提着酒来了,与这几位朋友讲讲这半年来的变化。
对于这一条街上的店家来说,最明显的变化,便是那姓林的孙子倒了。
姓林的孙子,指的便是从前那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的父亲林麻子。那时候,他仗着林仙儿与林诗音是结拜的姐妹、自己又当了兴云庄的大管家,便在这条街上大搞勒索,店家们为了保平安,自然向他上供,叫此人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林仙儿香消玉殒。
林麻子没了靠山,谁还怕他?被人套上麻袋一通毒打,差点打死了这孙子,自那时候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而兴云庄的主人,曾经的龙四爷龙啸云,他早已失踪了。
他失踪了,可是他被梅花盗采了的传闻却在江湖上大肆流传……也得亏龙啸云本就不是什么人物,否则这传闻,估计能传到他孙子都大了。
如今当家的是龙啸云的妻子林诗音,她遣散了庄内的大部分仆人,只留下了个看门的老头,整日隐居庄中小楼,闭门不出。
从李园到兴云庄,这里曾车马盈门,如今却已没落了。
龙啸云、林诗音、李寻欢,他们都曾是这里的主人,他们会如此去想?
不知道。
乔茜只知道老王掌柜的想法,他只叹了一口气,惆怅地道:“生意越发不好做了啊……”
是啊,生意越发不好做了,现在已没有多少外地来的江湖客了。
不过,日子还得这么过下去。
王掌柜洒脱一笑,又道:“没事儿,我们本来就是做街坊的生意的,只要我们哥俩劲儿往一处使,铺子也关不了张的。”
众人又喝了一杯酒。
是夜,乔茜与陆小凤一起往回走,乔茜有点沉默。
陆小凤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乔茜嗷地一口,试图上去咬他的手。
陆小凤:“…………”
陆小凤眼疾手快,五指箕张,一把捏住了乔茜的脸颊。
乔茜其实并不是纤细的美人,她的眼睛圆圆的,脸也圆圆的,有一点点肉感,所以平时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就非常明显。
陆小凤一时没忍住,手上用了一下力……捏出了一个金鱼嘴。
乔小茜:“…………”
陆小凤:“…………”
乔茜用杀人般的目光盯着陆小凤……
乔茜:(⊙3⊙)
陆小凤:“…………噗。”
乔茜勃然大怒,一把打掉了陆小凤的手,用力之大,只听“啪”的一声,陆小凤整只手都红了。
陆小凤倒是也不在意。
他一边甩甩手,一边吹吹气,一边懒洋洋地说:“打了我,开心了吧?”
乔茜斜眼瞅他:“什么开心了?”
陆小凤哼笑了一声,道:“你开不开心,我能不晓得?一脸苦大仇深的……因为阿飞要走么?别不开心啦,回去要不要去江南走一遭?你们家陆少爷带着你好好吃好好玩,保准你高高兴兴。”
乔茜闷闷地道:“……不是因为这个。”
陆小凤挑眉:“那是因为什么?”
乔茜不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又一次直面了众生皆苦而已。
半年前,乔茜给龙啸云脸上来了个大大的巴掌时,完全没想到这会使整条街上的生意都变得艰难起来。
当然了,这并不怪她,乔茜也不是把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的人。事物有其运行的规律,这些规律微妙、庞大、环环相扣,想以人力去洞悉、去完全掌握,那实在是非常自大的想法。
她只是在想,王掌柜看起来乐呵呵的、铺子的生意看起来那么好,原来他们也有这么多要愁的事情。
他们……也是一样的吧,快意江湖说起来这么潇洒,但谁又能在红尘中真正的潇洒起来呢?陆小凤倒是真的不却钱、也不缺朋友,但却从来也不肯说自己过去的事情。
他之所以谁都可以欺负一下,不是因为他好欺负,而是因为他觉得……何妨一笑?
为什么不笑呢?欢乐是如此的易逝,在能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呢?
乔茜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闷闷道:“小凤哥……”
陆小凤稀奇地挑起了眉,笑道:“怎么都知道叫哥了……?等等,你该不会又背着我做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吧?”
没有啊……他的胡子还好端端地长在嘴唇上,最近也没有被偷拍非常死亡的照片,至于他的钱,拿去花了就花了呗,反正那也是花满楼的钱。
乔茜委屈巴巴:“以后我不欺负你了……”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毛骨悚然!汗毛直立!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跳了一步,惊疑不定地道:“你吃多啦?撑糊涂啦?”
乔茜:“…………”
乔茜泛滥的感情立刻就收回去了,板着一张脸瞧着陆小凤。
陆小凤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乔茜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好好对你还不乐意!”
陆小凤坏笑着凑近她:“不难过啦?”
乔茜:“…………”
乔茜抬头望天,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本来就不难过。”
陆小凤噗嗤一声笑了,道:“好好好,本来就不难过……那我们威风凛凛的乔谷主乔女侠,您是打算先吃牛轧糖、先吃辣条呢,还是先吃我呢?”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便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零食。
乔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带这么多零食做什么……先吃你!”
然后扑过去嗷一口,继续她方才没有进行完的事——
陆小凤哈哈一笑,五指箕张,一下子又捏住了乔茜的脸,捏出一个金鱼嘴。
乔茜:(⊙3⊙)
陆小凤悠然道:“骗你的,凤凰肉可吃不得。”
乔茜身子一翻而起,落在了陆小凤的背上,叫道:“那就来坐飞鸡~”
陆小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这个可以……这个可以……”
说罢,他整个人已冲天而起,掠上屋顶!
乔茜大声地笑了起来!
大家都有苦的时候,那又怎么样呢?生活原本就是如此……但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快乐的度日,那就足够了。
何妨一笑?
阿飞也该懂得何妨一笑。
乔茜想:和他约定了明日吃送别饭……要好好地劝一劝他,要他不要太钻牛角尖,凡事要想开一点。心眼要多一点,千万不要被不好的人给骗了。
以及……约定再见的时间。
明年怎么样呢?不……不不不,一年不见,这也太煎熬了,要不就半年吧?半年后在保定再见?
可是,行走江湖好像也没这么快,阿飞那穷小子,连匹马估计都不会买,全靠自己的双脚,半年能干什么呢?那个时候他会出名么?
对了,她准备好的荷包……里面有很多碎银,还有几张大的银票,银票阿飞肯定不肯收的,那么,就藏进换洗的衣服里吧。
啊……阿飞喜欢吃牛肉。
那明天做牛肉火锅来吃吧!
乔茜如此想到。
***
而此时此刻,阿飞却已行走了在星月之下。
他换下了乔茜送的衣裳,别上了自己那一柄破破烂烂、宛如玩具般的铁片剑,怀揣着他杀死黑白双蛇时赚来的银子,没有带走一件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在厨房里忙活,土豆切滚刀块、牛肉切大块,乔茜不在,她出去和朋友们吃饭了,没有要求他做这个,他只是……自己想这么做罢了。
切完东西,阿飞洗干净了手,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踏出了酒馆。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想着明天再走。
他也不愿与乔茜约定来日再见,因为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到底还能再活多久!
他选择的路本就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不杀人,就被别人杀死!
他只怕他到了约定的时日,无法赴约。
既然如此?何必再见?
阿飞忽然仰头望月。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这过于皎洁的月光所缭绕、所模糊,在这浓雾一般的月色里,唯有这个少年如此强烈的存在着,他一步步的往前走,额前的发丝被风吹乱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充满了强烈情绪的眼睛——
在慢慢地变成石头。
他每走一步,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就被褪下一分;他每走一步,那种生动的人气就也褪下一分,令他的神情更加的漠然、冰冷,仿佛不在乎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包括他自己!
第167章
***
阿飞大步地向前走。
路已落在了他的身后, 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好像一层又咸又苦的粗盐。他踏在上面,恍惚之间听见了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 每响一声, 他的心脏就骤然缩紧一次。
他出了城, 路面成了土路, 蜿蜒小路旁,草丛萋萋的,月色又黯淡了下去, 有风吹过草丛,便发出了“沙沙”、“沙沙”的声音, 还有知了那时强时弱的叫声。
夜色已晚, 今夜不便赶路。
阿飞出了城, 行了有十余里路,身子一拐,自大路上岔开,进了条蜿蜿蜒蜒的小路。再走一阵子, 便瞧见了前头的一处破败屋舍,台阶上的石狮子只剩半个,吱吱呀呀的朱漆大门也早已褪色, 大门之上,牌匾上的字依稀可见。
——沈氏祠堂。
阿飞瞧了一眼那牌匾,漆黑的瞳孔似乎闪动了一下,抬脚迈入了院子。
冬天他初到保定时,一开始就是住在这里的。
院子里的景象与半年前相差无几——一棵早就枯死的树立在院中,地面上的青石板缝隙之间,杂草丛生, 祠堂的半扇门开着,里头尽是尘土的味道,软幔也掉了半张,屋角的蜘蛛网晃晃悠悠,一只棒络新妇正在结网。
而沈家先人的牌位,还依然放在供桌之上,摆在最中间的,便是那“九州王”沈天君……也就是阿飞的祖父。
阿飞瞧了那牌位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见地面上有不少干稻草,便拢了一堆来铺在地上。
他和衣躺下,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一条腿曲起,胸膛轻轻地起伏着,闭上眼睛,似乎已要睡了。
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仿佛出现了乔茜那惊讶而愤怒的表情。
她……一定会生气吧,明明他们说好明日再走的,他也瞧见了她在为他准备包裹,银票、碎银、衣裳、干粮,甚至还有手帕。
那个时候,阿飞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倏地收紧,重重地跳动了一下!一种似苦非苦、似酸非酸的奇异情感涌上心头,竟然令他感到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浑身都绷紧了似得难受。
他……不想离开。
所以他立刻转身就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趁着乔茜与陆小凤出门了,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馆,来到了自己该来的地方。
温暖的屋舍、柔软的床铺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他就该待在这里,独身一人,吃井水就干粮饼、躺破屋干稻草堆……母亲死去那么多年,他一直都记得她死前握着他的那只手——干瘪如枯枝的手!
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开开心心、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谁也不晓得……乔茜也不晓得,在无数个酒馆的夜晚,他是如何愧疚难当、辗转反侧,然后又用“这是我欠乔茜的”来为自己开脱,而这开脱,甚至也令他感到羞耻!
他绝不该留恋这样的享受!绝不该留恋乔茜的关爱!
所以他走了,即便乔茜再生气……他也绝不后悔自己的举动,就算此刻乔茜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也一样不为所动,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忽然,有猫一样轻灵的脚步声落在了屋顶上。
阿飞霍然睁眼!
他不动声色,反手握住了自己的剑,如一只进入捕猎状态的狼一般,肩胛与脊背的肌肉隆起,一双漆黑的眼睛,在这黑夜里熠熠生辉,充满了野性与残酷。
这脚步声又响起了,这一次,屋顶上的人似乎多走了几步。
阿飞忽然觉得这脚步声听起来有点熟悉……
那人展动身形,落入院中。
阿飞忽然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跃出窗外,他蹿行的速度简直比狩猎的狼要更快,转瞬之间,就攀上了院墙,要一跃而过……立刻逃跑。
身后的人忽然惊呼道:“有蛇!”
阿飞霍然转身。
下一个瞬间,他就已落在院中,一剑飞出,挑起了草丛里的东西……再一瞧,这哪里是什么蛇,分明就是一根五色丝绦的腰带——还是刚刚被扔在这里的。
没系腰带的乔茜双手叉腰,板着脸、恶狠狠地瞪着阿飞。
阿飞:“…………”
乔茜:“…………”
阿飞:“………………”
乔茜:“………………”
阿飞的嘴唇紧紧抿住,不太自然地侧过了头,不肯与她对视了。
乔茜杏眼圆睁,简直都快要被气死了!
她举起拳头,重重在阿飞胸膛上来了一下!
这一下又重又硬,根本没收力,一拳砸下去的时候,乔茜的手甚至能感觉到阿飞胸膛上那种炙热的血气。
少年一动不动,硬是受了这一记,一声不吭。
乔茜双手抱胸,气鼓鼓地瞪着他。
阿飞:“…………”
阿飞的薄唇似乎极不自然地抿了一下,他忽然缓缓地弯腰,缓缓地捡起了那根五色丝绦,又把手递到了她面前,沙哑地道:“腰带,系上吧。”
乔茜伸出爪子去拍他的手,啪的一声,都拍红了:“我系你个大头鬼!”
阿飞又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记,手一动不动,固执地伸到她眼前。
乔茜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酷的“哼”,伸手接过了五色丝绦,系在了腰上……少年垂眸瞧着她,似乎看得很是认真,这令她的气稍微消了一点,道:“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阿飞张了张口,沙哑地道:“既然……”
乔茜一个眼刀飞过来,阴恻恻的。
阿飞那句“既然要走,何必多说”就又吞回肚子里去了……方才他一个人躺在稻草堆上时曾发狠似的想:即使乔茜来了,就当着他的面来质问,他也一样不为所动……结果她只送来了一个眼神,这令人伤心的话,他就说不下去了。
阿飞只好张了张口,沙哑地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乔茜梗了一下。
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那当然是因为她是个剧透党啊……她知道阿飞是沈浪的后人,也知道他第一次来保定时,其实就是住在沈家祠堂中的。
他在这里又没有其他熟人……身上又没有多少银两——这小狼崽恐怕都没住过正经客栈。
所以他当然会下意识地寻找自己唯一熟悉的落脚点待着,也就是沈氏祠堂咯。
方才,乔茜和陆小凤一起回到家,她钻进厨房,正准备从冰箱里拿一点青梅露来冲气泡水……余光突然扫见了一堆切成块的牛排。
乔茜一声惨叫!
谁啊?!为什么要把所有牛排全切块啊,这是她打算之后拿来煎着吃的!!
然后又看到了一堆切成滚刀块的土豆……
乔茜:“…………”
乔茜忽然呆住了,心头涌上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她把青梅露往桌上重重一放,忽然跳起来转身就跑,急匆匆地往阿飞屋子里赶!
屋子里一片漆黑,摸索着一开灯,只见衣裳整整齐齐地叠了放在床上,床上一应的东西也拾掇得很好……就是完全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乔茜跳起来就跑。
正巧碰上了从后头回来的一点红——十杀手这一次自然也跟着一起来了,乔茜提前通知了他们,不至于让他们东倒西歪、衣衫不整,可惜严苛的红大爷依然并不满意,这大晚上的,似乎是闲极无聊,监督师弟们练剑去了。
他一拐进小院儿,就看见乔茜急匆匆地要出去,再仔细一瞧,她脸上的表情竟还委屈得很!
一点红立刻道:“你怎么了?”
乔茜气得炸毛:“阿飞那死小子,居然一声都不说,就直接走了!”
一点红皱了皱眉。
平心而论,他对阿飞并没有什么感情,他爱走就走……不过瞧见乔茜大半夜的,还要急匆匆的出去,他还是在心里骂了那不识好歹的死小子两句——完全忘记了曾几何时,他也是这种不告而别的风格。
他只言简意赅地道:“我同你一起去找。”
乔茜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先走啦……”
乔茜一跃而起,像只猫一样跃上了屋顶,转瞬就消失在了月色之下,她想也没想,直奔城外的沈家祠堂!
然而,面对着阿飞,她却没法把实话说出来。
她双手抱胸,斜眼瞅了阿飞一眼,少年垂着眸,眼神却稍微有点闪躲,瞧见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似乎很想躲开……又强忍着这种浑身上下爬满的无措感没有避开,只有耳根子悄悄咪咪地红了一点。好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塑,忽然被某个匠人在耳朵处抹上了些代表人欲的胭脂。
乔茜板着脸胡说八道:“你在哪里,当然一打听就出来了,长成你这样的男孩子,走夜路时,谁不注意?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你走哪个方向了。”
阿飞听见这话,剑眉却倏地皱起:“……有人跟踪我?”
他竟没发现?
乔茜:“…………”
乔茜噗嗤一声就笑了,气也消了大半,骂道:“傻小子!”
阿飞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受不了她这样骂——好像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乔茜却不理会他了,她笑眯眯地道:“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小阿飞半夜不回家歇着,究竟是要睡在个什么好地方?”
说着,她负着双手,抬脚踏入布满尘土的祠堂里,瞧见角落里铺着一层干稻草。
乔茜挑眉:“你就这么睡?”
阿飞有点含糊地回答:“……嗯。”
乔茜歪头:“舒服么?”
阿飞继续含糊地道:“……还行。”
乔茜点头:“哦!”
她忽然直接躺到了那稻草堆上,闭上眼睛身子扭了扭,道:“好了,这地方现在归我了,你自己再去揽一堆吧,早点睡,明天早上咱们回去吃牛肉去,你切了那么一堆呢!”
阿飞怔了怔。
他道:“你……你要睡这里?”
乔茜睁开一只眼睛:“不行么?”
阿飞抿了抿唇,硬邦邦道:“这里不舒服,你该回去。”
乔茜笑道:“你刚才说这里还行的,怎么,这地方你睡得?我却睡不得?”
阿飞皱起了眉,似乎有点无措,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乔茜也不理他,就真的这么躺在稻草上,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其实,她也不是多么娇气的人,之前还睡过漏雨的瓦屋呢。
……不过好像雨也没漏到她身上,全漏在陆小凤身上了。
那是红大爷用竹竿去拨弄瓦片的结果……真不晓得他是故意的,还是压根完全没在乎过陆小凤。
乔茜的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丝弧度。
她的肚子上没盖东西……这令她感觉有点难受,可惜这里也找不出什么东西给她盖,只要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聊以自慰罢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温热的、带着一点干干净净的气息。
乔茜睁眼,就见阿飞只着中衣,双手抱剑,正坐在她身边的墙角下。
他淡淡地说:“你要睡就睡吧……不睡了,我送你回去。”
乔茜抓住了他的外衣,把自己往里头裹了裹,阿飞比乔茜要高很多,身子虽然瞧起来瘦,但劲而有力,不该少的肌肉一块都没少,他的衣裳对于乔茜来说,盖着自然绰绰有余。
乔茜眨眨眼:“送我回去?”
阿飞:“…………”
阿飞抿了抿唇,道:“……和你回去。”
乔茜哼哼笑道:“这还差不多……好啦,我们走吧,这回可不准莫名其妙又溜了,明天把你切的牛肉全都吃掉才准走!”
阿飞闷闷地道:“……好。”
算了,再多住一晚的事……真要说,的确是他错了。
明明约好明日再走,却在今天……因为不想面对离别,所以不告而别。
乔茜一跃而起,精神百倍,道:“走吧。”
阿飞没动,他忽然伸出了手来,在乔茜头上晃了一下,手指捏住了一根短短的干稻草,这才道:“好了,走吧。”
还蛮细心的嘛。
乔茜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正要说话,却突然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是真的很香,像是辣子鸡的味道、油香与肉香交织在一起,还有酒的香气……紧接着,她感觉祠堂木栏上的尘土,在不停地震。
一下、两下、三下,好像有什么巨兽正在朝这边来了。
阿飞倏地抬眸,右手已立刻握住了剑柄。
来人是……一个胖女人,不,一群胖女人。
这些胖女人,一个能有三个那么大,她们如莲花般的手上托着金托盘,上头盛着金黄的炸肉与美酒。
为首的那一个,更是如同巍峨的女巨人一样,连脖颈上都能挤出三层肉,每走一步,她身上的肉就簌簌的抖动着。
这……这是……
那为首的女巨人已瞧见了他们,阿飞的脊背上倏地涌起了一阵恶寒,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双如同贪婪野猪般的眼睛!
阿飞下意识地挡在了乔茜的面前!
难道这巨人正是为了“快活王后人”的身份而来?
快活王昔日得罪了那么多的武林同道……收集了那么多的武功秘籍,阿飞虽然从没在江湖上混过,却也晓得,乔茜在这个江湖上,简直就是一块行走的香饽饽!
来人要对乔茜不利!
阿飞的姿势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脊背微微弓起,仿佛进入了捕猎状态一般,肩胛肌肉隆起、瞳孔微微缩紧,漆黑、冰冷,眉宇之间隐隐约约凝结了一股霜寒之气,又好似野兽的戾气,择人而噬——
而那女巨人的目光却没有在乔茜身上停留一秒。
她贪婪的目光,简直像是一条肥厚的舌头,忽然自阿飞身上舔舐而过,扬声笑道:“小伙子,我叫你来给我当一夜的老公,你肯不肯啊?”
阿飞:“…………”
阿飞:“?”
阿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第168章
***
阿飞还没有反应过来, 胖女人们已吃吃地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她们的笑声的确婉转动听,令人的耳朵产生些奇异的酥麻感觉。然而, 星月之下, 她们身上的肥肉正随着笑声一层层地抖动, 好像猪板油所构成的簌簌波浪, 叫人见了,只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她们才笑了几声,就听那为首的女巨人道:“还不快快拾掇起来。”
这时候, 便有几个穿红着绿的男人自女巨人身后笑嘻嘻地走出来了。
这些男人都生得很英俊,但他们的脸上都扑着厚厚的粉、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容, 令阿飞瞧着就觉得恶心;他们的身形也都不错, 宽肩窄腰, 然而在这女巨人的面前,他们却简直如同一个个的小鸡仔!
小鸡仔们动作很是麻利。
片刻之前,这里还是个破旧的祠堂。
片刻之后,这里却仿佛已成为了个开酒宴的院堂, 地上铺上了红色的地毯,胖女人们席地而坐、气喘吁吁,她们盘腿坐下后, 男人们便手持金盘,在她们身边放下了各种美食瓜果,还垒起了一团篝火,几个明显是被抓来的大厨师傅畏畏缩缩,在这里烤起了全羊。
一个最英俊的男子就攀在女巨人的身边,笑嘻嘻地道:“女菩萨,喝一盏吧。”
果然……她就是大欢喜女菩萨。
南疆的大欢喜女菩萨, 这个江湖中的第一女子高手。若不是因为排列兵器谱的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前十中一定有她的位置……不,前三都有可能。
因为甚至连李寻欢都杀不死她!
此刻,大欢喜女菩萨就在他们面前。
阿飞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地挡在乔茜面前——他本以为来人是冲着乔茜来的,可谁知,这大欢喜女菩萨一打了照面,反而却用一种贪婪的眼神盯着他看。
乔茜板着一张俏脸,从阿飞身后钻出来,硬邦邦地道:“他才不同你做一夜夫妻。”
大欢喜女菩萨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乔茜表情硬邦邦的,上前一步,挡在阿飞身前,不叫他被女菩萨的目光上下□□。
女菩萨忽嘿嘿一笑,道:“原来是一对夜半偷情的小鸳鸯。”
阿飞握剑的手忽然攥紧了。
没有人解释,因为此刻根本就不是解释的时候,面前的这个人,也根本就不是应该解释的人。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可乔茜竟然觉得耳膜被震得有些疼——好似一头巨兽,正在她耳边喷气。
这是个内力惊人的高手。
她虽然很胖,但方才她走来的时候,动作的灵巧程度,却根本就不像个三百斤的胖子——这意味着她的轻身功夫很好。
前头说过,轻身功夫与许多因素有关,最直观的一个因素,其实就是体型。乔茜娇小纤细,轻功天然就容易学得好;楚留香高大精壮,轻功还能称天下第一,乃是因为他的内力浑厚。
大欢喜女菩萨的内力……恐怕比楚留香还要浑厚得多。
……虽然拿楚哥来类比女菩萨,总觉得很对不起楚哥。
但这足以证明,大欢喜女菩萨,绝不仅仅是一只肉山怪物!
乔茜挡在阿飞前头,一动不动,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这小情人多大?十八、十九?”
阿飞的手背暴起一根青筋。
乔茜板着脸道:“管你什么事?”
女菩萨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愉快的事情。她笑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三层肉都在簌簌地抖动。
女菩萨道:“小丫头好眼光、好品味,你可知道,十八九岁的男人,正是金枪不倒的好时候,他能陪你几次?感觉怎么样?”
阿飞的呼吸都在发抖!他简直气得发抖!
他自荒野中来,从前的十八年,他从未与人类社会有过深入接触……他自然也从没有过女人,但这不代表他是傻子,不懂此刻大欢喜女菩萨的意思!
她……她竟敢在乔茜面前说这样的话——!
阿飞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好似已被暴怒所击中,他霍然抬头,一双漆黑的瞳孔,已然盯住了大欢喜女菩萨,令这女巨人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野兽给凌空咬了一口似得!
但即使是真正的野兽,在大欢喜女菩萨的面前,也只是一只猫儿、一条狗儿罢了。
女菩萨笑道:“小姑娘,把你这小丈夫送给我,怎么样?”
乔茜板着脸,冷冷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女菩萨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抢……”
话音还未落,冷月般的刀锋骤然闪出!
乔茜已然出手!
这是迎着风的一刀,这也是将风声压缩到极致、杀气压缩到极致的一刀,快不可当、锐不可当,这一刀的气势,又有如万马奔腾般浩大,简直如一个人忽然裂成了两个影子一般,眨眼之间,就到了女菩萨的跟前!
一点寒光飞起!
阿飞也在同时出剑!
乔茜自书中了解大欢喜女菩萨,知道她的男宠们都是什么样的下场,绝不会允许她觊觎阿飞!
而阿飞虽然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但他从这女人看他的第一眼起,就已然想把她弄死,在她说出那一番“十八九岁男人”的暴论时,阿飞就只想让她死得不能再死!
二人配合无间,一齐出手,简直封死了大欢喜女菩萨的所有退路!
然而,乔茜这一刀出的地方却不大对。
她出的这一刀,乃是承自无花的那“迎风一刀斩”,这是一种来自东瀛的斩刀技,锐不可当,这一刀若是划在别人身上,那么那人当即就会开膛破肚,死的不能再死——参照差点被劈成两半的费彬。
可是,这一刀若是在大欢喜女菩萨身上划实在了,那从伤口中流出的,恐怕不是鲜血,而是白花花、油汪汪的脂肪。
不……乔茜甚至都划不开女菩萨的一身肥肉。
她的前胸吊着足足三层肉,随着她的呼吸声簌簌地抖动。
一般的胖子,呼吸困难、走路也难走,然而这大欢喜女菩萨,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显然已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甚至可以控制她身上的肥肉,去夹住旁人的刀刃!
这简直不是肥肉,而是一身坚不可摧的肉甲!
乔茜当然知道这个!她忘了那书里绝大部分的内容,也不可能忘记武功这样奇特的大欢喜女菩萨!
然而她却还是这样做了——
剑尖在这时候突刺,这一剑如飞虹般掠来,寒光森森的剑光倏地照亮了女菩萨的眉眼,一点寒星已直冲她的眼眶而来!
居然如此之快!
这简直是比闪电还要更快的剑势!
剑已刺入女菩萨的眼眶!
这是无比正确的一击——乔茜的刀是神兵利器、可吹发立断,所以她出手时,从来都不会考虑会不会把自己的刀刃给崩断了,这是十分豪横的打法,因此她说她是快活王后人,才有人相信捧场。
但阿飞不行,阿飞手里的甚至都不是一柄剑,只是一条破破烂烂的铁片,这种剑当然极其考验出手的角度……大欢喜女菩萨一身肥肉,阿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的剑肯定无法刺透,所以,他只能从其他的要害处下手。
剑光已飞起!飞入大欢喜女菩萨的眼眶!
然而,阿飞的手腕却忽然发起抖来,剑尖再也无法刺入一分半毫——
大欢喜女菩萨的眼皮,居然夹住了他的剑。
阿飞当机立断,左拳无名指骨凸起,饱含劲力,一拳击在自己的剑身上,剑身当即应声而断,令阿飞没有被缴械!
——短剑总比缴械好。
而就在此时,乔茜的刀锋已朝女菩萨的胸前划出!
女菩萨狞笑!
就连这才十八九岁的美少年都晓得不能与她的肉来硬碰硬,这小丫头居然仗着自己有一把宝刀,就直切她的心口,简直太愚蠢了!
她胸前的三层肉已簌簌地动了起来!
乔茜一刀斩下——!
女菩萨的肥肉夹了个空……膝盖处却忽地一痛,有什么东西飞起来了……于那东西同时飞起的,是血——
飞起来的东西是她的膝盖髌骨!
大欢喜女菩萨的膝盖髌骨居然被乔茜一刀挑飞了!
原来,乔茜自学会了华山剑法之后,已明白了招式应当如何灵巧轻快,虚招与实招之间,又该如何自如地转化。
横刀向前乃是虚招,这一招,她尽力使出了嵩山剑法般的气势,锐不可当、一往无前,令大欢喜女菩萨这样一个身经百战之人,都错误地预估了她的目的,只认为自己身上的一身肉甲,轻轻松松就可应付得了她。
然而,一个人再胖,身上所有的地方也不可能都覆盖上肥肉的。
比如说阿飞选择的眼眶,再比如说,乔茜选择的膝盖骨。
——大欢喜女菩萨因为太重,她想要减少膝盖的负担,走起路来,膝盖总是微微弯曲的。
那么,她膝盖上就是肉甲最薄弱的地方!
那一道划出时,大欢喜女菩萨在狞笑,而乔茜的眼神却冷之又冷,她就地一滚,手中长刀顺势下划,一道斩下了女菩萨的膝盖骨!
女菩萨狂吼,身子已向后头跌去,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个身轻如燕的胖子么?那么我就先废了你的腿,叫你无法辗转腾挪!
然后,再一刀一刀杀了你!
第169章
***
星月之下, 女巨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
这声音中,饱含了十分的痛苦、也饱含了出离的愤怒。这怒吼只仿佛远古洪荒的巨兽,张开了她的血盆大口, 露出了满口的獠牙与牙齿上滴落的涎水, 连那股腥气都好似铺面而来。星月震动, 草木簌簌, 就连藏在林中的松鼠小鸟儿,都已忍受不了,纷纷出逃。
小动物们往往对危险最为敏锐。
阿飞的瞳孔已然缩紧、缩紧、再缩紧!他浑身都已进入了最佳的状态, 大臂处的肌肉鼓起,将他的衣袖撑得满满的, 他脚下的步法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或许是为了配合他的剑在长短上发生的变化。
乔茜一甩长刀, 一串血珠落下来, 浸没到了青石板缝隙的泥土里。
女菩萨轰然坐下,正好压在了一个瘦弱的男人身上,只听这男人一声惨叫,就没了声息——他竟然被女菩萨活活压死了!
而女菩萨却仿佛无知无觉, 就这么坐在这具尸体上,伸手一撕扯,又撕扯下另外一个男人身上的衣裳, 用力地裹紧了她的膝盖,冷冷道:“好,小姑娘有胆气、有义气,你是这个。”
说着,她一挑大拇指,竟对乔茜表示了欣赏。
但这是否是一个好兆头呢?
这却未必。
她若是愤怒到了极致,口不择言, 扑上来就打,还能说明她的确受了重大的创伤……可她若是在愤怒之后,仍能冷静、仍能夸赞她的对手,却能说明她的心态之稳——以及,她有后招。
她仍然觉得乔茜与阿飞不是她……她们的对手。
女菩萨的手忽然一扬!
八个高高壮壮的胖女人,忽然就弹了起来。
女菩萨淡淡道:“小姑娘的确厉害得很,但你不若试试我的肉阵呢?”
肉阵!
前、后、左、右,八个女人弹起来,从四个方向逼近,速度居然还快得很。转瞬之间,由八个人组成的肉阵圈就迅速的逼近、她们之间的缝隙也迅速地缩小着——已将乔茜与阿飞全都圈了进去。
乔茜几乎迅速判断出——这缝隙是个陷阱。
一般人在遇见这肉阵之后,几乎一定会下意识地要从女人们中间的缝隙里抢出——这是非常正确的思路。
江湖人会结阵的并不太多,比较典型的,便是少林寺的金刚阵,八个武功水准平平的僧人,通过精妙的步法、严密的配合,攻守兼备,可以耗死一个顶级高手。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阿飞正遇上了这少林罗汉阵,他最终还是从中逃出来了,却并不是因为他击破了这阵法,而是因为他采用了“耗”字诀。
耗,不随着阵法的变动而变动,使得组成阵法的和尚们耐心耗尽,主动出手,如此,破绽突出,自然可逃生。
然而,这法子,现在却行不通。
因为这肉阵是纯防守的阵法,它的攻击,也是在防守的过程中完成的。
肉阵的攻击方式,是挤。
大欢喜女菩萨起码有三百斤那么重,乃是当之无愧的女力士,而她的这些女弟子们,最瘦的一个起码也有两百斤,这两百斤之中,又起码有一百斤是肥肉。
八个女弟子,八百斤的肥肉,好似一面自上而下的盾牌,快速朝他们二人挤压而来,她们当然不用动手,因为只要被那肥肉挤住,浑身的骨骼肌肉登时就要碎裂!
而且,她们的步法也很精妙。
大欢喜女菩萨的轻身功夫相当之好,她的弟子们自然也继承了这一点,这阵法不仅油腻可怕,其中还藏着精妙的八卦变化,她们中间看似有缝隙,但实则——
乔茜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从两个人身边一抢而出,当即就会被两个女人同时挤住!
如此,就只有向上跃起了——然而一旦向上跃起,下盘空虚,又很容易被人抢了空隙。
乔茜方才一刀砍向女菩萨膝盖、废了她的一条腿,现在可不想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要如何做——要如何做?
她后退一步,与阿飞背对背靠着,额头上已渗出了一点冷汗,她与阿飞背对背靠着,甚至能感受到少年脊背的块块肌肉,收缩、舒张、滚烫——
阿飞的声音非常冷静:“我掩护你的下盘。”
这意思便是说,要她一跃而起,从上方跳出包围圈,而他留在阵中,阻击攻向乔茜下盘的女弟子,助力她逃脱。
这是成功率最高的法子,然而——
然而代价却是,留在阵中的阿飞,一定会被她们挤住!
而阿飞内力平平,绝无可能从中挣脱!
而他一旦被困住,乔茜简直都能想到他会说什么——这孤傲冷酷的少年剑客,绝对会要她先逃跑,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凭什么这么冷静地说这种话啊?!
乔茜的双目简直已燃烧起了愤怒的火焰,硬邦邦地道:“你……你休想!”
休想就这样摆脱我!
阿飞紧紧地咬住了牙!乔茜感觉到他的脊背硬邦邦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紧绷到了极致。
就连他握剑的那只手的手臂上,青筋也已躁动的暴起,自他的皮肉下凸出。
机会只有一次,而她居然要放弃么?
阿飞厉声喝道:“快滚!我……我本来就已受够了你!不是每个人都想受你的恩惠!”
……类似的话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乔茜的脸沉了下去,道:“你是傻子么?这种时候突然翻脸,你觉得我会信?这样吧,我掩护你的下盘,如何?”
阿飞的双眼中简直布满了血丝!
这时,只听女菩萨大笑道:“好一对亡命小鸳鸯,大难临头,竟也知道死在一块儿,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
乔茜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只是重复道:“你觉得我这计划如何?掩护你的下盘。”
阿飞紧紧咬着牙,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乔茜的左手忽然捏了捏阿飞垂下的左手,捏到了他手指处的薄茧。
阿飞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那种奇异的颤抖,也通过这一点点的身体接触,传到了乔茜的身体里。
乔茜仍然保持着这个捏着他手的姿势,稳如磐石。
阿飞的颤抖也突然停止,只在一瞬。
胖女人们已近在眼前!
她们身上那种刨花油与油炸鸡的味道,已笼罩了二人,马上就要挤住他们!
乔茜与阿飞仍然僵持着不动。
实际上,阿飞方才提出的那法子是可行的,大欢喜女菩萨自己也知道可行——她见识过阿飞的快剑,即便是她,也差点被刺穿了眼眶,她的女弟子们一定会有一两个死在他的手上,乔茜只要抓住这个空挡,绝对能逃脱。
但女菩萨佁然不动,就是想看事态如何发展!
大难临头各自飞?小丫头要逃了,这极英俊的小少年自然归了她,女菩萨已想出了无数种法子去调教他……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这些骨头硬的少年侠客们的脊背打断,让他们变成一条只会舔舐她的狗儿!
断腿之仇,她会好好在这小少年身上找回来。
至于乔茜……哼,能伤得了她,也算她厉害,她若舍下脸逃跑,女菩萨也打算就这么放她一马。
而倘若这两个人情比金坚,谁都不肯逃……哈哈,那更是妙极了!不肯逃,那就好好受着,她已打算将小丫头浑身的骨骼全都挤碎,然而让她乖乖在一旁看着,她要如何奸了那美少年!
现在看来,他们竟然真的谁也不肯逃。
女菩萨的脸上,已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说是迟,那时快,八个女弟子已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肉圈,将乔茜与阿飞完全包围,他们竟已消失在了肉圈之中……等等,消失?
痛呼就在这个时候响起,这不是乔茜的声音、也并非阿飞的声音,而是……女弟子的声音?!
八声痛呼一齐响起!
乔茜与阿飞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矮下身去,滚地刀花应声而起,而这并非是简单的滚地刀,而是由利到极致的“迎风一刀斩”所组成的刀花——
她一招,便打出了四个刀花。
四个刀花,横切四个女弟子的脚腕!
阿飞也在同一时刻出手!
他手中只剩下一截断剑,然而这一截断剑却能在一瞬间点挑八下,剑光如飞虹、似闪电,方才还在往西、瞬间却又往东,变化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穿过八只红色的绣花鞋,挑了这四个女弟子的脚筋!
下盘——攻击她们的下盘!
下盘既是围困阵中人的弱点,却也是这些身披肉甲的女力士们的弱点。
一个人再胖,浑身上下的肉也不至于每个地方都均匀。
她们脖颈上的三层肉或许的确能夹住人的刀剑,心口处也只能划出脂肪,这两个武人最重要的要害全都动不得,然而,脚上的筋呢?
脚腕上的三层肉,真的能夹住刀剑么?或许女菩萨真的可以,毕竟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她的眼眶可以夹住李寻欢的飞刀。
但女弟子们……她们比女菩萨还是瘦了不少,两百斤与三百斤,在旁人看来差不多,但是在她们这个武功流派中,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况且,她们的身子虽然可以紧紧地挤在一起,但八个人十六只脚,是否可以不留空隙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就是可乘之机!
阿飞的一句下盘,令乔茜在瞬间想到了破解之法,于是她一遍遍地重复“下盘”这个关键词,便是为了让阿飞明白她的意思。
阿飞也的确理解了。
二人一齐出手,在瞬间就毁掉了八个女弟子的下盘,这是只有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倘若阵中只有一人,时间上是绝来不及的!
血光飞溅!女弟子们痛呼!
“扑通”一声,其中一个弟子已跌坐在地上,另外的弟子们也一个接着一个跌倒。如今,她们已无力再使出那种精妙的步法,也无力再维持这个阵法。
乔茜与阿飞在同一时刻凌空跃起,跳出包围圈……哪儿那么容易?!
一个巨大的影子,忽然笼罩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刨花油、炸鸡肉与酒的味道忽然一齐笼罩了他们。
——是大欢喜女菩萨。
乔茜与阿飞同时逃脱,绝不是她能接受的后果。她只剩一条腿可以自如的行动,但这一条腿一曲一弹,却让她整个人如同一个大气球一般,突然被弹了起来!
她的四肢在空中伸展、调整,好似一只四四方方、胖胖大大的飞鼠!
三百斤的重量一跃而起时,居然能够这么快!
好厉害的大欢喜女菩萨,好可怕的大欢喜女菩萨。
但现在根本就不是在此感叹的时候!
星月都似乎被她巨大的身躯所遮蔽了,在她的阴影之下,乔茜和阿飞,都显得只有小小一点,这一刻似乎在无限的蔓延、蔓延、再蔓延,三个人都在空中——
乔茜与阿飞为什么要先解决八个女弟子再跃起?
——因为武者的行动,很大一部分是靠腿脚与地面的互动,方才二人一跃而起时,也正是要向地面借力。而人一旦腾空飞起,行动就更多受到惯性的影响——谁能在半空中拐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可能!
所以,他们此时此刻的动作,根本不可能发生大的改变!
大欢喜女菩萨正是抓准了这一个时刻,才泰山压顶!
她对阿飞的美色是在觊觎,可倘若让他们逃了……哼哼,那不如西先一步把他们都压成肉饼!
乔茜的脸色已是完全的苍白——她奋力出刀,长刀在瞬间向上划出——
但长刀无法破开她的身躯。
在这惯性的作用下,他们一定会被女菩萨压中,而一旦被压住——那么就再也无法胜利!
大欢喜女菩萨的脸上,已出现了一种极狰狞、极可怕的得意笑容!这是属于洪荒巨兽的笑容,一切胆敢在她面前挑战的人,都会被她完全压碎、折断!
青光荧荧的剑光忽然一现。
这是比闪电更快的剑势,也是比毒蛇更恶毒的剑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剑直冲女菩萨的后心——这毫无疑问也是肉难以堆积起来的要害。
在这险之又险的时刻,大欢喜女菩萨竟然在空中转了半圈,避开了这险之又险的一剑。
而与此同时,乔茜闻到了一股极干净的皂角清香,被这人的体温蒸得温温热热,笼罩住了她——
中原一点红一把捞住了乔茜的腰,带着她一跃而出,逃离女菩萨的落地范围,于此同时,他一脚踢出,正中阿飞腹部,令阿飞“日”的一声被踹了出去。
“砰”的一声,阿飞重重地砸在了门板上,将摇摇晃晃的祠堂门板彻底砸烂。
中原一点红手里捞着乔茜,如黑豹一般轻巧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大欢喜女菩萨重重落地,却没有收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因为她的身下,还有八个跌倒的女弟子,肥肉之间相互碰撞着,发出“duang”的一声,使得这女巨人又复而弹起,单脚落在地上。
她的另一只腿,膝盖处已被鲜血浸没,淅淅沥沥地往下流血。
但她的面上,却仍然带着极狰狞的笑意,一双小眼,已又如肥厚舌头一般,舔裹住了中原一点红。
黑衣青年的脸上绝无半分表情。
他的手苍白而修长,腕力骇人、稳如磐石,正握着自己的剑,那剑锋利、冷硬,一如他的人。
他的身躯瘦而坚韧,宽肩窄腰、极富力量,此刻浑身的肌肉都已被完全激活,只令他身上这件黑而紧的劲装,如此诚实、如此(在女菩萨眼中)放荡地绷出了他浑身的线条。
阿飞已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自祠堂内走出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大欢喜女菩萨的后心,杀意已快要溢出,他那总是好像凝结着冰霜之气的眉宇之间,也染上了一层属于野兽的戾气。
大欢喜女菩萨突然笑了。
她瞧了一眼乔茜,舌头忽然自口中伸出,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调笑道:“小姑娘,两个男人……你吃得很不错嘛,有品、有品。”
第170章
***
离……离谱!
这说得叫什么话呀!
乔茜的嘴巴紧紧地闭着, 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肯说——因为她很清楚,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 都会显得她很像个没有经历过真枪实弹的小女孩……
虽然她也的确没经历过吧……
大欢喜女菩萨荤素不忌, 像这样的荤话随口就来, 这是因为阿飞与一点红都与她没关系, 她看待他们,完完全全是出于肉欲的角度去看待的。
这令乔茜感到很愤怒,尤其是看到方才那具被大欢喜女菩萨直接坐死的那个男人时, 这种愤怒就变成了一种极其冰冷、极其可怕的杀意。
那些男人们,全部都被打断了脊骨, 变成了一条条穿红着绿的哈巴狗儿, 他们生得当然英俊, 可一个再英俊的人,面上带上了这样的表情,都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他们曾经都是有傲骨的人,只从这些人端茶倒酒的动作, 就能看出他们的轻身功夫也不弱、他们的手腕也很稳……他们曾经也是仗剑天涯的江湖客,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而现在,大欢喜女菩萨想把她身边的人也变成这样!
那种出离的愤怒再一次包裹了乔茜, 这是一种极不理性的仇恨,谁想要把她的朋友们从她身边带走,她就会对谁产生这样的仇恨!
乔茜杏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大欢喜女菩萨,心下却冷静地要命,只盘算着应该如何杀死她。
大欢喜女菩萨似乎有点诧异,道:“你能吃得这么好, 居然一口也没吃过?”
乔茜板着一张俏脸,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肯说。
女菩萨又笑了,她那一双小小的眼睛里,忽然又迸射出了一种极贪婪的色彩,在中原一点红那劲瘦有力的身子上扫过来、扫过去。
杀手冷冷瞧着这人,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身子也稳如磐石,没有动哪怕一分一毫,稳稳当当地挡在乔茜面前……虽然乔茜露了个头出来瞪着女菩萨。
他竟好似完全没有瞧见女菩萨吃人的目光一样。
男人,是一种很奇异的生物,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会把女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瞧见了漂亮的女人,便会用带着色欲的目光去上下打量她们。
但是,当女菩萨用同样的目光去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反倒是立即就会察觉到其中的恐怖之处……当然了,长得不好的男人,女菩萨一般也没有心情去看,她只喜欢长得好的。
这个男人就很极品。
他生得俊俏,神情却太过冷硬残忍、身躯又太过剽悍有力,这令人很容易忽视他的脸……但这岂非就是最让人心痒痒的地方?
这是一只黑豹,豢养黑豹的滋味,她还没尝过……若是能让这黑豹子和后头那只极漂亮的小雪狼一起……哼,他们既然入了女菩萨的眼睛,那就再也休想跑掉!
女菩萨哈哈笑道:“跟着这小姑娘吃不着好的,你不若来陪上我两三个月?”
这话是对中原一点红说的。
杀手冷冷地瞧着她,唇角忽然扯了一下,勾起一个极其讥讽地笑容。
他淡淡地说:“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
乔茜“噌”的一下扭头,瞧了一点红一眼,杀手的下颌骨依然利落冷硬,全然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红大爷果然是个成熟的男人啊。
像阿飞,他听到这种话,只会气得连呼吸都发抖……
而大欢喜女菩萨的脸色也已变了,她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竟随手抓起一个男人,重重地朝一点红掷了过来!
一百来斤的男人,在她的手里,简直就好似一串葡萄、一颗瓜果!那男人惊恐地叫喊,带着劲风飞来,乔茜与一点红纵身跳向两侧,躲开了这男人——
这男人的眼中却突然闪过了刀锋般的光芒!
几点寒星已自他的袖中飞出!
居然是暗器!
大欢喜女菩萨对待她的男宠,简直比对一条狗都差劲……方才她还刚刚坐死了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乔茜自然认为,这些男宠都被她折磨凌虐,哪里想到,此人居然是女菩萨的帮手!
一点红和乔茜几乎是一齐动了起来,乔茜将长刀横在胸前一翻转,只听“叮叮叮叮叮”连着五声,五根银针击打在乔茜的刀面上,像是五点细细的砂,从刀身上滑落。
于此同时,一点红的剑身也横转过来抵挡暗器——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近,而他们都在空中,躲避不及。
但一点红的剑更薄、更窄。
五点银针击打在他的剑身上,令这柄狭长的剑发出了森然的嗡鸣声,另有一点,却没有被剑身挡住,横擦了过来,杀手尽力在空中转了半个身位,那银针擦过他的左臂,一点微微的疼痛传来,杀手当机立断,右手连着在他左臂上点了三下,封住经络。
暗器如果是针,那必然是毒针。
因为针实在是太细太小,无法像梅花乌管一样直接打断人的心脉、也无法像透骨钉一样能把人打得筋断骨折,如果不淬毒,区区几根用腕力甩出的银针,绝对不疼不痒。
杀手的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他的反应极快,那男人银针甩出、他横剑格挡,银针落下之时,他已一剑刺出,“哧”的一声刺中那男人,血箭瞬间喷涌而出,那人连喊都来不得喊一声,就已死得不能再死!
轰隆隆——
轰隆隆——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乔茜方才落地,一口气都还没提起来时,大欢喜女菩萨已朝她扑面而来——!
不,这不是扑面而来,应该说是“扑脚而来”——女菩萨的膝盖髌骨被乔茜一刀给挑了,她的一条腿已废掉了,理应无法再进行极快的动作才对,然而,她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球!
肉球已朝乔茜飞快地滚来,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已到了她的脚边,一只比蒲扇还要大的巴掌,已朝乔茜重重地扇来!
这一巴掌下去,绝对能直接把她的腿骨给扇成粉碎性骨折!
乔茜瞳孔骤缩,她在疾退!!
她无法腾空跃起,因为足尖点地、与地面借力需要时间,而这一点点的时间差,已足够大欢喜女菩萨直接将她一把抓住!
而阿飞与一点红也被缠住了!
剩余的四个女弟子纷纷弹起,带着吃吃的笑声,将阿飞与一点红团团围住,这四个人,已足够再组成一个肉阵,将这二人团团围住——
一点红额角的青筋暴起,整个人已如一头暴怒的黑豹,长剑是他的獠牙,在空气中突闪出无比森寒、无比残酷的冷光!
阿飞的剑也如流星般闪出!
然而这都需要时间!而大欢喜女菩萨已伸出了蒲扇般的巨手,乔茜没有帮手,只能自己对付她!
她的长刀已划出了破空的一刀!
乔茜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女菩萨变身成为肉球在地上滚动,自然与二人短兵相接打将起来不同,她无法攻击,只能防守……然而,在防守一途上,谁能敌的过大欢喜女菩萨?!
乔茜一刀划出,差点被肥肉给夹住!
她仍然在急退!身形已然飞掠,但女菩萨蒲扇般的大掌,简直如附骨之疽般贴着她的脚腕,哪怕只有稍微一个停顿,也足够她抓住她了!
她忽然就意识到了大欢喜女菩萨的可怕之处。
女巨人,一力降十会——这意味着她经得起别人砍了再砍,别人却经不起她的一巴掌,容错率大大的降低。
而她亦非无脑之人。
以厚重脂肪为自己增加武斗容错率的人,或许不只女菩萨一人。
然而,能将这门功夫练到炉火纯青、能发明出以肉为攻击核心的阵法、能将自己的女徒弟们调教到如此之默契,在她发动攻击的同一瞬间就缠住一点红与阿飞的……却一定只有女菩萨一人!
她不仅仅是勇武、她耍阴谋的智慧也高得很!
武者,诡道也。
她完完全全地明白这句话!
乔茜只能飞退——!
这时,除了飞退之外,她已什么都做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的脚步顿了一顿……她的背部已抵住了沈氏祠堂的院墙!
大欢喜女菩萨狰狞地笑着,蒲扇般的巨手已朝她的脚踝抓来!
电光石火之间,乔茜的长刀用力地刺向地面,简直就是贴着自己的脚跟,堪堪挡在了那只巨手与自己的脚踝之间,女菩萨不以为意,伸手用力一握!
鲜血四溅!
然而,血却只有女菩萨的血,因为乔茜在刚刚这个险之又险的时机之中,借着长刀戳地的力一跃而起,高高地自女菩萨的头顶飞过!
大欢喜女菩萨也一跃而起!
她的反应简直快得离谱,在刚刚抓空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的身子一转,正面朝上,手与臀部同时发力,只听“duang”的一声,她整个人就已弹飞起来!!
她本来就可以弹飞起来……她弹起来的速度,简直比别人用轻功还快!
此时此刻,她又变成了一只飞在空中、胖胖大大的飞鼠,张开四肢,面上已露出了极其狰狞的神色!
她不怕刀砍、不怕斧劈,此刻她的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在乔茜面前,但这小丫头却也绝对无法阻止她的动作,因为她们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她要抱住乔茜!
她的四肢,就是她的武器!她的双手只要一抓住乔茜,立刻就会紧紧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胸骨会在顷刻之间碎裂、就连脊骨都要碎成一截一截的!
敢废了她的膝盖,这就是她的回应!
而乔茜的大脑简直一片空白,大欢喜女菩萨,绝对是她遇到过的最可怕的对手,没有之一!!
她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带青魔手出来……但她今天根本就不是来打架的,她根本没想到在这偏僻的沈氏祠堂之内,会遇到一个这么棘手、这么可怕的对手!!
破空之声忽然传来!一个两百多斤的女弟子已撞了过来!
她的眼眶处还在飙血,脑后也在出血,她是对付中原一点红的两人之一,一点红一剑取了她的眼眶,毫不留力,简直从眼眶直戳到脑子里,她虽然还活着,实际却已经死了!
杀手那骇人的腕力,在此刻达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这女弟子一托一抛,只听“日”的一声,女弟子被高高地抛出,精精准准,“duang”的一声撞在了女菩萨身侧——
前头说过,人在半空中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乔茜是如此,大欢喜女菩萨也是如此。
而女菩萨的双臂在试图抓住乔茜。
所以,她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朝她飞来,没有做出相应的防守,两个女力士在空中重重地相撞,然后同时朝反方向弹飞出去,乔茜的身子紧紧地缩住,躲开了女菩萨的一抓。
她落地,面色早已惨白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这绝对是她距离死亡最近最近的一次!!
她抬头,双眼之中已迸发出了极可怕的怒火!
女菩萨Duang的一声落地,复而又弹起。
乔茜的长刀挑出,冷月般的刀锋闪着森森的寒光,朝女菩萨的后心直刺而去!
趁她病、要她命!
阿飞与一点红的剑也在此时此刻飞了起来!
青光莹莹!辉辉掣电!
刀光与剑影一齐飞出,好似三点黑夜中的流星,冰冷尖锐,边缘清晰,三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狰狞得很——要杀人的人,表情就没有好看的!
阿飞一剑刺入了女菩萨的血盆大口!
女菩萨的一排钢牙,已咬住了他的剑,咔嚓一口……他的半截断剑就只剩下一个剑柄——这女巨人居然在生嚼钢铁,将那半截剑浑沦吞了下去——!
阿飞一拳砸向女菩萨鼻梁!
一点红的剑就在此刻飞入了女菩萨的足心……好吧,作为一个洁癖来说,他绝对不想让自己的剑这样去杀人,但很显然,能攻击的要害已被乔茜与阿飞所占据,他只能选择此处,来拖慢女菩萨的行动。
如果今天带出来的是六钧弓的剑就好了……这念头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
但这样的念头,并不妨碍他的动作,剑光如毒蛇一般,自女菩萨足底涌泉穴刺入!
女菩萨发出了巨兽般的嚎叫!
这是多么可怕的声音,也昭示着她此时此刻所受的那种钻心的痛苦!
但她马上就不用痛了。
一点月光自她的前心透出。
这是染血的月光,染得是她的心尖血!
乔茜一刀刺入了她的后心,几乎是用尽全力般地向前推!人的后心不会堆积很多的肉,大欢喜女菩萨又因为那种钻心蚀骨的疼痛而放松了对浑身肥肉的控制,乔茜一刀刺入,长刀贯穿她的心脏,从前胸穿出!
大欢喜女菩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这声音简直可以令地动山摇,简直可以让每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人全都做噩梦!!
乔茜一刀抽出,鲜血四溅!
女菩萨的身子晃了晃,双目失焦,口中只道:“你……你们……”
她说不下去了,她轰然倒地。
乔茜眼疾手快,噌的一声从她背后蹿出来,免于被她的身子给砸扁了。
女菩萨倒在了地上,心尖又冒出了一股喷泉似得血,双眼望天,死了。
乔茜惊魂未定,死死地瞪着她,直到确定她是真的死透了,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如脱力一般后退了三步,身子晃了晃,被一点红一把扶住。
但他一扶住了她,乔茜就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甚至有点发抖。
红大爷从来没有发过抖,就连面对薛笑人时,也不曾有一分一毫的害怕!
乔茜霍然扭头,瞪大眼睛看着他,道:“红大爷?!”
一点红冷静地道:“没事,我去要解药。”
他方才特地留着那几个被挑断了脚筋的女弟子没杀,正是为了此刻。
方才他中的那是毒针,这不用怀疑。
但那大欢喜女菩萨显然有意意将他收为男宠,因此下的毒不会是烈性毒药、一碰就死。况且那被她扔过来的男宠手劲不大,发暗器的手法生疏,绝非暗器好手,应该只是为女菩萨表忠心而已,不是精心安排。
所以更不大可能是什么非常秘制的毒药,除了女菩萨无人能解。
故而,一点红封住经络,留了几个活口,等着之后审问便是了,心中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他的身子已感觉到了烫,肌肉也都有些无法自控的缩紧,似乎有点发抖——这就是那毒药的效果。
一点红提着长剑,抵住了一个女弟子的眼眶,冷冷道:“方才那毒针是什么,解药拿出来。”
那女弟子已然被女菩萨死时的场景骇得呆住了,额头上不停地留下冷汗,一点红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然而,她说出口的话却是——
“没有解药……”
“这、这不是毒药,这是……女菩萨与男宠们欢乐时用的……用的药……”
一点红:“…………”
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