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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惠王爷的语气并没有变淡,脸色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姚黄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了。

    姚黄还知道,王爷不是不愿意陪她出门,而是不愿意坐着轮椅出现在人前。

    对此,姚黄提前做好了被拒绝一次、两次甚至十次、百次的准备,万事开头难,第一步真有那么容易的话,惠王爷不至于将自己关在竹院那么久,姚黄也不必非要挑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再想方设法地将王爷哄骗过来。

    但姚黄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顺着他,真的丢下王爷自己去逛,因为这次顺了,下次她就没理由再邀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带王爷出去,姚黄就得逆着他的意思来,做个一心想要夫君陪她玩、体谅不到残疾夫君心里种种苦涩无奈的任性坏王妃。

    这计划的危险在于,王爷可能被她气到斥责她不懂事,姚黄会根据他生气的程度随机应变,大不了一行人再灰溜溜地回去。趁着王爷还贪她的身子,年纪轻也容易被勾起火,回京后姚黄略使手段哄好他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到时候她就老老实实做个懂事的王妃,别再招惹他。

    没了后顾之忧,姚黄便大着胆子来了。

    她低下头,做出一副挨了训的可怜模样。

    赵璲心里确是窝了一团火,但这火源自他废掉的腿,与王妃无关。

    见她不安地攥着手,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想到离京前她的欢喜与期待,赵璲不想坏了她游玩的兴致。

    他放缓语气道:“大婚当晚,我跟你说过我不喜出门,后来你邀请我去郊外跑马,我也重复过,让你再有游玩计划不必想着我,免得我次次都辜负你的好意,所以刚刚你又提要我陪你出门,我的话便重了些。”

    姚黄看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我错了,王爷骂得对,都怪我记性不好。”

    赵璲:“……我没有骂你,我……”

    姚黄背过脸,抬起一只袖子抹眼睛:“王爷放心,我都记住了,我,我晌午吃得太撑了,现在一点都不饿,王爷自己吃吧。”

    哽咽着说完,姚黄直起身子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她捂着半边脸跑的,分明是哭的模样,把站在院子里等着伺候的飞泉都给看傻了,反应过来时王妃都去了后院,见不到影了。

    飞泉的心突突突地直跳,刚刚王妃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哭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堂屋,不敢探头张望,只料到王爷此时心情必然糟糕,那么他离近些,免得王爷唤他的时候听不见或跑得慢,给王爷拿他泄火的由头。

    这半年王爷可能看佛经看得多了,几乎没怎么朝他们发过脾气,可飞泉没忘记去年御医宣告对王爷的腿束手无策后,那段时间王爷背着人摔碎的一套又一套茶碗瓷器,没忘记王爷刚开始撑护栏掌握不稳摔倒在地,他跟青霭冲进去要扶王爷,王爷手背青筋暴起垂着眼叫他们出去的狼狈身影。

    大概过了一刻钟,王爷唤他了。

    飞泉低着头跨进堂屋,视线最多抬到王爷胸口的位置,便见王爷一手还拿着佛经,语气平淡地道:“方才夫人误会我不喜她出门游逛,这样,你去跟廖郎中打听一下镇上有没有好吃的馆子,有的话,你叫上青霭阿吉,一起陪夫人出去走走。”

    赵璲想,青霭、飞泉是他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公公,他叫二人同时陪她出门,她总该明白他根本没有恼她之意。

    飞泉领命,问:“那我先去厨房把二爷的晚饭端来?”

    赵璲:“嗯。”

    飞泉去了西院,叫青霭去给王爷送饭,他带上阿吉一起去哄王妃,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王妃把东屋的门从里面插上了,任他如何替王爷澄清解释快磨破了嘴皮也不肯开门,搭理都不带搭理他的,只偶尔传出几声呜咽。

    阿吉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以为自家王妃真受了莫大的委屈,气得质问飞泉:“二爷到底做什么了?夫人从小心大心宽,一般的委屈都不能让夫人掉眼泪!”

    飞泉终于明白,这事并没有王爷说得那么简单。

    可就算王爷真把王妃气狠了,那毕竟是王爷啊,王爷安排他跟青霭过来已经相当于哄王妃了,王妃再闹下去,恐怕会得不偿失。

    叫阿吉闭嘴,飞泉贴着东屋的门缝劝道:“夫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咱们二爷的了,三四岁起就特别守礼,大殿……大爷三爷看上他什么东西,二爷直接让出去,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跟任何人置气。可能今日二爷言语失当伤了夫人,但我保证二爷绝非刻意为之,夫人多想想二爷对您的好,别伤心了?”

    屋里传来王妃的回话:“好,我也没伤心,我就是不饿,还困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照顾好二爷,忙完都早点睡。”

    飞泉、阿吉:“……”

    阿吉将飞泉推到一旁,自己来哄。

    姚黄还是那些话。

    青霭都端走王爷吃好的晚饭过来等着陪王妃出门了,没想到王妃连东屋的门都不愿意出。

    在青霭尝试哄劝也失败后,没办法,两个公公只得去请示王爷。

    赵璲:“……”

    哭了这么久,眼睛肯定肿了,便是哄好了她也不好再出门。

    赵璲吩咐飞泉:“叫厨房先热着王妃的饭菜。”

    飞泉赶紧去了。

    赵璲再让青霭推他去后院。

    “你们先去吃饭。”估测自己也得费番功夫,赵璲安排道。

    阿吉只好跟着青霭告退,王爷来哄人,肯定不希望他们在这边听着。

    人走了,留下轮椅上的惠王爷独对东屋紧闭的门板。

    惠王爷语气平和:“开门。”

    姚黄咬咬唇,翻个身,朝着门口道:“我真不饿,也没哭了,二爷回去吧。”

    赵璲:“开门。”

    姚黄:“不开,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丑死了,才不想让你看见。”

    赵璲:“最后一次,你再不开,我让他们过来把门拆了。”

    姚黄:“拆啊,你敢拆我就撞门给你看,反正现在的样子已经够丑了,额头再撞个包出来也不会更丑。”

    赵璲:“……”

    姚黄下了床,走到门边,靠着一侧的门板,软声道:“好了,咱们都不说气话,我相信二爷没有骂我的意思了,等会儿你走了我也会让阿吉端晚饭过来,但今晚真的无颜见二爷,二爷别逼我行不行?”

    赵璲:“……闹成这样,今晚你我不同房而眠,所有人都要跟着胡思乱想。”

    姚黄暗笑,鬼扯,这人就是晌午没吃饱,想趁着她月事没来再吃几回。

    她左手绕着裙带,绕了好几圈,妥协道:“算了,二爷等天黑透了再过来,我这边也不点灯。”

    门外,赵璲放松下来,白日不好说话,夜里抱一抱她,她才能真正信他.

    姚黄压根没哭,眼睛自然好好的,为了确保天衣无缝,她连阿吉都没见,开门后接了晚饭进来马上合上门板,吃完了再把托盘递出去。

    飞泉悄悄藏在院子里,见阿吉端着托盘出来,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检查一番,叹着气去王爷那里报信:“禀二爷,夫人只吃了半碗饭,三道菜都只是浅尝,汤也只喝了半碗。”

    王爷晚饭用得不多,高娘子就愁上了,这会儿见到王妃剩了那么多饭菜回去,肯定也得变成第二个孔师傅。

    赵璲就知道,王妃那些不哭不怨信了的话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仍在为他的“骂”委屈。

    做完推拿,等到天黑透了,青霭又将惠王殿下推到了后院。

    三间屋都没点灯,阿吉站在院子里,直到王妃走出东屋将王爷推进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东屋,惠王爷沉默,姚黄也一声不吭,先后上了床。

    惠王爷平躺着等了一会儿,旁边的王妃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半点要像以前那样抱过来的迹象。

    解铃还须系铃人,赵璲挪过去,侧身,自后面抱住他的王妃。

    姚黄往里面躲,赵璲锢着她的腰不许离开,挣来推去的,王妃又是那样的身段,便把王爷的火蹭了出来。

    因为王妃不肯配合,惠王爷多费了一些手段,勉强哄得王妃半推半就成了事。

    “若我恼你,不会如此。”惠王爷终于找到了用话开解王妃的机会。

    姚黄凑过去咬他支撑身体的手臂。

    这下子,什么都不用说了,惠王爷身体力行地将王妃哄到三更天才肯罢休。

    屋里备了一盆凉水、一桶热水,热水放到现在成了温水,姚黄还是不肯点灯,夫妻俩摸黑擦了身子。

    就在惠王爷以为王妃已经彻底被哄好可以安心地入睡时,旁边忽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

    赵璲再次挪过去,抬手去摸王妃背对自己的脸,摸到一片湿漉漉。

    赵璲抱紧她:“还在委屈?”

    姚黄抽搭着道:“就是委屈,之前王爷答应要陪我来这边避暑,我真以为王爷多喜欢我呢,宁愿为了我承受路途艰苦,到了这边我才发现,王爷喜欢的只是我这身子,折腾一趟只是为了让我能高高兴兴地伺候你。”

    赵璲:“满嘴胡言,真只为了这个,即便不来避暑,在王府你难道还敢给我脸色看?”

    姚黄:“自然不敢,无非你我新婚燕尔,我又有几分姿色,王爷愿意多宠我一些罢了,再过两年王爷过了现在的新鲜劲儿,待我便会一落千丈。”

    赵璲开始头疼,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我不是那种人,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争辩。”

    姚黄挡开他的手,挪到最里头道:“怎么不是?除了在床上,王爷几时待我热情过?我才刚嫁你一个多月,让你陪我出去逛逛王爷都不愿意,时日一长,可能我去竹院求见都见不到王爷的面。”

    “是,王爷给过我金元宝,给过我象牙簟,看似对我很好了,可我要死守着金元宝象牙簟过日子吗?我最稀罕的是王爷啊,王爷不愿陪我,说明你根本不喜欢我,那我再收着王爷赏赐的金银珠宝都受之有愧!”

    赵璲这才知晓,她计较的不是傍晚他拒绝出门的语气,而是他拒绝陪她出门这件事。

    为何拒绝,因为他双腿有疾,因为他不想被人围观、同情。

    但赵璲不可能对王妃或任何人说出口,这明明是他们自己能察觉的东西。

    不过,王妃素来没心没肺的,考虑不到他的苦衷也是情有可原。

    赵璲只能继续强调:“我不喜出门。”

    姚黄:“我还不喜欢王爷的口口长那么大呢,我不都忍了,慢慢也习惯了,王爷就不能为我改改喜好吗?”

    赵璲:“……”

    第52章

    从记事起,赵璲没跟任何人有过争吵。

    作为皇子,身边的宫人外面的文武大臣基本都敬着他,少数几个与他同等身份的,赵璲自幼守礼不会主动去得罪人,康王、庆王年少顽劣时来他这边寻衅滋事,无非就是索要什么东西,左右都是身外之物,赵璲让他们就是,待二人渐渐懂事,相处起来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身份比他高或是占了长辈的名分的,父皇只会分派他差事或夸他赏他,周皇后温柔和蔼,杜贵妃倒是经常找茬,无论她说什么赵璲都保持沉默,所以杜贵妃想吵也吵不起来。

    包括今晚,也是王妃在单方面跟他置气,赵璲自己没气,只想哄好她。

    王妃无理取闹,赵璲可以不跟她争辩,等着她自己冷静下来想通道理。

    当王妃搬出他“不喜欢她”的证据,譬如只有床上热情,譬如不肯陪她出门,赵璲便成了有苦难言,更没想到以前他只要一句“不喜出门”就能让她乖乖配合结束这个话题,今晚竟换来她一番直白得近乎粗鄙的抱怨,连军营中的小兵见到低阶军官都不敢用的污言秽语,她一个姑娘家,一个读过书受过教养的官家小姐,竟敢当着一个王爷的面说出来,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若王妃抱怨别的事,任何其他事,赵璲都会训斥她一顿,纠正她用词之不雅,偏偏……

    漫长的震惊与尴尬后,赵璲想到了很多不合时宜的画面。

    新婚夜她确实有明显的隐忍,包括后来的每一次初时她都需要时间适应,哭得最凶时也会口不择言地骂他,只是那样的时候赵璲又哪里会介意,毕竟她哭哭啼啼吐出来的全是本能之言,嫌弃得越直白他越……

    赵璲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王妃在拿此事指责他的这件事上。

    想怪她无理取闹,奈何她又占了一些道理,夜里她确实一直在忍着他纵着他。

    只是,这两件事真的可以拿来相提并论吗?

    一直在低低啜泣的王妃又开口了:“罢了,终究怪我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忘了你是王爷我只是一个小官之女,我能给王爷做正妃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能还奢望王爷同时给我金银珠宝与真情?”

    “王爷早些睡吧,你放心,我自己想明白了,只要你还喜欢我这身子,还愿意给我体面,我真知足了。”

    说完,她仔细擦了眼睛,主动靠回惠王爷怀里,依恋地抱住他:“王爷千万别为此生气,再不会有下次了,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我都听王爷的。”

    赵璲看向帐外,十一的夜里多了半轮残月,淡淡的月白浅浅透过窗纸,让屋里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哄她就是为了让她别再误会别再委屈别再落泪,现在王妃不哭了,听起来心平气和的,可赵璲知道,一旦他默认了她的这些话,就相当于默认了大婚以来他对她的种种好都只是出于对她身子的满意,默认了再过几年他就会嫌弃她不够新鲜,从而待她一落千丈。

    赵璲不是那样的王爷,不想自己的王妃默默忍受这样一份不必要的委屈。

    赵璲也不想跟她解释一个残疾的王爷为何不愿意出门,不想从此日日都要面对她同情怜惜的眼睛。

    那样的眼睛他已经看够了,王妃还是继续没心没肺的好。

    既然王妃认定了她的死理,赵璲唯有满足她想要的,才能真正澄清她的误会。

    握住她搭在腰间的手,赵璲道:“明日陪你去逛。”

    掌心的小手明显一僵,下一刻,贴着他肩膀的那颗脑袋抬了起来,梦呓一般的轻语传进他的耳窝:“王爷,刚刚说什么?”

    赵璲偏过来,看着她道:“我说,明日陪你逛逛这座小镇。”

    王妃的笑声先于她上扬的唇角爆出来,就像那日晌午在竹林外面,喜出望外的王妃再次扑过来,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高兴地乱晃了一会儿,王妃再次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是只陪明日一次,还是只要我想出去逛,王爷都会陪我?”

    赵璲抿唇。

    姚黄马上体贴道:“我知道王爷喜静,不会天天都叫你陪我的,嗯,一个月陪个六七次总行吧?就像王爷每个月也会陪我六七次。”

    赵璲:“……可以,但只限在灵山镇,京城的话,如果我陪你太多,被父皇知道,他可能会因我之前屡次拒绝进宫而动怒。”

    姚黄笑道:“好,但我觉得父皇应该没那么小气,儿女成亲后都会更顾自己的小家,就像父皇平时陪诸位娘娘们的时间肯定也比陪你们的时候多……”

    赵璲捂住她的嘴,趁此机会道:“不得妄议父皇,也得改改你口没遮拦的习惯,有些话被人听见,既有损你王妃的威严,也容易让人诟病岳父岳母对你的教养。”

    姚黄咬唇,瞪着他道:“还不是被王爷气的,平时我可淑女了。”

    惠王爷没接话。

    姚黄继续找补:“而且我爹我娘教导我很严厉,从来不许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是我哥跟他的那些同窗大老粗,小时候我去看他们打马球,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一些不雅之词,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是嫁给王爷后回过味来。”

    赵璲:“……你上次看的那个话本,算不算乱七八糟的话本?”

    姚黄:“……当然不算,那个讲的是正经故事,还揭发了一些贪官庸吏的丑恶行径呢,至于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究竟讲什么,我没看过不知道,去书坊挑话本,书房伙计也会挡在一些话本前面,提醒说那不是我们小姑娘能看的。”

    惠王爷突然捏了捏她丰盈的脸颊。

    有点痛,姚黄拍他的手:“为何掐我?”

    赵璲:“今晚你冤枉了我一箩筐,小施惩戒。”

    姚黄想了想,也去掐他的脸:“叫你惜字如金害我掉那么多眼泪,我也小施惩戒。”

    可惜惠王爷脸上的肉不多,不太好掐.

    眼泪是装的,睡前又几度酣畅,这一晚姚黄睡得很香,次日却忽地在熟悉的身体异样中醒来。

    虽是清晨,窗外已经大亮,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百姓人家的鸡鸣。

    姚黄看看身边还在熟睡的惠王殿下,悄悄坐起来,往绫料的褥面上一看,果然多了一抹红。

    再去看惠王爷,这人居然醒了,正默默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姚黄先用手捂住眼睛:“是不是很肿很丑?”

    赵璲:“……还好,不丑。”

    姚黄自己摸了摸,嘀咕道:“幸好昨晚用凉水多敷了一下眼睛。”

    赵璲:“月事来了?”

    姚黄脸上一热,再嗔他好几眼:“二爷昨天凶的妙啊,不然又要连着饿你十多晚了。”

    赵璲垂眸,双手撑床坐了起来。

    姚黄拿了衣裳先去净房收拾自己,回来时见惠王爷已经穿好了中衣,姚黄出去瞧瞧,西屋榻上的被子已经叠好了,阿吉不是去提水就是去西院厨房帮忙了,倒是飞泉,竟早早靠坐在游廊里的长椅上,瞧见她立即蹦了起来。

    姚黄折回东屋,将惠王爷推出去交给飞泉,怕被隔壁的真秀才一家听见,三人都没开口,也没什么需要说的。

    没多久,青霭提着一桶温水过来了,身边跟着阿吉。

    等青霭提走东屋昨夜用过的水,阿吉凑到卧床的王妃身边,笑着道:“夫人跟二爷和好啦?”

    小镇上的房子不如王府的屋墙隔音好,夜深人静的,阿吉在西屋躺着,都把夫人的那些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姚黄瞪她。

    阿吉说起别的:“刚刚飞泉去厨房传话,特意叫我们给夫人送温水洗漱,还让我把早饭直接摆在您床边,二爷还挺会疼人的。”

    姚黄:“疼个屁,我现在腰酸死了。”

    阿吉:“我给您揉揉!”

    姚黄不用她揉,就想一动不动地躺着。

    阿吉照顾好王妃的洗漱,再把这边要换洗的衣物褥面抱走,厨房的早饭也做好了,阿吉与青霭一起端过来,饭先放在堂屋,阿吉负责将一张桌子搬到王妃的床前,青霭去前面推王爷过来,井井有条。

    于是,早起分开的惠王爷与他的王妃又在床边碰头了。

    姚黄懒懒地靠在床头,身子虚,胃口便不如平时。

    赵璲很是后悔昨晚,如果他没要,今早她的虚弱可能会轻一些。

    “不好坐?”见她望着桌面不往前凑,赵璲问。

    姚黄点头,跟着重新躺下去,看着他道:“二爷自己吃吧,这回我是真不觉得饿。”

    赵璲:“那也要吃,叫阿吉进来喂你。”

    姚黄心中一动,小声道:“我想吃二爷喂的。”

    赵璲看看王妃不复平日红润的脸,越发显得那一双黑眼睛楚楚可怜,便将横在两人中间的小桌往旁边推推,再转动藤制轮椅的两个大轮,移到了床头位置。

    早饭是河鲜粥,搭配高娘子起早现包现煮现煎的素馅儿煎饺,另有一凉一热两道小菜。

    河虾已经剥了壳去了虾线,赵璲一手端碗,一手一勺粥一勺虾地喂着王妃。

    姚黄张嘴接着他的勺子,黑润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赵璲:“看什么?”

    姚黄一脸占足便宜的笑:“我在想,我真是胆大包天,敢使唤堂堂王爷伺候我。”

    赵璲:“知道还敢开口?”

    姚黄:“谁让你还是我的夫君啊,做夫君的疼自己媳妇,天经地义。”

    赵璲便只管喂她了。

    姚黄吃好了,换她看着王爷细嚼慢咽,等惠王爷吃完要走的时候,姚黄道:“等会儿二爷给我写个字据来,就昨晚咱们说好的那事,不然我怕被月事耽误两天,再去叫你陪我逛的时候二爷翻脸不认账。”

    赵璲:“……”

    第53章

    惠王爷言而有信,真叫飞泉送来一张装在信封里的他亲手所写的字据:居住灵山镇期间,每月陪夫人出去游逛六七回,不得毁约。

    落款是一个“璲”字。

    姚黄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收好字据将信封塞在枕头底下,回想昨晚种种,长长地舒了口气。

    计划进展的这么顺利,除了她演得够真,也要归功于惠王爷的心软,但凡他真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低门王妃,毫不在意她心里是不是委屈,姚黄就是哭瞎眼睛也只会让惠王爷越发嫌恶她不懂规矩。

    当然,姚黄也是看人下菜,惠王爷真是那么冷冰冰的人,姚黄连来灵山避暑的计划都不会有。

    这一日光在床上好好修养了,十三黄昏,姚黄身子轻便多了,跑去前院跟惠王爷商量:“等会儿早点吃饭,吃完去外面逛逛?”

    赵璲眼中的王妃,穿了一件白色短襦一条绣了彩蝶扑花的大红长裙,裙子就够鲜亮的,再加上一张闭月羞花的脸,赵璲已能想象当这样的美人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夫君走在街头巷尾,路过的百姓会投来什么样的视线,走过去后又会低声嚼哪些舌根。

    可他亲口应下的,也立了字据给她。

    “嗯。”

    姚黄笑了,叫候在院子里的飞泉去取邓师傅新做的那把榆木轮椅,藤椅还是更适合留在家里用。

    出发前姚黄给惠王爷展示过新的榆木轮椅,只说邓师傅以为她还需要榆木轮椅便有备无患地做了一把。

    惠王爷一副可有可无的神色,大概是觉得他到了镇上根本不会出门,也就用不上更结实的榆木椅。

    晚饭高娘子炖了两道汤,给王爷的是冬瓜排骨汤,王妃的是当归羊肉汤,分别用一个汤盅装着,约莫两碗的份量,香气浓郁。

    姚黄慢慢吹着喝完一碗汤,鼻尖都冒出了汗珠,双颊红扑扑的。

    她既觉得自己用不着这么天天换着法子的补,又禁不住高娘子的好厨艺,只得跟惠王爷抱怨:“二爷瞧着吧,年底的时候我肯定比咱们刚成亲的那会儿要胖上一圈。”

    赵璲扫眼她羊脂般白腻的脖颈,默默喝王妃舀给自己的排骨汤。

    饭后,夫妻俩在各自的院子里稍微洗漱片刻,姚黄就来前院接惠王爷了。

    青霭、飞泉都不放心让王妃单独推王爷出门,不敢跟王爷开口,便巴巴地用眼神请示王妃。

    姚黄笑道:“喜欢逛你们兄弟俩自己逛去,别跟在我们夫妻身边碍眼。”

    这样的拒绝是防着隔墙有耳。

    大伯子青霭、小叔子飞泉越发得哑口无言,只盼着提前搬过来的那些暗卫尽心当差,别叫王爷王妃遇险。

    飞泉上前打开紧闭了三日的东院大门,待王妃推着王爷走出去后,再从里面关上。

    门前是一条能容一辆马车从容经过的石板路,石板路另一头就是那条五丈来宽的河流,两侧岸边间或种了些垂柳、桃、梅等树,亦有石阶埠头自岸上延伸到水边,供人停船或是蹲在水边洗衣择菜。河道大体通直,一眼望过去,从东到西竟有五座石桥横跨其上。

    明亮的夕阳打西边洒落过来,没了晌午的灼热却依然刺眼。

    街坊们大概都在家里用饭,路上暂时没多少人,姚黄指着东边道:“咱们先往这边走,逛到最远处的那座桥拐去对岸,绕回到旁边这座桥,然后去前面的主街看看都有哪些铺子,二爷觉得如何?”

    赵二爷一身死气:“你做主便可。”

    姚黄低头看看,笑道:“不求二爷跟我一样笑容满面,至少表现出一点游兴可以吗?明明是你自己答应陪我出来的,别弄得我非要逼你出来一样,被人瞧见,还以为你我夫妻感情不和。”

    “心甘情愿”出门的赵二爷:“……”

    姚黄推着他出发了:“二爷就学咱们在老家逛的时候,那时候你瞧着就挺和气的。”

    赵璲只是看着前路,看着视野里远远近近的几道人影。

    姚黄先推着他来到家门口的岸边,探头朝河面望望,水挺清的,有些小鱼苗在游来游去。

    赵璲看看轮椅已经伸出岸边的脚踏以及他虚踩在上面的双脚,再看看似乎随时可能继续往前滚动的两个小前轮,无法否认,他的心跳得略快了一些。

    隐在暗处的尚且没有机会见到王妃真容的布衣侍卫:“……”

    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将王爷推进河里的美貌女子真的是王妃吗?张统领只交待让他们保护王爷王妃不被外人伤害,没提万一王妃有意无意伤害王爷时,他们要不要出手啊!

    终于,姚黄看够了水里,后退几步,转动轮椅朝东走去。

    旁边就长了一棵桃树,姚黄停下脚步,指着深绿色的树叶间道:“二爷看,那个桃子的尖都快红了!”

    赵璲仰头,在王妃手指的方向发现五六个鸡蛋大小的青桃,其中一颗的桃尖确实已有粉色。

    姚黄:“可惜这树长在外面,等着瞧吧,没等这些桃熟透就要被附近的孩子摘光。”

    赵璲:“你若喜欢,可以叫人在外面守着。”

    姚黄:“我才没那么小气,最初种这棵桃树的人肯定也是图春天桃花开了好看,没惦记着夏天吃桃,而且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去摘野桃吃,不能我一长大,就绝了别的孩子的乐趣吧?”

    赵璲目测王妃头顶与青桃的距离,问:“小时候你能摘到?”

    姚黄:“能啊,哥哥在我就踩着他的肩膀摘,他不在我可以拿树枝把桃子打下来。”

    赵璲扫眼自己的肩膀,不再开口。

    看过桃子,姚黄再度出发,经过隔壁何秀才家门口,姚黄见门开着,好奇地往里望,未料这家没盖影壁,一眼就能看清整个院子,而何家四口图凉快将饭桌摆在了院中,姚黄往里望,何家四口往外瞧,彼此看了个对眼。

    轮椅上的惠王爷原本目视前方,因为王妃不知为何又停了,赵璲才偏头,然后就对上了四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其中四旬年纪的妇人竟单手捧着碗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问:“是隔壁新搬来的廖家二爷跟二夫人吗?”

    赵璲:“……”

    姚黄笑道:“是啊,我们刚吃完饭,趁凉快出来逛逛,婶子正吃着那?”

    朱氏连忙将碗放回桌子上,热情地赶到门口,一脸笑地瞅瞅轮椅上的年轻秀才,再细细端详姚黄,止不住地夸道:“真是开了眼界了,今日之前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能有这么俊的小公子小媳妇,简直把我们这些乡下人都衬成了泥巴!”

    赵璲垂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妇人的口水似乎有那么一两点溅到了他脸上。

    这时,何秀才也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何文斌、何文绮走了过来。

    都是秀才,但何秀才年长啊,便等着轮椅上的后生先跟他见礼,没想到这后生倨傲得很,别说开口唤声何叔或前辈了,连这个正眼都没给他。

    姚黄看得清清楚楚,笑道:“我家二爷好静,不善言辞,您二老多多担待,那我们继续逛了,你们快去吃饭吧,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

    朱氏:“行行行,快去吧,我们这边风景好,好几处都值得逛呢!”

    姚黄一直往前走,过了两户人家后装作无意地回头,恰好看见何家四口折回院子的最后一抹衣角。

    这时,姚黄才将轮椅推到岸边,叫脸色沉沉的惠王爷稍等,她取出帕子走下通往水面的石阶,蹲下去打湿帕子,再走上来,弯着腰,忍俊不禁地帮惠王爷擦脸:“小镇百姓都这样,见到新街坊怎么也要打声招呼,叫二爷受委屈了。”

    赵璲看着她根本也没想掩饰的笑,问:“既然觉得我受了委屈,为何还能幸灾乐祸?”

    姚黄将擦过的帕子换了一面,帮惠王爷擦第二遍:“不是幸灾乐祸,我是笑之前我在马车里亲你,你都要训斥我无礼,结果被一个陌生妇人的口水喷到脸,二爷反倒成了好脾气,一声不吭的,真陪我装起了普通百姓。怎么样,还有哪里需要擦吗?”

    赵璲:“……额头。”

    姚黄收起笑,做微恼状,边擦边道:“我好像吃亏了,二爷这里我的口水都还没沾过呢。”

    赵璲:“……”

    姚黄一共洗了三回帕子,前两回都是为了帮惠王爷擦干净,第三回就是为了把帕子洗干净了。

    赵璲就看着她一步步跑上又跑下,最后将拧干的帕子展开搭在他此时没有搭着的左侧轮椅扶手上,笑道:“晾在这边,刚好还能晒到夕阳,我专心推二爷,二爷可得替我看好了,姑娘家的帕子要是弄丢了,容易招惹一些麻烦。”

    赵璲想到了她的那个话本,里面潘絮娘的帕子就被铁匠捡了,半夜拿来行卑劣之事。

    于是,被迫出来赏景的惠王殿下根本没多少心情赏景了,余光一直盯着搭在扶手上的丝帕,每次轮椅微微一晃,那帕子就跟着晃,晃得惠王爷几次准备伸手要按住帕子,帕子又好好地搭在那里。

    终于,赵璲直接取下帕子,折叠几次变成只有掌心大小的方块握于掌中。

    姚黄惊讶道:“这么快就干了?”

    惠王爷没回答。

    河面最东头的石桥近在眼前,更东边是几家房舍以及几块儿零散的庄稼地,跟着就是山了。

    姚黄忽然丢下轮椅,一个人跑向石桥。

    赵璲坐在轮椅上,看着王妃兴高采烈的样子,再看着她停在石桥中间,转过来,一手扶着护栏,一手朝他挥动,笼着火红色的夕阳朝他笑:“二爷,这里的景画成画会不会很好看?”

    桥北有一对儿布衣夫妻上来了,来回打量他们二人,王妃却视若无睹,只等着他回答。

    赵璲只好点点头。

    姚黄再笑着跑回来,推他上桥,轮椅到了桥前,那对儿布衣夫妻距离下桥只剩几步。

    头顶响起王妃熟稔的语气:“您二位刚从地里回来吗?”

    “是啊,你们是?”

    “我们是镇上新搬来的廖郎中家的侄子侄媳,刚吃过饭出来走走。”

    “哦哦哦,廖郎中我见过了,他就够好看的,没想到他侄子俊得跟他都不像一家人!”

    说话的妇人才不管轮椅上的秀才什么脸色呢,低下来狠狠打量了一番,眼里全是惊艳与稀罕。

    赵璲:“……”

    姚黄笑道:“我叔只是上了年纪,年轻时也很俊的,那你们快回家吃饭吧,我们去对岸瞧瞧。”

    “去吧去吧,有空来我们家玩啊,我们就住桥下第三家,门口有两个石墩子那户。”

    “好嘞!”

    第54章

    当姚黄推着惠王爷来到河北岸,吃完晚饭出来纳凉的两岸街坊越来越多了,或是自己提着个小板凳坐在河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或是三五个聚在一块儿闲聊家常,而这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那一对儿陌生又极其俊俏的小夫妻身上。

    姚黄小时候去外祖父家里玩,经常应对这样的场景,别人朝她笑,她也笑回去,遇到年长的她会先打招呼,老伯婆婆、叔啊婶的随口就来,年纪差不多的,对方主动攀谈,姚黄也会驻足回应。

    早在南岸的时候,赵璲已经领略了王妃的热情与善谈,次数多了,惠王爷便也从最初的抗拒不适变成了麻木。

    惠王爷虽然长在皇家,身上却少有皇家甚至普通勋贵、高门子弟身上常见的外露或内敛的傲慢,当他以王爷的仪仗出行时,百姓官员敬畏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看起来拒人千里的孤冷气度。

    所以,当惠王爷换上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当他为了配合王妃的游兴或是为了在这些热情的百姓面前维持基本的礼数而尽量放缓神色时,街坊们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因为废了双腿变得过于文静少言的俊美秀才郎,而非一个死气沉沉看谁都不顺眼并拒绝任何交流的秀才郎。

    “来,秀才娘子也坐过来,我们都坐着,光你站着那叫怎么回事。”

    刚聊起来的一位妇人往旁边挪挪,将她坐着的平滑石头让出一半的位置给姚黄,除了这妇人,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还坐了五个妇人,其中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剩下几个便是三四旬年纪的婶子辈了。

    姚黄还在考虑惠王爷能否受得了这样的大场面,一位老太太劝上了:“坐吧坐吧,难得搬来一对儿男女神仙,快让我们好好瞧瞧。”

    最开始搭话的妇人就住在这些石头凳正对着的那户人家,直接将姚黄按坐了下去,然后跑去家里端了一大盆炒瓜子出来,先分给姚黄满满一大把。

    “瞧瞧,我们都跟着沾光了是不是,以前坐这里聊天可没有人舍得给我们分瓜子。”

    “我就舍不得了,这么多张嘴,我们家就是开炒货店的也供不起你们,今日能沾秀才娘子的光你们且偷乐吧。”

    笑闹声中,姚黄分了一半瓜子给轮椅上的惠王爷。

    赵璲不吃这个,刚要拒绝,就听对面的妇人发出一阵窃笑,说是窃笑,声音又足够让他听到:“瞧瞧,年轻的小夫妻就是恩爱,甜死个人。”

    赵璲:“……”

    左手还攥着半湿的帕子,赵璲就是接了瓜子也没法剥,努力忽视那些妇人的视线,他低声对王妃道:“你自己吃,我不用。”

    姚黄左手一大把瓜子,右手一大把瓜子,就这还有瓜子时不时的从指缝里往下掉,不腾出一只手怎么吃?

    惠王爷不伸手,姚黄便直接将右手的瓜子放到他平铺于双膝之上的长衫衣摆:“不吃正好,我爱吃,你替我剥。”

    说完,她把左手里的也放上去,只留方便拿的一些随吃随剥。

    赵璲:“……”

    姚黄没功夫探究惠王爷此时的心情,扭头跟妇人们聊起来了。

    “秀才娘子多大了?”

    “十七啦。”

    “我就说你面嫩,那岂不是刚成亲没多久?”

    “是啊,去年冬天办的婚事。”

    “你也是有福气的,自己长得俏,嫁的夫君也神仙一样。”

    姚黄瞅瞅还在对着衣摆上的瓜子堆发呆的惠王爷,甜丝丝地道:“那是,不是我说大话,凡是我走过的地方,就没见过比我夫君更俊的男子。”

    众人齐齐对着轮椅上的俊书生点头。

    一群女人聚在一块儿,便会有聊不完的天,更何况还陆续有其他妇人、小媳妇、大姑娘小姑娘靠过来,人多了之后,从远处看很难发现这处女人堆里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混在其中,于是其他老少爷们识趣地都没往这边凑。

    赵璲不想加入这场闲聊,可感受着身上几乎没断过的诸多视线,越是一动不动越是难熬。

    僵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后,赵璲垂着眼将左手握着的帕子收进右袖,跟着拿起一颗瓜子,双手并用地剥了起来。剥好了,惠王爷将瓜子仁放在挨着王妃的右侧轮椅扶手上,瓜子皮……

    惠王爷才刚刚犯难,坐在王妃另一侧的送瓜子的妇人笑着开口了:“扔地上就行,等会儿我一起扫。”

    赵璲:“……”

    视线扫过其他嗑瓜子的妇人,果然都是随手扔在脚边,包括他的王妃。

    赵璲只能入乡随俗。

    他不说话,剥瓜子就剥得快,右侧扶手椅面很快就攒了长长的一条瓜子仁,姚黄吃完手里的,转身将扶手上的那片瓜子仁收到掌心,再也不用自己剥了。

    她收第二回的时候,妇人们又羡慕起来了:“秀才郎对你可真好,我们家那口子从来不会给我剥瓜子,只有我把饭菜送到他面前的份。”

    “谁说不是呢,所以嫁人就得嫁会读书的,会疼人。”

    “那也分人,对面的何秀才搬过来也快二十年了吧,我就没见过他伺候他媳妇。”

    “你们都说错了,重点是小姚长得美,别说媳妇了,给我这样一个弟媳妇儿媳妇,我都愿意捧着她。”

    换个小媳妇被一群人连番打趣早就红了脸,姚黄却不扭捏,因为她就是长得美啊,惠王爷待她确实也够好,瞧这瓜子剥得多利索!

    吃完瓜子,姚黄已经把廖家的情况能说的都说了,见惠王爷没事干了,姚黄站起来道:“我们还想去主街逛逛多认认路,你们继续聊,明晚再聚的话,我请大家吃瓜子。”

    众人热情地欢送。

    此时这里聚集的妇人几乎已经囊括了新宅两岸附近的所有街坊家的女眷,姚黄推着惠王爷再往前走时,就只剩一些最多简单招呼一声的年长男性,以及跑闹玩耍的孩子们。

    到了离新宅最近的那座石桥,也是姚黄决定拐去主街的地方,旁边那户人家走出来两个孩子,模样七八岁的哥哥带着四五岁的妹妹,孩子们脚边还跟着一黑一黄两只小狗崽儿。

    见到陌生人,小黑狗汪汪直叫,小黄狗长得瘦胆子也小,躲到了兄妹俩身后。

    赵璲微微皱眉。

    哥哥懂事地喝住小黑狗。

    妹妹跑到轮椅前,煞有介事地安慰脸都被吓白了的俊哥哥:“你别怕,我们不会让小黑咬你的,而且小黑还小,咬人也不疼的。”

    赵璲:“……”

    姚黄忍笑,低头问小女孩:“你怎么看出他害怕了?”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惠王爷的脸:“他的脸很白,我哥哥害怕的时候就是这样。”

    姚黄摇摇头:“我夫君才不怕你家的狗,他可勇敢了,脸白是因为他最近很少晒日头。”

    赵璲:“……”

    小女孩似信非信,望着美人姐姐问:“你的脸也很白,也是因为少晒日头吗?”

    姚黄:“当然不是,我是天生的白,而且我这样的白叫白里透红,躲着日头纯捂出来的白可没有我好看。”

    赵璲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王妃跟一个女娃娃也能聊起来。

    得知美人姐姐是对面新搬来的街坊,小女孩眼睛一亮,跑过去抓起瘦弱的小黄狗,期待地问:“姐姐,你能养小黄吗?我们家的大狗一共生了五只小狗,小黑我们自己留着,还有三只都送人了,只有小黄瘦巴巴的没人要,我爹说不能浪费粮食,要把小黄丢掉。”

    姚黄:“……”

    见木了半晌的惠王爷偏头朝她看来,姚黄收起郁色,恢复笑容道:“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他要不要养。”

    小女孩立即看向轮椅上的俊哥哥,小狗崽老老实实地卧在她怀里,水汪汪的黑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对面的陌生人。

    赵璲看看这狗,问:“为何叫它小黄?”

    姚黄:“……”

    小女孩:“因为它的毛是黄的啊,黑毛的叫小黑,黄毛的就叫小黄。”

    知道惠王爷在故意拿她寻乐的姚黄一手扶着轮椅,一手去拧他的肩头肉:“先说你到底要不要养,养的话再给它改个名字。”

    赵璲让她决定:“看你喜不喜欢,我都可以。”

    姚黄看着小女孩亮起来的眼睛,再瞅瞅对岸过于清静的新宅,道:“那就养了吧,改名叫金宝,瞧这皮毛,明明更像金元宝的颜色。”

    小女孩哇了一声:“姐姐见过金元宝?”

    姚黄拍拍惠王爷的肩膀:“就见过一个,他送我的。”

    小女孩羡慕完了,马上就要把狗崽儿递给姚黄。

    姚黄指指自家新宅,对兄妹俩道:“先跟你们爹娘说一下,他们同意的话,你们把金宝送去那家,就说我们花一百文钱买了,他们会给钱的。”

    兄妹俩一听还有钱拿,都很高兴,立即跑进去找爹娘。

    姚黄推着轮椅拐向主街。

    赵璲这才问:“刚刚为何掐我?”

    姚黄:“少装傻。”

    惠王爷笑了下。

    夏日天长,主街两侧的大小铺子都开着门,姚黄还没找到廖郎中的医馆,先瞧见一家铁匠铺子,铺子里面传来一道道规律的敲击声。

    路过铁匠铺,姚黄好奇地朝里望去,就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正抡着重重的铁锤在砸着什么。

    壮汉侧对这边,肩膀粗壮结实,胸膛鼓胀,没有留须的年轻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当然,姚黄的视线只在铁匠脸上转了一圈就回到了他身上。

    王妃所见亦是惠王爷所见,不过惠王爷扫了一眼就往上看了,见王妃歪着脑袋目不转睛,惠王爷抿唇,双手按住两侧的大轮,自己往前推。

    第55章

    轮椅一动,姚黄的视线登时被扯了回来,落到惠王爷用力推动轮椅而暴起青筋的白皙手背上。

    姚黄忙接管轮椅。

    她这里用了力气,大轮一滚,赵璲只能松开手。

    姚黄低头瞧瞧,惠王爷板着脸,已经不是简单的死气沉沉了。

    姚黄抬头,发现再过两家铺子,斜对面便是“廖氏医馆”,医馆门上挂了锁,但外面搭了一座凉棚,棚子里摆了几条长凳,留给来看病的百姓们坐着等候。

    姚黄便将惠王爷推到棚子下,让惠王爷面朝长凳,她再坐过去。

    短短一段路,惠王爷的脸又从不高兴变回了死气沉沉。

    姚黄朝他伸手:“帕子给我。”

    赵璲从右袖取出帕子,放到她的手心。

    帕子还是潮的,姚黄随手抖搂开,就要去抓惠王爷被大轮弄脏的手。

    明白她的意图后,赵璲抢过帕子:“我自己来。”

    他擦手时掌心朝下,姚黄见了,又想帮忙,可手才伸过去,惠王爷就避开了。

    姚黄只觉得好笑,对着那张人人夸赞的俊脸小声道:“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直勾勾盯着你的时候,我只为自己的夫君长得俊而得意,半点都没觉得她们在占我夫君的便宜,怎么我看两眼别人,人家都没察觉计较,你反倒气上了?”

    赵璲:“……非礼勿视。”

    姚黄:“平民百姓家才没那么多规矩。”

    惠王爷终于直视自己的王妃了:“你现在是王……”

    姚黄紧张地捂住他的嘴,前后看看,瞪着他道:“小心点,别被人听见。”

    赵璲:“……”

    姚黄收回手,顾及他出身皇家讲究多,服软道:“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盯着别的男人看,要看也只看你。”

    说着,视线还在惠王爷被长衫束缚的上半身转了一圈。

    赵璲:“……回去吧。”

    姚黄:“还早呢,来都来了,看看前面还有什么铺子。”

    解决了刚刚的小别扭,姚黄继续推着惠王爷往前逛,路过炒货铺子,姚黄买了原味、五香味的炒瓜子各五斤,装在两个小麻布袋子里。

    店家将麻布袋子递给姚黄,姚黄转身就把两袋瓜子塞惠王爷怀里了,惠王爷连她都抱得动,抱十斤瓜子绝对累不着。

    前后逛了半个多时辰,姚黄终于推着惠王爷回新宅了,这时天还亮着,进门前姚黄还朝对岸的妇人堆挥了挥手。

    前来开门的飞泉假装没看见王爷怀里的两个麻布袋子,迅速无比地关上大门。

    姚黄扶着轮椅问:“有没有两个孩子来送狗?”

    飞泉:“送了,廖……我爹仔细检查了一遍,金宝是吧,金宝身上没长虱子,也没得其他病,就是个头小吃食一直没跟上,看着瘦瘦弱弱的。大哥刚给它洗了两遍,放在西院晾毛呢,我现在就给抱过来?”

    姚黄:“去吧。”

    飞泉躬着腰,请示地看向王爷。

    王爷默许了。

    飞泉便知道,王爷暂时没有什么不方便让王妃照顾的需求。

    飞泉走后,姚黄推着惠王爷去了后院。她屋里随时都备着一盆清水与一壶清水,打湿巾子,姚黄走到惠王爷身边,先将那两袋瓜子放到桌子上,再晃晃手里的巾子:“二爷自己擦,还是我帮你?”

    河水只是看着清澈,肯定不如井水干净,无论惠王爷沾过旁人口水的脸还是推过轮椅的手都得重新擦擦。

    赵璲接过巾子,等王妃转身去洗帕子了,才覆到脸上。

    姚黄去外面晾好帕子,回来时惠王爷已经擦好了。

    姚黄给两人一人倒碗水,然后坐在他旁边,从麻布袋子里抓出一小把瓜子,学着惠王爷只用手剥,剥好一颗将瓜子仁递到他嘴边:“在外面二爷给我剥了那么多,该我喂你吃现成的了。”

    赵璲:“不是特意给你剥,我确实很少吃这种闲食。”

    姚黄:“很少吃,是因为体面讲究什么的,还是因为二爷不喜欢吃?”

    男人事多,坐个垫子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坐,可能也怕吃闲食被人议论不够端庄正经?

    赵璲沉默。

    姚黄懂了,笑着将瓜子仁塞进惠王爷轻抿的唇瓣中间,赵璲只好张开口,等王妃再递过来的时候,他便用手接。

    连着喂了几颗,飞泉、阿吉一起过来了,无论王爷在不在后院留宿,阿吉都会在西屋给王妃守夜。

    飞泉抱着被皇家专门服侍王爷的青霭大公公亲自洗过澡的金宝,小狗崽也怕生,可怜巴巴地瑟缩在飞泉怀里,除了转动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观察四周,可谓是一动都不敢动。

    姚黄接过金宝,飞泉、阿吉便退了出去。

    金宝到了王妃怀里,照样不敢动。

    姚黄一边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一边笑它:“怎么这么胆小?我告诉你,我是天底下福气最好的小官之女,你便是天底下福气最好的普通小狗,遇到二爷你就只管好吃好喝的享福吧,你同窝的那四个兄弟姐妹日子过得再好也都比不上你。”

    金宝听不懂,但它能感受到新主人手上的温柔,比原来的小主人们摸得还舒服。

    惠王爷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姚黄把手伸到金宝的腹部摸了摸,圆鼓鼓的,看来在高娘子那里吃了一顿饱饭。

    姚黄自己稀罕够了,问惠王爷:“二爷要抱抱吗?青霭洗得很干净,全是皂角的香气。”

    赵璲:“不用。”

    姚黄故意道:“二爷该不会真的怕狗吧?”

    赵璲看向金宝,忽然唤道:“小黄。”

    金宝竖起耳朵,显然更习惯这个旧名。

    姚黄:“……”

    她幽幽地瞪向惠王爷:“王爷再这么戏弄我,我以后都不要跟你说话了。”

    赵璲:“你先的。”

    姚黄:“那我也没给王爷起绰号啊,从小到大,只有巷子里那几个讨我厌的孩子才会故意叫我小黄、黄黄、阿黄,王爷也想叫我恼你厌你吗?”

    赵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伸手摸了摸金宝的脑袋,对着这只狗崽道:“得王妃为你赐名,确实是你的福气。”

    拐弯抹角的,姚黄嗔了他一眼。

    窗外暗了下来,赵璲还要推拿与沐浴,叫飞泉推他去前院,临走之前,惠王爷看看王妃怀里的金宝,道:“叫阿吉把金宝送去西院吧,明早再送过来。”

    在惠王爷眼里,猫猫狗狗都是主子们喜欢了才抱过来逗弄一番,其它时候全归下人照料。

    姚黄笑道:“不用,就让它在我屋里睡吧,正好给我做个伴。”

    赵璲多看了两眼王妃,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然而王妃又在摸金宝了,满眼都是喜欢,实在不像借狗诉情的样子。

    惠王爷离开后,姚黄洗漱一番,让阿吉去西院寻了个小篮子过来,在篮子里面铺上一层当引柴烧的干草,按实了给金宝当狗窝,就摆在姚黄的床边。

    金宝是它这窝里最小的狗,自出生后一直被另外四只欺负,吃奶吃饭都只能吃剩下的,这才胆小怯弱,白日还好些,今晚突然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半夜醒来找不到一直陪着它睡的大狗,小家伙便奶里奶气地叫了起来。

    姚黄睡得香,金宝叫了七八声才给她吵醒,迷迷糊糊地趴到床边,伸出一只手进狗窝,一边摸一边敷衍地哄:“好了好了,别叫了。”

    被按趴在窝里的金宝感受着那只手上的温度,果然不叫了。

    这时,阿吉从外面推开门,探头问:“夫人,没事吧?”

    姚黄按住又想翻起来的金宝,含糊道:“没事,金宝想家叫唤两声,你去睡吧,再听见它叫也不用过来。”

    阿吉:“还是抱我那边去吧,别耽误夫人休息。”

    姚黄:“不用,快睡。”

    阿吉倒是想睡,刚走到西屋门前就听游廊那边有人敲门,阿吉赶紧跑过去,隔着门听见飞泉悄声问:“夫人怎么了?”别是有蛇啊耗子什么的跑进去惊到夫人了吧?

    阿吉解释了一番。

    飞泉放下心,再去王爷那边回话。

    赵璲的脑海里浮现出王妃明明很困还要哄一只狗崽的画面,又是月事在身。

    当惠王爷第二次被后院轻微的狗叫声吵醒后,他喊来飞泉,问:“什么时辰了?”

    飞泉看看漏刻,道:“刚过子时。”

    赵璲:“点灯。”

    阿吉知道王妃喜欢狗,小时候养过一只,足足七八年呢,后来狗生病没了,王妃哭得可伤心了,被老爷太太带去望仙楼吃了一顿席面才哄好,所以王妃坚持自己带金宝睡觉,阿吉便没再去抢活。

    金宝没叫多久,阿吉都快重新睡着了,窗外竟然传来飞泉的声音,叫她开门。

    阿吉猛地惊醒,小门只有两把钥匙,前院一把后院一把,夜里只有王爷过来,飞泉才敢动用钥匙。

    匆匆忙忙穿好衣裳,阿吉用最快的速度开了门。

    淡淡的月色下,门外果然有一把轮椅。

    阿吉低着头让到一旁。

    飞泉摸黑将王爷推进东屋。

    姚黄先是感受到金宝不安的动作,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轮椅骨碌碌的,还是王爷。

    姚黄不想动,继续安抚着金宝问:“二爷怎么来了?我这里没事。”

    赵璲:“吵到我了,让飞泉抱它去西院。”

    姚黄自己不嫌苦,却不能耽误王爷休息,只好看着飞泉连着狗窝一起提走。

    深更半夜的,惠王爷既然来了后院,自然不会再回去。

    姚黄将轮椅推到床边,惠王爷自己撑坐上来。

    姚黄习惯地靠到他怀里,嘀咕道:“二爷耳朵怎么这么灵,我还以为你听不到呢。”

    赵璲拍拍她的手:“睡吧。”

    大概因为摸了太久的金宝,将睡未睡的姚黄抱了一会儿王爷,竟又去摸王爷的胸膛,薄薄的绫衣下是一片明显的肌肉隆起,虽然没有铺子里打铁的铁匠那么夸张,却也结结实实,用点力气还能微微按下去。

    被摸的惠王爷:“……不想睡?”

    越摸越清醒的姚黄连忙转了过去。

    第56章

    前半夜睡得不安生,后半夜姚黄睡得很沉,本以为能睡个懒觉,一大早竟然被一阵熟悉的狗叫惊醒了。

    旁边有起身的动静,姚黄转过来,就见惠王爷端坐着,看向帐外的侧脸不太高兴。

    姚黄暗暗替金宝捏了一把汗,好不容易撞了大运能在惠王爷府享受荣华富贵,可别因为这一通叫唤触了惠王爷的霉头,被扫地出门!

    姚黄还挺喜欢金宝的,一来金宝毛发金黄长得可爱,二来她与金宝多多少少都有点“黄”上的缘分。

    为了金宝,姚黄只好蹭过去环住惠王爷的腰,头抵着惠王爷的后背道:“狗都有灵性的,昨晚我哄了金宝半宿,它肯定是黏我了,所以一大早就往东院跑,二爷千万别跟它计较。”

    赵璲看向横在身前的手臂,王妃的中衣袖子被蹭到了肘部,露出前面一段柔白玉润的小臂。王妃的手背亦丰盈有肉,五根手指笋尖一般由粗到细,慵懒无力地搭在他右腿边缘。

    赵璲握住那只手,解释道:“我没跟它计较,要计较也是青霭没看好金宝。”

    姚黄又同情起青霭来,听着院子里确实有青霭刻意压低的声音,姚黄推测道:“青霭来送水了吧,到了这边才发现金宝居然也跟来了,他想赶金宝回去,金宝才叫的。”

    赵璲往后看:“如此说来,金宝、青霭都没错,错在我气量小,连几声狗叫都容不得。”

    昨晚飞泉带走金宝时,王妃便不太赞成的模样,仿佛怪他半夜瞎折腾。

    姚黄一听,忙搂紧这人道:“二爷气量才不小,二爷连那么多妇人的闲言碎语都能容,胸怀最宽广了。”

    说着,她还抬手揉了揉惠王爷宽广的胸怀。

    赵璲按住那只手,将躲在后面说话的王妃捞回原处躺着,再去丈量王妃的胸怀。

    姚黄惊慌道:“我月事还在呢!”

    惠王爷没惦记那个,狗叫令人心烦,他想听点好听的。

    院子外面,阿吉、飞泉、青霭费了番力气才抓住金宝。瞅瞅东屋,青霭捂着金宝的小嘴筒溜回了西院,飞泉帮忙将水提进堂屋便退回游廊里候着王爷,阿吉悄悄贴近东屋门,想听听王爷王妃有没有被金宝吵醒,刚定好神,里面便传来王妃媚得仿佛能拧出水的一声低吟。

    阿吉心头一颤,倒着退开了。

    惠王爷去了前院,徒留他的王妃软绵绵地躺在锦被中,好半晌才提起力气。

    阿吉进来伺候时,见王妃脸上依旧一片红云,有些担心:“二爷真是的,这么乱来,会不会对夫人的身子不好?”

    姚黄没跟还是十四岁小姑娘的傻阿吉解释,她的王妃不但没有被伤到,还很是快活了一番。

    更衣洗脸什么的,姚黄自己做就行,让阿吉把金宝带过来,她这里就不需要阿吉再伺候了。

    金宝果然黏上了姚黄,围着姚黄的裙摆绕圈,姚黄要去前院了,金宝也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跟在后头。

    前院,惠王爷身穿青衫坐在轮椅上,手里仍是那卷佛经,察觉王妃进门,他只抬眸瞧了一眼便继续看经了。

    姚黄叫飞泉去西院端饭,自己坐在长几一侧,金宝见了,蹲着在她脚边坐好。

    姚黄揉揉金宝的脑袋,批评道:“昨天你初来乍到,我跟二爷都不追究你半夜扰人的过错,但今晚开始不能再叫了,否则二爷真要责罚你,我不会再为你说情。”

    王妃开口训狗时,惠王爷的眼神便越过佛经投了过来,看着王妃一本正经的白里透红的脸颊,待王妃训完了,惠王爷看向底下的金宝,金宝只是仰着脑袋,水汪汪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它的女主人,并没有意识到错误的无辜样子。

    在王妃看过来之前,惠王爷的视线回到了经书上,余光瞥见王妃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金宝的脑袋顶:“少跟我装模作样,今早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惠王爷:“……”

    飞泉端了早饭来。

    姚黄夹了一片凉拌肉丢在地上,金宝立即凑过来吃。

    姚黄明白了:“原来你还没吃过,怪不得馋成这样。”

    刚舀了一勺粥的惠王爷险些呛到。

    姚黄听到声音,看过去,见惠王爷一直回避她的视线,反应过来,她噌地红了脸,低头恼道:“想什么呢,我才没指桑骂槐,再说二爷早就吃过好多次了,根本对不上。”

    惠王爷就像听不懂一样,默默吃自己的饭,吃完就去了书房。

    姚黄带着金宝去后院玩了,等高娘子、阿吉去河边浣衣时,姚黄跟了去,发现两人只是把布料衣裳拿到外面洗,那些贵重不能示人的丝绸料子都在后宅洗。

    早上河边全是出来洗衣裳的妇人,新宅西邻的齐员外家前后走出来三个抱着一大盆衣裳的媳妇,东邻何秀才家是朱氏母女俩。

    姚黄从阿吉的盆里拿出她外穿的布衣,准备一边洗一边听周围的妇人们聊天。

    阿吉一把抢回来:“弟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活儿,就算家里现在落魄了,也不用你来。”

    高娘子:“就是,老天爷把你这么仙女似的人物送过来给我当侄媳妇,但凡我有力气,都不会叫你做这些,你就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吧,别给我们添乱。”

    这话一传开,附近的小媳妇们立即都羡慕廖家的二夫人有这么好的婶子与嫂子了。

    白日妇人们各有各的家事要做,晌午日头晒大家都在屋里待着或歇晌,黄昏饭后才是妇人们扎堆聊天的好时候。

    姚黄分出四斤掺合到一起的瓜子,出发前先去邀请惠王爷:“我要去对岸乔婶家门前,就昨天咱们待的那家,二爷要去吗?”

    赵璲看着眼睛带笑的王妃,就知道王妃早就知道了答案。

    果然,下一刻王妃就走了,身边跟着阿吉。

    王妃一走,惠王爷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同样被留在家里的金宝四处逛了一圈,最后也不知狗脑袋里在想什么,竟然凑到男主人的轮椅旁边趴了下来,嘴筒子搭着地面,黑眼睛往上翻打量男主人。

    惠王爷就这么跟一只小狗崽默默对视了半晌。

    趁王妃不在,廖郎中过来给惠王爷做推拿,飞泉留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但今日宅子里多了一只金宝,金宝竟然要跟进去。

    飞泉询问地看向王爷。

    赵璲瞅瞅已经先一步进了西屋的金宝,默许了。

    到了西屋,赵璲换好衣裳平躺在南边的窄榻上,廖郎中关上屋门,先从药箱里取出药油摆好,再去洗手。

    金宝蹲坐在榻前,黑眼睛跟着廖郎中的身影转动。

    赵璲偏头,看着金宝的眼睛转来转去,直到廖郎中开始推拿,金宝的眼睛里同时出现他与廖郎中。

    廖郎中一如既往地只看着惠王爷的腿。

    自从惠王废了腿,离他越近的人承受的压力越大,即便廖郎中知道惠王的脾气已经够宽和了,每一次推拿廖郎中还是会紧张,怕某一次无意的眼神对视都会招来惠王殿下的不满。

    左腿才推了一半,赵璲看向廖郎中,问:“白日在医馆看诊,早中晚还要赶过来为我推拿,会不会很累?”

    廖郎中凭借多年针灸练出来的稳重才在惠王爷刚开口时保持了镇定,饶是如此,他只是手上的动作与力度毫无变化,额头仍逼出了一层细汗。

    “二爷放心,小镇民少,病者也没那么多,不累的。”

    赵璲了然。

    推拿完左腿,廖郎中要推右腿了,惠王爷再次开了口:“此镇民风如何?”

    廖郎中:“我等仔细打探过,镇上百姓大体还算淳朴本分,不过跟所有地方的百姓一样,都会有些恩怨纠葛,偶尔男人喝醉酒了会动动拳脚,妇人吵起来破口大骂,七情所限,在所难免。”

    赵璲:“主街上有一家铁匠铺子,昨日路过,里面的铁匠似乎在打箭头。”

    朝廷限制民间私造武器,廖郎中明白惠王爷的意思,解释道:“此镇就在灵山脚下,镇上以及附近一些村子颇有些靠打猎营生的猎户,便常去那家铁匠铺子打造修理砍刀与箭头,打造多少铁匠都会跟里正报备,因此地方官府都是允许的。”

    赵璲:“铺子里有多少伙计?”

    廖郎中回忆片刻,道:“那家姓鲁,只有鲁铁匠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干活,并无其他学徒伙计。”

    赵璲:“二子为人如何?”

    廖郎中不知道惠王爷为何对铁匠一家如此感兴趣,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长子年过三十,为人稳重不失精明,将来应该会接管铁匠铺子的生意,次子据说有些憨傻,空有一身蛮力与打铁的好功夫,难以独当一面,只能听家里安排。”

    赵璲的脑海里再度浮现那个年轻铁匠的身影,倘若对方不憨不傻,无论打铁还是入伍都会是个好手。

    视野里出现了一条被廖郎中曲起来的废腿,赵璲闭上了眼睛。

    年轻铁匠至少还有一副健硕的身躯,又何须让他去怜悯。

    姚黄与阿吉在外面逗留到天色变暗才回来。

    前院静悄悄的,惠王爷不在外面,东屋亦没有点灯。

    姚黄问来开门的飞泉:“二爷睡了?”

    飞泉:“歇下有两刻钟了。”

    姚黄原地站了片刻,径直走过去推开虚掩的堂屋门,摸黑来到东屋的床边。

    今日是六月十四,外面月光如水,屋子里也有些光亮。

    姚黄坐到床上,伏低身子,脸快要贴上惠王爷的俊脸了,这人还是闭着眼睛。

    姚黄便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又在装,是不是气我回来的太晚,故意不理我?”

    赵璲只好睁开眼睛,看看近在眼前的王妃,道:“没有,我以为你看一眼就会离开。”

    姚黄:“怎么可能,我还想约王爷出去走走呢,现在河边安安静静的,正适合你我月下幽会。”

    赵璲:“……忙了一日,还不累?”

    姚黄:“……我才十七,不是七十,王爷也才二十三,不是三十二,再说了,三十多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爹现在都四十三了,每当京城有灯会,我爹还能陪我娘去外面逛半宿。”

    赵璲想到此时更衣的种种不便,道:“今晚都躺下了,明晚吧,明晚随你逛到什么时候。”

    姚黄:“也行,那我跟你讲讲我刚听说的几件新鲜事?”

    赵璲往里面挪了挪。

    姚黄可不敢躺下去,笑道:“就这么说吧,说完我还得回去沐浴呢,在人堆里挤了一身臭汗,别薰到二爷。”

    两刻钟后,王妃脚步轻盈地走了,惠王爷一个人躺在床上,帐中还残留着王妃一身的瓜子香。

    第57章

    傍晚姚黄提前沐浴,换上一套干净的襦裙,腰间戴一只驱蚊的香囊,待天色彻底暗下来便去前院见惠王爷。

    堂屋北面,惠王爷虽然手持佛经,但他底下坐着的是那把榆木轮椅,显然提前做好了陪王妃出门的准备。

    姚黄走到轮椅后头,推动前忽然弯下腰,在惠王爷颈边闻了闻,笑道:“知道回来会很晚,王爷也洗过了?”

    赵璲肩颈微僵,很想提醒他的王妃,这样的举动与语气颇有轻薄之嫌。

    最终惠王爷什么也没说,任由王妃推着他朝外走去。

    出门之前,姚黄扒着一侧门板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一番,尤其是两岸容易遮掩身形的垂柳荫下,确定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姚黄才折回来推轮椅。

    赵璲仰头看她:“你怕撞见人?”

    姚黄悄声道:“白天没关系,晚上出门被人撞见,离得近了还好,人家知道咱们是正经夫妻,就怕离得远对方看不清楚,还以为有未婚男女半夜跑出来私会。”

    赵璲垂眸:“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晚上出门?”

    姚黄笑,凑近他的耳朵:“话本里的美人都跟情郎私会过,我不趁二爷还新鲜我的时候拉你出来私会一场,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这辈子岂不是少了一桩乐趣?”

    惠王爷白日不喜出门,可整日闷在这座陌生的新宅小院真能舒坦吗?

    人是姚黄诓过来的,姚黄就得想办法给惠王爷的这趟灵山之行多添些乐子,也幸好门前有条河,清清的河水倒映着明晃晃的月亮,确实算得上一道不错的风景。

    这趟夜游是惠王夫妻临时起意,也不适合叫客栈里的那队暗卫知道,谨慎起见,惠王爷只叫同住新宅的张岳、王栋隐藏在暗处,保持距离戒备。

    到了街上,姚黄直接推着惠王爷往东走去,怕轮椅滚动声惊醒刚刚歇下的街坊们,姚黄走得很慢很慢。

    “上次出来,二爷光顾着看我跟别人应酬了吧,趁现在再好好赏赏这条河。”

    赵璲也想赏景,可因为她的那些话,赵璲下意识地留意着两岸远近的各门各户,总觉得那些紧闭的门板随时都可能会被人从里面推开,会有妇人伸着脖子朝他们这边张望,暗暗揣度他们二人为何夜半出门。

    自幼循规蹈矩的惠王爷从未有过这种心虚,明明他陪王妃夜游并非失礼之举。

    走着走着,二人经过了最东面的那座石桥,过桥东三户人家后,前面地势忽地跌了下去,平整的石板路在这里消失,变成了被几代人踩得硬邦邦的土质下坡路,旁边石头高砌的河岸也变成了长满野草的缓坡,一直延伸到水面。

    姚黄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前面就到了一处远离人家的好地方,河道宽阔水流很浅,就着月光都能瞧见水底连成片的卵石。

    姚黄提醒惠王爷扶稳扶手,推着轮椅下了缓坡,再一颠一颠地走过铺满卵石的窄条河滩,将轮椅停在了水边。

    转到轮椅旁边,姚黄低下去,对着惠王爷的俊脸小心翼翼地问:“没把二爷屁股颠疼吧?”

    惠王爷并不想回应这样的问题。

    姚黄指指轮椅前面她特意留出来的一段卵石滩:“坐这里吧,咱们俩挨着说话。”

    惠王爷先确认了一下轮椅在卵石上的稳固,再在王妃体贴按住轮椅的时候把双脚抬离脚踏,撑着轮椅椅面放低自己的身体,变成了贴着轮椅席地而坐,河滩上晒了一日的卵石还带着余温。

    姚黄将轮椅挪开一些,挨着惠王爷坐下,右手抱着惠王爷的左臂,脑袋也靠过去。

    赵璲:“张岳他们在暗处。”

    姚黄扭头瞅瞅,岸上岸下都不见半个人影,再想想王府众人伺候王爷时的恭敬谨慎,笃定道:“在就在,难道他们还会紧紧盯着你我不成?肯定都戒备远处呢。”

    赵璲没再反驳。

    姚黄抓了一颗小石头丢进河里,发出“咚”的一声。

    赵璲看看天上的月,看看眼前的水,再看向身边安静下来的王妃:“在想什么?”

    王妃更适合白日的喧嚣,而不是此处的荒僻幽寂。

    姚黄:“我在想别的男女半夜跑出来私会常做的那些事,二爷是读书人,是不是得给我作首诗?话本里的才子好像都得吟首好诗,美人才会被他的才华倾倒,从此情根深种。”

    赵璲:“……”

    他学过诗词歌赋,也曾在父皇要求皇子或文武大臣们作诗时作过几首,但适合今晚的诗,赵璲一时间头脑空空。

    姚黄见他真的在琢磨诗句的为难神色,笑了,抱住他道:“我才不要听什么酸诗,光二爷这张脸就能让我看一整晚都不嫌腻的。”

    赵璲看向一旁。

    姚黄佯装不高兴:“你也看看我啊,弄得好像今晚见面只是我一厢情愿,二爷根本不想陪我,话本子里的男人只有移情别恋了或是要为了功名利禄抛弃女子才会变成你这副模样。”

    赵璲:“……你看的都是什么话本?”

    姚黄:“才子佳人啊,好才子讲的就是他与心仪的女子如何克服重重难关喜结连理,坏才子就讲他如何背信弃义辜负美人最终被揭发丑陋面目,轻则罢官重则砍脑袋的自食恶果。”

    赵璲:“好才子大概不会约心仪的女子半夜私会。”

    姚黄松开他,哼道:“二爷说的对,那咱们快回去吧。”

    赵璲扫眼暗处,道:“也好。”

    河景很美,但他还是不习惯在外面与她做任何亲密之举。

    姚黄:“……”

    她气鼓鼓地将轮椅推到惠王爷身后,等惠王爷坐上来,再一颠一颠地把轮椅推回岸上。

    因为王妃走得慢,又是返程的路上,惠王爷总算静下来心来好好欣赏了一路的夜景。

    回到东院,姚黄刚要将轮椅交给前来开门的飞泉,就听惠王爷道:“直接去后院吧。”

    恼了一路的姚黄这才记起来,今晚是十五,惠王爷要陪她过夜的日子。

    到了后院东屋,惠王爷指指窗边:“我再赏赏月。”

    姚黄现在最听不得赏月,她白日物色好的地方,晚上又做贼一样将人推过去,就是为了陪惠王爷在河边赏月,结果没说上几句话这人就闹着要回来。

    板着脸将人推到窗边,姚黄在惠王爷背后嘀咕道:“要赏你赏,我困了,我先去床上躺着,二爷赏够了再叫我。”

    赵璲:“嗯,先为我擦手。”

    姚黄便去打湿巾子,收起恼色来到惠王爷身边。

    赵璲自己擦了手,擦完却将巾子放到前面的桌子上,随手扣住旁边王妃的腕子,将毫无准备的王妃拉坐于他的双膝之上。

    姚黄:“……做什么?”

    赵璲:“看你。”

    姚黄回忆起她在河边调戏惠王爷时说的话,只是,她敢在惠王爷被她弄得不好意思的时候胡言乱语,当惠王爷真的要这么一本正经地看她,姚黄的面皮就着起火来,垂首道:“好才子才不会说这种话。”

    惠王爷虚心求教:“那好才子约女郎私会,会做什么?”

    王妃咬唇不语。

    惠王爷去褪她右肩的襦衣。

    姚黄呼吸一乱,惊疑道:“你也看过这种话本?”

    赵璲:“我只是在做我与你常做的事。”

    姚黄:“……”

    赵璲托高王妃的身子,直视她心虚的眼:“所以,你看的究竟是哪种话本?”

    姚黄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问。

    姚黄想,惠王爷这几日肯定憋狠了,不然不至于大清早的又来纠缠她。

    但姚黄不是铁打的人,真受不了这样的伺候。

    她推开惠王爷,抓起被子牢牢地遮住自己,幽怨地道:“照二爷这样,紫檀打的身子都得破皮。”

    可以做但不能说的惠王爷:“……”

    避开王妃的视线,赵璲就想坐起来更衣回前院去。

    姚黄眼疾手快地扑过去,将人压牢在床上。

    赵璲刚要看向王妃的眼睛好辨认她到底意欲何为,王妃的手忽然朝下去了。

    赵璲抢先攥住了她的手腕,闭上眼睛道:“休要胡闹。”

    姚黄本来挺羞的,见惠王爷这般正经姿态,便笑了出来:“现在我相信了,王爷是真没看过民间的话本。”

    惠王爷的记性很好,又在王妃那里看过一本,瞬间明白了王妃探手的意图。

    他保持沉默,手依然死死攥住王妃的手腕。

    姚黄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小声道:“二爷放心,我出嫁前宫里派过嬷嬷专门教导我如何伺候你,都是正经路数,不会伤到你的。”

    赵璲:“……是我不需要,所以你不必如此。”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王妃的美截然相反,赵璲不想委屈自己的王妃。

    他坚持移开王妃的手,将人也扶到旁边躺好,迅速坐了起来。

    穿好衣裳,回头一看,王妃竟然将整个人都盖在被子底下。

    赵璲去拉被子,才掀起一角又被她扯了回去。

    赵璲:“……这是做何?”

    王妃闷闷的抱怨传了出来:“明明是你馋得不行,我好心好意要伺候你,你却摆出正人君子的做派,弄得我多厚脸皮一样,让我以后还如何见你?”

    赵璲:“……我没那么想,我只是不想污了你的手。”

    姚黄:“我不想污你手的时候你怎么不听我的?欺负我力气没你大吗?”

    赵璲:“……”

    姚黄在被窝里转个身,赌气道:“今日要么你老老实实躺回来,要么你走,以后都别来找我,去找一个跟你一样正经一样守礼法的大家闺秀吧!”

    赵璲看着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团,仿佛又回到了王妃躲在里面自说自话哭委屈的那晚,让他如何走得了?

    劝服无用,惠王爷只能躺回床上。

    那被团便潮水般蔓延过来,将他也盖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是谁在好饭苦吃

    第58章

    姚黄藏在被子里,才轻轻柔柔地动了几下,人就被惠王殿下抓着肩膀转了过去。

    如捕头拿凶,左臂横到她颈下反扣她的肩膀,右手钳子一般按住她的腿。

    姚黄刚以为这人馋疯了要乱来,熟悉的地动震撼已然开始。

    姚黄怔了一会儿,困惑地问:“王爷打哪学来的这法子?”

    女医没教过她,话本子里她也没见过。

    赵璲不想回答,又不想她胡乱猜疑,简单道:“大婚那晚。”

    姚黄使劲儿地去回忆,记起来了,刚开始惠王殿下屡试而不得其法,混乱中以为成了,亏她提醒才避免了一番白费力气。

    谁成想,居然真的可以这样?

    这可比辛苦她的手省事多了,姚黄庆幸地夸道:“还是王爷聪明,我……”

    扣着她肩膀的那只大手忽地捂住她的嘴。

    姚黄眨眨眼睛,笑了,知道讲究礼法的惠王爷听不得她把这些事挂在嘴边。

    事发突然,身边没预备巾子,惠王爷直接抓了旁边王妃的裤子用。

    姚黄一直老老实实地背对着他,默默整理绫衣,听惠王爷收拾好了,姚黄扭头一打量,这才发现惠王一身中衣整整齐齐,被团成一团丢在床尾的是她的绫裤。

    姚黄拉住就要挪到轮椅上的那人,抱怨道:“为什么总是拿我的衣裳,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啊?”

    赵璲背对着王妃,声音平稳如常:“我还要回前院。”

    姚黄:“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裤子,二爷给糟蹋了,你得赔我一条新的。”

    赵璲:“好,回京后让绣房……”

    姚黄:“宫里赏的丝绸,绣娘们用的针线,从头到尾二爷都没出一份心一份力,你好意思说那是你赔我的?”

    赵璲:“……那要如何?”

    姚黄笑了,撑起来跪坐在他后面,趴在他肩头道:“我都打听清楚了,镇上每逢初六、十六、二十六都有集市,不光镇上的铺面会拿出更多的货,本地与附近村庄的小商贩也会过来摆摊售卖零货,常有些山珍野味的。今日正好是十六,二爷陪我去逛逛?我要你亲自挑给我的。”

    赵璲在书中读过关于集市的记载,集市集市,既意味着大小商贩会在此聚集,也意味着远近的百姓都会蜂拥而来。

    赵璲不想去凑这份热闹,可即便没有裤子的事,他之前也答应过王妃居住灵山镇期间会陪她出门。

    看着横在腰间的两条玉臂,赵璲问:“倘若今早我没有碰你,你准备如何开口?”

    姚黄看着他的侧脸:“什么如何开口?赶集?”

    赵璲默认。

    姚黄笑:“该怎么开口就怎么开口啊,你碰我归你碰我,你答应陪我出门是另一码事……啊,二爷忘了吗,白纸黑字的字据是你亲手写的,你可别想着抵赖,更不用指望以后每次出门前都要我先伺候你一回,想得美!”

    说完,她低头咬他的肩膀:“狼似的,一个月六晚已经够我累的了。”

    赵璲:“……躺好,我叫飞泉进来。”

    姚黄立即躺下,盖好被子,看着惠王爷撑坐到轮椅上,再反手整理垂落的帷帐。

    整理好了,这人没有立即摇动铃铛,而是双手握上藤椅的大轮。

    姚黄:“不是叫飞泉吗?”

    赵璲目视前方:“这边只有一重帐,我离床远些再叫他。”

    果然是讲究王爷,姚黄眼波一转,道:“松开手。”

    赵璲一边松手一边回头,就见王妃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腿,雪白的右脚踩上轮椅椅背,下一刻轮椅便朝前去了,王妃促狭的笑容在视野里一闪而过。

    王妃这一脚颇用了一些力气,只是斜着踩的,导致轮椅也沿着一条斜线滚了出去,最后停在几步之外,让轮椅上的惠王爷侧对着东屋门。

    赵璲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摇动铃铛。

    赶集的话不用去得太早,巳中时分姚黄才来前院接惠王爷。

    毕竟是夏天,灵山一带虽然比京城凉快,日头一高还是有些晒的。

    惠王殿下自幼习武,又是十八岁便上战场的王爷,风吹日晒雨淋霜打都经历过,不会将这点日晒放在心上,但他看着穿了一条浅碧色长裙水灵灵仿佛花圃里刚绽开几片瓣的牡丹花骨朵似的王妃,看着王妃在阳光底下隐隐反着光的白嫩侧颈,终是提醒道:“撑把伞吧。”

    姚黄吃惊道:“二爷捂得比鬼……比我都白了,还怕晒黑不成?”

    比鬼还白的惠王爷:“给你自己用。”

    姚黄:“我就更不怕了,小时候经常在外面玩,天生就这么白,没办法。”

    赵璲:“……”

    将装了碎银与铜钱的荷包交给他拿着,姚黄单独推着轮椅出了门。

    这次要往西边走,才从廖郎中等人居住的西宅门口经过,前面的街坊何秀才家里走出来一对儿母女,正是朱氏与其女儿何文绮。

    之前互相介绍过了,再见面便省了很多寒暄,朱氏瞅瞅轮椅上的俊书生,笑着问姚黄:“你们也要去赶集吗?”

    姚黄:“是啊,以前还没见过这种热闹呢,婶子可知道集市上哪边会有好东西卖?”

    朱氏关好门,带着女儿走到姚黄身边,边走边聊:“你们是县城来的,这边的东西恐怕都看不上,大概只有最新鲜的山货野味可以买来尝尝。对了,主街南北两头卖的都是山货粮菜、牲畜野味、

    农具箩筐柴禾等不太好拿的东西,首饰香料手帕布头吃食这类小摊全都摆在主街街道上,看着干净又整齐。”

    姚黄笑道:“婶子快别说这种话,我们既搬到了镇上,就跟大家都是一样的条件,你们稀罕的我们也稀罕。”

    朱氏偷偷打量小秀才娘子一身的布衣与头上的简单首饰,心里一阵舒服,长得美又如何,夫君也是秀才又如何,她的老秀才相公好歹还能在私塾当先生,一个残疾秀才只能仰仗以前的家底以及叔婶的接济度日。

    这时,前头一个蓝裙妇人停在石桥前,大声朝她们打招呼:“都去赶集啊,你们准备买点啥?”

    朱氏看向姚黄。

    姚黄便先道:“我们随便看看,有喜欢的再买。”

    朱氏这才道:“我家文宾跟几个同窗约好了去登山望远,春闱前最后一次出门了,我给他买两匹料子做身新衣裳,让他精精神神地去。”

    这话里满满都是显摆之意,蓝裙妇人配合地羡慕道:“还是你命好啊,自己是秀才娘子,儿子马上也要考进士当官了,回头摇身一变成了官夫人,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啊。”

    朱氏连连摆手:“哪有的事,文宾也就在咱们镇上算个人物,赶明年各地成千上百的举人进京,他挤在里面什么都不算,可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姚黄放慢了脚步,朱氏猜到小夫妻俩心酸了,正好她也嫌轮椅走得慢,顺势加快脚步,带着女儿与那蓝裙妇人走在了前头。

    离得远了,姚黄低头看惠王爷,见那张俊脸平平静静的,姚黄笑道:“差点忘了,你又不是真秀才,哪里会嫉妒人家考中了举人。”

    赵璲看向桥下的流水,岸边有棵老垂柳,临路一侧的枝条被人修剪过,临水一侧的枝条直直地垂进水中,随波轻轻摇曳。

    姚黄看着朱氏透着喜气的背影,小声道:“瞧见了吧,别看咱们刚来那天周围的街坊们都特别热情,其实心里各有各的小算盘,有的人是真好,也有人暗戳戳地跟咱们比较起来了,说不定还有嫉妒我命好嫁个俊夫君还不用干活的。”

    “不光是这里,我们长寿巷包括外祖父他们镇子,都有这样的人,真说起来,我也是这样的人,不过我最多在心里得意自家有的或羡慕别人有的,才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炫耀拈酸。”

    赵璲:“羡慕什么?”

    姚黄:“那可多了,羡慕我爹的上峰官更高,弄得我娘明明不喜欢上峰夫人还要说好话捧着对方,羡慕人家有钱,可以戴我娘舍不得买的首饰来,哦,不能说这个,有跟你替我爹讨官的嫌疑,二爷可千万别替我爹走门路,我跟我爹都不是这种人,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赵璲:“……我也不会以公谋私。”

    姚黄放心了。

    赵璲:“你自己在何事上羡慕过别人?”

    姚黄想了想,道:“也挺多的,比如出嫁前走在街头羡慕别的姑娘穿戴得更好,羡慕别的姑娘长得瘦不用被人嘲笑,还羡慕别人有个雅名小名怎么叫都好听!”

    赵璲:“……姚黄乃牡丹之首,亦是雅名。”

    姚黄:“好啊,二爷光开解我的名字,绝口不提瘦的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真长得胖?”

    赵璲:“……出嫁后可有羡慕旁人?”

    姚黄依然想了一会儿才道:“一开始羡慕过别的夫妻能同吃同住,二爷却把我自己撇在一旁,后面就不羡慕了,为何你自己明白。”

    早上才被王妃明言嫌弃过的惠王爷:“……”

    主街到了,勉强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两侧多出了紧紧挨挨的两排小贩小摊,占去一半的道路,现在连一辆马车都不再好走。

    夫妻俩刚出现在路口,附近的几个小贩便同时望了过来,什么轮椅不轮椅俊不俊美不美的,小贩们眼里只有对生意的渴望:“小娘子过来看看啊,今年京城最时兴的首饰,咱们不出远门就能买到了!”

    “胭脂胭脂,京城最时兴的胭脂,二十文一盒,两盒三十五!”

    出来逛就是图份热闹,姚黄先推着惠王爷来了首饰摊前。

    小贩在地上铺了一大块儿粗布,上面摆满各种乍一看很好看仔细一瞧却用料低廉、做工也不够精细的簪钗耳环等等。

    姚黄蹲下去,一手扶着轮椅,一手在里面挑挑选选,觉得一样不错便拿起来问惠王爷:“这个怎么样?”

    惠王爷连摇了三次头,觉得此等简陋之物都配不上他的王妃。

    小贩见美人娘子淡了兴致,急了,玩笑般数落轮椅上的男人:“小娘子那么喜欢,您一直摇头算什么意思,是真觉得不好,还是舍不得给小娘子买啊?”

    赵璲:“……”

    姚黄配合小贩,举起一朵巴掌大的粉牡丹绢花,可怜巴巴地道:“我喜欢这个,买了好不好?”

    周围站了一些人,都在好奇这位俊夫君是不是真的那么抠门。

    赵璲只好取出荷包结账。

    姚黄喜笑颜开,以单膝蹲着的姿势转个身凑到他胸前:“夫君真好,你帮我戴上。”

    惠王爷托着王妃塞过来的绢花,眼角余光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笑。

    第59章

    戴好绢花,姚黄继续推着惠王爷往前走。

    路上全是前来赶集的镇民与附近的村民,媳妇姑娘们挤在前头挑选心仪的物件,同行的男人有的帮忙挑,有的提着之前买好的东西站在旁边。小贩们红光满面地吆喝着,同时盯紧伸向摊面上的每一只手,买东西的百姓则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讨价还价。

    大多数人都在忙着自己的营生,根本不在意街头出现了一对儿容貌出众男方还坐着轮椅的夫妻。

    姚黄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所以她没有特意去观察,把一半心思放在五花八门的摊铺上,一半心思放在维持轮椅的稳固、避让走得太快横冲直撞的百姓上。

    赵璲也不需要去观察,因为他自幼便擅长察言观色且对旁人的视线极其敏锐,然而置身在这喧嚣拥挤的小镇集市,赵璲只感受到了一些随意自他身上扫过稍纵即逝的视线,除此之外,无人敬他畏他,亦无人嘲讽或同情。

    镇上有家布店,今日跟其他铺面一样都在门外支了摊子。

    姚黄将惠王爷推过去,指着他抬手可及的一匹匹粗布细布道:“你亲自挑来买给我的才叫礼物。”

    就在赵璲打量那些细布料子时,旁边的妇人们还在用手摸来翻去。

    赵璲微微皱眉。

    站在摊子里面招揽生意的女摊主目光老辣,且住在镇上,早已听说本镇新搬来一家富户,其中有个坐轮椅的,自己长得俊不说,娶的小媳妇也貌若天仙。看出廖家公子对那些手以及布料的不满,女摊主笑道:“铺子里面还有更好的料子,要不你们进去瞧瞧?”

    赵璲颔首。

    姚黄没动,探头瞅瞅铺子的门槛,随口道:“我们这轮椅进出不方便,劳烦您把最好的几匹料子拿出来吧。”

    赵璲只觉得骨血一凉,周围挑选布匹的妇人们也起了骚动,纷纷朝他与王妃看来,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更多,好像在说:好大的口气,居然这么有钱?

    赵璲:“……”

    女摊主看赵璲的视线还多了一种探究询问之意:你娘子说得算数吗?真拿出来你舍得给她花钱吗?

    遍及赵璲全身的凉意便在这些视线中消失了,扫眼王妃搭在轮椅上的手,赵璲朝女摊主点点头。

    女摊主叫众人稍等,喜滋滋地跑去里面,过了一会儿抱了一个小箩筐出来,箩筐里面还算整齐地铺了一圈裁剪成丝帕大小的绸缎小样:“这就是我们店里所有的绸料了,两位看看喜欢哪个颜色,选好了我再抱整匹绸子出来给两位细看。”

    赵璲看向箩筐,姚黄问价钱。

    女摊主:“这都是京城卖得最好的绸,在京城一匹要卖八钱银子,我有门路,进价便宜些,所以只卖大家七钱银。”

    姚黄以前虽然舍不得常做绸缎衣裳,对京城绸缎庄各种料子的卖价却很是了解,女摊主拿出来的都是最寻常的绸,在京城其实也只卖六钱银一匹,按理说拿到镇上小地方卖该降价才是,八成把她跟惠王爷当成了冤大头来吆喝。

    因此,姚黄收了笑,一脸犹豫的模样。

    赵璲根本没把这个价钱当回事,故而没去观察王妃的神情,先后取出一块儿淡青、一块儿桃花粉、一块儿素净的白绸小料,朝后问道:“这三种,你喜欢哪个?”

    东西太普通,暂且买一匹满足王妃的要求,回京了再让京城的绸缎庄送上等的绫罗绸缎给王妃挑。

    姚黄扯他的袖子:“都挺好的,就是太贵了,算了吧。”

    王妃的声音娇滴滴的,想要又舍不得买的眼神也跟真的一样,惹得周围的妇人们将他看得更紧。

    赵璲:“……三匹都要了,送去桥南新搬来的廖郎中家。”

    左右身后一片吸气声,王妃也跟着凑热闹,弯下腰抱着他的肩膀一阵“夫君真好”。

    赵璲只管从荷包里往外拿碎银。

    在他递给女摊主之前,姚黄一把抢过来,笑着讲价道:“我们一口气买了三匹,您给便宜点?多了我也不砍,一匹减一钱,三匹共一两八钱,如何?”

    女摊主算是看出来了,秀才郎很大方,这貌美的秀才娘子却是个精明的!

    六钱一匹也够她赚的,女摊主赶紧说些看两人投缘的场面话,同意了姚黄的价格,并保证会将三匹绸送去廖家。

    姚黄痛快给了银子,离开的时候还在跟自家夫君说贴己话:“青白那两匹你我都能用,到时候给我做一套绸料的襦裙,给你做一套绸料的衣衫,你我夫妻,当然要穿一样的料子,那才叫般配。”

    赵璲就听见身后有人念叨:“小娘子嘴真甜,怪不得她夫君舍得给她买那么贵的料子。”

    逛完主街,夫妻俩来了主街北头,这里聚集着一群来贩卖山货野味的村民,贩卖的货物有貂皮兔皮、野菜野果以及一些药材。

    姚黄先买了一只柳条编的篮子,让惠王爷抱着,她挑了两样瞧着还算新鲜的野菜。

    路过一个黝黑老农摆在地上的长条筐,姚黄瞅瞅里面一块块颜色酷似生姜却比生姜圆胖的根茎,好奇问:“这是什么?”

    老农一开口,带着浓浓的村音:“鸡头参,灵山里的好东西,既能当药材又能吃,生吃甘甜爽口,还能带回家炖汤熬粥,不信我削一个给你尝尝?”

    姚黄瞅瞅老农带着黑泥的指甲,忙道不用,不过确实很感兴趣:“能当药材,管什么的?”

    老农瞅瞅轮椅上的小白脸,憨笑道:“管得多嘞,健脾润肺、强健筋骨、养阴补肾,基本身体有啥不舒服都可以吃它,要不怎么叫鸡头参呢,真不比人参差!”

    赵璲:“……”

    姚黄觉得她可能需要补补,只是怕惠王殿下误会,赶紧推着轮椅走开了。

    主街来回走了两趟,两头的散集也都逛完了,回到新宅稍加休整正好吃午饭。

    飞泉、青霭端来午饭,两荤两素加一道鸡汤,鸡汤里配了红枣枸杞还有一样姚黄辨认不出来的,她也没在意,先给王爷舀了一碗不带红枣枸杞的,再给自己舀一碗堆满红枣的,炖汤的大枣吸满了汤汁,又甜又烂,姚黄很好这口。

    喝惯了高娘子的鸡汤,姚黄品出这顿鸡汤里多了一种新味道,待飞泉、青霭来收拾桌子时,姚黄指着几乎被喝光的汤盅问:“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

    两个公公探头瞅瞅,青霭道:“黄精,廖郎中在集市上买到的新鲜山货,让张岳送回来的,说可以给二爷夫人炖汤喝。”

    姚黄:“黄精?”

    赵璲看她一眼,淡淡道:“药名黄精,百姓习惯称为鸡头参。”

    姚黄:“……”

    廖郎中怎么回事,惠王爷如此生猛,哪里需要补了?

    整个下午,姚黄都没往前院凑,带着金宝去西院跟高娘子、阿吉说话了。

    黄昏暑气散去,姚黄将惠王爷推到家门口的河边,自己也提着一张小板凳,然后她坐在树荫里,将轮椅停在能晒到夕阳的地方。

    夕阳过于灿烂,赵璲不得不垂着眼帘,问模样解气的王妃:“为何?”

    左右无人,姚黄瞪着他道:“那老农为何当着你的面夸他的鸡头参能补肾,廖郎中为何要买鸡头参给你炖汤?都是因为你整天待在书房看书把脸捂得太白,趁早晒黑些,免得别人再这么误会。”

    赵璲:“你怕别人误会?”

    姚黄咬牙:“我不怕外人误会,我怕廖郎中高娘子天天给你炖汤,最后受累的还是我!”

    王妃没晒到夕阳的脸也红了起来,赵璲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微灼暖意。

    少年时他便略通医理,双腿出事后也曾自己研读各种医书,所以赵璲非常清楚,人如花草庄稼,日头晒得过多或过少都会影响身体。

    以前他不在乎,因为不会有比废掉双腿更严重的问题,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王妃,假以时日,王妃还会怀上他跟她的孩子。王妃身子康健,倘若孩子有什么不足,那一定是他这边的问题,甚至,肤色苍白的他未必能让她成功受孕。

    长堤下河水潺潺地流动着,被夕阳淹没的惠王殿下大婚后第一次想到了子嗣之事。

    他于王妃已经是拖累,又怎能再给她一个身体同样不足的孩子?

    忽地,身边传来王妃离开的脚步声,赵璲睁开眼睛,看见王妃跑向院子的身影。

    赵璲保持侧头的姿势,看着王妃一路跑去后院,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青色的……裙带。

    “这样眼睛不舒服吧?我给你系上。”回到轮椅前,姚黄笑着提议道。

    赵璲望向对岸,远处有几个等着家中饭好的男子坐在一处,不时朝他们这边张望。

    赵璲面朝他们,王妃背对夕阳坐于树荫,不会被他们看得太清楚。

    他默许了王妃的提议。

    姚黄站在他后面,将青色的裙带覆于他的眼前,再在脑后打个结。

    重新落座后,姚黄看到的就是一个虽然遮住了眼睛却越发显得俊逸出尘的惠王爷,眉如春山。

    姚黄试着挥挥手。

    赵璲转过来:“虽然模糊,但我能看见你的动作。”

    姚黄:“刚刚有只蚊子,我帮你赶走了。”

    惠王爷唇角微扬。

    姚黄瞧见了,惊奇道:“原来二爷也会笑!”

    惠王爷的唇角立即恢复了原样,人也偏向河面。

    姚黄随手折了一截柳条,悄悄地探向他的脖子。

    赵璲压下柳条,提醒道:“对岸有人。”

    姚黄没去看有哪些人:“有就有,你我正经夫妻,闹一下怎么了?”

    赵璲便松开手,由着王妃轻戳了两下。

    他木头一样,姚黄指着最东边的那座石桥道:“十九上午,我去桥上站着,你给我画幅画?留着当纪念。”

    赵璲:“为何是十九?”

    姚黄再戳他一下:“少装傻,明明记得比我还清楚。”

    第60章

    姚黄很喜欢惠王殿下的画,但这次她将作画地点选在灵山镇的石桥上,为的是让惠王更习惯置身于人群之中,更习惯来自周围的视线,所以第一次带惠王出门那日,姚黄便先跑到石桥上问他桥上的景色好不好看,如此她真的开口求画时,才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姚黄十七岁了,在此之前,都是她的亲友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惠王殿下是唯一一个让姚黄费了这么多心思的人。

    可谁让惠王是她的夫君,是要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十年的枕边人?

    她的荣华富贵来自惠王殿下,单单这点就值得姚黄在他身上下功夫,而惠王殿下对她的宽和纵容、惠王殿下脸上终于出现的短暂笑意,都让姚黄在帮惠王爷找回活气这件事上变得更有动力、干劲十足。

    “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帮不帮我画啊?”

    姚黄定好了画画的日子,偏惠王爷迟迟没给答复,只好扯了扯他的袖子。

    赵璲眼前蒙着青色的裙带,却依然能看清王妃央求的眼神。

    片刻后,他点了头。

    惠王殿下喜欢待在书房,从京城出发时就带了两箱书一箱文房四宝,其中还包括作画可能会用到的一匣子颜料。

    十八傍晚青霭、飞泉就把颜料、画架、小几等物件准备好了,次日吃过早饭,姚黄推着惠王爷出发,小堂弟飞泉提着东西跟在后头。

    日出东方,站在桥上朝西看的姚黄晒不到日头,惠王爷的轮椅停在岸边的一棵垂柳后,既能让他看清王妃的衣裙面容,又能在日头升高时免了他被烈阳暴晒。

    飞泉先帮王爷支起画架摆好颜料,姚黄一边在桥上活动身体,一边琢磨摆什么样的姿势。

    六月中旬并非农忙时节,两岸闲散的街坊还是挺多的,被廖家秀才夫妻的阵仗吸引,陆续凑了过来。

    “廖秀才,你们这是要作画?”

    飞泉笑着应道:“是啊,我二嫂特别喜欢咱们镇上的风景,正好我二哥擅长作画,便来画上一幅。”

    镇上读书有出息的儿郎都不多,更别提作画这种更需要技巧与财力支持的雅事了,街坊们兴趣更浓,有人还特意跑回家提了板凳过来,一副要看廖家秀才画完全程的架势。消息渐渐传开,越来越多的街坊朝此聚集而来,且男女老少都有,再不是单单妇人。

    赵璲看向桥头的王妃,今日王妃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襦、一条素白的齐腰长裙,蓝色很显端庄沉静,适合这样被人围观入画的场合。王妃的脸也是微微低垂的,一手扶着旁边的护栏顶端,像是在赏鱼,又像是藏了什么心事。

    守在周围的街坊们见廖家秀才拿起了画笔,在飞泉的示意下都停止了交谈。

    赵璲先画王妃所立之处的一段石桥。

    镇上卖文房四宝的胡掌柜看了一会儿,低声夸道:“妙啊,廖秀才这几笔看似轻描淡写,却能让石桥的久经风霜跃然纸上,这等技艺,要么廖秀才天赋过人,要么至少有十几年的潜心雕琢方能练成啊。”

    不懂技艺但觉得廖秀才确实画得很好的街坊们都跟着点头。

    画完一小段石桥,赵璲开始画桥上的美人,从颈部开始。

    画画需要耐心,观画同样如此,有的街坊看久了失去兴趣走开了,有的街坊要去看铺子或是忙别的营生,来来走走的,最后紧紧站在惠王爷身后近距离观画的,竟是新宅东西两头的邻居,一边是朱氏与何文宾、何文绮兄妹,一边是黑发掺了银丝的齐员外与他的续弦妻子吕氏,以及夹在这两家人中间因为好风雅而舍不得离去的胡掌柜。

    胡掌柜一会儿一夸,在他的讲解下,街坊们越发明白了廖秀才的画技有多精妙。

    胡掌柜:“我在京城字画店看过一幅价值百两的画,仔细想来,竟也要逊色廖秀才三分!”

    街坊们一阵吸气!

    姚黄在桥上听得,心里暗笑,惠王殿下的墨宝,千两白银一幅拿出去也有的是富商抢着要买。

    赵璲画好王妃的衣裙、双手、手臂之后,开始画王妃的头部,仍是空了五官留到最后。

    朱氏听胡掌柜当着她家举人儿子的面一个劲儿地夸廖家秀才,早就不高兴了,此时见廖秀才示意小娘子可以下桥了,朱氏忍不住道:“都说画龙点睛画龙点睛,五官尤其是眼睛应该是最考验画技的地方吧,廖秀才接着画啊,让我们都开开眼界。”

    赵璲置若罔闻,只管提笔作画。

    飞泉嗤了朱氏一声:“您是考官啊,怎么画还得听您的?”

    别人都是夸词,这人一开口却叫人浑身难受,满嘴的挑衅气焰。

    朱氏:“……”

    周围自然也有看不惯朱氏平时做派的,起哄道:“胡掌柜,之前咱们镇上画工最好的是文宾,现在你给我们评判评判,廖秀才的画跟文宾比当如何?”

    胡掌柜还没回答,另一人笑道:“这个可不好评啊,按照胡掌柜刚刚说的,廖秀才的画价值百两还有的多,咱们文宾也不差啊,前阵子齐员外拿出十两银子的酬金请文宾给他画幅祝寿图文宾都推了,可见文宾的画也可能价值百两。”

    被提及的齐员外摸了摸胡子,继续看廖秀才作画。

    何文宾看眼已经靠近人群将方才那些话都听了去的画中美人,脸上一臊。

    朱氏瞪向起哄的两人,替儿子解释道:“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回事,齐员外是我们的老街坊,但凡他换个时间过寿文宾不要钱都会给他画,这不是正赶上他要备考春闱吗,春闱多要紧的事,他哪有那个闲工夫浪费精力在作画上?”

    飞泉一听这话有讽刺自家王爷残了腿不用备考春闱之意,笑了:“没工夫为齐员外作画,却有功夫来这里看我二哥作画?”

    朱氏又要反驳,何文宾拉住母亲,对齐员外道:“齐伯,先前是我想左了,读书也当劳逸结合,练字作画都是修身养性的雅事,只要齐伯不嫌弃,今日我便可以为您画。”

    齐员外笑容和蔼:“那怎么成,还是春闱要紧,贤侄切不可为老夫的事分心。”

    “对对对,您老千万别耽误文宾的时间,不然明年出了啥事,您老还得担责。”

    这是要咒她儿子落榜啊,朱氏气得要死,指着那人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

    飞泉跳起来,将她们娘仨往后撵:“去去去,要吵一边吵去,别坏了我二哥的画兴。”

    何文宾兄妹年轻好面子,一起拉走了他们的母亲。

    日头越来越高,围观的街坊们越来越少,当赵璲停笔画中王妃也只差五官待绘时,身边除了姚黄与飞泉,就只剩坐在岸边石头上摇着扇子的齐员外了。

    飞泉负责收拾东西,姚黄推着惠王爷转向齐员外,笑道:“我们要回去了,您老一起吗?”

    齐员外乐呵呵地点头,由衷地对惠王爷道:“老夫没读过多少书,不会夸人,但今日能看到贤侄的画,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愿意出百金千金求购名人字画了。”

    赵璲:“拙作而已,您老谬赞。”

    齐员外摇着蒲扇走在轮椅一侧,叹气道:“贤侄刚刚都听到了,老夫这个月二十九要庆六十岁的寿辰,年轻的时候也没做过什么雅事,到老了忽然想求人替我画一幅子孙满堂的祝寿图。何家侄子忙,老夫万万不敢再去打扰,不知贤侄可愿意帮老夫这个忙?酬金的话,恕老夫被满院子的子孙耗光了家底,如今只能拿出十两,再多家里该闹了,得不偿失啊。”

    年轻的时候盼着子孙昌盛,子孙真多了才发现子孙都是来讨债的,给了这个就得给那个,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手里那点积蓄。

    姚黄看向惠王爷的脑顶,这是他自己招来的仰慕者,她不搀和。

    赵璲扫眼齐员外的衣摆,粗布衣裳下是一双半旧的布鞋,自身节俭,却舍得重金求画。

    他作画的时候,这位老员外先是站着,后来改成坐在一旁,眼睛始终凝视着他的画与笔,看得出是真喜欢。

    何家秀才没有闲功夫,他确实有很多的闲功夫。

    赵璲问:“您老想要什么样的祝寿图?”

    齐员外大喜,激动了一会儿才紧张道:“可能有点麻烦,我想要一张我坐在堂屋主位上的,三个儿子坐在两侧,孙儿孙女们跪在中间给我磕头。孙辈们看不到脸简单画画就行,我跟三个儿子最好都能看出模样来,我就想着等我走了,他们仨能和和睦睦……”

    姚黄替齐员外觉得悬,齐家有七八个孙辈吧,哪怕只画跪在那里的背影也要费番功夫,何况还要清清楚楚地画出四个大人,惠王爷独处惯了,能耐烦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者画这个?

    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惠王爷开口了:“可以,不过每次作画时你们一家人需在堂屋提前准备好,待我到了,我会直接作画,不想听任何闲言碎语。念在孩子们小,我能容忍三次喧哗,再多此事便作罢。”

    齐员外大喜过望,连连保证一定会遵守规矩。

    老人家一直将年轻的小两口送到门口才告辞。

    待飞泉关上大门,姚黄转到惠王爷前面,稀奇道:“二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我跟你要一幅画都得哄着才行。”

    飞泉悄悄地溜进了前院的倒座房。

    赵璲仰头看王妃:“你求画时有哄我?”

    姚黄笑笑,俯身扯他的袖子,边晃边道:“这样就叫哄。”

    赵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