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炮灰养父

    何氏有些麻爪。

    家里的这些猪, 她从来就没有操心过,最多就是在公公出去割草没空喂猪时帮着打两桶猪食倒进槽子。

    十头猪,小的时候一锅就够吃,等到有个一二百斤, 必须得煮上干干的两大锅。喂猪嘛, 喂下去越多, 猪长得越快。若是偷懒喂少了, 不光不长, 说不定还要掉秤。

    如今公公撒手不管, 何氏一想到要准备两大锅猪食就头皮发麻。

    关键是,连个帮手都没有,哪怕只是帮着煮一下也好啊!

    夫妻俩儿子一女,女儿最大,今年十二岁, 跟着她姑姑学梳妆, 几乎每天都会去一趟。二儿子九岁,高木头小时候跟着师父学手艺,吃了不少苦,如今有了儿子,便舍不得让孩子和自己一样受罪,于是, 每五日让孩子歇一日。

    小的那个才七岁, 天天疯玩……其实三个孩子都不需要大人多费心,何氏所谓的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 不过是不愿意在公公身上多费心思的借口而已。

    孩子们都不小了,但也指望不上他们帮忙。何氏到底还是拿着刀和箩筐出门割草了……她决定先把今天应付过去,晚上跟男人好好商量一下。

    高火生这辈子就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 温云起洗漱一番,回房把被子换了,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了下午,他是被儿媳妇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的动静给吵醒的。

    “一家人吃饭,就我一个人做饭,哪天我要是干不动了,一家子都等着饿死吧。”

    何氏脾气很大,厨房里砰砰作响。

    温云起打了个呵欠出门,这会儿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很明显,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木头媳妇,别摔摔打打的,不要在我面前甩脸子,我养了高木头一场,还给你们置办了一份家业,你伺候我,那是应该的。”

    他进厨房打水洗脸。

    后院的猪吵得厉害,鸡也饿得到处乱飞,已经开始炸毛打架了。而大锅里的猪食还是生的。温云起冷笑了一声:“跟个废物似的,老头子我喂猪的时候,猪可从来不叫。”

    何氏:“……”

    她从来不割草,村里喂猪的也不止他们一家,大家都要割草,附近几乎都被割干净了,何氏初初干这个事,也不知道哪里有草,在附近转了一圈,死心后才往远处去。

    这么一耽搁,加上她干活不顺手,这会儿才把猪草切了煮上。

    “爹,你受了伤不能割草,那帮我烧火总行吧?”

    “不行!”温云起洗脸就出门了。

    此时夕阳西下,何氏不给钱,今儿看不成大夫了,得高木头回来了拿钱后明儿再去。

    他打算去看看文四。

    文四跟着二儿子,也过得不好。

    二儿子高石头,娶妻汪氏,夫妻俩特别能生,如今已经生了六个孩子,汪氏快三十的人,如今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

    他们执意抢老娘,图的也是让文四帮忙带孩子做饭,伺候一家子的吃喝拉撒。

    就在温云起准备推门时,忽然听到院子里哎呦一声,他推开门就看见文四手里的一锅粥全部洒在了地上 ,方才叫唤的就是她。

    这一下便宜了满院子的鸡鸭,大概二三十只鸡鸭瞬间一拥而上。

    在这人都不一定能填饱肚子的世道,几乎没有人舍得拿家里的粮食来喂牲畜家禽。鸡鸭们难得开荤,哪里会客气,争先恐后抢得厉害。

    此时文四以不符合她年纪的利落往后跳了两步,躲开了鸡鸭的围攻。

    温云起:“……”

    她站稳后,看见了门口的温云起,似乎翻了个白

    眼,扭头去看扶着肚子从屋子里出来的儿媳汪氏。

    “喜梅,我这……不小心把晚饭打翻了,怎么办?”

    态度怯懦,小心翼翼的。

    不过眨眼间,粥中的粮食就已经被地上的鸡鸭抢光,众禽还不肯离开,连那片地上的泥土都被抢吃得坑坑洼洼。汪喜梅见状,瞬间发了脾气:“娘,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温云起正准备接话,文四已经道:“是,我做不好,要不,你自己来?”

    温云起:“……”

    这和记忆中的文四大不一样。

    文四一辈子任劳任怨,尤其对孩子,可能是她自己生的孩子没有养住,对待儿女特别耐心,在自己闲着的时候,从来不会使唤孩子做事。

    汪喜梅瞠目结舌,用手指着自己鼻尖,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干?这么大的肚子,我怎么干?”

    “做饭而已,又不是多难的事。”文四叉着腰振振有词,“当年我怀着孩子也没少干活,不信问你爹。”

    温云起觉得她言行举止有些熟悉,很像是上辈子凑合过了几十年的齐文思,他们还一起养大了两个女儿。一开始说的是生完了孩子分开,但孩子落地之后,明显是夫妻俩不分开,对孩子成长的环境更好。于是 ,谁也没提分家的事,有商有量地过了几十年。

    因为他们各自特殊的经历,两人没有分开,但也分了房住,只是同住一屋檐下一起养孩子的搭档而已。

    “是,你娘生孩子的那天早上,还给十几个人做饭呢。”

    汪喜梅张了张口:“因为你吃过苦,身为你的儿媳妇就必须要吃苦,对吗?早知你们这样不体贴,当初我绝不会答应嫁……”

    文四嗤笑:“你如果出身大户人家,家中大把银子,出嫁时带着丰厚的嫁妆来说这个话,我信。但你家也就是村里的庄户,我说句难听话,你还别不爱听,就你这种出身,即便不嫁石头,无论去了哪家,都不可能不干活。”

    这话确实很难听,但也真的是事实。

    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

    庄户的女儿,除非容貌特别好,或者是本身格外聪明,否则,也多是嫁给庄户辛苦操劳一生。

    汪喜梅委屈得眼泪汪汪:“我说不过你,这晚饭你们看着办吧!”

    大大小小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两岁,这会儿小的那三个都在地上滚,跟个泥猴子似的,温云起亲眼看见,最小的那个眨眼间就尿湿了裤子。

    文四扭头,假装没看见:“他爹,我想去老大家里看看。”

    温云起提议:“不如我们去老三家里?”

    老大家里也忙着呢,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多半要吵架,影响胃口。

    三儿子纪元,区别于前面两个名为亲生实为抱养的哥哥,他来家里的时候四岁多,人又聪明,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儿子,所以,在两个哥哥争着奉养爹娘时,他争不赢也只能认栽。

    纪元今年二十有一,大前年娶妻,一个儿子两岁,周氏肚子里刚传出喜讯。

    看见二老过来,没多问,今天两个院子里都不消停,有什么好问的?

    “爹,在这吃晚饭吧,小宝的娘最近做了一些酸菜,很好吃,你们也尝尝。”

    见二老答应,纪元很高兴,立刻拖柴火,又去鸡窝里面摸蛋。

    周氏则盛了白面,准备烙饼子,文四去了厨房帮忙。

    高火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温云起起身去了后院,看见菜地里的青草猖狂,便蹲下去拔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拔了一大堆。

    纪元找来,颇有些尴尬:“我最近太忙了点,没顾得上管菜地,周家那边有喜事,小宝的娘就回去帮忙了……”

    周氏秉性不坏,但是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妇人那般勤劳肯干,比如前头兄弟俩家里都养了二三十只鸡鸭,家中的蛋不用省着也吃不完,还能剩下不少拿到城里去卖。

    而纪元家里的鸡只有三只,周氏不怎么喂,三只鸡没得吃,生蛋便不勤快,方才纪元想做鸡蛋吃,还得现去窝里找。

    换做高火生,可能会说教几句,温云起就懒得管。这人懒点勤快点,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纪元硬着头皮,原以为会被父亲一顿臭骂。没想到父亲态度冷淡,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他心头一松,看向那一堆被拔起来的嫩草:“爹,这个你带回去煮了喂猪吧。”

    话音未落,却见父亲已经将那杂草抱起,一抬手就扔到了鸡圈里面。

    纪元:“……”

    “爹,这里不少了,你带回去,就能少割一点。”

    温云起把剩下的杂草也扔了。

    纪元:“……”

    老头子这一次气性有点大。

    晚饭炒了一盘鸡蛋,煮了酸菜汤,还炒了一盘肉,。很不错的伙食,夫妻俩也算是用了心。

    在这期间,温云起和文四没有单独说话,但心里都有了些默契。

    吃完晚饭回到高木头家中,高木头已经回来了,但是饭菜还没好,他看见父亲进门,忍不住道:“爹,家里一堆的事,你还有力气溜达……”

    温云起故作怒火冲天:“老子欠你的?我腰痛的事你知不知道?是不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死了你才满意?”

    他嗓门拔高,声音能穿过好几个院子。

    高火生面色微变:“爹,你小点儿声。”

    “你好意思使唤我干活,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

    温云起再一次强调:“老子为这个家已经付出得够多了,跟着你过日子,是接受你的奉养。而不是来给你当牛做马的!若是看不惯我,带着你妻儿滚!”

    高木头如今是大师傅了,手底下好多徒弟,这会儿还有徒弟在帮着烧火煮猪食呢,当着徒弟的面挨骂,他面上有些下不来台,叹口气,温和地道:“爹,我就是随口一句,您就发这么大脾气,让我们走……你打算把我赶哪儿去?”

    温云起一挥手:“爱去哪儿去哪儿,找你亲爹娘也行,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私底下打听你爹娘的事。”

    第32章 炮灰养父

    高木头呆住。

    一时间有些不敢面对父亲。

    双亲对他特别严厉, 从小到大没少挨打,也没少挨骂,但是,摸着良心讲, 双亲对他是真不错, 反正在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前, 他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高家孩子。

    他硬着头皮道:“爹, 您说什么?”

    上辈子高火生是摔伤后病重的那段时间, 听到大儿子夫妻俩在商量着认祖归宗的事, 才知道大儿子在私底下寻找亲生父母。

    当时他真的很难接受。

    扪心自问,他费心劳力养大了四个孩子,对待他们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当年高家搬来时身无分文,地是衙门给的,地基划了一片, 但是建房所需得自己出。

    高家没有银子, 搭了个窝棚勉强遮风挡雨,到了高火生手中,窝棚都要倒了,他和文四辛辛苦苦立了这么大的房子,后来又花费了许多年,这才把房子的木板填满。

    修好了房子, 养大了兄弟姐妹几人, 给他们各自成亲……村里其他年轻人成亲时有的东西他们都有!

    高火生夫妻俩对孩子掏心掏肺,结果, 孩子私底下竟然在找亲生父母……若是好奇自己的身世,可以去找,但是, 高木头居然在他有生之年就想认祖归宗,且都不打算与他商量。

    “别装了。”温云起不耐烦,“你嫌弃我对你不好,认为我不配做你爹,自己带着妻儿回家便是。只是,看在咱们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有些话我要提醒你。当年我们夫妻养不住孩子,是有人悄悄把你送到了我们的院子外,如果不是我们夫妻心善,你压根没有长大的机会。”

    分明就是被丢了的孩子,这会儿去找亲人,图什么?

    高木头面色难看,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找借口,就显得太不坦诚,他直言道:“爹,我就是想找找而已,没想认祖归宗,你养大了我,以后我一定会给您养老送终。”

    “是人家不要你吧?”温云起呵呵,“你这么大的一

    坨人,又拖家带口的,要是认主归宗了,不分点家产给你都说不过去。”

    高木头心头冒出了一团火,何必这般揭人短处?

    不过,再火也只能憋着,他不敢发作,低下头道:“儿子是想孝敬您才不回去,不管亲爹那边是什么情形,当年又为了什么丢了儿子,儿子都会给您养老送终。”

    温云起满脸鄙视:“你有手艺,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要你们往家里交钱,你手头应该有些积蓄才对,就不能有点骨气,带着妻儿出去另立门户?”

    高木头眼神中几乎喷出火来。

    买房子哪有那么容易?更别提他还得了四亩地,这种上粮食,一家子能吃大半年。若没有其他的收成,只凭这些粮食,就饿不死人。

    他反问道:“您养儿子小,儿子得养您老,不然,岂不是忘恩负义?”

    “放心,回头就说是我不要你们,不是你们不要我。”温云起摆摆手,“你们夫妻俩的孝敬,我实在是消受不起,早上从山坡上滚下来时,险些给我摔断脖子。我也想通了,再辛苦再累,你们也不会对我存半分的感激,反而还觉得是理所应当,我干再多活儿,感动的只有我自己。”

    高木头心里一慌,合着父亲以后都不打算在帮家里干活?这怎么行?

    “爹,儿子哪里做得不对,您直说,儿子一定改。您说这种话,显得我像是个白眼狼似的。”

    温云起气笑了:“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高木头想到方才妻子抱怨的那些话,立刻掏出了二两银子奉上,“你拿着这些,先去城里找大夫,治伤要紧。”

    温云起接过了银子,强调:“我在你身上付出的多了去,这点儿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别想着拿银子就能尽孝!你们小的时候,我也没有给足了你们吃喝就感觉自己尽到了做父母的本分,不光让你们吃饱穿暖,还怕你们没有手艺傍身,怕你们长大后不能养活自己,但凡谁生病了,我们都整宿整宿的不敢睡……”

    这些是事实,高木头听到这里,满面羞愧地低下头。

    而此时的隔壁,汪喜梅也在对着干活回来的男人哭诉。

    他们家的杂事很多,汪喜梅很爱干净,但是不爱干活,特别挑剔。六个孩子想穿得干干净净,那需要有人不停地有人给他们换衣裳洗衣裳,还有屋子里,孩子一多,这边收拾,那边又乱了,随时都是乱糟糟的。

    文四去了老三家里吃一顿晚饭,高石头的屋子里简直都不能看了,乱得跟猪圈差不多。

    汪喜梅怀着身孕,心情很容易受影响,原本就经常郁郁,这会儿是满心的烦躁,哭着哭着就开始喊:“我要回娘家!”

    高石头是个石匠,浑身肌肉特别结实,这个活儿要比高木头辛苦许多,都是想法子切各种大石头,还要给人垒上去,工钱虽然高,但着实穿得不干净。

    此时他蹲在屋檐底下,质问:“娘,你知道我忙,怎么就不能帮帮我?”

    文四反问:“我干得不好,儿媳妇嫌弃呢。老三叫我过去吃现成的,那……难道我出去一顿饭的功夫都不成?”

    “没说不让你去老三家里吃饭,但家里的事情你得做呀。”高石头心情烦躁,“我这一天够累的了,满口都是灰,说话都张不开嘴,回来还要应付这些琐事,您也心疼心疼儿子吧。”

    “我已经足够心疼你了,不识好歹的东西,嫌弃我干不好,伺候不好,你换个娘吧。”文四不容他,进屋就要收拾行李搬走。

    高石头傻眼了:“娘,您要去哪儿?”

    这分给他奉养的母亲如今闹着要走,在院子里吵一吵还行,如果到了外头的路上纠缠,不管最后走没走成,他注定会沦为村里人口中的笑话。

    “娘,你别闹。”

    文四呵呵:“到底是谁在闹?你那媳妇都生了六个孩子,还当自己是一朵娇花等着人伺候,老娘一点事情没办好,她就叉着腰在那儿甩脸子,混账东西 !呸!老娘是养了你一场,不是欠了你的!”

    她抓了自己的包袱,抬步就往外走:“老娘三个儿媳妇,又不是只能伺候她,我找老三媳妇去!”

    见状,夫妻俩顿时就急了。

    高石头不知道养七个孩子有多累,他只知如今快要生了的媳妇儿肯定忙不过来,退一步讲,不说这已经生下来的六个孩子需要人照顾,媳妇还有两个月就临盆了,到时总要人伺候月子吧?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干得好这些事?

    “娘娘娘……你别走,我让喜梅给你道歉。”

    文四呵呵,甩开了儿子的胳膊,抓着包袱去了隔壁。

    纪元夫妻俩在墙根底下听着隔壁的动静,得知母亲要搬过来住,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色。

    竟有这种好事?

    当初夫妻二人一心想要争个长辈来家中奉养,奈何争不赢大的两个,比起俩亲生的,纪元只是养子,争起来都底气不足。

    很少有老人会放弃亲生儿子跑去和养子住……哪怕只是为了给亲生儿子做脸,也不能这么干啊!

    如今老人真这么干了,夫妻俩只有欢喜的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最高兴的是周氏,她飞快奔过去开门。

    原本她还在发愁自己生完了孩子没人伺候月子,都在与纪元商量回娘家去请母亲来照顾……当然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虽然愿意照顾她,但家里的兄弟肯定会不高兴,所以不是白请,回头得给一份酬劳。

    不光是要付工钱,还欠了娘家兄弟一份人情。

    人情债最难还。

    比起把这银子给亲娘还欠人情,她更愿意给婆婆。

    “娘,快进来坐。”周氏特别热情,“您想睡哪间?我这就去给您铺床……”

    汪喜梅看见婆婆真的说走就走,顿时傻了眼,下意识扶着肚子追着婆婆出门,就看到弟媳妇满脸欢喜迎接婆婆,看架势都要铺床留婆婆长住了。

    “弟妹,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当初说好了的,娘跟着我们住,你们每个月孝敬十斤粮食!”

    周氏屁颠屁颠地接过婆婆手里的包袱,抽空答道:“你是娘的儿媳妇没错,那我也是啊,你能奉养,我同样能奉养。娘自己选择跟我住,可不是我诓她来的。这事上你可怪不得我,要么问问你自己对老人可有尽心?我觉得是没尽心,不然,娘怎么就不跟你住呢?”

    她话说得特别顺溜,一边说,一边关门,还不忘提醒道:“今儿才初三,记得把前天我们送过来的粮食还来,还有,多加十斤,那是你们身为儿子该给的奉养!”

    第33章 炮灰养父

    文四任由小儿媳牵着自己进了门, 独留汪喜梅站在路上气得直哭。

    温云起站在门槛处探出头,看着文四进了纪元的院子。

    边上是高木头,他一脸严肃:“三弟妹这不是乱来嘛,分家的时候都说好了的。爹, 这事你得管一管, 要不然都要乱套了。”

    “怎么管?”温云起一脸好奇, “你娘跟着石头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 跟着阿元, 哪怕是和以前一样照顾一家老小, 至少阿元院子里人少,她不用像以前那么累。”

    高木头感觉父亲这话像是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父亲自从跟了他住,这几年一直都在喂猪。

    喂猪和去地里干活不同……地里的活计再忙,只要

    有急事, 都可以先放一放。喂猪就不成, 下雨也好,下雪也罢,哪怕就是下刀子,那猪到了时间就要叫唤,春夏青草好割一些,秋冬天完全找不到青草喂猪, 那就得去更远的地方花更多的时间割草。还有一群鸡, 光是鸡都好几十只,也就是喂猪的时候顺便多煮一些青菜, 不然,光喂鸡就要耽误半天。

    如果说母亲跟着二弟过得很累,父亲跟着他, 同样不轻松。

    但他还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否则,后院的那一群猪怎么办?

    如今那些猪一百四五十斤,正是能长的时候,这时候卖掉很不划算,再养三四个月,就能长到二百斤以上,稍微肥点,更好卖,价钱也更高。

    高木头硬着头皮道:“娘的身子挺好的,趁着还干得动,先帮一帮二弟,等以后老了,二弟才会真心伺候她。”

    “阿元也会真心伺候她的。”温云起摆摆手,转身往院子里走,又扭头问:“告诉你身世的人,有没有说过石头也不是我们亲生?”

    高木头不答。

    如果没说,这不难回答呀,摇头就行了。

    既然沉默,那多半就是知情。

    温云起呵呵:“白眼狼!”

    “我也没说不管您,怎么就白眼狼了?”高木头不服气,振振有词道:“当初你们也没主动告诉我们身世,如今我们偶然知道了,也不好问你们啊!”

    “你们?”温云起上下打量他,“石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确实知道了,原本这件事情不该由高木头告诉双亲,但他被父亲指责是白眼狼,就想让父亲知道不是他一个人这么干,于是点点头:“前两天有了眉目,似乎是找到了亲娘。”

    关于兄妹三人的家人,高火生夫妻俩没有明着打听,好奇之下,在出门时会格外注意那段时间生出孩子的人家。

    但是,始终没有眉目,感觉这个也像,那家也像,最后干脆抛到了一边。

    何氏也认为不能让婆婆去三弟家里,公公原本就已经说了让他们一家子滚的话,如果一怒之下也去了三弟家中……那他们兄弟俩绝对要被人戳脊梁骨。

    “爹,还是管管吧,三弟又不是亲生的……”

    在外人眼中,夫妻俩养的四个孩子,只有纪元不是亲生。

    而事实上,前头的三个孩子和他们夫妻八竿子都打不着,反而纪元是文四亲姐姐生的孩子,他们不是母子,那也是亲戚。

    “不是亲生,那也是他亲姐姐的儿子,怎么都要比你们这些白眼狼要亲。”温云起训斥,“猪都要从圈里跳出来了,不赶紧忙活自家的事,还跑去操心别人。你可真闲。”

    何氏:“……”

    “爹,我不敢进猪圈。”

    不大的圈里养了十头猪,小时候还好,等上了七八十斤,圈里就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每天的猪粪堆在里面,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再说,高火生一直认为人也好,畜生也罢,都得住在干净的地方,如果住的地方太差太脏,容易生病。

    但凡一生病,就真的是血本无归。

    因此,高火生累归累,养得很小心,每天至少要扫一次圈,多数时候下午去扫,因为早上起来就去扫的话,身上会带着猪粪的味道,不好见人。而晚上反正都要洗澡,傍晚时弄脏了衣裳也不要紧。

    长期喂猪的人,夏天还好,冬日里不能天天洗,容易着凉生病。但只要不洗,身上肯定多少都会有味道。高火生不是不知道一家人嫌弃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盛一碗饭端到旁边去吃。

    嫌弃高火生最明显的就是何氏,她会在有高火生的场合故意捂鼻子。

    此时温云起假装听不见,爱扫就扫,不扫就算了,他反正是绝对不可能再碰与猪有关的一切事。

    何氏分明就是怕脏,她才不怕猪呢,快过年的时候卖猪,把猪撵出院子时,她比谁都跑得快。

    “锅里空着吗?我要烧水洗衣裳。”

    何氏就等着善解人意的公公接话去扫圈,结果等来了这,她很不高兴:“爹,柴火是需要捡的,山上的柴火越来越少,这天又不凉,冷水不能洗吗?那我冬天的时候洗衣裳也是去河里洗……”

    温云起呵呵,笑出了声来:“原来你知道柴火需要捡啊。你进门这么多年,捡过几次柴火?”

    何氏哑然。

    分家之前,所有的人一起干活,一起做饭吃,捡柴这种事从来都轮不到家里的女人,除非的她们自己愿意去林子里。

    分家后,猪草和柴火就是高火生一手包办。这三年来,何氏从来就没有为柴火发过愁。

    高木头算是看出来了,如今的父亲完全就是变了个人,简直浑身是刺。

    老头子不如原先好糊弄了,高木头决定先把他的心哄回来,于是笑着道:“爹,您不是腰疼吗?歇着去吧,我帮您烧水。”

    何氏:“……”

    “你不累呀?还烧水呢,没见过这么会折腾儿孙的老人家,又不是老到不能动了……”

    “你闭嘴!”高木头张口就骂,“怎么不懒死你算了。爹也没有天天让你烧水呀,我爹娘最厚道不过的人,从来就不是那自己能动却不动,故意折腾儿孙的恶毒老人家,你快去喂猪!我爹能喂,你就能喂!若是猪拱你,最多就是摔一跤嘛,只要摔不死,你就得给我干活。”

    阴阳怪气的,真当温云起听不出来呢。

    或者说,高木头就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话中之意,只怪高火生对待儿孙太过体贴,从来不肯让他们为难……许多时候,夫妻俩因为家中琐事吵架,他都会将事情接过来。

    今日的温云起不打算懂事,在高木头还喋喋不休说教时,就去了屋子收拾。

    高火生爱干净,但他平时太忙了,天不亮就起,天都黑透了才回来睡,想要收拾屋子得特意抽个空。

    屋子还算整洁,但又是几天没擦,到处都是灰,温云起收拾了一遍,还没弄完就听到高木头扯着嗓子喊水好了。

    翌日,温云起忽略了高木头夫妻俩的欲言又止,一大早就出门,他打算进城一趟,临走时,想了想去了纪元的院子敲门。

    “你要去城里吗?”

    文四摇头:“不想去。”

    温云起又问:“那有没有东西要买?”

    高火生对妻子心存歉意,总想要弥补。不提两人的夫妻情分,好歹上辈子二人还互相扶持走完了一生,能遇上就是缘分……下辈子多半不会这么巧了。

    文四也不客气:“买些吃的吧。”

    温云起出门后不久就坐上了牛车,高火生在村里过了几十年,进城的次数不多……且不说有没有空,进城是要花钱的。

    *

    进城后,温云起先去食肆吃了一顿。

    他不馋,但是高火生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肉,身子亏空严重。

    吃饱喝足,温云起又去抓药,食补药补同时来,才能尽快养好身子。

    抓完了药,进城的事就办完了,温云起想了想,去了城内的兴生书肆。

    书肆一般都是读书人进,书本很珍贵,进门处专门有伙计守着,温云起到了门口,立即就被拦住。

    此时的温云起一身半旧的布衣,虽然没有补丁,但这一身打扮在城里绝对算不上富裕。

    就凭着这,是不配进书肆的。

    伙计立即上前:“老丈,您要买什么?”

    他态度温和,脸上笑容谄媚,但挡住温云起的身形稳如泰山,明显不打算让他进。

    温云起也不认为自己能进得去,笑了笑道:“我找你们东家。”

    伙计只觉好笑,东家是个秀才,读书人清高,不慕钱财,平时都不往书肆来。别说外人,就是伙计自己,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得上东家一次,这哪里来的乡下老头张口就要见主子……简直是不知所谓。

    “老丈,我们东家生在城里,不认识乡下亲戚,您是不是找错了路?”

    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扶着温云起,强势地把人往外送。

    温云起并不打算为难他,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没错啊,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这里是兴生书肆,绝对不可能找错……看来这忙我帮不上了。”

    他扭头对伙计笑道:“小兄弟,给你添麻烦了,我这是帮别人带话,那百花村姓高的人,非说

    是认识你们东家,想要见一面谈谈……既然错了,反正我已经尽力,算了算了,你回去吧。”

    伙计看他愿意走,没有要闹事的意思,瞬间松了口气。至于这乡下老头说了什么,他听是听了,但没有当真。

    不过,一转头还是将这话跟交班的老伙计当做笑话一般说了。

    当下的人请人帮忙干活,都更愿意请知根知底的。接班的这位伙计和东家许幸道是表兄弟,还恰巧知道一点表兄的秘密。

    听到小伙计说这话,老伙计脸色顿时就变了,追问:“确定是百花村姓高的?”

    小伙计点点头,心里也慌乱起来,难道自己真的把东家的亲戚给赶走了?

    “我在书肆都干三年多了,没听说过东家有乡下亲戚呀。”

    老伙计听到这话,回过神来,揉了一把脸,面色恢复如初:“是没有乡下亲戚,我就是好奇才多问了几句,那老头多半是找错了人。对了,这事不好笑,别再告诉旁人了。如果让东家知道他和一个乡下老头子扯上了亲戚,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伙计聪明能干,又会看人脸色。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老伙计说的那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即连连保证自己不会多嘴。

    *

    温云起买了不少吃食带着回村。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纪元的院子里。

    纪元静不下心来学东西,自己跑去做了脚商,就是挑着个担子到处乱窜,都是去各个村子里或是镇上。

    有时候当天都回不来,辛苦是辛苦,人都晒黑了,但赚得还行。周氏过去三年来只需要在家里带孩子,春耕秋收时,请娘家来帮忙。

    有时候请娘家人还不如请外人呢,不光给了工钱,饭菜得好,回头还欠了人情。

    周氏原先不明白这个道理,跟娘家人来往几次之后……哥哥嫂嫂在外口口声声说母子俩是他们照顾的。

    这不是放屁么?

    周氏是请他们干活,但也没亏待了他们,怎么就成了母子俩是他们照顾的呢?

    看见温云起进门,文四起身接过东西,光是吃的就有好几样,凭他们这几人,一顿绝对吃不完。

    “买太多了,有点浪费。”

    温云起揉了揉因为拎东西而酸疼的手腕:“难得去一趟,先把不能放的吃了,留一些明天吃。”

    纪元知道,娘搬来这事没完,回头肯定要闹,他干脆都没做生意,打算歇几天。

    看见爹拿这么多东西回来,纪元眼皮子直跳,这要是让那两个知道还得了?

    不过,父亲一片好意,东西都拿来了,他要是再让父亲把东西拿走,那也太不给父亲面子。纪元有些为难,周氏欢欢喜喜把东西拿到厨房装盘。

    何氏才知道一个人养十头猪和几十只鸡有多累,真的是从睁眼到晚上闭眼这期间一直都在动弹 ……其实谁都一样,手头的活计累了就想发脾气。听小儿子说爷爷买了东西去三叔院子,她满腔的烦躁顿时转换为了压都压不住的怒火,叉着腰就跑去了纪元的院子。

    “老幺,你开门!”

    温云起过去开的。

    何氏又怒又气,眼泪滚滚而落:“爹,你也太欺负人了,今日你出门的银子是孩子他爹给的,这银子给了,我们没指望你能买东西回来。你可以买些零嘴放在家里慢慢吃,但是,你拿到三弟这里来,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三弟生意做得那么好,也不是缺这点东西的人……这兄弟姐妹之间不和睦,都是因为你们这些老人一碗水端不平。”

    她满脸的愤怒,胸口起伏不止,眼泪滚滚而落。

    若是不知道前情,只看她的模样,怕是都要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温云起颔首:“你觉得给我二两银子就了不得了?把高木头叫过来,咱们算一算账。”

    何氏之所以敢来闹,就是以为长辈会像以前那样妥协,没想到公公态度如此刚硬。

    “我……”

    “把我这些年花在你们一家人身上的银子还来,家里的院子你若住,就得给我银子,分给你的田地也一样,不要就还我。要的话,拿银子来买。”温云起面色淡淡,“老子不欠你们的,有银子了爱给谁就给谁。高木头又不是我亲生,辛辛苦苦养他一场,你们还嫌我做得不够。升米恩,斗米仇,又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们夫妻这种人。”

    何氏面色微变。

    说到底,公公带回来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只是一点吃食而已。就为了这点小事,牵扯出高木头不是亲生之类,着实不划算。

    何氏想要打退堂鼓,转身就要走。

    而就在这时,村口有华丽的马车过来。

    何氏见了,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马车就在在高家兄弟三人院子外的路上缓缓停住,车夫询问:“这几户人家可是姓高?”

    温云起看清楚从马车上下来的四十多岁男人,一点都不意外。

    这人原本就是他招惹来的。

    这位许秀才就是高木头的亲爹。

    举人才可以纳一妾,秀才不可纳妾,此条律法因为上位者的不同,时管时不管。

    近几十年,此事抓得比较严。

    当然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纳妾,没说不能多养几个丫鬟。

    许秀才年轻时出去赶考,放不下家中长辈,将妻子留在家里照顾二老,但是许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男人独自在外……花楼里的女子脏病那么多,万一染上,别说前程名声,连命都要丢了。

    于是,许夫人做主,给安排了两个丫鬟随行伺候。

    丫鬟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不能替主子生下孩子,那她们在主子的眼中就是个物件。等哪天这物件不好用了或者不好看了,就有被换掉的风险。

    于是,两个丫鬟先后有孕,其中一个不够谨慎,孩子没了。另一个要聪明一些,发觉有孕之后立刻找了理由离开,孩子生下来了才抱上门。

    就是那一年,屡试不第的许幸道考中了秀才,他觉得这个儿子旺自己,心一软,就将孩子给留下了。

    但是许夫人说什么都不肯认下孩子……秀才不能纳妾,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功名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给毁了呀。于是就有了将孩子送走的事。

    百花村的高家是许家仓促之下选出来的几户人家中最合适的。

    或者说,高家贫穷,不爱进城,最大限度的杜绝了旁人发现孩子的可能。

    当年衙门对于秀才的品行有约束,如今还在约束,若是让人知道许秀才的丫鬟生了个孩子流落在外,必须得找特别硬的关系将此时压下,否则,就只能丢了功名。

    在花钱请人帮忙走动和说服高家之间,傻子都知道选择后者。

    车夫的话一出,兄弟三人的院子都有脑袋探了出去。

    许秀才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在场就有六七个人,这还不算孩子。

    秘密被太多人知道,那就不能称作是秘密了。

    尤其孩子懵懵懂懂,很容易就被人套了话去。事关许秀才的功名,丝毫都大意不得。

    “我想找高火生。”

    温云起站出了门。

    “我在,但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知道你。”许秀才上下打量了一眼高木头。

    高木头心有所感,此时心情特别激动,目光在车夫和马车上流连,飞快上前伸手一引:“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有话进去说。”

    他从来没有这样文绉绉的说过话,语调有些怪异。

    许秀才在来之前对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期待的,结果,活脱脱就是一个乡下人,领客的动作做得不伦不类,连脸上的笑容看着都特别奇怪。

    他一步踏进院子,看到大大小小的三个孩子,心中没有半分亲人相见的喜悦,道:“我有些话要和你还有高火生说,其余闲杂人等,请他们全都出去。”

    何氏心中狂跳,她自然也看到了这位老爷的排场,如果这是自己的公公……她唇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飞快进厨房,准备烧水泡茶。

    许秀才站在这院子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还闻到整个院子

    都氤氲着一股臭味,那臭味都要把这房子给腌入味了。

    “我不喝茶,喝不下去,你让他们快点出去。”

    这话是对着高木头说的,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

    高木头心中颤了颤,满腔的欢喜瞬间消失,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认亲,倒像是来找茬。

    他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有没有和人结仇,转身前将三个孩子撵了出去。

    何氏不愿出去,这人来找茬也好,认亲也罢,她都想要第一时间知道真相,故作一脸为难:“我要烧茶。”

    “本老爷不喝茶,你听不懂话吗?”许秀才一脸严肃,“出去!”

    他反客为主,态度很凶。

    何氏不敢闹,灰溜溜出门。

    很快,院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高木头偷偷打量了许秀才很多次,真的感觉他们二人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多半真的是父子。

    他心里忐忑不已:“您有何事?现在可以说了。”

    许秀才语气不耐:“是你要见我?”

    高木头愕然,万万没想到亲生父亲找来后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之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城里来的孩子,并且,当时城里有个秀才欢欢喜喜抱回了一个儿子,结果没两天就说那孩子夭折了……言下之意,他应该是秀才之子。

    做秀才的儿子,肯定要比做庄户儿子要好得多啊。

    结果秀才爹怎么是这样的?

    第34章 炮灰养父

    许秀才见儿子不答话, 心里愈发失望。木讷成这样,也亏得是在外长大,真要是养在家里,他肯定会因为这儿子被人笑话。

    此时他忽然又想起来了夫人当初说的话, 丫鬟出身不好, 脑子也不够聪明, 生的孩子肯定也是个笨的。当年他只当是妻子善妒, 不想接纳那个孩子, 如今再看, 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是你请人到书肆传话说想见我?”

    许秀才从表弟那里得知此事,险些没气死过去。

    书肆人来人往的,关键是来往的那些人都不是愚昧的百姓,会读书的人几乎都知道举人才可纳妾的规矩,他都不敢想象, 若此事被人记住后再细查当年会有的后果。

    他心中怒火冲天, 语气里就带上了几分。

    高木头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吓了一跳,急忙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我是想去城里看看……您,但是我很忙,我爹也不允许, 所以一直没成行。那个人不是我找的, 真的不是,如果您不信, 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满面焦急,还真就准备发誓。

    许秀才先前是怒,此时眼看高木头真敢发誓, 心里也有点慌。

    如果人不是高木头派去的,那是谁?

    到底还有谁知道他有个儿子流落在外?

    当时来的是个老头子,但是伙计说那老头明显是个乡下人,多半是得了旁人的好处才跑这一趟。

    “真不是你?”许秀才一脸不信。

    高木头恨不能指天发誓:“真不是我。”父子俩多年未见,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气氛还很是紧张,高木头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试探着道:“我倒是想找一找亲人,但又怕给您添麻烦。”

    他多希望亲爹来一句不麻烦之类的话。

    可惜没有。

    许秀才眉头紧皱,他很不想认这个儿子,张口就想说当年他的儿子是真的夭折了,但是,他是靠自己考得的秀才功名,他太能理解那种迫切的想要做人上人的疯狂。

    如果他不挑明高木头的身世……而高木头又想和他扯上关系,说不定会跑出去到处询问。

    这不成。

    当年的事情不能再提了。

    许秀才踌躇半晌,道:“这没有外人,我跟你说实话,这世上没有哪个当爹的不想认自己的亲儿子,你这些年在乡下……一看就吃了不少苦,我这心里也很难受。”

    这话几乎是隐晦地承认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高木头满面激动,他想要进一步确认,但又不好意思问。于是求助地目光看向温云起。

    又是这样。

    但凡遇上难事,都是高火生顶在前头。

    温云起似笑非笑:“你承认木头是你亲儿子了?”

    许秀才不想承认,这不是怕高家这边想认亲到处打听之下捅楼子么?

    于是点点头:“是!老哥,这些年多谢你。”

    高木头得了确切的答复,激动地站了起来。

    “倒也不必相谢。”温云起面色淡淡,“木头是我们夫妻的头一个孩子,当年我们养了他后没想过再抱养其他孩子,可以说,我们夫妻对他是掏心掏肺。但是,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也好,夫妻也罢,即便是有缘相识,没那缘分也相处不长久,木头长大后就有了私心,满心认为我们夫妻付出得不够多,分家后说是奉养我,但到底怎么养的,他心里清楚,我不想说了……”

    许秀才不想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想管他们父子之间感情如何,打断道:“我碍于身份和某些原因,不能把木头带回去。我来就是想说,这辈子木头都只会是你的儿子,我不会把他带回家,更不会要他孝敬我,以后他生的孩子就姓高,入你们高家的族谱。他奉养的长辈也只会是你们!”

    “那是你的事。”温云起发现,这许秀才根本就不管旁人说了什么,只顾着说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站起身,厉声强调:“不管你要不要这个儿子,我帮你养儿子这么多年,绝对是仁至义尽。你刚才说感谢我,我也不要听这些虚的,拿点实惠的来。我在这孩子身上付出了很多,你给点酬劳,从今往后,你认不认这个儿子都与我无关。对了,关于酬劳,你要斟酌着给,如果你要给他们一家人重新安排住处,那可以少给一点,若你还让他们住在这院子里,种着我分给他的地,就多给些银子把房子和地买过去。”

    高木头傻了,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若是没听错的话,亲生父亲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认他,而是让他日后好生伺候养父。

    而养父话里话外只想要银子,并不想要他伺候。

    总之一句话,都在嫌弃他,都想和他撇清关系。

    许秀才颇有些无语,他来的时候,确实是想过给父子二人一些银子,一是为了感谢高火生帮他养孩子,顺便封口,二来,高木头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不管长得好不好,那也是他的血脉,给一笔银子,也算是做到了一个父亲的本分。

    不过 ,高火生主动讨要与他主动给出银子,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以为自己掏出了银票之后,父子两人会拒绝,然后他强行送出,父子两人再对他感恩戴德。

    现在倒好,高火生主动开口,成了他不得不给。听那话里话外,好像给了银子也还不清这份养育之情似的。

    “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孩子就是为了拿好处呢。”

    温云起坦然问:“不然呢?我家里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做事自然是希望有所回报。原先指望高木头给我养老送终,后来发现他指望不上,如今能够将这些年的辛苦变现,那我肯定是选择银子呀。”

    “你这……品德一点也不高尚。”许秀才满眼鄙视。

    温云起声音拔高:“我再不高尚,也没有在外头搞出孩子来丢给别人养,哪怕我妻子不生,我也对她一心一意。”

    这话就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许秀才的脸上。

    许秀才面色青白交加,世人对读书人品行的要求要苛刻一些。人家一个乡下种地的都知道要对妻子忠贞,而他却违背律法也要生下孩子,还生而不养……这么一算,他确实是没有指责高火生的资格。

    话不投机,凑在一起只有争执不休。

    许秀才不愿意在这个院子里多待,也懒得与他们分辨是非对错……他是读书人,不可能辩不过一个乡下庄稼汉。

    但是,真没必要争执下去,赢了又能如何?

    “你想要多少?”

    温云起上下打量他:“我看秀才老爷这一身行头不便宜,想来是个家境富裕的,我相信秀才老爷一定不会让我吃亏。”

    许秀才心头憋闷  ,这话意思很明白,给少了不行!

    他原先准备给高家二十两银票……在乡下,这已经不是一笔小钱了。

    想了想,他将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掏出来:“你们乡下养一个孩子,肯定花不完这么多。剩下的,就当是谢礼。”

    准备给父子两人的银票给了高火生一个人,想来应该够了。

    温云起嗤笑:“高木头学的木匠手艺,那是我到处低声下气跟人求来的关系,如今高木头自己手头都不止攒这么多银子。你是秀才老爷,读了那么多的书,不可能不知道一个手艺的价钱。”

    许秀才听出来了,高火生这是嫌弃银子少。

    于是,咬咬牙再给了十两。

    倒不是他觉得高火生应该收这银子,而是不好与之争执……如果父子俩是那种好糊弄的,胆子小的,他还真不愿意将银子送给他们。

    温云起再次收了:“房子和宅子你们要吗?”

    言下之意,如果高木头继续在这儿住,那就还得给买房子的银子。

    许秀才烦透了,直接问:“你到底要多少才满意?”

    温云起心里盘算了一下:“给六十两,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再找谁的麻烦。”

    许秀才:“……”

    他身上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了,还有三四两散碎银子,这些要拿来当做回城的盘缠。

    他目光落到高木头身上:“你拿三十两!”

    高木头傻了,万万没想到居然自己也要出钱。

    许秀才强调:“这是付养大你的酬劳,你不该出吗?”

    “不说分家的时候我有给他们分房子分地,分了家我还帮他们养了三年猪,后院那些,马上又要出栏了。”温云起闲闲道:“在我从山坡上滚下来之前,我一直拿着兄弟几人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收这点银子,我不觉得多。”

    关于高木头这些年来的处境,许秀才已经私底下打听过了。

    要说过得好,那肯定算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差,高火生夫妻俩不存在故意虐待孩子。

    高木头有些害怕这突然冒出来的亲爹,当今以孝治天下,身为儿女就得听长辈的吩咐,再加上他怕自己不听话,这亲爹就不认自己了,当即稀里糊涂进门将夫妻俩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部取了出来。

    总共是三十一两。

    温云起拿到了剩下的三十两,站起身道:“以后木头不再是我儿子,想要姓什么我不会管。当然了,你们付清了我养育孩子的酬劳,日后我是死是活,木头也不需要再管。”

    高木头有些不满,外人眼中,他是由高火生养大,若是哪天高火生真的病到床上起不来,他身为儿子不去伺候,旁人会戳他脊梁骨。

    “若真的不管你,外人会说我不孝!”

    温云起扬眉:“好办啊,一会儿我就出去请村里的长辈来吃一顿,然后把你找到亲爹的事又与我撇清关系的事告诉他们。如此,日后我卧病在床,也没有人逼迫你来尽孝。”

    高木头心里憋屈得不行。

    多年养育之情,不是说撇清就能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他由高火生养大,到高火生晚年他不出面照料,那就是他的错!

    哪怕高火生亲口拒绝了他的照顾,他也不能不管!

    倒不是说高木头本身有多孝顺,有多在乎名声。而且他明明已经花银子为自己尽完了孝心却还要被人指责,怎么想都亏!

    温云起才不管他怎么想,话已说完,他起身就走:“我这个外人就不在此打扰你们父子团聚了。”

    许秀才心里也在思量,忙出声道:“老兄留步,关于孩子身世,你得帮忙保密。”

    他瞪着高木头,“我们不能认亲,否则,你会害死我的。”

    温云起呵呵笑道:“要保密啊,那是另外的价钱了。”

    许秀才:“……”

    等到温云起从院子里出来,兜里又多了几两银子。

    父子二人都被他搜刮一空。

    守在外头的高木头的妻儿一直都在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可惜什么都听不到,看见温云起出门,何氏立即上前:“爹,怎么说?”

    “不要这么叫我了,从今往后,你们夫妻和我就没关系了,连亲戚都算不上。对了,院子和我分给你们的地已经付了价钱,都是属于你们的。”

    何氏得知父子俩分得这么清楚,心中一喜,喜过后又有些忧心。

    也不知道这城里来的富贵老爷愿意给孩子他爹多少银子,万一给得少,还不如每年卖猪得的好处……那这亲不认也罢。

    不过,这只是她冲动之下的想法,有一个城里的亲戚,说出去也面上有光呀。

    若是运气好点,这城里来的亲爹愿意把孩子他爹接回去认祖归宗。那她岂不是也能跟着一起进城?

    村里的姑娘想要嫁进城里,除非祖坟上冒了青烟, 跟村里考出了一个秀才那么难得……到时她就是何家的秀才!

    何氏越想越美,都笑出了声来。

    就在这时,院子门重新打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父子两人脸色都不太好,许秀才一言不发,都没有仔细看路上的一群孙子,直接上了马车离开。

    高木头站在门口目送,直到马车消失,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何氏低声问:“他爹,如何?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接咱们回家?”

    “闭嘴!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高火生!”高木头语气加重,“你给我记住了。”

    何氏惊愕:“这……那不是……”

    “是什么?”高木头训斥,“猪叫得那么凶,赶紧去喂!”

    语罢,转身进门。

    兄妹三人也面面相觑,最小的孩子都七岁了,该懂的都懂。刚刚娘还悄悄跟他们说,如果能进城,就给兄弟俩娶一个城里的媳妇,也让女儿嫁到城里,彻底脱了这身泥腥味儿。还让兄弟俩若有机会读书就多读一些,以后科举入室,封侯拜相。

    他们都还在想着以后呼奴唤婢,吃山珍海味呢,结果就这?

    何氏不信,一咬牙追了上去。

    许秀才临走之前跟儿子再三嘱咐,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旁人已经怀疑到了,也必须否认。哪怕是对着妻儿,也不能说实话!

    “孩子他爹,那不是你亲爹吗?”

    高木头有点想说出真相,但还是决定做个听话的乖儿子,不能坏了父亲的好事。父亲好好做着秀才,他多少能沾点光。若是父亲功名被他害没了,不说父亲会不会原谅,原配那边就不会放过他!

    他可没有与秀才娘子和秀才儿子作对的本事。

    “弄错了。”高木头垂头丧气。

    何氏觉得事情不对,既然弄错了,那公公怎么突然就要与他们撇清关系?

    “爹真的要走?若是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那些猪怎么办?”

    高木头认了一回亲,没有得到半分好处,反而被亲爹嫌弃得不行,甚至连多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此时心情奇差。听到妻子的话,恼怒道:“原先你不是说爹忙得过来吗?一个老头子都能干完的事,你年纪轻轻干不完?”

    何氏惊了,诧异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你的意思是那些猪和鸡以后都是我的事?高木头,你脑子有病吧?我是嫁给你做妻子,不是被人卖到你们家来做丫鬟的。要么你找个人喂那些猪,要么我带着孩子回娘家,你自己选吧。”

    她气冲冲的回了房就开始收拾行李。

    夫妻俩都很舍不得卖掉圈里的猪,一头小猪长到一百多斤是最难的,至少要花半年时间。但上了百斤后,一天随便长半斤,三个月五十斤一点不难。

    这会儿卖掉,简直亏大了。

    高木头也不拦:“你要是敢走,回头我就把猪卖掉。还有,家里遭贼了,三十多两银子被偷了个干净,如今我们没有积蓄了。”

    拿着包袱走到屋檐底下的何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回头惊声质问:“怎么会丢?何时丢的?那么多的银子不见了,你现在才跟我说?高木头,你可真是个木头。快点换了衣裳跟我一起进城报官……”

    “不能去。”高木头打断她。

    何氏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有事,但是男人不告诉她真相,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她气冲冲道:“那些银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里面还有我的份。你不愿意找是你的事,我得把属于我的找回来。”

    说着就要往外走,还没走两步,手臂就被人拽住。

    高木头面色严肃,无论何氏如何挣扎,他就是不撒手。

    何氏恨得咬牙切齿:“你跟我说实话,那些银子到底哪儿去了,说了我就不去找,否则,今天我一定要把那个贼抓出来。”

    “不能找!”高木头含含糊糊道:“反正那银子拿出去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你放屁!”何氏气得跳脚,“银子是我们两人的,你凭什么不与我商量就把银子送给别人?说!你是不是把那些银子拿去养外头的野女人了?”

    高木头颇为无语:“我一天累得跟狗似的,哪有精力去找女人?”

    何氏气急了,开始胡搅蛮缠:“合着你不累就要去找?”

    高木头:“……”

    “别闹了!”

    何氏尖叫:“那么多的银子没有了,换了你,你能不闹?”

    *

    高火生养了几个孩子,被他们伤得够够的,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全都是指望不上,因此,他心愿之一就是不要那些孩子给他养老,不要为了养老之事被儿子们给拿捏住。

    温云起再次去了一趟城里,又在村头圈了一片地,足足有两亩,拿到契书后,当天就请人给自己找了建房子的工头。

    工头会建各种户型的宅子,手底下还有砖瓦工木工,只要给足了银子,没有他们建不出来的房子。

    带着工头回了一趟村里,选好了地基,当天定好了朝向和各处屋子的位置。

    村头那片盐碱地,种什么作物都不出,荒了好多年,如今突然有人在那儿各种丈量,立刻就有人去问缘由。

    温云起大大方方的说了自己要建房子,很快,这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年轻一辈可能不知道高家兄弟几人的身世,但老一辈就没有不知情的。

    高老头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家了,又跑出来造房子……这是跟几个儿子生分了啊。若是没有,应该把造房子的银子均分给兄弟三人才对。

    即便不均分,要偏心哪一个,也是把人带在身边一起丈量。

    谁都不带,证明老头对几个儿子都寒了心。

    兄弟三人很快得知了此事,就连嫁出去的高三月都听说了。

    村里的姑娘,出嫁时拿到的嫁妆就是人从娘家拿到的所有东西,只要娘家有兄弟,之后娘家兄弟怎么分家,都不会有她的份。

    高火生分家时就没给女儿留东西,高三月出嫁以后不怎么回娘家,后来听说家里在吵架,她也只当不知道。但是,父亲跑出去另外建院子,她实在好奇,当天就跑了一趟。

    温云起决定好了,房子没建好之前,先住在纪元家里。不是说他偏心纪元,而是兄弟三人中,只有纪元的孩子最少,屋子最空。

    高三月进门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上一次温云起买回来的火烧味道不错,文四连吃了三个,今儿他又买了十来个。

    纪元看见姐姐,立即起身:“姐,来吃饭。”

    有孕的周氏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进厨房去拿碗筷了。这姑姐一年到头难得来一趟,不然,她绝对不会客气。

    高三月坐在了温云起对面:“爹,我听说你买了地基建房子?”

    温云起嗯了一声:“这和你无关,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怎么能无关?”高三月满面担忧,“你都已经跟了大哥,如今又这么干,村里的人都在看笑话。还有,你跟家里的儿子离了心,以后你老了由谁照顾?”

    第35章 炮灰养父

    “反正不会要你照顾, 你操什么心?”温云起很不客气。

    高三月噎住。

    她其实不太想管娘家的事,就是话赶话说到了那里。

    “我就是觉得既然都已经说好了分家的事,你们就不该……”

    温云起打断她:“老子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养活了你们兄妹四人,不是为了把你们养大后来教训我的。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高三月:“……”

    周氏见状, 急忙上前送上碗筷:“姐, 这个火烧味道很好, 你尝尝。”

    高三月面上有些下不来, 但也不能真的和娘家人闹翻, 咬牙忍下了气, 接过碗筷,尝了火烧后,点头道:“是很好吃,哪儿买的?”

    村子离城里不远,但等闲谁也不会往城里去, 即便去了, 也是在靠近城门口的那几条街,以前就没听过谁家有买好吃的火烧回来。周氏摇头:“不太清楚,爹买回来的。”

    闻言,高三月身子僵了僵。

    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往常夫妻俩就很喜欢高三月,不光因为她是唯一的闺女, 还因为高三月特别会说话。

    高三月扭头看了一眼父亲, 放下碗筷道歉:“爹,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那些话……我心里真的没有觉得你们不好的意思, 其实也是担心你们,怕你们与两个哥哥闹僵之后老无所依。”

    文四往日里最疼贴心的闺女,今儿却很少开口, 此时忽然问:“你大哥找到亲爹了,你二哥那边也快了,你呢?”

    高三月沉默下来。

    温云起看了一眼文四,两人是夫妻,按理说,温云起最近这一连串的决定都该和文四解释一下,但因为此文四非彼文四,且两人都对对方的来历心知肚明,于是大家都方便了,根本不怕自己的动作引起对方的怀疑,想做什么都可以做。

    文四追问:“是不是也有眉目了?”

    高三月点点头:“他们喊我后天带着一家人去吃饭。”

    温云起颔首:“好事啊,你是哪家的?”

    “我爹……是守城门的,这两年打算退,原本他是打算将位置交给我妹夫,但这不是找到我了么,所以决定在四个女婿之间看一看,若是挑中了柳城,那我……也不用在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干了。”高三月说这些话时,颇有几分不自在,但话都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没错,“爹,娘,你们应该能理解我吧?我这不是为了认回他们,只是为自己和孩子打算,如果我们能因此顺利搬进城去住,我自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柳城不用跟家里的兄弟们争那一亩三分地,我那两个儿子也能进城……他们正是读书的年纪,有天分最好,即便是没有天分,以后也能做个账房先生,不用风吹日晒。”

    高三月低下头,眼泪顺势落下:“娘,我也是没办法了,村里住着太辛苦了……”

    文四追问:“你爹当年是为了什么不要你?我记得当年你来家的时候身子很弱,也好在隔壁你婶儿正在坐月子,我每天给她四个鸡蛋,她喂你三顿奶,你这才活了下来。你从小就弱,奶也喝不饱,平时要喝那种熬得很粘稠的小米粥,为了给你换米,我和你爹吃了三年的干菜团子,那团子全是菜,一点粮食都没有,团都团不起来,一捏就要散。兄妹三人喝小米粥,我们吃团子,为这……我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又没了。”

    说起当年的苦日子,她的眼圈微红,那些苦都已经吃过了,也不是现在的文四吃的,

    她不是伤心难过,只是觉得不值得。

    高三月哑然。

    “娘,我不记得了。”

    温云起强调:“不管你记不记得,这些事情都有发生过,做人不能没良心。”

    高三月顿时有些着急,今日来这一趟,不光是为了劝双亲,还因为有一些话得说明白。她认亲是一定要认,而亲爹娘答应她回去的条件就是从今以后与这边断绝关系,不能再来往!

    不再来往这件事可以不用告诉外人,但是得和两个老的说清楚,要不然,他们哪天懵懵懂懂跑到城里去找人,害亲爹娘厌恶了柳城怎么办?

    夫妻俩能在城里立足的根本,就是柳城从她爹的手中接下守城门的活计。

    “我也没说不孝顺你们呀,逢年过节我哪次少了你们的?”

    温云起呵呵:“你是拿了礼物回来,但原先我都加倍回礼了,后来分了家,你娘家的这些兄弟也没让你吃亏。”

    亲戚嘛,大家有来有往,都送对方价钱差不多的礼物,才能一直维系着感情。

    高三月无言以对,但该说的话还得说:“等我那边认了亲,就不能和几个哥哥还有你们走动了。爹,女儿不孝。”

    多数人不愿意养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是害怕孩子养不熟。就像高三月这种,辛辛苦苦养一场,花钱给她成了家,结果人家说走就要走,扭头就回去孝顺亲爹娘了。

    养父母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文四没说话,温云起也不出声。

    高三月心里忐忑不已,不把话说清楚,就怕二老不甘之下跑到城门口去闹事……守城门的小将不算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好歹也披了一层官家的皮,特别要脸面。这种事但凡发生一回,夫妻俩绝对会被赶出来。

    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您心地善良,所以才愿意养我们这些没有爹娘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女儿一刻也不敢忘。”高三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您养我们一场,是真心为了我们好,如今坦途就摆在面前,求爹成全。”

    高火生摆摆手:“我看明白了,你们一个也靠不住,从没指望过你们养老送终,问问你娘吧。”

    文四面色淡淡:“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再不回来看望我们?”

    高三月颇有些不自在,还是硬着头皮道:“是!”

    周氏满脸惊诧,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扯了扯纪元的袖子。

    纪元皱眉质问:“你那是什么爹娘?小时候不管你,长大了来认个亲,还不许你和养父母走动,这也太绝情了。这种亲爹,不要也罢。”

    “你说得轻巧。”高三月不敢冲着养父母发脾气,纪元一接话,她满腔怒火倾泻而出,“你们是男娃,分家就有属于自己的地和房子,爹娘还让你们学了手艺,都不怎么辛苦就把银子赚了。我不一样,现在还跟妯娌挤在一起,孩子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就那么小的一间房,孩子还要跟我们住……”

    纪元没想到她会气成这样,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那番话有错:“当初你要嫁给姓柳的,爹娘不答应,你却说他对你好就行了。你都有了他的好,怎么又要房子和银子呢?”

    高三月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对于婚事的草率,心里特别后悔。但嫁都嫁了,孩子都生了,又不可能甩掉柳城重新改嫁。

    “我后悔了行不行?谁要是敢拦着我过好日子……”她眼神从院子里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谁就是我的仇人。等我回了城里,你们都不要再来找我!”

    她嗓门儿特别大,都吓着了才两岁的孩子。

    孩子哇哇大哭,高三月转身就走。

    文四出声:“站住!”

    高三月顿住脚步,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娘,你曾经说过,养我们兄妹没有私心,如今我有了更好的路要走,你不应该阻止。”

    “我不是要拦着你。”文四强调,“既然你不再做我们的儿女,那就写一张断绝关系的文书!为了断得彻底,你将我们养你长大的酬劳付一付。咱们两清之后,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是死是活,都再也不会来找你。”

    高三月满眼不可置信,回头质问:“你问我要银子?”

    “是!”文四一脸严肃,“你的手艺还是我们想方设法给你找的师父,所以,想让我们以后不再麻烦你。你必须要给我们一份满意的酬劳。”

    “你这是讹诈。”文四气得跳脚。

    温云起冷笑道:“你也可以收养一群孩子来讹诈他们,养个二三十年,再问他们要好处。”

    高三月哑然,其实在坐众人心里都清楚,当初夫妻俩收养孩子时,是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如今张口要银子,也是被他们伤透了心才会如此。

    “我拿不出来,真有多余的银子,我也不会跑去认亲。”

    “那就写个借据。”文四想了想,“方才你话里话外都在说我们偏心几个儿子,而事实上,你出嫁时我给了你五两银子的压箱底,还不算旁的嫁妆,全部加起来是不如你几个兄弟得到的多,但也绝对不少了,村里谁家姑娘的嫁妆都不如你多。回头你自己算一算账,写一张借据来,写明数额和还钱的期限,我就放你回去。”

    高三月咬着唇,与其说她是因为夫妻俩太穷才想认祖归宗。不如说她是受够了和婆家住一起,再有,认祖归宗之后,夫妻俩就是城里人,孩子也不用再种地……她其实是想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夫妻俩有一些积蓄,全部加起来二十二两。

    当初的压箱底银子没有花,她是个妆娘,附近这一片的喜事,甚至城里的姑娘嫁人,基本上都是她出手。

    “我可以给你们二十两,再多……就是逼死我,我也拿不出来。”

    文四一合掌:“好!”

    高三月当真利落,说干就干,一个时辰之后,已经拿到了断绝关系的文书。

    而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她,自认为不欠二老了,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这时天色已晚,周氏哄孩子睡觉早早回房,纪元还在后院打扫。

    温云起准备进门时,看到了洗漱好的文四。

    文四一手拿着空水桶,一手抱着脏衣裳,脚步轻快,只看她的动作,一点都不像是快六十岁的老人。

    她好像是察觉到了旁人的存在,整个人立刻戒备起来,瞬间身子都佝偻了几分,抬头看到是温云起,她重新放松下来。

    “老头子,早点睡。”

    温云起好奇问:“三月的亲爹娘……”

    上辈子这时候可没有什么认祖归宗的事。

    事实上,高火生临终之前,四个孩子就没有哪一个离开了高家。

    “是我牵的线。”文四强调,“我只是牵线,认不认亲,那是三月自己的选择。其实,几个孩子中,我最疼的就是她,可惜是个白眼狼。”

    如今的高三月在上门断绝关系之前,不过是回娘家的次数少了些,怎么都算不得白眼狼。文四说这话,多半是和她到来有关。

    温云起听到后院有脚步声过来,看了一眼文四,对方心领神会,两人转身各回各屋。

    *

    关于高三月找到了亲爹娘的事情在村里传开时,温云起正在村头盯着找房子的工头带人打地基。

    修房子,打地基是重中之重。

    地基打好了,房子立着才不会倒。还有,地基打得不对,说不定连房子的朝向都会有变化。

    当天来了许多人,有些人闲不住,忍不住就上手帮了忙。

    这既然帮了忙,身为东家就得请人吃饭。温云起多拿了些银子给做饭的大娘,请她去城里买点菜。

    地基周围站满了人,都在议论

    高三月找到亲爹娘的事,还有人看温云起没什么反应,大着胆子上前询问他知不知情。

    “听说了的。孩子他娘气性很大,不赞同她回去认亲。你们想啊,嫌弃家里闺女多,把孩子扔了,如今看闺女长大了又要认回去,这种人能是好人?”温云起摇摇头,“三月不管不顾,非觉得那头富贵,想要认亲以后当成亲戚走动,我俩不愿意,话赶话一说,三月就和我们断绝了关系。”

    众人得知始末,忍不住面面相觑。

    “三月也太绝情了。”

    温云起解释:“她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们二十两银子,说是还了我们的照顾之情,所以,我们已经两清了,不存在绝不绝情。”

    众人:“……”

    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啊!

    如果他们知道养大一个闺女能得这么多银子,那……也还是不会养。

    高三月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四五斤,看着特别的瘦,眼睛很大,呼吸又微弱,好多人都说养不活。也就是高家拿了鸡蛋请隔壁正在坐月子的媳妇帮忙,否则,高三月哪里长得大?

    “没良心嘛。”有那性情正直的长辈看不过去,“你们是给了她活命的机会,这就不是用银子能买到的东西。谁要她的银子?有钱了不起?再说,她手艺是在高家学的,这二十两银子也是高家给了她机会才赚到的……”

    谁说不是呢?

    高木头今日没有出门干活,得知父亲的地基上有许多人帮忙,他心里很不乐意,却还是不得不来。

    来的人很多,大部分人都在聊天,只有少部分人在干活,他夹在其中,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说说话,一点都不显眼,干不干也没人管。

    听到高三月拿了二十两银子就写了断绝关系的文书,心里真的特别羡慕。他和亲爹可是给了六十多两,银子付得多,关系还切不断。

    高石头也来了,他是个木匠,手上一把子力气。村里的人都知道他能搬能抬力气大,再加上这是他亲爹的院子,于是,一缺人就喊。

    他也听说了高三月花二十两银子断绝关系,心下暗暗咋舌,他才不要干这种蠢事。有这么多银子,自己攒着不好吗?至于断绝关系,他从来就没想过不管爹娘。

    只是,娘的气性也太大了,走了就不回来。

    他觉得还是要找爹谈谈这件事,让娘赶紧消气回家,算算时间,再有一个多月,喜梅就要临盆了。

    当众人看见温云起准备的饭菜后,很难拒绝这到嘴的肉片,于是,在温云起的招呼下,所有人都去盛饭吃了。偶尔有两个不想吃饭的,也不好意思离开,干脆随大流。

    吃人嘴短,饭都吃了,可不好甩手就走。于是,下午就没有站在那儿看热闹的人,纷纷都开始上手干活。

    干活的人多,活干得飞快,才短短一日,地基就弄好了。照这个架势,不用十天,整个宅子就能建完。

    高石头跟着忙活了一天,在他看来,这是自己家的活儿,如果他都偷懒了,旁人会干得更慢,于是拼了命的搬搬抬抬。

    回到家里,高石头累得都直不起腰了。

    汪喜梅听了男人的提议,也觉得有理,特意多炒了两盘菜,让男人去将公公请过来一起吃,当然了,婆婆也要请……若是婆婆能顺势回来就更好了。

    文四不去。

    她板着个脸,在厨房里帮儿媳妇的忙。

    确切的说,做饭是她在拿大头,周氏在旁边打下手。

    但是文四心里乐意,同样都是给儿媳妇干活,汪喜梅完全就是拿下人当丫鬟使唤,吃什么穿什么只管吩咐,不管能不能办好,但凡东西弄完有半分不如意,她就会甩脸子。周氏就不同,她在旁边打下手,虽说做不了多少事,但至少是个态度。

    “我不去!你也少管闲事,要是敢来劝我,别怪我不客气。”

    温云起失笑:“咱俩都多少年了?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即便不看上辈子的感情和这辈子老两口之间相守一生的情分,只两人知根知底,温云起知道她的目的,就不会胡乱开口要求她做事。

    兄弟三人分得的院子一样大,但是,高木头和纪元占两边,他们的院子如果想要扩,都可以把旁边的菜地扩建成房子。

    高石头当初是主动选的中间,因为和中间院子搭在一起的地要多一亩。

    他家里孩子多,能多收点粮食当然最好。

    所以,他的院子不能扩,两边院墙一修,愈发显得院子又窄又长,偏偏他的孩子最多,大大小小有六个。

    温云起一进门,就看到了乱七八糟的院子,这边孩子在追打,那边还有孩子坐地上哭,另一边,小六脱着湿了的裤子在地上爬。

    真的是一团乱象,看得人直皱眉。

    汪喜梅很累很累,本来就快生了,一天招呼这些皮猴子,院子还没如何规整,她的腰都已经直不起来了。

    桌上是三盘菜,确切的说,是三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孩子们一上桌,就和饿狼看到了肉一般,个个争抢不休,口中塞满了,手还在盆子里抓。

    这情形……看都看饱了。

    温云起一脸不赞同:“就不能多做点嘛,这些孩子像是没吃过饭似的。让外人看见了,肯定会笑话他们没教养。”

    这些孩子平时吃饭确实喜欢争抢,但也不至于如此。

    这是汪喜梅故意的。

    身为长辈,再怎么对晚辈恨铁不成钢,也不可能真的看晚辈吃苦而不管,她故意让孩子们饿了一顿,又刻意不收拾院落。故意将这一番乱象摆在公公面前。

    公公看不惯,自然就会劝婆婆回来了。

    “爹,他们平时不这样,我今天忙着洗衣裳,忘记了给他们做饭,所以……”汪喜梅用手捶着腰,满脸的愁苦。

    温云起半分怜惜都无:“你们俩完全可以不生了,就像是老大,二子一女落地,他就去镇上跟大夫请教避子之法。”

    “才不是呢,大嫂身子不好,生一个孩子就得调养好几年。他们是生不出来。”汪喜梅振振有词,“多子才能多福。大哥嘴上跟外人说我们生的孩子太多,其实他就是嫉妒。”

    温云起颇为无语,站起身往外走:“你们家这饭也没我的份,我还是赶紧回隔壁吧,省得一会儿他们吃完了我只能饿肚子。”

    夫妻俩的目的没能达到,怎么可能放他走?

    汪喜梅身怀有孕不敢去追,高石头没这个顾忌,快走几步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爹,您劝一劝娘,让她回来吧,喜梅要扛不住了。”

    温云起气笑了:“谁让你们生这么多的?我劝不动,这孩子既然生了,你们自己扛着吧,不是说多子才能多福?”

    说完,一把扒开了高石头的手,抬步就走。

    高石头还想要追,温云起沉下脸来:“你大哥那边差不多跟我掰扯清楚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没有把断绝关系之事往外说,你是不是也要跟他一样自立门户?”

    高石头也想和养父母撇清关系,但是,他没那个底气呀。

    虽然这些年手头也攒了一些银子,但底下的孩子那么多,他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没有没有。爹,儿子从来就没有过不孝敬您二老的想法。”高石头哭着道:“我就是希望娘现在来帮帮我,等以后我腾出手来了,也好帮她养老送终……”

    兄弟俩完全是用“养老送终”四个字捆死了高火生夫妻二人。

    第36章 炮灰养父

    “不稀罕!”温云起冷哼, “我们两把老骨头能动就动,哪天不能动了直接饿死。至于死后的事,人都死了,我才不管那么多。”

    高石头:“……”

    他没想过不照顾娘, 只是他如今家里很忙, 必须得要娘帮把手。

    在他看来, 感情都是相互的, 母亲如今帮了他, 等到以后干不动了, 他肯定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若是母亲不好好干活,不诚

    心诚意帮忙,那……他日后尽孝时也不会那么实诚。

    听了父亲的话,他真心觉得父亲在耍无赖。二老真的不帮他们,最多就是被人指指点点。等到二老百年之后, 他肯定要出面办丧事做孝子, 因为他们是养子,但凡有一点办得不好,都会被人指责。

    所以,不可能不管二老死后尸身,除非他们要举家搬走,否则, 以后都没法儿见人。

    换句话说, 无论娘帮不帮忙,他们都必须要孝敬二老。

    二老可以不要脸面, 他不能不要。

    想到此,高石头心头猛然生出一股怒火,但又不敢发作, 脸涨得通红:“但凡我手头富裕,或者家里没这么多事,我都绝对会好好奉养娘,但是,如今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娘……娘跟着我过,那就是一家人,她该帮帮我啊,等孩子们长大,我手头宽裕,到时也有余力照看她。”

    温云起只觉得好笑。

    “等孩子长大?”温云起满脸嘲讽,“你最小的这个孩子还在肚子里,就当是个闺女好了,十五岁就能成亲,那等所有孩子长大也要十五年之后,你娘今年已五十有八,人到七十古来稀,就你们家这么多事,让你娘从早到晚的操劳,你觉得她能活到七十?”

    说到这里,温云起淬了他一口,“怕是死的那天都还在帮你照看孩子。再者说,我不觉得十五年之后你娘就能真的什么都不干等着儿孙伺候。就你们夫妻这架势,怕是以后还要生三五个孩子,那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石头以前有家里人帮忙,没觉得带孩子有多难,反正他干活回来都是吃饱了就洗漱好就睡觉,翌日天不亮就出门。那时孩子不怎么吵他,有衣穿,有热饭吃……但是,亲自领了几天孩子后,他真累得够够的,只说那个最小的,一天到晚要尿十来次,不换吧,且不说臭不臭,湿裤子穿在身上粘得到处是泥,搞不好还要带着满身泥到床上去滚。换了吧,裤子要洗,洗慢了都换不过来。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此外还有两个孩子时不时就要尿裤子,甚至还要尿床。

    一天到晚断不完的官司,光是早上就要打好几架,高石头如今是听到孩子叫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会儿连连保证:“不不不……不生了,这是最后一个,回头我就去问大哥到底是怎么避子的。爹,我可以对天发誓,这真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您就让娘回来帮帮我吧。”

    温云起嗤笑一声:“就算如你所说,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你大的那个几岁了?我记得好像是十岁了吧?十七岁成亲,十八九岁就要生孩子,那时你娘六十六七,正是需要照看的时候。你们夫妻俩忙着给底下的儿女相看婚事,照看孙子,搞不好还要反过来让你娘帮忙,哪有余力伺候她?”

    说到这里,温云起摆摆手,“别说什么给你娘养老送终的事,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受不起你的孝敬。别说你娘不愿意回来,就算她要回来帮你,我都会劝着。”

    高石头面色格外难看。

    汪喜梅越听越怒,感觉肚子都在隐隐作痛:“爹,当初我嫁进来的时候,你们也没说过不帮我们小两口带孩子啊,要是早说这公公婆婆等于没有,我当初也不会嫁进来。你们这是骗婚!”

    温云起呵呵冷笑:“你们有亲的公公婆婆啊!找那头去,别说你不知道石头不是我们亲生,旁人不知,你爹娘当初可还劝过我将石头送给他们一个不能生养的亲戚,既然知道石头不是我们的孩子,那我们不帮他照看孩子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吗?”

    汪喜梅哑口无言,越想越气:“娘现在不帮我,以后我也不会管她。”

    “我说了,没要你管。”温云起转身就走,“别拿无人养老送终吓唬人,老子不怕!当初养你们兄妹几人,就没想过要你们养老!”

    语罢,抬步就走。

    他们院子里争执不休,隔壁纪元夫妻俩站在墙根偷听,虽听得不太清楚,也知道高石头是想将老人家接回去。

    二人都挺紧张,周氏是真的不想让亲娘来照看自己……亲娘一来,嫂嫂会把她生的两个孩子也塞过来。

    她坐月子要吃鸡蛋和肉,不分给大人,总要分一点给孩子。

    吃喝都是小事,反正纪元能赚不少,虽然心疼,也还扛得起这点花销。主要是坐月子就要静养,院子里孩子一多,又吵又闹,再说,她大的那个孩子比两个侄子年纪小,只有被欺负的份。

    也就是说,她好吃好喝养着娘家两个侄子,自己儿子还要被侄子欺负,完了因为亲娘来照顾她坐月子,她哪怕给了工钱,也还要欠下一个大人情。

    无论怎么想,都不合算。

    可要是请别人帮忙,不说亲娘会多想,她也不放心将自己和孩子交到不太相熟的人手里。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即便周氏自认为足够低调,平时也没漏财,但她嫁人之后夫妻和睦,和长辈相处良好,没有被长辈磋磨,并且很顺利的生下了两个孩子,就已经是很让人嫉妒的日子,说不定就有人在暗戳戳嫉恨她。

    这可不是她夸张,原先就有过,孩子被平时相处得不错人家暗害。只能说,人性复杂,人心复杂,让人难以看透,想要杜绝此类事情发生,就只能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坚决不让外人接触自家孩子和吃食。

    “爹,刚才我问过,娘不想回去。”

    周氏大着胆子说这话,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温云起颔首:“我也没让她回去,等我那边房子建好了,她就和我一起住。”

    纪元愕然。

    周氏也慌了,用手摸着肚子。

    温云起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如果你们能请得动她帮忙,我不会拦着。”

    纪元秒懂,这是要他们夫妻俩讨好母亲,让母亲心甘情愿帮忙,而不是把人捆在这个院子里不干也得干。

    *

    隔壁周氏拖着肚子带几个孩子,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高石头的活计不如高木头轻松,手底下的徒弟来了又去……主要是这份手艺学会了也要特别能吃苦才干得下去,并且这手艺也不是特别难学,因此,他敛财不如高木头那么快,平时还很辛苦。

    得知妻子摔了,他只能丢下手头的活计回来照顾。

    其实汪喜梅摔得不严重,大夫说,有些动了胎气,需要静养着,最好是别下地走动。

    若是家中有人照看那几个皮猴子,能让汪喜梅安心养胎,高石头也可以不用辞工在家歇着。

    高石头停了工,家里边没有了进项,他的工钱比不上高木头,但也比村里九成九的人要高,原本一个月能拿不少工钱回家的人突然就歇着了。不说高石头心里慌不慌,反正汪喜梅挺慌的。

    并且,这没在家里干过活的男人初初接手,简直是手忙脚乱,从早忙到晚还干不好。她不敢挑剔,话说多了,男人要生气!

    汪喜梅特别后悔自己原先没有给婆婆搭把手,以至于把人给气走了,若是婆婆在,她不用处处迁就着男人做家事的粗糙,家里的进项也不会受影响。

    她和高石头感情挺好,心情烦闷之下,也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高石头当场没说什么,转头在汪喜梅又一次嫌弃他炒菜盐放多了时,立即就发作了:“你这舌头挺会吃啊,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的,这么挑剔,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他一想到自己连家里这一摊子事情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有余力出去干活,原本商量好了的活计都被旁人给抢走了。

    那是帮人修一截石头墙来挡在房子的后面,以防后山有泥土滑落后砸到房子。那一家子挺富裕,知道石匠不好请,给的工钱挺丰厚。

    两家都商议好了,当时人家还要给定金,高石头对这份活计有自信,生生给推了回去。

    现在好了,人家怕冬日里天冷了不好干活,要提前动工,而高石头实在腾不出时间,都说了隔一天去看看,结果,当天下午就听说活计被另一个石匠接了过去。

    原本有五两银子的赚头,前后不到两个月的工期……这生了一大串的孩子,所有的开销都压在他的身上,有了这五两银子,他也能松口气。到

    嘴的鸭子生生给飞了,偏偏高石头没收定金,还不能怪另一个木匠抢活儿,毕竟是他自己当天腾不出空过去。

    不能对着旁人发脾气,这会儿汪喜梅的挑剔算是压崩他心弦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怒之下,把手里的碗筷都砸了出去。

    啪一声,碗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筷子飞出去几丈远。

    大一点的孩子吓得噤若寒蝉,但是小孩子不懂啊,被吓着了后立刻哇哇大哭。

    汪喜梅也吓一跳,她生这么多孩子不光是觉得多子多福,还因为自己喜欢,眼看孩子被吓着,立即呵斥道:“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

    高石头怒火冲天,吼道:“我做什么都不对,发脾气也不应该。那我在这个家里干脆做个只会干活的木头就行了,留着你指哪儿打哪儿!难怪我娘要走,就你这脾气,这挑剔的劲儿,谁受得了?”

    汪喜梅张了张口,她挑剔什么了?

    原先婆婆在的时候,无论她说什么,婆婆都会尽力改。这男人回来了不高兴,汪喜梅都看着眼里,院子里的乱劲儿她忍了,衣裳没洗干净,厨房里到处都是灰,摸着什么都油腻腻,还有衣裳洗好了不晾,或者干脆晾成一堆,晾干了也不折好,堆在那儿压得皱巴巴……简直是处处都看不惯,这些她全都忍了。

    今儿这菜实在是太咸了,都说人不吃盐没有力气干活,但要是吃太多的盐也会让人生病。她病不病的不要紧,咸了就多喝点水,但是给孩子吃得这么咸,根本就是在害他们。

    “我是为了孩子好……”

    高石头大怒:“你是孩子的亲娘,知道心疼他们,我就不是孩子亲爹吗?难道我是故意想把他们害死的后爹?”

    他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走。

    汪喜梅吓得直哭,孩子们见她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

    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温云起吃过晚饭后,就靠在纪元给他买的躺椅上,听着隔壁夫妻之间的吵闹,他唇角微翘。

    看嘛,高石头自己都受不了汪喜梅的脾气。

    汪喜梅完全就是自己不干活,整天抱着手臂指指点点,这里没干好,那里又不合适。干了大半辈子活计从来不叫苦不叫累的文四被指使得团团转,从早到晚没个歇着的时候,就这还被嫌弃得不行。

    要说高石头口中说的以后会真心孝敬母亲的话有假,那倒也不至于。

    但是,即便他想要好好伺候老人,也得有余力呀。就如他如今家里忙不过来只能让文四退让一般,家里一有事,文四就成了该退让的那个。

    以至于后来文四年纪越来越大,走动都不太方便了,却还是每日都有繁重的活计。没办法呀,汪喜梅一个人完全忙不过来,只能寄希望于她。

    *

    高石头心情烦躁,干脆坐了马车进城。

    他想的是进城多买两匹布回家给几个孩子多做衣裳,眼瞅着就要入冬,孩子们的冬衣还没做……还有,多几件衣裳,换下来的衣裳也不用太急着洗。

    去布庄的路上,高石头鬼使神差地让马车将他送到了如意街。

    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打听到自己的亲娘后来改嫁到了如意街,并且在这边又生了一儿一女,家里由他亲娘当家。

    如意街的院子都是小两进,这边算是外城比较富裕的地方,越是往里走,环境越是清幽,地上干干净净,在秋日里,地上却只有零星的几片落叶。可见这边的街道有专门找了人清扫。

    站在白家门外,高石头近乡情切,不敢上前敲门。

    据说此处只是白家所有院子里的其中一处,还是不显眼的一处,好像城内就有一个三进大宅。只是那边距离白家的铺子太远,来回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多,所以才住到了这里。

    高石头站在门口发呆,回过神来后,到底是不敢上前,慢悠悠转身离开。

    他真的很希望亲娘出来认下自己,然后将他和一群孩子接到城里来住,再请个厨娘回来照料一大家子……虽说乡下孩子很难出人头地,但他生得多,七个孩子里,总有一两个出彩的吧?

    只要有一个混得好,他这辈子就翻身了。

    无论心里想得多美,高石头也是真的不敢贸然上前敲门。

    他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半晌,还没有走到街尾,隔着老远看到白家的门开了。当时他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转身就跑了回去。

    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七八岁,小的五六岁。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因为他们的眼睛很像,都是像柳叶那种狭长的眼角,还有耳朵,耳朵也是尖的。

    就因为这双眼,就显得他们的容貌比较出彩。

    走出来的这位是高石头亲娘嫁过来以后生的女儿,如今已经嫁人了。还恰巧,她知道原先母亲守寡时生下来的孩子送到了乡下的事。

    “你……别大声嚷嚷,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既然人已经找到了这里,就证明这个哥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装傻充愣多半不行,必须要把话说清楚,不能让他找到父亲面前去。

    “你叫什么名字?”

    高石头看着面前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心头很是激动:“我叫石头,是个石匠,虽然住在村里,但因为有手艺,日子过得不算贫穷。”

    面前这个所谓的妹妹身着绸缎衣裙,关键是穿着这样的衣裙走动大大方方,并不怕把衣裙弄脏,也真的不会将衣裙弄脏。

    也就是说,她穿惯了这种衣裳。

    而高石头呢,为了方便干活,他的衣裳都是布衣,今日临时起意出门,身上的这一身还是旧的。他有些窘迫,就想表明自己跑来认亲不是贪图富贵。

    白云儿面色复杂:“你日子过得下去,那就行了。你今日是来认亲的吧?”

    高石头刚想说话,白云儿已经抬手阻止:“你先听我说,我知道娘的一些事,也听说过你。但是呢,娘的处境很不好。这天底下没有女人身为母亲却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一直不来找你,就是因为她有难处。如今更是紧要关头,你……真为了她好,就先回去好好过日子,等到哪天她能够随心所欲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来认下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石头心里明白,这亲肯定认不了了。

    他特别失望,乡下长大的他不会掩饰自己的神情,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

    白云儿见状:“即便你如今有点困难,也想办法克服一下。没道理你前面三十年都能过,如今这日子却过不下去了吧?方才你话里话外,都表示只是想看看亲人,并不是贪图银子,难道你要自打嘴?”

    高石头哑然。

    一家子这么富贵,母亲嫁入白家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如今更是和长辈分开了在这儿当家做主……哪怕不能现在认下他,多少给他点银子和见面礼也好啊!

    他心里自卑,但却有自尊,对上白云儿通透的眼神,一怒之下,起身就走:“就当我没来过吧。”

    白云儿却很不放心,如果这个哥哥不甘心,找到了白府那边……到时母亲一定会倒霉。

    生来富贵,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白云儿决定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些,于是起身:“哥哥!”

    本来负气要走的高石头听到这一句,心弦一颤,高家的日子不宽裕,他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手艺,虽然如今学成了是过得不错,但当年是实实在在吃了不少苦头。

    知道自己不是高家夫妻的亲生

    孩子之后,他就在想着自己的亲人在何处,为何要丢下他?是不是迫不得已?

    他与家里的那两个兄弟一点都不亲近,也畅想过自己若是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会怎样相处。

    “你认我?”

    白云儿一脸无奈:“你是我哥哥呀,怎么可能不认?回来坐下,我把话跟你说清楚。”

    白张氏在嫁入白家之前是个美貌的小寡妇,好不容易才从婆家脱身,独自租了个小院子住着。

    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头有不少风言风语,张氏独自一人住着,被人摸到了房内,被迫和一个男人来往了一段时间,有了孩子后也不敢买落胎药,只好将肚子藏着,生了孩子赶紧远远送走。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认识了白家的三爷,三爷那会儿丧妻一年,被她的美貌和身段所迷,忤逆长辈也要娶她。

    两人成亲以后,张氏在白家处处被刁难,她实在没办法了,私底下男人哭诉,于是,白三爷借口自己住在内城管铺子不方便,带着张氏搬了出来。

    这一住就是多年。

    白三爷是嫡次子,原本很得双亲宠爱,但就因为娶了张氏,家中长辈对他是恨铁不成钢,这些年愈发疏远。在白三爷刻意讨好下,近两年关系有所缓和,但是,二老的身子越来越差,白三爷也只能和老宅那边愈发亲近。

    简单来说,年迈的白老爷对于白三爷还算宠爱,就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

    而白三爷早年间忤逆长辈后有些后悔,也接下了双亲送来的丫鬟,甚至还和那个丫鬟生了一儿一女。在白老爷眼中,他更喜欢儿子那个妾室生下的孙子,甚至还跟儿子商量要扶正了妾室,至于张氏……要么休了,要么送走。

    “爹为了多分家财,在祖宅那边各种妥协,原本老人家就不喜欢娘,若这时候让他们知道娘在嫁给爹之前就生了一个奸生子……哥哥,我的话很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即便要认亲,现在也不是好时候。还请哥哥静下心再等等!”

    高石头:“……”

    他只知道自己的娘是一个姓张的寡妇,后来运气好嫁给了城内商户白家的三爷,却没想到自己的出身竟然这样不堪。

    第37章 炮灰养父

    高石头都不敢设想自己的身世暴露之后旁人会怎样看他, 还有,认个亲怎么就那么难?

    如今正直紧要关头,他不能出现。那什么时候才算不紧要?

    白三爷不知道他的存在……若是知道了,说不定也不会娶张氏。

    如果说高石头一开始听到有人喊自己哥哥时特别激动, 这会儿已经只剩下无措。

    不是他没找到亲娘, 而是亲娘不肯要他, 也不能要他。

    但凡他懂点事, 都该乖乖退走。

    白云儿看他不说话, 起身道:“我今儿一大早就出的门, 在外耽搁了太久,若是再晚回去,会有人询问我的行踪,到时……”

    高石头心里特别沮丧:“你走吧。”

    白云儿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

    半晌, 高石头才回过神来:“放心吧, 我不会去给娘添麻烦。”

    其实他想讨要一些银子,但那样会让妹妹看低了自己。在富裕的人面前,高石头就想维护一下自己的自尊。

    白云儿很快就离开了,直到雅间的门关上,高石头回过神来,他没有开口讨要银子, 富裕的妹妹竟然也没有主动给一些?

    算了算了, 先回家。

    高石头买了不少布料还有点心,家里的孩子多, 都正在长个子,个个都很能吃,不管是什么吃的, 纷纷一拥而上,要是买少了,还要为点吃的打架。

    *

    温云起几乎每天都在村头的院子里。

    那院子一天一个样,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就连院墙,都用的是青砖。

    纪元最近不太放心家里,生意也不做了。

    但其实守在家里又没什么事,于是天天跟着温云起一起到新房子忙活。

    房子修了十多间,每一间都很大很宽敞,窗户也大,屋里亮堂堂的。这房子若是建成了,可以称作是村里最大最好的宅子。

    高石头把东西运回家里,孩子们立刻上前争抢。汪喜梅正在气头上,加上她还在洗衣,假装没有看到回来的人,也没问他吃没吃饭。

    见状,高石头重新出了门。

    在他看来,自己从早到晚的在外搬抬,辛辛苦苦赚钱养家。结果回到家里汪喜梅还嫌他赚得不够,还给他脸色看……原先母亲做这些事时,夫妻俩晚上提及,她口中多是抱怨母亲不够尽心,还觉得母亲偷懒。

    旁人偷懒都能干完的活,她愣是做不了!高石头是越想越失望,心里难受的他去了村口的新院子。

    过去帮帮忙,不管做多少,只要往那儿一站,就算是尽到了做儿子的孝心。

    温云起在旁人眼中是一大把年纪了,他平时不怎么干活,多是到处巡视,然后安排别人做事。

    看到没精打采的高石头,温云起好奇问:“你不是去城里了吗?怎么这副模样?认亲不顺利?”

    一针见血。

    高石头面色复杂:“爹,您就让娘回来吧……”

    “闭嘴!”温云起训斥道:“你娘不会回去,当年我们夫妻养你们几个孩子从来没有指望过老人帮忙,你既然愿意生,那就好好养着,不要总想把麻烦推给别人。”

    高石头:“……”

    他想着自己在城内有一个富裕的亲娘,虽不能相认,但拿点银子回来应该能行。于是,当即就在村里打听谁家妇人要出门做事。

    能够在村里就把钱赚了,村里九成九的妇人都很愿意上工,但一听说是帮高石头养孩子,众人纷纷打了退堂鼓。也有那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被人念叨的妇人好奇询问工钱。

    正常酒楼招一个伙计,包吃包住是二钱,酒楼里的活计繁重,几乎是从上工到回家中间都别想休息。

    “包吃三餐,一月二钱,反正我们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我们也不是那特别富裕的人家,若吃得不好,也别挑剔。”

    二钱银子不少,立刻就有人响应。

    高石头松了口气,先带着人回了家。

    这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辰,只是孩子们分吃了从城里带回来的吃食,个个胀得肚子溜圆,晚饭肯定不会吃了。

    不过,高石头想试一试带回来的这位王大娘的手艺,加上他在回来这一路上心不在焉,买好的东西也没吃,这会儿都有点饿了。

    汪喜梅看到王大娘进了厨房干活,还在询问油盐酱醋,心中一喜,主动开口询问:“石头,这是……”

    高石头没心思跟她闹别扭,没出言哄她消气也是懒得哄,看她愿意主动说话,立即就坡下驴:“王大娘以后在家里帮着你照顾几个孩子,明儿开始,我还是要去上工,再不去干活,旁人会以为我已经金盆洗手,以后也没人再找我了。”

    汪喜梅喜不自禁:“对对对,也就是娘闹别扭了,要不然,都不会耽误你。”

    高石头脸色不太好,他觉得汪喜梅这些话很不好听,但也懒得纠正。

    其实汪喜梅不太愿意把孩子交给外人照顾,怕外人不尽心,万一使点坏心眼,那可不是开玩笑。

    但她照顾孩子这几天,实在是熬不住了。反正她天天都待在家里,总不至于让孩子被人虐待了去。

    *

    村里的高石头家里请了一个做饭洗衣的厨娘帮忙,这消息很快传开。

    世上多的是恨人有喜人无的小人,有些人得知此事后,就酸溜溜的说高石头如今是高门大户,开始使唤下人了。

    后来越传越离谱,说高石头的亲生爹娘很富裕,请人帮忙照看几个孩子的银子是他亲爹娘付的。

    不得不说,村里的人挺敏锐。

    甚至有人还问到了温云起面前。

    “你家石头的亲爹娘有没有给你一些谢礼?”

    温云起摇头:“人都没见着,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谢礼?”

    “这也太不讲究了吧?如果不是你,高石头哪儿有长大的机会?”

    是啊。

    当初丢了孩子,就当孩子死了,不要再来打扰。既然出面认了亲,于情于理都该给点好处,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将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养到成亲生子有多艰难,这期间不光是花费银子,还要花费不少心神……若手头拮据,只要诚心诚意准备了礼物,少给一点也没人挑理,好歹正经上门道个谢。

    高石头再次早出晚归,忙了几天之后,才得知外面的传言,那些说他认了亲爹娘的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他当场就被吓着了。

    “没有没有,我哪有亲爹娘?”高石头情绪激动,声音陡然拔高  ,不光院子里的孩子们,就是王大娘和汪喜梅都有些被吓着。

    汪喜梅用手捂着胸口,满脸的惊惧:“有话好好说,你嚷什么?没有就没有嘛,外人胡乱猜测而已,嘴长在人家身上,你不可能捂住旁人的嘴,也不可能跑到外头一个个跟人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随便说,不说有没有人当真,当真了又能如何?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高石头的身世真的见不得人啊。

    “我爹就是高火生,以后谁敢胡乱编排我的身世,我大耳刮子扇他。”

    说这话时,他眼神凶狠的瞪着王大娘。

    王大娘:“……”

    这点银子可真难赚。

    汪喜梅脾气不好,王大娘也是过来干活之后才知道为何跟着夫妻俩的文四会收拾了行李跑去跟着小儿子了。

    这女的太难将就,不管做什么事,她都总能挑出毛病来。就比如煮一盆汤,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哪怕味道正好,她会说你盛汤的碗不对。

    从早上一进门,王大娘就被她一直念叨到晚上离开。

    真的,若不是为了过去几天的工钱,王大娘还真的不想干这个活了。她一把年纪的人,让一个年轻人这般数落,看家里的气氛实在沉闷,这才开了个玩笑,说起最近村里人都在说的关于高石头的身世,结果,又被吼骂了一通。

    都说钱难挣,屎难吃,可这也太难了。

    王大娘念叨着这夫妻俩是东家,强压着不让自己吼回去,但忍了忍还是觉得自己扛不下去,天天都这样,谁受得了?

    于是,她取下了身上的套袖和护衣:“那个,石头啊,大娘不会说话,老是惹你们生气。这活儿我还是不干了。主要喜梅身子重,不好经常生气,大娘在这里干活是要拿工钱的,你们没道理花钱找罪受啊,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其实很想开口问前面几天的工钱,但想想还是算了,大家邻里邻居的,闹翻了以后不太好见面……高石头还是很能干的,村里人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定哪天就求到他面前了。

    “那大娘就先走了,你们吃着吧。”

    高石头一直没接话,是因为没反应过来,看到王大娘往外走,他立刻起身去追:“大娘,我们没生气呀,就是声音高了点,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这几个孩子还指着您照顾呢。”

    汪喜梅这几日夜里跟他说了不少王大娘的不好,其实高石头对于请谁帮自己干活这事无所谓,反正都是给工钱嘛,从妻子那里听多了小话,高石头心里已经有了换人的念头。

    但是,方才他是因为旁人编排他的身世生的气,他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王大娘走,万一王大娘出去乱说怎么办?

    此时高石头的姿态放得很低。

    王大娘心里畅快了两分,但是,在这家里干活要受多少委屈,那是谁干谁知道。之前她一直没提不干,主要是舍不得工钱,如今既然提了,这话就不可能再咽回去。

    “不了不了,这几天就当是我白帮你的忙。”

    眼看王大娘铁了心要走,高石头实在无法,主动给了一钱银子。

    王大娘推迟不过,到底还是收下了:“大娘不占你的便宜,回头就让你哥把剩下的铜板送过来。”

    高石头还想说什么,王大娘却已经不想再听。

    汪喜梅没有把一个讨厌的人撵走了的欢喜,看到高石头的脸色,她心里是越来越慌。

    “石头,大娘自己要走,不关我事。”

    高石头转身,捡了桌上的一个盘子狠狠掷在地上。

    盘子裂开,碎片飞到了孩子的身上,伤口倒是不深,但终究见了血,孩子胆子小,当场吓得哇哇大哭。

    汪喜梅急忙去护孩子,吼道:“有话好好说呀,你发什么脾气?你在外头是很累,我在家也不轻松……”

    高石头闭了闭眼,此时再一次后悔自己生了这么大一群孩子。

    “等你腹中这个孩子落地,咱们夫妻都去相熟的人那里问避子的办法。”

    汪喜梅哑然:“可是,我还想成双成对。 ”

    夫妻俩已经得了三子三女,腹中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又单了出来,必须得再生一胎。

    高石头眼睛一瞪:“老子绝对不生了,你非要生,去外头找其他男人帮你吧。”

    汪喜梅不太爱干活,但又特别爱干净,动不动就挑剔,她脾气这样差,夫妻感情还能和睦,皆因为她处处和高石头站在同一立场。

    无论高石头说什么,她都是附和,即便心里不赞同,也不会当场反驳。而是潜移默化地让高石头改变想法。

    但高石头此时说的这话她真的忍不了,气得将桌子都掀了。

    “你放什么狗屁!在你眼中,我是那种人?”

    两人大吵一架。

    原本想要找机会跟妻子说自己真正身世的高石头彻底打消了念头。

    一转眼,温云起村头的房子修完了。

    院子里用青石板铺了几条路,下雨天也不会泥泞,所有的屋子里都铺上了石板,院墙很高,大门高阔,真的是村里头一份的气派。

    关于搬家,这个村子太大,温云起摆了八十桌。

    饭菜办得不错,算不上是村里最好的席面,但比起最好的也不差什么。

    乔迁那一日,院子里很是热闹,连路上都摆了许多桌子。兄弟三人都在帮忙招呼客人,高三月人没到,也没见贺礼,看样子是真的打算断个彻底。

    值得一提的是,高三月因为是家里唯一的闺女,在纪元没来之前年纪最小,所有人都喊她妹妹。后来纪元到了,兄弟二人又喊他弟弟,久而久之,纪元成了三弟,在高三月嫁人之后,旁人直接喊他老三了。

    也就是说,高三月没有序齿,就是妹妹。

    高火生夫妻二人没有刻意引导,纪元就变成了老三。

    这也不能怪他们,村里人就是不重视闺女,两人天天忙啊忙的,都不知道旁人这般称呼三个孩子。

    此时桌上就有人在讲,高三月不认养父母在此时就已经有了端倪,就是老两口知道这个女儿留不住,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了她。直白点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是老天爷让高火生夫妻俩别当她是第三个孩子。

    话说得玄之又玄,有人信,有人嗤之以鼻。

    无论众人说什么,温云起和文四二人搬到了新宅子里住。

    两人各有各的屋子,一个在东厢,一个在西厢。

    年纪大了分房住也算是常态,不过,村里许多的老人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屋子,想分也分不开。

    同住一屋檐下,文四自愿照顾温云起的起居,但是,她也辛苦了大半辈子,这应该不是她所愿。温云起也要在村里找人照顾二人,这一回,来了个年轻后生。

    年轻后生姓杨,家里的兄弟太多,住也住不下,一家子靠着地里的那点粮食吃都吃不饱,所以平时除了种地,大家都要出门找活干。

    杨河很勤快,比起村里那些爱干活的姑娘家也不差什么了,他力气还大,需要搬搬抬抬的事,从来都不要二老动手。

    不过,两个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许多事情自己顺手就干了。杨河一天只干需要小半天……在家都没怎么轻松啊。他心里不安,觉得自己太闲了,于是又跑到院子里开垦菜地。

    温云起无所事事,见状及时阻止。

    就仨人吃菜,还要经常到城里去买肉,真吃不了多少。与其种些吃不完的菜,还不如种花花草草。

    他找来了不少花草种子,和杨河一起天天泡在地里。那边文四又让杨河给她扎秋千,两人还一起上山去捡蘑菇,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比起二老闲情逸致,高木头和高石头简直要被家里的一摊子事情给磨疯了。

    转头看

    见潇潇洒洒的爹娘,两人心里真的很不平。

    高木头还好,毕竟是花了银子断绝了关系的。他也想继续和爹娘来往,但……花了那么多银子才得了这个结果,若是继续来往,那他岂不是冤大头?

    高石头原本也以为王大娘离开后对他没什么影响,大不了换一个人,但是,有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比如这王大娘,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厚道人,也因为此,她接了高石头家里的活,旁人心里即便不满,也不会表露出来,更没有人坏她的事。

    王大娘才干几天就熬不下去了,旁人肯定要问缘由啊。

    厚道人是不会说谎话的,于是,众人就都知道了汪喜梅的难缠,还有高石头的喜怒无常。

    王大娘都熬不过来,旁人去了肯定也受不了汪喜梅的脾气……再有,大家同村住着,谁也不比谁低人一等。有些人宁愿去外头干活,也不愿意伺候相熟的人。

    高石头想要再找人帮自己照顾孩子时,竟然找不到了!

    家里的孩子太多,找不到人帮忙,高石头还想要干活,那汪喜梅就只能自己顶上。

    秋风一吹,时不时就落一场暴雨,汪喜梅这天看到下雨抢收衣裳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当场身下就涌出了一股热流,好在隔壁有周氏在,又有孩子们跑出去喊人,她才不至于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生孩子。

    是的,本就临近产期,这一摔,孩子要提前出来。

    汪喜梅前面生了那么多,这个孩子还算顺利,天黑之前就落了地。

    高石头赶回来,在院子门口刚好听到了孩子的啼哭之声。

    母子平安!

    高石头心里的大石落地,但问题是,他那边要赶工期,一天都歇不得,家里又没人照顾。最大的孩子还不太懂事,让孩子做饭他也不放心啊,万一走水了怎么办?

    家中有喜,高石头要进城买鸡蛋发给亲戚,再说,汪喜梅有些伤着了身子,得买点鸡鸭鱼肉好生补一补。

    进城后,高石头又去了白家的小院子。

    他站在门口许久,想像上次一样和白家人偶遇,但是他运气不好,等了半个时辰,院子门始终没有动静。

    等不到人,高石头想到家里的一摊事,一咬牙,直接上前敲门。

    张氏从女儿那里得知当年被她送到村里的孩子找来了,当时吓一跳,好在女儿把人打发走了。

    不过,既然儿子知道她住在这里,说不定随时会上门来找。

    张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那不堪的过去,这些日子时不时就从门口往外瞅一眼。今儿如往常一般往外看时,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她很想出去把人撵走,但也知道,母子多年未见,这乍然重逢,儿子肯定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立刻转身离开。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那干脆就别说了。张氏假装外头没有人,一直没去开门,想着这乡下来的儿子应该没有那么大胆子来敲门。

    结果,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

    儿子真的来敲门了。

    张氏也不敢让别人去开门,飞奔过去,开门后立刻一步踏了出去,还顺手将门板带上。

    “你来做什么?”

    高石头原本以为自己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解释身份,一见面就得了这话。他愣了愣:“我……您知道我吗?”

    “知道!这会儿院子里有好几个人,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离开,等我这边腾出空来了,我再去找你!记住,不要私自过来了,我要是能见你,绝不会往后拖延。”

    张氏长相美艳,如今不年轻了,也比同龄人要好看许多。

    高石头用眼神里临摹着她的眉眼,半晌都舍不得收回视线。

    “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来报喜。昨儿我媳妇又给我添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张氏眉头一皱,她这辈子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没带,直接送给了高家,后头的两个孩子……都有奶娘照看,她想起来了才去抱一抱。

    但是,十月怀胎是真的,生孩子时的剧痛她也承受了三回。

    “不要再生了,你媳妇又不是母猪,好生让人养一养身子吧。”

    高石头低下头:“我……养母生我的气了,不肯帮我照看孩子。我只能丢下活计窝在家里干女人的活儿。娘,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丫鬟?”

    第38章 炮灰养父

    张氏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了。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门上, 她都不会与这个儿子见面,母子俩最好是一点关系都不要有。

    至于丫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不敢派出去,而知根知底的都在这个院子里,她贸然弄一个走, 男人不问才怪。

    她实在没法跟白山也解释丫鬟的去处。

    高石头以为母亲对他至少有几分慈母心肠, 看他这样小心翼翼, 即便拒绝, 也会迟疑一番。没想到竟然这样爽快, 他微愣了一下:“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您……”

    不给丫鬟, 给点银子让他自己去请人也好啊。

    当然了,要银子的话高石头说不出口。

    他是来认亲的,不是来讨要好处。若是真开了口,那他成什么人了?

    “自己想办法。”张氏低声催促,“快走, 不要在这里逗留。”

    防着男人起了疑心跑出来追问, 张氏强调:“若有人问你为何登门,就说你是来卖柴火的,想先来探探路。记住了!”

    高石头:“……”

    “那您要不要看看孙子?”

    张氏摆摆手:“不了不了,我有空会给你传信,快走快走!”

    她赶人走的那只手像扇子似的,乍一看, 好像是赶什么晦气的东西。

    高石来之前想过, 借着报喜的由头登门。如果亲娘愿意给个丫鬟或者是给银子,那母子俩之间就算是有了牵绊。

    结果, 他这么远连跑两趟,亲娘是一毛不拔,再看亲娘这个动作, 他心中霎时戾气横生。

    “娘,要不你拿点银子,我自己去买个人?”

    这一声娘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喊得张氏险些跳了起来,她沉下脸:“你一个乡下汉子,买个丫鬟回去像什么样子?再说了,你都没有买过下人,这贸然出手,肯定选不到好的。万一选出个坏的,那是引狼入室。”

    张氏觉得,还是要安抚为主,于是叹口气道,“你先别急着干活,在家里把孩子带好,银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赚……”

    “可是一家子要吃吃喝喝,到了秋冬,每人至少两套棉衣,于您而言,这就是小钱,但于我,真的不是一笔小数。”高石头在说到“小钱”时,语气特别重。

    张氏能够从一个被人欺负的寡妇走到今日,自然不是蠢人,很快就听出了儿子的话中之意,不派丫鬟,也要给一笔银子,他才能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照顾孩子。

    实话说,张氏手头拿个几十两银子出来不难,但是,这银子是真的不能给。

    只要两人有了银钱上的牵扯,就很容易被人发现,白三爷问了,她怎么解释?

    “赶紧走!”张氏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没人注意门口的动静,眼看儿子就那么死赖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她咬牙道:“当年我可以掐死你的,我很恨你爹,后来你哭了,我心中不忍,花费了大价钱请人将你送到村里找一户不能生养的人家……石头,别让我后悔当年送你走!”

    言下之意,高石头继续在这儿赖着,会被她讨厌。

    大门砰一声被关上,高石头看着紧闭的门板,忽然就不想懂事了。这女人生下他就不管,如果他不找上门来,她甚至就当没有他这个孩子……生而不养,害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他凭什么还要客气?

    高石头抬手,砰砰砰敲门板。

    张氏吓一跳,急忙将门打开,眼神里满是怒火,但也不敢大声骂人,狠狠瞪着门口的高石头,低声训斥:“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害人!”

    “你要是不让我满意,我就……我就大声嚷嚷。”高石头的眼神同样凶狠。

    母子二人对视,张氏都吓傻了:“你疯了!”

    “你从来就不养我,我大哥也是襁褓之中被人丢到了养父母的院子之外,大哥的爹娘为了让他和高家撇清关系,足足给了一百多两银子,同样为人父母,你不觉得自己很差劲吗?”高石头故意夸大。

    如果张氏能给他一百多两银子,往后余生他再不来了也行。

    张氏目眦欲裂:“我当年

    就该把你扔到粪坑,也省得你突然出现来害我!”

    “你为何不扔?”高石头很不客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既然你想让亲儿子活着,就不能什么都不付出。一个孩子从小长到大,要吃要喝要穿要学手艺,而不是往那一扔不闻不问就能长大,哪怕是花花草草也需要施肥浇水!”

    张氏咬牙:“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孝敬我,为我养老送终……”

    “我是你儿子,不管你指不指望。你老了我就一定得管,否则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高石头一想到自己对高火生夫妻俩也必须孝顺,就很是憋屈。

    张氏瞪他。

    而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声:“兰娘,你在跟谁说话?”

    张氏:“……”

    “一个卖柴的,我说了我们家的柴专门有人送,他非让我试试,一直纠缠着不肯走。”

    白三爷这会儿想吃点心,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他自己去厨房拿,随口道:“让他送两担吧,世道艰难,能帮就帮一把。反正我们也要买柴用!”

    张氏用眼神警告高石头,不许他乱说话,口中道:“那我给他一点定金。你等着啊!”

    前一句是跟白三爷说,后一句是对着高石头。

    她很快奔进了屋中,没多久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出门后直接塞到了高石头的怀里:“这些银子在乡下养大一个孩子绰绰有余,以后就当我没生养过你。别再来了。”

    语罢,大门关上。

    高石头拿着银票,转身缓缓往街口走。很奇怪,平白得了这么多的银子他应该很高兴才对,此时确实有点兴奋,但更多的是失落。

    他看得见亲娘眼中对自己的厌恶和嫌弃,那真的不是看亲生孩子的眼神。比如他看家里那一群皮猴子,心里烦归烦,却做不到将他们扫地出门,做不到与他们断绝关系再不来往。

    不过,高石头很快就将心头的烦闷抛开,这五十两银子等于是白捡的。虽然他很想买一个丫鬟回去照顾妻儿,但住在村里,还是不宜太高调。

    最后,他买了不少吃的东西,回村后表示愿意每月出三钱银子请人照顾一家子。

    虽然帮他们家干活会遭不少责难,但财帛动人心,还是有人接了活儿。

    *

    高三月带着柳城兴冲冲回了城里。

    然后发现,城里的住处并不如村里宽裕,日子也过得差不多,三两天吃一顿荤菜,孩子们抢破了头。就这,母亲还一张口就说家里的开销大。

    姐妹四人都回了家里,每家人两间房,因为各自都成亲有孩子了,其实根本住不开。也就是大姐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姑娘家成亲后嫁了出去,不然,大姐儿媳妇进门,真没地方住。

    高三月原以为家里有积蓄,守门的小将明着没有多少俸禄,私底下应该有不少好处拿,结果,家里就这情形。

    实话说,高三月挺后悔的。

    做了守门小兵也没有好处拿,甚至连养家糊口都难,那还不如干个别的营生。

    当初为了不让养父母来坏事,她给出了二十两银子,那几乎是她所有的积蓄。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呢。

    后来听说养父在村里买了一大片地,建了个很大很好的宅子,她心里就更后悔了。

    *

    温云起二人单独住,还有个人在边上照顾,日子过得惬意。

    当然了,也有人觉得他绝情,抱着银子不管儿孙,自己过好日子。

    说这话的是村里一个姓陈的老头,年纪和他差不多,这陈老头只生了一个儿子,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不过,当年高火生生不出孩子才抱养,陈老头的儿子要比高木头大,三个孙子都已各自成亲,几乎每年都要添两三个孩子。

    如今陈家四世同堂,很是热闹。

    陈老头年轻的时候也很辛苦,现如今腿脚有些不便,走不平的路会摔跤,只能在家做些杂事,之前高火生每天割草喂猪,他也有样学样,养了七八头猪。

    温云起不养猪和鸡,高火生那些年养得够够的,他看到就烦,想吃了直接去别人家里买。

    文四养了两只猫,他养了两条狗子,没事就带着狗子在村里溜弯儿。

    这天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时,看到了推着猪草回来的陈老头。

    温云起早就知道陈老头在背后蛐蛐他,不过,他懒得跟一个老人家计较,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嘛。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身子佝偻的陈老头气喘吁吁出声:“你现在这么悠闲,可有想过死后的事?死了无人供奉,到底下做孤魂野鬼,可怜哦! ”

    温云起也没想到他会说这话,背后蛐蛐就算了,居然还说到人面前来。

    “那是我的事,到时穷的是我,你操什么心?”

    陈老头梗着脖子:“我是为你好。”

    “我爹娘都不管我了,你算哪根葱?”温云起很不客气,“少在背后说人,一把年纪了,真被人打上门,你好意思?”

    两人不欢而散。

    村子里不止陈老头看不惯夫妻俩,还有好多人都觉得夫妻俩的做法不对。不过,大部分人都能体谅,毕竟又不是亲生孩子,眼瞅着一个个还都是白眼狼,那还帮什么?

    高木头私底下已经和养父母断绝了关系,对外头的议论无所谓。而高石头呢,已经从亲娘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银子,这会儿正心虚呢……亲娘说的是这些银子拿来养一个孩子足够了,也就是说,这些银子应该给养父母。

    到手的银子哪有拿出去的道理?

    如果是五个铜板,高石头看不上,随手就送出去了。但这可是五十两!

    高石头自己昧了银子,特别心虚,平时见着养父母都会绕道走。

    只有纪元会与外人据理力争,在他看来,爹娘为了兄妹四人辛苦了大半生,如今也到了该歇着的时候。

    他们若是愿意伸手帮帮小辈,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愿,身为晚辈也不能强求,否则就是不孝。

    纪元真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孩子挺识相,温云起偶尔从兄弟几人门口路过,看见纪元在家,也会进去坐一坐。

    这日带着狗子再次路过时,忽然听见纪元院子里传来了争执声,好像有人在吵架。

    周氏身怀有孕,可经不起推攘……温云起立刻上前敲门。

    “阿元,开门!”

    里面磨磨蹭蹭,好像又争了几句,好半晌,门才打开。

    开门的人是周氏,她眼圈通红:“爹,您怎么来了?”

    “妹夫,快进来。”里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很是热情,温云起还没有跨过门槛,他已经起身倒茶。

    这人是文四的姐夫,也是遇上灾年之后伙同家人将妻儿卖掉的混账。

    当年文四姐姐成亲多年没孩子,一直被纪家嫌弃,后来三十大几才有了身孕,还一举得男,但这并没有让她的处境好一点,纪家使唤了她那么多年,一时半刻根本改不掉这个习惯。

    纪元被卖掉的时候还不到五岁,并不记事,却也隐约知道自己在纪家的日子不好过,后来在高家这么多年,纪家人从来就没有来探望过他,所谓的亲爹就跟死了似的,偶尔在别人家红白喜事的席面上遇见,才会和他打招呼。

    也因为纪父时常和纪元说话,加上高火生并没有给这个儿子改名改姓。因此,哪怕纪元在高家长大,也由高火生夫妻俩作主娶妻,村里人却都知道他不是夫妻二人亲生。

    此时纪元特别心虚,他总觉得自己和亲爹来往就是对不住养父母。

    “爹,您怎么来了?”

    温云起瞅他一眼:“我不能来?”

    纪元忙道:“不是不是。”

    就是亲爹刚刚还在骂他笨,村口那么好的宅子都不知道争。

    用纪父的话说,老两口一把年纪,活不了几年了,如今和另外两个儿子闹得那么僵,也就是愿意给纪元几分好脸色。这时候纪元就该主动贴上去孝顺,如此,等到二老百年之后,村口的宅

    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村口二亩多的地基,十多间的大宅子,谁不眼馋?

    要说纪元没有奢望过,那是假话。只是,这做人得知道进退,要知足!

    二老明显是被儿子们伤透了心,这才拿着银子单独建一个宅子,他要是凑上去,绝对不讨喜。做儿孙要孝顺,不光要孝,还要顺,既然养父都想单独住了,他非要凑上去,那岂不是不孝?

    至于二老百年之后那个宅子的归属,他也想过。但话又说回来了,二老给他们兄弟三人各分了宅子和田地,虽然没有太多,但和村里其他人家相比也没少。

    该知足了!

    “阿元这孩子轴,也太老实了。”纪父笑吟吟,“妹夫,咱们年纪大了,这儿孙就是用来使唤的,你千万别客气,有用得上阿元的地方尽管开口。这小子要是不老老实实孝敬你,尽管大耳刮子抽他。”

    温云起看了他一眼:“我自己的儿子,想怎么教就怎么教,不用旁人指手画脚。”

    纪父笑容有些挂不住:“阿元到底是我儿子……”

    “被你卖掉的儿子嘛,村里人都知道。”温云起满脸嘲讽,“你如今是侄子靠不住了,又想回来靠儿子?”

    纪父当年老来得子,有不少人说文氏生的孩子不是他的血脉,不然,过去那么多年都不能生,为何突然就能生了呢?

    事实上,纪元也真的不是他亲生。

    夫妻两人成亲之后,一直没有喜信,纪父一开始还愿意带着妻子到处去看。但大夫都说,文氏没有病,两人没孩子,多半是缘分没到。

    又过几年,还是没孩子,外头的人议论纷纷,因为大夫说过文氏没病,但她又真的没生孩子……那这有病的是谁,不言而喻。

    纪父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毛病,执意认为是妻子不能生。他做梦都想要有个后,于是跑到外头去找女人,前前后后找了三人,两人没孩子,最后那人倒是怀上了,他才刚欢喜一天,就有人跑去接了女人回家。

    人家确实是有孕了,但不是他的孩子。算算时间,也确实有点对不上。

    后来纪父也看开了,与其在外头与人勾搭,最后养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还不如让文氏找个男人来生,至少,这孩子一出生就是他儿子,只要他不说,谁能知道?

    文氏在他的安排下,果然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来就是纪元。

    一举得男,纪父心里却并不欢喜,还很是不甘心。后来到了灾年,知晓内情的双亲做主卖掉母子俩,纪父也没阻止。

    与其指望这个堂弟的血脉,还不如要侄子帮自己养老送终。

    关于纪元真正的身世,外人都不知道,但是文氏有告诉自己的亲妹妹。

    所以,得知母子俩被卖,文四跑去救回了外甥后,并不敢把外甥送回纪家,而是跟自家男人说了实情,将孩子留在了自家。

    当然了,这样的身世是真的拿不出手,当时纪元还小,夫妻俩也没把这事告诉他,当年知情的人本就不多,又有好多已经过世,直至今日 ,纪元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纪家血脉。

    纪父尴尬不已:“我对不起这孩子,没指望过他能为我养老送终。就是路过这里来看一看,你帮我养了儿子,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那个……你们谈着,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不敢在高火生面前过于嚣张。就是怕夫妻俩一言不合直接挑明了纪元的身世。

    事实上,过去那些年也是因为纪家人对纪元足够疏远,并没有要求纪元做什么,夫妻俩才能忍住了没有告诉他真正的身世。

    不过,纪元都二十多岁的人,温云起认为,有些事情不该瞒着。

    “让你媳妇去给我做点蒸糕,我突然就想吃了。”

    周氏也不恼,公公如今很懂事,但凡要她干活,都不会让她吃亏,不是给钱就要给粮。

    她也看出来了,父子二人这是有话要说。于是跑到门口将门栓好,然后躲进了厨房。

    “他不是你的亲爹。”温云起叹息一声,在纪元惊愕的目光中,把当年的事情说了。

    纪元一脸茫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被亲爹厌弃作主卖掉,已经是一场笑话了。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他亲爹居然把妻子送到别人床上……不,比这个更离谱,他亲爹是主动让别的男人上了他娘的床,前前后后两个多月,这才怀上了他。

    好半晌,纪元才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爹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他进门了。”

    原以为那是亲爹,这才忍着不耐烦让人进门说话。

    既然不是亲爹,甚至还是仇人,那他还客气什么?

    是的,就是仇人!

    虽然事情过去多年了,纪元还是记得当初母子俩被人买走后关到柴房里,他隐约记得一群人凶神恶煞的闯进来,当时母亲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哭着喊他不要看。

    然后他就晕了,再次醒来,柴房里都是血。而母亲……连尸骨都没有。

    他那时小,只知道哭着喊娘。后来长大了,才隐约猜到母亲的去向。

    养父母没有提这些事,大概是怕吓着他。他也没有再问,假装自己忘了。而此时他又想起曾经,才知道自己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那些事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那喷在脸上的温热,现在他都能想起那种黏腻感和鼻息尖的血腥味。

    “爹,留下吃饭吧。”

    温云起摆摆手。

    周氏身怀有孕,做两个人吃的饭菜不累……再说,只剩下小两口吃饭,吃什么都行。如果多一个他,做饭的时候就不好安排。至少菜要多一个吧?

    “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起身,带着狗子出门。

    刚走不远,就看到姓纪的站在路旁。

    纪父明显是有话要说,朝他招了招手,抬步往田坎上走。

    温云起心下冷哼一声,他又不是狗,凭什么要听姓纪的吩咐?

    于是,他假装没看见,继续往村口去。

    纪父无奈,只好从田坎上退回跟上他。

    杨河在厨房里做饭,院子里只有文四,温云起进门时,纪父直接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妹夫,我有话要说。”

    文四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最近她喜欢喝花茶,杨河耐心好,每次都要泡几种,大多数都喝不完。此时文四看到纪父这死皮赖脸的模样,端起茶水就泼了过去。

    只是泼的水,没有把茶杯扔出去。

    在她看来,姓纪的太恶心,不配让她砸茶杯。茶杯若是碎在这种人身上,也太冤枉了。

    纪父被泼得满头满脸的水,主要是烫啊,烫得他跳脚。

    第39章 炮灰养父

    不过眨眼间, 姓纪的身上就红了几片,杨河见状,送上了一盆凉水。

    “哎呀,大娘这几天手有点抖, 这又手抖了吧?大娘是个很和善的人, 绝对不是故意, 你千万不要怪她。”

    纪父根本就顾不得这年轻人叭叭了什么, 忙不迭将凉水往自己的伤处泼, 泼了好几下, 才稍微有所缓解。

    他忍着疼痛瞪着温云起:“泼辣成这样,你怎么忍得了?媳妇该教就要教……”

    文四一听这话,瞬间就想起来了便宜姐姐那些年里受的罪。公公婆婆各种欺负,唯一能护着她的男人就跟死了似的,文氏被卖掉之前, 让一家子欺压了很多年。

    文家那边的长辈一直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从来不管他们姐妹的死活。纪家眼看亲家不管,愈发过分……即便文氏不被卖掉,身子也已经被亏空,绝对活不过五十。

    文四是越想越气,把剩下的几杯茶也泼到了他的身上,让人遗憾的是, 这些茶水没有之前那么烫。纪父身上只是发红, 没有起泡。

    纪父痛得跳脚,退到了门口:“我来是有话要说, 这就是你们家的待客之道吗?”

    温云起面色淡淡:“也没哪个客人是不

    经主人家允许直接往门里挤的呀,我看你……活该!”

    纪父气急,一边整理身上的湿衣, 一边强调:“我来就是想说,你们最好不要在阿元面前乱说。”

    温云起扬眉:“如果你口中的乱说是指当年你放别的男人到你自己媳妇的床上的话,那太迟了,刚刚我已经乱说过了。”

    纪父身子一僵,狠狠瞪着温云起。

    温云起撸袖子:“你瞪谁呢?”

    纪父不相信他敢打人,再说,两人都六十多了,这年纪打架,不被人笑话才怪。

    而温云起是真的没打算客气,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

    别看两人年纪差不多,纪父的身子差远了,力气也不大,再加上他本就受了伤。一时间根本没有余力还手,很快就被打趴下。他一开始还想挣扎,但很快就认输求饶。

    温云起把人打倒在地上后,又踹了他几脚,然后吩咐杨河帮忙,像拖死狗一样把姓纪的扔了出去。

    他叉着腰站在门口,冷笑道:“再敢去找阿元,我还揍你!”

    纪父痛到浑身哆嗦。

    说起来都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但绝对能让他吃足了苦头。

    *

    住在村头的日子很平静,身边没有了孩子叽叽喳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没有猪啊鸡的等着喂,这就是高火生最想要的日子。

    温云起怡然自得,他可以忙碌,也能放任自己不做事天天歇着。

    而文四也差不多,说起来,纪元夫妻俩还没有打消让她伺候月子的想法,三天两头的过来,两人也懂事,每次过来都不空手,知道文四喜欢吃周氏做的蒸糕,一月至少要做三四次。

    夫妻俩每次过来,都必须得带上才两岁的儿子,院子里多了两大一小,瞬间热闹了许多。

    这一日,纪元夫妻俩在晚饭后又过来陪聊时,院子门被人敲响。

    天快黑了,村里的人都会赶在天黑之前吃饭洗漱,省得天黑了以后点灯熬油,这时候应该是村里众人最忙的时候,不该有人上门才对。

    杨河已经下工回家,再说,人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他一个外人在这儿也不大合适。因此,他早早把碗筷洗漱完,推说有事,提前了半个时辰离开。

    周氏肚子如今已微微凸起,纪元白天要出去做生意,也心疼她带孩子辛苦,能分担就分担。有晚辈在,不可能让长辈起身去开门,此时他就抢在妻子跟前跑到了大门口。

    “谁呀?”

    原以为是高木头兄弟两人,结果门外停着一架青棚马车,站着两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确切的说,是一主一仆。

    那主子模样的妇人身着绸缎衣裙,脸上有上妆,眉眼凌厉,这会儿冷着一张脸,很不好相处的模样。

    纪元看到这两人,微愣了一下,他到这个家里也十五六年了,不记得自家有咱们亲戚,但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父亲这些日子在外认识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见夫妻俩没有起身招呼客人的意思,便知自家不认识她,于是好奇问:“你找谁?我们家好像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妇人态度强势,抬步就要往里进。

    男女有别,纪元也不敢真的跟人挤,飞快让开了一条路。

    “你到底找谁?”

    “我夫君姓许,是个秀才!”许夫人说这话时,盯着桌上坐着的温云起二人。

    纪元一脸茫然。

    周氏也没听说过。

    许秀才来过一次,但来去匆匆,当时也没表明自己的身份。旁人问了,温云起没说,高木头是不敢说。

    所以,迄今为止,村里没人知道来的那位是秀才公,虽然猜到了应该是兄弟几人中某一位的亲爹,但不能确定是谁。

    “你们都出去。”许夫人面色严肃。

    温云起正准备开口,文四已经率先道:“这里是我家,留谁不留谁,轮不到你开口。”

    许夫人凌厉的目光瞪向她。

    文四满脸嘲讽:“秀才夫人了不起?无论怎么算,我们夫妻都不欠你,你到这儿来耍什么威风?算起来还是你们许家欠了我们!”

    许夫人怒极,一巴掌拍在桌上。

    文四霍然起身,比她更狠的拍了一巴掌:“只有你会拍桌子?再是秀才夫人,也不能跑到别人家闹事吧?你搞搞清楚,现在是你有把柄被我们握在手中,再这么不知进退,一会儿我就让老头子去城里告状,告你们家秀才生了奸生子!”

    许夫人终于怕了。

    而边上站着的纪元夫妻俩面面相觑。

    什么奸生子?

    谁有这种身世,绝对要被人看不起。纪元才知道自己也是那种出身,此时心肝直颤,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因为养父说了,他爹姓纪,就在村里。

    这妇人口中的奸生子绝对不是他!

    他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哥哥,二哥进城几次,回来一次比一次蔫巴,这最后一次进城回来后,脸色都不一样了。

    还有大哥,说是找到了亲生的爹娘,特意与养父母断绝了关系,但是亲生爹娘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接他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半晌,许夫人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当年为何要养大那个孩子?既然是奸生子,就不该长大!”

    “我又不会算命,要是看一眼就知道孩子的来处,知道他有你们这种不讲道理的长辈,我就是一辈子没有孩子承欢膝下,也绝对要把人送走。”温云起振振有词,“你不想让那个孩子活着,自己动手啊。如今跑来怪我们过于善良……就你这么不要脸的,居然也能做秀才夫人……”

    “你闭嘴!”许夫人以为自己表明身份之后,高家人会诚惶诚恐,万万没想到老两口这么硬气,竟然还想要报官。

    报官这事,真的是他们夫妻的死穴。

    许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想让高木头长大,后来得知孩子活着,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是盯着许秀才的人太多了,世人对于有功名的读书人特别苛刻,不允许他们品行上有丝毫瑕疵。

    也不知道谁传出了许秀才外头还有儿子的事,如今连大人都开始过问,今儿下午许秀才已经被请到了衙门。

    不出明日,衙门的人就会来请高家的人过堂询问。

    许夫人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顾不得天黑,慌慌张张找到了村里来。这一路上,她是越想越气,当年她就不想留下孩子,偏偏老爷心慈手软。

    做下错事的人是老爷,心慈手软的人是老爷,如今出了事,她却逃不了,简直没处说理去。

    温云起冷笑一声:“不过一个秀才娘子而已,跑上门来这么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衙门里的大人呢。”

    许夫人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她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和夫妻俩对口供,不是来吵架的。

    她做了秀才娘子多年,哪怕是在城里,众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她高高在上惯了,不觉得自己有对乡下人客气的必要。再加上她一路过来,是越想越气,冲动之下,脸色难看了几分,说话也很冲。

    本以为乡下人会包容她的坏脾气,没想到夫妻二人这样硬气。如今最要紧的不是与人争执,也不是维护秀才娘子的体面。

    “今日我到这里来,是有事情与你们商量。”

    她面色缓和,语气温和。

    温云起点头:“你说,我听着,能办的办,不能办的,你也别勉强我们二人。反正我们年纪大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许夫人:“……”

    她看向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两大一小:“麻烦你们出去。”

    纪元心知,这世上有许多的秘密不是他一个乡下小子该知道的,知道太多了并不是好事,说不定会给自己招灾。其实他也想带着妻儿离开,但是,他不放心二老。

    “我不走。”

    他伸手推了推妻子,“你带着孩子走,快!”

    他语气凶狠,不容反驳。

    周氏很怕,但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才不要先走呢。”

    夫妻二人像是要殉情似的,温云起出声:“要说就说,不说麻烦你出去。”

    这话是对着许夫人讲的。

    许夫人闭了闭眼,心里把这乡下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家老爷外头生了孩子的事情告到了衙门,大人已经在查问,早晚会问到你们这里。我希望你……”

    温云起打断她:“你也别希望了,我会实话实说,别指望我帮你们作伪证,简直开玩笑嘛,公堂上胡说八道,回头要问罪的。咱们非亲非故,你提这种要求,哪里来的底气?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一定要听你的?凭你是秀才夫人么?就许秀才干的那些事,说不定很快就不是秀才了,傲气什么?”

    文四接话:“对啊,我们养大一个别人丢在我们院子门口的孩子,怎么都不能算是错吧?要是帮了你们胡说八道,回头就要倒大霉了。我们帮许秀才养大了孩子,没指望他报答这份恩情,但是你们也别害我们啊!”

    许夫人心中怒火冲天,还不敢发作,咬牙道:“如果你们实话实说,高木头也会倒大霉。”

    温云起直言:“高木头现如今都与我们断绝了关系,十天半月不过来一趟,他已经不是我们儿子了,以后他日子过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管,那就是个白眼狼!”

    许夫人:“……”

    来之前,她真的觉得说服这夫妻二人帮忙做伪证不难。毕竟夫妻俩养了高木头多年,哪怕就是一条狗,喂了这么多年也有感情啊。

    再说,乡下人不懂法,说几句话就能挽回高木头的名声和性命,想来他们应该很愿意帮忙。没想到事与愿违,夫妻俩居然是恨高木头的。

    一时间,许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婆子:“村里人多眼杂,我不好进去。你跑一趟,把高木头给我叫过来。”

    婆子行礼出门,一举一动特别规矩。

    纪元夫妻俩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户人家行礼的下人呢,今儿才算是开了眼。

    婆子走后,院子里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许夫人长长吐了一口气:“实话跟你们说,如果大人确定了高木头是我家老爷所生,回头我家老爷讨不了好,高木头也会被城里所有人唾弃。”

    温云起点点头,问:“那又如何?别说他只是毁了名声不会死,即便他会死,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之前许秀才可是花了六十多两银子买断了我们的父子情。”

    许夫人气得咬牙。

    深深觉得自家男人精明了半辈子,在对待高木头这件事情上却蠢顿如猪。

    这六十多两银子,落在大人眼中,那就是活生生的把柄。

    反过来推嘛,如果高木头不是许家血脉,许秀才为何要给这一笔银子?

    没多久,高木头赶了过来。

    高木头很听亲爹的话,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干活,就当自己没有认亲,也不敢进城去找亲爹。如今亲爹那边有人找来了,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他才不会错过呢。

    其实他早在发现自己的亲爹是秀才后,就已经生出了一些奢望,比如……送两个儿子读书认字,若是有一个文曲星,以后他就是秀才的爹,举人的爹,甚至是官员的爹了。

    当然了,高木头只敢在梦里想一想,并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旁人知道了,肯定要笑话他。

    高木头慌慌张张进门,看到院子里坐着的富贵夫人,他愣了一下。

    “您是……”

    许夫人看着面前二十多岁的庶子,心中戾气横生,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跪下!”

    高木头吓得腿一软,真就跪在了地上。

    “我是你嫡母,其实我希望自己不是。”许夫人心头积攒了许多怒火,胸口堵得像是要炸开,她脸色阴沉无比,“你爹在外头生了你的事情被人告了,如果大人确定事情属实,秀才的功名就会没有,你也会被城里的那些人唾弃。奸生子……许多人认为奸生子不该出生,生下来了也应该去死!”

    她态度凛然,语气严厉。

    高木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的富贵夫人,这会儿吓得心肝直颤。

    “那……那……那怎么办?您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何氏一路跟了来,她是想见自己亲的公公婆婆,想着要是能提前拉近关系,让公公婆婆喜欢自己就更好了。好歹混个脸熟嘛。

    来之前,她也怕自己被拦在门外,顺利进了门之后,心里还挺庆幸。结果进门先被婆婆训斥了一通,跪在地上后,又得知公公的秀才功名要因为孩子他爹的存在而消失。

    这……要是真的没了秀才功名,他们夫妻岂不是要得罪一位秀才?

    两人哪有与秀才作对的本事?

    何氏越想越害怕,浑身瑟瑟发抖,跪都要跪不住了,但是不表态又不好,她颤着声音接话:“您说,我们一定照办,绝对不胡来。”

    许夫人沉声道:“你们必须要否认自己的身世,否认与我家老爷相识。还要说服他们夫妻帮忙!最好是让他们编出一个合理的身世,不能引起大人任何怀疑。”

    高木头傻了眼。

    “这怎么编啊?”

    他不知道,何氏就更不知道了。

    温云起闲闲喝茶,文四事不关己,抓了一把瓜子磕着。

    还是那话,两人不会帮着撒谎。不管许秀才生出奸生子有多大的罪名,夫妻两人养大了一个别人送上门的孩子是绝对没有错处的,这罪怎么都问不到他们的头上。

    高木头看向养父,见二人姿态悠闲,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越是慌乱,脑中越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门被人砰砰砰敲响。

    只听这敲门的动静,就知道来者不善。

    纪元有些被吓着了,软手软脚去开门,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是衙门里的官兵时,更是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他早就知道官兵会来,也知道官兵不是来找自己,这才能勉强站直。

    “进……进来吧!”

    哪怕这天已经黑透了,村里来了这么多的官兵,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来看热闹。

    当然了,没有人敢与衙门的人打交道,看热闹的人都远远站着,胆小的人退得更远,直接站在了黑暗之中。

    为首的是一位师爷,手里抓着一张纸,边上有个衙差打着灯笼帮他照亮。

    “哪一位是高木头?”

    高木头还跪在地上呢,这会儿也没力气起身,畏畏缩缩伸出了右手举了举,声音小如蚊子:“我在这。”

    立刻就有衙差将灯笼打到了高木头的旁边。

    师爷仔细打量了一番,一挥手:“带走!”

    高木头恍恍惚惚,眼角余光撇见门口看热闹的众人,这才恍然明白自己这是要被衙差带走。

    只有犯了案子的人,才会被衙门的人抓走,他浑身一个机灵,大喊道:“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冤枉的呀!”

    师爷皱了皱眉,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是指偏远地方的百姓没有读过书,不懂得律法爱乱来,他到底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们带你走,只是问你一些事,并不是说你有罪。”

    解释这一句已经耗尽了师爷所有的耐心,他再次询问:“谁是高火生?文氏何在?”

    温云起拉着文四起身,主动站到了衙差面前。

    三人要被带走,何氏吓得险些要晕过去了,但是又不能不问:“那……你们把我孩子他爹带走了?以后我们母子怎么办?”

    村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和衙门的人打交道,何氏真的有种自家男人一去就不会回来了的感觉。她心中惶恐万分,生怕

    这是夫妻俩的最后一面,这才大着胆子问话。

    师爷见她脸色惨白,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一起。”

    何氏不想去,外面看热闹的人中有何家的人,他们不是来看热闹,只是不放心自家的姑爷。

    有何家兄弟相陪,何氏也没那么怕了。

    等到了公堂上,天已经黑透。大人没有升堂问案,只是在一间屋子里坐着。

    当然了,只有他一人坐着,其他的人都站着。

    不过,温云起夫妻二人进门时,大人吩咐人给他们俩送了椅子。

    “高火生,我只问你,高木头可是你的养子?”

    温云起点点头。

    “我们夫妻生了两个孩子都没养住,有人把他送到了院子之外。发现他的那天已经是深夜,孩子在门口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们想生孩子生不了,别人是生了不想养。当时我妻子起了恻隐之心,就将孩子给留下了,后来我们还到处打听,想着若是谁家丢了孩子,或者是把孩子送来过后反悔了,我们就把孩子给送回去。前后打听了一两年,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言下之意,高木头是被人丢过来的。他的亲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找寻他!

    但凡有想接回他的动作,夫妻俩都会立即将孩子送回。

    高木头面色黯然。

    许秀才满脸的不自在。

    许夫人刚来,觉得不能让人将这盆脏水往自家男人身上泼,哪怕他本来就不干净,也得想法子洗一洗,她大着胆子吼道: “高木头不是我男人的儿子!”

    第40章 炮灰养父

    从村里被接来衙门的这一路上, 许夫人一直都在想着对策。

    无论怎么算,这件事情都辩解不了。

    不过,在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许夫人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就有了个应对之策。

    她之前对高木头不闻不问, 眼不见心不烦, 但还是忍不住派人打听了一下关于高木头这些年来的经历。

    高木头过得好不好先放在一边, 自然不可避免地也打听到了高家老两口。

    这老两口就跟冤大头似的, 养了四个孩子, 三个名义上亲生的孩子和他们都不亲近, 各有各的小心思,近半年来先后得知自己的亲人,个个都主动去寻,简直就是一群白眼狼……最小的那个倒是愿意孝敬,但是又不是他们亲生。

    许夫人当时是看过就忘了, 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此时忽然就觉有了辩解的余地。

    “高家收养的孩子,确实是这城里的,但和我家老爷一点关系都没有。高木头亲娘是一个姓张的寡妇,那个张寡妇当年在男人走了之后,不愿意听从婆家的意思改嫁给小叔子,自己一个人搬到城里住, 但是被人给欺负了, 后来还怀上了孩子……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孩子没有落下, 还生了下来,生下孩子不久,她就认识了白家的三爷, 然后做了白家的三少夫人,那个孩子被她悄悄送到了高家,大人若是不信,现在可以派人去接他们来询问。”

    许夫人越说越通顺,“白老爷不喜欢三儿媳妇的事,相信大人也听说过。”

    此事在内城确实不是秘密,因为白家在城里也算有头有脸,平时与大人也多有来往,大人还真听说过这事。

    大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到了温云起身上:“你知道几个孩子的身世吗?”

    温云起老实打:“听说过,但是除了木头之外,我没见过其他孩子的亲爹娘。”

    许秀才:“……”

    许夫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真的很怕高火生乱说,事已至此,她必须要拼一把,于是抢先道:“高老头,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这是衙门。一句话说得不对,那可是要入罪的,也容易害了别人。”

    “害了别人”几个字,说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大人又不傻,瞬间就听出来了许夫人话中的威胁之意,皱眉训斥道:“我是不想损毁了城里秀才的名声,所以才在这里私底下询问,许夫人若非要站在这里含沙射影威胁别人,那咱们就去公堂上问个清楚! ”

    许夫人面色微变。

    许秀才闭了闭眼,心里已经认命。

    哪怕他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生下了奸生子,此时还心存侥幸之意,希望大人不要发现此事。但大人既然说了这种话,明显就已经猜到了真相。

    他浑身都是破绽,若是没有人告到大人面前还好……大人公务繁忙,没空去查一个秀才,即便是听到了风言风语,应该也不会多事。

    但既然有人告了,那告状的人还等着要答复。大人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此事……没什么好查的。

    许秀才权衡过后,一咬牙跪在了地上。

    普通百姓见官要跪,但只要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不跪。

    此时他跪下,就是知道自己的秀才功名留不住了。

    大人面色难看:“许秀才,你这是何意?”

    “小人有错,请大人责罚。”许秀才深深趴伏在地,将当年丫鬟算计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事实也是如此,他并不愿意在自己还没有考中举人的时候就和丫鬟生下孩子,如果他知道丫鬟有了身孕,绝对会给其灌药,不让这孩子出生。

    只不过丫鬟太过机灵,孩子生下来了才让他知道。

    “不说那孩子是不是小人血脉,始终是一条命,小人可以下狠手将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但小人读圣贤书多年,实在下不去手。”

    若是连婴儿都杀,此时的许秀才不光会被收回功名,怕是连命都要留不住。

    说起来他也冤枉,毕竟是丫鬟私自留下的孩子。但话又说回来了,秀才不能纳妾,自然也不能有通房丫鬟,这孩子始终是他血脉,那他做了错事是事实。

    能够考中秀才的人都很聪明,许秀才特意强调了丫鬟怀上孩子时他还不是秀才……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

    大人听完了前因后果,沉吟半晌:“情有可原,但律法不讲情面,你确实是还在秀才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庶子。功名肯定是留不住了,还有……你做秀才这么多年衙门发的俸禄,必须要全部还回来。”

    许秀才:“……”

    许夫人听到这话,简直都要急疯了。

    许秀才出生贫寒,也就是考中了秀才之后,家里的日子才慢慢好过,如果要将这么多年领的俸禄全部退回……那家里绝对要伤筋动骨,怕是连他们如今住的宅子都留不住。

    是,许秀才得了功名之后赚了不少润笔费,可是每个人都一样,这手头有了银子,难免大手大脚,而随着许秀才屡试不中,愿意上门请他润笔的人越来越少,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

    立刻就有师爷上门算账,许夫人听完师爷要的银子数目后,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许秀才整个人摇摇欲坠,看向高木头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似的。

    高木头从和父亲相认的那天起,就知道不能因为自己而毁损了父亲的功名。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

    高木头面如死灰,都不敢看许秀才的脸色。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旁人的银子还可以商量一下,推迟个十天半月。若是债

    主心慈手软,那厚着脸皮推上个几年也有可能。

    但是,没有人敢欠衙门的银子。

    许秀才这十多年来,从衙门前前后后领了九十两银子,让他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他拿不出。

    实在没法子,只好将一家人住的宅子卖了,这才勉强凑够。

    当然了,做了这么多年秀才,不可能只有这点家私,许秀才也是为了自己的以后打算……如今他名声尽毁,也没了秀才功名,继续留在城里,只会沦为众人口中的笑柄,还不如先避走。

    高木头所在的村子就不错。

    村子里人很多,不算是特别偏僻,进城也不远。他开个学堂招收弟子,也算有了一份营生,还得人尊重。

    温云起带着文四在城里转了大半天,坐马车出城时,刚好遇上了搬家的许秀才一家子。

    出门在外,有人结伴总是要让人放心些。

    一行人四架马车,很快就到了村口。温云起就住在村口,他的马车走在最前,自然是最先停下来的,村口的路不太宽敞,这马车一停下,后面的人就被迫也要停下。

    温云起和文四正在卸东西,许秀才就过来了。

    “高老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温云起上下打量他,此时的许秀才已经换下了原先的绫罗绸缎,穿上了布衣短打,当然了,这么急的时间里,这衣裳肯定不是他的,看着有些不合身。

    “如果你是想搬到村里来住,那跟我没有关系。让不让你住,那是村中百姓的事,至于你住哪儿……高木头那个院子你是买下来了的,你想住就住,我不会管。”

    许秀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高老头从中作梗,若是联合村里人排挤他们,那他还真不一定能在村里留下来。

    “多谢老哥体谅。”

    温云起摆摆手。

    许秀才一家的马车到了高木头家门外停下。

    何氏跑一趟城里,一句话没说上,只觉得胆战心惊。后来发现事情和自家男人没有多大的关系,她狠狠松了一口气。得知许秀才一家卖了宅子准备搬到乡下时,她没多想……高木头找了机会跟她说明了其中的关窍,她才惊觉事情不简单。

    此时的何氏颇有几分战战兢兢,哪怕这里是她的家,但这破烂院子根本就不值几个钱。他们夫妻是真的没有和许秀才作对的本事。

    即便秀才已经不是秀才了,那人家在城里那么多年,认识的人都有头有脸。想要收拾他们夫妻,那就是抬抬手的事。

    三个孩子没有进城,看到这么多人搬进来,忍不住面面相觑,虽然高木头从来没有对孩子讲过自己的身世,但是这些孩子都懂事了,猜也猜到了大半。

    因此,对待长辈不太客气的他们今日特别乖巧,排排站在角落。

    许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已经嫁人,许秀才的事不牵连女儿,今日他们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告诉女婿那边……家中遭逢巨变,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肯定会受些影响,许夫人一颗心提着,想先在村里安顿下来之后,再找机会照顾女儿。

    何氏飞快进了厨房烧茶。

    乡下人喝粗茶,怕许秀才喝不惯,她还往里添了不少糖。

    村里来了这一波人,好多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他们不知道许秀才真正的身份,只听说是高木头的亲爹,一时间都觉得挺新奇。

    若是没记错,这院子是高家的,高老头把这院子分给了自己的大儿子,结果大儿子不孝顺他,反而接了亲爹娘来……活脱脱一个白眼狼啊!

    许夫人已经发现了住在村里和住在城里的不一样,城里的人即便再怎么想看热闹,动作都会特别隐晦,假装自己在忙碌,时不时才偷偷看上一眼。

    而村里的人就直白得多,他们完全不怕别人怎么看,想看热闹,直接站在门口,还当着主人家的面说闲话,许夫人是真的忍不了,脸色越来越沉。

    “木头,让这些人离开。”

    高木头只得到门口去撵人,还干脆把门给关上了。

    方才没有关,是因为外头的马车没有牵进来。

    车夫到了门口,东西都卸完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何氏也看出来了,这些应该是公公自家的马车。

    马车都有三架,完全是大户人家啊!

    光是这三匹马儿和马车,就能换不少银子。

    许夫人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跟许秀才大吵了一架。

    “你当初要是能管住自己,哪有这些倒霉事?”

    许秀才也觉得自己冤枉:“那个丫鬟是你安排的。你说了她们很老实,所以我才有所疏忽,当年你要是不安排丫鬟,哪有这些事?”

    夫妻两人互相责怪,许夫人气到浑身发抖:“我要是不安排丫鬟,你能守得住?要是你跑去花楼画舫做下丑事……”

    “即便我去了,那些女子也不会有孕。”许秀才心里烦躁无比,“其他的读书人都去吟诗作赋,偏我不能去。说到底都是因你嫉妒成性,所以我才有了这一场灾,寒窗苦读几十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没了,你满意了吗?”

    许夫人怎么可能满意?

    许秀才没了功名,她秀才娘子的名头也没了呀,往日里那些人看到她都毕恭毕敬。如今再遇旧人,旁人肯定都会笑话她!

    “关我什么事?如果你没有风流花心,没有睡那个丫鬟,又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两人越吵越凶。

    村里的地方空旷,嗓门儿一大,就能传出老远。

    夫妻俩吵过架后,还没过夜呢,就有好多人知道搬来的这位老爷是城里的秀才,因为在外头生了孩子而被大人夺了功名,只能搬到村里来避祸。

    原本村里的人对于城里搬来的一家子敬而远之,随着流言纷纷,那份敬意瞬间消失了大半。

    *

    温云起住在村头,听着村里的热闹,日子过得惬意。

    高木头伺候许秀才一家,就跟伺候祖宗似的,偏偏他们在城里住惯了,住在村里是处处不便,尤其是吃喝拉撒……一家子言谈举止间都是对村里人的嫌弃。

    他有些受不了了,干脆避了出来。

    可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又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村头的院子门口。

    村头的这个院子院墙很高,站在外头几乎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高木头站在门口沉默许久,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敲门。

    开门的人是杨河,这会儿吃完了午饭,他闲着无事,正在陪二老酿酒。

    院子里有不少粮食,温云起正在放酒曲,扭头看到门口的高木头,道:“别进来,这可是我刚学的方子,不能让外人学了去。”

    高木头听到这话,只觉得扎心。

    他是家中长子,一直觉得自己会给二老养老送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二老面前有一天会变成外人。

    “爹!”

    温云起听到这话,几步走到门口挡住了高木头看向院子里的视线,皱眉道:“你爹是那个秀才,不要乱喊!”

    高木头抹了一把脸:“我不想让他们住在那个院子里了,本来就没有几间屋子,他们都住了,让我们一家睡柴房……”

    屋子不多,挤了那么多的人,肯定得有人睡柴房啊。

    温云起一点都不意外。

    “你睡哪儿,跟我没关系。”

    “你能不能出面帮我赶走他们?”高木头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心知自己在许家就是罪人,说不起硬气话,更不敢撵人。

    但是跟那一家子住在一起真的是处处不自在,他在自己家里反而像是个客人似的。不,应该说是下人!

    但凡哪里没伺候好,所有人都敢对他甩脸子。

    高木头如今只后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养父母这么好的老人他不知道珍惜,反而想去认亲爹娘。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亲爹根本就没拿他当亲儿子。

    至于亲娘,到现在也没个人影。高木头鼓起勇气试探过,从亲爹那里得知,亲娘早已经改嫁到了外地,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高木头也明白了其中的内情,当年亲娘生下他,是悄悄生下来的。原本以为抱着孩子上门能够得一个名分,或者是得一些好处。结果给许秀才一家避之不及,她

    怕自己被追杀,放下孩子后就消失在了许家人面前,这么多年,更是一点形迹都没露,不知道藏到了哪里。

    “不能,我那院子已经卖给你们父子了,我可没有立场去赶人,再说了,那可是秀才,我哪敢去撵他呀?”温云起摆摆手,“走吧走吧,不要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好事都是你的,坏事都是别人的。原先你是我儿子,我愿意为了你豁出去,现在嘛……你都有亲爹了,有什么烦恼,让你亲爹帮你解决吧。”

    高木头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真的特别后悔,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然后才垂头丧气往回走。

    何氏也躲了出来。

    那一家子老老小小,哪个都不好伺候,不光是她从早忙到晚还被人嫌弃,就连三个孩子都没能躲掉。

    当时和公公住在一起,她不喜欢高老头,处处看不惯人家,嫌弃人家干活慢。后来公公一走,她自己喂十头猪,那时就真的特别后悔自己和公公闹翻。

    她实在扛不住了,没多久就将那些猪和鸡全部卖掉,原以为能轻省一段时间,如今又来了一群祖宗,说实话,伺候了这些祖宗两天,她宁愿回头去伺候那群猪。

    同样都是累死累活的干,至少猪不会用嫌弃的眼神看她,她不高兴了还能将其打骂一通。

    如今对着那群祖宗,被嘲讽了也要笑脸相迎。

    “他爹,这些人什么时候走啊?他们要是不走,我们搬走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高木头:“……”

    “那是我爹,你得孝敬他们。”

    何氏说的是气话,她躲出来只是想亲近一会儿,并不是真的想和许家人分开。

    哪怕是想要把许家人撵走的高木头,也是万分不愿意和一家子撕破脸,虽然后悔认亲,但他也绝对舍不得和许家断绝关系……许秀才手头绝对还有不少好东西,他身为儿子,怎么都该分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在拿到好处之前,不管他心里有多烦这一家子,那都得忍着。

    两人站在路旁说话,看到了从地里回来的高石头。

    高木头知道弟弟找到了亲娘,并且已经成功认亲,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他真的特别羡慕二弟。

    “石头,还是你娘好,一直都不来麻烦你。”

    高石头:“……”

    他娘对他避之不及,这叫好?

    还有,最近他很不喜欢老大夫妻俩。

    那天在公堂上许夫人说的话被许多人听见了,她口中胡扯的那些不是高木头的身世,而是他的。

    何氏回来后,忍不住告诉了几个人,现在村里一半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世。

    其实,高石头最近接了一个城内的活,但他根本不敢去。

    那天公堂上的事情要是被人传出去,若传到了白三爷的耳中,他娘一定会倒霉,而他娘倒了霉,一定会找他算账。

    高石头这几天夜里都睡不好,好几次被凶神恶煞的亲娘给吓醒。

    “你快闭嘴吧,要是我倒了霉,回头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兄弟俩小的时候感情还好,稍微大点,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越到后来,越是互相看不惯。

    高木头有些心虚,但绝对不承认自己有给弟弟添麻烦,振振有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高石头恨得咬牙切齿:“那天许夫人在衙门里说的话好多人都听见了……”

    “那又不是我说的。”高木头打断他道,“我和许夫人那种关系,不是仇人也差不多了。不过是因为我爹,大家才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已。她做的事情与我无关,你别算到我头上。”

    其实城里的白三夫人已经倒霉了。

    白三爷一直以为自己娶的妻子就是出身不好,命不好,做梦都没想过她会骗他。

    公堂上的事情传开之后,甚至还有好事者问到他的面前来,问他什么时候把外头的便宜儿子接回家。

    白三爷堂堂一个富家老爷,走出去也算是有头有脸,这些年因为张氏有些抬不起头……实话说,他有点后悔执意娶她过门,不过,张氏知情识趣,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两人还是光明正大结为夫妻,只看孩子面上,他也不可能真的把人撵走。

    如今被人耻笑到面上,白三爷在外头笑着将此事敷衍过去,回家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甚至还第一次对张氏动了手,将她撵出了门。

    当时白三爷醉醺醺的,张氏也不知道他是喝醉了发酒疯,还是真的要休她。

    无论哪种,跟醉鬼是没法讲道理的。张氏出门后无处可去,于是租了马车到村里。

    高石头看着找上门来的亲娘,下意识就认为亲娘是来兴师问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问: “您……您有事吗?”

    张氏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里面的一群皮猴子上蹿下跳,只觉头皮发麻,一时间感觉这院子不是拿来住人的,倒像是个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