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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惠王爷要见徐知县,又不想耽误徐知县的公务,只能选在七月底官员们休沐的日子。

    待托付完开荒的大事,“廖家”还要做再次搬家的准备,托中人物色新家的位置,医馆那边有些病人要多配些药,东院西院收拾行囊需要时间,还得招待闻讯前来道别的街坊们,琐琐碎碎的怎么也得几日功夫,最终夫妻俩将返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五。

    谈及这两座宅子的去留,不差钱的惠王爷认为可以留下,来年再陪王妃过来避暑。

    姚黄却道:“小镇是挺好的,可我们都在这里住五十来日了,再美的风景也看腻了,明年真要出来避暑,也该重新物色个新去处,这样年年都能看新鲜的景、领略新地方的风土民情。所以啊,这两处宅子还是卖了吧,省着再留人照看。”

    高价买来的宅子,现在街坊闹出人命,再卖出去肯定会有亏损,不过与其留着两栋几乎再也不会搬过来的宅子,姚黄宁可换回大部分买宅银。

    赵璲看着王妃亮晶晶的眼睛,知道王妃确实能做出年年都带他去一处新地方避暑的事,那么总不能每去一处都要留下两座空宅白占地方。

    宅子卖了,但这宅子也能留在纸上。

    二十九这日,惠王爷又画了两幅图。

    上午那幅,姚黄在后院的玉兰树下坐了半晌,小几上摆了瓜果茶水,长大一圈的金宝蹲坐在王妃脚下看王妃吃果子,憨态可掬。惠王爷还为此图题了字:纳凉。

    下午那幅,姚黄歇完晌来前院找惠王爷,才发现他坐在堂屋北面又在画呢,凑过去一瞧,惠王爷画的就是从他这里能看到的堂屋门窗与外面的院景,门棱、窗棱与窗纸都快画好了,院子里只有些简单的轮廓。

    姚黄将椅子挪到惠王爷身边,一手托着下巴,看看画再看看惠王爷,笑道:“看出二爷有多不舍得这里了。”

    赵璲没有解释,继续画了几笔,才对着画纸道:“此图名为戏雨,画的是那日你站在门前借雨水冲洗木屐的一幕。”

    姚黄:“……过去这么久了,二爷还能画出来?”

    赵璲:“雨势、衣裙可以只凭想象,若想将人画得惟妙惟肖,还需你过去再做一遍当时的动作。”

    姚黄:“……那我岂不是要一直抬着脚等你画完才行?”

    赵璲还是看着画纸:“画好了,你对这幅的喜爱应该会胜过之前的三幅。”

    姚黄的眼前顿时接连浮现迄今为止惠王爷送她的三幅画,她为何喜欢,因为在惠王爷笔下,每一幅里面的她都很美,也就是说,在惠王爷眼中,她冲洗木屐的样子比她躺在罗汉床上睡觉、站在桥头观水、坐在树下逗狗的样子都美?

    姚黄想象不出来,她年年下雨都要那么冲刷几次木屐,还是背对着惠王爷,能美到哪里去?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姚黄还是配合地去后院脱了鞋袜换上木屐,再按照惠王爷的嘱咐端来一壶凉水,先把铜壶放到惠王爷看不见的位置,待惠王爷画完她的背影衣裙开口要求了,姚黄再提起铜壶往伸出去的那只脚上淋水。

    画到黄昏,惠王爷让她去陪会儿金宝,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姚黄也怕现在过去看到的又是一个没有五官的自己,索性去西院看高娘子做饭,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到东院。

    惠王爷已经停了笔,姚黄绕到他身边,看向画架。

    画里多了一场密集的雨势,穿红襦白裙的王妃斜对着堂屋,一手扶着门棱,抬起穿着木屐的右脚伸向雨中。

    明明画里的她露出了一抹侧脸,姚黄的注意力还是最先落在了她的右脚上,涂了大红蔻丹的脚指头淋了雨,湿漉漉的,让蔻丹都比平时红得更鲜亮,五根指头圆圆润润,脚背被惠王爷画得白皙丰盈,还滚动着水珠。

    姚黄很想继续看,又怕惠王爷笑她看自己的脚也能看呆,这才移开视线去看她的侧脸,朦朦胧胧的,熟悉她的人才能认出这是她。

    姚黄故意问:“样子都看不清,哪里值得我喜爱?”

    赵璲没跟王妃争辩。

    夜里,连得两幅美人图的王妃又把惠王爷推回了后院。

    知道惠王爷有一双结实的手臂,趁着窗外无月帐子里面黑漆漆的,姚黄抱着惠王爷的肩膀,一边改成平躺,一边默默地将他往自己身上带。

    赵璲不明所以,但这样的时刻王妃总不会胡闹,为了不压到她,赵璲将双手支撑于王妃的两侧。

    腿用不上力,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腰,像是鱼兽咬住溺水之人要将其拖入水底。

    惠王爷撑在上方,姚黄往下挪挪,双手搭上他的裤腰。

    惠王爷呼吸变重,王妃看过的话本他也看过,因此明白她的用意。

    等王妃挪上来,赵璲艰难道:“大胆。”

    被腿拖累,这样他坚持不了太久,她就不怕他难堪成怒?

    姚黄挪上挪下怪热的,居然还挨了一声数落,幽怨地反驳回去:“我以为王爷喜欢我的脚。”

    赵璲:“这般,与你的脚有何关系?”

    姚黄咬咬唇,摸了下他绷紧的手臂,低声道:“撑住了,更大胆的来了。”

    言罢,她双手攀上惠王爷的脖子,曾落在惠王爷画纸上的一双脚从高处踩上他的背。

    皇子龙孙,从小尊贵,然而在这个夜里,姚黄就是要踩他一回。

    踩的次数有点多,姚黄身不由己地睡了一场懒觉,醒来吓了一跳,叫来阿吉问:“家里可来了客人?”

    今日就是月底,徐知县要来见惠王爷的大日子。

    阿吉摇摇头:“没啊,什么客人?”

    姚黄没跟她解释,迅速换好衣裳,早饭也顾不得吃,径直去了前院。

    惠王爷人在书房这边的雅厅,端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的还是佛经。

    姚黄才靠近门口,惠王爷便抬头望了过来。

    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姚黄脸上一阵发热,彼此看不清脸的夜晚会让人的胆子变大,天一亮,那胆子就缩回去了,而惠王爷君子端方的脸、平静如水的眸子越发提醒着姚黄,昨晚种种皆是她先挑的头。

    姚黄没再往里走,躲在门窗一侧,只让惠王爷瞧见她的半边身子,再小声地问:“那人还没来吗?”

    赵璲看着王妃裙摆下半隐半现的绣鞋,淡淡嗯了声。

    姚黄摸窗纸:“怎么这么迟?”

    赵璲:“我让李得春先带他去山上看药田,快的话午饭前后能到。”

    从县衙赶过来要时间,上山下山也要时间。

    姚黄松了口气:“那我先去吃早饭了,等他来了,我躲在里面听你们说话。”

    赵璲想问问王妃为何要听,饿着肚子的王妃却直接跑了,只留下一串脚步声。

    徐知县名东阳,是昨日傍晚忙完公务后见到的李得春。

    徐东阳第一次听闻廖家秀才,是捕快们去查齐家大郎挨打一事后介绍齐家街坊情况时简单提过廖家两院,因与案件无关,徐东阳并未将廖家秀才放在心上。真正记住廖家秀才,则是在齐家看到那幅祝寿图之后,徐东阳见画如见天人,还想着得空去拜访一下,以文会友。

    等李得春拿出惠王腰牌,徐东阳才恍然大悟,并非小小的灵水镇藏龙卧虎,而是天家龙子隐瞒身份住进了小镇。

    因为惠王要他先去山上,徐东阳压下心中的激动在县里住了一晚,今早天才微亮就跟着李得春骑马赶往灵山镇,过镇而不入。

    进了山,徐东阳不光看了李郎中开出来的四分药田,还跟着李郎中去查看了近处的几座山头。

    百姓的耕地有限,必须拿来种粮,就算他们自己能琢磨出在耕地里种植黄精的法子,也会遭到官府的打压,且黄精需要五年才能长成卖出好价钱,百姓们把耕地拿去种药,这五年靠什么吃饭交田赋?

    灵山乃是中原名山,官府禁止伐木开荒,但黄精这药材长在林下,既保留了林景又能让百姓种药卖钱,惠王此策不但可行,更是造福周边百姓千秋万代的良策!

    山路难行,徐东阳却是越走越有劲儿,跟着李郎中转悠到晌午,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下山去见惠王,先吃饱了,免得王爷还要管他一顿午饭。

    两人从西院进来的,青霭先去王爷那里通传。

    赵璲看向一直守在这边的王妃。

    姚黄笑着藏进了里间。

    青霭见怪不怪地去西院领人。

    没多久,姚黄隐在帘缝后,看着自家王爷端坐于主位,看着一身布衣打扮的徐知县进门后便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惠王行礼。

    姚黄心头微震。

    王爷待她素来宽和,平时身边也没几个伺候的,所以姚黄与王爷做夫妻的时间越长,对他的敬畏越淡,直到此时,姚黄才又意识到王爷这身份是有多尊贵。

    赵璲:“免礼。”

    徐东阳站直了,恭谨地垂着眼。

    赵璲:“开荒种药之策,你认为如何?”

    徐东阳得过李郎中包括青霭的提醒,知道惠王殿下不喜阿谀奉承那一套,简单道:“下官认为此策可行。”

    赵璲:“交给你,你可有把握?”

    徐东阳:“下官会全力以赴。”

    赵璲:“此策劳神费力,五六年后才能见成效,若事与愿违无甚所得,你不但没有政绩,反倒会因劳民伤财被人弹劾。”

    徐东阳笑道:“为官者,肯替百姓朝廷做实事才有政绩,瞻前顾后便只能尸禄素餐,王爷放心,下官宁可劳碌数年功亏一篑,也不愿坐视灵山百姓守着宝山贫困度日。”

    赵璲:“既如此,这事就交给你了,上书请示朝廷也好,与亲友商讨此事也好,都不必提及本王。”

    徐东阳惊愕地抬眸。

    赵璲摆手:“退下吧。”

    徐东阳看着惠王爷身下的轮椅,撩起衣摆再次跪下,叩首后倒退着离去。

    或许惠王爷已经不记得了,他是永昌二十五年的进士,那年琼林宴上,他曾远远见过十八岁的惠王殿下,身形挺拔,龙章凤姿。

    一个文武双全的王爷,腿废了依然心怀民生,他腿脚健全,既得了王爷指点,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东阳走后,姚黄从里面出来了,笑盈盈地看着惠王爷。

    赵璲:“……笑什么?”

    此时惠王爷坐的是更适合见客的榆木轮椅,够结实,姚黄便放心地坐到惠王爷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道:“我也说不清,就觉得刚刚王爷瞧着更俊了。”

    赵璲:“……”

    非要跑过来,最终看的还是他?

    第72章

    八月初五,吃过早饭姚黄就推着惠王爷出门了,将两院的行囊交给青霭、阿吉等人收拾。

    乔装成车行镖师的王府侍卫们早在街上候着了,依然是四辆马车,引得两岸街坊或是靠近了看热闹,或是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口朝这边张望。

    姚黄陪着惠王爷最后一次沿着河堤而行,像抵达镇上第一次出门时一样,遇到打招呼的街坊,都是姚黄负责寒暄,惠王爷静静坐着便好,但也有不同,如今惠王爷的肤色俊如美玉,再不复当时的苍白,惠王爷的神情淡泊宁静,再不是死气沉沉。

    所有人都在忙,姚黄把金宝也带了出来,小家伙一会儿颠颠地跑在前面,一会儿凑到岸边闻闻嗅嗅,抬头发现主人走远了再追上来。

    前面就是最东边的石桥了,姚黄准备过桥,慢慢绕一圈再回来,差不多就可以登车。

    谁料金宝居然又跑到了桥边的树下,再在姚黄与惠王爷都看过去的时候,抬起一只后腿撒起泡来。

    赵璲:“……”

    姚黄低头,在惠王爷的脸上看到她已颇为熟悉的无言神色,登时笑了出来:“二爷是不是从来没见过如此不雅的一幕?”

    赵璲扫眼王妃满是调侃的笑眼,径自看向别处。

    姚黄在他耳边道:“这有什么,我还看过七八岁的男孩子当街脱裤子呢。”

    这般亲密的姿势,王妃说到一半时,赵璲还以为王妃要说看过他的,胸口无声地烧起一团火,待听完王妃的整句话,那把火迅速熄灭,未能蔓延至面上耳根。

    “非礼勿言。”许久,赵璲低声提醒道。

    姚黄:“只有你我,二爷做何那么正经。”

    赵璲沉默。

    姚黄试探道:“二爷真不爱听我说这些啊?那我以后一定管好嘴,再也不在二爷面前胡说八道。”

    赵璲未作回应,但他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妃是率性随心之人,下次该说她还是会说的,他大概也会渐渐习惯。

    路过送金宝给他们的那家,小兄妹俩都在外面,姚黄瞅瞅金宝,对两兄妹道:“我们要搬走了,带金宝进去再见见它娘吧。”

    普通百姓之家爱惜粮食,最多为了看家护院养一只狗,或是一只老狗与一只狗崽,金宝留下来也只会被送给别人,所以姚黄与惠王爷商量过了,会带上金宝一起回王府。

    金宝还记得旧主人家里,跟着兄妹俩进去了,陪里面的大狗玩了一会儿竟自己跑了出来,仿佛担心它留得太久新主人们会自己走掉。

    两三刻钟后,姚黄最后看眼东院上了锁的大门,带上金宝,跟阿吉上了一辆马车。

    天公做美,回去的路程如来时一般顺利,虽然还是有种种难以避免的不便,可想到惠王爷已经能够从容地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姚黄就觉得这些麻烦根本不算什么。

    八月初七,将近晌午,惠王府的四辆马车终于驶入了京城南门,之后再行长长一段路,四辆马车又驶进了没有门槛的惠王府。

    姚黄跳下马车,抱起东张西望的金宝放在地上,笑道:“瞧,这才是你真正的家,好好逛逛去吧。”

    金宝围着影壁跑了一圈,凑到通往二进的门前好奇又谨慎地朝里张望。

    姚黄走向惠王爷的轮椅。

    赵璲对飞泉道:“青霭随我去明安堂,你去收拾竹院。”

    飞泉领命走了。

    侍卫提前回来传过话,明安堂的水房已经烧好了热水,闲了快两个月的孔师傅也早早就在明安堂的厨房忙碌上了,只等王爷王妃休整过后就送上美味佳肴。

    相比灵山镇的简陋小院,明安堂就太舒服了,百灵、春燕、秋蝉三个大丫鬟热情殷勤地拥着王妃进了西屋的浴室,端茶的端茶,摇扇的摇扇,更衣的更衣,哪还用同样车马劳顿的阿吉又是收拾东西又是倒水地伺候?

    没多久,姚黄便舒舒服服地泡在了她的大浴桶里。

    百灵三个刚刚又是帮王妃擦身又是帮王妃洗头的,额头都忙出了汗,此时在浴桶前站成一排,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阔别许久的王妃。

    姚黄:“……以后就天天见面了,干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春燕笑道:“王妃不在,奴婢们整日闲着没事干,都快闷坏了。”

    王府规矩多,主子们不在下人们也不能随便走动,她们三个除了每月月底可以去街上逛逛,平日里只能在丫鬟房与明安堂的后院来回转悠,远不如王妃在的时候舒服。

    姚黄:“那阿吉可要羡慕你们了,她在外面又做饭又洗衣裳的,还要照顾我新养的狗。”

    三个丫鬟互相瞧瞧,谁也没敢说“下次留阿吉在王府休息带她们出去受累”的俏皮话。

    姚黄叫她们坐在凳子上,问:“这两个月,可有人来过王府?”

    春燕、秋蝉都看向百灵。

    百灵道:“六月十五,贵妃娘娘派人来请王妃进宫,得知王爷王妃外出避暑去了,宣了奴婢进宫问话。”

    姚黄闻言,叫春燕、秋蝉暂且退下。

    二人一走,百灵扑通跪在地上,紧张道:“王妃明鉴,娘娘问奴婢您与王爷相处的具体情形,还问了画眉受罚之事,画眉受罚乃她咎由自取,奴婢并未隐瞒,但奴婢不曾向娘娘透露任何有违王府规矩的事,请王妃相信奴婢。”

    姚黄:“起来说话,没叫你跪的时候不许跪。”

    百灵惶恐不安地起来了。

    姚黄看了她一会儿,道:“我信你,但娘娘在你这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岂能善罢甘休?”百灵便红了眼圈。

    姚黄皱眉:“说吧,她如何罚的你。”

    百灵看向自己的手臂,含着泪道:“娘娘叫人掐了奴婢几下。”

    打耳光会露出痕迹,掐胳膊掐腰掐腿,掐出青紫也能被衣裳挡住,不会失了贵妃娘娘的体面。

    姚黄也算熟悉杜贵妃的脾气了,怜惜道:“怕不是几下,而是几十下吧?”

    送出去的宫女不肯听她的话,杜贵妃怎会轻易消气。

    百灵擦擦眼睛,一副卸下重担的轻松神色:“王妃不必心疼奴婢,经此一遭,奴婢在贵妃娘娘那里已经成了背主之人,该罚的都罚了,以后贵妃娘娘都不会再找奴婢的麻烦了。”

    这是她与杜贵妃昔日主仆情分的了结,姚黄当时不在,无法护着百灵,事后再闹也不值当,毕竟证据都没了,杜贵妃又占了长辈的名头。

    她对百灵道:“你也放心,只要你忠心于我,以后就算她再找你的麻烦,也得先过我这关。”

    百灵破涕为笑,早在王妃处置画眉的时候她就知道王妃不是软柿子了,所以她信王妃能护住她。

    沐浴结束,头发还没有干,姚黄散着长发去了前院。

    堂屋里,惠王爷换上了一件玉青色的缎面夏袍,头戴白玉簪,身下坐着的也变成了那把家用的紫檀轮椅,皇家的贵气扑面而来。

    察觉他的视线先落在了她披散的湿发上,姚黄莫名有些紧张,这人该不会要挑她仪态不端吧?

    她一紧张,目光先露了怯,脚步也慢了下来,明明刚转过来的时候还像在镇上时无拘无束。

    赵璲垂眸,从面前的果盘里拿了一颗桂圆大小的青葡萄,本意是用这种家常的动作打消王妃的顾虑,却在捏起青葡萄的瞬间,忽然记起他与王妃在葡萄架下做过的白日荒唐。

    动作微顿,赵璲若无其事地将葡萄放入口中。

    姚黄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看着桌面上一盘青一盘紫的两样葡萄,惊喜道:“这是咱们园子里自种的葡萄吗?”

    赵璲:“这几日正是开始熟的时候,孔师傅挑着摘了两串。”

    姚黄已经坐到了他的右下首,捏了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比她以前吃过的都好吃,跟着姚黄想了起来,当初王府总管郭枢带人进府移栽葡萄藤,讲过这两藤葡萄便是从京郊专门供应宫里蔬果的皇家庄子上移来的。

    皇家的儿女未必有天底下最好的相貌或才华,但皇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基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

    这么好吃的葡萄,如果不用吐籽就更好了。

    嘴里只剩两颗圆溜溜的小籽时,姚黄扫眼惠王爷,拿出她在宫里学来的贵女姿态,先展开丝帕挡住半张脸,再轻轻将葡萄籽吐入旁边专门用来放籽的空盘。

    赵璲:“……”

    如果王妃没有一边吐籽一边偷瞄他,这仪态会更好看。

    趁王妃垂下眼帘的功夫,惠王爷抬手接住自己口中的葡萄籽,放于另一只空盘上。

    姚黄放下帕子,发现惠王爷那边的籽,惊讶道:“王爷何时吐的?”

    关键是怎么吐的啊,她还想瞧瞧衿贵端方的惠王殿下是怎么样的姿态呢!

    赵璲没有回答,拿起一颗紫葡萄,用他执过笔也挥过刀枪的手,生疏却仔细地剥皮去籽,再将果肉放到王妃面前的果盘中。

    姚黄刚要用手去拿,看着从果肉流到盘子上的葡萄汁水,笑了,对正要剥第二颗葡萄的惠王爷道:“王爷,你看你的手已经沾了汁水了,不如你就直接喂到我嘴里吧?省着我还得擦回手。”

    赵璲:“……”

    片刻后,他捡起因为去籽而分成两半只连着一侧的果肉,放进王妃朝他张开的红唇中。

    姚黄连着吃了七八颗,肚子饿了,于是,当惠王爷再次喂来一颗葡萄果肉,姚黄一边接了葡萄,一边按住了惠王爷的手腕。

    赵璲对上了王妃投过来的视线,紧跟着,王妃面庞前移,出于好意又有失仪态地帮他清理指尖的葡萄汁。

    惠王爷闭上眼睛,听见王妃振振有词:“总不能叫王爷白白伺候我。”

    第73章

    八月初的时节,午后阳光依旧耀眼。

    明安堂后院,王妃居住的东里间整整齐齐地关上了一排窗,光线被绫白的窗纸阻隔了一部分,投到室内的地板上便柔和了很多,若仔细瞧上一会儿,会看见在光线里飘扬的点点浮尘。

    两重帷帐内,姚黄什么都看不见,开始她还不明白惠王爷为何要用裙带缠她的眼睛且缠了两三圈,等惠王爷将他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姚黄回过味来了,惠王爷喜欢看她这样,但惠王爷是个讲规矩礼法的雅人,他可以做,但别人不能看见他这么做。

    所以饭前他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这会儿却来遮住她的眼睛。

    但姚黄觉得惠王爷完全是多此一举了,她也是个脸皮薄的姑娘,有哪回在这般时刻主动去看过他?

    姚黄既不好意思看,也没多少机会,要么眼睛朝前瞧不见背后的惠王爷,要么泪眼朦胧看不清,无意间对上过几次惠王爷的视线,紧跟着惠王爷就会将她的脸转过去,不许她看他有别于白日里端方的失仪之态。

    只有完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惠王爷才会彻底放得开。

    随着帷帐的最后一次晃动,惠王爷终于拿开了他的手指。

    姚黄蒙眼的裙带早被泪啊汗的打湿,束缚着并不舒服,她先把带子扯下来,再背对着惠王殿下闭眸喘气。

    呼吸越来越稳,姚黄的脑袋也渐渐清醒,听着惠王爷整理中衣的悉索动静,姚黄抓了下早已温热起来的象牙簟面。

    雅不雅的,可见惠王爷还是喜欢这些俗的,所以他常常轻斥她失礼失仪,却又不会真的要她必须改了。

    包括宫里的皇帝贵妃王爷公主们,除了身份尊贵权势滔天,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那些暗藏的小心思小算计,跟普通百姓家里也没有太大区别,最多话说得委婉些,面子活做得更好看,想要的好东西会更值钱。

    听惠王爷收拾好了,姚黄转过去,咬着他肩头的中衣料子道:“王爷变坏了。”

    赵璲无法反驳,便保持沉默。

    姚黄抱怨完,又笑了,抱住他宽阔的肩膀道:“可我喜欢王爷这样,你不知道,刚过去找你的时候,看你穿得那么贵气人也高高在上的,我还以为王爷忘了咱们在灵山镇的亲近,要继续跟我摆王爷的架子。”

    赵璲:“我何时跟你摆过架子?”

    是她自己怕王爷的身份,才动辄担心他会生气。

    姚黄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王爷是说,你没有架子,我可以把你当普通夫君一样相处?”

    赵璲默认。

    姚黄眼睛一转,将她干干净净只碰过象牙簟的左手食指伸到他面前,一边谨慎观察惠王爷的神色一边小声道:“刚刚王爷欺负我半晌,弄得我都不太舒服了,我想叫你也尝尝那种滋味,下次你才会收敛点。”

    同时她也好奇,惠王爷为何喜欢那样。

    赵璲:“……”

    王妃已经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也不看。”

    赵璲顿了顿,右手握住王妃的手腕,左手将王妃按回肩窝维持无法看他的姿势,这才随了王妃的愿。

    才两下,王妃便挣扎着缩回手转身滚到了床里头,拉起被子蒙住全身,羞极了的模样。

    赵璲看向帐外。

    舟车劳顿,这个晌歇得久些也在情理之中。

    歇了一个饱饱的晌,姚黄醒来都黄昏了,得知惠王爷已经离开了半个多时辰。

    再次沐浴更衣,姚黄才有种真正结束旅途回到家里的轻松舒畅。

    梳完妆,姚黄带着金宝去了后花园。

    小小的金宝长了一身金黄色的油亮皮毛,乡下来的狗崽儿,它可不懂皇家那些繁琐的规矩,它只知道主人就跟在后头,周围也没有陌生的气息,金宝便尽情地在园子里撒起欢来。

    路过通向竹院的竹林小道,姚黄指着深处紧闭的院门道:“瞧,那就是王爷的小家,连我都进不得屋。”

    金宝颠颠地往小道上走了一段,发现主人没跟过来,又退了回来。

    姚黄先带金宝去了菜圃。

    菜圃北面种的全是粮食,红薯秧的叶子泛黄了,还要过一阵开挖。中间的小麦由曹公公带着人收了,磨成的白面连着菜畦里的几样蔬菜以及上个月就熟了的香瓜都送去小镇给王爷王妃尝过,最里面的苞谷也长成了,每一棵上都结了壮实的苞谷棒。

    南面菜畦里的小白菜长成了绿油油的大白菜,青瓜藤上除了留种的老瓜,还挂着些新鲜的小瓜。

    姚黄摘了一根两指粗细的青瓜,拿手帕擦去表面的浮尘与小小的瓜刺,一边咬着吃一边来到了葡萄藤这边。

    仔细逛了一圈,姚黄才带着金宝去了竹院,敲完门就去旁边的石凳上坐着等。

    飞泉探头出来,确认来人真的是王妃再进去通传。

    金宝认得飞泉啊,撒腿跟在他后面,飞泉进堂屋前想要撵它,金宝汪汪叫了两嗓子。

    飞泉:“……”

    这小家伙,初见时缩头缩脑胆小如鼠,被王爷王妃惯了俩月,竟然连他都敢凶!

    稍顷,青霭推了惠王爷出来,见金宝冲进堂屋,惠王爷没在意,青霭、飞泉也没再去抓它。

    出了院门,赵璲看见王妃坐在石桌边上,手里拿着一截快要吃完的青瓜,青瓜很脆,王妃嚼得津津有味,看到他才放轻了动作。

    青霭将王爷推到石桌前就退下了。

    姚黄看着对面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午后做过什么的惠王爷,问:“王爷是想继续长住竹院,只逢五逢十去明安堂,然后每日午饭后再过去陪我歇晌,歇完则回来吗?”

    从竹院到明安堂要走一刻钟,轮椅更慢,真这么折腾,姚黄都替惠王爷嫌麻烦。

    赵璲听出王妃的不赞同之意,问:“你欲如何?”

    姚黄:“我想跟王爷住在一起,不如王爷搬回明安堂吧,就像咱们在镇上那样,虽然不夜夜同眠却能每日共用三餐,等王爷看累书想赏景了,我再陪王爷来逛园子。”

    以前惠王爷把自己关在竹院,是因为他不想见人,如今都能陪她逛街了,当然是住在明安堂更方便出府走动。竹院冷冷清清的,姚黄很怕惠王爷没住几天就又变回曾经哪也不想去的死气样。

    赵璲避开了王妃的视线。

    在他这里,明安堂有两样不如竹院的地方。

    第一,明安堂的堂屋、次间都没设扶栏,他经过这两地时要人伺候,不过现在有了他自己能推动的藤椅,这点不足也就消失了。

    第二,赵璲每天都需要撑着护栏“站立”一段时间,明安堂的里间虽然有扶栏,但地方太小,视野里只有屋内陈设以及窗外的房屋,竹院后院的活动范围更大,且有竹景可赏,连空气都比明安堂这边清新。

    但这是婚前的比较,如今,明安堂比竹院多了一个优势,住在明安堂,他每日陪伴王妃的时间会更多。

    王妃也希望他能多陪陪她,那么,赵璲可以每日用过早饭、歇完晌后分别前往竹院,在这里完成上午、下午的推拿与“站立”。

    “可以。”他应承道。

    姚黄笑了,绕过来,推着惠王爷去逛园子。

    经过菜圃,姚黄道:“王爷,这次我出去那么久,我爹我娘肯定想我了,我也想他们,正好中秋要到了,我也该去给他们、给我外祖父外祖母舅舅们送份节礼,你说,我挑哪两天过去合适?”

    赵璲:“明日预备节礼,初十去探望岳父岳母,次日出城?”

    姚震虎有差事在身,初十休沐正好在家,罗家那边几位长辈应该每日都有空。

    姚黄弯腰吹他的头顶:“就我自己去吗?逢年过节的,别的夫君可都会陪妻子去娘家送礼,至少待见自己妻子的夫君都会如此。”

    赵璲:“……”

    等王妃又走了几步,惠王爷才道:“我陪你去。”

    姚黄笑了,在他的头顶亲了一口。

    绕了小半圈,姚黄突然道:“差点忘了,王爷同样离京两月,是不是也很想父皇啊?”

    赵璲:“……”

    他没想,但这话不能说,即便没有外人,王妃总是夸他君子,岂有君子不孝者?

    想到永昌帝,姚黄话更多了:“不行,父皇什么身份,我家里什么身份,咱们必须先进宫去父皇母后面前尽了孝道,不然撇下父皇直接去我的娘家,消息传到父皇耳中,父皇该心酸了,觉得儿子娶了媳妇心里便没了他这个亲爹。王爷你说是不是?”

    永昌帝或许舍不得埋怨残了腿的亲儿子,却会迁怒她这个儿媳妇,指责她拐走了惠王爷该给他的孝心。

    即便永昌帝日理万机想不到她,还有杜贵妃这个看她不顺眼的养婆婆呢?

    所以,姚黄必须在永昌帝那里留下好儿媳的印象,让杜贵妃想吹枕头风害她都白嘟嘴费气。

    赵璲再度沉默。

    光他自己,他可以不在乎父皇高兴与否,有了王妃,他再缺了礼数,父皇与外人会怪在王妃头上。

    “明早我给父皇递请安折子,看父皇是否有空。”

    翌日早朝后,时隔几乎整整两个月,永昌帝又收到了二儿子的折子,上云:恭请父皇圣安,酷暑结束,儿臣已携王妃回京,两月来父皇龙体可安康?祈望父皇恩准儿臣与王妃进宫请安,略尽孝道。

    永昌帝下意识地翻过折子的封皮,就见上面千真万确地写着“惠王赵璲呈递”!

    眼眶湿润,永昌帝龙颜大悦地吩咐道:“快,传朕口谕,召惠王、王妃入宫与朕共用午膳!”

    第74章

    永昌帝的口谕传到惠王府,姚黄与惠王爷才刚刚吃完早饭!

    当然,如果惠王爷不用等王妃同席的话,习惯早起的他应该已经吃完小半个时辰左右了。

    来传旨的是乾元殿伺候的一位年轻小公公,平时都归永昌帝身边的大太监汪公公管。

    候在惠王府中路的第一进,在郭枢与曹公公面前,小公公昂首挺胸脊背挺直,彰显着乾元殿的威严。

    等里面传来轮椅行进的声音,小公公弯下腰,做好朝惠王行礼的准备。然而当坐在轮椅上的惠王殿下终于露出面容,小公公愣了一下,随即垂下视线,深藏眼底的错愕。

    惠王不良于行,早已被永昌帝免了跪拜之礼,姚黄作为王妃就得跪下接旨了,好在这次只是口谕,出来的路上王爷已提醒她可以不跪。

    惠王夫妻一坐一立,小公公复述了永昌帝的原话,跟着道:“今日有早朝,皇上早膳吃得晚,午膳定在午时五刻,皇上叫王爷王妃不用着急出发,午时初刻到乾元殿便可。”

    赵璲颔首。

    曹公公引着小公公去倒座房喝茶,姚黄推着惠王爷往回走,离前面远了,姚黄才问:“听说早朝卯时就开始了,持续一个时辰左右,是真的吗?”

    赵璲:“大多时候确实如此。”

    姚黄感慨道:“那父皇很辛苦啊,非农忙的时候,寻常百姓还能睡到天亮才起来呢。”

    跟在后面的青霭听了,心想自家王爷更辛苦,从启蒙开始便每日天不亮起床读书,皇上每个月只开九次左右的朝会,还有二十来晚的好觉可睡。

    赵璲要去竹院推拿了,示意青霭来推轮椅。

    趁他还在,姚黄问:“王爷觉得,今日的午膳父皇是只叫了咱们,还是也叫了其他王爷?”

    赵璲:“……应该只有你我。”

    姚黄:“人这么少,我是不是不用打扮得太隆重?”

    胭脂水粉那些姚黄并不喜欢用,衣裳也不想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拿筷子夹菜都碍事。

    赵璲:“可以。”

    姚黄便让开路,笑着目送青霭将惠王爷推远。

    赵璲在竹院待了一上午,快出发时,青霭推来了以前王爷进宫坐的那张紫檀大轮椅,也是去年王爷愿意下床后就开始用的那张。

    赵璲看了两眼,道:“换我常用的那把紫檀椅。”

    站着也好,坐着也好,他都是王爷,不需要一把雕工繁琐的奢华轮椅来显露身份。

    无论第一把带地坪的超大轮椅,还是邓师傅新打造的那把不带地坪却仍带了一整面雕花椅背的紫檀轮椅,作为椅子都过于臃肿。王妃把这顿午膳当成家常便饭,父皇用膳时坐的也是普通形态的圈椅,他又何必格格不入?

    青霭立即去取。

    明安堂,姚黄已经准备好了,穿了一套绿襦白裙,发间除了金玉首饰,还簪了一朵粉嫩嫩的海棠绢花,为她这身淡雅的扮相添了十七八岁新妇应有的娇妍烂漫。

    远远瞧见惠王爷坐着的轻便紫檀轮椅,明明不如那把大的扎眼,姚黄却觉得此时的惠王殿下瞧着更贵气,是那种活生生的贵,而不是被人硬撑起来的贵。

    宫里,杜贵妃精心打扮一番,步姿婀娜地来了乾元殿后面的西暖阁,这里是永昌帝平时休息用饭之处。

    永昌帝正在为这顿午膳做准备。

    作为一个还算勤政且每隔两三年就要为边关战事或某地天灾发愁的帝王,永昌帝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想到叫孩子们过来陪他用饭,有那闲功夫不如自己待着好好静静脑子,或是叫姿色动人的妃嫔们过来陪他解闷,孩子们个个怕他,围在饭桌边还得他主动找话引他们说,这样的饭吃着有何意思?

    那时候永昌帝对孩子们的关心,表现在他会时不时地叫孩子们过来考功课考武艺,或是带上孩子们一起去游园狩猎听戏。

    直到年纪渐渐上来,习惯了做皇帝的劳心费神,对新鲜的美人们也淡了,且该考虑太子的人选了,永昌帝才多分了一部分注意力给他仅有的六个儿女。两个公主年纪还小,不需要他费心,四个儿子,老大就那样了,自己没个主见遇事就喜欢往贤妃那边跑,能有什么出息?

    老四还小,中间的老二、老三差了三岁,永昌帝自然而然地先留心老二。

    然后永昌帝就发现,老二不光在读书上天分过人,什么史书兵书韬略科举卷宗他都读得进去且能融会贯通,老二的武艺竟然也不差几个将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俊杰,包括老二的字老二的画,这孩子平时不争不抢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然而拎出来一看,样样他都拔尖!

    就在永昌帝担心老二虽然文武双全但性情过于文静不争可能只是个管不了事的文痴武痴时,南边出了战事,他文静俊美像个只能摆在橱柜上的瓷人的二儿子站了出来,言简意赅地说他想带兵。

    别说他了,满朝文武都惊掉了下巴。

    抱着一种试试的心态,永昌帝准了二儿子的毛遂自荐。

    跟着,第一次出征的二儿子就打了一场大胜仗,同行的将领们回来都跟他夸二殿下,说二殿下虽然话少,但句句都说在关键上,而且二殿下不怒自威,年纪轻轻却镇得住场子,再冲动莽撞的武将到了二殿下跟前都横不起来。

    永昌帝惊喜交加,这才知道他看二儿子看出的是文静寡言,文武官员眼中的二殿下却是清冷威严天生贵胄。

    这么好的儿子,永昌帝早早给他封王,让他去兵部历练,再有战事,儿子想去他还让他去。

    忆起当年他亲自送儿子远赴北边抵抗乌国铁骑的一幕,永昌帝不知第多少次的悔恨起来,当年他就该拦着的啊!

    叹口气,永昌帝的注意力回到了今日的家宴上。

    前几年他虽然赏识二儿子,却从来没有单独叫二儿子陪他吃饭过,哪个儿子都没有过这样的恩典,也就导致永昌帝根本不知道陪一个已经封王娶妻且残了腿的儿子吃饭时该聊哪些话题,才能让二儿子感受到来自父皇的关心。

    汪公公忽然在帘子外面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永昌帝下意识地皱眉:“她来做什么?”

    汪公公:“……瞧着像是要陪皇上、王爷用膳的。”

    永昌帝:“……就说朕只想单独与惠王夫妻用饭,不用她陪。”

    杜贵妃要是二儿子的亲娘,或是一个像周皇后那么温柔可亲真正给了二儿子关爱的养母,永昌帝一定会叫贵妃过来,可杜贵妃纯粹把二儿子当“皇子”用,她没有的时候抢着认下这个皇子,有了亲生的竟然连二儿子的功课都想荒废,得亏永昌帝知道二儿子好读书,特意重新给儿子选了先生,书也一箱子一箱子继续往二儿子那里送,才没有半路耽误二儿子的才华。

    真要贵妃同席,二儿子哪还有心情吃饭?

    站在外面的杜贵妃万万没想到她顶着晌午的艳阳过来,连皇上的面都没能瞧见就要被打发走,登时委屈上了,对汪公公道:“劳烦公公再去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我许久没见惠王十分想念……”

    非常清楚皇上心意的汪公公苦笑道:“娘娘就别难为老奴了,皇上的主意岂是老奴能改变的?”

    汪公公不帮忙,杜贵妃又不敢自己往里闯,只得讪讪离去。

    汪公公继续在外等着,终于等到惠王夫妻的身影,忙去里面传话。

    永昌帝深深呼口气,带着他特意对着镜子练过的慈父笑容走了出来。

    到了暖阁的堂屋门前,永昌帝朝外看去,就见右边的游廊里,二儿子竟然坐在一张简简单单的小轮椅上,由他身穿白裙的王妃亲自推着走。

    习惯了二儿子常用的那把几乎能把游廊堵死的大轮椅,永昌帝一下子不太习惯,紧跟着便是一股子心酸,二儿子这是越发地自暴自弃了吗,连充当双腿的轮椅都要敷衍了事?

    心酸让永昌帝第一时间移开了视线,等那股子酸涩过去了,永昌帝再次看向轮椅,这才真正看清了自家二儿子的脸,一张如记忆里那般清俊如玉的脸,再没有一丝行将就木的死气!

    永昌帝震惊地跨出一步,就在此时,一声熟稔自然比两个公主喊起来还要亲昵的“父皇”传进了他耳中。

    永昌帝讶异地抬高视线。

    姚黄一边推着轮椅转过来,一边笑着招呼道:“这么久没见,父皇怎么瞧着比端午宫宴上更容光焕发了?亏我们在外避暑的时候还担心您在京城热着呢。”

    轮椅上的惠王爷:“……”

    廊檐下的永昌帝:“……”

    克制住抬手摸脸的冲动,甩开那丝因为过于陌生的夸词而激起的古怪感觉,永昌帝尽量自然地笑道:“不用担心朕,朕用了一夏天的冰鉴,一点都不觉得热。”

    说着,永昌帝的视线惊疑地落在了二儿子的膝盖上,那里居然有个托盘,由儿子的双手扶着。

    姚黄见了,解释道:“天底下的好东西父皇都见过了,我跟王爷便从避暑的地方带回来一点特产,再从王府自种的菜圃里摘了一串葡萄两根青瓜,父皇闲时吃来解渴吧,尤其这青瓜,又甜又脆,完全能当果子吃。”

    永昌帝心情复杂地看向儿子,王府没有下人了吗,还要儿媳亲自推轮椅,儿子亲自端托盘?

    赵璲垂眸。

    本来是青霭推、飞泉端,进了乾元殿,王妃说陪父皇用膳不用带太多人,便把托盘给了他。

    第75章

    昨日在花园里提起要进宫给永昌帝请安,姚黄便请示过惠王爷:“如果父皇问起你我在哪里避的暑,要说我们去了灵山吗?”

    赵璲:“嗯,不可欺君。”

    既然不能欺君,那就肯定会提到灵山了,于是姚黄给永昌帝预备的礼物里还多了一斤九蒸九晒过的黄精干。

    黄精这东西跟藕似的一节一节地长,每年只长一节,所以单看节数就能判断黄精的年份。能被廖郎中选出来费功夫蒸晒的都是高价从山民们那里收来的老黄精,前后蒸了三十来斤新鲜黄精,才一共制得四斤左右的黄精干,夫妻俩用了一些,姚黄特意从剩下的里面取了一斤节最多的以显孝心。

    制好的黄精干黑乎乎的还透着一股子暗红,几条并排摆在油纸上,乍一看很像烧焦的细树根。

    察觉永昌帝眼中的困惑,姚黄一边推着轮椅往里走一边讲解起来,先说黄精的滋补疗效,再说灵山黄精的妙处,有些话她干脆用了集市上山民们朴实生动的原句,包括镇民们对他们经常喝黄精炖汤的羡慕。

    永昌帝原本还担心摆膳前的几刻钟要如何陪儿子儿媳度过,没想到听儿媳讲黄精就听了一刻钟!

    关键是他还没听够!

    姚黄不能光说啊,这种入口的东西,她得向永昌帝证明她与惠王爷送的药材无毒无害。

    当永昌帝落座,惠王爷的轮椅也停稳在永昌帝的左下首,姚黄从一条黄精上拧了小指甲盖大的一块儿下来,对永昌帝道:“这东西既能炖汤熬粥泡水泡酒,还能干吃,有点糯有点甜,像红薯干,但没有红薯干好吃。”

    说着,她将手里的黄精干放进口中,当着永昌帝的面嚼了起来。

    永昌帝:“……”

    汪公公:“……”

    赵璲沉默片刻,道:“父皇,制好的黄精药性更足,还是让御医根据您的龙体安排份量为妥。”

    永昌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看看这一托盘的礼物,吩咐汪公公:“送去御膳房,青瓜凉拌,葡萄洗好了送过来。”

    汪公公端走了托盘。

    姚黄还站着呢,提起茶壶,先给皇家父子俩倒茶,再给自己倒了一盏,权当漱口用了。

    永昌帝在儿媳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率性,端午射柳时这儿媳也是敢说敢笑敢跑的。

    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京城京外多少臣子的本人或折子都看过,永昌帝也遇到过一些率直敢言的臣子,包括类似性子的美人,只不过这样的儿媳妇还是第一次见,且因为儿媳妇住在宫外,能带进来一些民间吃食。

    摸清了儿媳的性情,永昌帝很快就适应了,看向儿子:“这趟避暑回来,璲儿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莫非便是灵山黄精格外养人?”

    赵璲:“回父皇,灵山黄精只是略胜别处的普通黄精,于养身并无奇效,是王妃每日早晚分别推儿臣去外面晒日半个时辰,几十日坚持下来,才去了儿臣身上的病气。”

    永昌帝心想,老二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

    他欣慰地看向坐在儿子旁边的儿媳妇。

    姚黄笑道:“父皇不必夸我,如果王爷不想晒日头,我也不敢推他,这事细算起来还要归功于灵山的黄精。”

    儿媳的笑容暗藏故事,永昌帝来了兴趣:“怎么说?”

    赵璲刚刚明白王妃的意思,王妃已经开口了:“父皇是没看见,那日王爷陪我去逛小镇的集市,逛到卖黄精的山民那边,山民又不知道王爷的身份,只把王爷当成体虚的白面书生了,对着我们使劲儿地夸黄精的效用,哈哈哈……”

    讲故事的王妃自己笑红了脸笑弯了腰,清脆连续的笑声在安静惯了的乾元殿飘扬开来。

    永昌帝也觉得好笑,可瞥见儿子垂着眼看不出表情的模样,永昌帝暗暗掐着自己的腿,将笑意硬憋了下去。

    姚黄笑到一半,见这父子俩一个都没捧场,又是尴尬又是后悔,完了,皇上会不会误会王爷真的虚,王爷会不会因为猜到皇上会这么误会而恼她说错话?

    姚黄赶紧弥补道:“但那些山民哪知道王爷只是因为喜欢闷在书房读书才捂得特别白呢,论力气,王爷能射柳夺冠,百来个年轻将领都比不过他,灵山的黄精再好于王爷也只是锦上添花,补补平时的消耗罢了,包括父皇,我们送您黄精,也只是因为灵山小镇就这一样特产稍微能拿得出手,盼着父皇看折子看累了喝碗黄精汤提提神而已。”

    永昌帝听懂了,儿子是不想别人因为气色误会他体虚,才愿意出门晒日。

    可是,儿媳能劝服儿子外出赶集看热闹,这已是大功一件!

    饭还没吃,不着急赏赐,永昌帝就着儿媳的话题回忆起他年轻时候唯一一次游历灵山的情景,提到灵山主峰高达五六百丈山势雄伟挺拔,永昌帝忆景生情,叹息着感慨道:“光阴似箭啊,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朕现在就是去了灵山,可能也爬不动喽。”

    姚黄:“人家七十岁的老者尚且还能进山砍柴采药,父皇若是爬不动,也只是偷懒不想动。”

    永昌帝笑笑,考虑到儿子或许不爱听“爬”的字眼,他及时换了话题:“灵山镇,朕记起来了,上个月大理寺收到灵山县递过来的一桩官司,说是有个老员外的续弦母子为了争夺家产砸他的尸身陷害原配所出长子一家,是不是就是你们住的那个镇子?”

    此案不大,因牵涉到一个亲儿子朝老父亲的尸身动手,不孝恶逆,永昌帝才留了印象。

    姚黄见惠王爷没有开口的意思,再次接话道:“是啊,老员外姓齐,就住在我们隔壁,大半夜的惊动了整条街的街坊……父皇都不知道吧,当晚王爷只是去现场看了几眼就推断出凶手了……”

    接下来,姚黄就把惠王爷的两番分析一通倒了出来,因为王妃是发自肺腑地佩服自家王爷的洞若观火与英明睿智,这种佩服便从她明亮的眼睛中流露了出来,包括她说到精彩处的语气,举起自己手腕分析血迹的动作,竟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起来还要有趣。

    她是王妃都如此,永昌帝可是惠王爷的亲爹啊,灵山县的知县能破案那是他应该做的,换成自己的儿子破了案,永昌帝便也觉得无比的自豪骄傲,他家老二就是这么文武双全做什么都行!

    赵璲:“……”

    终于,用膳的时辰到了,御膳房的太监们鱼贯而入,在永昌帝自用的这张黄花梨膳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十八道菜。

    永昌帝:“只咱们三个,没叫御膳房大费周章。”他是个还算勤俭的皇帝。

    姚黄:“……”

    有专门的小太监在旁边负责布菜,小太监个个眼神好,姚黄才观察了哪道菜一眼,小太监立即帮忙夹了菜放到她面前的菜盘。

    有时候姚黄是真想吃,可大多时候她纯粹是好奇那菜究竟是什么做的啊。

    奈何这是陪永昌帝用饭,姚黄也不敢放得太开,被小太监伺候四次她就不往远处的菜色瞄了,只夹面前几道近的。

    赵璲知道王妃胃口好,为了让王妃能放松地慢慢吃,赵璲便也慢条斯理地吃着,直到王妃吃饱了放下筷子,赵璲才跟着王妃用起汤来。

    姚黄注意到,御膳房送来的那盘凉拌青瓜竟然吃光了,其中大半都是永昌帝吃的。

    永昌帝注意到,儿子儿媳附近的几道菜也吃得比较干净,其中儿媳妇吃了大半。

    难怪儿子不但气色好脸庞也没有之前那么消瘦了,身边有个好胃口的人,谁都会忍不住跟着多吃几口。

    一顿饭慢慢悠悠吃了两刻多钟,永昌帝早上起得早,年纪一大,午后的晌就必须歇好。

    又聊了一会儿,永昌帝道:“难得你们在外避暑还惦记着朕,你们有孝心给朕带特产,朕也不能叫你们空手回去。”

    将汪公公叫过来,永昌帝吩咐了一番。

    等汪公公回来的时候,他手里端着一个匣子,打开匣盖,里面深紫色的锦缎上并排摆着两柄如冰似雪的羊脂玉如意。

    永昌帝对儿子儿媳道:“朕愿你们小夫妻日日如意、事事如意。”

    赵璲朝王妃递个眼色,姚黄连忙跪下去谢恩。

    永昌帝虚扶了一把,没让她膝盖着地,笑道:“一家人,不用跪来跪去。”

    姚黄接过匣子,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两柄玉如意照亮了,笑着对永昌帝道:“送点特产就能从父皇这里得到这样好的东西,那以后我跟王爷出趟门就给您带回特产。”

    永昌帝大笑:“你倒是机灵,不过朕的库藏也有限,你们要是带得太勤,朕以后可能就送不起了!”

    姚黄:“别的公爹能说这话,父皇说,儿媳才不信呢。”

    分别去周皇后、杜贵妃那里小坐片刻,惠王夫妻总算出宫了,姚黄先上马车,接了惠王爷上来固定好轮椅,再转身从青霭手中接过装了玉如意的匣子。

    坐到侧位,姚黄抱着匣子,心里没底地看向惠王爷:“王爷,我今天在父皇面前的表现可还行?没说错什么话吧?”

    赵璲与王妃对视几眼,最终道:“甚好。”

    父皇并不是个很爱笑的人,饭前饭后的笑容却没怎么断过。

    既然父皇喜欢王妃的率性,王妃就不需要改。

    姚黄放心了,打开匣子,取出一柄玉如意,一手托着,一手将湛湛生辉的玉如意从头摸到尾,白腻的玉身上雕刻了桃、灵芝、蝙蝠等寓意吉祥的纹案,姚黄越看越喜欢,竖起玉如意扁圆的头部贴上自己的脸颊,清清凉凉,一直舒服到心尖上。

    见惠王爷在看着她,姚黄举起另一柄玉如意,直接贴上惠王爷的俊脸,让他也凉一凉。

    赵璲:“……”

    第76章

    姚黄发现了,惠王爷偶尔也会口是心非,就像他在马车里夸她在永昌帝面前表现的甚好,其实还是记了她提起他被灵山山民们轻视的账,证据就是今日的晌惠王爷“歇”得异常精神,即将派不上用场的象牙簟挨着内侧床板的那一头都被蹭得翘起来一条两三寸高的宽边。

    姚黄抽抽搭搭地叫骂起来:“就该让你继续在书房闷着,让你真虚了,看你还怎么折腾我!”

    惠王爷无动于衷。

    姚黄想了新招,扭头朝外面叫嚷:“快来看啊……”

    没说完看啥就被惠王爷捂住了嘴。

    不过被王妃这么一激,惠王爷不得不提前放了她。

    做完坏事的惠王爷晌都没歇便去了竹院,姚黄裹着被子睡到黄昏,醒来收到了总管郭枢送来的两份中秋礼单,一份给长寿巷王妃娘家的,一份给郊外王妃的外祖父一家。

    中秋是大节,节礼预备得比端午时还丰盛,参燕酒茶鸡鸭鱼肉,绫罗绸缎胭脂水粉。

    想到她为惠王爷费的心与身,姚黄毫不心虚地替娘家人接下了两份礼单。

    傍晚惠王爷从竹院回了明安堂。

    姚黄低头攥手指。

    床上床下的惠王爷有两幅面孔,姚黄觉得她也是一样的,想她嫁进王府之前,虽然跟端庄闺秀沾不上边,但也从没说过什么臊人的话干过臊人的事,她那些事后回忆起来叫人特别难为情的大胆之言,真的全是被惠王爷欺出来的!

    默默吃完一顿饭,姚黄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绕到惠王爷的轮椅后面,戳着他的肩膀道:“都怪你。”

    赵璲看着门外,不太确定王妃要怪的是什么。

    姚黄:“但凡你真虚点,我都不会口不择言说那样的疯话。”

    赵璲:“……嗯。”

    姚黄:“罚你明日自己歇晌。”

    赵璲点头。

    王妃舒服了,红看脸跑出门。

    初十上午,赵璲在竹院撑了两刻钟的扶栏,做完推拿沐浴后便回了明安堂。

    姚黄收到消息,看看漏刻,才刚过辰时,现在出发去长寿巷的话,比她之前预计的能在家里多待半个时辰。

    她去前院见惠王爷,试探着问:“王爷看完书了?”

    赵璲:“去长寿巷路途遥远,早些动身。”

    姚黄很高兴,迫不及待地叫飞泉去前院传话备车装礼。

    临近中秋,百姓们都在走亲串友互送节礼,有钱人家就多送些,家境寻常的就少送点,重在应景。

    当惠王府的马车拐进长寿巷,待在外面的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

    姚黄躲在窗帘后偷瞧,忽然朝惠王爷招招手,拉大一些帘缝让他往外看:“就那个穿蓝布短衫的圆脑袋,瞧见没?”

    始终坐姿端正的惠王殿下不得不偏头,顺着王妃挑起的帘角,在斜前方的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个穿蓝布短衫的年轻儿郎,中等个头,不算胖,但脑袋确实很圆。

    因为王妃的帘子挑得高了,对方也看到了他,惊得瞪大双眼,随即畏惧般低下头。

    姚黄也看见了这一幕,放下帘子,哼着跟惠王爷告状:“就是他,小时候总叫我阿黄,长大了也时常背着我爹我哥嘲笑我胖,得亏我心胸宽广不想跟他计较,不然随便让我爹或我哥打他一拳,他都得在床上趴几天。”

    主要是更担心父亲或哥哥打得太狠,人家跑去官府告状。

    赵璲看着王妃在车厢里也莹润发光的美人面,无法理解怎么会有男子嘲笑她。

    王妃又凑到了帘缝前,看着看着叹了口气。

    赵璲:“为何叹气?”

    姚黄看着他道:“我是可惜啊,如果王爷的身份再低些,譬如是个侯爷家的公子,我都要拉你去街坊们面前炫耀一圈,让那些平时敢说我闲话的人狠狠地羡慕我嫉妒我。可你是王爷,我真拉你出去,满大街的人都得跪下行礼,那样就显得我太欺负人了,我做不来。”

    赵璲眼前便浮现出刚刚那个蓝布衫儿郎畏惧的神情,跟着想到了灵山镇两岸的街坊。

    曾经他以为,当他坐着轮椅出现在人前,那些人会同情惋惜或冷嘲热讽或如见怪物。

    真的被王妃推到街上,赵璲才发现很少有人会在意他的腿,除了好奇他怎么弄伤了腿,街坊们更在意他的容貌家财,或羡慕或嫉妒他的财力、画技以及娶了一位美妻。至于素不相识的路人,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目光并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如果他亮明身份,这些百姓会如何?

    他们依然不会同情,因为他还是他们眼中尊贵无比的惠王殿下,一个他们必须敬着畏着才不会惹祸上身的亲王。二十二岁以前百姓们如何敬畏他,二十二岁以后将继续如此,包括王妃口中的公侯勋贵、文武大臣,照旧会在他面前维持一个臣子见到亲王应有的礼节。

    赵璲并非在以王爷的身份自傲,他只是忽然明白了,除了他自己,除了少数几个会怜惜他、少数几个会幸灾乐祸的身边人,其他人根本不在乎他的腿究竟废没废。他们只在乎他拥有的钱财、才能、权势是否会影响他们,譬如布店的女摊主极尽讨好、齐员外跟他求画,譬如聒噪的秀才母亲嫉恨他抢了儿子的风头,而得罪过王妃的街坊怕他报复。

    前人敝帚自珍,今日他残腿自怜而已。

    “听闻长寿巷有万长寿石?”沉默许久后,赵璲问王妃。

    姚黄正在准备下车,闻言惊讶地看过来:“这个王爷都知道?”

    赵璲:“少时看过全京城的舆图,有些街巷名字注有典故。”

    姚黄再次领教了惠王爷的博闻强识,真看也是真能记住啊,不像她,只对一些有趣或不正经的东西印象深刻。

    随即姚黄又有些惭愧,解释道:“什么长寿石啊,就是巷子里曾经出过一位老寿星,他家门前原来有块儿石头,村里人家很常见的那种能当凳子坐的平石头,老寿星喜欢坐在石头上跟人聊天,等他没了,那块儿石头就得了‘长寿石’的噱头,被里正摆到巷子入口当门面。早知道王爷感兴趣,刚刚拐进来的时候我就指给你看了。”

    赵璲:“不急。”

    姚家到了,姚震虎、罗金花、姚麟三口子早已恭候在门前。

    姚黄与青霭联手推惠王爷下车时,一家三口都将轮椅上的王爷看得清清楚楚,姚震虎又惊又羡慕,灵山那边得多凉快啊,居然把王爷女婿的气色养得这么好?京城入夏真是热死人,媳妇都不愿意跟他睡一个被窝!

    罗金花只觉得高兴,女婿的气色越好,女儿的日子才越有奔头。

    见过礼,众人来了堂屋,姚家大门、堂屋的门前都铺了木板,新轮椅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有姚黄带头,姚震虎最先放松下来,好奇地问女儿灵山镇的情况。

    罗金花亲自去厨房清洗女儿带过来的葡萄,沉甸甸的一篮子,全靠自家人吃还不酸倒了牙!

    距离吃饭还早,赵璲对姚麟道:“我想去观摩本巷的长寿石,凌云为我引路如何?”

    姚麟一脸茫然,啥长寿石?

    姚黄:“就巷子入口那块儿石头。”

    姚麟刚想说那块儿破石头有啥好观摩的,接收到母亲的眼色,姚麟立即站了起来:“好,我带王爷过去。”

    姚黄很意外惠王爷会点她粗枝大叶的哥哥作陪,也很怕哥哥当不好这个陪客,询问道:“我也一路去吧?”

    赵璲:“你多陪陪岳母。”

    姚震虎:“对,姚姚在家待着,我跟你哥陪王爷走一趟,没啥好担心的,里正听说今日王爷要过来,早叫各家各户把狗都栓起来了,保证惊扰不到王爷。”

    姚黄:“……”

    目送虎背熊腰的父兄一左一右地护送惠王爷出了门,姚黄忽然有一种永昌帝将金贵的宝贝蛋交给她,而她又转交给父兄的不放心之感。

    罗金花笑着将女儿推进东屋:“放心吧,青霭公公在呢,你爹他们冲撞不了王爷的,快跟娘讲讲,王爷怎么精神起来的?”

    姚黄没说她的长计,只讲了她“撒娇耍赖”诱惠王爷答应陪她出门的关键一役。

    罗金花感慨道:“还是王爷心里有你,不然你闹绝食都没用。”

    姚黄:“还是我有本事,能让王爷心里有我。”

    罗金花:“……”

    长寿巷,一众朝姚家门口探头探脑的街坊们突然看见坐着轮椅的惠王爷又出来了,离自家近的登时跑了回去,离得远没法跑的便呆呆地站在原地,待看见有人跪迎王爷,这些人竟哗啦啦都跟着跪了下去。

    姚震虎愣住了。

    赵璲道:“我只是随便走走,岳父叫他们免礼吧。”

    头回随王爷女婿出门的姚震虎也从这种场面里回了神,上前两步,提口气,虎啸般的洪亮声音便在整条巷子里传开了:“王爷要去观摩巷口的长寿石,叫你们免礼!都赶紧起来吧,该干啥干啥去!”

    跪地的街坊们一听,忙不迭地站起来,转眼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赵璲见了,决定以后还是要微服陪王妃出门。

    青霭推着轮椅,四人在沉默的脚步声中来到了巷口,看到了那块儿真的很普通的“长寿石”。

    一直找不到话的姚麟想到一件旧事,指着长寿石道:“我刚去武学读书那年,平时都住武学,只有休沐日才回来,然后每次休沐日的前一天黄昏,妹妹都会坐在这里等我,次数多了,她还给石头改了个名字,叫等哥石。”

    说完,姚麟看到王爷妹夫笑了一下。

    姚麟激动得看向父亲。

    姚震虎哼了一声,女儿就没坐这里等过他!

    第77章

    考虑到女儿跟王爷的感情比刚回门那会儿浓厚了,王爷瞧着也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晌午用饭时,罗金花没有再把丈夫的酒坛子藏在裙摆下。

    姚震虎很高兴,第一碗喝完,他提起酒坛先给王爷女婿倒第二碗,然后才是他跟儿子。

    此时姚震虎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喝酒一边聊着东大营近期为下个月的圣驾阅武所做的准备。

    大齐朝建国百余年了,永昌帝已经是第十一位皇帝。

    太祖皇帝带兵争得的天下,凭借雄厚的兵力震慑得周邦小国俯首称臣,之后的两位皇帝继承了太祖爷的文韬武略,为大齐迎来了一片繁华盛世。然而月有阴晴圆缺,王朝亦如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大齐接下来的皇帝们一代不如一代,此消彼长,诸邻国陆续挑起大大小小的战事,皇位传到先皇手里时,大齐朝已经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先皇励精图治,登基后累死累活忙了二十年总算在肃清吏治、增强兵力上都小有成效,而后驾崩于四十出头的壮年。继位的永昌帝秉承先皇遗志,内用贤臣改善民生,外用良将练兵戍边,一直到去年夏天重挫了屡屡进犯北边的乌国铁骑,才再一次重振了大齐朝在太祖爷时的威望。

    大齐朝能有如今的精兵,靠的就是每年一次的小阅武以及三年一次的大阅武。

    小阅武由朝廷派出去的钦差以及各都指挥使主持,大阅武由永昌帝亲自主持,在二十位都指挥使呈上来的兵册上分别随机勾选一万人,最终凑齐二十万大军到北苑演武。大阅武演武前三名的都指挥使会得到嘉奖,垫底的都指挥使将被降职。

    此外,京郊的四大都营因为离得近,永昌帝每年也都会亲自过去阅武。

    只剩一个月了,四大营的操练越发严格密集,皇上将压力给了四位都指挥使,都指挥使便把压力分给各营的卫指挥使、千户、百户们。姚震虎身上担着他手下一百多个兵的操练压力,已经在营里连住七晚,今日女儿女婿要来送礼才回的家。

    姚震虎:“我这边还好,底下的小兵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怕丢了兵饷操练得都很卖力,但那些走了门路被塞进来的公子哥们很多都吃不了苦,上峰们管教他们左耳进右耳出,不管又怕在演武场上扯后腿,一个个操死心了。”

    说完,姚震虎端碗又灌了一大口。

    罗金花知道丈夫只是随口说说,却怕王爷女婿以为丈夫想给哪个公子哥穿小鞋,道:“你手下又没有这样的兵,你怎么知道人家都是走门路进来的,说不定人家就是正经考进去的,却被一些普通小兵羡慕嫉妒,非要泼几碗脏水过去。”

    能走后门的哪个没有背景,说不定就牵扯到皇亲国戚身上,万一女婿眼里容不得沙子让丈夫交出那些名单,回头再去皇上面前告一状,皇上想罚就罚了,那些皇亲国戚吃了亏能轻易干休?不敢去对付女婿,却有无数手段能用在丈夫身上,让丈夫吃苦还没法诉。

    姚震虎放下酒碗,对着媳妇道:“正经个……”

    罗金花眼疾手快地夹了一块儿排骨塞进丈夫嘴里:“吃饭,我最不爱听这种背后议论人的话。”

    姚震虎:“……”

    胡说,媳妇明明最喜欢听他讲军营里的是是非非!

    姚黄看出了父亲眼中的委屈,她也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远的不提,李廷望的一个母族表哥就是走了他爹李千户的关系进的东大营。那表哥姚黄见过,跟她差不多高,圆圆胖胖一身肥肉,虽然进去后被李千户练瘦了,可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根本进不去选兵条件严格的四大京营。

    李千户还算顾及体面,要求亲戚子弟跟着普通兵一起风吹日晒的操练,遇到那种官更大的,人家就是要让自家没出息的子侄去军营混个小差白领一笔军饷,别人看不惯又能如何?

    当然,这都是官场老惯例了,姚震虎干涉不了,姚黄就更不需要操这份心。

    她也不想让这些事坏了惠王爷的胃口,若无其事地帮他夹菜:“这回没请酒楼的厨子,都是阿吉她娘炒的,王爷尝尝合不合胃口。”

    赵璲尝了,觉得有些咸,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至于勋贵高官往军营塞人的事,赵璲早有了解,包括一直都很重视兵力的父皇。

    不过这事牵扯得太多,管起来也很难见成效,只能抓几个一看就不顶用的酒囊饭袋惩治了以儆效尤,提醒那些真想白混饭吃的子弟好歹练出一个兵应有的体格与战力,再仔细核实武官的升迁,杜绝这类子弟冒领他人军功。

    喝过两碗酒,姚震虎还想给女婿倒第三碗,姚黄瞪了过去。

    姚震虎悻悻地放下酒坛。

    回府路上,姚黄对闭目养神的惠王爷道:“我爹说话比我还口没遮拦,什么都讲,下次王爷要是不想听了,直接给我递个眼色,我来叫他闭嘴,包括喝酒,王爷也不用勉强自己喝。”

    赵璲看看王妃,解释道:“清静惯了,倒觉得岳父谈吐诙谐有趣。”

    姚黄:“……”

    初十是惠王爷要宿在后院的日子,因为昨日姚黄的“惩罚”以及今天回府太晚而免了的“歇晌”,姚黄就以为今晚惠王爷要发通狠,没想到这人只从后面抱了她一回,力道也算得上内敛克制。

    变了个人似的,姚黄竟不太习惯,有些担心地问:“王爷没事吧?”

    可别是被她前晌故意激他快点完事的大胆之言影响了,或是在她的娘家遇到了什么扫他兴的事。

    赵璲:“……外祖父家在城外,明日要早起。”

    姚黄松了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王爷……”

    赵璲:“以为什么?”

    姚黄笑,凑到他耳边道:“还以为王爷介意我那天的话,以后都要跟我这么客客气气了。”

    虽然狠起来有狠起来的难熬,可事后回味起来,姚黄还挺喜欢那个彻底甩开规矩礼法只管像个寻常野汉一样对她的惠王爷,也只有那个时候姚黄才觉得两人是一样的,没有王爷没有百户的女儿,就是一男一女,他可以狠,她也可以骂。

    赵璲便被王妃勾起了前日的记忆,明明是他的王妃,突然开口喊人,弄得他在强迫她一般。

    沉默片刻,赵璲将挪到床边准备去打湿巾子擦拭的王妃拉了回来。

    从惠王府到南城门有近十里地,从城门到罗家所在的镇子又是十六七里,马车正常行进的话要走一个多时辰。

    夫妻俩仍是刚过辰时出发,但王府门外停了三辆马车,一辆装节礼,多的一辆……

    上了车后,赵璲对王妃解释道:“回程时你我分车。”

    有往返灵山的经验,姚黄明白了,从出发到回来路途太长时间太久,惠王爷需要单独一辆车解手,姚黄就没这个担忧,她可以中间在外祖父家里解决。

    脸上微热,姚黄拿起放在一旁矮橱上的书,发现这竟然是一本山川游记。

    姚黄奇道:“那些佛经王爷都看完了?”

    赵璲:“不曾,看乏了,搁置一段时间更利于领悟。”

    姚黄:“我懂,以前我练枪一直没有进展,便去学剑,剑练腻了再去练枪,越是新鲜的时候越容易掌握窍门。”

    赵璲意外道:“你会武艺?”

    姚黄:“会啊,我在王府还练过一次呢,用的王爷的旧枪,郭枢没跟你说?”

    赵璲沉默。

    他早有过交待,王妃进府后府里大小事任由王妃做主,除非必要曹公公、柳嬷嬷、郭枢都无需将王妃的言行禀报于他。

    姚黄反应过来了,挺高兴的:“原来王爷让我管王府是真的全都交给我了,我还以为郭枢得了你的允许才敢给我拿的枪。”

    有的丈夫说是让媳妇管家,但媳妇怎么花钱做事还是要看丈夫的脸色,惠王爷不一样,真的没想管着她!

    赵璲:“……傍晚回府,我看看你的枪法。”

    姚黄谦虚道:“在丫鬟们面前显摆还行,在王爷面前耍枪,岂不成了班门弄斧?”

    赵璲:“……别伤到我就行。”

    他坐在轮椅上,不好躲了。

    谦虚的王妃顿时炸了毛,瞪着王爷道:“我才没那么笨,你别太小看人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到了外祖父家,姚黄先拿了表哥们平时练武用的木枪给惠王爷演示枪法。

    罗家的大院围得特别宽敞,东西墙边分别种了一棵柿子树,中间仍有老大一片地方。

    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们不知道自家的女英雄发了什么疯,但见轮椅上的惠王爷看得目不转睛,最后还夸了王妃几句,一大家子人才放下心来:王爷王妃没斗气就好!

    因为外祖父一家都很拘束,吃过饭惠王夫妻就告辞了,才出镇子没多远,惠王便派飞泉请王妃去他的车上。

    天蓝如洗,清爽的秋风自挑起帘子的车窗间穿过,车厢里只有惠王爷腰间香囊的淡雅清香。

    姚黄十分熟练地又将那香囊解下来挂在自己腰间。

    待她坐好,赵璲指着镇子北侧的一片矮山道:“山下是不是有河?”

    姚黄:“嗯,就是我哥哥他们小时候经常去扎猛子的那条河,深的地方能有两丈呢,浅的地方才没脚踝。”

    赵璲:“难得出城,去那边逛逛吧。”

    姚黄一惊,见惠王爷面朝窗外,俊脸比在书房内室瞧着明亮多了,她便笑了:“好啊,我教王爷打水漂。”

    第78章

    姚黄从小就好热闹,外祖父家里有三个表哥一个表妹,所以姚黄小时候经常住在这边,镇子周边有什么好玩的,姚黄早就玩过了千百遍,然后随着她渐渐长大,那些曾经让她流连忘返的地方对她的吸引也越来越低。

    包括镇子附近的这条河。

    看了千百遍了,还能有什么稀奇?打水漂比谁漂得多漂得远,姚黄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如果今日是表哥们提议来这边逛,姚黄能骂他们一句吃饱了撑的,可开口的是惠王爷,一个跟她成亲了三个多月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去哪里逛的残疾夫君,一个她使劲浑身解数希望他身上多些活气的残疾夫君,那么别说在河边逛了,就是惠王爷要去河对岸的山包上吹风,姚黄也高兴把他推上去!

    马车在河边的土路上停稳,姚黄与青霭配合着将惠王爷推了下去,忙完了,姚黄抬头一瞧,发现阿吉正在河边一处树荫下铺毡垫,飞泉则从装节礼的那辆车上搬下来一张矮桌,等矮桌交给阿吉摆到毡垫上,飞泉又去车里拿茶水糕点盒子了。

    准备妥当,青霭示意车夫们暂且将马车赶到前方的路口,他再跟着飞泉、阿吉去了百步远外,坐在石滩上等着王爷王妃可能会有的吩咐。

    “所以,王爷一早就准备好下午要在城外待着了?”周围只剩夫妻两个,姚黄惊喜地问。

    赵璲看看王妃背后的湛蓝远天,道:“这几日天气都很好。”

    王府花园有花园的雅与幽,城外有城外的粗犷辽阔。

    赵璲从小长在深宫,早已习惯一个人消遣时间,封王后因父皇的看重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不当差的时候赵璲仍是深居王府,反正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只是习惯不代表喜欢,赵璲也曾好奇皇宫外面是什么样子,好奇京城外面有什么景色,天气好的时候他也动过出城踏青跑马登高赏雪的念头。

    双腿完好的时候他为了避免无谓的纷争压下了这些兴致,现在腿废了,他做什么都不会再威胁到谁,反倒可以率性而为。

    姚黄明白了,那个死气沉沉的惠王爷真的活过来了。

    这是一件高兴的事,却又不必特意说出来庆贺,姚黄看看旁边只有一丈多宽的石滩,叫王爷稍等,她用脚踢走卵石,清理出两条能让轮椅顺畅通过的窄窄小道。

    再次扶住轮椅,姚黄笑道:“王爷不怕颠簸,我却舍不得这把紫檀轮椅被石头糟蹋,还是弄出路来的好。”

    赵璲:“……以后出城都用榆木的。”

    停在河岸最边上,姚黄捡了几块儿扁平的小石头,举起一块儿朝惠王爷晃晃:“看好了!”

    赵璲看着王妃的手,看着小石头从她手中飞出去,在粼粼的河面上连漂五下才沉入水底。

    “来,你也试试。”

    赵璲握住王妃塞过来的石头,不太想试。

    姚黄想了想,把手里的扁石头都塞给他,背过去,捂着眼睛道:“王爷先练,等你漂得好了我再看。”

    姚黄以为惠王爷不想让她看见他笨拙尝试的样子。

    赵璲是不想做出那种倾斜身体歪着脑袋扔石头的姿态,王妃动作自然,他做不来,更不想让王妃看见。

    看着王妃捂眼睛的背影,赵璲一颗一颗地将石头直直地丢进水中,他甚至都没有举高手,只是从膝盖上随意地平甩出去。

    姚黄在听声音,咚咚咚的几声,一听就是石头直接沉进去了,而且下沉的位置离河边还不远。

    姚黄无法想象惠王爷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怎么才将石头扔出去这点距离,莫非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可以了。”

    姚黄转回来,对上了惠王爷淡泊宁静的俊脸,那上面没有一点屡试屡败的羞恼。

    姚黄:“我再演示一次?”

    赵璲:“……我以为,这是小孩子的玩法。”

    姚黄:“……早说啊,早说我还不想教呢。”

    赵璲笑笑,指着毡垫道:“去那边吧。”午后的秋阳还很灼人。

    姚黄将他推了过去,到了毡垫边上,姚黄在后面扶稳轮椅,赵璲自己撑移到毡垫上,再调整好位置。

    姚黄脱了绣鞋走到矮桌对面,上午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在外祖父家吃席也基本都是坐着,见附近没有外人,姚黄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头顶是一棵槐树的树梢,自树叶间漏下来的碎光刺了姚黄的眼睛,她歪过头,发现惠王爷在看她。

    是嫌她在野外平躺的姿势不雅吗?

    姚黄红着脸道:“这样很舒服的,不信你试试。”

    赵璲没有躺,但他背后就是槐树的树干,这般靠着也是舒服的。

    姚黄爬过去,把他的一条腿当枕头。

    赵璲握住王妃的手,看向对岸的山,山上的树,树后的天。

    姚黄顺着他的视线倒仰着脖子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可惠王爷显然乐在其中,姚黄便只管安安静静地躺着,视线在惠王爷俊美的脸、白皙的脖颈以及中间的喉结上打转。相比那些于她司空见惯的普通景色,还是这个角度的惠王爷更值得她欣赏。

    忽地,惠王爷的袖口落了下来。

    姚黄在袖子底下笑:“王爷还怕我看吗?”

    惠王爷没有回答。

    中秋佳节,十四、十五、十六连续三日京城都没有宵禁,四大街也会连办三晚的灯会。

    宫里也有灯会,十四夜宴请群臣,十五当晚便是皇家的家宴了。

    昨晚永昌帝带着儿子们陪文武百官吃的席,像刘贤妃、沈柔妃、福成长公主等人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赵璲的机会,此时一大家子人坐在御花园的一处水榭内,福成长公主才意外地盯着赵璲打量半晌,跟着欣慰道:“惠王气色恢复得这么好,皇上放心了,我这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她是姑母,哪个侄子遇到喜事坏事她都该有所表示。

    杜贵妃笑道:“都是黄黄的功劳,所以说啊,选秀那天皇上让惠王自己选王妃的决定真是英明,不然我选出来的贵女可未必能像黄黄一样合了惠王的意。”

    福成长公主笑容微僵,不着痕迹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郑元贞放在桌子下的手暗暗收紧,她明白杜贵妃的意思,是说在惠王那里,她未必比得上姚黄一个百户之女。

    如果姚黄跟她一样都出自高门,郑元贞不会把杜贵妃的暗讽放在心上,可姚黄那样卑微的身份还能让惠王心情畅快恢复过来,便说明惠王根本没有为错失与她的姻缘遗憾失落,说明惠王或许真觉得姚黄比她更好。

    好在哪,姿色还是身段?

    等话题被沈柔妃转移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少了,郑元贞才隐秘地看向坐在她旁边的姚黄。

    月色如水,灯光融融,比她小了一岁的惠王妃打扮得并不出众,偏她长了一身真正吹弹可破的雪腻肌肤,微红的脸颊也像用了最珍贵的胭脂,红得动人又毫无涂抹痕迹。视线自对方从侧面看越发高挺的齐胸裙腰扫过,郑元贞莫名一阵心浮气躁。

    待酒足饭饱,便该赏灯了。

    周皇后做主,叫三位王爷陪伴他们的王妃或准王妃去园中赏灯,姚黄、郑元贞还好,陈萤自选秀结束后就一直住在深宫,闷了这么久怪可怜的,周皇后有心让小姑娘单独跟康王相处一会儿,聊以慰藉这几个月的枯燥。

    姚黄是已经成亲了的王妃,大大方方地推着惠王爷先走了。宫宴上有几个说话扫兴的人,她必须好好赏赏宫里能工巧匠们精心制作的花灯才能抵消那些人的阴阳怪气。

    康王下意识地追了上来:“二弟妹,我来推二弟吧。”

    他以为周皇后是让他们六人一起赏灯,既然如此,他怎么能让娇滴滴的弟妹做推轮椅的力气活?

    姚黄觉得康王有些傻,瞅瞅落后几步面露不安的陈萤,姚黄小声道:“良辰美景,大哥不去陪我的准大嫂,来妨碍我跟王爷独处做何?”

    赵璲:“……”

    康王:“……”

    等康王从二弟妹直白的言词中回过神,姚黄已经推着自家王爷走出了一段距离。

    康王到底都是当爹的人了,正妻病逝后还有两位侧妃为伴,转过弯来,他看向不远处的准王妃,那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而他将是她远离故土后最亲密的夫君。

    “走吧。”康王将陈萤叫到身边,指着另一条路道。

    陈萤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红着脸点点头,刻意保持着距离跟在康王身边。

    自幼熟悉的庆王、郑元贞这才来到了这处岔路口。

    郑元贞一脸端庄,庆王看着这位再过几日就能娶回王府的表妹,心头却燃起了一把火。

    虽然二哥选中的王妃确实美貌出众,可那毕竟是一个今年才出现的生人,而在庆王十四岁自通房宫女那里初尝人事后,庆王就开始对身边出现的所有年轻女子都有了那方面的考量,姿色平庸的完全没兴趣,姿色过人的想办法吃到手。

    其中,表妹郑元贞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也是姑母的掌上明珠不容他随意亵渎的人。

    越是不能动,庆王就越惦记,得知姑母想把表妹嫁给二哥时,庆王还气了一场,没想到二哥竟然出事了,没有这个福气!

    “表妹,我们去这边?”庆王指了另一条路。

    他离得很近,郑元贞闻到了一股让她恶心的酒气,不知为何,她的余光投向了几乎要看不见的那张被人挡住了大半的轮椅。

    论容貌论才能,那人才是最好的,可惜……

    她点点头,同意了庆王的提议。

    第79章

    宫里的灯一盏比一盏精美,就是太过冷清了,又是晚上,御花园里处处假山树影,全靠水榭那边的丝竹之声才添了些人气。

    姚黄俯低身子跟惠王爷说悄悄话:“王爷逛过京城四大街的灯会吗?”

    赵璲摇头。

    姚黄:“那明晚我带你去南大街逛逛吧,比灵山镇的集市热闹千倍万倍,吃的玩的耍戏法的样样都有,错过明晚可就要上元夜了。”

    赵璲点头,刚点完,随着轮椅行过一片太湖石造景,左侧的视野里多出两道身影,赵璲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姚黄也歪头去看,就见庆王与郑元贞站在一段雕梁画栋的游廊里,郑元贞仰头在看一盏宫灯,庆王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俊男美女,很是养眼。

    姚黄悄悄退回两步,让惠王爷的轮椅彻底隐藏在旁边的湖石后,她再透过近处的湖石缝隙观察别的王爷王妃如何赏灯。

    赵璲:“……走了。”

    王妃扭头,朝他嘘了一声。

    赵璲看向身下的轮椅,但凡他能动,肯定直接将王妃拉走了,奈何坐在轮椅上,走走停停全是王妃说了算。

    非礼勿视,赵璲没有与王妃同流合污,垂眸静等。

    但他听到了庆王的声音:“字太小了,我取下花灯给表妹看?”

    “算了,太高了。”

    庆王没有再说话,姚黄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庆王轻轻一个跃身,扬起的右手托住花灯底部往上一举一移,挂在悬钩上的花灯便稳稳地被庆王取了下来。灯光映亮了郑元贞清丽的脸庞,也映亮了庆王俊脸上的风流倜傥。

    鬼使神差的,姚黄竟然想到了李廷望,有一年哥哥带她去看花灯,李廷望跟着来了,在一家灯谜会上凭箭法夺魁拿到彩头时,灯影中李廷望朝她看来的轻狂得意便跟此时的庆王一模一样。

    待郑元贞看过灯纸上的灯谜,庆王又将花灯挂了回去,身姿利落矫捷,看得出有些功夫。

    两人继续往前走,看方向要往他们这边来。

    姚黄这才推着惠王爷按照原来的方向迎着二人走了出去。身后的灯与景她都看过了,当然要去看对面没看过的,撞上就撞上,反正大家都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与未婚夫妻,奉了周皇后的口谕来赏灯,没什么需要躲的。

    见庆王、郑元贞都看了过来,姚黄笑着招呼道:“巧啊,咱们都逛到这边了。”

    赵璲:“……”

    对面,郑元贞一点都笑不出来。

    人多的场合,郑元贞可以维持端庄,然而此时在场的只有四人,其中一个是她悔过口头婚事的惠王,一个是应该知情且即将与她成亲的庆王,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便化成了一团火,从心口一直烧上她的脸。

    母亲是皇上唯一的妹妹,备受圣恩,作为母亲的女儿,郑元贞也是在一众贵人与官夫人们的赞誉声中长大,迄今为止她唯一能被人非议的,便是她曾经在惠王得意时想要嫁他为妻,又在他残疾失意后毁约另择良婿。

    很多决定都是一念之间,当御医宣布惠王这辈子都要坐轮椅时,郑元贞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不要嫁了,不要嫁一个残疾王爷,哪怕他长得再俊她也不想嫁,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外甥女,她明明有资格做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

    当婚事真的化为虚无,当母亲告诉她沈柔妃与庆王都很愿意与家里结亲,当她再也不用担心惠王与杜贵妃会死咬不放,郑元贞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郑元贞察觉了一些官夫人甚至闺秀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郑元贞这才意识到,她摆脱了残疾的惠王,却留下了将跟随她一生的品行瑕疵。

    别人那里她可以装作她与惠王根本没有议过婚,唯独在杜贵妃、二公主、惠王面前装不出来。

    杜贵妃母女就是两个小人,郑元贞可以不在乎她们,惠王……

    当惠王一次次拒绝宫宴拒绝出门深居王府,郑元贞是庆幸的,因为只要两人见不到面,郑元贞就可以将那份亏欠深埋心底渐渐淡忘。可是,娶了王妃的惠王竟然又愿意出席宫宴了,他还去了外面避暑,还又来了这次中秋宫宴。

    郑元贞无颜去看惠王,就看到了姚黄那张明媚动人的笑脸。

    储秀阁一起住了一个月,郑元贞从未把姚黄放在眼里,这样的交情,郑元贞不觉得姚黄会真的高兴见到她与庆王,所以姚黄是故意笑得那么好看吗,嘲笑她表面端庄高贵实则是个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

    郑元贞看向庆王,她不想跟姚黄做任何应酬。

    庆王娶了她就得到了母亲的支持,是占了她家便宜的,且几年来庆王一直都在跟她献殷勤,郑元贞完全可以继续以以前的姿态与庆王相处。

    庆王也在暗暗观察二哥与表妹的神色,二哥还是老样子神色冷淡,表妹则是唯恐避之不及。

    庆王多少能明白表妹的心情,他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表妹对二哥没有任何眷恋,是真的愿意嫁给他。

    至于二嫂……

    视线短暂扫过姚黄月下牡丹般的娇艳与丰盈,庆王笑着对轮椅上的二哥道:“二哥要来游廊吗?两头有台阶,我给二哥抬抬。”

    短短两句话,听得姚黄胸口也烧起一团火,如果说康王帮惠王推轮椅只是想借此举在皇上表现他对弟弟的照顾,庆王那副笑脸中的“同情”就很欠揍了,亏她刚刚还觉得庆王取灯的动作风流倜傥,觉得他对郑元贞的讨好像个情郎该有的样子。

    赵璲淡然道:“不劳三弟,我在廊外看看就好。”

    庆王:“行,那你跟二嫂慢慢看,我们往前去了。”

    他带走了郑元贞。

    姚黄推着惠王爷往前,游廊里的景站在外面也能看见,她自然不会非要把轮椅推上台阶。

    赵璲听见王妃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问:“怎么了?”

    姚黄低下来,在他耳边道:“嫁了王爷,我就以为王爷们都跟你一样是个翩翩君子,没想到庆王跟贵妃娘娘似的长了一张欠揍的嘴,说话特别不招人待见。”

    赵璲不知该如何接话。

    姚黄哼道:“这种弟弟咱们还得给六百两银子的随礼,越想越憋屈。”

    赵璲沉默。

    姚黄:“还好你我大婚时康王先给了六百两礼金,我就当把这份白得的银子转出去了吧。”

    赵璲:“……”

    夫妻俩快绕回水榭时,遇到了从另一条路要回来的康王、陈萤。因为康王瞧着比庆王顺眼,再加上他是陈萤的夫君且替他们出了一份六百两的礼金,当康王又来抢轮椅时,姚黄成全了他。趁兄弟俩走在前面,她悄声问陈萤:“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贴己话?”

    陈萤脸红红的,扫眼康王挺拔的背影,点点头:“他问我在宫里闷不闷,想没想家……”

    陈萤想家,很想很想,尤其在这个中秋团圆的日子,所以康王一问,她不知怎么就落了泪,康王便取出他的帕子递给她擦泪。擦完了,陈萤觉得帕子脏了,正不知该不该还康王时,康王毫不在意地接过帕子收进了袖袋。

    陈萤便知道,康王并没有因为她的家世低微而嫌弃她,这样就很够了。

    姚黄再把柳嬷嬷告诉她的那些挑最重要的两桩告诉了陈萤,一是前王妃就是病死的,并非康王府有什么阴私的后宅手段,一是康王不重女色,府里如今就两个侧妃,不像有的公侯之家,小妾通房什么的一大堆。

    陈萤占了王妃的名头,只需要跟两个侧妃打交道的话,应该不至于太难。

    进宫选秀,她跟陈萤都没法挑,只能努力把婚后的日子过顺遂。

    陈萤握了握姚黄的手,经过今晚,她心里更踏实了。

    宫宴结束,住在宫外的福成长公主以及三位王爷等人都要出宫了。

    福成长公主带着女儿走在前面,上马车时也是她们先上。

    庆王翻身上马,要护送姑母表妹回府。

    这时惠王府的马车才刚搭好斜木板,庆王高坐马上,笑着朝轮椅上的二哥以及要帮忙推轮椅的大哥招招手。

    康王暗暗摇头,老三真是的,自从父皇赐婚表妹给他,老三身上就多了一股显摆劲儿。

    长公主府的马车里,郑元贞一上车就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福成长公主脸色一沉,低声道:“怎么,老三对你动手动脚了?”

    四个侄子,哪一个都是福成长公主看着长大的,各自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庆王文武才干不如惠王,却都甩了康王一大截,是最有可能被皇上选为太子的皇子,只是在女色上过于风流,几乎年年都要换一回通房宫女。

    但堂堂亲王,身边女人多一些也正常,女儿想做皇后,就得有这份容人之量。

    郑元贞摇摇头,抬起一张虽然没有落泪却也叫人心疼怜惜的哀容:“我们在御花园赏灯时撞见惠王夫妻,娘,我真的不想见到他,见一次心里就惭愧一回。”

    原来是这个,福成长公主摸摸女儿花朵似的娇嫩脸颊,笑道:“惭愧什么,又不是你害他废了双腿,他自己都知道现在的他根本配不上你,贵妃那么苛待他他都不恨,岂会为此事记恨你?是你年纪小,喜欢为这事钻牛角尖。”

    郑元贞:“终究是我……”

    福成长公主:“与你何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始终都是我做主,别人要讽要嘲你尽管推到娘头上,娘才不怕那些。你只记住,皇后的位子才是最重要的,等你坐到了那个位置,所有人在你面前都只会谄媚奉承。”

    郑元贞看着母亲的眼睛,想到了母亲养在庄子上的几个面首。

    因为母亲是深受皇帝宠惯的长公主,父亲敢怒不敢言,京城的官夫人们背后再唾弃不齿,到了母亲面前仍要恭着敬着。

    被折磨了一晚的良心得到慰藉,郑元贞在母亲的怀里重新平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这可不是雌竞,争权夺势是男女都会做的事嘛,咱们姚姚也会慢慢争起来的,全看手段高低了

    第80章

    八月十六,黄昏时分在家里吃过晚饭,姚黄与惠王爷便分别换上一套细布衣裳坐着普普通通的马车出了王府。

    解除宵禁的最后一日,南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街道两侧的大小铺子也使出了各种招揽生意的手段,都想趁着中秋盛会再狠狠赚上一笔。

    百姓们要么看灯要么看货,要么看身边的情郎情女,要么看喜欢乱跑的孩子,这种时候,别说惠王爷坐着一张普普通通的榆木轮椅视线上矮人一等,就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也很难吸引太多长时间的注视。

    姚黄在惠王爷的头顶暗暗观察,确定他没有什么抗拒之色,放心大胆地推着轮椅进了这片人海,张岳、王栋则分别带着几个暗卫保持距离守在附近,提防来自任何方向的威胁。

    “哎,咱们还是来晚了,居然排了这么长的队。”

    来到姚黄最爱吃的那家羊肉串烤摊附近,看着排到拐弯才不会妨碍其他路人通过的长长队伍,姚黄遗憾地道,“我还想让王爷尝尝刚刚烤出来的呢,烤串就是要有点烫的时候吃起来才最香。”

    赵璲:“可以排队。”

    姚黄:“你不怕等?”

    赵璲笑了笑,王妃夸他君子他或许会受之有愧,王妃若夸他有耐心,他便无需自谦。

    惠王爷愿意等,姚黄推着他朝队伍后面走去,走着走着发现对面又来了一波疑似要排队的少年郎,姚黄立即推着轮椅跑了起来,赶在几个少年郎之前占了队尾的位置。

    赵璲:“……”

    以为出了什么危险已经冲过来几步的暗卫们:“……”

    姚黄浑然未觉,指着斜前方的烤串摊让惠王爷看摊主的手法。

    微凉的秋风从前方吹过来,带着烤肉混合调料的喷鼻香气,赵璲看到了烤架上不断冒出来的飘烟,看到了摊前两个孩子目不转睛盯着烤肉的馋人模样,还有队伍中间有人探头张望的身影。这样的等待并不是安静的,众人边等边聊,抱怨怎么这么慢,又或是商量接下来去哪。

    队伍慢慢移动,王妃缓缓地推着轮椅,保证他的脚不会碰到排在前面的人。

    当前面还剩三人时,姚黄问:“咱们买几串?”

    赵璲:“才吃过晚饭,我用一串便可。”

    刚说完,前面牵着孩子的妇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撞上他的视线匆忙又转了回去。

    姚黄偷偷戳他肩膀,靠近他的头顶道:“排这么久就买一串,人家还以为你吃不起。”

    赵璲沉默。

    其实每一串的羊肉份量都不多,但考虑到前面还有其它等待惠王爷品尝的小吃,姚黄做主只买了五串,裹在油纸里面交给惠王爷,她要推轮椅双手都腾不开。

    赵璲:“找一处路边,吃完再走。”

    姚黄:“不用啊,二爷吃一口就把竹签举起来,我直接就着你的手吃,还不用耽误走路。”

    赵璲:“……”

    姚黄:“好了,我现在就想吃。”

    赵璲扫眼周围,从油纸里取出一根串,侧身举向王妃。

    姚黄笑着咬了一口。

    赵璲坐正,在王妃催他吃的时候咬了一口,周围人来人往脚步踩起灰尘,为了不让羊肉串沾染太多的灰,赵璲每次都是先将烤串放回油纸里面,要吃了再拿出来。

    边吃边走边赏灯,就在夫妻俩吃到最后一根烤串的时候,赵璲在前面的人群里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垂下眼帘,将烤串收进油纸。

    姚黄比他先注意到对方,实在是太显眼了,别的人都在走动或是围在哪个摊铺前,只有那人,直挺挺地站在那,直勾勾地盯着轮椅上的惠王爷。这时再看惠王爷的神色与动作,姚黄懂了,两人彼此都认识。

    姚黄取走惠王爷手里的油纸包,裹紧了跟轮椅推手一起握着,几根细细的竹签,不算碍事。

    离得近了,那年轻健壮的男子已经收起了姚黄无法理解的又激动又复杂的神色,上前两步,躬身朝惠王爷拱手:“岑钧见过二爷。”

    与他同行的美貌娘子似是得了嘱咐,拘谨地垂眸而立,并未上前。

    赵璲:“免礼。何时回京的?”

    岑钧恭声道:“去年冬天,领了南营的差事,年初成的亲,今晚陪内子出来赏灯。”

    赵璲朝他妻子的方向看了眼,道:“恭喜,这是我的夫人。”

    他知道岑钧是心细之人,定是无法确定王妃的身份才没有冒然行礼。

    岑钧忙又朝姚黄行礼:“见过二夫人。”

    姚黄笑道:“大街上,不用这么客气。”

    岑钧再次看向惠王殿下。

    赵璲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千言万语,既想关心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不忍他废了腿,又不敢表现出来。

    这是他曾经不想看见的,此时却已经不会再影响到他,或者说,他不在意岑钧怎么想他的腿。

    “去吧。”

    岑钧默默地退到一旁,当那把轮椅彻底消失在视野,两滴热泪忽地自岑钧眼中坠下。

    与乌一战持续了两年半,前两年他都效命惠王麾下,陪着他打了一场又一场难仗与胜仗。唯独父亲岑连山遭遇敌军埋伏那一战,他带兵在外,等他得到消息,已是惠王冒死救出父亲,自己却被敌兵追堵宁死不降。

    岑钧明白惠王去救父亲,只是因为父亲乃抗乌名将,父亲在,已经苦战两年的边军士气才会继续维持,一旦父亲战死,边军士气溃散,边关可能就要失守。惠王舍身救人是为了顾全大局,与他们岑家并无任何私情。

    可父亲不能忘了这份恩情,他也不能忘,调回京营后他几次去惠王府求见,王爷都不肯见他,今晚忽然遇上,亲眼看到当年并肩驰骋沙场的王爷如今只能陷于轮椅,岑钧心如刀割。

    “好了,小心被二爷瞧见。”

    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他。

    更前方,姚黄将油纸包丢进一个小馆子专门用来装残羹冷炙的粗瓷缸,跟惠王爷确认道:“姓岑,莫非是威远侯府的哪位公子?”

    本朝大将岑连山,至少在京城这里是家喻户晓的,去年惠王爷残了腿的消息刚传开时,还有人说永昌帝因此迁怒威远侯要撤了岑家的爵位,全靠岑连山将功补过打了胜仗没让惠王的腿白废,永昌帝才没有继续追究。

    百姓们还说,若不是惠王受伤,岑连山凭这次的战功封国公都行,当时姚黄光听热闹了,哪想到自己会嫁给传言中的惠王。

    赵璲:“长子。”

    姚黄:“嗯,一身正气,长得就像个小将军。他跟二爷是不是挺熟的?”

    除了自家表哥表妹,姚黄还有很多已经陆续出嫁的小姐妹,也有小时候天天混在一起捉迷藏过家家长大了后才变得讨人厌的男玩伴,但据她的观察,惠王身边好像就青霭飞泉曹公公等一直伺候他的人,他的兄弟们看起来就跟他玩不到一处,朋友……

    姚黄刚觉得岑钧也许算得上惠王爷的朋友,就听这人道:“不算熟,只在差事上打过交道。”

    姚黄:“……那二爷有熟悉的私交吗?”

    赵璲摇头。

    姚黄终于明白惠王爷为何能长时间地待在竹院了,除了腿不能动,他连个私交都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出门又能有什么乐子?

    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夫妻俩才返回王府。

    还算是过节的日子,沐浴完毕的惠王爷来了后院,姚黄的月事在身,老老实实地靠在他怀里聊天:“二爷不喜欢打水漂,套圈倒是挺厉害的,幸亏我只瞧上了三样东西,不然我多买几个圈,你能把那个摊主套哭了。”

    她看上了两只小瓷兔,一个脑袋朝左一个脑袋朝右,看起来像是一对儿,但越是这样小的东西越难套,废了七个圈后,惠王爷主动提议帮她用掉最后三个圈,最后还真套中了,另套了一个小瓷盘,正好拿来摆两只瓷兔。

    赵璲想的是王妃第七个圈套空后嘟起的嘴。

    聊着聊着,当困意来袭,姚黄搂着惠王爷,轻声道:“以前中秋,我都是跟我爹我娘我哥过节,如今我嫁了王爷,以后就都是王爷陪我过节了。”

    赵璲握着她的手,嗯了声。

    姚黄:“这么过节,王爷喜欢吗?”

    赵璲还是“嗯”。

    姚黄笑了,闭着眼睛道:“我也喜欢。”

    那种跑跑闹闹咋咋呼呼的灯会她已经逛了好多年,像今晚这么慢慢走慢慢逛,有另一种趣味。

    王妃睡着了,赵璲睁开了眼睛。

    成亲的时间还不算长,她对他还新鲜,等王妃看腻了他的脸他的画,可还有耐心推着他过这样的节?.

    节后官员们继续当差了,两个多月没见的邓师傅也再次拉着他新做好的一批轮椅来了惠王府,轮椅放在马车车厢,无论谁路过都猜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轮椅的事一直都是王妃负责,郭枢还是派人来请王妃,暂且没有惊动去了竹院的王爷。

    姚黄想着惠王爷已经不抗拒见外人了,亲自去了竹院,推来惠王爷一起看新轮椅。

    到了前头,郭枢、曹公公、邓师傅都在院子里等着,轮椅提前搬到堂屋了。

    转到门口,姚黄往里面一看,好家伙,足足五把!

    五把轮椅大小差不多,其中三把都是四轮的,两个大轮外面多了一圈更小更细的轮子,只有紫檀、榆木、藤椅的用料区别。

    邓师傅走到四轮紫檀轮椅旁边,两手从后面转动大轮外侧底部离地的小圈,接着小圈带动大轮,轮椅就往前走了。

    邓师傅恭声解释道:“之前王妃提议给大轮加个手柄,草民试了,只是多个手柄嵌入大轮严重破坏了大轮的稳固,且支棱出许多手柄瞧着也不好看,后来草民见一个徒弟推动轮椅时这些手柄的影子连成了一个圈,草民突发奇想,直接在大轮外面加个这个细轮,虽然多了几分重量,却不会破坏大轮的稳固,推动起来也还算顺手。”

    赵璲看得清构造,但他不会在此时尝试,将视线投向了另外两把轮椅。

    这两把轮椅分别是紫檀、藤料,前面只有两个带手推轮的大轮,少了两个小轮,椅子后面则多了一个单独的小轮。

    邓师傅:“三个轮子比四个轮子推起来要灵活省力,但椅身稳固不如四个轮子,王爷最好只在室内使用,以免轮椅倾倒。”

    姚黄:“在室内用就不会倒了?”

    邓师傅低着头道:“草民验证过百余次,正常推动或在椅子上左右摇晃身体都不会影响三轮轮椅的稳定,怕的是地面坑洼不平导致椅身失衡。”

    姚黄放了心。

    邓师傅等待片刻,见王爷王妃没有别的顾虑了,他斟酌道:“其实,草民还有一种改进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