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见 天真的小王子。……

    主城之外, 无数马蹄踏过大道,掀起滚滚尘埃。

    伊斯维尔三人驾马奔驰在最前方,洛斯洁伦二人率领着一众士兵在其后穷追不舍。

    伦塔回头望了一眼, 数米宽的土墙随即拔地而起,烟尘阵阵, 不少兽人士兵躲闪不及直直撞了上去, 落马的痛呼与马嘶声响成一片。

    下一秒, 两匹骏马破开烟尘飞驰而来,霍西奥一手牵引着两根缰绳,那马似乎是经过特殊训练, 在男人的操纵下极其和谐地并驾齐驱。

    伦塔很惊讶那名几乎瘫痪的黑暗精灵居然能以这种方式重新驾马, 矮人的各种小设备总是出人意料。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伊斯维尔勒住缰绳,身下马匹的速度随之放缓。

    伦塔及时勒马, 发现大道前方出现了一支兽人士兵, 似乎是从捷径绕路过来的。

    大道的两面都是山路, 伊斯维尔花了几秒钟衡量对方的人数,果断策马上了山。

    “伦塔小姐,拜托您了!”阿塞洛缪扬声道,策马赶上。

    山脚之下,一堵土墙拦路升起, 挡住了通往山上的道路,两侧土地随之凹陷,新到的那群士兵有的没来得及反应, 连人带马栽进了坑里。

    两道重合的、格外清晰的马蹄声从不远处迅速靠近,在一道极响亮的马蹄蹬地声之后,伦塔只觉头顶覆下一道阴影, 她仰头望去,却见是霍西奥和洛斯洁伦的马越过了土墙,在她身后落地。

    伦塔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望向那二人。

    他们却没留意她,洛斯洁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待会儿再收拾你”,随即两匹马便往山路之上疾驰而去。

    伦塔暗自松了口气,她轻抚胸口,按下心底担忧。

    来自对方的主要威胁显然是霍西奥和洛斯洁伦,二人都有各自的目标,因而伦塔自告奋勇负责拖住其余士兵,以免伊斯维尔二人分心。

    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能不能对付霍西奥二人。

    山下的骑兵已经开始冲击土墙,伦塔立刻注入魔力加固,土墙在双方僵持下震动不止,土屑纷纷下落。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手按住了腰间长剑。

    ——“你跑什么?故意制造这机会不就是为了一对一吗?”洛斯洁伦嚷嚷,他的身体被固定在马鞍上,上身则有塑形的铠甲保持平衡,他双眼微眯,一枚火球从天而降。

    落在后面的伊斯维尔及时加速,马尾擦过火球的边缘,留下一片焦黑。

    他轻抚马匹的脖颈以安抚受惊的坐骑,面色有些凝重。

    先前在飞船上的那一次,洛斯洁伦并没有放开使用魔力,因而伊斯维尔并不清楚他的魔力增强了多少,但他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要和洛斯洁伦正面对抗魔法,他能赢的可能性不算太大。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洛斯洁伦似乎并没有保存魔力的意识,如果可以,最好能拖得再久些。

    只是现在……

    伊斯维尔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地面不似下方平坦结实,如果洛斯洁伦继续下去,只怕有塌方的危险。

    洛斯洁伦早已气昏了头,魔法不知疲倦地一个接一个地放,只是在暴怒之下的命中率小得可怜,这又助长了精灵的盛怒:“该死的光明精灵,别给我东躲西藏的!”

    霍西奥瞥了身旁的精灵一眼,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阿塞洛缪依然策马来到了半山腰的岔路,伊斯维尔忙唤道:“等等,阿塞洛缪阁下!”

    伊斯维尔终究是喊得迟了,骏马的速度极快,须臾间便将阿塞洛缪送上了通往山顶的道路,伊斯维尔无法,只得策马追上。

    得找个机会下山去才成,在这里打起来过于危险了。

    伊斯维尔正寻找着通往山下的道路,忽见一根长绳从后方飞了过来,它越过伊斯维尔身侧,蟒蛇般缠住了阿塞洛缪坐骑的后腿。

    骑手和骏马皆是始料不及,长绳倏然收紧,将阿塞洛缪连带着身下骏马一道绊倒在路边。

    伊斯维尔本欲减速去帮助阿塞洛缪,然而身后二人下一秒便撵了上来,霍西奥跳下马背,与险险抽身的阿塞洛缪缠斗在一起,而洛斯洁伦越过二人,往伊斯维尔的方向猛冲过来。

    伊斯维尔心知阿塞洛缪此时的状况无需他插手,随即策马往山上去。

    洛斯洁伦虽全身瘫痪,却也能依靠安装在马背的装置和魔法短暂驾马,速度虽不比先前,但仍是紧追在伊斯维尔身后。

    “够了,别给我东逃西窜的!”洛斯洁伦怒道,又是一个魔力波砸下去,脚下地面登时四分五裂。

    通往山顶的路越走越窄,道路两旁的树木在地面接连不断的震颤与塌陷中东倒西歪,一棵数人合抱的树拦路倒在了伊斯维尔面前。

    道路狭窄,减速已经来不及,伊斯维尔忙勒紧缰绳,马匹后蹄猛地蹬地,轻盈地腾空跃起。

    视野迅速变换,伊斯维尔低垂下视线,却发觉前方等候他的并不是大道,却是一条骤然下降的陡峭斜坡。

    周遭树木迅速生长,骏马在树干筑成的台阶上做了几次跳跃,落地时的后蹄刚好挨着陡坡的边缘。

    伊斯维尔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了些许,却见一条裂缝从那树干落地的位置向悬崖边缘延伸而去,硬生生经受了洛斯洁伦大量魔力的山地终于不堪重负,终于塌陷。

    距那树干距离最近的洛斯洁伦首先遭了殃,他没有正常人那样灵活的双手,来不及控制坐骑后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连人带马栽了下去。

    目睹一切的伊斯维尔当即跳下马背,他单手一撑,翻过挡路的树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身子一斜便滑下了斜坡。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其余二人的注意,阿塞洛缪错开一步就要赶过去,却被霍西奥的匕首拦住了去路。

    “你不打算去救他吗,你们不是一起的吗?”阿塞洛缪反手抛出一团白焰,趁着霍西奥躲避的功夫迅速后撤。

    霍西奥耸了耸肩,他抛下被火焰半融的匕首,连头都没有回。

    “那个精灵也跳下了悬崖,你不是照样杵在这儿没动吗?”他微笑道,“还是说,你想趁我去救他的时候逃跑?”

    冷血的刺客。

    阿塞洛缪面色一沉,心知现在冲过去只会给伊斯维尔添乱,他最后向两个精灵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眼,接着转身冲进了森林。

    霍西奥没有就此罢休,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论身体素质,原本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刺客的霍西奥比阿塞洛缪好得多,再加上方才与霍西奥的缠斗消耗了他大量体力,肩膀、腰腹与腿部都负了伤,跌跌撞撞地,没跑多远阿塞洛缪便被霍西奥从身后撵上,险些被匕首刺中后背。

    阿塞洛缪顺势向路边一滚,一圈苍白火焰随即升腾而起,将阿塞洛缪环绕其中。

    霍西奥领教过克里斯特族白焰的威力,警惕地向后退了几米的距离,见阿塞洛缪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意思,不由得笑道:“你是想在里面躲一辈子吗,王子殿下?”

    阿塞洛缪抹了一把鼻尖的汗,眼前出现一抹红,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

    越是和乔凡娜深入交谈,阿塞洛缪便越意识到眼前的刺客是何等恐怖。

    在作为刺客的几年间,此人从未有过败绩,而自从他皈依魔族,为魔王执行的任务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手下亡魂数不胜数。

    阿塞洛缪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白焰,落在几步之外的刺客身上。

    他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匕首,锐利的刀片在他手中蝴蝶般翻飞,像是再普通不过的玩具。

    “不说话吗?”霍西奥笑了笑,身形一闪,竟是直接消失在了阿塞洛缪面前。

    青年一惊,火焰冲天而起,随之升起的还有他逐渐加速的心跳,他的手不自觉滑进外衣里,紧紧捏住了什么。

    刹那间,长久的逃亡生涯养成的直觉令他打了个激灵,阿塞洛缪迅速后撤,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白焰顺着他的双腿攀升而上,却如同油遇上了水,没能侵蚀对方分毫。

    一记重拳落在了阿塞洛缪侧脸,这一拳力道极大,青年直接被打出了几米远,后背狠狠撞上树干,让他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火光之中,高壮的人影向他缓步走来,一把匕首在他指尖把玩,刀尖跳跃着一朵苍白的火焰。

    在霍西奥胸前的衣袋里,一枚椭圆的球体正闪着蓝光。

    阿塞洛缪对它再熟悉不过,海妖之晶,能够隔绝世间一切火焰的魔法器,当年“收割者”就是带着这种石头攻入了克里斯特帝国,视冲天白焰于无物。

    他躺在那儿,鲜血从头顶滴落,染红了他的半张脸,他的四肢抽搐着想要爬起来,但霍西奥的那一拳太猛,阿塞洛缪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只能听着刺客步步靠近。

    “天真的小王子,”霍西奥摊开双手,匕首被他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上,一个短暂的旋转之后,刀尖停留在阿塞洛缪脖颈上方,那朵白焰消散在了空气中,“十几年的逃亡还没让你学会教训么?”

    手起刀落,匕首抹过青年脖颈,却在中途因主人手臂的颤抖短暂偏离了轨道。

    霍西奥缓缓低头,却见肋骨下方斜插进了一把匕首。

    淬了毒的刀尖寸寸深入,心脏依然在尽心尽力地鼓动,它不知道,自己输送的血液将那剂猛毒送入了这具身体的四肢百骸。

    霍西奥的身体瞬间麻痹。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复仇 因为恨能让活着……

    另一只手探进了刺客胸前的衣袋, 将那枚海妖之晶摸了出来。

    一朵苍白火焰随即迸射而出,直直没入了刺客体内。

    阿塞洛缪用力推开霍西奥,接着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呼吸急促, 许久才强撑着爬了起来。

    几步之外, 白焰在被猛毒麻痹全身的刺客身上安静地燃烧。

    阿塞洛缪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红肿的左脸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眯起,火光中, 霍西奥面容僵硬, 肌肉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本能抽搐。

    阿塞洛缪在刺客身边坐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白焰一点点侵吞对方的灵魂。

    “你赢了,”霍西奥道, 即便是现在, 他那张平凡的脸上仍挂着微笑, 让他看上去像一具受了诅咒的木偶,“有人教过你,是吗?我不知道你们的队伍里还有个刺客。”

    阿塞洛缪伸出手去按住那把匕首,让它在霍西奥的心脏里搅动,在收获了一声虚弱的闷哼后, 他将匕首拔了出来。

    “十几年过去了,”他低声道,“实际上, 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的脸。”

    霍西奥静静地看着他,僵直的舌头缓缓吐出一句:“我对任务对象都记得很清楚。”

    “说得轻巧, ”阿塞洛缪想要冷笑,但今晚他的魔力用得太多了,他只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暗含讥讽,“一个任务让你惦记这么久,你还真是条好狗。”

    阿塞洛缪很少对他人恶言相向,尽管他认为面前的魔鬼以如何尖刻的话语来形容都不为过,但人生前十年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闭上了嘴。

    他还想问的,想问问这个刺客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屠杀他的族人,这些年下来,他到底有没有梦见过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但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他没法把霍西奥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像他尽力把对方描述成一个冷血的恶棍一样,似乎这样就能为他指尖的鲜血安上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胸口一阵闷痛,这让阿塞洛缪熟悉,他抬起胳膊捂住嘴,发出一阵闷咳,毫不意外地尝到了喉头的腥甜。

    白焰熄灭了,意味着生命的养料已经干涸。

    眼前浮现一片黑斑,阿塞洛缪只觉意识开始模糊,不由得倒了下去。

    闭上双眼之前,他想,伊斯维尔是正确的。

    因为恨能让活着的人死去。

    *

    洛斯洁伦很幸运,因为在他坠落的悬崖之下恰好有一株枯树,它勾住了驾马装置的皮带,让他险险吊在半空。

    但他同样不太走运,因为那装置将他与那匹倒霉的马紧紧相连,原本帮助他驾马的装置此时却成了死神的推手,而他甚至没法用手去把连接皮带解开。

    更倒霉的是,他的魔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霍西奥……”洛斯洁伦瞪大眼睛,注视着下方黑洞洞的峡谷,碎石落在他身上,很疼。

    马匹吓坏了,在恐惧中拼命挣扎,这进一步加快了枯木折断的速度,洛斯洁伦听见身后的枯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住手,给我安静点!”精灵呵斥,“该死,你想让我一起掉下去吗?”

    就在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抹青绿,洛斯洁伦没法扭头,只能等候着那片绿色闯入视野——

    是一团藤蔓。

    它们缠上洛斯洁伦和马匹的四肢,拼命将他们往上拽,洛斯洁伦感受到后背的压迫感减轻了,身下的枯木逐渐恢复原本的形状,这藤蔓正在把他往上拉。

    这不是他想要的,因为霍西奥并不会魔法。

    “谁?”洛斯洁伦叫道,“你要干什么?”

    “您不用害怕,我会救您上来。”一道令洛斯洁伦痛恨不已的声音就这样响在了头顶,他的双眼倏然瞪大,若非四肢瘫痪,他非得与那马一样拼命挣扎起来。

    “伊斯维尔?该死的光明精灵,你到底想怎么样!”洛斯洁伦边叫边骂,但伊斯维尔没有理会他,他只看见深渊从脚下寸寸远离,他应该愤怒的,但本能却让他松了口气。

    只是一人一马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到了山顶的时候,数根藤蔓倏然断裂,洛斯洁伦只觉失重感再次传来,他紧咬住牙关,吓得一声不吭。

    在更多的藤蔓断裂之前,一只手拽住了洛斯洁伦后背的皮带使劲一扯,竟是将他与那马一道拽了上去。

    洛斯洁伦看见眼前一片彩色,一双温柔的手解开了他与那马匹相连接的固定装置,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别怕,已经没事了。”温和的安慰从几步之外传来,是伊斯维尔在安抚那匹马。

    马蹄声渐渐远去,洛斯洁伦的视野也恢复了原样,他呆滞地抬起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伊斯维尔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为什么救我?”他僵硬道。

    “因为我能救您,”伊斯维尔简单扫了一眼,见洛斯洁伦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便没再动他,“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这个问题戳到了黑暗精灵的痛点,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恨一个光明精灵需要理由吗?”

    自出生开始,黑暗精灵便知道,这世上只能有一支精灵族。

    他们拥有不同的信仰与出身,外貌天差地别,甚至在世人心中,光明精灵是光明神正统,而黑暗精灵只是他们的残渣。

    自古以来两支精灵便水火不容,光明精灵瞧不起他们深肤的兄弟,黑暗精灵则厌恶他们同类的自视甚高,这矛盾持续了千年,直到五百年前才终于在魔族入侵之时彻底爆发。

    而五百年后的今天,这份敌意依然没有散去,对于洛斯洁伦,“光明精灵”和“王子”两个词便足以让他双眼发红。

    洛斯洁伦虽贵为王族,但与王室血脉衰微的光明精灵不同,光是与他同年出生的便有两三人,精灵王因而将王族送往各处,只留下那些她最看好的继承人。

    加之精灵寿命悠长,无数王族盯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更别提上去之后能在那儿待上多久。

    一颗光明精灵的头颅是王族提升自身地位最好的垫脚石,若是能把光明精灵王子的脑袋带回去,他就可以结束在魔族手下苟延残喘的生活,重新回到那座宽敞却狭窄的宫殿里。

    同样是王子,同样是精灵王子……

    他不承认,他认为自己没有那个必要,但无数个夜晚翻涌而上的记忆与光明精灵的面庞每每让他咬紧牙关,心脏因某种极端的情绪狂跳不止。

    他在嫉妒。

    洛斯洁伦的呼吸急促起来,伊斯维尔发现他的双眼散发出幽幽红光,它缓缓上翻,再次眨眼过后,竟是成了一双赤红的兽瞳。

    伊斯维尔心知事有蹊跷,忙驱动藤蔓按住洛斯洁伦,语速飞快道:“您的状况看上去不太好,是用了什么药物?我……”

    “霍,霍西奥……”洛斯洁伦面目扭曲,口吐白沫,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着什么,“瀑布……”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叫,洛斯洁伦瘫痪的身躯竟是自己行动起来,他胡乱挥舞着双手,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因不知名的力量疯狂抽搐。

    伊斯维尔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将人按住,竟是让对方挣脱了藤蔓的束缚向旁一滚,整个人再次跌下山崖。

    伊斯维尔来不及抓住他,忙来到悬崖边向下望去,他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让他不得不后退数步稳住身形。

    一声悠长的咆哮响彻群山。

    伊斯维尔按住狂舞的乱发,蔚蓝双眼落在那从悬崖边缘缓缓现出身形的庞然大物身上。

    “洛斯洁伦……阁下?”伊斯维尔后退一步,饶是他也不由得显出几分惊讶。

    那是一头几乎难以名状的怪物,一颗与洛斯洁伦的面孔相差无二的巨大头颅,一对尖利的角从太阳穴两侧延伸而出,四肢长而壮硕,宛如奔牛。

    那双深棕色的翅膀缓缓张开,掀起的气浪比巨龙还要强烈几分。

    它张开嘴,对着伊斯维尔发出威胁的嘶吼。

    *

    领主堡的盛宴已经临近尾声。

    莱恩艰难地吞咽,粗重的喘|息充斥了整个书房。

    如果有人此时此刻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惊讶地发现,莱恩的体型比原本大了将近一倍,浑身上下长出了浓密的毛发,此时此刻糊满血浆,她的四肢粗壮有力,利爪在尖端闪着寒光。

    而在她面前,躺着一具骨架。

    说是骨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那具身体仍在呼吸。

    “杀,杀了我……”庞西张开没有嘴唇的嘴,声音含糊不清。

    这似乎是他会说的唯一一个词语,兽人领主的五官一片平坦,天灵盖掀开了一半,露出仍在跳动的大脑。

    莱恩的眼珠转了转,她垂下双眼,面露困惑。

    “您为什么想死呢?”她问,“您不会死的……睁眼看看我,父亲,您看,我是您想要的纯血兽人么?”

    莱恩抓住庞西只剩骨骼的双肩拼命摇晃,血腥气充斥她的大脑,唤起了压抑许久的兽人本性,这让她几乎发疯了,光是盯着庞西空洞的眼眶,试图得到对方的回应。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才发现庞西如一摊烂泥般躺在那儿,不知何时失去了生息。

    莱恩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很多。

    她俯下身去,享用了最后的佳肴,带着倒刺的舌头仔仔细细舔|遍了每一根骨头,待面前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她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莱恩摸了摸鼓胀的肚皮,觉得有些头晕。

    她知道这很正常,物种的进化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尤其是当她的目标还是阿鲁文的那顶失落已久的皇冠的时候。

    莱恩长长吐出一口气,心知现在不是幻想的时候,接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到了窗边。

    “是时候了,”她喃喃,“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父亲……”

    莱恩抬眸望向那座高塔,那是整座主城的中心,启动阵眼,整座主城的血脉都会向这里涌来,庞西建造的所有石塔便是为了这一天,而现在,这一切都将为她的新生献祭。

    她眯了眯眼,忽然感觉那塔似乎在晃动。

    很快莱恩便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她猛地冲到窗边,桌上的油灯被粗壮的尾巴掀翻,她却没工夫去管。

    莱恩眼睁睁地看着那高塔当着她的面开始摇晃,最顶端的石块向下滚落,接着便是两块、三块,造了数天的石塔于短短几秒钟内迅速崩解,那巨响在这里都能听见。

    高塔坍塌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返祖 要是伊斯维尔在……

    二十分钟前。

    芒戈确定在领主堡内没有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靠近他, 身为纯血兽人,原领主最看好的后代,他对自己有基本的自信。

    至少以前是这样。

    因而当肩头落下了那只手, 芒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都紧张起来,他脖颈僵硬, 没能回头。

    “这就是最后一座塔?”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确实比其他的高得多了。”

    芒戈愣了愣, 他扭了扭脖子,回过头去,惊讶的发现居然是那个和队友闹掰了的银发魔族。

    “你是那个什么, 万汀?”芒戈纳闷, “你不是走了吗?”

    这人难不成是被排挤了心有不忿,特意挑了这个晚上捣乱来了?

    尤卢撒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 没有回话, 白鸟从他胸口的衣袋里跳了出来, 歪着脑袋打量面前一脸呆滞的兽人。

    “这里面封着的都是贵族么?”尤卢撒屈起指节敲了敲那座塔,他显然也看见了里面封着的尸体,但他的反应没有芒戈那么大,“你来这儿是为了推倒这座塔,对吧?”

    他说着, 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芒戈见状忙喊住他:“哎,等等!”

    尤卢撒扭过头, 用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芒戈轻咳一声,有些踌躇:“我……我的家人可能在里面。”

    “家人?”尤卢撒顿了顿,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塔内那一具具无头尸体, “亏你认得出来。在哪儿呢?”

    芒戈抬手一指:“当然,毕竟勒路家族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儿?”

    尤卢撒眯起眼睛,发现最外面那具尸体似乎属于一个女人。

    “你母亲?”他问,“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

    芒戈眸光暗了暗,他垂下头去,低声道:“不算坏,但……也称不上好。你知道,我是这一代血脉最纯净的兽人,她一直待我不错。但我时常会觉得,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儿子,而是因为我的血脉……”

    说着说着,芒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狐疑道,“我之前没见过你,你却认识我,还有我和我母亲的关系……”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在会议厅的意外发生后就失去消息的学者和他的学徒,芒戈本以为他们是趁乱逃到了别处,但现在想来,他们的声音似乎和伊斯维尔与面前这个万汀有几分相似。

    芒戈心里产生了一个惊悚的猜测。

    “等等,你们,你们两个……”芒戈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尤卢撒,瞠目结舌。

    尤卢撒没理他,在芒戈头脑风暴的时候,他已经伸手进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

    芒戈勉强按捺下内心的惊恐,他困惑地看着尤卢撒把火柴划燃,问:“你点火干什么?”

    “这座塔的材料是由高温融化之后再冷却制成,加热之后会自己融化。”尤卢撒难得耐心地解释,他说着,将那火柴往塔下一扔。

    与寻常的火柴不同,这支火柴并未因为没有合适的燃烧物熄灭,相反,末梢那团少得可怜的火焰直接爬上了最近的基石,须臾间便蔓延了小半座塔。

    芒戈眼睁睁看着那些石块的外壳开始融化,心里一阵紧张。

    尤卢撒把玩着手里的火柴盒,也不知他在哪儿一拨弄,火焰在接触到塔内封存的尸体后便自行避开,建材随着温度的升高渐趋融化,往下滴滴答答淌水。

    没了下半部分的支撑,塔的上半部分理所当然般地倾倒下来,黑雾干脆利落地割开连接处,分离的石块纷纷从高空坠落,又在二人的头顶被托住,运到远处堆着。

    芒戈眯眼看着尤卢撒这堪称熟练的一系列行动,又回想起他刚来时说的那番话,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古怪的猜测。

    这人难不成,把每座塔都是用这种方式摧毁的?

    这似乎不太现实,毕竟据芒戈所知,每座塔周围都设有看守,更何况这些石塔在主城足有几十座,要这一个个分过去,难不成就是为了留塔里的人全尸吗?

    芒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尤卢撒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抬了抬下巴道:“喏,你家人。”

    黑雾托着半化的石块落地,芒戈忙走上前去,尸体的腐臭迎面而来,让他险些没忍住又一口吐出来。

    他捂住心口缓了缓,忽听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他下意识回头,却见来者是一名身高接近两米的纯血兽人。

    芒戈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庞西,因为对方一身黄褐色毛发,耳廓浑圆,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狮尾,但很快他发现,对方的脖颈边并没有鬃毛。

    对方硕大的双眼紧紧盯住作乱的二人,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尤卢撒将那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挑了挑眉:“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莱恩?”

    这话让芒戈呛了一口,他震撼地望向尤卢撒,重复:“莱恩?”

    话音刚落,眼前的兽人倏然消失在原地,伴随着一声脆响,匕首抵住了兽人的利爪,那股大力让尤卢撒虎口一麻。

    芒戈目瞪口呆,面前这兽人的爪子几乎比尤卢撒脸还大,这庞然大物怎么可能是之前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莱恩?

    “愣在这儿做什么?”尤卢撒的声音唤回了芒戈的思绪,“还不快让开?”

    芒戈如梦初醒,他急急忙忙退了十几米,却见那边的两人已经打了起来。

    这太荒唐了,莱恩分明是个混血兽人,又怎么可能像纯血那样兽化?可现实却是这个女孩变得比他还要高大,甚至隐隐像是……

    芒戈咽了口唾沫。

    返祖。

    “我以为您早就离开阿鲁文了,”莱恩对着对方的侧脸便是一爪,尤卢撒举臂当下,顺势往旁一滚,“毕竟就连心地最好的伊斯维尔阁下都不信任您。”

    “是吗?那你似乎并不适合干坏事,连碍事的人是什么个性都搞不清楚,就别想着暗算别人了。”尤卢撒嗤笑一声,挥手将匕首上的血甩出去。

    莱恩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腰不知何时被狡猾的赏金猎人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似乎是对方在试探她皮毛的坚硬程度,但这足以引发她的警惕。

    事到如今,莱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个人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骗过了其他人,也把她蒙在了鼓里。

    “你不该回来,”她弯下身子,冲着尤卢撒低吼,欲裂的头疼让她意识几乎模糊,“这里没人需要你,你不明白吗?”

    兽人大力撕扯着胸前的毛发,她仰起头颅,向着天空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听得芒戈不自觉捂住了耳朵。

    “兽神在上……”芒戈喃喃,“这就是……返祖?”

    在二人眼前,原本就已经膨胀得足够古怪的莱恩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高,四肢如同门柱,肩背更是宽如小山,当她停止生长,从直立变作最原始的四足行走时,尤卢撒目测她的体长约莫有近二十米。

    “这可真要命……”尤卢撒戳了戳口袋里的哥莱瓦,后者探出脑袋,似乎有些好奇,“她刚刚做了什么?难道她真吃了她父亲不成?”

    这句话引起了芒戈的注意,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还真说不准。兽人的祖先就是依靠吞噬同族获得征服世界的力量,我想现在应该……”

    话音刚落,那头巨兽抬起前爪便是一个巴掌,两人立刻向两旁跳开,但芒戈还是被兽爪拍击地面掀起的气浪吹得一个趔趄。

    那座高塔已经半化,芒戈把几个石块往外推了推,要这一掌拍在上面,那些无头尸体怕是得被拍成肉泥。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哎,万汀,不能在这儿!塔会被破坏的!”芒戈扬声冲尤卢撒嚷。

    后者这时候已经站在了最近的一处屋顶,他扫了芒戈一眼,没有回话。

    光是对付这怪物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顾及场地吗?

    面前的返祖兽人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咆哮着,粗如树干的长尾横扫过去,领主堡的立柱纷纷断裂,屋顶倾倒下来,发出一片隆隆巨响。

    该怎么对付她?杀又杀不得,伊斯维尔和其他人想必不愿意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只是尤卢撒更擅长制服体型差不多的对手,面对这种庞然巨物,他习惯直击痛处。

    要是伊斯维尔在就好了,他的魔法擅长干这个。

    思索的片刻,兽人壮硕的身躯向尤卢撒脚下的房屋猛地撞了过来,他跳上黑雾搭成的平台,暂时远离了那头巨兽。

    广场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领主堡内其他人的注意,卫兵和仆役们从各个方向往这边看过来,只是有了庞西的前车之鉴,他们都只是看着,一步也不敢靠近。

    天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返祖兽人,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比保命更重要的了。

    尤卢撒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保住莱恩的性命,也得放在其他人之后才行,否则这头兽人还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芒戈本来已经找了个地方躲好了,耳边尽是兽人的呼号与呐喊,他本以为是那巨兽惹出的骚乱,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

    夜风吹送来一阵热意,芒戈猛然回头,看见一团火焰从不远处的天边升起。

    它似乎是从原本庞西的住处蔓延而来,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一路高歌猛进,其势头与那广场上的巨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须臾间已经蔓延到了广场周围。

    芒戈骂了一句什么,转身跑向了火灾的方向。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章 回归 以后的一切,我会……

    火场周围已经有些卫兵和仆役自发地救起火来, 只是无人组织,救火的和逃难的挤在一块儿,现场一片混乱。

    芒戈想上前帮忙, 却被慌乱的人群挤来挤去,不仅忙没帮上, 反倒险些跌了一跤。

    他心知这样不是办法, 寻了处花坛一脚踩上去, 扬声道:“不要着急!让老弱妇孺先撤离,剩下的留下来救火!”

    芒戈从领主堡消失了几天,现在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兽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惊疑不定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的纯血兽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仍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上满是坚毅。

    “我回来了,”他说, “以后的一切, 我会和你们一起面对。”

    路佛家族不以仁政闻名, 但对待子民并不严苛,比起暴虐的庞西,兽人们更欢迎这个尚且年轻的继承人。

    很快,在芒戈的组织下,救火与疏散的队伍有序进行, 只是这火势实在旺盛,加之那边的广场仍在激战,火势一时也得不到控制。

    “魔法师呢?”芒戈拉住一个卫兵问, “我记得之前母亲在领主堡养了好些魔法师,人都到哪儿去了?”

    “葛,葛尔沙阁下控制领主堡之后, 就让他们搬到外面去了。”那卫兵慌乱道。

    “把他们喊回来!”芒戈命令,“最好是水属的魔法师,别的能帮上忙的都叫回来!”

    几个卫兵忙不迭地去了,芒戈担忧地望向远处的广场,巨兽仍在嘶吼。

    只希望这火救了有用。

    那厢的广场上空黑雾弥漫,漆黑的利刃冰雹般向那兽人斜刺过去,一刀又一刀,竟也把那厚实的毛皮割出了一个个血口。

    巨兽被接连的疼痛刺激得痛叫连连,拼命挥舞着四肢试图把作乱的小虫子打下来,但它力量虽强,速度却远远比不过尤卢撒,每一次的攻势都被轻巧避过。

    它嘶吼着,发了疯似的在广场上乱窜。

    这座广场位于领主堡的正中心,周围大多数道路都被火焰和废墟堵住,兽人们为了救火和疏散不得不从这附近穿过,尽管他们小心翼翼地避着那巨兽走,还是难免受到对方的威胁。

    尤卢撒还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要对付面前的巨兽不说,还得顾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兽人,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偏偏对方的自愈能力强得吓人,黑雾刚留下伤口,不多时便会愈合。

    耳边是巨兽震耳欲聋的嘶吼,尤卢撒揉了揉耳朵,忽然看见一队兽人推着小车从广场的另一头走过来,那是疏散的队伍,拖家带口的,他们尽量靠着边缘走,试图从巨兽的眼皮子底下穿过。

    而在他们不远处,失控的巨兽横冲直撞,下一秒就要将他们踩成肉泥。

    那群兽人也发现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只是现在要撤退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硕大的脚掌向他们碾压下来。

    黑光闪过,雾状的物质紧紧缠住了巨兽的前肢,生生将它向后拖行了数米。

    “蠢货,还不快走!”尤卢撒呵斥,那些吓呆了的兽人这才反应过来,推着小车迅速远离了广场。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后背发凉,他来不及躲避,随即便有一股大力裹挟着劲风猛击他的后背。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尤卢撒与那巨兽短暂对视,发现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已然恢复了清明。

    那是巨兽的尾巴。

    他一直留心关注着巨兽攻击力极强的利爪,却忽略了那条同样强壮的尾巴。

    青年如一枚石弹被击飞出去,巨大的冲力一连撞毁了数道墙壁,立柱纷纷塌陷,屋顶摇摇欲坠。

    巨兽用利爪拨开拦路的建筑碎片,挤进了那座破破烂烂的大厅,若有人在现场,会发现她的身形较之先前缩小了一圈。

    那原是间餐厅,此时屋里一片狼藉,断了腿的桌椅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正对门的那堵墙上裂开蛛网般的裂缝,而那银发青年倒在那儿,生死不知。

    莱恩缓步走过去,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

    余光里,一只白色的小兽从青年沾血的前襟钻了出来,它看上去被保护得很好,双翅与两只爪子依然灵便,这时候在青年胸膛上跳了跳去,焦急地啄他的头发。

    莱恩再次迈出一步,哥莱瓦察觉了危险的靠近,警惕地转过身去,竭力张开翅膀,小小的身躯膨胀起来,像是威慑,又像是徒劳无功的保护。

    “哥莱瓦,”巨兽硕大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唤,“哥莱瓦,你怕什么?”

    莱恩不喜欢尤卢撒。但或许是因为兽人和魔兽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她对这只傻乎乎的小鸟很有好感,因而莱恩总是惊讶这么惹人厌的主人居然会养出这样一只小东西。

    她伸出爪子,做出示好的模样,见她靠近,哥莱瓦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

    莱恩拧眉,她意识到了哥莱瓦的不欢迎,这让她没那么喜欢它了。

    她成功挺过了那段血脉融合的狂躁期,她比原先更强壮更漂亮了,可为什么哥莱瓦却不在意呢?难不成是和别的种族生活久了,忘记了自己应当崇拜的最原始的东西?

    莱恩改变了注意,她想把这只鸟和它的主人一起吞进肚子。

    就在她俯下身子,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莱恩?是你吗,莱恩?”

    她回过头,意外地发现那竟是巴纳多。

    莱恩自己也知道她方才下手不算太轻,巴纳多理所当然般地看上去状况不好,肩头尽是干涸的血迹,还有一些从后脑勺流淌下来,糊了他半张脸。

    “该死,这到底怎么回事?”巴纳多骂了一句什么,他只记得莱恩在庞西的书房前击晕了他,他不过睡了几十分钟,外面的一切都变了样。

    领主堡塌了一半,离队的尤卢撒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更要命的是,莱恩变成了一头骇人的巨兽,这或许是返祖或是别的什么,巴纳多从不在意这些。

    “莱恩,你听我说,”巴纳多伸出胳膊,试图安抚他曾经的朋友,“冷静下来好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莱恩偏过头回望他,巨兽缓缓转了个身,长尾在身后使劲一甩,击碎了摇摇欲坠的墙,坍塌的建筑登时将尤卢撒和哥莱瓦掩埋其中。

    巴纳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下意识想跑上去把尤卢撒挖出来,莱恩却伸出前肢拦在了他面前。

    “他想杀我,巴纳多阁下,”她凝视着巴纳多,此情此景,她需要低下头才能正视他的眼睛,“我不过是在反击而已。”

    巴纳多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阵热浪从身后吹来,巴纳多这才察觉火焰不知不觉已经将他们包围其中,火势愈发旺盛,他们身处建筑群中间,要是再不走,怕是就离不开了。

    “我会帮你教训那小子的,他可能就是一时没想开,你知道,尤卢撒本性并不坏。”巴纳多干笑着,尽量顺着莱恩的话说,试图安抚她,同时小步向尤卢撒的方向挪动。

    真该死,莱恩下手也真够狠的,可别真把人弄死了吧?

    莱恩却也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她拦在巴纳多面前,硕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去路,喉咙发出威胁的低吼。

    巴纳多一屁股跌倒在地,也就是在这时,一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巨兽的太阳穴,莱恩躲闪不及,沉重的身躯连滚数圈,瞬间砸塌了几面墙壁。

    巴纳多瞪大了眼,他下意识往原本尤卢撒在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一只巨鸟站在那儿,正在低头整理凌乱的羽毛。

    一个人影落在废墟之上,银发青年撩了一把垂在眼前的头发,血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染红了他的小半张脸,那双幽绿的眼睛却格外清明。

    “我不想欺负小姑娘,”尤卢撒从腰间接下一只药瓶,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下去,“不过怪物另当别论。”

    巨兽的长尾甩了甩,她艰难起身,抖落一身碎石,巴纳多察觉到她的身形似乎又缩小了些。

    “阴魂不散,尤卢撒·万汀……”她低吼,全身毛发根根竖起,身形一闪,向青年猛扑上去。

    尤卢撒轻嗤一声,将药瓶随手一扔,两道身影须臾间缠斗在一起。

    看得出来尤卢撒试图将莱恩往火场外引,然而外头都是拼命救火的兽人,莱恩约莫是体力不足,见到兽人便捞过来往嘴里塞,尤卢撒见状也只得把战局转移回无人的火场附近,看得巴纳多冷汗直流。

    只是两人激战正酣,拦又拦不得,劝又劝不动,巴纳多暗骂一句什么,只得冲出屋外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火势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周遭的兽人渐渐也显出了疲态,灭火的水一桶桶浇下去,却没有丝毫成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堡垒的穹顶倏然塌陷,凄厉的嘶吼声响起,远处似有巨兽的身影一闪而过。

    巴纳多心头一紧,把手里的那桶水当头一浇便冲进了火场,周围的兽人拦都拦不住。

    看得出这两人早已转移了数次阵地,巴纳多找了几间屋子都没见着人,终于来到了相隔几十米的会议大厅前。

    这时候的大厅早已塌陷了一半,不复原先宏伟,巴纳多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忽见一个人影急速坠落,下坠的冲力掀起了一片地砖。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句句不离 伊斯维尔在……

    巴纳多定睛一看, 那竟是莱恩。

    她几乎已经变回了人形,只有皮肤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毛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巴纳多瞳孔一缩,刚想上前扶起她, 尤卢撒便在几米之外落地。

    他的状况看上去没比莱恩好多少, 一条胳膊僵直地垂下, 胳膊肘的位置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衣衫破烂,皮肤下满是血痕。

    尤卢撒似乎没察觉巴纳多的存在,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拼命支撑起上身的莱恩, 缓缓举起黑雾萦绕的长刀,挥臂便砍。

    刀刃在男人脖颈一厘米远堪堪停住,尤卢撒抬眸, 眼里的冷意让巴纳多吓了一跳。

    巴纳多咽了口唾沫, 没有后退, 依然张开双臂拦在莱恩面前:“可以了吧,尤卢撒,莱恩这样已经没法继续反抗了。”

    尤卢撒凝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是吗?”

    话音刚落,巴纳多忽觉后背一凉, 兽人锐利的爪子抵在他的后心,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穿皮肉。

    “放下武器,万汀, ”莱恩另一条胳膊扼住巴纳多的脖颈,声音沙哑,“否则我就杀了他。”

    “等等, 莱恩……”巴纳多全身僵硬,一滴冷汗从额头缓缓滑落,淌进剃得整齐的鬓角。

    尤卢撒似笑非笑地看着莱恩,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把玩着手中利刃:“垂死挣扎……”

    话音刚落,巴纳多忽觉面颊一热,大股大股的鲜血喷在他脸上,耳边随之响起莱恩痛极的尖叫。

    一条喷血的胳膊在巴纳多眼皮子底下飞了出去,他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后背的威胁消失了,莱恩再也没力气反抗,噗通跌倒在地。

    “就算这样,你还是坚持刚才的看法?”尤卢撒甩掉长刀上的血,问。

    巴纳多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头望向血流不止的莱恩,迟疑片刻,没有说话。

    尤卢撒耸了耸肩,周身萦绕的黑雾随之散去。他收起匕首,抬腿向巴纳多走来。

    巴纳多全身上下的肌肉随之绷紧了,他紧紧盯住银发青年,后者却看也没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你自己看着办吧。”尤卢撒道,径自离开了。

    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巴纳多才松了口气。

    他低头望向莱恩,暗叹一声,扶住她的肩想要把人架起来:“莱恩,我们先出去……”

    一声脆响,巴纳多的手被拍开,他错愕低头,却发现莱恩抬头望向他,早已泪流满面。

    “够了,别管我了!”她吼道,巴纳多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现在出去有什么用?等着他们把我送进地牢里去吗?还不如让我在这里死了算了!”

    莱恩不懂,为什么纯血能做到的事情,混血就做不得,为什么纯血可以当领主甚至皇帝,混血就不可以。

    她想当王。王可以做一切一切事情,决定她的出身,定夺人民的生死,以及带走她的母亲。

    可她做不到。或许她生来就当不了王,生来就要被人踩在脚底下。

    莱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她与尤卢撒打得太狠,很快便没了力气,她抽噎着,身子一歪又栽倒下去。

    一条胳膊抓住了她,莱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发现巴纳多脱下了外套给她盖上,弯下腰把她背了起来。

    “你才十七岁呢,说什么死不死的,”巴纳多抬腿往门外走,这一晚上过去,他也很累了,脚步比原本慢了不知多少,“我一事无成地活了三十多岁,也没见我自暴自弃啊?”

    莱恩还在哭,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巴纳多叹了口气,继续道:“哎,伦塔他们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么一大群兽人哟,还有那两个‘收割者’,怕不是得有他们苦头吃。想想之后你们一排排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一屋占仨……”

    似乎是想到了那个画面,巴纳多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并不好听,莱恩却安静了下来,她听着,一声不吭。

    “所以啊,别怕,”巴纳多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把莱恩往上掂了掂,语气像个再和蔼不过的长辈,“受伤也好犯错也罢,就算你之后要被关进牢里去,我们会陪你的,行不?年轻人是得犯点错,我十几岁的时候……”

    他絮絮叨叨地,莱恩往常总是暗地里嫌他烦,现在却意外地觉得安心。

    断臂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莱恩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个梦,梦里是她母亲还没死的时候,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莱恩对外只说她的母亲病死了,从没告诉别人,母亲是被父亲打死的。

    大概是知道腹中的血脉无法从她的亲生父亲身上得到幸福,莱恩的母亲怀孕之后离开了领主堡,靠着多年的积蓄在路利昂主城周边的小镇开了个小作坊,为老爷阔太们打打杂,勉强维持生活。

    莱恩仍记得葛尔沙家族的卫兵来到小镇的那天,那群身披盔甲的兽人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和她的母亲,明明同样是混血,他们却显得高人一等。

    “看来是个混血小姐,”她记得领队的兽人这么说,“回家吧,您的父亲在等您。”

    她们自然是不愿的,莱恩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样生气,她给了为首的兽人一个耳光,痛骂他们是庞西的走狗。

    那群作威作福惯了的兽人又不肯让旁的人拂了自己的面子,他们把女人拖到街上,当着莱恩的面,活生生打死了她。

    而庞西对昔日女佣的死只字未提。他不过失望地看了看莱恩,随即便让人给她在领主堡随便安排个活计。

    莱恩年纪尚小,兽人们又不待见混血,在路利昂,就算是领主的孩子,混血的处境也不算太好,莱恩三天两头被关禁闭,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忘了阳光是什么样子。

    “哎,莱恩又在烤火了。”一个声音笑道,莱恩睁开眼,发现是彭科,他们以前的同伴。

    阿塞洛缪伸手把火堆往远离她的地方拨了拨,火焰在他的操纵下跳动,乖顺地偏移了过去。

    “累了?这些天一直奔波,也该休息了,”伦塔拨了拨莱恩的发丝,笑道,“这些天找个旅店住下吧。”

    “莱恩小姐?”金发的身影微笑起来,“地上凉,我织张藤床让您休息好吗?”

    不远处的巴纳多和奎比拉正在吵架,当然,就同往常那样,是巴纳多单方面挨骂。

    莱恩不知为何觉得温暖,她闭上眼睛,又再睁开,眼前依然是一片赤红,只不过这一次,那些人都消失了。

    眼前不再晃动,莱恩缓缓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恍惚。

    “醒了?其实可以再睡会儿,”巴纳多盘腿坐在那儿,周围被石块围成了一圈空地,火焰被隔在外头,暂时的,“路被堵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

    莱恩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断臂已经被简单包扎过,粗糙的手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巴纳多之手。

    巴纳多长吁短叹地,看上去倒也乐观,闲在那儿容易乱想,竟是帮莱恩编起头发来。

    莱恩安静地坐在那儿,巴纳多的手指把她的头皮扯得有些疼,她抿唇,没有出声。

    笨拙的手指照着记忆捻起发丝,穿梭、缠绕、收紧,这一次,他编得还像点样子。

    “哎哟,芒戈那小子怎么磨磨唧唧的?”巴纳多满意地弹了弹那根发辫,又看了一眼头顶,眼底闪过一抹忧虑,望向莱恩时,又换回了原先那副乐观的样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伦塔他们应该在往回赶了,有伊斯维尔在,区区一场火,不过几秒钟的事。”

    他拍了拍莱恩的脑瓜,年轻的兽人垂下眼睛,她肩上的外套比她的身形大了不少,若不是她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攥着,险些滑落下去。

    火势却没像巴纳多希望的那样逐渐小下去,直到上方的屋顶开始坍塌,巴纳多面色凝重,把莱恩护进了怀里。

    这么长时间下去,两人都已经感觉呼吸困难,莱恩眨了眨眼,觉得眼前视线逐渐模糊。

    “我不要回地牢去……”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意识不清地喃喃,“那里太冷了。”

    “好好,不去不去,”巴纳多下意识道,这时候竟也还想着安慰她,“不怕,他们会来的。”

    怀里的身形逐渐膨胀,巴纳多混沌的脑子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莱恩再次变成了兽形。

    她尽力伸展开四肢,覆盖住下方的巴纳多,堪称瘦弱的脊背挡住了坠落的、燃烧着的房梁。

    “嗯,”她应道,“我相信你们。”

    火场之外,尤卢撒站在人群最后,眉头越拧越紧。

    “他俩还没出来?”芒戈急匆匆地带着一群身披法师袍的人来了,他们看上去都是被临时拉来的,个个睡眼惺忪,有几个的帽子还戴反了。

    “没。”尤卢撒心不在焉地应道,他并不喜欢火,这一番下来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芒戈招呼着魔法师们救火,他忙前忙后了半个晚上,眼底一片青黑。

    当他提溜着铁桶回来的时候,尤卢撒正在给自己做简单的治疗。

    芒戈记得对方刚从火场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活不过三分钟,吓得他忙把人架到后方去休息,后面灌了几瓶药剂下去,竟也是好转了些。

    “等火灭了就好了,”他安慰,不知是对着尤卢撒说还是对自己说,“嘶,你怎么又在喝药?”

    尤卢撒放下药瓶,骨折的左胳膊搁在膝盖上,一眼看上去惨不忍睹。

    “恢复体力罢了,”他说着,一手扣住自己的小臂,猛地一使劲,伴随着一声脆响,竟是直接把错位的骨头给推了回去,“伊斯维尔在哪?”

    芒戈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胳膊,刚要回话,忽听身后传来一片喧闹,回头望去,只见伦塔满面焦急地赶了过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一旁的尤卢撒,不免面露惊讶,但现在伦塔显然没工夫探究尤卢撒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切道:“芒戈阁下,伊斯维尔阁下那边遇到了麻烦,我们需要勒路的帮助!”

    芒戈还没来得及回话,尤卢撒便跳了起来,拽住伦塔就问:“伊斯维尔怎么了?”

    伦塔顿了顿,面色凝重:“主城外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头魔兽,是我先前从没听说过的种类,破坏力极强,伊斯维尔阁下现在正——”

    她话还没说完,白鸟的体型便倏然增大,它发出一声长鸣,载着尤卢撒疾驰而去。

    芒戈目送白鸟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暗自叹了口气,接着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有一干魔法师出动,火势终于逐渐小了下去,但没等芒戈松一口气,领主堡的侍卫便又送来了一个坏消息。

    “路利昂的军队冲破了城门,现在正往领主堡赶过来。”那守卫气喘吁吁地道。

    芒戈闻言面色一变。

    现在领主堡急着救火,又哪来的兵力阻拦那些路利昂的兽人?

    他暗骂一句什么,匆匆对下属交代了几句,便拿起武器奔向了城墙。

    当芒戈爬上堡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

    路利昂的士兵分成几列,从数条街道浩浩荡荡地涌来,在他们最前方的领队正朝着一众士兵高呼着什么。

    “该死,偏偏是这时候……”冷汗从额头滑下,芒戈不由自主攥紧了腰间的剑。

    来自路利昂的领队为自己居然能够抓住这样一个好机会相当得意,他率领的队伍本就奉命守在主城之外,在那批原先效命于黑暗精灵的士兵回城之后,得知消息的领队便立刻下令冲进主城。

    “领主堡失火,路佛家族的继承人也赶回了主城,庞西大人有难,是我们该出力的时候了!”领队高喊。

    他立下大功一件,之后庞西必然会赏赐他,就连先前欠下的债也……

    领队的大梦还没做完,忽听队伍的最后传来了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不时传来落马的声音,喊声震天,他诧异地回头,却见是一群头顶鹿角的兽人与路利昂的士兵缠斗了起来。

    那是莫拉塞尔的军队?为什么会在这里?

    领队没来得及多想,立刻下令手下军队折返回击。

    然而庞西带来的队伍本就因这些日子的战斗折损小半,莫拉塞尔的兽人人数众多,又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很快,疲惫的路利昂军队便显出了颓势。

    城墙之上的芒戈将下方战局尽收眼底,他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几乎是眨眼间便被扭转的战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莫拉塞尔队伍的最后方出现了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

    她勒紧缰绳让马匹驻足,随即摘下兜帽,抬眸遥遥望向芒戈,正是拉萍·赛和。

    路利昂的兽人毕竟失了领袖,当下地位最高的领队能力也不怎么突出,群龙无首,而拉萍向来是个杰出的战略家,在她的指挥下,莫拉塞尔的军队步步紧逼,与芒戈派出领主堡的队伍两面包抄,不多时,路利昂的兽人便溃不成军。

    领主堡外的激战逐渐平息,芒戈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放松半分。

    他望向道路尽头,拉萍几乎是在同时回望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一时无言,连空气都随之寂静,似在无声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芒戈贴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浸得湿透,拉萍终于收回了目光。

    “走吧。”她向侍卫长吩咐,双腿轻夹马腹,率先往城外走去。

    “少爷?这……”身旁的侍卫犹豫开口,芒戈这才回过神来,向拉萍离开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组织能调动的士兵,”芒戈道,“该我们收拾残局了。”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断臂 伊斯维尔觉得脸……

    尽管没从伦塔那儿得知伊斯维尔的所在, 但这并不难发现,因为一出城门,尤卢撒便看见了远处群山的闪光, 群鸟惊飞,连天空都被照亮了一角。

    而当尤卢撒靠近了, 他才意识到伦塔究竟为何是那副焦急的模样。

    “这颗脑袋是怎么回事?”尤卢撒喃喃, 他并不认识洛斯洁伦, 但基本上能猜到这头巨兽的前身大概与人有联系,“这家伙……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白鸟在山谷之外盘旋,尤卢撒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摇摇欲坠的山崖上看见了伊斯维尔。

    精灵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脑后, 面色凝重。

    当这头巨兽仰天长啸的时候,山脚下仍在试图攻破伦塔防线的士兵们纷纷驻足,他们震恐于这头不知名的怪物, 连上级的命令都顾不上, 一个接一个匆匆忙忙地掉头逃跑。

    然而它显然不只有外貌恐怖, 很快伊斯维尔便发现,它速度极快,皮毛坚硬,几乎称得上刀枪不入,而掉落的羽毛甚至能够化为无数体型更小的怪物。

    它们配合着母体牵制对手, 伊斯维尔应接不暇,若非有魔法护身,说不定已经死了十几次。

    这种生物并不是人间所有, 更何况伊斯维尔还亲眼目睹了它从洛斯洁伦变化而来的过程。

    而现在他已经无暇探究精灵为何会变成这种怪物,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它飞到城镇里去。

    只是伊斯维尔独自一人, 光是拖住对方就用尽了办法,那怪物也没法杀死伊斯维尔,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伊斯维尔藏身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后,屏息打量着那头巨兽,试图从它的行动轨迹中寻找到些许突破口。

    耳后一阵风声,伊斯维尔立刻拔剑反劈,而在他的剑锋接触到那只幼体之前,已经有另一人的刀将它劈成了两半。

    “尤卢撒?”伊斯维尔愣了愣,惊喜漫上他的眉梢,“你来了!”

    他察觉到青年似乎受了不小的伤,不由得拧眉。

    尤卢撒也发现伊斯维尔的狼狈不比他少,他挑了挑眉,问:“这怪物怎么回事?”

    尤卢撒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安心,伊斯维尔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道:“我不清楚原因,但那是洛斯洁伦阁下。”

    他将这头怪物的特征简单说了,尤卢撒听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我说,用个召唤术怎么样?和先前的寒龙那样。”尤卢撒提议。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倒是没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但它原本是人类,我不确定……”

    召唤术能否成功缔结是一回事,要和一个普通人缔结召唤术,伊斯维尔也觉得不太妥当。

    “或者你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如果你不想就这么弄死它的话,”尤卢撒将目光投向那头巨兽,它徘徊了许久没找到目标,正在召集幼体聚拢到它身边,“它要走了。我先帮你拖住它。”

    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侧脸,转身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

    伊斯维尔的目光跟随着尤卢撒,晨光熹微中,白鸟的身影犹如一道闪电,须臾间便吸引了巨兽和众多幼体的注意力。

    精灵紧咬住牙关,复又松开,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尤卢撒还没抵达的时候,伊斯维尔尝试过跳上巨兽的后背,然而巨兽似乎可以控制自己体表的毛发,他光是触碰,便会掉下大片大片的羽毛,不仅没能站稳脚跟,反而会被一群新生的幼体拖住脚步。

    然而缔结召唤术必须存在肢体接触,必须想办法接近它。

    伊斯维尔扫视一眼地形,周围的峡谷在巨兽的横冲直撞下塌陷了一半,彼时已经形成了一个稍显崎岖的斜坡,他抬腿在地面一点,一块混杂着碎冰、泥土和碎石的石板随即成型,精灵一脚踏上,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几道魔力随之打出,很快,周围徘徊的幼体被吸引了视线,它们聚拢过来,如一团蜂群追在伊斯维尔身后。

    它们的反应不算敏捷,伊斯维尔顺着斜坡一路下滑,自如地操纵脚下石板避过蜂拥而至的幼体,小怪物们拼命扇动双翅,却只堪堪碰着了精灵飘扬的发尾。

    半空中的尤卢撒正在与巨兽猛烈追逐,越是靠近,他越觉得这巨兽的模样简直像是用随便什么物种拼接而成,模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该死,那黑暗精灵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尤卢撒挥刀将数只幼体拦腰截断,暗骂。

    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头母体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尤卢撒垂眸一扫,很快便注意到了那抹在山坡上迅速移动的金色影子。

    尤卢撒顿了顿,没有去追那头巨兽。

    巨兽的双翅在半空中扇动,飞行倏然转向,向下方的伊斯维尔俯冲下去。

    其余幼体也留意到了母体改变了目标,纷纷撇下尤卢撒往伊斯维尔的方向飞过去,尤卢撒哪能让它们如愿,与哥莱瓦两面夹攻,拦截了大部分试图包抄到伊斯维尔前方的幼体。

    眼前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伊斯维尔没有回头,薄薄的冰层从他脚下延伸,进一步加快了石板的滑行速度,将那群幼体远远甩在了身后。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就在伊斯维尔即将滑行到斜坡尽头时,巨兽的喘|息倏然逼近,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左臂侵袭而上。

    抓到猎物的巨兽立刻振翅起飞,口中衔着伊斯维尔,往高空疾掠而去。

    半空中的尤卢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没料到伊斯维尔竟会来这一出,见状瞳孔一缩,抓着哥莱瓦便紧紧跟了上去。

    伊斯维尔在那短暂的瞬间改变了身体的朝向,因而避免了被巨兽从肩头咬成两半,他艰难地调整了角度,好让另一条自由的胳膊贴住巨兽的面颊。

    在掌心接触到光滑的皮肤时,伊斯维尔竟是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巨兽的面颊上没有会变成幼体的羽毛。

    先前有两只爪子和一对角作为屏障,伊斯维尔一次都没能成功地靠近它的头颅,那颗巨大的脑袋与洛斯洁伦如出一辙,伊斯维尔认为它或许仍保留着作为人的基本特征。

    红色魔力流泻而出,伊斯维尔抬眸望向那双血红的眼睛,他曾数次与洛斯洁伦对视,从那双属于人的眼睛中,伊斯维尔见过傲慢,见过憎恨,也见过绝望。

    只是每一次,都不像现在这样麻木。

    巨兽察觉到口中的猎物在做的小动作,它愤怒至极,喉咙发出低吼,牙关随之合拢,撕裂的剧痛从左臂传来,伊斯维尔施咒的手却没有挪动哪怕一毫米。

    蔚蓝独眼浮现于巨兽的皮肤之上,几乎是与此同时,精灵的左臂骨骼被尖牙碾碎,伊斯维尔没了支撑,从高空迅速坠落。

    剧烈的风声几乎隐蔽了世间一切声响,伊斯维尔没有闭眼,他注视着天空距自己越来越远,发现今天的朝霞是粉色的。

    肩头一紧,有什么人从半空疾驰而来,一把接住了他。

    伊斯维尔了然转头,青年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在那之下,一双墨绿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他。

    白鸟在山崖之下落地,尤卢撒抱着伊斯维尔从鸟背上跳下,双臂发抖。

    “你……你感觉怎么样?”尤卢撒仍有些呆滞,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脸颊温热,抬手一摸才发现,那是伊斯维尔的血。

    他突然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伊斯维尔放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通,应急的药瓶堆了一地,他哆哆嗦嗦地拣出记忆中疗效最好的那瓶,一点点喂给伊斯维尔。

    精灵顺从地张口咽下药剂,待药瓶见底,尤卢撒的目光才敢落到伊斯维尔的那只断臂上。

    不对,是不是应该先给伊斯维尔包扎?

    尤卢撒的思维乱得要命,他小心地抱住伊斯维尔,一个不留神,眼泪就掉了下来:“没事的,我,我先给你止血。”

    伊斯维尔也没想到尤卢撒会是这个反应,他沉默片刻,试图用微笑安抚他:“我没事,你别担心。”

    “少了一条手臂也没什么,我去矮人那儿,找最好的工匠给你打一条机械的……”尤卢撒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没摸到绷带,索性从内衬撕下一截还算干净的布料给伊斯维尔包扎。

    “尤卢撒……”

    “疼吗?稍微忍一下,抱歉,止痛的药我用光了……”

    伊斯维尔觉得脸颊湿漉漉的,是尤卢撒的眼泪还没顾得上擦,一滴一滴都落在了他脸上。

    伊斯维尔住了口,他忽然不是很敢看尤卢撒现在的神情,只好垂眸注视着自己滴血的断臂,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本那根布条是扎在靠近脖颈的位置,现在却似乎……向上移动了一厘米?

    不对。伊斯维尔意识到。

    是他的断臂长了一厘米。

    他顿了顿,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抹去尤卢撒的眼泪,温声道:“尤卢撒,我没事,你去那边确认一下情况好吗?或许洛斯洁伦阁下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尤卢撒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伊斯维尔这句话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伊斯维尔,道:“可你的伤……”

    “没事了,我没事了,你不是给我喝药了吗?还止了血,没关系的。”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温柔地亲了亲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尤卢撒终于同意了,他让哥莱瓦待在原地守着伊斯维尔,抛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便跑去找那头巨兽了。

    当尤卢撒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伊斯维尔才再一次望向自己的断臂。

    尤卢撒因为心绪混乱没有察觉,伊斯维尔却十足确定了。

    他的那条断臂,正在重新长出来。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小别胜新婚 恋人受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 原本几乎齐根被咬断的手臂已然长到了胳膊肘的位置,断面整齐光滑,迅速生长的骨骼与血肉清晰分明。

    饶是伊斯维尔见过再多怪事, 他也知道,一般的人不会有这样强的自愈能力, 断臂再生?或许能在某种魔兽身上看见, 但这绝不属于精灵。

    伊斯维尔注视着自己的断臂, 以这样的速度,没等尤卢撒回来,这条胳膊就会长回原来的模样。

    尤卢撒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怪物?

    伊斯维尔的心思有些乱, 他几乎已经想象到了尤卢撒诧异的目光, 在那之后会是什么?困惑,恐惧,还是……厌恶?

    如果把手臂再折断一次, 还会长出来吗?

    伊斯维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恐怖, 另一手甚至开始摸索起自己的剑。

    就在这时, 尤卢撒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伊斯维尔,我没找到那头怪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尤卢撒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去看伊斯维尔的断臂,在发现它与自己记忆中不太一样时, 不由得眯了眯眼。

    伊斯维尔一直留心着尤卢撒离开的方向,却没料到尤卢撒会从自己身后回来,他忙侧过身, 想躲避尤卢撒的视线,但这已经太迟了。

    “你的胳膊……”尤卢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确定地半跪下身, “我好像眼花了……”

    伊斯维尔本想躲,但尤卢撒按住了他的肩,一眼便看见了那条已然恢复了一半的小臂。

    “这怎么回事?”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伊斯维尔有些慌乱,他别过视线,正想解释,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路突然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有人大喊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芒戈的声音。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他飞快往身后看了一眼,忙脱下外套将伊斯维尔整个裹住。

    芒戈刚骑着马来到这片一团混乱的山地,处理完领主堡的残局后,他便带着一群士兵赶了过来,希望能多多少少为伊斯维尔二人帮上些忙。

    “伊斯维尔?万汀?那怪物呢?”芒戈环顾四周,没看见那怪物的影子,“你们受伤没?”

    尤卢撒的尾巴猛地一甩,他将伊斯维尔揽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回头道:“那怪物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我没找到它。”

    “解决了?”芒戈吓了一跳,他骑着马在周围转了一圈,周围的一片狼藉让他后怕不已,“你说真的?这边的搜寻工作就交给我们,你俩回去休息吧。”

    他这才发现树下的两人好像抱得很紧,伊斯维尔半边身子靠在尤卢撒怀里,身上还披着尤卢撒的外套。

    贴这么紧,是小别胜新婚还是别的什么?

    芒戈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待在这里,他挠了挠脸颊,问:“怎么了这是,伊斯维尔受伤了?”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关心,尤卢撒却倏然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粗声道:“恋人受了伤,我担心一下怎么了?”

    语罢,他不等芒戈回话,打横抱起伊斯维尔便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

    “哎,你们要休息的话,跟店家报我的名字,费用我来……出。”芒戈看着白鸟头也不回地远去,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么着急?

    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主城,他匆匆找了家旅店,抛下一袋子钱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留下看店的伙计一脸恍惚地瞪着桌上那堆看上去能把他们这座店整个儿买下来的金币。

    直到进了屋,尤卢撒才把伊斯维尔放下,他紧张地关紧门窗,这才低头去看伊斯维尔的胳膊。

    那条断臂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若非左臂的衣袖被齐根撕裂了,尤卢撒几乎分不清先前断了的是哪一条。

    他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撕裂的袖口上,抬手就去解伊斯维尔的衣扣,精灵还没反应过来,上衣就被尤卢撒给扒了下来。

    尤卢撒把那件可怜的衣服丢到地上,言简意赅:“点把火。”

    伊斯维尔乖乖照做,直到最后一片布料都在伊斯维尔的控制下化为灰烬,尤卢撒看上去才终于松了口气。

    哥莱瓦在伊斯维尔肩头跳来跳去,尤卢撒屈指把它弹开,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左臂,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件事……”他喃喃,“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尤卢撒不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若是断肢重生的事情泄露出去,必然会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那条断了的胳膊是不是还在那怪物嘴里叼着?”想到这里,尤卢撒的眉毛不由得拧了起来,“你先休息,我再过去一趟。”

    他说着便要出门,刚转过身,小臂便被抓住了,伊斯维尔一个使劲将他拽了回来,反按在了墙上。

    这时候尤卢撒才发现,伊斯维尔的嘴角居然还是勾起的。

    “你笑什么?”尤卢撒纳闷,“回来再说,我走了。”

    伊斯维尔握拳抵住唇角,还是漏出了一声轻笑。

    “你不用去,已经被吞下去了。”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凑上去在青年唇角落下一吻。

    尤卢撒刚要继续说话,就又被堵住了唇,伊斯维尔捧住他的脸认真地吻他,尤卢撒只好仰头回应,尾巴在身后甩了甩,缠上了伊斯维尔的小腿。

    精灵肩头披着的外套滑落下去,露出那具如同神明精雕细琢般的躯体,尤卢撒垂眸瞟了一眼,耳根倏地红了。

    他推开伊斯维尔,蹲下身捡起自己的外套重新给伊斯维尔披上,又不放心似的拍了两下,道:“所以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些神器搞的?”

    遇上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后,尤卢撒居然也觉得“会跑进伊斯维尔身体里的神器会让他断肢再生”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奇怪了。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我问问吧。”

    尤卢撒刚开口,伊斯维尔就又亲了上来,他不得不偏过头去好让自己把话说完:“问谁?喂,你别……”

    两只手被按在了墙上,尤卢撒没办法,只好随伊斯维尔去了。

    伊斯维尔没说,因而尤卢撒也不知道表面平静的精灵心里其实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直到现在伊斯维尔才终于安下心,并笑之前的自己傻。

    莫名的喜悦填满了整个胸腔,伊斯维尔搂紧了尤卢撒,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句爱语脱口而出:“尤卢撒,我喜……”

    话音未落,怀里便是一沉,伊斯维尔忙把人接住,却发现尤卢撒双眼闭着,看样子是终于放松下来,直接睡了过去。

    伊斯维尔顿了顿,无奈地笑了。

    尤卢撒确实也是熬了一夜,想必也是累坏了。

    哥莱瓦还在因为尤卢撒方才用过就丢的行为生闷气,见尤卢撒闭眼睡了过去,白鸟在他脑袋上跳来跳去,低头啄他的发丝玩。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将它接了过来,用气声道:“你也累了吧?去睡一会儿。”

    哥莱瓦斜着眼看他,终于还是拍拍翅膀飞到了床头窝了下去。

    伊斯维尔想起刚刚在城外的时候尤卢撒说过止痛的药用完了,心知尤卢撒在领主堡应该也碰上了不小的麻烦,以至于到了要用备用的药物恢复的地步。

    伊斯维尔自己倒是神清气爽,也没觉得有多累,索性把尤卢撒抱去洗了个澡,顺带处理了青年的伤。

    几天不见,尤卢撒的后背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看上去刚刚愈合,伊斯维尔估计是在领主堡的战斗中留下的,一条巨大的伤疤几乎贯穿整个后背,就连药物都没能让它愈合。

    等伊斯维尔将尤卢撒的伤都处理完了,时间已经临近正午,大概是伊斯维尔的气息让他安心,尤卢撒居然也没有醒的迹象,伊斯维尔动作轻柔地把人裹进被子里,俯身在尤卢撒发顶落下一吻。

    主城内外一整晚的喧闹却也没怎么影响到城内的居民,大街上的喧闹声传进屋内,尤卢撒和哥莱瓦在身边安睡,无端让伊斯维尔觉得宁静。

    他突然觉得,身边有喜欢的人,过着普通而忙碌的日子其实也很好。

    只是对他们来说,这不太现实。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掀被在尤卢撒身边躺了下来。

    那厢的芒戈率领着士兵在城外的群山搜寻了一上午,却依然没见着那头巨兽的影子,要不是确实有不少人亲眼目睹,芒戈还真要以为这是个好事者随口编造的谎言。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通知周边城镇加强警戒,”芒戈对身边的侍卫长道,“发现异常立刻向主城报告。”

    侍卫长似乎不大熟悉这样雷厉风行的芒戈,闻言多看了他一眼,这才领命下去了。

    “一个晚上不见,你倒是像个样子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芒戈回头一看,果真是拉萍·赛和。

    她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倒是神采奕奕,和灰头土脸的芒戈形成了鲜明对比。

    芒戈还在为之前领主堡外的那一战心有余悸,因而只是盯住她,没有立刻回话。

    拉萍也没在意,她勒马停步,环顾了一圈周遭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咋舌:“我一大早起来听说领主堡又变了天,勒路未来的继承人忙完这头跑那头,就过来看看情况。看你这样子,葛尔沙家族的事情是解决了?”

    芒戈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闻言敷衍应道:“算是吧。莫拉塞尔使团的遗骨已经找到了,你之后可以带回去。”

    拉萍撇了撇嘴,没提出异议。

    芒戈揉了揉眉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让他们暂且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之前去克里斯特遗址的队伍回来了,说是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水晶树的消息。”

    虽说就算有了消息,芒戈也会将水晶树交还给阿塞洛缪,毕竟这是克里斯特族的东西。

    只是这水晶树搞出了这么大阵仗,现在要再探究起来,也没个交代。

    拉萍闻言却冷哼了一声,反问:“你不会真以为外族的东西能让兽人重新强盛吧?”

    芒戈一愣,还没来得及反驳,拉萍便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这野蛮的女人……”芒戈嘀咕。

    他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还有些忧郁。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啊。

    芒戈摇了摇头,也跟着下山去了。

    没人发现,在所有兽人离开、山林重回寂静后,一名黑袍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山谷之下。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昨晚的事 不管要过多……

    在阳光没能到达的阴影里, 松散的沙土开始流动,一具怪异的躯体逐渐浮现,背生双翅, 头颅两侧生一对角,正是那头洛斯洁伦变作的怪物。

    它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息, 黑袍人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尸体,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摘下兜帽, 露出一头苍白发丝,不似魔族的银发光亮柔顺,反倒像是一名年过九旬的老翁。

    那头浓密的长发下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绝对称得上俊美, 只是神色阴郁,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疯狂与执念。

    “凡人之躯还是太脆弱了,”他低声道, “这才多久就撑不住了?”

    当时这个精灵坠落下隐峰飞瀑, 看那副极度痛苦却还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模样, 他也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因而随手便赋予了洛斯洁伦不属于凡人的力量,当然,附带了一些小赠品。

    只是这精灵的表现着实让他失望。

    男人叹了口气,颇有些哀怨地望向不远处的角落:“你说过会把他给我的, 还要再拖多久?”

    “别急啊,你都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几天了, 不是吗?”对方咯咯笑了,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冒犯,“实在等不及的话, 你不如占卜一下自己的命运?”

    “占卜?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把戏罢了,”男人扯开嘴角笑了,“占卜了又有什么用?没人能改变命运。”

    男人裹紧了长袍,一缕白光从他衣领之下一闪而过,他将额前的乱发梳理到耳后,眼底情绪混杂着憎恨与渴求。

    “你是我的,伊斯维尔……”他低喃,“不管要过多久,我一定,一定要得到你……”

    须臾间,两道身影便消失在了山谷之下,空余裹满黄沙的怪物独自躺在那儿,一双原本属于精灵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像在注视着某个遥不可及的东西。

    *

    尤卢撒倏然惊醒,血红在那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哆嗦着伸手去摸伊斯维尔的胳膊,摸完左臂摸右臂,确认完好如初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尤卢撒?做噩梦了?”伊斯维尔缓缓坐起身,他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尤卢撒还在睡着,便没起来吵他。

    尤卢撒怔怔地望向他,又重新躺回去,搂住伊斯维尔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冷静下来之后尤卢撒依然后怕,精灵血淋淋的断臂依然历历在目,比起自己,伊斯维尔总把别人——或者说他所认定的真理——放在前面。

    他不喜欢伊斯维尔这样,但他没办法。

    “现在什么时候了?”尤卢撒闷声问。

    伊斯维尔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不确定道:“应该快傍晚了,楼下热闹了许多。待会儿我想去领主堡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还真是操心。”尤卢撒叹了口气,松开伊斯维尔跳下了床。

    两人各自洗漱,尤卢撒原本想洗个澡,却发现自己一身干爽。

    他不确定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股极浅淡的香气,那大概是旅店提供的香氛,味道不算太好闻,但也不算刺鼻。

    后背的伤也处理好了,有些治疗术暂时没办法的,都被仔细裹上了绷带。

    难不成是伊斯维尔帮,帮他……

    尤卢撒的大脑有些混乱,直到伊斯维尔推门进屋,奇道:“怎么了?”

    尤卢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粗声道:“没怎么。”

    直到两人吃饭的时候,尤卢撒的耳朵还是红的,伊斯维尔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尤卢撒哪敢直接问出来,正眼都不敢看伊斯维尔,闷头啃了两个面包。

    伊斯维尔回想起自己断臂的事,开口道:“对了,有关昨晚的事……”

    话说了一半,尤卢撒便险些噎住,他捂住嘴一阵猛咳,伊斯维尔忙给他倒了杯水。

    “呛到了?”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尤卢撒灌了杯水,使劲摆了摆手,“什么事?”

    “关于手臂的事,”伊斯维尔的这句话让尤卢撒松了口气,“确实是神器的缘故。”

    入睡的时候,伊斯维尔又和神器们聊了会儿天。

    现在他已经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进入那个神器们所在的领域了,据它们所说,断肢再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神器带来的效果,并且这能力“本就属于他”。

    伊斯维尔的解释让尤卢撒稍微放下了心,尽管他依然对这些神器的来历抱有十足的怀疑。

    “搞什么,难不成你是天选之子?”尤卢撒纳闷,“又在打什么哑谜,说真话是触犯了天条吗?”

    他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培根,兽人不喜欢吃太熟的肉食,尤卢撒总觉得这儿的肉有股子血腥味。

    伊斯维尔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他注视着尤卢撒将那条培根切成小段丢给了哥莱瓦,情不自禁勾了勾嘴角。

    名为早餐实为晚餐的一顿饭之后,两人便去了领主堡。

    这边应该忙活了一整天,兽人的效率也算不错,昨夜在尤卢撒记忆里坍塌了一半的建筑有些已经基本修复完毕,几乎全城的工匠都被聚集到了这里。

    “门口有守卫,”尤卢撒用下巴示意伊斯维尔看领主堡的大门,“我们是不是得找个人把我们带进去?”

    “你昨晚是怎么进去的?”

    话音刚落,伊斯维尔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果不其然,尤卢撒理所当然道:“翻墙啊。”

    伊斯维尔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思索片刻,正欲上前问问情况,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望了尤卢撒一眼,抬腿走了上去。

    伦塔依然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只是眉眼微微蹙起,似有抹不去的哀愁。

    她也看见了伊斯维尔二人,惊喜叫道:“伊斯维尔阁下!”

    她快步上前,没等伊斯维尔开口便道:“路佛阁下回来之后告诉我二位自行离开了,幸好你们安然无恙。”

    伦塔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在转向尤卢撒的时候,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尤卢撒正欲识趣地回避,伦塔却咬了咬嘴唇,声音里满是尴尬与歉意:“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只是……”

    尤卢撒其实没想到伦塔会向他道歉,他不大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偏过头去胡乱应了一句,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钻出来看热闹,被恼羞成怒的尤卢撒一指头戳了回去。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站,问:“莱恩小姐他们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伦塔的面色便是一沉。

    “阿塞洛缪那边一切顺利,但莱恩她……遇难了,”伦塔低声道,“火势太大了,当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莱恩已经……巴纳多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不过,路佛阁下请了最好的医师和魔法师治疗,我下午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意识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他们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伦塔闭了闭眼,低声道:“她的事我都听说了,会落得现在的结果……应当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一切的后果也该由她自己来背负。巴纳多和阿塞洛缪都在医院里,你们要去探望他们吗?”

    她勉强勾起嘴角,试图让气氛变得不那么沉闷。

    伊斯维尔顺着她的话道:“医院在哪个方向?”

    伦塔为他们指了路,又道:“路佛阁下向领主堡值守的护卫吩咐过,你们可以自由进出。”

    她向伊斯维尔笑了笑,又向尤卢撒点点头,接着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伊斯维尔先道:“忘记问洛斯洁伦阁下的行踪了,也不知道路佛阁下他们有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尤卢撒点了点头:“如果见到芒戈,问问他好了。”

    医院距领主堡不算太远,步行约莫十分钟就到了,彼时楼下人来人往,大多数都是昨晚之后出现的伤员。

    两人走上二楼,阿塞洛缪和巴纳多被芒戈安排在相对安静的角落,一间只有他们两人住。

    来到房门口之前,尤卢撒停了脚步,没有跟上去。

    “你进去吧,”他道,“我在外面等你。”

    伊斯维尔收回握门把的手,回头望向他。

    “尤卢撒,莱恩小姐的去世不是你的错。”伊斯维尔无奈道。

    尤卢撒顿了顿,低声道:“我觉得巴纳多可能不会想看见我。”

    “谁不想看见你?”阿塞洛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却见阿塞洛缪提着一只水壶站在那儿。

    “没什么,”尤卢撒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会在床上躺着。”

    “我伤得不重,现在医院也忙,装水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他们了。”阿塞洛缪望向伊斯维尔,他发现这两人都没怎么受伤——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心知大约是伊斯维尔用了治疗的魔法。

    伊斯维尔报以一个微笑,他发现阿塞洛缪的状态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些:“您没事就好,巴纳多阁下呢?”

    “他醒着,你要进去和他说几句吗?”阿塞洛缪说着,伸手推开了门,尤卢撒没来得及去拦。

    伊斯维尔也没逼他,对阿塞洛缪微微颌首便转身进了屋。

    尤卢撒长长吐了一口气,身子一歪靠在了窗台上。哥莱瓦没跟着伊斯维尔进去,这时候从他的口袋里跳了出来,很快便与窗外一群群的鸟混在了一起。

    见阿塞洛缪还杵在那儿,尤卢撒不由得奇道:“你不进去,留在外面吹风?”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倒霉 天下男人哪有不……

    阿塞洛缪看了他一眼,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那个刺客,”阿塞洛缪缓缓道,“我成功了。我要谢谢你。”

    尤卢撒顿了顿:“哦, 是吗,恭喜。”

    他扭头去看阿塞洛缪, 对方眼里却也没见多少喜悦。

    尤卢撒偏过头扫了一眼窗外, 夜色已然笼罩了主城, 发梢被微风吹起,在面颊轻拂,让他觉得有些痒。

    “复仇是什么感觉?”他问。

    这不是个好问题, 但阿塞洛缪知道他会问。

    “比我想象中要平淡。”阿塞洛缪道。

    说是平淡或许有些太温和了, 说是乏味或许更确切些。

    夺走别人的生命确实没什么好高兴的,而当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复仇而活的时候,若他将匕首送入最后一个仇人的胸膛, 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以往的阿塞洛缪没有想过, 而今天, 当他在这张窄小的病床上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发了几个小时的呆之后,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就算他杀光了所有仇人,他的父母,他的子民, 他的国家,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想也是。”尤卢撒耸了耸肩,没再追问。

    “对了, 那把刀,”阿塞洛缪往屋里扫了一眼,伊斯维尔还坐在病床边, 和巴纳多说着什么,“我待会儿还你。”

    “这倒用不着,你拿着吧,”尤卢撒挥了挥手,说了句玩笑话,“我可不想放着情敌用过的刀。”

    阿塞洛缪扫了他一眼,竟也勾起了嘴角,他张口刚要说话,门便吱嘎一声开了。

    尤卢撒本以为伊斯维尔出来了,抬头一看,却见是巴纳多被伊斯维尔扶着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别开视线,巴纳多却也没有体谅他尴尬的意思,他扭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顺势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尤卢撒?”巴纳多笑了笑,上前一步勾住了尤卢撒的肩膀,“看见你没事,我真高兴。”

    尤卢撒又僵住了,他求助般地望向伊斯维尔,精灵却只给他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

    “呃,没什么,”尤卢撒只好道,“你没事我也高兴。那什么,莱恩的事……我很遗憾。”

    这话刚出口尤卢撒就后悔了,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暗骂自己尽说废话。

    巴纳多却拍了拍他的肩,轻松道:“确实遗憾,我还没来得及按着她的脑袋让她谢谢你,要没有你在,她不知道还得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用力拥抱了尤卢撒,巴纳多用了太多力气,以至于让尤卢撒尝到了短暂的窒息的感觉。

    巴纳多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因而他没在外面站多久就又回了病房。

    尤卢撒长长松了口气,偏头一看,刚好发现了阿塞洛缪还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偷笑的嘴角。

    伊斯维尔推门而出时就看见尤卢撒给了阿塞洛缪一个眼刀,他知道两人的关系称不上太好,以为他们闹了矛盾,忙上前扯了扯尤卢撒:“怎么了?”

    “没怎么,走吧。”尤卢撒硬邦邦道,打开窗户把哥莱瓦叫回来,转头就走。

    阿塞洛缪注视着两人走到走廊拐角,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遗憾吗?其实也没有太多。

    或许在很久以后,当他结束了自己的复仇,他会找到一个小山村,能够眺望到克里斯特的地方,与他爱的人度过余生。

    但不会是现在。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之后,阿塞洛缪惊讶了一瞬,接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居然开始设想以后的生活了。

    “阿塞洛缪,站那儿干什么呢?”巴纳多在门口喊他,“水重吗,我帮你拎?”

    阿塞洛缪回过神来,笑道:“这点重量不算什么。”

    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水壶,走进了屋内。

    ——“一个两个的……搞什么?”尤卢撒嘀咕,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伊斯维尔的衣袖。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他反手握住尤卢撒的手,道:“和其他人处得好不是好事吗?”

    尤卢撒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没人会怪你的,”伊斯维尔笑着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我们是同伴,也是朋友。”

    “说得轻松,你自己也没遇到过几次。”尤卢撒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哼道。

    毕竟伊斯维尔很少需要为处理人际关系这件事担忧,在他试图对某个人表露好感之前,对方就会自己凑上来了。

    两人折返回了领主堡,就像伦塔所说的那样,门口值守的护卫似乎都认识他们,没等两人开口,便自动放了行,还不忘附赠一个郑重的敬礼。

    他们见到芒戈的时候,他正在广场上对下属吩咐什么,伊斯维尔二人还有时间休息,芒戈想必是忙了整整一天,面上却不见丝毫疲惫,也不知是不是面颊的毛发遮住了黑眼圈的缘故。

    “啊,伊斯维尔,万汀!”芒戈见到他们,很快结束了与下属的对话,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路佛阁下,这边怎么样了?”伊斯维尔笑问,“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芒戈来到他们面前,下意识扫了眼伊斯维尔,今天早晨尤卢撒的情绪不太对劲,芒戈还以为是伊斯维尔受了什么伤,现在看他安然无恙,也就放下了心。

    “差不多也就那样,”芒戈叹了口气,“哦,对了,之前那个怪物我们没找到,你确定它之后不会再伤人了?”

    没找到吗?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他已经与那头巨兽缔结了召唤术契约,按理来说,他应当能感知到对方的所在才是,就像先前的那头寒龙一样,但他现在没有任何感觉。

    难不成是因为对方原本是人?

    找不到洛斯洁伦的下落,他为何会变成魔兽的原因也无从调查,伊斯维尔于是拜托了芒戈。

    芒戈听完他的话,耸了耸肩,道:“那我之后让人多注意着点。我这边除了领主堡的重建之外,就剩其他国家的使团遗体的处理了。我已经和其他成员国的新任领主联系过,他们会派新的使团过来,不过……”

    他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我有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我问过伦塔小姐,她说这个问题来问你的意见会好些。就是……有关莱恩的事。”

    尤卢撒自觉接下来的对话自己插不进去,索性加入了一旁重建的队伍,芒戈让人照顾着点,接着便带着伊斯维尔往里走。

    两人穿过广场,爬上领主堡主建筑的高塔,这是勒路主城的最高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有关莱恩的遗体,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芒戈头疼地靠在栏杆上,毛茸茸的耳朵都垂了下来,“莱恩毕竟属于阿鲁文,她是葛尔沙家族的血脉,只是新上任的领主应该不会想要带她回去。我是想,不如由我来安排她的葬礼。”

    芒戈和莱恩只有几天的交情,他并不喜欢莱恩父女的做法,却也不得不为她的遭遇感到些许同情。

    生无来由,死无归处,莱恩本属于阿鲁文,却没有一个家人愿意为她安葬。

    “葬礼……吗?”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在芒戈暗含期待的视线中,他缓缓道,“这本应该是勒路自己的事务,但如果您要征求我的意见——不,阁下,您决不能这么做。”

    “任何人都能为莱恩小姐安排葬礼,但您不行,路佛阁下。莱恩小姐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这与那些因为这场灾难遇害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若您在这之后立刻以一个朋友或者别的什么身份为莱恩小姐安排葬礼,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统治者不再在意他们了。当一个统治者失去人民的心,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斯维尔望向芒戈,面色沉静,芒戈竟从他那张常年带着笑意的脸上感受出了几分疏离。

    芒戈顿了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说得对,”他最后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肩头落下了一只手,芒戈抬眸,见是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肩。

    “她是兽人没错,”伊斯维尔温声道,“但她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带她走的。作为她的同伴,我们也理当收拾她留下的残局。”

    芒戈叹了口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另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楼道之外传了上来。

    两人回头望过去,却见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兽人,贵族打扮,伊斯维尔在勒路的晚宴上见过他,要论辈分,芒戈还得唤他一句长辈。

    芒戈本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勉强露出微笑迎了上去,但对方只是回以了一个敷衍的笑,接着便转向了伊斯维尔。

    “听说您解决了那头作乱的怪物?”那兽人问,“不知我是否有幸邀您明天共进晚餐,好感谢您为勒路的付出。”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扭头望向芒戈,后者耸了耸肩,一副了然的样子,只是现在不方便解释。

    “非常抱歉,”伊斯维尔只好道,“我明天晚上有约了。”

    那贵族却像是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忙补充:“您是说与您在一起的那位银发魔族吗?不用担心,我已经差人去邀请他了,您……”

    “我不去,”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伊斯维尔回头,却见尤卢撒不知何时半蹲在了高塔的栏杆上,面色不虞,“他也没空,别来烦我们。”

    那贵族似乎还想再劝,被尤卢撒一瞪,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待他离开,伊斯维尔向尤卢撒伸出手,后者拿手在他掌心一搭,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那位阁下是想要做什么?”伊斯维尔问芒戈。

    芒戈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他轻咳一声,说得很直白:“想把你们留下来为他们干活,你知道,兽人贵族可喜欢魔法师了。”

    “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躲远点儿?”尤卢撒臭着脸问,看上去方才是被兽人骚扰过,“否则我可不保证你们的葬礼上会不会又多几个人。”

    芒戈打了个寒战,干笑道:“我尽量,我尽量好吧?”

    他惊觉自己之前在晚宴上得罪的是两个多可怕的人物,伊斯维尔倒还好些,他可是见过尤卢撒是怎么收拾返祖巨兽的,要一个不高兴,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刀把他宰了。

    事到如今,他当然不会去追究这个谎言的责任,他今天抽空去见了阿塞洛缪一面,他承认了水晶树的存在与灭失,同时也坦白了,伊斯维尔几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救他们。

    芒戈自己也知道兽人贵族们都是些什么德性的,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庞西那些人的原因,伊斯维尔几人又帮助勒路度过了危机,再要追究原来发生的事,未免显得有些太不近人情。

    芒戈往楼下一瞟,发现不少贵族大概是得到了消息,排着队似的往这儿赶:“你俩要是不想被包围,就快点走吧。”

    伊斯维尔也察觉了楼下的异状,刚想说什么,尤卢撒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那我们就走了。”尤卢撒毫不客气道。

    伊斯维尔接话:“我们回去乔装一下,等他们走了再来。”

    芒戈目送二人跳下高塔,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以倒霉的只有他一个,对吗?

    *

    要说工作效率,兽人仅次于矮人,不出一周,被损毁的领主堡便已经重建完毕,其他成员国的使团陆陆续续抵达,在几次会议之后,这次曲折的联盟会议以一场盛大的宴会收尾。

    巴纳多和阿塞洛缪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芒戈执意要留下众人参加宴会,他们最终决定在宴会之后启程。

    一场招待贵宾的室内宴会后,领主堡的广场上架起了数米高的火堆,兽人们围在火堆边起舞,周围的人们拍打着简易的手持乐器为他们伴奏,欢歌和笑闹响成一片。

    伊斯维尔几人坐在广场的角落,他们没有发现,几个兽人已经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广场外的长走廊里,一名兽人贵族正对面前的混血兽人嘱咐着什么。

    “你今晚的目标是那个金发的魔法师,魔族先放放,他看上去不缺女人,”贵族遥遥一指伊斯维尔,低声道,“他们明天就要启程离开,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那混血兽人撇了撇嘴,道:“他看上去不像是好渔色的人,父亲。”

    她多多少少知道些自己父亲的打算,他前些日子不知找了那魔法师多少次,各种金银爵位摆在那人面前都没说动他,还指望她把人留下么?

    “你懂什么,天下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那贵族瞪了女儿一眼,“看着道貌岸然的,给点好处就投降了。必要的时候用些手段,听到没有?”

    他在女儿肩头推了一把,催促她赶紧过去。

    那混血兽人暗自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走了。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也好美色 我之前还以为……

    几人在广场边席地而坐, 巴纳多早在一开始就混进了兽人群,他强拉着阿塞洛缪跳了一段,年轻的魔法师体力不佳, 跳了几分钟便败下阵来,再也不肯上前。

    “这家伙, 明天就要启程了, 还这样闹腾, ”伦塔与贵族们敬酒回来,捧着酒杯笑骂,“要他明天起不来, 我们就丢下他先走。”

    “我支持。”阿塞洛缪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道。

    尤卢撒的伤还没好, 依然不被伊斯维尔允许喝酒,他晃荡着杯中的果汁,凑到伊斯维尔耳边道:“之后我想去赫提戈角斗场看看。”

    “在波丹大陆?”伊斯维尔问, 手下不停地给窝在腿上的哥莱瓦喂肉。

    “对, 魔族领地。我之前得到消息, 有好些魔族权贵会出席。”

    伊斯维尔顿了顿,正欲开口,忽觉有谁从身后撞了上来,他只觉肩头一凉,不知是谁的酒泼了他一身。

    “哎呀, 非常抱歉,这位阁下,”一个柔美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把您衣服弄湿了,我带您去换一身好吗?”

    两人回头,只见是一个混血兽人端着酒杯站在那儿,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无意间撞上伊斯维尔的样子。

    “没关系,”伊斯维尔笑道,“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兽人尽量扯出自己能做到的最漂亮的笑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让兽人噎住。

    她咽了口唾沫,才发现伊斯维尔身边还有个银发的魔族。

    “不必了,我们自己处理就好。”尤卢撒勾住伊斯维尔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目光却没有望向那兽人,反倒越过她的身边,投向了不远处的人群,在那儿,几个兽人贵族正有意无意地向这边张望。

    那撞上来的兽人还想再劝,尤卢撒便拉着伊斯维尔站起身,和伦塔几人知会了一声,接着径自离开了广场。

    路过那兽人身边时,尤卢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告诉他们,这种事情再来一次,我就把他们的那根东西全部剁下来,串成一串挂在城墙上示众。”

    那兽人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疯狂点头。

    伦塔见她那样子,还以为尤卢撒对她说了什么重话,她随手摸了一串水果递给那兽人,笑道:“你别介意,那孩子就是这样,说话不好听,心眼不坏的。”

    那兽人假笑着收了那水果,忙不迭地跑了,躲到走廊的角落里才算安心。

    见鬼,这算是心眼不坏?护这么紧,人老婆都没管这么严。

    兽人捏了一把果子送进嘴里,再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两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广场上。

    她吧唧吧唧吃完了那串水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晚的任务……似乎是完成了?

    兽人小小地欢呼一声,扭头冲进了跳舞的队伍。

    那厢的伊斯维尔二人离开了广场,他们没打算多留,直接带着哥莱瓦回了旅店。

    “那群老东西,手段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尤卢撒脱下外套给伊斯维尔披着,以免他着凉,一边暗骂,“以为谁都和他们一个样子?”

    看他的反应,伊斯维尔也知道那兽人应当是旁的人派来的。

    先前在塔上的遭遇只是个开始,各国贵族惊觉竟有如此强悍的魔法师和魔族战士来了阿鲁文,这些日子里,两人被迫接待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贵族,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伊斯维尔也没想到,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所有邀请,对方还不肯死心。

    “总归明天就要离开了,走了就好了。”伊斯维尔搓了搓尤卢撒的头发,叹道。

    两人一路回了下榻的旅店,伊斯维尔的衣服满是酒气,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尤卢撒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打发他去洗澡。

    伊斯维尔还惦记着要给尤卢撒上药,尤卢撒的伤看着吓人,只是魔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又有伊斯维尔的魔法和药剂双管齐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伊斯维尔坚持还要再涂几天药,尤卢撒也只能随他去了。

    “又不把头发擦干,”伊斯维尔无奈地搓了搓尤卢撒湿漉漉的银发,掌心流淌的魔力温热,小火炉似的将湿发一点点烘干,“伤怎么样?我给你上药。”

    尤卢撒小小地抱怨了一句什么,但还是依言拉下了衣服。

    那道疤很长,从后背中部一直延伸到腰际,最底部与腰间的魔纹纠缠在一块儿,一深一浅地分明,再下面就是堪堪搭着尾扣的尾巴根。

    “看上去差不多了,”伊斯维尔的指尖轻轻划过伤疤仍有些粗糙的表面,转头去拿药,“今天最后一天,之后就不用涂了。”

    他没察觉到,尤卢撒不受控制地一颤,胡乱地应了一声。

    不太妙。尤卢撒想。

    偏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掩去他眼底思绪和面颊微红,双手在身侧攥紧,尤卢撒尽量放松,以免被伊斯维尔看出异常。

    现在他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免得他……

    微凉的药膏被轻柔涂抹在后背,尤卢撒发觉伊斯维尔的手似乎比刚出门那会儿要粗糙了些,大约是在野外的时候活做多了,虽说总体上还是修长漂亮,尤卢撒还是觉得心疼。

    这心态很奇怪,尤卢撒心里清楚出门在外不可能什么苦头都不吃,可他还是会反复去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保护好伊斯维尔,有没有履行最开始对伦塔,也是对他自己的承诺。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再生能力,伊斯维尔的左臂……就没有了。

    尤卢撒不敢回忆自己看见那条断肢时的情绪,想到伊斯维尔会受伤,哪怕只是一点,尤卢撒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在这次之后愈发严重起来。

    他出神着,没留意到伊斯维尔早就已经抹好了药,垂眸陷入沉思。

    尤卢撒是不是又瘦了些?之前他的腰有这么窄吗?

    伊斯维尔不太确定,目光又落在尤卢撒的后脖颈上,指尖轻轻蹭了上去。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后颈的手很快便游离到锁骨,试探性地蹭了两下,似乎在测量深浅。

    “你干什么?”尤卢撒往后躲了躲,不自在道。

    伊斯维尔顿了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瘦了?”

    这话戳到了尤卢撒的痛点,他锻炼向来一天没落,对自己的体型也算是有自信,他以为精灵嫌自己太干巴,有些不满意。

    “哪儿瘦了?”尤卢撒不满道,他一把抓过伊斯维尔的手按在了自己腰上,“你说我壮了还差不多。”

    掌心接触到柔韧的皮肤,伊斯维尔不由得一愣,不知怎地贴在那儿半天没敢动。

    偏偏尤卢撒还火上浇油:“是吧?你敢不敢脱了比比,说不定我还比你……”

    伊斯维尔俯身覆住那张还在喋喋不休的嘴,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尤卢撒不自觉松开了伊斯维尔,他感觉到精灵的手缓缓滑到了后腰,在尾根处捏了一下。

    “没瘦,”伊斯维尔放开尤卢撒,额头抵着额头,笑道,“和之前差不多。”

    尤卢撒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他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他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往常的两人一般都是亲一阵便罢了,今天的伊斯维尔却觉得身体格外地热。

    “尤卢撒,”伊斯维尔觉得有些陌生,他向后退了退,小心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尤卢撒当然也感觉到了,他僵了僵,一瞬间面红耳赤,似乎不敢相信伊斯维尔居然也会……

    “我该怎么办?”伊斯维尔继续问,不知为何他就是笃定了尤卢撒会知道处理办法,并全部交给了他。

    而尤卢撒确实知道。

    “你……”尤卢撒闭了闭眼,臊得满脸通红,“别动。”

    伊斯维尔环住尤卢撒的背,双眼有一瞬间睁大,紧接着顺着尤卢撒的话放松下来,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他的反应让尤卢撒觉得有趣,他咬了一下精灵的耳尖,哼笑道:“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木头长的呢。”

    伊斯维尔已经听不见了,他双眼闭着,一手学着尤卢撒的样子探下去,把尤卢撒弄得一抖。

    “嘶,别碰。”尤卢撒屈起膝盖顶开伊斯维尔的手,呵斥没有一点儿威力。

    伊斯维尔从尤卢撒肩头抬了抬眼睛,半晌才道:“可是你也……”

    见尤卢撒瞪他,伊斯维尔识趣地住了口,手却没缩回去,反而轻轻握住了尤卢撒的尾巴。

    在这时候尤卢撒的尾巴却不听使唤了,主人的本意是把它收回去,离伊斯维尔越远越好,尾巴却不听话地缠上了伊斯维尔的胳膊,任他摆弄。

    “伊斯维尔,你别……”青年双眼微微睁大,刚烘干的银发汗湿了,他拿脑袋在枕头上猛撞了一下,又被伊斯维尔伸手护住。

    两人又吻到了一块儿,他们相互啄吻着,偶尔目光交汇,嘴角便不由得勾起,呼吸交缠,就像世界只剩彼此。

    那之后他们都没有动,尤卢撒的目光有些涣散,尾巴耷拉着,半晌没有动弹。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的这个状态有些眼熟,之后才想起来,之前在蒂亚丝号上就有过这么一次。

    真奇妙,他居然有些累了。伊斯维尔想。

    他搂住尤卢撒,不知为何回忆起一天前某位兽人贵族上门拜访,试图让他留在阿鲁文,被他多次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说的话。

    “以往的魔法师,要么是为了名利,要么是为了美色,你现在拒绝,不就是没捞到实际的好处吗?我这就带你去挑姑娘,我就不信我们兽人族没你想要的!”

    那贵族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被尤卢撒一脚踹了出去,面部着地,牙都掉了一颗。

    伊斯维尔一般是不会在意旁人的这种话的,不过现在他意识到,其实他……

    也不算完全不好美色。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恋情暴露 高挑的,皮……

    第二天一早, 芒戈把几人送到了主城外。

    一起来的还有拉萍,他们在来时的路上正好碰上,拉萍便也跟着一道来了。

    “套话我就不说了, ”芒戈跳下马,和伦塔握手, “一路顺风。”

    “多谢, ”伦塔笑道, “这些日子承蒙勒路的招待。还有赛和小姐,多谢您的照顾。”

    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盒,其中是莱恩的骨灰, 她打算将莱恩带回隐峰, 让她安睡在那个“旅者”专为无家可归的成员开辟的墓地中。

    芒戈用力拥抱了其他每一个人,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他望向伊斯维尔二人,这次出门他算是有任务在身, 那群贵族们还没放弃让伊斯维尔留在阿鲁文为兽人效力, 芒戈刚刚继位, 也不好当场拂了他们的面子。

    芒戈挠了挠脑袋,虽然他是不打算照那些贵族说的做,不过这两人确实也没什么好祝福的,长得又好不愁吃穿,出身大概也不错, 感情更是没得说。

    他吭哧半天,憋出一句:“那什么,祝你们两个百年……哦不, 千年好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尤卢撒握紧了拳, 额头青筋跳了跳。

    阿塞洛缪回过身去,双肩耸动,似在憋笑。

    最先开口的是巴纳多,他咽了口唾沫,迟疑道:“我说芒戈,你好歹也是个城主了,也该多读点书,以后这种词可不能乱用啊。百年好合?他俩又不是……”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因为他发现其他人的面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那一瞬间,巴纳多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无数个画面。

    比如说无时无刻挨在一块儿,有对方在场的时候,眼里几乎只有彼此,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比如说在救出伦塔几人之前,他们在领主堡外接头的时候,明明有别的方法,却要抱着走。

    以及许许多多……

    最后的最后,伊斯维尔描述他理想型的话似乎就在耳畔。

    高挑的,皮肤白的,能说上话的……

    直了三十多年的巴纳多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殿……伊斯维尔阁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伦塔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这件事说来话长。”伊斯维尔轻咳一声,扭头和尤卢撒对视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当即翻身上马,扬声道:“时间不早,再耽搁就迟了,有缘再见!”

    “尤卢撒说得没错,”伊斯维尔骑上马背,对芒戈二人微微颌首,“二位,祝平安。”

    他双腿轻夹马腹,两人顺着大道扬长而去。

    “等等,阁下!”伦塔罕见地激动,险些破了音,“您别急着走!”

    她忙策马赶上去,巴纳多看看芒戈,又看看一脸镇定的阿塞洛缪,最后指了指自己:“那什么,就我俩不知道?”

    “是的,就你俩不知道。”阿塞洛缪替他重复。

    一群人兵荒马乱地走了,芒戈向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其他人不知道啊?”他纳闷,“他俩表现得这么明显,我还以为他们几个都看出来了呢。”

    全程看戏的拉萍翻了个白眼,道:“蠢狗,他们两个显然是在搞地下恋情啊。庆幸他们现在急着赶路吧,否则那魔族非得把你屎都揍出来。”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芒戈一噎,看见拉萍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宴会结束了,你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吧?”

    “你就这么对付给你帮上大忙的客人?”

    “这些天的免费食宿还不够招待你的?”

    两人两看两相厌,一边互骂一边进了城。

    守城的卫兵目睹了一切,常年的守城经验让他学会了保持沉默,待两名领主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他依然身量笔挺地站在那儿。

    十年如一日。

    *

    “所以你们两个真的……”巴纳多欲言又止,他怎么也没想到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居然会是这种关系。

    而伦塔,听完伊斯维尔二人的解释,已然陷入了恍惚状态。

    “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手里的干粮面包一口未动,“您才十九岁啊,可是……”

    伊斯维尔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她,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他坐在那儿,难得有些不安。

    两人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向伦塔坦白了一切,那之后尤卢撒试图再多坐一阵好帮伊斯维尔挡些话,只是气氛过于古怪,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留伊斯维尔一个人面对来自前宫廷教师的亲切问候。

    一整个中午伦塔都是一副恍惚的状态,所有人都看出来她心里应当在进行一番激烈斗争,临近出发的时候她去小树林里冷静了十分钟,再回来时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既然这是您自己的决定,那我也无权干涉,”伦塔道,尽管伊斯维尔从她眼里看出了几分悲痛,“我只希望您能幸福,这样就够了。”

    就算对方是魔族,性别男,还是个赏金猎人,最起码,那个人是尤卢撒?万汀。

    伦塔如是安慰自己。

    “她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尤卢撒小声道,他和伊斯维尔的马落在最后,这会让他们稍微自在些,“我还以为她会发火呢。”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刚刚撇下我自己跑了的理由?”

    尤卢撒心虚地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她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对我就不一定了。”

    哥莱瓦在他的衣袋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叫声,似乎在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几人之后的打算是乘飞鹰穿过阿鲁文,“旅者”来接应的人会在飞鹰降落的小镇与他们接洽,安排接下来的任务。

    尤卢撒本想自觉回避,毕竟“旅者”现在并不欢迎魔族,但伦塔表示这无所谓。

    “我已经和首领谈过,他也同意你留下,”伦塔道,“你不用担心,他也不是什么不讲是非的人。”

    只是尤卢撒不知怎的总有些担忧,大概是某种不必要的警惕作祟,毕竟他们抵达飞鹰航站后连马都没有一匹,若是有什么意外,撤离都是问题。

    更何况,现任的“旅者”首领毕竟是一个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便将能控制的全部魔族成员都关进牢里的人,虽说伦塔在这个组织里面也算是有挺大的话语权,但要说讲是非,尤卢撒还真不敢确定。

    尤卢撒原是打算去角斗场的,只是他出海还得先抵达港口,便先跟着几人一路过去了,更何况,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把伊斯维尔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想做什么就去吧,或者说,我和你一起?”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回话,巴纳多便放缓了马匹的脚步,道:“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两人在私下交谈的时候多用精灵语,巴纳多听伦塔说过这种语言,语调从容而优雅,他寻思这应该是他们的家乡话,虽然这份气质和尤卢撒本人并不相符。

    “……没什么,”尤卢撒瞥了他一眼,“难道你很想听我们的悄悄话?”

    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巴纳多噎了一下,自动脑补了一些不宜放在明面上说的东西,他用力咳嗽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叮嘱二人注意影响,而后便加快了速度。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我突然觉得让他们知道了也挺好的。”尤卢撒道。

    不多时,飞鹰峡谷便从地平线那头浮现,云雾缭绕之间,重叠的山影悠然伫立,恍若顶天立地的巨人,向世界伸展他的四肢。

    飞鹰是阿鲁文独有的通行方式,经兽人族驯化了千年的魔兽巨鹰日行数百公里,在飞鹰骑士的操纵下温顺如家犬,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当初从路利昂赶往莫拉塞尔时就是依靠飞鹰通行。

    待众人登上峡谷,便能看见一批又一批巨鹰乘着云雾振翅而起,阿塞洛缪仰头看着,眼里流露出几分憧憬:“我还没乘过飞鹰,这是什么感觉,伦塔小姐?”

    “你会想再来一次的,”伦塔笑道,“那感觉非常爽快。”

    众人一路登上峡谷,伦塔安排了飞鹰的乘坐票,在等候搭乘的时间里和巴纳多一起将几人的马牵去伙计那儿,他们可没办法把马也一起带走。

    比起其他人,哥莱瓦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它本就因为尤卢撒先前选择乘飞鹰而不用它耿耿于怀,得知他们又要乘飞鹰折返回去后,表现得像是被背叛了那样委屈,已经和尤卢撒闹了半天的别扭。

    在哥莱瓦第三次赌气地拒绝投喂之后,尤卢撒给气笑了:“让你休息会儿可把你委屈坏了,你很喜欢载着人飞上一整天?”

    哥莱瓦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委屈得呱呱直叫,索性拍拍翅膀飞到伊斯维尔那儿去寻求安慰,用屁股对着尤卢撒。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从尤卢撒手里接过新鲜的肉块喂到白鸟嘴边,哥莱瓦这次倒是吃了,还吃得吧唧响,像是故意要气尤卢撒。

    “啧,傻鸟。”尤卢撒翻了个白眼,忽觉后背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警觉回头,停靠站除他们之外还有几批等候的旅客,他们各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似乎没人在注意这边。

    “怎么了?”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伦塔小姐他们回来了,我们该出发了。”

    尤卢撒收回视线,不确定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伊斯维尔闻言,越过尤卢撒的肩头扫了一眼,没见有什么可疑的人。

    只是尤卢撒的直觉向来很准,伊斯维尔便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飞鹰的飞行速度比马匹要快得多,第二天中午,众人便抵达了终点站的峡谷。

    “这飞鹰好是好,就是有点儿……太刺激了,”巴纳多晕头转向地从鹰背上栽下来,得阿塞洛缪扶着才不至于一屁股摔在地上,“这些飞鹰骑士都是神人啊。”

    伦塔见他实在难受,便自己去了伙计那儿买马,十分钟后她回来,面上有些失望。

    “这边的马被租完了,”伦塔道,“刚好和他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就在下午,我们先去和他们会合,之后再买马吧。”

    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对视了一眼,后者笑笑,道:“也好,我们先到镇上去吧。”

    伦塔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尤卢撒的小宠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哥莱瓦呢?没走丢吧?”

    “丢不了,”尤卢撒双手揣在兜里,笑道,“走吧,我吹声口哨它就自己回来了。”

    一行人顺着山路下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只白鸟携带着一封短信,飞向山脚下的小镇。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背叛 请您尊重逝者,……

    几人在山脚的小镇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接着便赶往与“旅者”派来的使者约定的会见地点,小镇边缘的一座两层木屋。

    据伦塔所说,前来接应他们的“旅者”成员名为克纳汉, 她也曾见过几回,是个擅长变通的中年人, 还是某个商会的成员。

    “不愧是商会成员, 在这儿不过留这么一阵就租了间小屋落脚。”尤卢撒的目光越过篱墙扫视一圈院内, 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巴纳多只以为他在羡慕,闻言笑道:“哎,你们赏金猎人还会缺钱吗?”

    “毕竟我们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 和商人还是不大一样。”尤卢撒耸了耸肩, 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进了小院。

    几只毛色漆黑的鸟停在院子内的树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血红的眼睛如玻璃珠般透亮, 自众人抵达, 便一错不错地盯住众人, 让人莫名不寒而栗。

    “这些鸟……让我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伊斯维尔偏过头去,低声对尤卢撒道。

    “既然这样,我帮你打下来?”

    这句玩笑话让伊斯维尔忍俊不禁,他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腰,没有回话, 因为伦塔已经敲响了门。

    伦塔刚叩了两下门,房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像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伦塔小姐, 您到得真及时,”克纳汉满脸堆笑地将几人迎进了屋内,他的目光扫过跟在最后的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称得上友善地对他们颌首,“午餐吃了吗?如果还饿着,我可以让厨师给你们做一顿好的。”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们已经吃过午餐了,”伦塔跟着克纳汉穿过门廊,往里面的大厅走,“首领阁下为我们安排了什么任务?”

    彼时克纳汉已经带着众人走进了大厅,他后退一步,回身望向伦塔,微笑道:“他希望你们直接回去。”

    伦塔微微蹙眉,正要追问,忽觉一阵劲风从头顶袭来,越过她的肩头,飞向最后方的伊斯维尔。

    尤卢撒自进屋以来便提防着周遭异动,见状他立刻反应过来,将伊斯维尔往身后一拽,偏离了那物什飞来的轨道,黑雾随之弥漫,在那东西的边缘狠狠一击。

    那物什被击飞出去,倏然撞在了墙壁上,又回弹到大厅的木质地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众人定睛一看,原是一枚魔法抑制器。

    而就在众人身后,大门已然关闭,几名剑士和魔法师打扮的人围在门口,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阁下?”伦塔飞快地扫了一眼伊斯维尔以确认他安然无恙,这才回头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一击不成,克纳汉面上有些失望,他耸了耸肩,道:“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这次过来的目的就是把这魔族抓回去,你能理解吧?”

    闻言,伊斯维尔将尤卢撒往身后护了护,询问的目光投向伦塔。

    “你们要把尤卢撒带走?可白克加分明向我承诺过……”

    短短几秒钟,伦塔的面色数次变化,见她这副样子,克纳汉摇摇头,后退一步躲到了从侧门进屋的几名剑士身后:“我很抱歉,伦塔阁下,但这可不是我决定的,你好奇的话,等回去之后问问首领好了。”

    与此同时,二楼的栏杆之内走出了几个人影,看上去都是人类,平均年纪在四五十岁上下,法师袍一直垂到膝盖,在脖颈的位置用一个徽章扣住,表面刻着星月的纹路。

    “……魔监会?”阿塞洛缪拧眉,他扯了扯巴纳多,对他做了个手势,后者绕到了伊斯维尔二人身后,一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为首的那名魔法师两鬓已经斑白,他似乎没有下楼的打算,光是在周围魔法师的簇拥下站在二楼的护栏后,垂眸俯视着一楼众人。

    伊斯维尔察觉到那魔法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地回望了过去。

    “魔监会主席团成员威瑟大人来此,速速行礼!”一名魔法师高声道。

    威瑟抬手示意他住口,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开口:“伊斯维尔……是吗?根据魔监会获得的消息,几个月前,你曾在塞科斯特学院就读,在‘活死人’一案发生之后便不知所踪。现在,我代表魔监会主席团,要求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伦塔便道:“敢问诸位将人带走的依据在哪?作为领队,我敢说伊斯维尔与塞科斯特的‘活死人’事件知道的不比你们更多。”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小姐,毕竟魔监会的工作量向来很大,我们也不想为这位年轻的魔法师多腾出一间审讯室来,但……我们不能指望平民出卖他们的王子,不是吗?”

    此话一出,伦塔的双眼猛然瞪大,其余人也纷纷转向二人,目光各异。

    巴纳多和阿塞洛缪其实多多少少猜到了伊斯维尔和伦塔的身份,只是两人不说,他们也不会特意去提,只是这件他们队友之间都没说明白的事,是怎么让魔监会知道的?

    伦塔的目光不自觉转向了大厅角落里的克纳汉,她同样也不知道,“旅者”什么时候竟和魔监会达成了合作。

    “克纳汉——”她面色一沉,几乎是在低吼,“你最好现在解释清楚!”

    她很少恼怒至此,克纳汉见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一句话没敢说。

    “急什么呢,小姐?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威瑟见状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实话说吧,魔监会怀疑伊斯维尔与‘活死人’有牵扯,若是你配合调查,我们当然会立刻收手离开,不过……”

    “胡说八道!”巴纳多也忍不住开了口,“伊斯维尔和‘活死人’有牵扯?亏你们说得出来!”

    魔监会向来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是伊斯维尔真的乖乖跟他们走了,就算不被他们屈打成招,也八成会被威逼利诱为他们效命,以后就别想翻身了。

    一声惊叫,只见伦塔倏然拔剑,最前方的那名剑士措手不及,手里的剑竟是被直接挑飞出去,长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剑尖朝下扎在了克纳汉脚边。

    “想带他们走,可以,”伦塔冷声道,“先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这无异于宣战的信号,话音刚落,对峙着的双方立刻混战在一处,一时间,长剑交接的声响不绝于耳。

    威瑟收回目光,这地方太小,不适合魔法师作战,正欲带着下属换一处落脚,忽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忙竖起结界抵挡,对方的武器与结界相撞的力道震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银发的魔族。

    “真是有够野蛮的。”威瑟暗骂一句,一手伸进长袍里一拨弄,在场众人只觉耳畔一阵嗡鸣,有体质弱些的险些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尤卢撒在那几个魔法师一拥而上之前便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跳到了天花板垂下的巨大吊灯上。

    魔法消失了。他意识到。

    而威瑟紧紧握住脖颈处的徽章,扬声命令:“维德亨!抓住他!”

    几秒钟后,二楼的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摔门的动静,威瑟身后倏然冲出一个黑影,匕首猛地挥出,尤卢撒堪堪躲避,还是让它削掉了自己的一缕发尾。

    他眯了眯眼,抬眸望向那个突然冲出来的人影,对方一头赤色长发,双眼无神,身量粗壮结实,显然是个魔族。

    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他脖颈上的项圈,一枚透明晶石镶嵌其间,随着那魔族的行动不断变换色彩。

    “精神控制?”尤卢撒轻笑一声,“原来魔监会也会用这种手段。”

    话音未落,那魔族便一跃而起,落在了吊灯上,两人距离只有半米,而吊灯晃了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威瑟身后的魔法师本想乘胜追击,见状顾忌着下方激战的人,皆是停了手,不敢再动。

    威瑟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短兵相接的两人,袍子下的双手缓缓拨弄着一个圆盘。

    懂行的人知道,他手上的是个魔法抑制器,能够随着指针的拨动调整限制魔力的范围,价格不菲。

    下方的伊斯维尔几人正与一群剑士激烈交锋,场地受限,巴纳多用起剑来都不得劲,边回头边问:“伊斯维尔,没法冲出去吗?”

    “抱歉,暂时不行,这间屋子被设了结界,得用魔法才能突围,”伊斯维尔说着,抬眸望向二楼,“但现在魔法用不了了。”

    “怎么和之前一个样子?”阿塞洛缪拧眉问,“在来阿鲁文之前……难道那一次也是?”

    “恐怕正是这样,”伊斯维尔面色也不好看,“至于为什么他们还能用魔法……我猜是因为他们佩戴的那枚魔监会的徽章。”

    场面对他们极其不利,再这样下去,他们想必撑不住,必须找个机会突围才成。

    那厢的伦塔一路连劈带砍,到了克纳汉面前才被堪堪拦了下来,她被几名剑士围在其中,只是怒气上头,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克纳汉只觉得欲哭无泪,边命令下属挡住伦塔一边伺机往外跑,他本以为带了这么多人,还有魔监会的魔法师助阵,拿下对面几人轻轻松松,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房子还是小事,把命搭在这儿就得不偿失了!

    “你跑什么?”伦塔沉声道,“白克加没告诉你,懦夫在‘旅者’里活不下去么?”

    克纳汉后背尽是冷汗,脚底一滑,竟是直接跌倒在地,他吓得手足无措,忙吼道:“我雇你们是来看笑话的吗?给我拦住她!”

    一名剑士闻言挥剑便劈,伦塔矮身一躲,剑刃划开她背上的行囊,其中内容物散了一地。

    一只漆黑的木盒在地上滑了一段,最后停在了克纳汉面前,他定睛一看,竟是只骨灰盒。

    克纳汉的眼珠转了转,立刻明白过来,那大概是属于莱恩的。

    他也是有几分自尊心的,被伦塔撵得屁滚尿流,心里堵着一股气,见状忍不住讥讽道:“怎么,莱恩那丫头的骨灰你留着呢?是想带回隐峰去埋起来么?”

    克纳汉的声音不轻不响,刚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伦塔面色一变,闪身就要扑上前去拿,却被其余剑士找到了破绽,一剑劈在膝弯,她一个趔趄栽倒下去。

    “真好笑,一个叛徒罢了,你们一个个的居然还把她当个宝贝,”克纳汉用脚尖踢了踢那只骨灰盒,不屑道,“你是不知道吧,她早和我们有联络了,上次在沃尔斯坦港口,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你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只骨灰盒,竟是抬起肥硕的腿,一脚踩下。

    “要我说啊,这种小丫头片子根本没资格进‘旅者’的墓地!”

    伦塔的双眼倏然瞪大,她无助地伸出手去,明明只有几步之隔,却恍若有千里之遥。

    其余人被克纳汉的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肮脏的鞋底顺势踩下。

    下一秒,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耳畔的一阵嗡鸣,二楼观战的威瑟只觉手中圆盘一阵剧烈震颤,不多时便冒出了黑烟,他下意识松开十指,圆盘随即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诧异地上前一步,来到二楼扶手边向下望,圆盘的故障原因已经不言自明。

    在一楼的角落,精灵不知何时凭空出现在了克纳汉身后。

    他单手持剑,剑锋抵着克纳汉的脖颈,另一手捧着那只骨灰盒。

    此时此刻,伊斯维尔往日温和的笑容褪去,俊美贵气的面孔令人下意识仰望,屋内一时寂静。

    “请您尊重逝者,阁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起走吧 我不太放心……

    众目睽睽之下, 伊斯维尔收回长剑,克纳汉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倒在地。

    威瑟伏在护栏边, 双手微微颤抖。

    他的魔力居然直接冲破了圆盘制造的结界?是因为精灵的种族天赋,还是说……

    扑通一声响唤回了威瑟的思绪, 只见那红发的魔族从二楼栽了下来, 两条胳膊软趴趴地垂在身侧, 似乎是被人从肩头的关节处扭得错了位。

    威瑟忙退到下属身后,让他们支起结界以防那银发的魔族再冲上来,尤卢撒却一跃而下, 轻盈落地, 连正眼都没给他们一个。

    “愣着干什么?”威瑟扬声道,“抓住他们!”

    呆愣的众人随即反应过来,挥剑便围拢上去。

    “请诸位停手。”

    伊斯维尔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在场众人只觉四肢忽然灌了铅似的沉重, 竟是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精灵抬眸望向二楼的威瑟, 沉声道:“我无意用剑指向前辈,但我也没有为人顶罪的打算,冒犯了,威瑟阁下。”

    语罢,最近处的墙壁便是一阵炸响, 霎时间白烟弥漫,待烟雾散去,一个一人高的洞口显露出来。

    威瑟同样被定在原地, 他注视着这一切,冷汗从他布满细纹的眼角缓缓滑下。

    这显然是精神魔法,通过最简单的口令精准地传送到每一个人身上, 伊斯维尔和他的同伴却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此时此刻,威瑟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词。

    恐怖。这个年轻人,有极其恐怖的能力和天赋。

    楼下的伊斯维尔几人已经撇下他们扬长而去,约莫过了三十分钟,精神魔法留下的影响才随着施术者的远离逐渐减弱。

    最先挣脱影响的是威瑟,僵硬的手指最开始下意识抽搐,如同生了锈的傀儡,半晌才找回自由行动的能力。

    威瑟一个趔趄,借着二楼的扶手才堪堪站稳,连地上的圆盘都来不及捡,便匆匆地跑下楼去,穿过那个伊斯维尔开出的豁口,来到了院子里。

    理所当然般地,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就连他以防万一安排在外头的监视鸟也被一只只揪了出来,半死不活地在院子里躺了一地,身上满是出自于同类的抓痕。

    威瑟注视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眉毛微微抽搐。

    克纳汉扶着墙走了出来,他的双腿还打着摆子,刚要问话,便听威瑟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怒吼,吓得他险些又是一屁股跌倒在地。

    “该死的精灵!”威瑟咬牙切齿,“走到哪儿都要惹乱子!”

    克纳汉等他骂够了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道:“那我们现在……”

    威瑟没理他,唤狗似的叫了一声“维德亨”。

    那红发的魔族随即从屋内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威瑟面前,双臂依然是那副鬼样子,看得威瑟心里烦躁不已,一脚踹在他肩头。

    奈何魔族身体硬得和块铁板似的,威瑟非但没出成气,反倒把自己的脚给踹疼了。

    “追上去,”他哑声道,“他们来不及买马,在他们上船之前堵住他们!”

    魔力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只听嘎哒两声响,维德亨的双臂随之复位,而他连一声都没哼。

    克纳汉咽了口唾沫,从魔族身上移开目光,没再看他。

    维德亨率先离开了,紧接着便是魔监会与“旅者”的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消失在道路尽头,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他们的眼。

    “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魔族要施压让魔监会把他带回去了,”威瑟的面色阴沉得能滴水,“要是不能收于麾下,这种人……必然留不得。”

    *

    离开小屋的时候,伦塔本在担心马的问题。

    镇上当然能找到马匹,只是在此之前他们并未特意了解,怕是待他们找到了马出镇去的时候,那群人就又追了上来。

    但几人没走出多远,就在小镇边缘遇上了一个伙计,他带着五匹马等在那儿,看见尤卢撒便迎了上来。

    “协会按您的吩咐备好了马,”那伙计陪笑道,“您看看……”

    尤卢撒示意其他人检查马匹,确认无误之后,他随手抛给了那伙计几个金币,伙计立刻咧开了笑容,连鞠几躬之后乐颠颠地走了。

    “这是……”伦塔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尤卢撒竟会提前考虑到撤离的问题。

    “让赏金猎人协会安排的,”尤卢撒翻身上马,哥莱瓦停在他肩头,正在整理在与那些监视鸟的混战中弄乱的羽毛,“走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几人一路西行,为了避免魔监会的鹰犬监视,他们特意挑了小路离开,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终于停下来休息。

    “有件事要告诉你,”尤卢撒牵着马来到伊斯维尔身边,把缰绳绑在树上,“魔监会和魔族关系不浅。”

    “和魔族?魔王还是某几个特定的家族?”

    “不太清楚,但魔监会主席团的成员大多都和称得上名字的家族有联系,”尤卢撒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但魔族盯上你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轻抚马匹的脖颈,低声道:“我不是魔族,他们想找我过去做什么?”

    “那些个家族的成员可不都是魔族,多一个精灵算什么?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牵扯那些家族之间的纷争,一旦被卷进去,要再出来就难了。”

    尤卢撒说得像他曾亲眼见过……或许他确实经历过,声名鹊起的魔族赏金猎人,不被找上都称得上奇怪。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我和你一起走,好吗?一起到波丹大陆去。”

    “……我是想让你回雾兰去,”尤卢撒无奈道,“跟我去波丹?你是把自己往他们嘴里送。”

    “你不也是?”伊斯维尔笑道,尤卢撒虽然很少提到,但他知道银发在魔族究竟有多抢手,尤卢撒不可能毫无察觉,“实话说,我不太放心你一个人过去。”

    伊斯维尔向周围看了一眼,趁着没人注意亲了尤卢撒一下。

    “更何况,如果有很多家族都会出席,我也想自己去探探魔族那边的动向。”伊斯维尔继续道。

    “……随便你了。”尤卢撒撇了撇嘴,嘴上这么说,看着倒是高兴的。

    月上梢头,几人围坐在一起,各自翻出晚餐的干粮来。

    “按照目前的速度,我们抵达港口还需要两天,”伦塔翻出地图,粗略估算了一下,“只是不清楚这两天里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她垂下双眼,这一整天下来她的情绪都不算好,其余人知道她在烦心什么,都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她。

    “我很抱歉。”她道。

    “你道什么歉,该说对不起的是白克加那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巴纳多拍拍她的肩,安慰。

    阿塞洛缪察觉到伊斯维尔似乎在考虑什么,开口问:“您有什么打算吗?”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他偏头和身边的尤卢撒对视一眼,道:“我在想,不如我和尤卢撒先与诸位分开行动吧,目标小些,也不会连累你们。毕竟,他们的目标也只有我们两个。”

    此话一出,伦塔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们都承认伊斯维尔说得没错,但分别来得太突然,他们都尚未做好准备。

    他们倒是不担心伊斯维尔二人之后的安全,这两人配合起来怕是一整支军队都打不过,和他们在一块儿还算是被拖后腿了。

    “之后你们打算去哪?”巴纳多问。

    “赫提戈角斗场。”尤卢撒道。

    伦塔没说什么,她知道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打算。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回故乡去了,”伦塔抬眸直视夜空高悬的皎月,“也不知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怎么样了。”

    她望向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

    “一路顺风,殿下。”

    *

    两天后的傍晚,一艘目的地为隐峰的远洋渡轮正准备启航。

    一群身披长袍的人走上甲板,来到船长所在的驾驶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后便推门而入。

    “我们是魔监会的魔法师,”威瑟下巴微抬,径自望向船舱内船长打扮的男人,“有一名魔监会的通缉犯在这艘船上,希望你们能配合我们的搜查。”

    那船长还在检查设备,他伸长脖子一瞧,只见一名魔法师当下展示了一份印有魔监会星月印章的文件,他咽了口唾沫,忙对边上的船员吩咐了几句什么,接着带着几名魔法师进了走廊。

    “您确定是这几位?”船长看了画像,犹豫道。

    “还能有假么?”威瑟不耐道,“你带我们过去就是。”

    船长只好应声,闭了嘴往前走。

    今天下午,威瑟从下属口中得知,伦塔一行五人上了一艘预计前往隐峰的渡船。

    克纳汉在得知他们搭乘的渡轮前往隐峰之后便没打算再追下去,在他眼里,伦塔几人大概是打算回去和首领理论,既然他们没打算逃跑,那等他们回程再一网打尽也不迟。

    威瑟暗笑他愚蠢,或许那些人就是看中了克纳汉的这点心思,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混淆他的视线,好顺利在半途逃跑。

    “旅者”的人确实靠不住,还得让他们魔监会亲自动手才成。

    那船长带着他们一路下了船舱,来到一间格外高大的舱门前停步。

    “那个,您确定……”船长还想再问,见威瑟目光一凌,当下把问话咽进了喉咙里。

    他犹豫再三,在威瑟准备推开他自己来的前一秒,伸手打开了船舱的门。

    迎接众人的是一片欢欣响亮的乐声。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礼尚往来 难不成是嫌……

    “这是怎么回事?”威瑟不禁错愕。

    他望向屋内欢欣鼓舞的人们, 这是一间挺大的船舱,聚集了约莫二十几人,角落的长桌摆满各色餐点, 甚至还有乐手在角落里拉琴奏乐,好不快活。

    一个贵族打扮的老年兽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转向船长, 奇道:“这几位是做什么的, 船长阁下?如果想要参加我们的宴会,我非常欢迎。”

    “……宴会?”威瑟将质询的目光转向船长,面色不善。

    后者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解释:“这位阁下在这里举办了宴会, 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威瑟面色一沉,抬眸望向船舱角落,正好看见了伦塔一行三人在那儿说笑, 又环顾一圈, 伊斯维尔和那个银发的魔族却不见踪影。

    那贵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了然道:“哦,你是伦塔小姐的朋友?和这姑娘相处起来确实愉快,我们之前就很聊得来,这次在港口碰上了,还是一起上的船呢。”

    “一起上的船?”威瑟重复。

    “当然啦, 这宴会还是她建议我办的呢,哎,年纪大了确实得找点乐子, 这不,庞西那厮终于死了,他在的时候我们连出海都是问题, 现在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贵族笑道,挥挥手示意身边的仆从喊伦塔几人过来。

    威瑟嘴角抽搐,心里浮现了一个不甚乐观的猜想。

    难不成他的下属看见的那五个人……是这贵族和他的仆从?

    思维混乱间,伦塔几人走了过来。

    看见威瑟,她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笑道:“威瑟阁下,真是凑巧,您也要乘船到隐峰去?”

    “伦塔……”威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两人呢?”

    “您是指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他们?”伦塔回头望了一眼巴纳多和阿塞洛缪,“他们早就离开了,您的下属没告诉您么?”

    威瑟死死瞪着伦塔,胸膛如拉风箱似的起伏,看得他身后的几名魔法师想上前扶他,见他暴怒的样子又不敢拦:“该死,他们两个去哪儿了?敢戏耍我们,魔监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至此,那兽人贵族再迟钝也察觉出了来者不善,他把眉头一拧,最开始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消失无踪:“这么说,魔监会盯上了我的朋友?伦塔小姐几位是怎么招惹你们了,没有证明的话,我可不能让你们带走他们。”

    威瑟又哪儿拿得出证明?魔监会下达的文件是带回伊斯维尔,可只字未提伦塔他们,那些画像还是他问克纳汉要来的,现在伊斯维尔不在这儿,这证明文件就是废纸一张。

    见他这样子,那兽人贵族冷哼一声,道:“魔监会集结了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师,阿鲁文对诸位也尊重有加,但这里毕竟还是阿鲁文的领地,容不得外人胡作非为。渡轮马上要启航了,如果诸位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就先请离开吧。”

    威瑟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他本想让下属直接动手,思虑再三,还是不愿得罪阿鲁文的贵族。

    他恨恨地瞪了伦塔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见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之外,那兽人贵族耸了耸肩,玩笑道:“你们还真是受欢迎啊,伦塔小姐。”

    有谁在后面喊了句什么,那贵族对几人笑着举了举酒杯,接着转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去了。

    “哎,可算是走了,”巴纳多往墙上一靠,终于松了口气,“希望他俩不会又被缠上。”

    阿塞洛缪啜饮一口酒,发觉伦塔正垂眸望着虚空,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阿塞洛缪问。

    伦塔回过神来,向他笑了笑,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斟满了酒杯。

    “不,没什么。”她道。

    *

    渡轮在海面平缓地行驶,清晨的阳光柔柔洒落,穿过窗帘缝隙,落在船舱内的两个人影身上。

    “尤卢撒,不起来吗?”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从尤卢撒醒来把跃跃欲试的哥莱瓦放出窗户去,他已经被睡回笼觉的尤卢撒当成抱枕抱了十几分钟了。

    “难得没什么事情,多躺会儿怎么了?”尤卢撒不满地哼哼,指尖不安分地在伊斯维尔左臂摩挲,“别像部机器一样每天准点起床。”

    伊斯维尔无奈地拍拍他的头发,也只好随他去了。

    偶尔赖一次床也没什么。

    然而他没平静多久,便觉有一只手滑到了不该放的地方,伊斯维尔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尤卢撒揽住伊斯维尔的后腰,慢悠悠道:“喔,挺精神嘛。”

    “……你别乱碰,”伊斯维尔捏了一下尤卢撒的后颈,僵得不怎么敢动,“本来没事的。”

    尤卢撒抬眸看了他一眼,墨绿的眸子里满是戏谑:“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精神?”

    还不是因为上次……

    伊斯维尔的思维又混乱起来,他把人往怀里搂了搂,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啧,我手都酸了。”尤卢撒甩了甩湿漉漉的手,他刚洗完脸,下巴还在往下滴水。

    伊斯维尔靠在床头,还有些发懒,闻言问:“要我帮你吗?”

    伊斯维尔本想像上次那样,但尤卢撒不让他碰尾巴。

    明明一开始也是尤卢撒主动挑起的,为什么到了他要礼尚往来的时候,尤卢撒却拒绝了?难不成是嫌弃他什么都不懂?

    “不用了,”尤卢撒背对着伊斯维尔,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我不要紧。”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伊斯维尔自己是怕丢脸,要是他在这方面还比不过伊斯维尔,那算什么?

    伊斯维尔的目光追随着尤卢撒,在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稍稍一使劲,把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伊斯维尔却揽住了他的腰,把人按在了自己腿上。

    “为什么不让我帮忙?”伊斯维尔有些困惑,“你没有不舒服,对吧?”

    可尤卢撒的尾巴晃得很欢快,在伊斯维尔的认知里,这是愉悦的表现。

    “伊斯维尔!”尤卢撒涨红了脸,他攥住伊斯维尔的手腕想掰开他,但紧随而来的感觉让他不得不紧紧咬住了牙关,“你先放开……”

    他用额头抵着伊斯维尔的肩,咬住了精灵前襟的布料,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伊斯维尔的学习能力很强,这不仅仅体现在那些课程上。

    虽然尤卢撒严格来说并不算个太好的老师,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伊斯维尔很会举一反三。

    尤卢撒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耳根红得发烫。

    太刺激了。他没想到会这么……

    “我做得还行吧?”伊斯维尔的下巴抵在尤卢撒肩头,有几分期待夸奖的意味,“尤卢撒?”

    尤卢撒没回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伊斯维尔的颈窝。

    半分钟后,伊斯维尔缓缓开口:“尤卢撒,我想我得去洗手……”

    “……待着。”

    伊斯维尔乖乖住了口,隔空调来了水盆,勉强把手给清洗了一下。

    他抱住尤卢撒,盯着那条悠然摇晃的尾巴陷入沉思。

    尤卢撒这个反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两人抱了许久,直到伊斯维尔觉得有些饿了,这才起身准备去找些早餐吃。

    还没来得及离开,窗户那儿便响起了叩击的声音,尤卢撒很熟悉,应当是哥莱瓦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打开窗户把哥莱瓦放进来,白鸟一副焦急的模样,扑扇着翅膀唧唧呱呱地说些什么。

    伊斯维尔听不懂哥莱瓦的话,但看见尤卢撒逐渐凝重的面色,他猜到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哥莱瓦在船的航行路线上看到了一条海沟,”尤卢撒说着,拉着伊斯维尔就往门外走,“我们得告诉船长。”

    两人一路来到了船长室门口,门都来不及敲便推门而入。

    船长室内除了正在驾驶渡轮的几人,剩下几名船员,包括船长在内,正在船舱的角落玩纸牌,见两人进屋,纷纷向他们投来视线。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交换一个目光,开口道:“很抱歉冒昧打扰,但我们有个消息要告诉诸位。”

    他简单将哥莱瓦看到的一切说了,接着望向船长,等候他的反应。

    但船长却没表现出任何惊慌,他与其余船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胡说,我在这条路上开了十几年的船,哪儿会有什么海沟?”船长笑道,“你们又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该不会是把梦和现实弄混了吧?”

    尤卢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那掌舵的船员忽然发出一声惊叫:“等等,船长,前面是……”

    “前面是什么?一条小鱼?”船长放下纸牌,漫不经心地来到那船员身边,在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双眼缓缓瞪大。

    他确实在这条航线驾驶了十几年,因而船长也知道,渡轮是往波丹大陆的方向去的,这条航线基本上是人能正常活动的最远区域,再往西就要到世界边缘那边去了,大多数时候都称得上风平浪静,连暴风雨都很少有。

    然而现在,在海平面的那边,浮现了一抹狭长的深蓝。

    那并非普通的海浪,当渡轮按照原本的速度缓缓靠近,所有人都看见,在海洋中央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像神的巨斧在海面上劈了一道,两侧海水倾泻而下,如同海洋中央的两道暗含杀机的巨型瀑布。

    “那,那是……”船长登时冷汗直流,“世界边缘的……”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梦 你是圣子,无论你……

    船长毕竟是有几十年航行经验的老手, 他当即下令船员们各自就位,试图改变船只的航向。

    “回船舱去,都回自己船舱去!”船员冲上甲板, 对不明所以的乘客们吼道,“别在这儿杵着了!”

    伊斯维尔二人跟上甲板, 彼时那条沟壑已然近在咫尺, 明明船员们拼尽全力调转方向, 渡轮依然义无反顾地向那道海沟飞快驶去。

    就连魔法都没了用武之地,在这片区域,海潮与混乱的魔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不仅是过路船只, 就连稍微飞得近些的海鸟也会被魔力乱流裹挟其中,一只接一只向海沟底部坠落。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来不及撤离, 渡轮在海流的推动下不断加速, 两人不得不就地坐下, 后背紧紧靠着船舷好让自己保持平衡。

    “该死,我们可真是撞了大运了。”尤卢撒死死抠住船舷,另一手紧搂住伊斯维尔,飞溅的浪花让人睁不开眼。

    伊斯维尔将人搂进怀里,哥莱瓦挤在两人中间, 用翅膀捂着脑袋瑟瑟发抖。

    失重感侵袭而上,渡轮从百米高的瀑布坠落,它像一片落叶, 稍不留神便会被大浪拧碎,须臾便消失在了海沟中。

    失去意识之前,尤卢撒脑中只有一句话。

    怎么他们总在船上出事?

    *

    很少有船只能承受前往世界边缘的航行, 不仅仅是因为旅途遥远,多有海兽拦路,有经验的冒险家知道,海洋上威胁最大的,是来自世界边缘的、崭新的物种与地貌。

    少数能驾驭他们的,只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

    一头海兽在岸边漂浮。

    若有精通魔兽的学者来到此处,必然会感叹世界边缘又为他们创造了怎样绮丽的物种。

    它通体浑圆,飘带般的触须从周身延伸而出,随着潮起潮落漂浮,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蓝紫。

    少女跳上沙滩,被光脚接触滚烫沙砾的感觉激得一个哆嗦,随即笑出了声。

    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皮肤黝黑而细腻,生着一头与肤色对比鲜明的银发,双眼赤红如同刚喷溅而出的血,深邃宛如曾注视过万千岁月。

    少女回头望向沙滩上的银发青年,他双眼紧闭,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海浪冲刷着他的躯体,洗去苍白皮肤沾上的沙砾,令他皱了皱眉,似乎挣扎着想要醒来。

    “这就是我走之后接任的右使?”少女好奇地在青年身边盘腿坐下,指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看着确实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青年的呼吸平缓下去,像是陷入了深眠。

    她坐了会儿,直到海兽用一条触须轻击海面,吸引了她的注意。

    少女走过去,海兽随之张开巨口,一份用丝带卷起的羊皮纸躺在那儿,少女取过羊皮纸,展开一瞧,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真不是东西,”她望向仍在昏迷的青年,声音带着同情,“摊上那家伙算你倒霉。”

    她将羊皮纸丢回魔兽嘴里,俯身将青年轻松扛起,纵身一跃,跳到了魔兽背上。

    “去库里枷。”她说。

    *

    伊斯维尔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是这梦境格外清晰。

    他仿佛与世界融为一体,一切事物近在眼前,他只需眨一眨眼,便能看清行人身负的背囊,画家笔下的线条,以及马匹在奔驰中飘逸鬃毛的尖端。

    可它们又那么远,伊斯维尔伸出手去,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宛如他生了一双神的眼睛,以一种称得上冷漠的平静俯视世间万物。

    他俯冲下去,足尖掠过树梢,紧闭的大厅内,精灵王正与臣子共商国是,王后在神庙祈福,长老靠在柔软的躺椅里,嘀嘀咕咕地为手里的披风刺绣。

    久经沙场的精灵将军正在教导他新收的学徒,她想必很有天赋,将军虽仍是不苟言笑,但那逐渐爬上细纹的眼角隐约可见欣慰的笑意。

    森林祥和安宁,精灵轻松地欢笑,魔兽在更遥远的林间穿行,就同他曾见过的每一个日夜。

    伊斯维尔调转方向,来到了那座临近的王国,新登基的国王面容年轻,但已然褪去稚嫩,她端坐在王座之上,平静地俯视坐下万千臣民。

    他飞过海洋,魔兽的影子从水面下方悠然游过,巨龙振翅高飞,斑斓的翅翼饱饮长风,横渡海洋,来到临近的巨人王国。

    他随着渡轮来到那块最为广阔的大陆,赤发的贵族围在桌边谈笑,骑士正和胞妹争吵,幼子缩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

    飞瀑依然高耸,伊斯维尔坐在飞行船的顶端来到繁华的王都,年轻的皇帝支着下巴在书房里批公文,女佣推门而入,为他送来提神的茶水。

    他来到那座刚刚易主的楼房之前,透过那扇虚掩的木窗,他看见棕发的精灵站在桌前,脊背笔挺,她缓缓举枪对准面前首领的头颅,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随之而来的是一朵赤色的血花。

    伊斯维尔再次上升,他在苍穹之上盘旋,垂眸望时,商会接班人坐在马车内,身边的文件堆叠成山。

    他又向海洋望去,船只已然启航,在独臂船长的指挥下缓缓沉入海底。

    学院依然如此热闹,一场盛大的就任仪式正在举行,新任校长头戴礼帽,对欢呼的学生们点头致意。

    他在学院上空飘荡,也就是在这时候,一扇窗户被人推了开。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医师透过窗框与那双透明而冰冷的眼睛对视,不由得挑了挑眉。

    “您要去哪儿,圣子大人?”他问。

    像阳光下的泡泡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伊斯维尔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震动,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片空茫的白。

    一座宫殿浮现于云端之上,他举步走过去,白发的神明正在长椅上昏昏欲睡。

    “父亲。”伊斯维尔唤道。

    神明缓缓睁开双眼,瞳孔纯白,伊斯维尔从那之中望见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和可言,宛如神域边缘冻结万年的寒冰。

    “维亚,”祂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向伊斯维尔招了招手,“你来做什么?”

    伊斯维尔来到神明身边,他半跪下来,将下巴安放在云朵般柔软的靠垫上,好让光明神能抚摸他的头发。

    “林达从人间带来了一个新的天使,”伊斯维尔道,“他年纪很轻,只有三十多岁。我去探望了他,他说我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光明神顿了顿,道:“你不必在意,维亚。每个凡人对于神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

    伊斯维尔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追问:“那在您看来,圣子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希望得到他的指引。

    而光明神将他的金发拨到耳后,以神明能拥有的最温柔的声音道:“你不必担忧,维亚。你是圣子,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会爱你。”

    伊斯维尔听着,眼底滑过一抹茫然。

    他眨了眨眼,再次抬眸望去时,光明神的身影如雾一般消散,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空间,没有云,也没有天空,一只巨大的圆环在半空缓缓旋转,它通体纯白,镶嵌着闪烁的金边。

    在那圆环下方传来一阵骚动,伊斯维尔抬腿走过去,看见一个魂体被一众天使围绕在中间,两只手死死抠住地面,不管怎么都不肯离开。

    “圣子大人!”一名天使最先发现了他的到来,紧接着,周围天使纷纷散开,收起翅膀对他齐齐行礼。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一名天使抢话道:“今天转生轮来了一批遇上海难的灵魂,这个魂体就是其中之一,但他说他想跟恋人一起转世,赖在这儿不肯走呢。”

    “他的恋人没有死于海难,他等不到的,”另一名天使凑过来道,“可他都要转世了,怎么能知道上辈子的事情呢?”

    伊斯维尔垂眸望向那个魂体,他颓丧地趴在那儿,口中念念有词,看着失魂落魄的,半透明的身躯正在逐渐消散。

    魂体不能在神域停留太久,他们一离开转生轮就得立刻转世,规则如此。

    他顿了顿,正欲开口,却见身边的天使双手握在胸前,眼巴巴地看着他,连羽毛尖儿都在祈求。

    “他好可怜啊,圣子大人,”那天使小声说,“要不让他在这儿待会儿吧。”

    另一名天使当即反驳:“如果每个魂体都像他一样滞留在这里,那么没多久神域就会挤满不想转世的灵魂了!”

    “就留一会儿,又没说让他一直留下去。”

    “这么说,就要因为他可怜网开一面吗?”

    其余的天使也加入了战局,他们吵了一会儿,惊觉有一个最恰当的理事人在场,纷纷转向伊斯维尔,期待地望向他。

    “圣子大人,您向来温柔宽厚,也觉得应该让他留下吧?”

    “开什么玩笑,圣子大人最重视规则了,他肯定会让我们把这魂体送走的!”

    一道道目光向他投来,崇拜而热忱,带着期望中的圣子一定会支持自己主张的自信。

    伊斯维尔抿唇,一时没有开口。

    光明神的话再次浮现在他耳畔。

    父亲说,每个凡人对于神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或许对于天使来说也一样。

    父亲说,他们不会在意圣子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许……他们确实不在乎。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啊?啧啧,这魂体的恋人都被人救上了岸,还在这儿等呢,真是个痴情种。”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海玫瑰 传闻中的恶魔……

    众天使回头望去, 却见一个同样是转生轮职员打扮的天使站在那儿,制服的扣子乱了一颗,这时候正故作惊讶地望着他们。

    “你, 你怎么能直接告诉他呢!”一名天使震惊道,“前世的事情是不能让魂体知道的!”

    “人家都要投胎了, 告诉他又怎么了?”那后来的天使搓了搓头发, 望向那个缓缓起身的魂体, “怎么着,你还想继续等在这儿吗?”

    那魂体有片刻的呆滞,紧接着, 出乎众天使预料地, 竟是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她活下来了,这样我也能……”魂体抽噎着, 当负责的天使再次试图把他拉起来的时候, 那魂体没有任何反抗, 乖乖地跟着离开了转生轮。

    众天使面面相觑,直到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可这是违反规定的,圣子大人。”

    其余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伊斯维尔身上,而那天使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您要惩罚我吗, 圣子大人?”

    “您叫什么名字?”伊斯维尔问。

    “贝里内利。”天使说,收起翅膀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

    “贝里内利阁下,请跟我来一趟, ”伊斯维尔转向其余天使,道,“诸位回归岗位吧。”

    那些天使虽然想知道贝里内利的处理结果, 但伊斯维尔发话,他们也不敢不听,当下就纷纷散去了。

    伊斯维尔将贝里内利带到了转生轮外转为圣子所设的处所,立刻便有天使为他倒了茶。

    “为这位阁下也斟一杯。”伊斯维尔道。

    那天使立刻照做,贝里内利坐在伊斯维尔对面,有些惊讶:“您这是在招待我吗?”

    “我想问问您的看法,”伊斯维尔道,“您为什么要将前世的事告诉那魂体?”

    贝里内利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有趣,但碍于圣子的颜面,他还是没有笑出声。

    “因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贝里内利道,“换句话说,就算告诉他又怎么样?上辈子的事情又不会带进娘胎里。”

    “但规定就是规定。”

    “哪有规定是一成不变的呢?要我说,这规定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让魂体们高高兴兴上路不好么?”贝里内利话说到一半,惊觉自己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悻悻地住了口。

    伊斯维尔抬起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沉默地望向他。

    贝里内利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小心翼翼地问:“您生气了?”

    “没有,”伊斯维尔道,“我在等您继续说下去。”

    贝里内利挠了挠脸颊,道:“我没话说了,大人。您想怎么着都行,反正我总罪不至死吧?”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我无法赞同您的观点,但您确实解决了问题。我会通知您的上级给予您违反规则的处罚,以及相应的奖励。”

    贝里内利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异议,通知上级最多也就是扣几天工资,若是伊斯维尔决定把他交给神监处,那他才要倒霉,那些天使非得把他下放到神域边缘干上几年苦力不可。

    他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折返回来,道:“恕我冒昧,圣子大人,您有时候看上去实在让人惧怕,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时候,笑一笑如何?天使们会很高兴看见您的笑容的。”

    贝里内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并颇为识趣地为他带上了门。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回忆起贝里内利的话,他食指在虚空中一点,一面水镜浮现在面前,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试探性地扯了扯嘴角。

    他陷入沉思,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一句接一句,声音熟悉,让他回想起……

    “林达?”伊斯维尔睁开双眼,他花了几秒钟回过神来,金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面容精致,气质清冷出尘,赫然是来自雅欧族的泽尔林达·布劳尼亚。

    布劳尼亚的双眼闻言瞪大一瞬,她紧紧盯住伊斯维尔,想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但她看见的只有因为自己的冒犯浮现的歉意。

    “抱歉,布劳尼亚小姐,”伊斯维尔歉意道,“您为什么……”

    伊斯维尔的头隐隐作痛,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半段不甚清晰,但光是回忆起来,他便觉得惶恐。

    那是个好孤独的梦啊。

    待头疼稍微和缓了些,伊斯维尔环视周围,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花海中,入眼皆是怒放的玫瑰,而在百米之外,一大一小两艘船停泊在花田之上,船员和乘客上上下下,不时有人好奇地往这边望过来。

    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尤卢撒不在。

    布劳尼亚定了定神,向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想扶他起来:“这里是海玫瑰田,您乘坐的渡轮坠入了海沟,之后便来到了这里。我……我们的航船正好在附近。”

    伊斯维尔象征性地搭住她的手,没有借用太多力自己站了起来,随即便把手收了回去。

    “那还真是凑巧,多谢您的帮助,”伊斯维尔笑道,“所幸您不是因为那海沟才来到这里的。”

    他再次环顾四周,依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您见过一名银发的魔族么?他生着一双绿眼睛,皮肤很白……”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说完,忽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掠而来,直直撞入了他怀里。

    布劳尼亚面色一变,正欲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伊斯维尔便把那毛绒团捧在了掌心。

    “哥莱瓦?”伊斯维尔用指腹摸了摸白鸟湿漉漉的脑袋,心里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尤卢撒没和你在一起吗?”

    布劳尼亚顿了顿,问:“那个名为尤卢撒的魔族是您的同伴吗?”

    “您可以这样认为,”虽然准确说来是恋人,“您见过他吗?”

    布劳尼亚摇头:“没有,我抵达的时候,只看见了您一人。”

    哥莱瓦站在伊斯维尔掌心唧唧呱呱叫着什么,伊斯维尔听不懂,但从它焦急的模样看,尤卢撒或许……

    伊斯维尔心下一沉,转头对布劳尼亚道:“抱歉,布劳尼亚小姐,我得先失陪了,我的同伴现在下落不明,恐怕不能再耽搁下去。”

    布劳尼亚见他转身要走,忙喊住了他:“等等,如果他不在这片海玫瑰田上的话,很有可能被海流带到了别的什么大陆上去,这海沟看着凶险,但被卷入其中的生灵都会安然无恙,等您回到了陆地再去寻也不迟。”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些失态了。

    他低头望了一眼哥莱瓦,回想起来,白鸟是尤卢撒的契约魔兽,双方共享生命,若是尤卢撒出了什么事,哥莱瓦想必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

    伊斯维尔稍稍松了口气,他对布劳尼亚歉意地笑了笑,道:“多谢您的提醒,那您这边……”

    话音未落,那厢的船长便高喊了一句什么,像是在招呼周围的乘客准备上船启航了。

    布劳尼亚深深地望了伊斯维尔一眼,回头对那只小些的船招了招手。

    紧接着便有一名发梢带着青草色的男子从船上跳了下来,大步奔向伊斯维尔。

    “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还记得这名雅欧的使者是如何……努力地想要与他同行的,“您这是……”

    “乌姆斯特德对这片海域非常熟悉,在诸位回航的时候也能帮上一二,”布劳尼亚淡淡道,“请您不要拒绝我的好意,我们……二国的友谊不止于此。”

    她戴上面纱,对伊斯维尔微一颌首,没有留给伊斯维尔拒绝的余地,转身离开了,像是害怕自己犹豫般迅速。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乌姆斯特德,后者看上去颇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伊斯维尔把他给赶走。

    “那么,就麻烦您了,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叹道,“很高兴再见到您。先前的那艘前往隐峰的渡轮怎么样了?”

    乌姆斯特德呆滞片刻,才回忆起来两人上一次的会面还是在那艘遭遇了风暴的倒霉船上,他干笑两声,道:“托您的福,自然是平安抵达了。”

    “那就好。”伊斯维尔笑道,他下意识摸了摸蜷缩在掌心中的哥莱瓦,眉眼间隐隐忧愁。

    乌姆斯特德很少见伊斯维尔这样,圣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平静的,无论是在神域还是在人间。

    要说圣子大人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露出愁容,是在神域的时候,因为那个传闻中的恶魔……

    “乌姆斯特德阁下?我们该启航了。”伊斯维尔提醒,抬腿走在了前面。

    乌姆斯特德回过神来,他甩甩脑袋,不让那些早就过去的事情烦扰自己,急急追上了伊斯维尔的脚步。

    这片海玫瑰田似乎是从海水中凭空而生,其生长没有依附任何土壤,一脚踩下,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团又一团交缠的枝蔓,如果伊斯维尔记得没错,这是近期才发现的新物种,同样地,来自世界边缘。

    他对自己为什么会从海沟处来到这里毫无头绪,而船长他们也一无所知,都说自己醒来之后,周围便是这样一片花田,渡轮就在他们身边,还有那个神秘的、如一阵风般来去无踪的美人。

    经过之前海沟一事,所有船员都不敢再看轻伊斯维尔,他们不知道另外一个银发的魔族去了哪里,也不敢开口问,只随着那个新上船的男子的指挥,将船缓缓开出了花田。

    伊斯维尔靠在船舷上,注视着那片热烈的赤红逐渐往海平面的那一端远去。

    海风悠然拂过,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瓣随风而起,如一卷赤色的漩涡,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海面上,被浪花推挤着漂往更远方。

    如果尤卢撒能和他在一块儿,看见这些,那该多好。伊斯维尔想。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关心则乱 尤卢撒究竟……

    有乌姆斯特德的指引, 渡轮很快驶出了这片无人的区域,船长选择在最近的渡口靠岸,以确定渡轮是否因为那条海沟的挤压收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害。

    “真是非常抱歉, 要能早听您二位的话就好了,”船长送伊斯维尔下船的时候, 不住拿手帕擦自己额头的汗, “愿您之后的旅程一路顺利。”

    伊斯维尔笑着与他道别, 与乌姆斯特德一前一后下了船。

    他打算先去赏金猎人协会看看,若是尤卢撒成功上了岸,那他应当会在赏金猎人协会留下消息, 协会的分部遍布大陆, 这是他们取得联系的最好方式。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乌姆斯特德,还未来得及说话,后者便打了个激灵, 语速飞快道:“布劳尼亚大人这次派遣我过来的任务是帮助您, 既然您现在与同伴走散了, 不如就让我跟着您,直到二位会合,怎么样?”

    他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地补充:“这是布劳尼亚大人给我的任务,阁下。”

    伊斯维尔顿了顿, 道:“那就麻烦您了。”

    “您接下来要去哪儿?”乌姆斯特德跟上伊斯维尔的脚步,问。

    “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解释, “如果没有尤卢撒的消息,我打算先在这里逗留一阵。”

    那个银色头发的魔族?圣子大人还和他混在一起呢?

    乌姆斯特德心里嘀嘀咕咕,面上没表现出什么, 一路跟着伊斯维尔去了协会。

    三星赏金猎人的权利相对多些,虽和四星相比仍有些差距,但在协会留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得知伊斯维尔是尤卢撒·万汀的朋友,那接待员立刻仔细瞧了瞧他,接着热情地将他迎进了一间休息室。

    “请您稍等,”他恭敬道,“我们这就为您查询。”

    乌姆斯特德目送那接待员离开,颇有些纳闷:“赏金猎人协会的管理这么松弛吗?如果随便哪个人过来报他们的猎人的名字,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番话正好被推门而入斟茶的接待听见,闻言她笑了笑,道:“万汀阁下在协会留了话,说是自称伊斯维尔的金发蓝眼的一律接待,不论能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更何况,这位阁下还说出了万汀阁下的序号。”

    伊斯维尔也没听尤卢撒说过这个:“如果我没记错,‘伊斯维尔’并不是个多罕见的名字。”

    他几乎已经想象到尤卢撒听见这话的模样,青年想必会扫他一眼,尾巴得意地在身后晃来晃去,道:“我可不缺这点小钱,养十个你都没问题。”

    乌姆斯特德察觉到伊斯维尔的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但还没等他开口,那低落便被很好地掩盖了下去。

    没过多久,那最开始的接待员便进了屋,一脸为难。

    “抱歉,我们没有收到万汀阁下的任何消息,”对方道,“他也没有在任何分部出现过。”

    伊斯维尔闻言,眉头不自觉拧起。

    按照布劳尼亚小姐所说,尤卢撒应该比他们更早抵达大陆才对,现在为什么……

    他按捺下心里的不安,与那接待员道了谢,随即离开了赏金猎人协会。

    “那您现在……”乌姆斯特德犹豫道。

    “我打算先逗留几日,”伊斯维尔道,“如果您赶时间的话……”

    “不不,当然不赶时间,”乌姆斯特德忙解释,手都快摆出火星子了,“看您的安排。”

    “其实您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不会告诉布劳尼亚小姐的。”

    乌姆斯特德一噎,感受到自己的胸膛一阵滚烫,险些把自己舌头咬断。

    “不不不,布劳尼亚小姐交给我的任务,我怎么能偷工减料呢?”乌姆斯特德脸都笑僵了,“我对雅欧王室忠心耿耿!”

    感受到胸口的热度平缓下去,乌姆斯特德暗暗松了口气。

    乌姆斯特德在神域是名为神使的存在,他们的地位比天使高些,但没有更高等级的神那样自由,离开神域需要经过批准。

    他由于擅长变装,适合做跟踪这类的活,直接被圣女泽尔林达拉来了人间,自然也会受到她的特殊关照。

    往日里圣女不会这么做,只是现在牵扯到了圣子,若非以神之躯体长期待在凡间会扰乱秩序,泽尔林达万万不会采用这种方式。

    伊斯维尔见他这样,便尊重他的意愿,在附近的旅店要了两间屋子。

    当天晚上,伊斯维尔又去了赏金猎人协会一趟,同白天一样,依然没有尤卢撒的任何消息。

    “尤卢撒究竟去哪儿了呢?”伊斯维尔坐在窗边,抚摸着哥莱瓦的后背喃喃,“我担心他出事……不过,看见你我就会安心些。”

    哥莱瓦趴在窗台上,耷拉着翅膀和脑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原本和尤卢撒在一块儿的时候,哥莱瓦天天叫着要出去玩,现在一分开,它却坐立不安,连晚饭的肉都少吃了一块。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实在是觉得焦躁,于是打算下楼走走。

    此时城市已经入夜,乌姆斯特德的房门紧闭着,伊斯维尔放轻脚步走过去,刚经过门前,房门突然砰一声开了。

    对上伊斯维尔的目光,乌姆斯特德尴尬一笑,道:“啊,那什么,好巧啊,您干什么去?”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产生了乌姆斯特德蹲守在门前听他动静的怀疑,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这个想法不太礼貌,轻咳一声,道:“我下去散散步,您……”

    “哦,屋里没水了,我下去要点,”乌姆斯特德尬笑道,“一起下去吧?”

    还真就和伊斯维尔猜的那样,乌姆斯特德守在门口细细听着门外的动静,他早已记住了伊斯维尔的脚步声,生怕伊斯维尔和先前几次一样抛下自己跑了。

    不过这次有布劳尼亚小姐的拜托,圣子大人应该不会故意支开他吧?

    乌姆斯特德全然忘了之前的那次见面,伊斯维尔二人偷偷离开完全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可疑人物,他暗自握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跟紧圣子大人!

    他目送伊斯维尔离开旅店大门,确定对方只是去了旅店的庭院之后才放下心来。

    伊斯维尔在树与树之间的小径走了几圈,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内心的烦躁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他向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

    这并不是一个太冷的夜晚,晚风也是温和而舒适的,就像母亲晃动摇篮时带起的风。旅店外的街边倒是热闹得很,却像是与他隔了一层墙,便是两个世界。

    倏然,伊斯维尔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去管,直到身下的长椅一沉。

    他睁开眼,身边坐了一个纯白长发的男子,相貌阴柔,一双灰色的眼睛温和而深情。

    那发色在月色下和尤卢撒的有几分相似,这让伊斯维尔一时晃了眼。在视线交错之后他回过神来,笑道:“晚上好,阁下。”

    “晚上好,”男子轻轻一撩鬓发,双眸含笑,“您一个人吗?我应该可以坐在这儿吧?”

    “当然,请便。”伊斯维尔微微颌首,道。

    对方坐得有些近了,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让双方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

    他扭过头去,本没打算继续这段谈话,但那男子停顿片刻,继续道:“您看上去有些忧郁,是发生什么了吗?有些不顺心的事情,或许可以对陌生人倾吐。”

    伊斯维尔虽对什么人都很友善,但也没有随便向初次见面的人吐露心声的习惯,因而他只是笑道:“多谢您的好意,阁下,我很好。”

    对方闻言,也没有强求,或许是看出伊斯维尔现在比较需要安静,因而之后便一句话都没再说,直到两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庭院。

    第二天,第三天,照样没有尤卢撒的消息。

    伊斯维尔等得有些心急了,一天几乎要跑几次协会,也从这几个月他积累下来的情报网多方打探消息,只是每次都失望而返。

    他甚至想让哥莱瓦带着他直接去找人,只是尽管魔兽和饲主的连接相当紧密,距离太远,哥莱瓦也无法定位尤卢撒的所在地。

    这些天,伊斯维尔总能碰见第一天晚上的那名白发男子,对方似乎打算在这儿停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伊斯维尔也没问他的打算。

    这天早晨,当伊斯维尔又两手空空地从协会回来,他再一次来到了庭院,希望借此缓解焦躁的心情。

    那张长椅上坐了一个人,正是那白发的男子。

    “好巧,又见面了。”对方笑道。

    伊斯维尔微笑问候:“日安,阁下。”

    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只听那人开口道:“我今日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这些天碰到过那么多次,也算是有缘分,告诉我您的名字好吗?我叫朱瑞安。”

    伊斯维尔顿了顿,回道:“称呼我伊斯维尔就好。”

    “伊斯维尔,”朱瑞安微笑起来,念出这个名字的语气意外地缱绻,“恕我冒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当是为我一路顺风祈福好了。”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实际上,我现在和我的朋友走散了。接连很多天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法联系上他。”

    “和朋友走散了么……嗯,在你们分开之前,他曾说过自己想去哪里吗?或许您可以到那里去找他。”朱瑞安笑问。

    伊斯维尔怔愣片刻,心中原本模糊的航标逐渐清晰起来。

    朱瑞安说得没错,赏金猎人协会的覆盖范围并没有涉及最边缘的一些岛屿,尤卢撒联系不上他,说不定会直接到角斗场去。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一心想着要先联系上尤卢撒,这才忽略了这个可能。

    伊斯维尔越想越觉得朱瑞安的提议可行,心里挂念着尤卢撒,没留意到对方已经将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阁下……”朱瑞安靠近过去,吐息轻缓,像在感受伊斯维尔身上的气息,“您……”

    话音未落,伊斯维尔便倏然起身,朱瑞安搭在他肩上的手没了支撑,险些从长椅上栽下去。

    伊斯维尔没发现朱瑞安的尴尬,感激一笑:“多谢您的提醒。我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朱瑞安面不改色地直起身子,笑道:“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太好了。”

    伊斯维尔对朱瑞安微一颌首,接着转身回了旅店。

    他没有发现,留在原地的朱瑞安痴痴地凝视他的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怔愣。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手,用那只搭过伊斯维尔肩头的手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左右为男 一些不必要……

    当天早晨伊斯维尔便和乌姆斯特德买了前往角斗场所在地库里枷的船票, 在登船之前,伊斯维尔又去了赏金猎人协会一趟,好给尤卢撒留下他去向的消息。

    “赫提戈角斗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乌姆斯特德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库里枷更是当然了……到处都是魔族的城市能安稳到哪里去呢?”

    “别担心, 我会多加注意的, ”伊斯维尔安慰, “我们到了那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您要是不喜欢,可以在住处休息。”

    “那怎么成, 我可不能放您一个人在库里枷乱跑。”乌姆斯特德嘀咕。

    魔族和恶魔都一个样, 最喜欢折辱清高漂亮的人,圣子大人去了那儿,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乌姆斯特德几乎已经想到他们圣子被一群人高马大的魔族围在中间的场景, 不由得担心起来。

    两人已经登上了前往库里枷的船, 由于他们是临时做的决定, 因而乌姆斯特德没有买到和伊斯维尔相邻房间的船票,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层。

    上船之后他便敲开了伊斯维尔隔壁房间的门,想问问这位乘客是否有意愿与他换间房。

    那间屋里的是一个白色长发的男子,听见乌姆斯特德的来意,他笑了笑, 道:“好啊,只不过……”

    他偏头望向隔壁,伊斯维尔听见动静打开门看了一眼, 正好与那男子对上视线。

    “朱瑞安阁下?”伊斯维尔有些惊讶,“原来您的目的地也是库里枷。”

    “是啊,这可真巧, ”朱瑞安笑眯眯地,又转向乌姆斯特德,“我和伊斯维尔阁下认识,如果您不介意,就让我帮忙照看吧,换房的事就先不麻烦了,好吗?”

    找人换房是乌姆斯特德瞒着伊斯维尔偷偷做的,感受到自家圣子投来的目光,乌姆斯特德用力地咳嗽几声,道:“那个……也好,那就拜托您了。二位原来认识吗?”

    伊斯维尔并不需要关照,闻言有些无奈,道:“我们在之前下榻的旅店遇见过几回。”

    乌姆斯特德倒是对这个白头发的男人没有任何印象,闻言只得尴尬笑笑,不好再打扰,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是将乌姆斯特德的话放在了心上,还是单纯在船上闲得无聊,在船上的几天,朱瑞安有空便会来找伊斯维尔上甲板逛逛。

    “库里枷确实是个挺危险的地方,您的朋友去那儿是想干什么呢?他对角斗感兴趣吗?”朱瑞安饶有兴致地问。

    “我们有别的事要去那儿看看,”伊斯维尔笑答,却没说是因为什么事,“您是打算回故乡去吗?”

    朱瑞安愣了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魔族,这头白发……算是意外得来的,”朱瑞安用指尖绕着发丝,半边身子靠在船舷上,宽松的白袍垂落下来,显出柔韧的身形,“您觉得漂亮吗?”

    伊斯维尔觉得他的问话多少有些奇怪,但也没深究,回道:“白发很漂亮。”

    朱瑞安笑了。

    “您想知道我这头白发是怎么来的吗?”朱瑞安笑着靠近伊斯维尔,柔顺的白发从肩头滑落。

    乌姆斯特德从甲板下找上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面色有些古怪,用力咳嗽了一声,道:“伊斯维尔阁下,我帮您要了午餐,您是想去餐厅还是回屋?”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笑道:“我自己去餐厅吧,谢谢您。要一起用餐吗?”

    两人都以为伊斯维尔这话是在问自己,几乎是同时开口应道:“好啊。”

    朱瑞安本欲走在伊斯维尔身后,但乌姆斯特德故意挡在他前面,他向左,乌姆斯特德也向左,他向右,乌姆斯特德也向右,走廊又狭窄,朱瑞安被死死挡在了后头。

    朱瑞安嘴角抽搐,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乌姆斯特德,后者吹着口哨别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午餐的时候,乌姆斯特德照样先抢了伊斯维尔身边的位置坐,把朱瑞安挤到了对面,朱瑞安气得眉毛直抽抽,又没法当着伊斯维尔的面发火,只得憋屈地将气咽了下去。

    伊斯维尔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试探开口:“二位……没事吧?”

    “没什么事,怎么会有事呢?”乌姆斯特德打着哈哈道。

    对面的朱瑞安闻言笑了笑,眉眼的弧度颇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没事,”他轻声道,“我和乌姆斯特德阁下相处得很愉快。”

    见他那样子,乌姆斯特德后背一僵,下意识去看伊斯维尔,想暗示圣子大人别被对面的男人给骗了。

    而伊斯维尔闻言颌首,温声道:“二位相处得融洽就好。”

    他看上去那么真诚,目光那么清澈,似乎对朱瑞安的那句“没事”深信不疑,完全没有察觉到朱瑞安暗含心思的眼神与乌姆斯特德的欲言又止。

    乌姆斯特德和朱瑞安双双陷入了沉默。

    两人的心里同时浮现了一个念头。

    他们早该知道的。

    尽管对朱瑞安再提防,乌姆斯特德也不可能留在伊斯维尔屋里过夜,直到实在熬不住了,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想到那个对圣子大人图谋不轨的男人就住在伊斯维尔对面,乌姆斯特德就辗转反侧,他躺了半个钟头,实在觉得安不下心,爬下床去了伊斯维尔那层的甲板。

    他本想看一眼就走,没曾想这一看,还真被他撞见了某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朱瑞安穿着睡袍从自己的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轻手轻脚地将耳朵贴在了伊斯维尔的房门上。

    见他摸索着想要开门,乌姆斯特德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朱瑞安。

    朱瑞安也没想到角落里会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下意识举臂回击,然而他力气不敌乌姆斯特德,被一把推回了自己的船舱。

    朱瑞安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他将一头白发拨到耳后,见是乌姆斯特德,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

    乌姆斯特德小心将房门关严,警惕地望向朱瑞安。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他问。

    “我有什么企图?”朱瑞安状似惊讶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阁下,您大晚上的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乌姆斯特德语塞,朱瑞安话里话外的暗示气得他脸都红了:“是我在问你话!你到伊斯维尔阁下的房间去到底想干什么?总不会是他找你过去的吧!”

    “您又怎么知道他不希望我过去呢?”朱瑞安反问,“您不过是个侍从而已,又哪来的立场管主人的事?”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走,乌姆斯特德哪能如了他的意,一把拽住了他。

    朱瑞安睡袍的衣带本就刻意地没有系紧,在方才的拉扯中更是散了些,现在被这么一扯,宽松的睡袍直接轻飘飘地滑了下来。

    乌姆斯特德吓了一跳,忙松开手迅速后退,刚想说什么,目光就被朱瑞安后背的纹身吸引住了。

    一个纯白的太阳深深嵌入皮肤,占据了朱瑞安的大片后背,如同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他整个人束缚其中。

    每个神使都对这个印记再熟悉不过,这是神域的最高象征,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光明神。

    这是……神罚?

    神罚在神域独属于光明神、圣女与圣子三位,要让光明神降下神罚,那必定是犯了滔天大罪才是。

    乌姆斯特德不由得错愕:“你难道是……”

    他诞生的时间不算太长,因而他也只是听说过,在千年以前,有一名天使利用了圣子的信任,想将他拖入魔域,被暴怒的光明神降下神罚,永世不得踏足神域。

    看见他的神情,朱瑞安也猜到了几分乌姆斯特德的身份。他冷笑一声,随手披上外袍,身影须臾消失在了屋内。

    “等等,别跑!”乌姆斯特德高喊,一闪身追了上去。

    海面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微雨,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了船舱内金发青年的睡脸。

    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一片黑暗中,一白一绿两道光影激烈碰撞,无数火花交缠着洒落,海浪在脚下咆哮,暴雨倾盆。

    不知过了多久,白的那道显出了颓势,绿光却没有放过它的意思,步步近逼,直赶得那白光东逃西窜,发出的光亮逐渐微弱。

    最后的最后,那白光退去了,寂静中独留那道绿光安静地闪烁。

    伊斯维尔睁开眼,时间仍是半夜。

    他莫名觉得古怪,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接着披上外套离开船舱,一路上了甲板。

    甲板的地面有些湿滑,看得出刚下了一场雨,而现在乌云已经散去,露出其后灰蓝色的天空,徒留尚且浑浊的海水昭示着方才海上的不平静。

    一声轻响,伊斯维尔循声回头,却见乌姆斯特德站在他身后,头发有些濡湿。

    “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顿了顿,“您怎么在这里?”

    “半夜睡不着,去洗了个澡,”乌姆斯特德撩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含混道,“您怎么大晚上的到甲板上来了?刚下过雨,地上滑着呢。”

    他吐出一口湿润的寒气,刚要回头,肩头倏然一暖,一股温热随着魔力传递而上,一直暖到了指尖。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和我说,”伊斯维尔温声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乌姆斯特德凝视着伊斯维尔,彼时月亮探出云层,月光在他的金发间闪耀,而他微笑着,就像乌姆斯特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像他仍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圣子,一切都尚未发生。

    神使不知为何鼻尖一酸。

    “我没事,”乌姆斯特德揉了揉眼睛,道,“您也……快回去休息吧。”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牢 伊斯维尔在哪?……

    尤卢撒是在一阵让人晕眩的晃动中醒来的。

    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汗水与呕吐物的味道, 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

    他缓缓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入眼一片昏暗,耳边还有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过了半分钟,尤卢撒才意识到那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他伸手一摸, 发现那是一双手铐, 以一条铁链相连接, 脚踝上也挂着相同的脚镣。

    以及脖颈……一枚魔法抑制器圈住了他的脖颈,右侧的皮肤隐隐刺痛,伸手一探, 血痂簌簌掉落。

    这是什么地方?

    尤卢撒向后靠在墙壁上, 待头疼稍微和缓些了,才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囚室,尤卢撒从身体的摇晃推测出, 这大概是一艘船。

    不大的小屋挤了将近三十个人, 皆是衣衫褴褛, 戴着手铐和脚镣,他们肩挨着肩,脚抵着脚,个个缄默不语,目光空洞而茫然。

    大概是因为尤卢撒先前一直在昏迷, 他身边的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撇了撇嘴。

    “睡到死不好么,还要醒过来面对这狗屎般的现实……”男人将脸重新埋进了膝盖里, 尤卢撒发现他算是屋子里活人感最重的一个。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那人。

    “运送奴隶的船,”男人头也不抬,“恭喜你, 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奴隶。”

    ……奴隶?

    尤卢撒不禁错愕,他只记得自己搭乘的船被卷入了海沟,至于到底是怎么到了这里,他没有任何印象。

    那伊斯维尔呢?他会不会也在这里?

    尤卢撒立刻抬眸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伊斯维尔的身影,这让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

    “你见过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吗?”尤卢撒低声问那男人,“蓝色眼睛,长得很漂亮。”

    “……没有……”那人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下一秒便打起了呼。

    尤卢撒不由得咋舌,他想再问问旁的人,但屋里的人要么是避开他的目光,要么是两眼发直地靠在那儿,死气沉沉的,竟是一个能问话的人都没有,尤卢撒这才发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多多少少都有蝎子形状的印记。

    蝎子……是曼克拉?

    尤卢撒不敢确定,如果是魔族,那这艘船约莫会在波丹大陆靠岸,他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疑虑,静候船只入港。

    他想必是睡了很久了,尤卢撒估计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空气中便飘来船鸣笛的声音,大概是奴隶船在港口停靠,没过多久走廊里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用魔族语喊了几句什么,紧接着手持木棍的看守“砰”地撞开铁门,驱逐着屋内的人们往外走。

    尤卢撒随着人流下了船,彼时天色已晚,港口上被奴隶们挤得满满当当,看守们在周围巡逻,不时给脱离队伍的奴隶一棍子。

    尤卢撒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没在人群中见到那头金发。

    得先找个机会逃出去。他想。

    黑魔法被魔法抑制器牢牢束缚住,尤卢撒没有试图调动黑雾,以免引起看守的注意,光凭腿脚功夫,要离开这里不算太难的事。

    只不过……

    右侧脖颈的皮肤依然在大面积地隐隐作痛,尤卢撒猜测那是奴隶贩子留下的蝎子印记所在,这痛感让他在意,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待船上的奴隶都被聚集到了码头,看守们便骑上马,驱赶着奴隶往外走。

    奴隶的队伍绕城而行,看得出来这座城市的建筑形状棱角多于弧线,风格狂放,在夜色笼罩下像座魔鬼的城市,从风格看很像魔族的建筑,只是不知道究竟到了哪儿。

    借着夜色的掩护,尤卢撒将手腕上的镣铐仔细摸了一遍,大概知道了这锁该如何解开,要是能找到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前方的队伍里窜了出去,尤卢撒眯起双眼,没有妄动。

    下一秒,不远处的队伍里突然有个黑袍人抬手一挥,尤卢撒看出那应该是个魔法师。

    紧接着,一道赤色火花在黑夜中迸开,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道黑影扑通跌倒在地,周围的看守一拥而上,拎起棍子便往那人身上猛砸下去。

    木棍撞击肉|体的闷响让奴隶们都缩了缩脖子,看守们有意要在这群新来的奴隶中立威,边打边骂毫不留情,惨叫声逐渐微弱,尤卢撒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啧啧,都来了库里枷,还想着逃跑呢,”尤卢撒不远处的一名看守揣着手看戏,听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音量却足够让在场的每个奴隶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把你的镣铐都卸了,你的命还是攥在主人手里。”

    库里枷……是赫提戈角斗场所在的城市?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来了这里。

    方才那魔法师似乎是念了句什么咒语,再加上那所有奴隶身上都有的蝎子印记……

    这群人,把对魔兽用的召唤术用到了人身上。

    脖颈的刺痛还没有消退,尤卢撒垂眸,暗自收回了开锁的手。

    看来,脱逃的事得先缓一阵子了。

    奴隶们继续前进,而试图脱逃的那人被痛揍了一顿,烂泥似的被看守们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队伍来到了一座高耸的圆形建筑前,看守们催促着奴隶钻进后方的一座小门,顺着楼梯往地下去。

    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倏然明亮的光线让奴隶们都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座检查岗,奴隶们被分成数批,卸下镣铐,由看守们一个个登记入册,再分发不同颜色的手环,一道漆黑的大门开在大厅尽头,奴隶们走入大门,如同踏入无底深渊。

    在轮到尤卢撒的时候,检查的那名看守多打量了他一阵,接着抛给了他一只白色的手环。

    那之后,看守将奴隶们带往了名为宿舍的房间。

    这间宿舍大约能容纳五十多人,其中一半的位置已经被早先的奴隶占据,四壁粗糙掉漆,天花板极低,几十块木板排列在地板上,留下窄窄的过道以供通行,作为奴隶们的床铺。

    尤卢撒在最角落找到了自己的木板,他把那张充作床单的布条铺上去,还没来得及抚平,便被不知什么东西扎了手。

    他皱着眉舔掉指尖的血,伸手一探,居然是块碎玻璃,大概半个手掌大小,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自己脖颈上那枚蝎子花纹的烙印。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回头,却见是一群红手环的奴隶,看见他望过来,对他吹了声口哨,接着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又在看守的驱逐下飞快溜走了。

    看守对这种事显然见惯不怪,甚至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便吆喝他们收拾好了赶紧出去。

    尤卢撒暗自几下那几人的面孔,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宿舍。

    不出尤卢撒所料,早餐是一碗几乎找不到米的稀粥与一个黑面包,他端着餐盘在角落里坐下,边咬着黑面包便暗中环顾这座餐厅。

    尤卢撒依然没见到伊斯维尔,这让他松了口气。

    这里是赫提戈角斗场的地下,算是相对宽敞的区域,餐厅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奴隶,分别戴着红、黄、白、绿四色的手环,还有少数黑色的。

    有些戴红手环的奴隶来得很早,尤卢撒察觉到他们的伙食比起新来的奴隶好了不知多少,面包焦黄香软,甚至还有一小杯酒,尤卢撒猜测他们应该是这群奴隶中地位较高的一批。

    尤卢撒对这座角斗场了解甚少,不知道赫提戈居然还在做奴隶的买卖。库里枷是曼克拉家族的领地,那这角斗场,包括奴隶的交易,想必也是在由曼克拉运行。

    哐啷一声响,有谁将餐盘在尤卢撒身边重重一放,尤卢撒循声抬头,却见是方才宿舍那群奴隶的其中之一,生着打手标配的粗糙肌肉,看样子是个人类。

    那奴隶扫了一眼尤卢撒小臂上的白色手环,发出了一声嗤笑:“你不知道这里的座位是专门留给红手环坐的吗,白手环?”

    他的目光让尤卢撒极为不适,他不想一来就引人注意,因而按捺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座位,淡淡道:“这里没贴任何标志。”

    “哈哈,新来的不懂规矩也正常,”另一个红手环坐在了尤卢撒对面,笑道,“是不?”

    “是啊,规矩,规矩很重要,”最先的那打手注视着尤卢撒,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今晚到洗衣房来,我好好教教你规矩。”

    尤卢撒额头青筋跳了跳。

    “我的意思是,”尤卢撒捏了捏拳头,一字一顿道,“这里没贴任何标志……所以你们最好滚远点,听明白了吗?”

    那红手环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白手环居然也敢说这种大话,当即笑出了声,拳头在身侧捏紧了。

    他刚想一拳下去,忽听背后传来了一道人声:“你们在做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欺负……”

    话音未落,落在银发青年肩上的手便被九十度折弯,几乎没人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缠着尤卢撒的红手环便被一脚踹了出去。

    那奴隶飞了几米远,最后狠狠砸在了墙上,把墙壁都撞出了一个浅坑,这才滑落在地,人事不省。

    在场众人,包括出声调解的那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名看守围观了全程,见状瞪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尤卢撒舒畅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戴黑手环的瘦高奴隶站在几步之外,睁着一双忧郁的青绿色眼睛瞪着他,耳廓削尖的模样让尤卢撒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精灵?”他问。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王妃 他会来的。

    那精灵沉默片刻, 刚想回话,忽听餐厅那头传来一阵骚动,围观的奴隶们纷纷避让。

    尤卢撒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是一名看守被簇拥着来了,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两只眼睛耷拉着, 两只眼珠的颜色不太一样, 待他走近了,尤卢撒才发觉他的左眼是义眼。

    “这是在做什么呢?”那看守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红手环,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奴隶打架……哦, 正常。”

    他挠了挠自己的耳后,凌乱的头发撩起来,露出一个蝎子形状的印记。

    “喏, 把他的手环换成红的。”那人对一旁看戏的看守道。

    那看守忙立正站好, 说了声:“是, 米哈格大人。”

    半分钟后,尤卢撒盯着手腕上新鲜出炉的红手环,意味不明地望向米哈格。

    “只是食堂毕竟不是斗殴的地方,下去领二十鞭子,之后么……莫达涅斯, ”米哈格又转向那精灵,“带他去转一圈,教教他这里的规矩。”

    交代完了这一切, 那名为米哈格的看守便离开了,那被尤卢撒一脚踹晕的奴隶被拖去了不知什么地方,奴隶们看完了戏, 也纷纷散去,只是再望向尤卢撒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忌惮。

    和被打晕的红手环一伙的几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尤卢撒身上,被他一一瞪了回去。

    “行了,再打起来可不是二十鞭子的问题了,”一旁的看守再次将镣铐扣在了尤卢撒手腕上,“走吧,不过是眨眼的事。”

    当尤卢撒从惩戒室出来时,两条胳膊因为吊了太久已经有些发麻,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牵扯到了后背的伤,钝痛让他不由得拧眉。

    “需要伤药吗?”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响起,尤卢撒抬头,却见是之前食堂那个叫莫达涅斯的精灵。

    虽然对方是个精灵,不过尤卢撒对这种地方突如其来的好意依然心怀警惕,闻言拒绝道:“谢了,不过用不着,过两天就好了。”

    “还是用一下吧,”莫达涅斯却不由分说把伤药塞进了尤卢撒手里,“要是发炎了,可不只是躺几天的问题。”

    尤卢撒顿了顿,还是将伤药塞进了口袋。

    那之后莫达涅斯带尤卢撒在赫提戈转了几圈,这座地下堡垒有足足六层,地下二三层是奴隶们的住所,再往下是餐厅,还有简陋的训练场之类,最底层是关押魔兽的场所,剩下的就是看守们的领域。

    “在赫提戈,奴隶也分三六九等,”莫达涅斯边走边道,“黄手环地位最低,通常是那些来到这里一年都没有遇上雇主的奴隶,白手环供……观赏,绿手环是劳力,红手环是角斗士的备选。”

    “那黑手环呢?”尤卢撒指了指莫达涅斯的手腕,问。

    “黑手环是正式的角斗士。角斗场每天都有比赛,许多家族会来这里物色打手,若是被家族挑中,就有机会离开这里。”莫达涅斯垂下眼帘,看上去并不为自己的身份自豪。

    “黑手环的待遇最好,但要正式上角斗场比赛,你得在一干红手环的奴隶中脱颖而出。按你的实力,成为正式的角斗士不是问题。

    “赫提戈……并不禁止自相残杀。或者说,你得足够凶悍才能活下去,如果赫提戈或是那些买家看不见你的价值,你就完了。要是被套上了黄手环,很快你就会被送上角斗场当作魔兽的猎物,或者卖去边境做苦奴,在那里,人活不过几个月。”

    莫达涅斯带着尤卢撒转了一圈,他扫了一眼墙上的钟,道:“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尤卢撒沉吟片刻,道:“你是光明精灵?从精灵故地来的,还是从雾兰?”

    莫达涅斯顿了顿,眼里突然闪过了一抹光亮。

    “你知道雾兰?”他问,语速变得快了起来,“你去过?”

    尤卢撒觉得莫达涅斯有些激动,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去:“算是吧,我有个……朋友是精灵。”

    莫达涅斯浑身一震,他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接着一把拽住尤卢撒的胳膊,拉着他上了一层楼,把他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宿舍。

    这大概是莫达涅斯自己的房间,黑手环有住单间的权利,屋内相对宽敞,家具一应俱全。

    而最吸引尤卢撒注意的是墙壁上的刻痕,那是用小刀一笔一划刻下的,“伊斯维尔”“阿特亚里斯”“吉尔薇拉”,几乎把精灵王族的所有成员都刻了一遍。

    他伸手轻抚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这是我们王子殿下的名字,”莫达涅斯走过来,笑道,“我刚离开雾兰的时候,王子还不到十岁,现在想必早就是一表人才的美男子了,啊,真想亲眼见他一面啊,陛下当年……”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尤卢撒没猜到莫达涅斯居然这么多话,语速又急又快,他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尤卢撒揉了揉耳朵,趁着莫达涅斯换气的空挡迅速插话:“我还以为你们精灵讨厌魔族。”

    “原本是讨厌的,”莫达涅斯很快忘记了自己方才的话题,大方承认,“不过在这儿待久了我发现,其实魔族也有好人。我刚进来时和你一样是白手环,但我遇到了一个魔族朋友。托他的福,我现在也是能享受到单间的人了。”

    “你又是怎么认识的精灵?”莫达涅斯岔开了话题,“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尤卢撒顿了顿,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莫达涅斯没听清,刚想再问,尤卢撒便道:“你没想过会从这里出去吗?就比如说……精灵族会把你们买回去什么的。”

    莫达涅斯的下一句话被憋回了喉咙里,他顿了顿,安静下来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忧郁的美男子。

    “你知道吗,若是有精灵连续五年失去联系,便会被记录上失踪的名单,王宫会专门派员前往各处协商赎回精灵奴隶,但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价已经太高了,”莫达涅斯笑道,“要知道,黑手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下的。”

    尤卢撒一时语塞。

    “他会来的,”他低声道,“如果他有办法……一定会来的。”

    莫达涅斯眨了眨眼睛。

    “你的朋友吗?”他笑道,“那到时候他把你捞出去了,你可得记得在我上场的时候多给我押上几注。”

    *

    “您见到朱瑞安阁下了吗?昨晚过后就没见过他。”伊斯维尔环顾四周,却没见朱瑞安的影子。

    “哦,他……我早上见到他,说是有急事先走了。”乌姆斯特德含糊道。

    两人本来也不是一路的,伊斯维尔便也没深究,只以为朱瑞安事出紧急,来不及告别便离开了。

    他束起自己刚染的黑发,他在魔族身份敏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他还是将头发换了个颜色。

    两人下了船,伊斯维尔准备先打听住处:“乌姆斯特德阁下,您……”

    剩下半句话被撞上来的货物打断了,伊斯维尔下意识扶住那堆货物,这才发现如山的货物后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人。

    他身材干瘦,脖子上套着锁链,看见伊斯维尔的相貌,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道歉,口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大概是魔族语。

    伊斯维尔停顿片刻,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是名奴隶。

    “我没关系,您没事就好,”伊斯维尔将那堆货物扶正,尤卢撒教过他几句魔族语,伊斯维尔会说几句,虽然并不标准,“您要去哪儿?”

    那少年呆滞了一瞬,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先望向了码头外面。

    伊斯维尔接过那堆对于十岁出头的少年来说过于沉重的货物,照着他看的方向往外走。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跟了上去,在伊斯维尔身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从零星能听懂的几个词,伊斯维尔知道少年大概是想劝他把货物放下。

    “没关系,这些东西很轻。”伊斯维尔笑道。

    乌姆斯特德本也想上去帮忙,但料想伊斯维尔不会让他插手,也只得作罢。

    伊斯维尔一路将那堆货物搬到了码头之外,当他把东西放下,就见那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怯怯地望着他。

    伊斯维尔心里突然涌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茫然,酸涩,让他呼吸都为之停止。

    “您……”伊斯维尔顿了顿,“回去吧。没事的。”

    那少年在原地逗留片刻,终于向伊斯维尔鞠了一躬,飞快地消失在了人海中。

    这时候伊斯维尔发现,码头上将近一半都是奴隶,他们赤裸着胳膊,在看守的吆喝下来来去去,年纪最轻的看上去只有八九岁。

    “魔族怎么会有那么多奴隶?”伊斯维尔问。

    兽人族也有奴隶,只是数量稀少,多为领主贵族们所有,和侍从地位相差不大。

    比起魔族,兽人族的奴隶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乌姆斯特德很快收回视线,推着伊斯维尔往外走,劝道:“魔族就是这样的……您累不累?坐了那么多天船,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他们寻了一家旅店下榻,伊斯维尔仍觉得有些坐不住,对乌姆斯特德说了句去赏金猎人协会看看就出了门。

    协会分部距旅店不远,半小时后,当伊斯维尔两手空空地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尤卢撒,到底到哪儿去了?

    伊斯维尔给了同样失望的哥莱瓦它想要的抚摸,正想回旅店去,忽然,有人用力在他后背推了一把,紧接着,一人从身后靠了上来,用湿润的布一把捂住了伊斯维尔的下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