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潮湿二位是情侣吗?
唐佩雯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往后踉跄一步,险些跌倒。
她再也顾不上体面,顾不上自己富太太的身份,惊慌失措扑过去跪在江稚尔床边:“尔尔,琛琛是做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这样害你,可他真的只是年纪太小了,他不知道过敏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他只是、他只是……闹着玩,看在你奶奶的份上,别对你弟弟这样赶尽杀绝,伯母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话就连程嘉遥也听不下去。
他抱着臂冷笑一声:“年纪小、闹着玩,有你这种妈,我看江琛这次就算不坐牢,以后也是迟早的事儿。”
唐佩雯不敢再逞口头威风,一句都没辩驳,一个劲儿地低声下气求江稚尔。
她太清楚江稚尔的弱点所在,搬出奶奶来,说江琛是他的孙子,若奶奶还活着一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遭受牢狱之灾。
江稚尔起初一直没出声。
直到听到唐佩雯说“你舍得看她老人家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吗?”
江稚尔扭头,静静看向她。
“到现在,你也要拿奶奶来威胁我吗?”
小姑娘声线平静淡漠,浓密的睫毛向下扫开,黑压压地坠在眼睑。
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有,却似利箭穿心、掷地有声。
不知为何,不过几个月,唐佩雯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一直乖巧听话的侄女。
不知何时起,她的脊背已然那么挺拔,她的视线也不再闪烁虚飘,她不再需要寄人篱下而谨小慎微。
她已经因偏爱生长出血肉,也已因底气而无坚不摧。
甚至于,唐佩雯看着眼前的江稚尔,竟觉得她这句平静又坚定的反问,都已有了程京蔚的风骨。
在唐佩雯的沉默中,江稚尔移开视线,淡声道:“这不是我第一次芒果过敏了。”
江仕博览公司虽然这些年发展滞缓,有下坡路趋势,可毕竟还是在业内占据一席之地,江琛作为未来继承人,定期都会做体检和过敏原检测。
家庭医生来时,江稚尔便也会一起做一份。
所以,他们一直都是知道她对芒果严重过敏的。
从小到大,江稚尔都不会碰芒果或任何含有芒果成分的东西。
家庭聚会时也会和佣人说明白,饭桌上不能出现芒果类食物或甜品。
所以即便是严重过敏,也不至于对生活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直到江琛7岁生日宴,许愿吹蜡烛切蛋糕。
哈密瓜慕斯蛋糕。
小朋友都爱吃甜食,但那时小江稚尔正换牙,奶奶平日控制她吃甜食,这回可以吃蛋糕当然是件开心的事儿。
可谁知吃完一角蛋糕不出半小时,她就忽然浑身难受起红疹。
“江琛7岁生日宴上的蛋糕,是我第一次芒果过敏。”江稚尔轻声道,“那时候您就拜托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奶奶,说奶奶最近心脏不舒服,说了恐怕又得害她动气伤身。”
“所以我没说。”
“哪怕那次就是江琛故意让蛋糕店在哈密瓜果肉中混芒果果肉,他轻描淡写解释,他只是想捉弄我,想看看过敏到底会怎么样,你也就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事。”
“那这次呢?奶奶都已经走了,你还要用奶奶来威胁我吗?”江稚尔再次看向她,觉得可笑,“死不瞑目,你现在倒觉得奶奶会死不瞑目了。”
“奶奶葬礼刚结束,你和伯父就盘算着怎么把16岁的我介绍给离过婚的振腾集团总裁,这时候你怎么不担心奶奶死不瞑目?”
“更早之前,你因为江琛抢我东西时摔倒磕破头,就把我关进漆黑阴暗的地下室时,你怎么不担心我爸妈死不瞑目?”
“小时候,只要奶奶不在,我但凡和江琛争执一句,你就罚我去门外跪着思过时,你怎么不担心我爸妈死不瞑目?”
说到这,江稚尔嗓音中已经染上浓浓的哽咽。
小姑娘眼圈通红,眉心微蹙,穿着病号服看上去单薄又脆弱,可她又那样倔强,直直看着江母视线不移。
她轻轻提一口气,勉强稳住声线:“江琛把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吊坠丢进河里,你
……”
大颗眼泪从眼眶直直坠落,濡湿被子。
江稚尔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住下唇偏过头去。
那十几年来受尽委屈的日日夜夜,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可这一刻终于化作实质的利剑,成千上万调转箭头,直直射向她。
她再说不下去。
窗户开着,窗外又开始下雨。
潮湿的天气仿佛也带着她回到了童年那个潮湿的梅雨季——被委屈和伤心浸透的梅雨季。
只是忽然,一只宽厚大手轻轻抚上她后脑勺。
程京蔚站在床边,身形挺拔修长,安静地抚着小姑娘脑袋将她轻轻带进怀里,眼泪很快就浸湿他胸口的衬衣。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陪在她身边,成为她最深厚的底气。
江稚尔终于忍着浓烈的哽咽再次开口:“那件吊坠……你也只是训斥我哭得你心烦意乱,这时候,你也依旧不担心我爸妈会死不瞑目。”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眼泪愈发汹涌。
程京蔚仿佛被她眼泪灼伤,心也跟着收紧,绞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不知是被牵动什么情绪,他只能无声地将小姑娘圈紧,缓慢地轻抚她头发。
“你现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江稚尔咬紧牙关,闷在他怀里说,“你凭什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唐佩雯许久没说话,被江稚尔的突然爆发与反驳震撼。
可却又实在莫名。
江稚尔说的那些事她早已经记不清,即便有记得的,印象中也只不过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从她的视角看来,她愿意收留这位丈夫弟弟留下的孤女已是仁至义尽,就算偏心对待她也没必要如此委屈。
病房内陷入无声的寂静。
众人神色各异。
江桂来一家心惊胆战看着程京蔚的背影,只等他发落。
程嘉遥面上有愤怒、有心疼,也有些茫然——此时此刻,眼前的程京蔚,于他而言,的确是太过陌生了。
程京蔚低头,掌心覆着江稚尔脸颊,托起她湿漉漉的脸,指腹擦净她眼角脸颊的泪痕,嗓音压得又沉又磁,“尔尔,想怎么处置,你来决定。”
和程京蔚共事过的人,都能发现他是最不喜人借他的名义用权势压人的。
所以即便是身边最受重用的那些人也都非常明白界限所在,恪尽本分,从不敢狐假虎威。
可此刻,他还是将属于自己权势的剑柄,递到了江稚尔手中。
他想成为江稚尔的靠山,真正的靠山。
无论这是否违宥
自己前半生的准则。
江稚尔仰着头,看进他眼底。
于是她便好像有了无限底气与勇气。
少女第一次拥有审判的力量,她并没有意识到程京蔚决定赋予她的这个力量到底有多强大,甚至还羞耻于自己的“坏”心思,只是轻声回答:“报警,我不想再和十年前一样轻描淡写的算了。”
程京蔚也只回答她:“好。”
……
入夜后雨更大了。
病房内昏暗静谧,江稚尔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窸窣声音。
眼睫间,她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点滴挂完了,护士正给她拔针,程京蔚站在一旁,额前碎发垂落,他低着头,等护士拔了针,便接过江稚尔的手替她摁住出血口。
江稚尔的手心放在他的掌心之上,温热而干燥。
眼睫跟着颤了颤,江稚尔出声:“二叔。”
他抬眼:“嗯,疼了?”
她摇了摇头,侧躺着看他:“你睡一会儿吧,刚出差回来呢。”
“没事,飞机上睡过。”程京蔚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
程京蔚卷起她的袖子,那些红疹的确是都已经消下去了,看来这特效药确实有效,好得也快,等明早再做一次检查,指标正常就能出院了。
“除了芒果,你还有什么过敏的吗?”程京蔚忽然问。
“花生也过敏,不过没有像芒果过敏这样严重。”
“之前不知道,回去我和家里阿姨说,以后饮食上也注意些。”
江稚尔笑了笑,道:“楚姨第一天来时就问过我有没有忌口,所以家里连花生油都没有用过。”
“那就好。”
程京蔚揉揉她头发,指腹抚过她眉心,温声,“再睡会儿。”
这一通波折后,江稚尔的确觉得累,可闭上眼睛却依旧睡不着。
心口压了块石头。
思来想去,还是问出口:“江琛……会怎么样?”
“警方还在调查,不过已有证据确凿,他父母也不可能再有转圜余地。”程京蔚说,“故意投放过敏物,致使你过敏性休克,我会安排律师起诉他故意伤害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江稚尔轻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程京蔚轻笑了声:“后悔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毕竟是我奶奶的孙子,不知道如果奶奶还在,会不会支持我这么做。”
“会的。”程京蔚说。
江稚尔抬眼。
她此刻心中的负疚感,的确需要一位足够成熟的成年人,来告诉她一个笃定的答案:奶奶不会因此生她的气。
“江老太太最是明辨是非,目光也长远,她应该明白,这次的教训于江琛而言已是最轻,如果继续放任,只会纵使他未来犯下更加无法弥补的罪。”
程京蔚说,“所以奶奶不会怪你,她只会欣慰,她的尔尔终于能够保护自己。”
江稚尔那不听话的眼泪又来了。
她不想在程京蔚面前表现得过于脆弱,可眼泪就是怎么也止不住。
程京蔚只是安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条热毛巾回来,替她擦净因药膏与眼泪混杂而弄脏的脸蛋。
他并不擅长哄委屈的女孩儿,只是耐心温柔地告诉她,不用觉得害怕或孤独,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而女孩儿也终于在这句话中,抚平了内心深处最周而复始的恐惧。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又一个月后,程臻集团终于重新正式步入正轨。
经过一个月的腥风血雨,内斗外乱,该肃清的肃清,该惩戒的惩戒,该奖励的奖励,集团终于成功换血,成为真正属于程京蔚的程臻集团。
有方宏志作反面教材,大概没人敢继续不自量力、自毁前路。
五月时,只剩一件事、一个人未处置。
大家虽暗自思忖,却也无人敢主动提及。
直到这天傍晚,程乾自己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这间从前属于父亲,现在属于他弟弟的办公室。
当时程京蔚正准备去开会,抬眼便看到他,挑了下眉,神色自如:“大哥。”
程乾早就准备好了开诚布公的心思,扯着嘴角苦笑了下:“阿蔚,你何时把我当作过大哥。”
“若您并非我大哥,您觉得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吗?”
程京蔚声线很淡,可程乾就这么惊出一层冷汗。
“你想怎么样?”程乾闭了闭眼,“阿蔚,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京蔚心平气和得根本不像是清算,慢条斯理地收拾一会儿的会议资料,平静道,“我让秘书买机票,往后您就去法国定居吧。”
程乾睁大眼:“什么?”
“听说大哥已经为嘉遥安排好过几个月法国留学,也买了公寓,既如此,大哥过去也方便许多。”程京蔚说,“至于大嫂与嘉遥,我不强求,他们若想留在国内,也可以。”
“……还有呢?”
“明日律师会登门拜访,您需要签一份转让集团18%股权的协议,失去对集团的话语权,不过属于
这18%的股息红利我依旧每年都会如数给您。”
程京蔚说,“对应的,我也会抹消手中关于您泄露集团机密的相关证据。”
程乾没想到,这就是程京蔚的最终决定。
仅仅如此。
程臻集团18%的股权价值当然无法估量,但程乾本就没有管理公司的本事,程京蔚能将股息红利依旧给他,于程乾而言已是未来的无限保障。
程京蔚堵死了他的后路,却也给他留了一条后路。
只要他缴械投降,程京蔚依旧会放他一条生路。
“那嘉遥……”
“嘉遥的性子逼他出国不是好事,国外的环境恐怕会让他过分放纵,养成恶习。”程京蔚平静道,“您该感谢嘉遥坦荡干净,我不忍心看他步我的后尘。”
不忍心。不忍心。
程乾怔怔看向程京蔚,看向自己这个最年幼的弟弟。
自幼出国独居的生活早就将他内里肃成一片铜墙铁壁,程乾从没想到,会从程京蔚口中听到“不忍心”三字。
这样杀伐果断的人都有他的不忍心。
可他这样中庸软弱的却又有他的忍心。
忍心将程屹石推下山。
忍心栽赃最最无辜的程京蔚,害他年年都无法归国
忍心勾结方宏志来动摇集团根基。
程乾嘴唇动了动,艰涩地开口:“你就不想,洗清当年冤屈?”
“洗清冤屈。”程京蔚好笑地重复,“洗清给谁看?母亲在二哥过世不久后便因病早逝,父亲也已不在,更何况,即便他们还在,又有什么用?”
程京蔚起身,看向他。
落地窗将外头刺眼的阳光变得和煦,明亮扫入屋内,也将他两边侧脸照得明晦分明。
“我在国外那些年教会我的便是,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有时并非需要一个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承载他们情绪的出口。”
程乾愣了愣。
他忽然明白了程京蔚的意思。
——所以,我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也不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与感受。从那一日起,属于程臻集团小少爷的程京蔚就依旧不复存在。
他现在站在这里,只代表他程京蔚本人。
而程乾去到法国后,这个世界对程京蔚而言就不再有任何与当年、与家人有关的人或事。
他彻底放下,也彻底失望。
哪怕他表面波澜无惊。
可程乾望着他的身形,却觉得他落寞至极。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再不济,二十多年的闹剧收场,他也该说声对不起。
可程京蔚只是淡淡止住他的话:“没别的事便先回吧,我还有会。”
下了逐客令,很快助理便引程乾离开。
程乾站在电梯前,这件事以他从未料想过的过于平和决绝的方式画上句号,以程京蔚彻底与血缘断绝的方式落下休止符。
侥幸之余,便只剩怅然。
程乾扭头再次看向程京蔚,隔着打开的百叶窗,光束将程京蔚切割得明暗不清,他就这么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拿起手中的茶杯。
他立在那,就好像孤身一人立在权力之巅,备受景仰,却摇摇欲坠,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拉住他,
二十年流离生活,到底带给他什么,程乾无处可知。
只是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恍然间觉得,若非他勾结方宏志惹出大祸,或许程京蔚真的不打算再追究当年之事。
他担惊受怕那么多年,看着程京蔚在海外一步步打下基石,看着程京蔚万众瞩目下归国,又怕又恨。
可到这一刻,他竟觉得程京蔚可怜。
紧接着,旁边电梯“叮”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穿着校服的漂亮女孩儿。
身旁的助理很快迎上去,一改方才严肃模样,笑着接过女孩儿沉甸甸的书包,因穿着高跟鞋造成的身高差而弯下背,亲昵道:“尔尔来啦,程总一会儿还有个会,你先坐会儿,我去拿甜品给你。”
程乾垂眸看去,正好撞上小姑娘的视线。
他这才隐约想起来,这就是江家那孩子,江老太太葬礼上被程京蔚大张旗鼓带走的那孩子。
他原以为,程京蔚这么做不过是初回国想借江家的势来为自己继承集团造势,而这个孩子,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可现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徐因推开总裁办的门,笑着道:“程总,尔尔来了。”
程京蔚转身,朝女孩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今天不去老师那补习?”
“我有东西想送给你。”江稚尔说。
程京蔚有些诧异地扬眉:“什么?”
江稚尔打开书包拉链,从中拎出一个透明袋子,像是奶茶袋,里头放着万重山仙人掌盆栽。
“这次月考我考得不错,这是老师给前几名准备的小礼物。”江稚尔将盆栽取出,“可以放到电脑旁,防辐射的。”
其实江稚尔明白仙人掌防辐射不过是谣传。
可她还是抱着私心,想以此为借口,在程京蔚办公室内留下有关她的东西。
程京蔚也明白,但并未纠正什么,挪开了原本放在办公桌上的小型罗汉松,将她的仙人掌放上,说“谢谢尔尔。”
原本那盆罗汉松一看就价值不菲。
栽花的花盆是景泰蓝龙纹大盖罐,年份已经很久,但依旧看得出来保存完好,像极从前她在网络上看到的大英博物馆中的中国文物中的图片样式。
而那棵小型罗汉松更是造型独特、意象深厚,扶摇直上。
江稚尔看着自己那一看就是花鸟市场随意买来的最常见的仙人掌,就这么被摆在昂贵的酸枝红木办公桌上,忍不住轻舔了下唇。
她对程京蔚的喜欢就是如此。
而他的纵容才敢让她一步步向前,占领属地。
……
程京蔚先去开会,江稚尔便待在他办公室内写作业。
这样庞大到几乎渗透所有产业的集团,董事长办公椅自然也或多或少被赋予权力的色彩,就像旧时期的“龙椅”,是旁人断不敢随意坐的。
而此刻,江稚尔便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桌上摆着徐因姐姐为她拿来的甜品与茶饮。
那画面实在与办公室风格格格不入。
会议时间不长,短会,半小时便结束。
散会后,程京蔚便带江稚尔去吃晚饭。
思及上回江稚尔带他去的那家江边的粤菜小馆,想着小姑娘或许不喜欢过于安静拘束的西餐厅环境,便让司机开去一家环境雅致的私房菜馆。
车停在私房菜馆店前,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街对面则是一家最近很火的奶茶店,新开的,南锡首家,排队都得排许久。
之前听邵絮说过葡萄口味的冰饮味道很不错。
江稚尔多看了一眼,程京蔚注意到,便问:“要喝吗?”
“可以吗?”
那么多人在排队,程京蔚的时间应该很宝贵。
程京蔚勾唇,轻描淡写:“当然。”
他侧头,请司机帮忙排队去买。
江稚尔停顿了下,说:“我听说那家店因为刚开业生意火爆,所以每个人都只能限购一杯。”
“那就给你买一杯。”
“可是……听说真的特别特别好喝。”小姑娘仰着头,水润润的眼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像雨幕中的小鹿,“二叔也试试吧。”
除了那苦得不行的浓缩咖啡和你不允许我喝的酒,你也试试我会喜欢喝的东西吧,也许你会喜欢呢?
——江稚尔心想。
程京蔚笑了。
其实让人买两杯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看着江稚尔清澈的眼眸,忽然不想用那些方式。
程京蔚低头看了眼手表,让人先去私房菜馆准备餐食,而自己则和江稚尔一块儿到街对面排队。
二十米长的蜿蜒队伍。
两人顺着人流站在最后。
程京蔚的身形无论站在哪里都足够引人
注目。
初夏的微风中,蝉鸣还未那么聒噪,男人身量挺拔劲瘦,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掐在青筋显露腕骨上的素银手表又很好地将周身贲张的压迫感压制住,显得禁欲感十足。
人群大多都是不足二十的年轻女孩儿,频频回头看去。
结伴好友则窃窃私语议论开,都是夸帅的,再加上街对面那辆加长劳斯莱斯,各种最夸张的褒义形容词都能往程京蔚身上套。
“二叔。”江稚尔轻轻走近他。
“嗯?”
江稚尔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悄声问:“你有发现大家都在看你吗?”
“发现了,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嘛。”江稚尔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舒服,“你长得太出挑显眼啦。”
程京蔚挑眉,而后轻笑出声,似是觉得荒诞。
他这么多年来尤其国外读书时追求者不少,当然不至于帅而不自知,只是队伍中大半都是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即便觉得帅也不该是他这一型的。
江稚尔不服气道:“真的!”
“这里我年纪可是最大的。”
“那怎么了。”江稚尔小声嘟囔,又不自在地移开眼,“现在大家就喜欢年纪大些的,前段时间有个韩剧男主就要比女主大十岁呢,我们学校女生都爱看。”
程京蔚勾唇。
只是忽然又想起那日江稚尔耳机里那首歌,想起江稚尔承认有一个喜欢的人。
——错位而无法开始的爱。
难道,她喜欢的人……
程京蔚垂眸,见小姑娘脸颊红扑扑,一副据理力争模样,忍不住皱起眉。
难道,她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要比她大上数岁的男人?
程京蔚眉头愈发锁紧。
他似乎还是高估了自己。
原以为自己不会太过在意小姑娘的感情问题,他作为长辈,只需扶正她前进的方向,但无需苛刻到扫净她前进道路中的每一颗绊脚石。
但到这一刻,程京蔚才真切地发现,自己无法就真的彻底放手让她自己往前走。
他就像那个想教她学会独自骑自行车,却又在后面迟迟不敢松手的人。
年龄差必然导致地位差。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暗恋,程京蔚担心她会受委屈,更担心她会受伤。
……
不知不觉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江稚尔瞥见点单台上的宣传单写着开业活动——情侣第二杯半价。
前面的确好几对情侣。
她轻轻舔了舔唇,心间微动。
终于轮到他们,服务员问:“二位点什么?”
江稚尔点了杯招牌的草莓奶昔,而程京蔚则点了杯最不甜腻的乌龙柠檬茶。
“36元。”服务员说。
没有按照第二杯半价。
毕竟江稚尔穿着校服,而程京蔚一身西服,怎么看也不像是情侣。
“那个……”
江稚尔个子没那么高,点单台却很高,两手虚虚扒在台沿,指了指宣传单,“活动结束了吗?”
服务员愣了愣,“啊”一声,视线上下扫过二人,眼中的诧异很难掩饰。
程京蔚这才注意到宣传单,倒也平静,只轻挑眉。
“没结束。”服务员笑着问,“二位是情侣吗?”
江稚尔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拳头也不自觉攥紧,更是不敢多看程京蔚一眼,她几乎是拿着一副孤注一掷的架势,点了点头。
“是。”
第22章 风眼我是不是终于该放弃对你的喜欢。……
服务员没继续多说什么:“抱歉,我给二位重新结账。”
其实程京蔚的长相很能模糊年纪。
他的五官很年轻,深邃又年轻,皮肤也很年轻,虽然有健身与户外运动的习惯,但并没有经受风吹日晒的痕迹,只有周身由万千经历塑成的厚重气质模糊掉年龄,轻而易举显露出这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程京蔚始终没出声打断,任由乌龙发展。
在服务员重新结账后便自然拿起手机付款。
两人各自拿好冰饮往店外走,后头排队的顾客还频频朝他们看来,带着打量与考究的目光。
江稚尔有些后悔了。
就连此刻手中那杯冰草莓奶昔都像是烧起火,有些烫手。
“是情侣?”程京蔚淡声。
杯壁上的水珠坠成一片,江稚尔手滑,险些从掌心滑落,好在被程京蔚接住。
男人似是觉得她反应好笑,但也仅仅是觉得好笑,打趣问:“现在又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了……”
江稚尔弱弱回道,移开眼,别别扭扭地解释:“明明可以半价,当然要省钱一点了。”
程京蔚轻笑出声,配合地点头,笑声磁沉懒怠,一副即便她扯出多么荒诞的理由都愿意相信的宠溺放纵。
江稚尔脸愈发热。
真是的……
给程京蔚省钱,无论是谁听了都觉得可笑吧……
而男人笑着说:“谢谢尔尔替我省钱。”
“……”-
周五傍晚,程京蔚结束最新拓展海外市场推进会,一出来便听徐因汇报说许总来了。
程京蔚推门入内:“你怎么来了?”
许致言正喝茶——程京蔚这儿的茶叶真是上上品,茶香扑鼻,他每回来都得让助理给他泡一杯,还连喝带拿。
“闲着无聊,找你吃饭。”许致言说。
程京蔚挑眉:“蒋意呢?”
蒋意是许致言女友。
“出国看展去了。”许致言顺着问,“你家小朋友呢?放学没,要不叫上她一块儿去吃晚餐?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餐厅还不错。”
“快期末了,她晚上有补习。”
许致言啧啧直摇头:“你这架势,真是在养女儿。”
程京蔚勾唇,本想再加班片刻,如此便晚饭后回家再加班。
许致言钟爱墨西哥菜,这回去的便是一家新开的墨西哥餐厅,老板就是墨西哥夫妇,装修也很有墨西哥的风情,看着食物应该也会很地道。
许致言作为家中没有继承希望也无心继承的小儿子,生活自然要比程京蔚松懈悠闲得多,除了负责家族内边缘业务,最大的乐趣便是探寻各地美食,为了一顿饭半夜搭私人飞机飞跃大半个地球去吃都是常有的事。
两人坐在角落靠窗座位。
许致言点了几道招牌,又点了瓶龙舌兰,搭配卡拉马塔橄榄酱和布里奶酪。
许致言给程京蔚倒一杯酒,闲聊问及:“你大哥已经出国了?”
“嗯。”
“那你侄子最近怎么样?”
程京蔚摇头,淡声:“程乾没告诉嘉遥出国的实情,不过这事闹得太大,他应该也能猜到。”
“你就不怕他因为这事记恨你,往后给你自己留下隐患?”
程京蔚笑了笑:“他们父子俩心性不同,嘉遥表面上看虽放纵不服管教,但内里是个还不错的孩子。”
善良,能辨是非。
若非看到这一点,这些年他不会对程嘉遥这么好,更不会因为程嘉遥而放过程乾。
“不过因祸得福,靠着这次换血把你们集团那些老不死的清算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往后就没人会催着你结婚了,也不会有人敢再处心积虑往你身边塞人?”
程京蔚喝一口酒,侧眸扫他。
“你考虑过结婚的事没?”
“没。”
“不打算结了?”
程京蔚挑眉:“你今天抓着我结不结婚不放是做什么?”
“兄弟,你是继承人,跟我不一样,你不结婚难道以后要把程臻这么大的集团往后就要拱手让人?就你大哥后继有人,最后还不得回到他手上?”
许致言倾了倾身,压低声,“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个不错的人选,我女朋友认识多年的朋友,马上就要硕士毕业回国了。”
程京蔚笑了,漫不经心地答:“你刚还说往后不会敢再处心积虑往我身边塞人。”
“我那是处心积虑吗?”许致言拍桌,“我那是为我兄弟的终身幸福出谋划策!”
他淡声拒绝:“算了。”
“我刚可听你助理说了,你们正准备拓展海外市场,而我说的这个人,是璟申国际资本独生女。”
程京蔚眉目
微敛。
璟申国际资本,国内最大的股权投资公司,风投界巨头,各种投资领域都有所涉略,尤其海外人脉资源极广。
巧合的是,刚才会议上刚刚指出,下步战略就是竭尽全力与璟申国际资本达成合作共识。
许致言太了解他。
只有扯上工作,才能激起他的兴趣。
“叫什么名字?”
“申觅海。”
程京蔚捏起酒杯,和许致言轻碰:“等申小姐毕业回国,还请许总帮忙联系。”
许致言笑起来,程京蔚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作为合作伙伴,而非结婚对象。”
许致言一愣:“为什么?”
他不理解。
在他看来,程京蔚必然会结婚,程京蔚自己也该有这个认知,他是个喜欢掌握权力且不怕斗的男人,不会愿意未来将集团拱手让人。而他又实在不像会真的爱上谁,所以这个婚姻最大概率就是强强联合、相敬如宾,如这个圈子里的绝大多数那般。
申觅海和他,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璟申国际资本、独生女、漂亮聪明有情商会来事儿,同样有国外名校留学经历,阿蔚,你俩简直天作之合!”
程京蔚靠向椅背,双手环胸,用审视目光看他:“你今天实在奇怪。”
“……”
“特地来公司找我吃饭,现在又这样撮合我与申小姐,你可是不婚主义。”
许致言一噎,最后摆摆手道:“总之,天机不可泄漏,你见了申觅海自然就会明白你俩就是天作之合。”
……
对此,程京蔚也从未放在心上。
他自认大概率依旧会选择结婚,和一个门当户对又互相牵制的人,互作阶梯,强强联合,能相敬如宾最好,至少维持表面和平。
只是目前他还没有近两年就结婚的打算,他也不想过早被另一个家庭牵制,在他的计划中,结婚无论如何都该是30岁之后的事情。
而许致言倒是超乎寻常地对这件事热衷关心。
下一周的周四,许致言便给他发信息——「申觅海今天回国,我替你约了她明晚见面。」
程京蔚回复:「好。」
只为合作,不为联姻。
周五傍晚,程京蔚如时赴约。
他不知道这地点是许致言还是申觅海选的,是城郊一片薰衣草花海旁的河谷餐厅,环境雅致,空气中都飘着淡淡花香,属于约会胜地。
出于礼貌,程京蔚提前半小时抵达,到预约好的最佳观花海座位。
服务员过来点餐。
申觅海未到,程京蔚只让人先倒水。
初夏微风习习,暖橘色的大片落日夕阳映在天际,程京蔚靠在椅背,双手交叉在身前,因光线而微微蹙眉,身形优越得像一幅绝美画报。
忽然,他手机震动。
江稚尔给他发来短信。
「尔尔:二叔,我今天多补习一小时,晚点回家。」
临近期末,学业繁重,江稚尔最近每周至少会去三次物理补习。
程京蔚回复“好”,与此同时,又收到一条短信——「我到了。」
程京蔚抬头,便见不远处木纹台阶上走上来的女人。
及腰黑发,大波浪,在阳光下似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很瘦,穿着迪奥新一季的蝴蝶刺绣黑色长裙,华伦天奴的裸色高跟鞋,脖颈处是大克拉单镶蓝宝石,优雅精致至极。
程京蔚起身,申觅海也看到他,抬手微笑示意。
等她走近,程京蔚伸手:“申小姐,幸会。”
申觅海和他礼节性握手,将长发顺到一侧,这季新出的秀款包包放在桌边,笑着回:“程总,久仰大名。”
程京蔚叫来服务员,只说自己没有忌口,由申觅海点菜。
天暗得很快,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远处的薰衣草花海中点点灯海亮起,像是穿梭其中的萤火虫。
四周不少女生的惊呼感叹声,说太美了,相约一同去拍照。
申觅海靠在椅背,纤细指尖捏着一杯红酒,两指轻晃酒杯,视线只朝那花海扫去一眼,便兴致缺缺挪开视线。
程京蔚:“看来今天的地点选得不对。”
“不会,这儿的东西很好吃。”申觅海笑道,“在国外想吃这样的中餐不容易。”
“我忘了申小姐硕士是在法国读的艺术,见过南法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应该不会觉得这片花田震撼。”
“瓦朗索勒的薰衣草田野的确震撼,程总也去过吗?”
程京蔚摇头。
“那等程总得空,我做导游,带程总去南法旅游。”
“申小姐在法国生活六年,我能有这个机会实在荣幸。”
申觅海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后扭头轻笑,将杯中剩下的红酒喝尽:“许致言跟我介绍你时,说你读书时是读书狂,工作后是工作狂,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古板木讷的人。”
她话中瞬间剥去之前的客套,这回倒是像正常的“人话”了。
程京蔚也同样回以审视。
那副你来我往的官腔官调结束后,男人审视的目光在镜片后再也藏不住,身上独有的侵略感便也贲张出来。
“申小姐现在认为呢?”程京蔚问。
“很有魅力,很帅,也很有趣,大概任何女人都会很容易爱上你,程总。所以——”申觅海笑着问,“我可以叫你阿蔚吗?我听许致言就是这么称呼你,显得亲近些。”
程京蔚耸了耸肩,示意请便。
“不过阿蔚,好可惜,你看起来似乎对我并没有对等的想法。”
“申小姐的魅力,肉眼可见。”
“可我不是你的理想型,对吗?”申觅海虽这么说,可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失落,她托着腮道,“那你这次和我见面是因为什么?阿蔚,毕竟你看起来实在不像会喜欢和女人约会的类型。”
申觅海的确比他想象中聪明会来事。
他也喜欢和聪明的人合作。
“我听说,欧洲的Symantec在建立之初也收到了璟申国际的投资。”程京蔚说,“申小姐认识Olivier吗?”
“我爸认识,我不熟,不过我和Louis关系不错——Olivier的儿子。”申觅海回答,“也是现在Symantec的实际运营者。”
程京蔚扬眉,若有所思。
未等他开口,申觅海捏起酒杯倾身,和他轻碰:“改日我做东,介绍你们认识。”
程京蔚喝尽杯中酒:“多谢。”
不少顾客吃完晚餐后便跑去薰衣草花田周围拍照,而申觅海显然对这项活动毫无兴致,用餐结束便起身离开。
二人的司机都等在车库,两辆车也是车库中最显眼。
申觅海刚回国,对语种切换还没那么习惯,抬手朝司机叫一声“uncle”,让他先回,明早八点来公寓接她。
程京蔚脚步停顿。
果然申觅海扭头问:“阿蔚,能麻烦你司机送我吗?”
“当然。”
程京蔚为她打开后座门,“申小姐住哪里?”
“璟申花园。”申觅海答,“不过你要一直叫我申小姐吗?”
程京蔚侧眸,没说话。
他的确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但眼前这位申小姐,不知是国外待了太久的缘故,还是天生性格使然,似乎有些太过没有边界感了。
程京蔚向来慢热,生性冷淡。
在他心底有一套隐形的矩形阵,每个人都待在各自该在的地方,越矩的行动只会引起他的反感。
申觅海仿佛丝毫未察觉他的冷淡,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申小姐帮了我这么大忙,自然是我的朋友。”
依旧是滴水不漏又无聊透顶的回答。
申觅海耸了耸肩,不再执着这个回答。
只是她很快发现,这不是去璟申花园最近的路:“我们要去哪里吗?”
“家里小孩培训班快下课了,顺路接一趟,耽误五分钟,申小姐有急事吗?”
“急事倒没有,不过我没听说你还有弟弟妹妹。”申觅海说,“啊,我想起来了,是你侄子?”
“不是,我家小姑娘。”
我家——这倒
是个容易让人入耳的词。
申觅海抬眼。
程家还有别的小孩?甚至还在读书?
难不成还有未对外公开的程氏二代,可若真瞒得这样牢,程京蔚更不可能就这样透露给她。
那么……难不成是程老爷子在外的私生子?但程京蔚就更不应该亲自去接人下课了。
在申觅海的考量中,程京蔚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
聪明帅气,不用担心下一代的质量问题,他是如今程臻集团不容置疑的掌权者,还无父无母,唯一的兄弟也已经被逼至国外,没有婆媳妯娌关系,简直处处让她满意。
可是,他若真有个妹妹可不行。
这些富家千金就没有一个好搞的,若碰上个惹人嫌的,她可受不了。
只是事关豪门秘辛,申觅海没有继续追问,只不动声色地给许致言女友发去信息,询问此事。
半小时后,司机将车停在一幢居民楼下。
挺普通的居民楼,这座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老小区,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在申觅海的认知中,没有一个富家千金会愿意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里有培训班?”申觅海问。
“老师住在这。”
紧接着,申觅海便见程京蔚拨通一个电话,说“我到了”,那头不知回了什么,他勾起唇角,即便很淡,但大概是今晚她见到的他第一个真正的笑,接着,又淡淡“嗯”了声。
与此同时,她手机震动。
蒋意回复了。
蒋意:「哦,程家这几代一个女孩儿都没有,估计是江稚尔,江家的,前段时间江老太太走后就被程京蔚抚养了。」
申觅海:「???」
申觅海:「不是,这和离异带娃有什么区别!!!」
蒋意:「人家都快成年了,要不了多久就读大学了,压根见不了几面,而且我听致言说那小姑娘可乖了,很好相处,这不比那些难搞的小姑子强多了?」
“……”
好吧。
这倒是。
这些豪门世家中没几个独生的,勾心斗角是必然,像程京蔚如此干净利落的关系网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江稚尔没想到今天会是程京蔚来接她。
原本想在老师那儿做完最后一道压轴题再离开,接完电话便匆匆收拾书包跑出来。
小姑娘奔跑的步伐和跳跃的马尾都将她此刻心情泄露无余。
她一刻不停地跑出来,只想快些见到程京蔚,跑得气喘吁吁。
一下楼便见到熟悉的车,她扬起笑,快步过去,拉开车门,眼里都是笑:“二叔!”
只是很快,笑容僵在脸上,江稚尔视线停住,落向后座里侧的陌生女人。
她很漂亮,非常耀眼的漂亮,属于女人的成熟感的漂亮。
申觅海侧身歪着脑袋,抬手打招呼:“你好呀,小朋友。”
她黑发垂在一侧胸前,银色流苏耳坠在黑发间闪烁跳跃着光芒。
江稚尔没说话,她被眼前这一幕冲击怔住了。
只怔怔地又将视线挪向程京蔚,想听到他的一句解释,哪怕她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一句“解释”。
程京蔚动作自然地接过她书包,说:“叫姐姐。”
江稚尔抿唇,因鼻腔忽然上涌的涩意不得不低下头,轻声:“姐姐。”
夜晚的车后座,两人并肩而坐,江稚尔明白这意味什么。
大概,他们刚刚结束约会。
而她什么资格都没有。
没有质问的资格,没有委屈的资格,更没有生气的资格。
轿车继续行驶,前往璟申花园。
路途中程京蔚问她:“累不累?”
江稚尔摇头。
程京蔚垂眸看她,明明做了对她那样残忍的事,可他声线依旧温柔:“你看起来很累。”
“就是有点困。”江稚尔轻声说,她靠在椅背,脑袋偏向车窗外,“我想先睡一会儿。”
“好。”
江稚尔没有再说话。
她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程京蔚和申觅海在低声聊天,聊得大多都是工作内容,可也夹杂几句玩笑调侃与笑声。
他们聊得很不错。
江稚尔想骗自己,他们只是工作伙伴的关系,单纯的工作伙伴。
可这是她第一次在程京蔚的车上看到别的女人,还是在周五的夜晚,她无法轻而易举蒙骗自己,麻痹自己,只能任由眼泪在紧闭的眼眶内汹涌。
她多想现在就告诉程京蔚,我喜欢你。
不是对二叔的喜欢。
而是异性间纯粹的喜欢。
从奶奶的葬礼上你将带走我开始,从你将西服披在我肩头开始,从你送我的那盏夜灯开始。
可是不行。
那十一岁的年龄差就是不行的理由。
她怎么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在和他那样相配的漂亮成熟的姐姐面前,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可至少,我是不是可以作为晚辈去问问你,她是你的相亲对象吗?是……你未来的结婚对象吗?
如果是,如果你说“是”……我是不是就该做好彻底放弃你的准备。
江稚尔心想着。
她的年龄就是原罪。
那十一年的年龄差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他永远站在她的前面,无论她如何拼命奔跑追逐,都无法与他并肩-
璟申花园内开着大片的花,茉莉、月季、桔梗、蝴蝶兰都有,不像小区,倒像是艺术园林。
申觅海下了车,跟二人道别。
江稚尔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该鼓起勇气问问程京蔚,他和这位申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到底是以怎样的关系预期而交往。
“二叔……”
她低着头轻声开口,话音未落,申觅海不知何时回身,手臂搭在车窗沿,俯下身,笑着说:“阿蔚。”
江稚尔不知道程京蔚有没有听到自己叫他,只看到程京蔚侧头看向另一边——看向申觅海。
“明天中午我可以约你吃饭吗?我们聊聊和Symantec合作的事。”
“当然。”程京蔚说。
申觅海笑得眉眼弯弯,亦娇亦媚,补充:“不过是以未来结婚对象的身份。”
程京蔚抬眼,没说话。
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开诚布公主动提及。
“我daddy从小就教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么轻易就答应引荐Louis给你认识,你可不能害我被我daddy骂。”申觅海近乎是撒娇的语调。
坐在另一边的江稚尔不自觉捏紧衣角。
她还没鼓足勇气问出口,申觅海已经坦荡又大胆地抛出心意。
她不敢去看程京蔚的表情,甚至想捂住耳朵,生怕听到他含着笑意答应下来。
她那颗装着满腔热忱和最纯粹喜欢的心脏在这一刻坠入狂风呼啸的悬崖底,她太天真太幼稚,也太怯懦太胆小。
程京蔚始终没应声。
而申觅海也足够自信,不需要他的点头,抬手动了动指尖,说一声“拜”,转身便踩着高跟鞋走了。
一直等申觅海走进电梯内,司机扭头:“程总?”
他淡声:“回家。”
江稚尔在一旁始终安静地看着车窗外,没有再问一句,眼泪汹涌时她再次闭紧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哽咽和伤心都锁在喉咙中。
程京蔚以为她睡着,也没开口。
一路沉默,直到车驶入地下停车库。
“尔尔。”程京蔚低声。
江稚尔不敢应声,也不敢睁眼。
怕一出声就泄露哭腔,怕一睁眼就藏不住眼泪。
于是只能装睡。
程京蔚没有继续叫她,只是下车绕到另一边,将江稚尔从车内轻轻抱出来,双臂环住她的背与腿弯。
江稚尔将脸埋在他胸口,洇出眼睫的泪很快濡湿了他的西服。
她闻到程京蔚身上熟悉的木质熏香,让她有一瞬间安心下来,可下一秒她又闻到另一种味道,很淡的花香调,清润又暧昧,混在其中,交织一起,像是宣示主权。
江稚尔抿紧唇,指尖一点点攥紧男人的衣服,又缓缓松开了。
程京蔚将小姑娘直接抱进卧室 ,替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离开前他抬手摸了摸她头发,而后点亮床头的夜灯,关闭主灯,走出了卧室。
江稚尔在昏暗中终于敢睁开眼,眼泪随之滚落,浸入枕头中。
她无声地流泪。
静静看着床头那盏夜灯,瞳孔也被映照成浅琥珀色。
她对程京蔚的喜欢,最初就寄托在这盏夜灯之上。
而现在——
程京蔚。
我是不是终于该放弃对你的喜欢。
二叔。
第23章 风眼日记里那畜生是谁?
“江稚尔,你来说一下,这题选什么?”数学课上,数学老师敲了敲黑板,叫她起来回答问题。
江稚尔还没回神。
直到邵絮用笔端轻轻戳了戳她后背。
她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可却连在讲哪一题都不知道。
数学老师也是看到她走神才故意叫她回答问题,只是江稚尔平时学习成绩好,性格乖巧,也不忍心批评,只是询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小姑娘低着头,半晌,又道了声歉。
“坐下吧,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大家上课都要打起精神来。”数学老师又换了个同学让回答问题。
邵絮再次戳江稚尔后背,递去一张纸条。
「你怎么啦,最近怎么老是走神?」
江稚尔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连那份喜欢都难以启齿,又该如何和别人比。
她能做的,只有将满腔喜欢落于无人知晓的笔端。
可她依旧不敢写下“程京蔚”三个字,而是将三个字都写在一个田字格,一字一字覆盖上去,他名字笔画多,很快便被覆盖得根本看不清到底写了些什么。
然而,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公布,江稚尔名次下降将近八十名。
她连考试时也频频走神,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从未考得这样差。
可此时此刻,她满脑子依旧都是程京蔚,她明知道不对,也明白成绩只和自己有关,可还是忍不住地去想——她连学习成绩都无法与程京蔚相配。
后来她偷偷去查了关于申觅海的资料,网络上很多,也有很多照片,从小就是含着金汤匙的独女,在海外参与很多大项目,每一张照片都洋溢幸福与自信,人生履历更是闪闪发光。
如果程京蔚真的要结婚,那么他的结婚对象理应是那样子优秀的女生。
当时的江稚尔无法预料自己未来也会在异国他乡成为项目的主导,同样有属于自己闪闪发光的履历。
于是在这一刻,在比较中,陷入更深一层的怯懦与自卑-
傍晚最后一节的自习课,江稚尔独自一人离开教室。
今天校园内不知为何有些吵闹,江稚尔无暇顾及,独自一人朝无人的操场走去。
她找了片偏僻又茂盛的草坪坐下,躺下去,并不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颊落下斑驳的光影。
江稚尔抬臂横在眼前,想将无人时再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如果程京蔚真的要结婚了,她就必须忘掉自己曾对他萌生过的情愫。
可这段仅仅持续数月的情愫却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得多。
也比这个漫长的梅雨季更加难熬。
这时,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尔尔?”
江稚尔移开眼,眼眶还红着,逆着光看到站在自己身前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程嘉遥。
“你怎么在这?”
“谁欺负你了?”
两人同时开口。
江稚尔张了张嘴,茫然的,程嘉遥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小姑娘这才匆忙扭过头,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程嘉遥惊诧道:“你哭了?!”
“……没有。”
哪里没有。
分明是有。
在程嘉遥的认知里,江稚尔虽然温和脾气软,但绝非爱哭的姑娘。
少年喉结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稚尔怕他继续追问,抢先道:“你今天怎么来学校了?”
前不久高考结束,程嘉遥已经毕业。
而自从程乾出国,他或多或少也明白其中缘由,自然无法跟从前那般继续没心没肺围在程京蔚身边,于是连带着也有段时间没出现在江稚尔面前了。
“毕业典礼。”程嘉遥说。
“啊……”江稚尔眨了眨眼,“你高考考得怎么样?”
程嘉遥笑了下:“高考都过了半个月了才想起来问我?”
“……”
程嘉遥耸肩:“就那样呗。”
哪怕他最后一个月努力学习,可到那时候也实在没多大用处了。
“那你以后要出国读书吗?”
“不去,先找个学校读书,后面再自己修商业管理相关的课程吧。”
江稚尔点头。
程嘉遥毕竟是程臻集团后代,只要不走太歪的路,都无须别人来担忧他的未来。
“问完了吗?”程嘉遥问。
“啊……嗯。”
“那轮到我问你了。”程嘉遥蹲下来,平视她眼睛,“为什么哭?”
“……我真的没哭。”
“你不说我就去问二叔了。”程嘉遥也不知为什么,直觉只要搬出二叔,江稚尔就会如实交待。
果然,小姑娘不再嘴硬,沉默下来。
她坐在松软的草坪上,手臂环着腿,背塌着,侧脸枕在膝盖,阳光光影将她侧脸照得几乎半透明,白皙到发光,漂亮极了。
程嘉遥忍住想替她将碎发挽至耳后的动作。
他看着女孩儿,微微出神,却听到忽然问:“嘉遥哥,如果你喜欢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你不会是在暗示我放弃你吧?”
“……”
江稚尔还真没这意思,毕竟程嘉遥那些女友实在都没多久的保质期,“你还喜欢我啊?”
“嗯。”他坦荡地应。
江稚尔在这一刻忽然羡慕他又佩服他,可以将心意如此坦白。
“那如果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程嘉遥耸了耸肩:“谁能现在就说永远,也没人能预料以后的事,喜欢就喜欢呗,考虑那么多干嘛,离长大还远着呢。”
这就是她和程嘉遥的不同。
他们的确都还离真正的长大很远,可她喜欢的程京蔚不一样,他早就成熟到可以在如此庞大的集团内独当一面。
江稚尔枕在膝上,看着树叶间盘旋的鸟雀,轻声问:“那如果这个喜欢的人根本不能等你到长大呢?如果还没等你长大,他就已经要结婚生子了呢?”
“……”
程嘉遥迟迟没说话。
起初他以为江稚尔抛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劝说自己别再喜欢她,之前在医院里她也这样说过。
可越听就越不对劲。
没等到他回应,江稚尔终于骤然回神——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她急急起身,想在程嘉遥发问前离开:“我先走了。”
程嘉遥却突然攥住她手腕。
“尔尔,你——”
她回过头,看到少年紧紧盯着她,喉结滑动,试探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其实他早该明白的。
从前他就听到过江稚尔在拒绝别的男生时坦白自己已有喜欢的人。
只是程嘉遥以己度人,从未想过原来这份单箭头的喜欢能够持续这么久。
“没有,我就是……我就是看了个电视剧,这都是剧里的情节。”江稚尔随口扯了个荒唐的借口。
她心脏突突直跳,也不再管
这借口到底有没有可信度,拨开程嘉遥攥着自己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程嘉遥没再重新拉住她。
他只是站在原地,无厘头地忽然问:“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二叔吗?”
一瞬间,江稚尔双脚定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
浑身血液倒流般从心脏涌出,顿时手脚冰冷发麻。
程嘉遥这一句问实在太过突然、太过轻巧了,却又如此笃定。
江稚尔不知道他到底是从何处发觉。
其实程嘉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又怎么会轻易说出口,就好像这个荒唐的念头其实已经在他心头绕了上百圈。
也许是因为那次在医院,程京蔚低着头给江稚尔抹药的画面深深印入他脑海。
而此刻,江稚尔的沉默与怔忪也正告诉他——他猜得没有错。
江稚尔喜欢的人,就是程京蔚。
他们的二叔。
“尔尔,你……”
“嘉遥哥。”江稚尔打断他,眼眶再次红了,水润润地看着他,“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小姑娘低下头,像是被人发现做了错事,委屈又难受得要命,“我不会再喜欢他了,我知道的,他是……他是二叔。”
与此同时,江稚尔手机响起。
邵絮打来的。
她接起电话,一边逃似的快步离开。
手机那头,邵絮语气焦急地问:“尔尔,你现在在哪里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缓和呼吸:“操场,怎么啦?”
“你快回来吧,班主任她……”邵絮停顿,难以启齿般,最后道,“已经给你二叔打电话,让他过来学校了。”
江稚尔一愣:“什么?”
“你的日记本……”
江稚尔拔腿就跑,拼尽全力朝教学楼跑去-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树叶连带花瓣扑簌簌飘落。
江稚尔跑得气喘吁吁,风迎面吹来,让她不自觉分泌泪水,湿润了眼眶。
她想在程京蔚到学校前,先去向班主任求情,用什么办法都好,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程京蔚见到那本日记。
可当她喘着气猛地推开办公室门,身型挺拔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转过身来。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程京蔚神色如常,朝江稚尔伸出手,将小姑娘拉到身边,低头问:“跑过来的?”
江稚尔喉咙咽了咽,说不出话。
“程总,今天叫您过来主要是因为尔尔的成绩问题,最近几次考试她成绩下降幅度实在太大,这是最近三次的成绩排名,您看看。”
程京蔚接过成绩单,不是某一门科目的成绩下滑,而是所有科目都发挥失常。
其实他并不在乎江稚尔的学习成绩,说实话,他们这个阶层早已无所谓成绩。
他只在乎成绩迅速下滑背后的原因。
“高考已经结束,他们这届高二相当于就已经迈入高三,最后一年至关重要,尔尔是未来有望冲击顶尖名校的人选,我作为班主任的确是着急,怕她错过这最最关键的一年。”
程京蔚并不认可这些话。
但班主任能特意叫他过来说此事,足以证明老师的重视与负责。
程京蔚侧头,看向身边垂着脑袋的女孩儿,温声询问:“最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稚尔心脏重重一跳。
随着这话,她抬头看向班主任,眼眶蓄着隐隐的泪,无声地祈求——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程京蔚。
可班主任看不懂。
也或许看懂了。
只是她永远想不到,少女日记中恳切爱着的那个人就是眼前年长她十一岁的长辈。
她只知道,高三最重要的阶段,很多时候最影响一个女孩儿的就是感情,年少时最幼稚又最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她自以为这是对江稚尔最好的方式,该将这份感情扼杀在摇篮。
“程总,这是尔尔的日记本,刚才自习课我经过她位置从她课桌掉出来的。”班主任说,“我浏览了一遍,几乎每一页记录的都是关于她喜欢的人。”
说罢,班主任指尖拨动纸页,那些承载她真心与秘密的文字在眼前飞快闪过,全部公之于众。
以最直白最赤|裸的方式呈现在程京蔚面前。
江稚尔想不管不顾夺回日记本,却因冲击被定在原地,手脚都动不了。
“现在是学习的关键时候,因为这些事影响学习恐怕她以后自己也会后悔。”班主任看向江稚尔,“尔尔,你告诉老师,日记中写的这个人是谁?”
如果是班上的男生,也得立马换座位减少影响。
班主任松开本子,一阵风透过窗隙吹来,纸页哗啦啦翻动,最后缓缓定格在其中一页——
那页纸用铅笔细细画着一簇簇玫瑰花,而在左下角正粘着一朵玫瑰干花,随着被本子反复挤压,已经只剩薄薄一片,色彩淡化,像植物标本。
最中间,是她一笔一画认真写的——他,送我的花。
那是她和程京蔚初识不久,邮轮全鱼宴后在海边沙滩碰到一位老奶奶时,他出于照顾的好意,买下老奶奶的花赠送给她。
江稚尔偷偷将那束花晒干,为防被程京蔚发觉,每天白日晾晒在阳台,在他回家前又偷拿进卧室,如此反复十日才成功制成干花。
她也只敢将最小的一朵粘在日记本,其他都藏在橱柜深处。
小姑娘隐晦至极的心思。
如今却袒露天日。
江稚尔心跳瞬间漏一拍,根本来不及掩饰任何,立马扭头看向程京蔚。
男人眼睑低垂,视线正落在那上头,扫过那句话,也扫过那朵花。
江稚尔在这一刻仿佛被扼住喉咙,如等候审判。
可程京蔚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视线。
他抬手轻轻覆在小姑娘的发顶,带着安抚意味揉了揉她头发,而后另一只手将日记本重新合上。
“老师,对于尔尔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喜欢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程京蔚笑了笑,语气温和而坚定,“只是在我看来,无论多年幼的孩子,都有拥有自己隐私与秘密的权利,即便老师和长辈也不该凌驾之上。”
班主任一愣,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怔愣着“啊”了声。
下课铃声在这时打响。
校园内重新吵闹起来。
程京蔚牵起江稚尔的手起身:“多谢老师关心我们家尔尔,您放心,回去后我也一定多督促她学习。”-
离开办公室,两人一同往教室方向走。
江稚尔去整理书包,程京蔚则在走廊等他,很快他就被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们簇拥其中,恭维着打招呼。
江稚尔垂着头,将作业都放入书包,眼眶又发热,她很快抬手掌根用力盖住眼睛,将眼泪逼退。
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程京蔚看见,便同身边众人道别,走上前,将小姑娘沉甸甸的书包拎在手里。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一直坐上车。
男人才淡淡开口:“期末考什么时候?”
“下周三。”
“快了。”
“嗯。”江稚尔吸了吸鼻子,无意识地拨着手指,带着哭腔道,“我会好好考的。”
程京蔚无所谓般揉了下她头发:“我是想说,马上要放暑假了,有没有什么想去旅行的国家?”
江稚尔一愣。
少女猛地侧头看向他,瞳孔不自觉放大,含着一汪欲落未落的泪,可怜无辜至极。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江稚尔轻声问。
你看到了我的日记本。
看到了日记本上贴着的那朵你送给我的花。
你不训斥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吗?不训斥我的荒唐和可笑吗?
“问什么?”程京蔚挑眉,“我说了,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很正常,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
江稚尔心一动。
程京蔚这话模棱两可,更是早已习惯面不改色说任何情绪的话,江稚尔一时听不出他意思,也不确定他到底发现了多少。
只是此时此刻,她
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等待审判,实在煎熬至极。
像被剥去衣服,不着寸缕。
程京蔚手覆在她后脑,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几下,安抚道:“先去吃饭。”
……
司机驾驶劳斯莱斯朝晚餐地点行驶。
江稚尔再没说话,静静看着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路灯亮起。
进入餐厅,套餐制,程京蔚便点了两份套餐,又给江稚尔点了杯果汁。
这家餐厅环境静谧,两人期间也没怎么交流,只偶尔程京蔚问几句生活上的事,或是将切好的肉递给她。
就当江稚尔以后他不打算再提日记本的事,他忽然放下刀叉:“吃饱了吗?”
小姑娘点头。
“尔尔。”程京蔚嗓音磁沉,“这事儿我本不觉得怎么,之前你不愿说我便也不强迫,可你不该因为一个男人这样影响情绪。”
江稚尔抿了抿唇。
忍不住腹诽——那你就别做让我影响情绪的事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
许致言给程京蔚打来电话,说和Louis约了打德州,邀他一起。
程京蔚淡声拒绝了,说:“我这还有些事要处理。”
江稚尔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
“有什么事比Louis还重要?”许致言问,“怎么,你们公司又出叛徒了,Louis这趟来中国可不会太久。”
程京蔚扫了江稚尔一眼,笑着说:“家里小朋友开窍了,正想着一会儿得怎么劝人迷途知返呢。”
许致言停顿了下:“……尔尔啊?”
“嗯。”
“咱妹妹有喜欢的人了?谁啊?”
程京蔚指尖描摹桌沿,漫不经心地意有所指:“这不是还在考虑怎么开口么。”
江稚尔:“……”
程京蔚没再跟许致言多聊,很快挂断,而后重新抬眼看向江稚尔。
尽管程京蔚并不认可老师看小姑娘日记本的行为,可他还在无意扫见日记本中记录下的一些片段内容。
也是他此刻决定问清楚的原因。
他看到了江稚尔的痛苦,也看到了江稚尔写下的关于那个“他”的身边似乎还有一个女生。
甚至于,“他”还送过江稚尔花。
所以,这从来不是江稚尔无声的暗恋。
那个混蛋也给过江稚尔信号。
若是单方面就罢了,爱恨由人,旁人都无法干涉,可如今这架势显然就是毫无底线下限的诱骗他家小孩。
这是程京蔚不能任由发展的。
“说说吧。”
“……啊?”
程京蔚靠在椅背上,轻轻转动腕骨上那条素银表带,淡声:“日记里那畜生是谁?”
第24章 风眼却仿佛已经失去他千百遍。
江稚尔从来没从程京蔚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字眼。
即便集团内斗,他也始终都维持着表面和气。
时刻保持体面得体是他们这样的阶层自幼就接收的教育,喜怒不形于色更是长久的课题,可此刻,江稚尔却仿佛从他脸上察觉到些许隐怒。
只是他口中质问的那“畜生”明明就是他自己。
江稚尔别过脸,忍不住嘟囔:“你刚才不是还说我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很正常吗?”
“你要喜欢个正常的男生我便不提了。”程京蔚说。
江稚尔一下怔忪地看向他。
自己此刻这颗心脏忽然上又忽然下,真是要生生被折磨出心脏病来。
她怕被发现心意。
又怕他丝毫都没有发觉。
程京蔚倾身,靠近她,江稚尔几乎觉得自己要深陷入他深琥珀色的眼底,太过紧张,喘不过气。
“可那畜生让你那么伤心,你就不该再给他任何机会。”程京蔚说。
男人一身西服,眉目清洌,平静地给出他作为长辈的建议,冷漠干脆得像从不入红尘的圣人,也让江稚尔心中的悖德与禁忌感愈发浓烈。
江稚尔却还忍不住为他说话。
“不是他让我伤心,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要喜欢他的。”小姑娘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埋得更低。
“如果他有分寸,就不该给你任何信号。”
“……什么?”
男人言简意赅:“他不该送你花。”
江稚尔愣住,眼睫茫然地扇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那个花……”
那个花,你不记得了吗?
那是你送我的。
我一直如此珍视的,从来不是别人,是你,只有你。
可江稚尔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没错,没错的。
程京蔚自始至终都如此心平气和,他当然没察觉日记本上那朵花就是他从前送给她的。
毕竟那是最最常见的红玫瑰,还费了十日晾晒成干花,他认不出来太正常了,也或许,他早就忘了自己送过她花。
他只是在路边碰到一个可怜的卖花老奶奶,发了善心将花买下,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便随意丢给她罢了。
他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要处理,当然已经不记得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
将太多情感承载在那束花上,是她的错。
不是程京蔚的错。
可这一刻,江稚尔还是好难过,特别特别难过。
她忽然宁愿程京蔚愤怒而失望地斥责她的荒唐,宁愿给自己这份暗恋画上一个最不堪的句号。
她垂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发抖,血液不再上涌,只觉得正在流失体外,以至于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好累,生生拉扯出一片钝痛。
小姑娘狼狈地低下头,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
而后她强忍住哭意,吸了吸鼻子,可是没办法,滚烫的眼泪接二连三落下,再止不住。
程京蔚没有想到江稚尔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自觉生性冷漠,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也从未遇到过一个让他喜欢的人,当然也不会认为一份年幼稚嫩的情感有多么认真。
所以他只是开玩笑般提及,想以一个轻松的语气告诉江稚尔:重新认真考虑,那个人并不值得她喜欢。
而此刻的画面,脱离程京蔚的预料。
江稚尔不是爱哭的人。
但凡能忍住,她绝不会在人前哭,更不用说是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地痛哭。
程京蔚起身,坐到她身边,伸手轻轻覆在她后背。
“二叔。”江稚尔弯下背,双手盖在眼睛,哽咽着说,“可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我放弃不了的。”
程京蔚将人拥入怀中。
他动作很轻,江稚尔也没有真正将身体靠在他身上。
他温声道:“没关系,等尔尔再长大些就会明白,这世界很大,没有任何人值得让你这么伤心,尔尔以后会有其他喜欢的人。”
江稚尔仰起头,湿漉漉地看进他瞳孔中。
她几乎是为了印证些什么,执拗地强调,带着哽咽:“可我只喜欢她。”
16岁的江稚尔笃定,自己只会喜欢程京蔚。
她再也遇不到第二个像程京蔚这样的男人。
而眼前的男人并听不见她的坚定决绝,他依旧将这份喜欢蒙上年幼幼稚的色彩,站在过来人长辈的视角,轻轻摸了摸她头,面不改色告诉她——“小朋友,耐心一点,等你再长大三岁,你就会知道喜欢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江稚尔移开视线。
她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继续汹涌的涩意。
“嗯。”她妥协地应声。
将自己这份最赤诚最纯粹的爱意妥协,举起白旗。
三年。
可我等不了三年。
三年后,你或许早已结婚生子。
如果等到那时,我终于能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的喜欢不会改变。可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江稚尔咽下所有暗恋的苦果,缄默不再开口。
程京蔚结账,带江稚尔重新回到车上。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江稚尔靠在车窗边闭上眼,任由夏风将她头发吹乱-
后面的日子,江稚尔每日强打精神,做最后的期末冲刺。
她每日在程京蔚回来前就熄灭卧室的灯,又提早半小时赶在他之前去学校早读。
很快便迎来期末考。
江稚尔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但最近这种不
听不看的屏蔽疗法还是有些用处,她比上回模拟考时能集中注意力了,也把会做的题都做完了。
暑假的第二天,便是江稚尔生日。
前一天程京蔚傍晚便下班,也问过她,有没有哪里想去玩,或是有什么想要的?
换作从前,江稚尔一定特别开心特别珍惜能够拥有和程京蔚独处一天的时间,只是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放弃,于是便撒谎道学校要组织一天期末考卷讲解。
“那晚上呢?”程京蔚问。
“我……我约了我同学一起去玩。”
小姑娘想和同龄人一起过生日也正常,程京蔚便没再多问什么。
到周六,为了不露馅,江稚尔还是定了跟上学一样的闹钟,按时离开家,她无处可去,也实在提不起玩的兴致,便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
走得腿都麻了,忽然传来一道声——
“尔尔!”
她脚步一顿,环顾四周,没见到人影,随着又一声喊,她仰起头,看到从上方窗格探出身拼命朝她挥手的程嘉遥。
“你等我会儿!”
说完,程嘉遥便消失在窗口。
少年匆匆跑下楼,指尖还夹了支烟,他喘着气问:“你怎么在这里?”
“没什么事,就……闲逛。”
“大热天一个人闲逛?”程嘉遥一副不信的模样。
“……”
江稚尔不再解释,往后退两步,看到上方KTV的广告牌。
程嘉遥解释道:“我们一群人吃毕业饭,吃完闲着无聊来的。”
江稚尔点点头,“哦”一声。
“你吃过没?”
江稚尔想点头,可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响起,程嘉遥二话不说便要带她去吃饭。
“你不是在毕业聚餐吗?”江稚尔茫然问,“我没事,我自己找地方吃点就行了。”
“我早想找机会开溜了,正好。”
江稚尔知道自己说不动程嘉遥,也实在没力气再费口舌,便跟着他往临街走。
到餐厅,等上菜的间隙,程嘉遥一边往她杯中倒茶,一边垂着眼状似无意地问:“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二叔呢?”
听到“二叔”,江稚尔指尖一僵。
想到前几日在操场上他攥着自己手腕问的那个问题——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二叔吗?
江稚尔拨弄指尖,低头轻声:“今天是我生日,他问我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他,所以我骗他说学校今天要补课。”
“今天是你生日?”程嘉遥惊诧道。
“嗯。”
“你怎么不早说。”
程嘉遥二话不说,拨通一个电话,脱口便让人送个蛋糕过来,末了,又急匆匆补充,千万不要放芒果馅料。
江稚尔阻止:“不用买蛋糕,真的不用。”
“过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程嘉遥交代完,直接挂了电话,“等会儿,马上会送过来。”
“我们两个人吃不下的,太浪费了。”
“一年一次的生日,浪费就浪费了,怕什么?”
“……”
程嘉遥托付的朋友很靠谱,不出20分钟便来了,一来见过他对面还坐着个姑娘,顿时起哄一阵调侃,被他连打带踹赶了出去。
他抓着头发,难得露出尴尬神色:“……你别听他胡说。”
“……嗯。”
程嘉遥点了太多菜,再加上蛋糕,实在远远超过两人食量。
江稚尔又没有胃口,最后剩了许多都没吃。
“不吃了?”
“嗯。”
程嘉遥看出她胃口不好,心情也不好。
但好在他这十几年的程家大少爷身份让他最擅长的便是吃喝玩乐。
半晌,程嘉遥倾身靠近,问:“想不想去玩点刺激的?那种能让你把所有烦恼都丢掉的那种?”
江稚尔眨了眨眼:“什么?”
很突然的,江稚尔17岁生日临时加了一项她从未想过的项目——跳伞。
若放在平时,她一定是不敢的,或许是低落情绪麻痹神经,才让她产生一种不破不立的念头。
她要突破自己,才有可能彻底放下。
江稚尔告诉自己,当她从2800米高空跳下,她就不会再喜欢程京蔚。
这是她送给自己的17岁生日礼物。
……
程嘉遥往邻市海边的跳伞基地疾驰,一路踩着油门狂轰疾驰——等太阳落山,就不能再跳伞。
今天日头很烈。
程嘉遥从手套箱中取出一副墨镜递给她,可实在太宽大了些,鼻梁架不住,于是只好作罢。
烈日晒得她眼眶发烫,怎么也睁不开。
于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蓄上泪,无声无息地滚落,江稚尔喉咙空咽了下,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啜泣。
程嘉遥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无声地打开音乐电台,将音量调到最大。
可就是那么巧合,电台主持人正谈及前不久王菲举办的巡回演唱会,紧接着音乐响起——王菲的《暗涌》。
此时此刻,再不可能更感同身受。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
我越不可碰
……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
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
你未必落空
……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江稚尔在歌声中泪眼朦胧,又在影影绰绰的视线中仿佛再次看见程京蔚。
看到他来到奶奶的葬礼,屏退周遭所有视线,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告诉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看到他将西服披在湿漉漉的她身上,看到他无声地为她准备夜灯。
看到他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你的人生都可以是游乐场,而非循规蹈矩的田字格,不必胆战心惊生怕出错,也不必追求完美,放宽心,往前走,你可以很轻松地成为你更喜欢的自己。
看到他因为可怜老奶奶衣着单薄而买下她所有的花。
看到他除夕夜为她准备新年红包,写着——祝尔尔新年好。
看到他送给她妈妈画的画,是她最喜欢的荷花。
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为她撑腰。
所以,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你。
车内音乐声响得几乎要震破耳膜,也因此彻底淹没女孩儿的啜泣声。
江稚尔将车椅放倒,将那副过于宽大的墨镜随意架在脸上,手背挡在额头上,在这趟决心放弃程京蔚的跳伞之旅的中途,任由自己再次被情绪覆没。
直到落日前,程嘉遥终于赶到海边的跳伞基地。
他显然不是头回来,一路轻车熟路,快走加小跑。
等江稚尔看到工作人员递来的免责协议时,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项危险系数很高的极限运动。
也是他们这样的家庭决不允许去尝试的极限运动。
尤其程嘉遥。
而因为江稚尔还未成年,程嘉遥还有多签订一份担保协议。
“等一下。”江稚尔握住程嘉遥的手腕,“要不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
“我怕会不会有万一,你父母肯定会担心的。”
“不告诉他们不就行了?”程嘉遥推着她肩膀往前走,“放心,我都跳过两回了,特好玩特解压。”
江稚尔看着前方落地窗外大草坪上停靠的那台直升机,旋翼飞速转动,扬起一片雾蒙蒙的草与土。
她的确还是,想试一试。
“签吧签吧。”程嘉遥怂恿着。
江稚尔攥紧笔杆,低头沉默签下了自己名字。
当工作人员带他们走出建筑物,来到草坪,直升机的
噪音就忽然震耳欲聋,周遭气流迅速转动,江稚尔衣服也被吹得猎猎翻飞,长发张牙舞爪糊住了脸,她便束起马尾。
“走吧。”程嘉遥说。
两人一起上了直升机。
坐下后,程嘉遥问,“紧张吗?”
江稚尔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她低头看到屏幕上跳动的“程京蔚”三字,沉默地再次将手机熄屏。
“不紧张。”她说。
程嘉遥看着她笑起来:“知道吗尔尔,你现在特别像个冷面杀手。”
跳伞教练先跟他们讲解一会儿具体的注意事项,而随着直升机高度越来越高,气温也骤降,江稚尔心底这才后知后觉地腾起些紧张的情绪。
往下看,能够俯瞰整座蓝绿相间的海岸,蜿蜒宽阔的沿海公路,路边的绿树以及泛着白沫的海岸线,美得震撼人心。
“好看吗?”程嘉遥问。
“嗯。”
“尔尔你看,世界那么大。”
江稚尔怔了怔,抿唇。
是啊,世界那么大,她当然也不应该困囿一处,那不是她想成为的江稚尔。
直升机很快就升至2500米高空,在更猛烈的风声中,程嘉遥盖下护目镜,作为示范先完成跳伞。
他和教练一同坐在机舱沿,这不是他1回 跳伞了。
程嘉遥是真的觉得,跳伞能够最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造物主的伟大,只要跳过一次就会上瘾。
他身上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在教练的倒数计时中,他张开双臂,回头看了江稚尔一眼,义无反顾地跳下飞机。
随着程嘉遥的直线疾速降落,江稚尔的心脏仿佛也一下疾速窜到了嗓子眼。
负责带江稚尔的教练是个很酷的女生,笑着问她:“还敢跳吗?”
江稚尔点头。
教练:“第一次来这玩儿的女孩儿中,很少见你这样果断的。”
江稚尔侧头再次看向窗外,程嘉遥已经升起降落伞,正盘旋在海岸上方,缓缓下落。
“那我们也准备吧。”
“好。”
“如果你不敢往下看的话,可以仰起头,靠在我肩膀上。”教练说。
2500米高空往下看,即便她不恐高,也有一种头重脚轻的失重感,于是江稚尔按照教练的话做。
她闭着眼,听到在剧烈呼啸的狂风中,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在教练倒数计时前,她似乎听到教练问了一句“是什么让你决定在今天跳伞”,可是风太大了,她听不真切,也张不开口。
随着“三、二、一”的倒数,她在心里说出那个答案——因为我要在今天尝试去放弃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放弃她的初恋。
下一秒,教练带领她跳出机舱。
在疾速下坠的失重感中,江稚尔有一瞬间大脑放空,什么都无法去想。
而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色美得失语。
比在飞机上看到的景色还要美数百倍。
以真正俯瞰的角度,将这个星球、这座城市的美都收入眼底,极具冲击力,江稚尔忽然明白为什么程嘉遥说这是绝不会后悔的极限运动。
降落伞打开,风也变得柔和。
教练将前方的GoPro对准她,笑着说:“恭喜你小姑娘,完成了你人生中第一次跳伞,你很勇敢。”
在缓缓降落中,江稚尔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
教练问:“有什么想喊的吗?”
江稚尔沉默数秒后,对着广袤的海洋大地喊出17岁少女此刻最痛苦的烦恼——
“程京蔚!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在离地500米的高空,她才终于能将程京蔚的名字宣之于口-
成功着陆后休整片刻,天色便渐渐暗下来。
两人重新上车,程嘉遥问:“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
这里开回南锡市还要一个多小时,江稚尔摇头:“回去吧。”
于是出发返程。
“心情好点了吗?”
“嗯。”江稚尔低下头,轻轻舒出一口气,“谢谢你,嘉遥哥。”
“正好放暑假了,你要是想散心我可以去跟二叔说,带你和我一起去国外毕业旅行。”
江稚尔笑笑:“等开学我就是高三了,暑假我还得复习功课呢。”
程嘉遥啧啧出声,在心里感慨自己竟会喜欢这样的小学霸,这实在不是他过去的风格。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程京蔚给她发来短信。
江稚尔垂着眼,指尖停顿,最后点开那条信息。
程京蔚:「什么时候回家?」
紧接着,又是一张图片。
背景显然是在家,他今天竟然那么早就下班。
而餐桌上摆着一个黑天鹅蛋糕,精致至极,像件艺术品摆件,而右下角的亚克力牌上写着——尔尔生日快乐。
这是程京蔚给她准备的蛋糕。
江稚尔指尖就轻轻颤了下。
与此同时,车载广播内又开始重复播放王菲的《暗涌》。
江稚尔伸手,切换广播频道。
程嘉遥侧头看她一眼。
音乐声停止,切换到财经频道,刻板严肃的广播女声。
江稚尔依旧盯着那条短信迟迟未回复,她不想再给自己任何奢念和可能性了,可却也依旧无法轻易打败自己内心。
与此同时,广播中传来——
“近日,程臻集团掌权人程京蔚正与璟申国际资本独女申觅海密切接触中,两家企业于昨日签署密切合作协议,据知情人士透露,程京蔚与申觅海正沟通结婚事宜,若两家成功结合,必将进一步达成更密不可分的联系与合作——”
话音未落,程嘉遥便迅速切断广播。
江稚尔沉默着重新打开,声音继续——“于股民而言是绝对利好消息,目前双方股价均一片向好趋势。”
播报过后,车内陷入持续十数秒的寂静。
最后还是程嘉遥先打破沉默:“尔尔……”
“嘉遥哥,你之前知道这个消息吗?”江稚尔问。
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要镇定得多。
程嘉遥摇头:“肯定是媒体瞎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最会捕风捉影,但凡是和个女人有合作就是要结婚了。”
“无所谓了。”江稚尔淡声,“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都不再和她有关系了。
结婚也好。
闹剧也罢。
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江稚尔低头,回复程京蔚那条短信。
「二叔,我今晚住我同学家,不回去了。」
回复完,江稚尔攥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嘉遥哥。”
“嗯?”
“我最近不想回去住,你知道哪里可以租房住吗?”
“租房?”程嘉遥惊诧。
江稚尔低着头,嗓音淡淡:“我想一个人静静,也不想当他所谓的拖油瓶,我想先……尝试着,独立起来。”
“二叔不会同意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
程嘉遥沉默片刻,说:“你还没成年,如果不想被二叔知道,租房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
“住酒店吧,不住集团旗下的酒店品牌,我联系我朋友,给你安排酒店房间,应该能瞒上一阵子。”
江稚尔靠在椅背,看车窗外点点灯火,“嗯”了一声,说:“谢谢你,嘉遥哥。”
她告诉自己,要有骨气。
哪怕再喜欢一个人,也要有骨气。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那么痛苦。
而又为什么,她明明从来没有和程京蔚真正在一起,却仿佛已经失去他千百遍。
第25章 风眼风雨欲来。
程京蔚并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喜欢的甜品品牌。
虽然年年他的生日宴都会被旁人做主承接举办,奢侈豪华、名流聚集,蛋糕也是顶级甜品师做的多层蛋糕,但程京蔚不爱
吃甜食,也从未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前一日,程京蔚在电梯间遇见徐因,问及哪家的蛋糕好吃。
最近集团和璟申国际资本联系密切,今晚还有三方会议和聚餐,徐因问:“是要送给申小姐吗?我知道一家法式甜品味道不错。”
程京蔚淡声否认,而后勾唇:“明天是尔尔生日。”
“那就订黑天鹅吧,好吃也好看,尔尔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会喜欢。”徐因说,“明天下午?我来订。”
“把店家号码发我,我订。”
徐因愣了愣,说“好”。
……
翌日傍晚,程京蔚准点下班。
原本是可以配送的,只是江稚尔要和同学吃过晚饭后回来,不急于一时,程京蔚便顺道自己去取。
他很少在这个下班高峰期离开公司,大多时候司机开车,他仍在后座处理公务,很少自己行驶在如此拥挤、水泄不通的街道。
一路向西,刺眼的夕阳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等红灯时收到申觅海的信息,问晚餐是否有空一起。
程京蔚拒绝了。
将手机搁到一旁,他侧眸看向副驾驶的蛋糕,确认没有磕碰损坏。
程京蔚没有提前告诉楚姨今天江稚尔不回来吃,也没有说明自己要回来。
于是到家时楚姨正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她平时和尔尔共处时比较随意,但在程京蔚面前却是不敢的。
楚姨急匆匆起身,想立马将电视关了,却见鬼的怎么也找不到遥控。
程京蔚提着蛋糕换鞋:“没事,随意。”
“程总,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尔尔还没回呢。”
“她晚餐不回来。”
楚姨轻轻“啊”一声,回头看餐桌上特意做的合江稚尔口味的饭菜:“那程总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我马上重新准备。”
程京蔚扫了眼餐桌:“不必了。”
他将蛋糕递给楚姨,让她先放入冷柜保鲜。
程京蔚准点回来吃饭的日子不多,有时是公司食堂简单的员工餐,有时是各种商业晚宴,而有时忙忘了便也算了。
而那“不多”的日子以外,他回来和江稚尔一起吃,楚姨知晓人情世故,自然还是做一桌程京蔚更偏好的菜式。
于是此刻眼前不少菜样,都是程京蔚第一次见到出现在自家餐桌上。
多是最普通的家常菜,没有精致摆盘,更谈不上严苛至极的营养搭配,却烟火气十足。
而摆在最前的是一道甜品。
楚姨留意他视线,主动介绍道:“这是芋泥糯米糕和芋泥桂花汤圆。”
“她爱吃这个?”程京蔚问。
“尔尔从前同我说,她奶奶还在世时,闲时她们会用家中庭院里种的芋头一起做芋泥糯米糕。”楚姨说,“我想着尔尔还在长身体,尽可能不买反季节的食物,今天正好看到有早成熟的红芋头,便买了些想试试能不能做。”
“那便收起来,等她回来了吃。”
“没事,我做了不少,蒸箱里还有呢。”楚姨笑说,“程总也试试吧,尔尔说怕胖,我放的糖不多,外面也只裹了层脱脂奶粉。”
程京蔚夹起一个,轻笑了声:“她还怕胖。”
就那几两肉,恐怕都能被大风吹倒。
楚姨也笑:“小姑娘嘛,这个年纪正爱美呢。”
那糯米糕的确甜度适中,奶香十足,里头的芋头馅料极为绵密,入口即化,口感很好,只是于程京蔚而言还是太甜了些。
他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缓解口腔的甜腻。
虽然刚才他允了楚姨继续看电视,可她早已切换频道,不再是家长里短的长篇连续剧,而是财经频道。
程京蔚拿着咖啡回餐桌。
屋内只有客厅与餐厅灯光明亮,偌大的空间大片都漆黑寂静,楚姨去收拾厨房,屋内只有电视的声音,却也只是冰冷机械的播报声。
这明明是他28年人生中绝大部分的常态。
可此刻却有一瞬不适应。
这似乎,太安静了些。
而眼前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家常菜也实在很少能够出现在他从前的生活中。
程京蔚忽然想到从前,他们三兄弟中,程乾不爱吃甜,而他和程屹石却偏好甜食,只是他们自幼便有专人营养师负责饮食,每日糖分摄入也严格控制,甜食并不是能够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
那时程屹石已经读小学,他会用家里更昂贵的小物件去学校和别的小朋友偷偷换来糖果,带回家分给程京蔚。
只是后来,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他也根本记不清自己到底从何时起不再爱吃甜食,反倒更偏爱苦涩酸涩的咖啡与酒精。
这一刻,他想起江稚尔第一次喝手冲咖啡时的模样。
小姑娘眉间紧蹙,强迫自己咽下嘴里那一口,喉咙明显滑动,却又被生生苦得忍不住吐出舌尖。
少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苦的东西却会有人爱喝,她只简单地将长大与喝苦咖啡挂钩,屏着气又咽下一口,揠苗助长般想让自己快点长大。
可也不知从何时起,程京蔚在心底并不希望她那么快长大。
无论是哪一阶层,长大都意味更多烦恼,意味生活的苦、心头的涩,会麻痹他们渐渐适应咖啡与酒精。
如果可以,程京蔚私心希望江稚尔能够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一辈子都不必有忧心事。
他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空旷的客厅,吃完了这顿原本给江稚尔准备的晚餐。
天色已暗。
今天江稚尔还未给他发过一条信息。
从前她若是有事,或是要稍晚些回家,她都会提前发信息告诉他。
程京蔚给她发了条信息,问什么时候回家?
接着,他又从冷柜中取出蛋糕,拍了张照给她。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这并非他惯常过分简洁干脆的沟通方式。
与此同时,电视中开始播报最新财经新闻,程京蔚在听见自己名字时侧头看去。
——据知情人士透露,程京蔚与申觅海正沟通结婚事宜。
配合此刻电视中播放的两人在餐厅内用餐的偷拍画面,说是偷拍,可画面也足够清晰。
程京蔚眉心随之一点点蹙起。
那日用餐并非只有他和申觅海二人,只是恰好那个当下有人离开接电话、有人去卫生间,而媒体也恰好拍摄下这个画面。
更重要的是,程臻集团每年都花大价钱维系与各大媒体关系,像这类花边新闻不可能轻易在集团未收到任何消息的前提下就直接被爆料上电视。
手机接连响起,徐因和申觅海同时打来。
程京蔚直接接起申觅海的电话。
他起身,站在落地窗前,宽肩窄腰将西装撑得极为挺括有型,也显出风雨欲来的气场。
“申小姐。”
申觅海问:“吃过饭了吗?”
程京蔚淡声:“我以为申小姐这个电话是来向我解释。”
申觅海笑起来,程京蔚的确是聪明,也有点过于聪明了。
“程臻集团马上就要开启北经济开发区工程,璟申国际也准备将重心重新移回国内,我认为这样的新闻对我们两家而言都是好事。”
“我不认为以结婚绯闻操控短时股价是件好事。”
申觅海笑起来,摇着头道:“阿蔚,我可从来没说这只是绯闻。”
程京蔚眉心蹙起,已经没了耐心,单手扯松领带,正要开口,申觅海又说,“我现在在你家楼下,阿蔚,给我十分钟,我有信心让你改变现在的想法。”
程京蔚下楼的同时收到江稚尔的短信——「二叔,我今晚住我同学家,不回去了。」
他脚步一顿。
电梯已下降至一层,直到电梯门一关又一开,他才抬步踏出去,同时拨通负责江稚尔出行的司机的电话。
他问江稚尔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为何,小姑娘的骤然疏离与独立让他极为不适,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摆脱自己,毫无征兆的。
然后司机却给了他一个他从未料想过的答案——今天一天,司机都没有见到过江稚尔。
她告诉他,学校专门组织一天讲解期末考卷。
可她根本没有去学校。
当时他听到这个回答时也疑惑过,怎么都放暑假了还要抽一天讲解考卷,只是这话是从江稚尔口中说出,疑惑便一闪而过了。
…
…
夜幕沉沉,夜朗星稀。
程京蔚远远看到停在喷泉旁的贝壳粉布加迪,申觅海也见到他,从车里出来。
申觅海笑盈盈地看着他:“阿蔚。”
待他走近,申觅海侧头看向坐在驾驶座的利落短发女人,一股斯文气,“我介绍一下,方宋,我女朋友。”
程京蔚挑眉。
像申觅海这类女人,平日酒会晚宴众多,将女性好友称作“女朋友”是常有的,可眼前二人之间显然不仅仅是女性朋友那么简单。
程京蔚在国外多年,并不足为奇,只是他没想到申觅海会是。
也在同时,他忽然明白申觅海电话里为什么会说她有信心让他改变现在的想法。
也明白了当时许致言为何一反常态撮合二人,还老神在在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早该想到的。
申觅海知道他已全然明白,笑得手撑在车顶:“你别怪致言,是我让他先别告诉你的。”
程京蔚挑眉,无声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我爸在外面还有个从未公开过的私生子,我不可能现在跟他坦白,我必须拿到继承权。”申觅海摊开双手,耸肩,轻易将家中秘辛宣之于口,“而你是我最好的选择,只要我们结婚,我必定是申家唯一继承人。”
申觅海踩着高跟鞋原地轻轻跺了两下脚,肆无忌惮地跟人撒娇,“阿蔚,你就帮帮我吧。”
为避她伸来的手,程京蔚不动声色低头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后又从鼻腔缓缓呼出。
青白烟雾缭绕中,他淡淡开口:“我不是慈善家。”
“我知道你不是慈善家,但我也知道,你是个怕麻烦的商人。”
申觅海说,“璟申资本可以助力你在海外市场大刀阔斧,而我,可以成为给你足够自由与空间的妻子,你应该知道,很难再有一个女人能够提供你这些,毕竟你的确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申觅海笑了笑,继续道,“其他女人应该会控制不住要将你绑在她们身边,而我不会干涉你外面的女人,或者说,女人们——当然,我并不认为你是这类人。”
程京蔚指尖轻轻弹了弹烟灰,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更看不出喜恶。
“我们可以签订利益划分明确的婚前协议,婚后,试管或代孕,生两个孩子,一个姓程,一个姓申,我们会有一个在外界看来非常幸福且稳定的婚姻,程臻集团和璟申资本也会一起,高速发展。”
程京蔚不得不承认,申觅海所说,的确极具诱惑力。
如果他注定需要结婚,注定需要一个妻子与孩子,那申觅海或许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站在他们的高位,幸福美满的婚姻不可奢望,多少人利益勾结、众叛亲离。
外观幸福美满已经不易-
程嘉遥打了个电话,带江稚尔去了西江路的枫曜酒店。
这里离程京蔚住的公寓远,分据在一座城市的东与西。
酒店旁就有一家便利店,江稚尔买了些日常需要的生活物品,那架势俨然是想要住上一段时间。
“你打算住多久?”程嘉遥问。
“不知道。”
“虽然二叔可能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但他真要找你,肯定费不了多少时间。”
江稚尔顿了顿,抿唇:“他最近应该会很忙吧。”
程嘉遥也不知道那个新闻到底是真是假,他们这些人突然间和没见过两面的人结婚也不是少有的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先带江稚尔上楼。
刷卡进门,是间宽敞的套房,落地窗外便是湖景,环境很好。
江稚尔拿刚买的新水壶烧了壶水,一边想着后面等哪天程京蔚不在家去把课本都拿出来,这个暑假自己就一个人在这复习准备高考,等高考后她也许就会考去外地的大学。
她会如程京蔚所说,见识更多的人,然后喜欢上其他人。
一切都会好的。
程嘉遥帮她一起把那些沉甸甸的生活用品一一归位。
热水开始烧第二遍。
江稚尔问:“你渴吗,我倒水给你。”
“不渴。”
江稚尔是白纸清水,也是真的单纯把程嘉遥当哥哥当同学,但程嘉遥不一样,自然能察觉这场合实在有些不对劲。
要是被二叔知道,江稚尔或许没什么,他肯定是要挨训的。
程嘉遥别扭地抓了抓头发,说:“那、那我先回去了。”
“好。”
江稚尔送他到门口,最后极为认真地跟他道谢,说今天真的特别谢谢你,嘉遥哥。
程嘉遥摆手跟人道别,走到门口,还未关门,他手机便响了。
他低头看屏幕,倏地一顿,抬眼,用口型示意——“二叔”。
江稚尔也愣了愣。
程嘉遥接着接了电话:“二叔。”
程京蔚倒开门见山:“你今天见过尔尔没?”
好在程嘉遥这些年早锻炼出撒谎不脸红的本事:“尔尔?没有啊,怎么了?”
“她今天和同学一起过生日,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程京蔚那头又响起点烟的细碎金属声,“你认识她同学么?”
江稚尔拿出手机一看,不知何时关机了。
大概是程京蔚收到她的回复后想电联确认,但没打通。
江稚尔冲程嘉遥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程嘉遥还是怕程京蔚的,又怕又敬,但此刻还是心一横:“不认识,我跟尔尔不同届,也没她同学的联系方式。”
程京蔚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就挂断电话。
待程嘉遥离开后,江稚尔给手机充上电,的确看到程京蔚的两条未接来电。
她正犹豫要不要回电话,上方弹窗便再次跳出关于程京蔚和申觅海的新闻。
国内金字塔尖集团下的继承人间的结婚新闻,迅速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尤其在看到二人照片后,更是给这话题度添了把火。
「这是小说照进现实啊!!!」
「啊啊啊啊原来国内还有那么帅的总裁,我的少女心!」
「这谁看了不说一声好配!」
「我现在去投胎还赶得上吗?」
……
江稚尔没继续看下去,迅速退出。
的确,程京蔚和申觅海的同框照大家都能肉眼可见相配,家世相当、年纪相仿、成长履历相近。
如果是和她,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奇怪可笑吧。
江稚尔用力抿了抿唇。
她告诉自己不许再为程京蔚掉一滴眼泪。
可酸涩涌上鼻间,怎么也忍不住,只能选择闭目塞听,不听不看,只给程京蔚回信息报了平安,便重新关闭手机。
……
这是程京蔚将江稚尔带回家后,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夜。
在收到江稚尔报平安后,程京蔚也没继续多想,只是他没想到,后面一段时间江稚尔依旧没有回家。
以江稚尔的性格,这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
而像他们这类阶层,对这种反常现象第一反应并不是小姑娘在闹情绪,反倒开始隐隐担心起人身安全。
这种担心在听到徐因汇报方宏志的最终判决下来时达到峰顶。
“方宏志女儿和孙子现在在哪里?”
“还在国内。”
程京蔚眉心蹙起,方宏志女儿是早已被养废了的,并翻不出什么水花,可穿鞋的最怕的便是光脚的莽夫。
如果她真起了歹念,江稚尔是她最好下手的人选。
他不该任由江稚尔独自一人待在外头这么多天。
甚至于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一个视频都没有,短信也时常间隔数小时才回复,他已经好几天没真真切切地见到江稚尔。
程京蔚再次拨通江稚尔手机号,却依旧无人接听。
这太不正常。
电视机屏幕上方滚动着本地紧急通知——红色台风预警:“山神”即将抵达我市,请市民们非紧急情况今夜不要外出,防止涉水发生危险!
天气预警加重此刻心头的阴云,落地窗外更是已经乌云密布,天色可怖至极。
程京蔚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这么多年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
他怕,因为自己的疏忽,会让江稚尔受伤。
“派人去盯着方霏霏母子。”
程京蔚嗓音发涩,眉间相较平时也过于紧绷,他拎起西服便快步往外走,沉声吩咐,“另外,动用所有可动用的资源去找尔尔。”
徐因骤然愣在原地:“尔尔?!”
“我不确定尔尔是否与他们有关。但——”程京蔚脚步停在办公室门口,喉结利落滚动,“不管用什么办法,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最快速度找到尔尔。”
他这辈子几乎从来没有拥有过家人,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将江稚尔当作真正的家人。
于是此时此刻,江稚尔变成了他最不能失去的人-
而此刻,江稚尔躺在枫曜酒店的床上,还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如此的轩然大波与乌龙。
今日凌晨起,她就突然发起高烧。
或许是因为这些台风天暴雨不停受了风寒,又或许是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抵抗力下降的缘故。
她烧得全身滚烫、意识模糊。
手机就放在床头,可铃声却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也提不起劲去够。
所以她不仅错过了程京蔚的电话,也错过了邵絮打来的电话——程京蔚带领的那支“队伍”高效全能,已迅速联系到江稚尔同学,询问是否知道她的情况。
可得到的答案却是,就连她生日那天,她都没有和同学在一起。
于是,众人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真与方家有关,或者任何生意场上的敌手,那么长时间,谁都不能确保已经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江稚尔原本只当是普通感冒发烧。
从前寄住在大伯家时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时候,奶奶不在,她窝在房里发高烧没人知道,可大多时候捂出一身汗也就舒服了。
只是这次的发烧来势汹汹,汗都要把被窝濡湿,温度却似乎还在持续上升。
烧到将近凌晨,江稚尔也怕了,再持续下去怕把脑袋都烧坏,只好强撑着下楼准备去医院。
她一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道外头正因台风影响狂风骤雨,风大得几乎是要将门口几棵迎客松都连根拔起,天色更是可怕至极。
大堂经理注意到她,也知道她是那梁家少东家特意吩咐安排的顶楼套房,怠慢不得,主动上前询问。
其实也不必再询问什么,江稚尔满脸潮红、步子都迈不稳,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晕倒。
“现在这天气肯定叫不到出租车。”大堂经理说,“我联系我们酒店的应急用车,我先带您去地下车库候车,免着风雨再受凉。”
江稚尔哑着嗓子跟人道谢。
一路狂风暴雨,街边许多树都已被吹倒,半空中被卷起许多杂物,雨雾连带浓雾黑压压的,路灯光束也破不开,像地狱中的画面,车只能缓缓向前驶进,雨刮器开到最快,还是被倾盆大雨打得几乎看不清丝毫前路。
幸而酒店离医院并不远。
一推开车门,被冷风一吹,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江稚尔本就步伐虚软,几乎要被狂风直接吹倒。
撑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好不容易才顺利挂了急诊,量了体温,已经将近40度,护士皱眉说这么高体温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急匆匆跑去准备输液。
台风夜的医院急诊部难得这样安静,输液室也只有寥寥数人。
江稚尔独自一人坐在输液室角落,过分纤细白皙的手背上扎了针,身上盖着护士姐姐给的薄毯。
虽是台风天,但气温其实并不低,可因为高烧的缘故,江稚尔蜷缩在毯子下还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伴随着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中,江稚尔渐渐睡过去。
她梦到很多,也很混乱,缕不出一条线。
背景音也同样混乱,她听到救护车床快速推动时轮子在地砖上滚动的高频噪音——大概是送来急救的在台风天意外受伤的伤员。
一片黑沉中,她隐隐闻到一股熟稔的清冽味道,像是白衬衣深处的木质香调,又被风雨浸湿,显得有些潮湿,
这气味让她忍不住蹙了下眉,而后鼻尖便涌上一股酸涩。
她不需要睁眼便知这是谁。
这是她这么多天无论如何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也依旧无法放弃的人。
她不知道程京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也不敢睁眼。
只要她睁开眼,眼泪就会止不住。
输液室内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又被程京蔚身上的气味再次覆盖。
她仍旧未退烧,大脑也不清醒,迷迷糊糊间只听到程京蔚正询问护士她的情况,而后走到她身边,抬手掌心覆在她额头。
因为突然的触碰,江稚尔整个人瑟缩了下。
她听到程京蔚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在她身侧坐下来,他将她的手轻轻牵起,放在自己掌心,而后又小心避开针头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因为天气与冰冷药水,她手背冰得青色筋脉都格外明显。
男人在暴雨中赶来,头发与衣服都被淋湿,他躬下背,两手捧着江稚尔的手,轻轻朝她手背呼气供暖。
江稚尔将脑袋偏向另一边,试图将下半张脸都藏进毯子中。
最终还是没锁住泪,顺着眼角滚落,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毛茸茸的毯子中。
第26章 风眼你是程京蔚!
程京蔚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人如此害怕恐惧。
他年幼独自出国后就一直孤身一人,起初也会痛苦孤单,后来便习惯了,再共情不了从前那个年幼的小程京蔚。
人人都觉得他情感淡漠,程京蔚也这么认为。
否则母亲病重,他从国外赶来,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时,他怎么连眼泪都没落?
否则父亲离世时,他怎么会只觉得怅然?还有闲情思虑该如何稳住集团。
在他28年成长过程,自幼便被教导要内敛克制,喜怒不形于色,就连食物也不能在人前彰显喜好,同一道菜不能连续去夹第二次。
可当他误以为江稚尔会受伤甚至就此消失时,他却久违地感到了害怕与恐惧,情绪也无法再游刃有余地得以控制。
明明只是短暂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却也成了唯一他真正在乎不愿失去的人。
江稚尔正以程京蔚自己都没有料想过的程度占据他的生命。
当暴雨越来越大,寻找江稚尔的速度不受控地受阻。
更何况一开始搜寻的方向就是错的,越急越出错,后来更是将人力都放在方家相关上。
最后还是程嘉遥从母亲那偶然听到消息,才知这事闹出这么大轩然大波,给江稚尔打电话同样不接,怕收不了场,才向程京蔚坦白了。
程京蔚当时还在独自寻找江稚尔的车内,空无一人的街上,迈巴赫停在路边,他肩头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淋湿,胸腔起伏着。
他在听到的瞬间忽然觉得呼吸一畅,这段时间堵塞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
他指节用力握住手机,确认:“她现在就在枫曜酒店?”
“我刚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但这么大雨除了酒店她应该也没地去吧?”
“这些天她都在?有没有受伤?”
“……嗯,没受伤。”程嘉遥说,“我前几天还去找过她,但她说想自己安静几天,我就没再去打扰了。”
程京蔚在暴雨中重新启动车子,朝枫曜酒店驶去。
焦急担忧褪去,他面色有些冷,也有些愠色:“她为什么不回家?”
程嘉遥停顿了下,抿了抿唇,但最后也无法亲口将那个答案告诉程京蔚。
不敢,也不能。
“……我也不知道。”
程京蔚没再多说,挂了电话,一脚油门驶过路口,疾驰溅起水花。
去枫曜酒店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江稚尔为什么突然会选择独自住到酒店?
瞒着他,欺骗说在同学家,不接电话,也从不主动联系。
这更像是叛逆小孩的“离家出走”。
可他在此之前从未在江稚尔身上发现过任何属于“叛逆”范畴的
举动。
思来想去,只能是期末考前被叫去学校的那次,因为日记本中的内容他问小姑娘喜欢的人是谁,要求她不许再给那个人任何机会。
当时江稚尔的确抗拒不能接受,还掉了不少眼泪,但他和江稚尔之间并未因此发生争执。
程京蔚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清。
他毕竟不是江稚尔真正的长辈,自然也无权像国内传统长辈那般勒令孩子遵循自己意愿,所以他只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给出意见,并未真正勒令。
如果他真想以独断专行的方式,他可以有一百种方式查出那个人到底是谁,让他不敢再出现在江稚尔面前。
可江稚尔竟然就因为这样不值一提的“意见”,而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对他说不。
程京蔚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些年程嘉遥的叛逆会让他父母那样头疼。
而此刻,他终于也真切地体会到了。
窝火,又觉得可笑。
他知道自己比江稚尔年长十一岁,不该跟这种青春期小孩置气,可还是觉得窝火至极。
深究其中不过是觉得,她竟然要为一个不知所谓的男人来跟他耗,用离家出走来反抗,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而他竟然在为此吃味。
为自己在江稚尔心中的地位比不上那个男人。
……
程京蔚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一路疾驰,穿过狂风暴雨,直至停至枫曜酒店外。
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迈巴赫在深夜中依旧耀眼,而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更像是不可怠慢的不速之客。
酒店大堂经理出来查看,程京蔚这才得知江稚尔发高烧刚被送去医院。
这下除了恼火便又多了几分心疼。
又气又心疼。
这样的天气发高烧,还独自一人去医院。
路上折断的树都不少,也不怕碰到意外。
凌晨时分,迈巴赫离开枫曜酒店,再次驶向医院。
当走进输液室,程京蔚一眼便见到缩在角落的江稚尔,小姑娘缩成小小一团,潮红已褪,只余苍白,额头布了层密密的冷汗。
这一刻,他又忽然什么都不气了,只剩下心疼。
程京蔚走上前,替她将毯子掖好,见她手背冰得发青,脱下外套掸去表面的雨水,轻轻盖在江稚尔身上。
他问了护士情况,眉间越来越紧,那么高的烧,怎么才来医院?怎么就没有一刻想到要给他打电话?
程京蔚在江稚尔身边坐下,捧起她的手,避开针头为她取暖。
他没有叫醒江稚尔,只静静坐在一旁,看点滴随着一分一秒滴落。
一直等挂完三瓶点滴,凌晨两点,程京蔚叫来护士拔了针,他替江稚尔摁着针孔,等确认不再出血后才轻声将小姑娘叫醒。
谁知小姑娘一睁眼便落泪,瞳孔像是被泪水泡了许久,通红一片,像只兔子。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轻声唤一声“二叔”。
程京蔚抬手去摸她额头,江稚尔下意识往后躲了下,程京蔚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但依旧轻抚上去。
还是有些烫,大概还未完全退烧。
也是,都已经烧到40度,哪里那么容易就能退烧。
小姑娘还虚弱着,程京蔚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将她扶起,又在穿堂的冷风中搂住她肩膀将人带入怀中。
“走吧。”
走到医院门口,风雨依旧,程京蔚说,“尔尔,你在这等一会儿,我把车去开来。”
“二叔。”江稚尔低着头,嗓音发哑发涩,提不起精神,却带着点固执的坚定,说,“我可以自己打车走,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程京蔚一顿,垂眸。
他因这话中刺耳的礼貌与疏离咬了下牙根,因此下颌轮廓收紧,显得格外冷肃而不近人情。
那点烦躁又在胸腔腾起。
他从来不是个会被情绪掌控的人,可此刻这点烦躁却愈发忍受不了。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你打车去哪?”
江稚尔依旧低头,保持一副划分界限的姿态,礼貌得像个陌生人:“酒店。”
程京蔚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不知道自己的烦躁到底源于什么,只觉得各种情绪盘踞心头,怎么也疏散不开,
“行,你回酒店。”最后,他声线淡漠道。
说罢,他转身离开。
走入雨幕中,被冷风一吹,大脑终于清醒。
他这是在和正生病的小孩发什么脾气?
程京蔚脚步一顿,犹豫不到一秒,再次快步朝江稚尔走去。
小姑娘见到折返的男人,眼眶还蓄着泪,怔在原地,说不出话,直到男人弯腰直接托着她腿弯将她公主抱起。
“江稚尔,你今天只能跟我回家。”程京蔚言简意赅。
江稚尔闻到他身上熟稔的气味,也感受到他体温,甚至还触碰到他此刻在她腿弯上手臂贲张的青筋脉络以及冰凉的腕表
那种无法自控的情愫再次汹涌而来,小姑娘几乎是挫败的、自厌的,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放弃。
她不想喜欢程京蔚了,她不想再为他流眼泪了。
可为什么他要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关心她、照顾她。
“我不要!”
江稚尔哽咽着挣扎,不肯就这么被他抱着离开,“你放我下来,我不要跟你回去!”
程京蔚一声不吭。
可男人的行动与力量已经诉说一切,他打开那把黑色的直骨伞,单手抱着江稚尔走进雨中。
那把黑色直骨伞很眼熟,像是奶奶葬礼上他举着伞撑在她头顶的那一把。
他们的关系,本就该停留在那一刻。
江稚尔触景生情,眼泪更止不住,可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抵抗不了成年男人的力量,始终在他怀中纹丝不动。
车停得不远。
程京蔚拉开副驾驶门,几乎是将小姑娘丢进车内,而后快步走回驾驶座,落锁。
江稚尔直起身再去拉车门时已经打不开。
她脑海中迅速闪过后来又陆续看到的网络上关于他和别人的结婚传闻,更恼火于他此刻的举动,用力掰门把手,“我不想回去,那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能不能别闹了?”程京蔚近乎疲惫地低声道。
也是在这一声中,江稚尔猝然安静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过激了,逾矩了。
程京蔚把控整个集团,被那么多人忌惮畏惧,若非他对她的纵容疼爱,她此刻不可能有胆量跟他这样叫嚣。
也是在这时,江稚尔看到程京蔚眼底的血丝和难掩疲惫的神色,以及他湿透的衬衣。
此时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放下工作和睡眠,赶来医院陪她挂点滴,似乎的确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江稚尔眼睫颤了颤,低下头,轻声道歉。
程京蔚无声启动车子,再次驶上回家的路程。
一路沉默。
下车、上电梯,进家门。
屋内漆黑一片,打扫得过于干净,没有了江稚尔偶尔放在茶几的作业本或笔,也没有了阳台上挂着的女孩儿色彩鲜艳的衣服,显得整个屋子都冷落下来。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程京蔚站在她身后冷声开口。
江稚尔愣了愣,没有想到程京蔚将这定义为“离家出走”。
可她也无法辩驳,她该如何才能开口说她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的结婚新闻,才想要离开他,想要以此让自己可以不再爱他。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一直那样难过。
程京蔚接着说:“就为了那本日记,就为了你喜欢那个人,你就能这样做吗?”
她低头看脚上的拖鞋。
她刚来这里时还是寒冬,第一日穿的是并不合脚的、过大的灰色棉拖鞋,第二日便专门为她准备了合脚的、粉色的、毛茸茸的可爱棉拖鞋。
而当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便又妥帖地准备好了女孩子通常会喜欢的凉拖类型。
可如果程京蔚就要结婚,她在这里就实在太碍眼了。
换位思考,如果她就是那个结婚对象,也一定会觉得不自在不舒服。
眼泪悄无声息再次落下,溅落在大理石砖 。
少女咬着牙,拼命忍住哽咽:“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离家出走,还伤害自己,落得现在这样狼狈,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江稚尔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坚持着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喜欢的人是你。
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的你。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事到如今,她的情感早已覆水难收。
程京蔚在她这一句中皱紧了眉,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肃然开口:“和那个人断绝一切关系,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来。”
程京蔚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说出如此专断的话。
而江稚尔一怔。
不为前一句,而是后一句——由程京蔚来。
如果他真的想查,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江稚尔不想,她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不想再在他面前失去最后一层尊严了。
“不要!”江稚尔猛然回声,瞳孔不自觉放大,水盈盈又红润润,“不要……我自己会处理的。”
她的“不要”是不要程京蔚去查。
可放在程京蔚耳中,却成了不要和那个人断绝关系。
于是眉间沟壑更深。
“江稚尔,谁教的你可以为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男人这么自轻自贱!”
程京蔚少见地喜怒于色,提起音量,“你可以为了他离家出走反抗我,你可以为了他说这里根本不是你的家,那你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江稚尔死死抿住唇。
而程京蔚则抬手扣住她下巴,强硬地将小姑娘仰起头,直视她瞳孔,一字一字,沉声道:“我是你二叔!”
可谁知江稚尔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很快滚落至他指尖。
程京蔚指尖轻颤,被这滚烫的触觉刺激回理智。
刚想松手,江稚尔忽然红着眼,伤心痛苦地看着他,近乎是喊出来的——
“你是程京蔚!”
第27章 风眼我不会结婚,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打……
你于我而言,不是二叔。
你是程京蔚。
江稚尔这一声当真是平地惊雷,昏暗的环境下她瞳孔中的水光如此耀眼,也显得此刻的女孩儿的盛怒那样鲜活。
饶是程京蔚见多识广,在杀人不眨眼的名利场叱咤风云,都毫无征兆下被这一句怔在原地,而后心脏连带四肢百骸的神经都开始发麻。
他在一句中被某种更隐秘的情愫抓住了,那种无法细究也无法细想的情愫。
而小姑娘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眼眶红得像是要滚出血泪,孤注一掷般直视他,胸腔随着颤抖的呼吸频率紊乱地起伏。
程京蔚在她无声的目光中看到了痛苦,也从她的爆发声中听出了她的委屈。
像作茧自缚、找不到出路的困兽。
屋内,短暂地安静下来。
程京蔚沉默半晌,伸手试图去抓她手腕:“尔尔——”
而小姑娘后退一步,下意识将手背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楚姨听到异动从保姆间出来,屋内太黑了,她并未发觉二人间紧张的气氛,只透过门外的光看清江稚尔的身形。
她欣喜地快步上前,雀跃的声线打破僵局:“尔尔!你可终于回来了!这是去哪里了,这么多天都不见你?”
江稚尔别过脸,飞快拿手背拭去眼角脸颊的泪:“楚姨,我先去休息了。”
楚姨连连道:“好、好,这么晚了,赶紧去睡觉吧。”
江稚尔没有再看程京蔚一眼,直接回了卧室。
……
程京蔚已恢复平静,面色如常,并看不出方才两人争执过的任何痕迹,朝楚姨颔首示意后便也沉默回了房间。
他每晚睡前都有检查未读邮件的习惯。
有两封来自国外的邮件,回复完后已经又一小时过去。
程京蔚靠在椅背上,取下眼镜,抬手按了按鼻梁,脑海中又回响起江稚尔那一声爆发。
他不知为何最终并未问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潜意识不允许他追问。
于是这异样便也随之如砸进湖中的石子儿消失了。
只是在现实生活中潜意识不易被发觉,却会潜入荒诞的梦境中,蛰伏于最深处的欲望与条件反射。
程京蔚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绿草如茵、鲜花盛开,像极了春天澳洲雪山下的那片牧场草原,广袤无边,连接瓦蓝的天际。
他坐在乡村小屋中,黑胡桃木色,四面是黑色窗框的大落地窗,周遭布局繁复而温馨,绵软的羊毛毯、茶几上的青葡萄与苹果、复古精致的烛台香薰,以及玻璃罐中吃到一半将要融化的冰淇淋,和几本散乱在沙发的封面色彩鲜艳的时尚杂志。
他似乎真的曾经来过这里。
而从落地窗往外看,是高大粗壮的树木与茂盛的草地。
草地上铺了一块白底黄点的毯子,一个女孩背对他趴在上面,她穿了白色的轻薄连衣裙,被风吹得轻轻鼓动,两条纤细白皙的腿翘起,悠闲自在地晃动,也因此扫过刺眼的光束,阳光将她的皮肤照得更加白皙而细腻。
这似乎,是很少会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鲜艳色彩。
美丽至极。
程京蔚想出去看看,这到底是哪里,也想出去看看,那个女孩儿到底是谁?
可当他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迷人眼的暴风雪。
寒风刺骨,夹杂雪片的狂风扑面而来。
在茫茫一片中,有个人跑进了他的怀抱,她紧紧搂着他的腰,那么用力,隔着衣服也仿佛肌肤相贴。
程京蔚并不知道那是谁。
只是嗅到一股很熟悉的气味,是洗发水中的清冽檀香,还是沐浴露中的清新青柠,抑或是女孩身上独有的淡淡花香。
很熟悉,可他又想不起这到底是谁。
他只是被最纯粹的欲望驱使,同样俯下身,搂住她纤细腰肢。
然后女孩儿更亲昵地紧贴上来,她仰着下巴去亲吻他,圈着他脖颈,微凉的手指在他后颈轻轻打圈,像羽毛,激起他身体深处的渴。
他被风雪迷眼,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便搂着人腰将女孩儿带进屋内,单手关门,同时更用力地回吻过去,湿滑的、躁动的、酥麻的。
一切一切都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可他依旧没看清她的脸。
只是程京蔚什么都顾及不上,新奇的欢愉正吞噬麻痹神经,让他沉溺其中,他们一起倒在沙发上,弄到了水果,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在脚边,被碾碎,榨出汁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再然后,他听到女孩儿呜咽着,有些不受控地出声——
“程京蔚。”
“……!”
下一秒,程京蔚从睡梦中骤然惊醒-
江稚尔原以为这又会是失眠的一晚,可大概是身体实在虚弱,她躺下后不久便熟睡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大亮。
如宿醉后的翌日早晨,大脑疼痛酸胀,四肢也因为高烧酸痛,过了许久,也许一刻钟,她才缓缓回过神——自己这是回来了。
紧接着,关于昨夜的记忆才一点一点回笼。
天呐……
她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她不仅对程京蔚发了脾气,还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
天呐。
天呐……
江稚尔,你真是烧得失智了吗?
她将脑袋埋进枕头中,无能狂怒般用力咕蛹了几下,从喉咙底发出些懊恼又不堪回首的哼声,最后才一脸绝望、凌乱地坐起来。
她侧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早晨十点。
程京蔚向来少眠,即便昨晚睡得晚这会儿也该去公司了。
江稚尔简单洗漱,推门出去。
却不料,一眼便见到正站在对面咖啡机前磨咖啡的程京蔚,男人一身睡衣,显然也刚起不久。
“……”
程京蔚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又淡淡收回视线。
江稚尔抿了抿唇,腿被定在原地,思考此刻该装作断片跟人打招呼,还是索性回屋当缩
头乌龟。
可紧接着,程京蔚就端着两杯咖啡走来:“来吃早饭。”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似是要不动声色将昨夜的事都就此揭过。
江稚尔挪到餐桌边,程京蔚将其中一杯咖啡放到她手边,加了奶和方糖,同他自己那杯冰美式完全不同。
江稚尔低头喝一口,糖还未化,依旧苦味偏重,她拿起小汤匙轻轻搅拌,很快方糖便溶化不见。
青春期容易伤春悲秋的小姑娘此刻还在心里默默想着:以后我都不要再强迫自己喝那苦得要命的咖啡,我就要喝自己爱喝的,加奶、加方糖,我不再想要和你并肩了。
“尔尔。”
程京蔚的声音打断小姑娘数不清第几次的暗下决心。
江稚尔闻声抬头,呆呆“啊”了声。
程京蔚:“对不起。”
“……什么?”
“昨天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是我的问题。”程京蔚垂眸看着她眼睛,认真道歉,“这几天都在找你,担心你会出事,是我太后怕了。”
江稚尔愣了愣。
这都是她从来不知晓的。
程京蔚声线温柔,目光也温柔,当真像一个无条件偏爱孩子的长辈。
真讨厌。
她眼眶又开始湿润了。
“我也不该独断专行,不顾你的自我意志,我从前答应你,你的人生会是游乐场,是我食言。”
“二叔。”
话音未落,江稚尔出声打断。
但这个称呼在此刻似乎有些过于敏感了。
两人皆是一顿。
而后江稚尔低着头重复:“二叔……我明白的,你都是为我好、为我考虑,我以后,不会再喜欢……那个人了,马上就要高三了,我不该把时间精力放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程京蔚喉咙动了动。
他不得不承认,听到江稚尔的保证,他松了口气。
“但我也是在认真考虑,搬出去住,我住在这里太麻烦你了。”江稚尔轻声继续说。
“麻烦什么?”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装作平静自然的模样说:“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我再继续住在这里不太合适,姐姐……你们也会觉得不自在。”
程京蔚皱眉,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江稚尔被这一句反问怔得猝然抬头,茫然而震惊地看过去:“电视上,网络上……新闻都说你要结婚了。”
“那你就不亲口问我一句,便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吗?”
江稚尔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重新渐渐蓬**来。
她知道,她在期待。
期待一个,可以让自己重新得以喘息的答案。
她想,时至今日,她并不真的奢望自己真的能够站在程京蔚身边,他们天差地别,没人会将他们联想到一起。
但至少,如果他还未结婚,她是不是就可以没有道德负担的再喜欢他一会会儿?
就一会儿。
她想让时光冲淡自己的爱意。
慢慢地、不受伤的不再爱程京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饮鸩止渴、揠苗助长般,逼自己刮骨疗伤。
程京蔚直截了当就给了她那个答案:“我不会结婚,我目前都没有结婚的打算。”
……
其实程京蔚犹豫过。
申觅海提出的条件实在很难拒绝。
他对婚姻从未有过任何畅想,如果能有一个互不干涉又足够有利体面的婚姻,或许是最能符合他要求的。
他没有在当下就给申觅海一个回复。
但这些日子也逐渐倾向于这个提议、这个合作。
直到刚才他听到江稚尔的话。
不再多一刻犹豫,他无法再接受这项联姻合作。
他想起昨晚江稚尔说的“你是程京蔚”,又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
所以,江稚尔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待他结婚,她就无法再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身份称他为“二叔”,也无法再继续住在这里,重新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
其实她担心的并不会发生。
以申觅海的意思,他们在婚后也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但程京蔚不想再向江稚尔解释这些了。
无论如何,他和申觅海在外界看来就成了夫妻,这会让江稚尔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和边缘。
他不该委屈江稚尔-
台风过境,风雨也小了,外头仍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昨日停转的城市正在慢慢回归正轨。
午饭后,阴雨绵绵让屋内光线很昏暗,暖光落地灯却将这一切都衬托得极为温馨。
程京蔚没去书房,而是在餐桌处理工作。
而江稚尔盘腿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地毯,暑期作业则摊在茶几上,除此之外,还有楚姨洗好的葡萄与甜点。
程京蔚在看到这一幕时有刹那失神,回想起昨夜荒诞至极的梦。
他喉结利落滚动,而后依旧觉得荒诞不可置信地轻摇头。
真是无稽之谈。
“还病着,休息会儿。”程京蔚出声。
江稚尔扭头看他,问:“你今天不去公司吗?”
“今天不忙。”
其实今天忙得压根停不下来,经济开发区的项目马上就要落地,工程审批出了些问题,正抓紧处理。
他派人去枫曜酒店取来江稚尔的生活用品,又叫私人医生来家为江稚尔看病。
她烧倒是退得快,只还有些低烧,私人医生不建议频繁挂点滴,只配了些药,嘱咐注意休息、多喝热水。
江稚尔依旧继续写暑期作业。
即便一个人在酒店待了那么多日,可心事重重连累做题效率,实在没有写多少。
程京蔚处理完目前棘手的事,起身去收小姑娘的作业本。
“医生怎么说的?要注意休息。”
“可我写不完作业了,开学就高三,老师留了好多作业。”
“暑假还长。”
“来不及的,写完作业我们还有社会实践的任务。”
“社会实践?”
程京蔚在国外完成学业,并不很了解国内的升学要求。
“就是提前适应社会,要出去参加兼职工作,最后还要敲公章证明才可以。”
“你打算去哪里?”
江稚尔摇头,她也没想好。
“不过,我们这样的学生,大多都是去奶茶店、咖啡店兼职。”说到这,江稚尔眸光一亮,“我可以去咖啡店,这样我就也能学会做咖啡了!”
程京蔚轻笑:“尔尔,既然是为未来步入社会,我不建议你选择这样对未来毫无益处的工作。”
“我知道,可我什么都不会,好公司应该也不会要我吧?”
“谁说的?”
江稚尔愣了愣。
便听程京蔚接着道:“来我公司,我给你盖章。”
“……”
谁社会实践去顶尖大学毕业生都要挤破头才能进去的程臻集团呀-
翌日,风停雨止。
程京蔚午餐约了申觅海。
地点就在集团旁,他因会议耽搁片刻,赶到时申觅海已经点好咖啡。
两杯法兰绒手冲。
很怀旧,也能使咖啡更加顺滑醇厚。
“我听致言提起过,你在国外读书时爱喝法兰绒手冲,我第一次喝,的确不错。”申觅海开门见山,“阿蔚,除了性取向,我想我们的确可以成为一对非常合拍的夫妻。”
“申小姐,我此次约你就是想告诉你,抱歉,我母亲没有任何结婚的打算。”程京蔚开门见山。
申觅海一愣,不解地挑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我的人生安排与申小姐不匹配。”
“你的人生安排是怎样的?”申觅海笑了,“阿蔚,你不会想说你想和一个真正深爱的女人结婚吧?因爱易生恨,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这念头。”
“我的人生安排便是,我可以选择不结婚。”
“程臻集团那么
庞大的产业,你舍得拱手让人?”
程京蔚也笑了,他笑起来和平日敛笑时很不一样,终于透露出些许斯文败类气儿来。
“正如申小姐所说,我们这样的阶级,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是很容易的事。”
申觅海从没料想他会拒绝自己的提议,她眯了眯眼:“你会后悔的。”
他喝一口咖啡,依旧无所谓道:“或许吧。”
她还是理解不了。
不是她自夸,她真的想不到还有谁比自己更能适配程京蔚。
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而他们家世旗鼓相当,除此之外,她还能提供他最自由自在的空间,他不必背负家庭的责任与麻烦,却可以同时拥有程、申两家的全部资源。
她应该是他最满意的那一类女人。
“你有喜欢的人了?”
除了这个理由,申觅海想不到其他。
尽管程京蔚似乎连七情六欲都看不到。
程京蔚不知为何,在这个问句中忽然想到昨晚那荒诞至极的梦。
而梦中那躺在明黄毯子上的少女、那风雪中紧密相拥的少女,又顷刻间在脑海转瞬即逝。
不敢留,他也不敢想。
“没有。”程京蔚淡声。
他并未真正和申觅海一同用餐,今日主动约中餐也仅仅是为了将这件事正式说清。
程京蔚先结账离场。
离开前,他站在桌前,礼貌颔首:“申小姐慢用,祝你早日找到理想对象,而有些事,我自会守口如瓶。”
他像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白瓷软玉,这些日子他从未有一刻真正将申觅海当作好友,他的心是曲径通幽,连做他的朋友都那么难,申觅海更想不出到底谁能成为他的爱人。
……
后面几日,程臻集团的澄清润物无声。
程京蔚自始至终没有出面,但各种形式的新闻澄清便铺天盖地,彻底洗清关于他同申觅海将要结婚的绯闻。
而江稚尔则在一周后正式进入程臻集团完成自己的“社会实践”。
简直是和一众社会精英过家家的尴尬。
不过既然算作“实习”,她平日里那些衣服显然是不合适的。
江稚尔回想徐因姐姐穿的,都是上下同色系的利落套装,裙装或裤装,都格外干练优雅。
江稚尔低头,看自己T恤上可爱的猫咪脑袋叹了口气。
没办法,她约了邵絮一同去买衣服。
商场内专卖职业装的多是价格高昂得让人咋舌的西服店,而且也实在过于成熟了些,穿着像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江稚尔和邵絮逛了大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一身还不错的。
一件白色及膝连衣裙,外搭青灰色休闲版的西服,再是一双棕色皮鞋,适合“上班”,穿在她身上也不违和。
当天,程京蔚因上午还有别的行程,两人不是一道去集团的。
当司机将车驶入地下车库,徐因已经在电梯口等候。
她笑脸迎上前:“尔尔。”
江稚尔头一回穿西服,哪怕只是休闲风格也实在有些别扭,扯了扯衣摆,礼貌道:“姐姐好。”
徐因笑着说:“很漂亮。”
江稚尔脸微微发热。
哪怕她已不再决心继续喜欢程京蔚,可当她穿着相对成熟的衣服被人夸赞,还是觉得很开心。
“我先来介绍一下,程臻集团核心产业在金融服务领域以及多领域的投资,近几年的投入重点是科技产业。”徐因说,“但这些毕竟技术门槛太高,不适合实习,所以程总给你安排的是集团旗下传媒分公司的企划部。”
“企划部?”
“是的,金融服务工作还囊括帮客户实现资产增值和变现的需求,传媒分公司主要负责藏品展会和拍卖工作,而企划部是其中的核心,负责各品牌的广告以及活动策划,当然分支也很多,比如市场调研、品牌推广、藏品营销、销售数据分析等等。”
徐因耐心地和她解释,“活相对零散,容易上手,也很锻炼人。”
两人一道进入电梯。
传媒分公司在集团大楼九、十楼,其中企划部在九楼。
徐因和江稚尔交换联系方式,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江稚尔点头道谢。
她从前虽也来集团找过几回程京蔚,但她都是坐直达电梯直接到总裁办,从未去过其他楼层,她见过的人不多,见过她的人也不多。
不过当初程京蔚归国就带走江仕博览孤女的消息在集团内人尽皆知,大家自然都听说过江稚尔的名字,关于她要来公司实习的消息也早已传遍。
对于这种千金大小姐下凡体验生活的事情,大家除了八卦好奇,多数还是报以头疼的心态。
不求这大小姐帮忙,别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只是当大家看到江稚尔后便变了心思。
小姑娘虽然也如那些千金大小姐那般漂亮,皮肤白皙细腻,明眸皓齿,一看便知从小到大并未被生活真正搓磨过身体。
只是少女笑起来眉眼弯弯,有些拘谨、有些刻意想要融入的生硬,却让人一眼便喜欢,心也随着那个笑软和下来。
她朝着众人鞠一躬,笑着挥手,说:“大家好,我叫江稚尔,大家叫我尔尔就可以了。”
柔和而坚定。
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众人忽然明白他们那雷厉风行又过于不近人情的程总为何偏偏对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晚辈区别对待。
……
江稚尔被交代的第一项工作是月底即将在城南艺术馆举行的画展。
这个项目光是敲定展品就历时大半年,不止近代当代、国外国内的名画,甚至还费了大力气成功说服不少私人藏家拿出私藏宝画,画作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魏晋,许多是与国家博物馆同级别的藏画。
这样级别的画展近几十年来都少有,声势浩大,门票早已抢购一空,世界各地的画家和收藏家都会来。
同样的,这种级别的画展策划其实怎么也轮不到17岁的江稚尔负责,只是形式上交给她去试验学习,同时也需要交一份正式策划书。
但江稚尔不知道,于是肩上的担子格外重。
她查阅了从前集团内开展过的各种收藏展、拍卖展、产品发布会,却始终理不出头绪该从何开始。
她撑着下巴,愁眉苦脸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
忽然手机震动。
「程京蔚:还适应吗?」
「江稚尔:嗯。」
「江稚尔:你回来了?」
「程京蔚:刚下车库,过来看看你。」
江稚尔抬头,从电脑上沿环顾四周正在工作的大家。
「江稚尔:不用了,大家都在忙呢。」
程京蔚轻笑了声,便收起手机,也不强求。
到顶层总裁办,徐因便来汇报,因国际间影响技术壁垒加剧,目前集团主推的科技产品技术受困遭遇掣肘。
徐因说:“分公司赵经理今早来过电话,也是希望集团出面疏通这方面问题。”
“扩大研发团队人员和资金投入,这是如今的行业发展趋势,无论是砸钱还是如何都该将这条路率先铺通了。”程京蔚说。
“好。”
“另外——”
“您说。”徐因拿出手机,准备及时记录。
“上回你说味道不错的甜品叫什么名字?”
“……”
徐因一顿,随即便明白了,笑着说,“我给甜品店打电话,让他们中午送来,尔尔可以在午休时间吃。”
程京蔚点头,片刻后又补充:“有芋泥糯米糕吗?”
“应该有,我在店家朋友圈见过,我也一并点上。”
“她今天在企划部怎么样?”
“我方才刚问过陈部,说尔尔很认真,少见这么刻苦认真的小孩,企划部大家也都很喜欢她。”徐因笑道,“尔尔很讨大家喜欢。”
程京蔚勾唇,神色是掩饰不去的纵容宠溺-
江稚尔一整个早上都在头疼该如何写那份策划书,打字又删除,来来回回数次,才勉强磨出一份简略的策划书,可怎么看都依旧不满意。
坐她旁边的女生也很年轻,名牌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
临近饭点,女生主动询问:“尔尔,你中饭有约吗?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吃?”
江稚尔不饿,又刚被陈部询问写得怎么样了,无形压力加剧。
“你们先去吧。”江稚尔说,“我想再看看策划书怎么改。”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准备去员工食堂,浩浩荡荡一群人站在电梯处,忽然,电梯门打开,程京蔚从电梯内迎面出来。
众人先是一愣——要知道,集团大部分员工除了员工大会上能远远见到程京蔚,平日里很少有机会
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他。
而后纷纷唤一声“程总”,让开道。
企划部的陈部长连忙迎上前,“程总,江小姐还在里面呢,我去替您叫她出来。”
“无妨,我进去找她。”程京蔚低头看手表,已是下班节点,“辛苦大家,去吃饭吧。”
于是,在众人注视下,程京蔚走入企划部内。
江稚尔起初还没发现他,以为是落了东西折返的同事,直到他站在她桌边,屈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一记。
江稚尔抬头,惊诧:“二叔,你怎么来这儿了?”
“怎么还不去吃饭?”
江稚尔叹气:“太难了。”
程京蔚轻笑了声,拎过一旁的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看向她目前电脑上的草稿。
江稚尔还不好意思,伸手去挡屏幕。
“害臊什么?”
程京蔚单手钳住她手腕,轻而易举拉下去,而后倾身靠近去拿鼠标,江稚尔便也随之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木质香味,清冽干净。
两人肩膀轻轻挨着,那气息也仿佛要从她毛孔浸透。
江稚尔手腕被他抓在掌心,不动了,也不说话了。
她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又为自己的不争气懊恼。
程京蔚垂眸看她,意外发觉小姑娘脸颊红扑扑,从细腻到根本看不见毛孔的皮肤中透出来,像汁水饱满的水蜜桃。
他只当是女孩儿不想被他看到写得不满意的答卷,便说:“没关系,这不丢脸,凡事都有初次。”
男人耐心和她讲解此次画展的定位和目标,又抽出一张白纸,画出艺术馆内的空间结构布局,借着以极其专业的口吻教她怎么在展厅中利用光线、颜色、声音来丰富参观者的体验。
他握笔时十指更显修长骨感,素银表带搭在桌面发出细微声响,而那条价格高昂的定制西裤包裹着大腿,裤缝笔直,衬得腿也愈发修长笔直,他坐下时双腿自然敞开,靠近江稚尔的裤腿轻轻触碰到她赤露的小腿。
江稚尔觉得浑身都别扭不自在,却还是极为认真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受益匪浅。
“听懂了吗?”
江稚尔缓缓点头。
他说的那些太过专业,她还需要花时间慢慢吸收领会。
“二叔,你怎么会这些?”
“我在国外工作时有过涉猎。”程京蔚起身,“走,带你去吃饭。”
办公室内空调打得冷,她方才将西服外套脱去盖在腿上,这会儿才重新穿上。
程京蔚脚步一顿,垂眸细细打量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江稚尔这样的装束。
他这才惊觉,其实江稚尔并非还是他想象中那般的年幼,其实要不了多久,她便也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年纪。
江稚尔察觉他视线,扯了扯裙摆:“是不是……有点怪?”
“不怪。”
程京蔚抬手揉了把她头发,轻声,“我只是才发现,尔尔已经长大了。”
第28章 风眼江稚尔的喜欢第一次有了回音。……
江稚尔怔了怔。
她从前多想多想在程京蔚面前自证,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小孩子。
可此刻听到他亲口这样说,她却不只是觉得开心,心里五味杂陈。
开心吗?也开心。
可她不敢更开心了,她怕自己新生的希望又成了未来的眼泪,她不敢在十一年光阴差距中继续下赌注,那太容易受伤了。
于是她只是移开眼,装作轻描淡写模样:“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
程京蔚没带她去员工食堂。
他平常自己倒不拘束,没饭局时常在员工食堂解决中饭,只是食堂人多,他怕江稚尔不自在,便让人准备了餐食送到办公室,秘书买的甜品也已经送来。
味道都很可口,江稚尔很快就吃撑。
程京蔚办公室隔间便是休息室,江稚尔在休息室内休息了半小时,出来时程京蔚还在处理工作,连午休都没有。
江稚尔走过去:“最近很忙吗?”
“起了?”程京蔚抬头,“还好。”
江稚尔凑过去看他电脑屏幕,一封国外发来的全英文邮件,里面夹杂许多技术专业术语都看不懂,但却看懂“technicalbarriers”一词。
技术壁垒。
大概是集团因国内部分领域技术被卡脖子现状下的遇难状况。
刚才江稚尔在办公室也听大家提起,这是大环境下国内各大集团遇到的共性问题。
程京蔚看了眼手表,轻拍她后脑勺:“累吗?累的话下午就在我这待着。”
“不累。”江稚尔笑了笑,“我还要再去好好磨磨那份策划书呢。”
程京蔚勾唇:“去吧。”-
那份策划书折磨了江稚尔两天。
最后在一个夜晚一气呵成完成,
第二天的汇报会,包括江稚尔,企划部共有四人负责讲解自己的策划书。
江稚尔被放在最后,她还不习惯在人前做汇报,很紧张,她不像前三名策展人那般善用画图软件来模拟打造自己心中的灵感,她都是徒手画的,厚厚一沓,复印了十份,分发给大家。
此次选定的艺术馆很大,坐落在湖边,外形很有特色的四层展厅。
对于这个过来“社会实践”的年轻女孩子,大家本只是走流程,随便一听,可看到她手画的策划书后一个个背都不自禁坐直了。
四层展厅,以大家的思维惯性和熟悉的方式,大多是以年代或国别来分层分布。
但江稚尔的画完全打破了空间结构的限制。
她后来去艺术馆实地看过,发现其中的楼梯是旋转楼梯,从下往上看是一圈圈的圆,而最上,则是彩绘玻璃天窗。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落下一道道各异的颜色。
江稚尔将欧洲的藏画展位定在功能性的旋转楼梯之上,再利用光影与错视,形成螺旋式的一幅幅彩色玻璃窗格,像无限延伸的梦幻空间,让人一眼便想到欧洲极繁的穹顶壁画。
而针对此次展览重中之重的古画,江稚尔以一幅极长的卷轴造型作为引导观展的步道,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似要写尽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再仔细看,便发现那些小字都是对应藏画的介绍。
“卷轴”长廊贯通整个古代中国绘画历史,到尽头,卷轴层层叠叠向上通往二层,造型飘逸,仿佛被狂风刮过,也象征飘零动荡的近代中国。
卷轴逐渐演变为沾了墨的薄纱绸缎,近代展画则都由细线悬挂在半空,被薄纱缠绕着,营造出压抑的山水意境。
到二层,利用光影,用光在地面描绘出蜿蜒向前的小径,以上至屋顶、下至地面的屏风展画,大气磅礴,又颇有千帆历尽的旷达。
江稚尔一点点仔细讲解,包括画中难以体现的细节。
讲解完,会议室内忽然陷入安静。
即便手画的示意图并不如画图模型来得鲜明直观,可其中的创意已足够让人震撼。
大家没想到此次的创意黑马会落在江稚尔身上。
沉默半晌,陈部开口:“尔尔,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
“嗯。”
因为妈妈的缘故,她从前学过好几年的画,虽然如今已放下画笔多年,但她在画画上的确很有天赋。
陈部带头,会议室众人纷纷鼓掌。
这份策划书做得实在太精妙了,利用艺术馆原有布局和许多元素意象,是绝对的独一无二。
陈部甚至都无法想象,当这些创意全部落地实现,该是怎样震撼人心的场景。
“好,那就采用尔尔的这版创意,我想大家应该都没有意见。”陈部说,“尔尔,之后这个项目由你担任创意落地负责人,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或者找Eliza,她是
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江稚尔笑:“好的。”-
后面这段时间,江稚尔都很忙,但也很有意思。
要把她脑海中的灵感落地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光是近代展区在薄纱绸缎上的选择就花了许多心思,最后选用未被定型的丝绸,在光线下流光溢彩,像流动的河流。
当创意一点点落实到位,她画稿中的场景一点点实现,成就感十足。
临近展览开幕前七日,展画们也陆续空运送来,一路保镖护送。
江稚尔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看那些藏着无限底蕴的艺术,也忽然想到记忆中因为太过久远而有些遗忘的,妈妈画画的模样。
而那些珍贵的古画,为了能够在展览中展现出更完美的风采,企划部还请了专人进行修复。
江稚尔第一次听说文物修复这一概念,很好奇,就坐在老师傅对面,看他极为细致小心地对展画进行清洗,洗去岁月的痕迹,让古画不再蒙尘,还原他们最原本的模样。
江稚尔对这一工作很好奇,也觉得很神圣,一直和修复的老师傅聊到天黑,直到程京蔚来接她。
程京蔚没进来艺术馆看画展布置情况,他只听徐因汇报时提起,说企划部部长非常满意江稚尔的策划书,也采用了她的灵感。
后来他再询问江稚尔此事,小姑娘不肯多说,只说等开展了再请他来实地参观。
既然小姑娘想保留惊喜,程京蔚便配合她,坐在车内等她。
江稚尔很快就出来。
此时已夜里九点,她加班到现在,可模样却依旧很雀跃兴奋。
程京蔚笑问:“不累?”
江稚尔摇头,声调扬得高高的:“一点都不累,很有趣。”
展厅马上就要开放,她有些兴奋,也有些迫不及待。
Eliza刚拉她进项目验收群,车上她也闲不下来,一项项验收,又指出还需要改进的细节处。
“休息会儿。”程京蔚抽走她手机,“影响视力。”
“哎呀!”江稚尔着急,“我还没回复完呢。”
“到家再回复。”
“Eliza会着急的!”
整个集团内部,最有互称英文名企业文化的便是传媒企划部,江稚尔这么快就被浸润,不似从前叫姐姐,而叫Eliza,像个小大人。
程京蔚不知为何觉得有趣,轻笑了声。
果不其然,Eliza很快来催:“尔尔,欧洲展区的部分呢?我觉得这个吊绳还是太明显了,影响沉浸感,你觉得呢?”
江稚尔去夺手机,被程京蔚抢先一步,按下语音键,开口:“Eliza,稍等一刻钟。”
江稚尔眼睛倏地睁大了。
或许旁人并不会多想,可她还是从中体味出一点点隐秘的暧昧。
Eliza完全没想到会得到程京蔚的回复,诚惶诚恐地回复:“好的好的,程总,不着急。”
“这么心急。”程京蔚笑她,“等你长大也是个工作狂。”
“我就是觉得挺有趣的。”
“最近我听很多人夸你。”
“真的吗?”江稚尔眼睛亮亮的,“三天后开展,你一定要来哦。”
“一定。”
没了手机,江稚尔开始同他分享最近的趣事,提及文物修复工作,是江稚尔觉得最有意思的。
从前没发现,原来自己对古迹很有兴趣。
“如果真的感兴趣,可以考虑高考后填报相关专业。”程京蔚提议。
江稚尔诧异:“这也有专门设置专业吗?”
“部分院校是有的,比如文博系——文物与博物馆,其中就有文物修复的专业课程,等本科结束还可以考虑意大利读研。”程京蔚说,“不过这类专业比较辛苦,你可以自己考虑一下。”
江稚尔从没考虑过未来要读什么专业,此刻却忽然有了一个方向。
后来,当江稚尔真的去到意大利留学,再回想起程京蔚,都不得不承认,作为长辈,他实在是无可指摘的完美,甚至成为她人生的领路人-
三天后,展览开启。
全国各地的画家和收藏家都来观展,对此次画展赞不绝口,口碑极高,后几日的门票更是一票难求。
许多下个月即将上拍的藏画价格更是数倍地往上翻。
程京蔚结束一天的会议时已是晚上八点,距离今日闭馆还有一个小时。
他同徐因一道去艺术馆。
上车后,程京蔚问:“画展第一天开展,怎么样?”
“一切顺利。”徐因调出手机内企划部同事发来的项目工作人员大合照,“我听陈部说,尔尔处理得都很妥当,是难得的坚定的认真。”
照片中,小姑娘站在中间的项目主负责人Eliza身旁,脖子上挂着工作牌,一头顺直光泽的黑发高高束起,笑容明媚,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光,洋溢着蓬勃而温暖的朝气。
她并非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可这一刻周遭都仿佛因她而失色。
程京蔚忽然看到从前从未在她身上发觉的模样。
她不仅仅是一个善良懂事的小朋友。
她本就已经长成拥有自己独特力量的女孩。
不只是需要被照顾、被呵护、被宠爱。
她也可以给别人带去力量,可以照顾别人,可以撑起这样一个偌大的场合。
其实他早该发觉的。
哪怕他一路孑孓孤身,哪怕他从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力量,哪怕他雷厉风行习惯独当一面,可过去这些日子,他似乎也数次被江稚尔身上独有的力量庇护。
从前,他视这种力量为女孩儿的贴心懂事。
但现在他知道,不是的。
那是她广袤的力量-
司机将车停至活动广场外,即将闭馆,可场地内外依旧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轻而易举就看到江稚尔。
为此次画展提供自己藏画的大收藏家沈序正同Eliza说话,江稚尔也在一旁。
沈序很感谢Eliza为此次画展的付出:“这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画展,实在是太有创意太身临其境,让我的那些藏画也焕发全新的光芒。”
Eliza不居功,将江稚尔推上前:“不敢承谢,沈老师,这才是我们此次策展负责人,江稚尔。”
“哦!”沈序将目光看向江稚尔,伸手“年轻有为,非常感谢,稚尔,真的。”
江稚尔微微俯身,双手去握,她模样很谦卑,是这个创意行业中少见的谦卑,却也很得体:“沈老师,谢谢您的满意,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徐因见程京蔚久未下车,出声:“程总,您不过去吗?”
“再等等。”
如果他现在过去,自然会有人将江稚尔现在的成绩归因于他的教导。
他不想破坏此刻的画面。
……
又有人过来夸奖此次画展的精妙绝伦,询问是否可以请策展人带领着观展,她想听听策展人眼中的画展。
“当然可以。”江稚尔看着眼前的漂亮的女人,笑着说。
Eliza在她耳边低声介绍:“这位是向大画家,向芜。”
此次画展的当代展厅内便有两幅画是出自向芜之手。
江稚尔惊诧,她当然听过向芜的大名,只是没想到她还这样年轻,她很喜欢向芜的画,是很有鲜明个人风格的画家。
待江稚尔领着向芜重新走入展厅,程京蔚才下车。
“程总!”Eliza先看到他:“尔尔刚进去,我去帮您叫她。”
程京蔚抬手制止:“不急。”
他跟在江稚尔身后进入展厅,入眼便是极繁主义的旋转楼梯,程京蔚顺着光影抬起视线,彩色玻璃窗格盘旋而上,如中世纪古教堂的复古油画馆。
他听到江稚尔跟向芜介绍:“这是欧洲展厅,主要展览了欧洲的中世纪油画,这个布展灵感来自巴黎教堂的中世纪彩绘花窗和哥特式穹顶。为了保障夜间和白天观展效果一致,晚上的穹顶天窗也会打光,尽可能还原自然光的效果。”
顺着旋转楼梯而上,身临其境地参观欧洲油画。
程京蔚没有打扰她们。
尽管这些天他听到很多人夸奖江稚尔,但到这一刻,程京蔚才真切地意识到,江稚尔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优秀得多。
这实在是一个大惊喜。
一旁徐因也忍不住频频发出惊叹声。
再到古中国展厅,行走在历史卷轴上,产生徜徉在历史长河中的错觉。
程京蔚不止看到一场精彩绝伦的画展。
更看到一个光芒万丈的江稚尔。
让他不由疑惑、不由自问,她是何时这样耀眼的?
抑或是,他为何此刻才发觉她的耀眼。
他折服于江稚尔打破一切空间结构的灵感创意,太独树一帜,太独一无二,又那样澄澈,像她一样。
他听着江稚尔和向芜的介绍,诉说这些日子付出的心血,那样自信自如、侃侃而谈。
成了这个燥热暑夜中最清冽的一阵风。
从古代中国的厚重,到近代中国的飘零,再到当代中国的恢宏。
程京蔚停下脚步,看着庞大的“顶天立地”的屏风式展位,展厅内光线昏暗,衬得穿梭其中的人如此渺小。
江稚尔带领向芜走到展厅尽头。
参观结束,目送向芜离开,江稚尔回头,忽然步子一顿,看到层峦叠嶂般的屏风后的程京蔚。
男人衬衣西裤,领带仍旧一丝不苟地系着,站在观展人群的最后,昏暗的光线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晖分明。
而后他抬起手,为她鼓掌。
以大人模样忙碌一整天的江稚尔心尖忽然重重一颤,喉咙空咽了下。
只是距离隔得太远、光线也太过昏暗,她看不清程京蔚此时眼中流露出的并非只因家中孩子优秀的自得,还有平等的欣赏。
他的鼓掌不是长对下的嘉奖,而是平等的欣赏。
他眼底黑沉沉的,又很快被另一种克制自持覆盖。
江稚尔自阴雨连绵的寒冬中诞生的喜欢,终于于潮湿闷热的梅雨季有了第一次回音。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
江稚尔快步走上前:“二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程京蔚由衷道,“尔尔,这是我见过最棒的画展,非常棒。”
被如此表扬,江稚尔笑起来。
接着电话又响起,陈部问她在哪,今天她是创意的重心,所有人都想认识她、了解她。
江稚尔只好匆匆跟程京蔚道别,下楼去找陈部。
程京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飞扬的衣摆,久久未收回视线。
晚上九点,第一天画展顺利结束。
当观展人群逐渐离开,陈部喊众人一块儿吃庆功宴。
众人刚欢呼着答应,扭头便见到走来的程京蔚。
方才他的出现没惊动大家,众人先一愣,接着纷纷唤“程总”。
程京蔚说:“辛苦大家,想吃什么?我请客。”
老板请客,这餐厅级别自然能往上升几个规格。
最后由徐因敲定,一道去福海酒楼。
江稚尔坐程京蔚的车,为了配合此次画展,她穿了一条黑色吊带丝绒裙。
坐下时裙摆的开衩正在落在左腿,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皮肤。
江稚尔整了整裙摆。
下一秒,程京蔚便将车内的薄毯盖在她腿上。
江稚尔抬眼。
程京蔚已收回手,淡声:“别着凉。”
企划部众人大多年轻,也因工作性质多是活泛有趣的人,整个庆功宴氛围都很好,大家说笑打趣,没有顾及程京蔚在场而拘束。
他从不会在这种场合端出总裁的架子,话不多,只在旁人主动询问时才回答。
大多时候,他都低头同江稚尔说话。
江稚尔面前是一杯果汁,而他是红酒,只是这儿的红酒算不得好酒,他也只在一开始碰杯时喝了两口。
陈部瞧着两人,这会儿竟觉得明明天差地别的二人,内里却又如此相似。
“尔尔这么能干,往后都能接程总的班了。”
自程京蔚和申觅海结婚的传闻不攻自破,外界便更默认程京蔚是不婚主义,这样放松的氛围下,陈部这玩笑话也不算逾矩。
程京蔚扬眉,淡笑着回:“我和尔尔的年纪相差倒没这么大。”
江稚尔向来对关于二人年龄差关注,闻言一顿。
她隐隐觉得今日的程京蔚有些奇怪。
从前他从不说这样的话,他永远都当她是晚辈。
……
简单的庆功宴结束,已接近零点。
江稚尔习惯早睡,后半程对话都没参与,到此刻已经困得不行。
“我去结账。”程京蔚说,“你先去车上等我。”
“好。”
江稚尔没直接到车上,而是目送其他同事坐车离开,深更半夜依旧暑气燥热,难得有江边这般清爽的风。
她贪凉,便倚在栏柱边吹风。
小姑娘穿着将身形掐得秾纤有度的丝绒吊带,皮肤似温凉的羊脂玉,肩胛骨流畅漂亮,严丝合缝包裹住胸型,往下便是迅速收窄的腰侧。
她双肘搭在栏杆上,头微仰倚着,下颌精致瘦削,海藻般的长发垂下,底下是纤细笔直的双腿,一瞬便抓人眼球。
江稚尔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深夜江边,本就是容易令人遐想的存在。
忽然,有个陌生男人出声:“一个人吗小妹妹?”
江稚尔看去,眼前是个明显酒醉的男人,连路都走不稳。
她下意识提起警惕,不愿继续停留,一言不发转身朝街对面走去。
男人这才看清江稚尔的脸,纯得要命,瓷娃娃般,细眉粉黛,像尊小菩萨像。
他原本只是搭讪,并不打算勉强,可这一刻欲望冲破理智,直接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手。
江稚尔因突然的触碰一惊,她猛地回神收回手,脸色难看,当那双漂亮的鹿眼盛满恐惧时,有人会生出保护欲,也有人会生出摧毁欲。
男人借着酒劲大胆起来,他更用力地伸手去抓江稚尔肩膀,周身酒气熏人,笑声流里流气,轻佻道:“这么晚了还一个人,不如跟哥哥回去,哥哥——”
他说着,一边抓着江稚尔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去。
小姑娘拼命想要挣脱,白生生的小手被捏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江稚尔这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尽管也因伯父伯母的偏心和江琛的针对明白人心凉薄,可她向来循规蹈矩,这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境地。
她恐惧而茫然,心知肚明男人想做什么,又难以置信。
她挣脱不开,男人便愈发得寸进尺,试图去搂她的腰。
“你别碰我!”江稚尔惊喊。
而在绝对压制性的力量面前,江稚尔束手无策,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被男人从背后拥入,紧紧箍住腰。
充斥难闻烟酒味的强迫性接触让江稚尔浑身汗毛炸起,肋骨被勒得生疼,让她近乎丧失一切反抗的力量。
好在,街对面车内的司机注意到动静,推开车门跑来。
而下一秒,身后一道骤然的力量解开江稚尔的束缚。
程京蔚不知何时出现,他面无表情将人扯开,却依旧没因骚扰停止而住手,他没给人任何辩驳道歉的机会,提起手臂用力砸向男人的脸。
男人本就酒醉,踉踉跄跄,一拳就跌倒在地,头晕眼花起不来。
江稚尔回头便看到这一幕,愣住。
此刻的程京蔚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低垂眼,垂下的眼睫藏不住眼底昭然的冷意,而起伏的胸腔则显示他此刻的愤怒,冷静自持不在,也沦为红尘中的情绪动物。
印象中,程京蔚无论何时都不该被情绪压制理性,他绝不可能自降身份大庭广众大打出手。
他可以用手段、用权力,用金钱,但绝不该用拳头。
可他并未就此停手。
程京蔚顺着跌倒的男人也蹲下来,左手拎起他廉价的领带,在手腕缠绕两圈,强迫性将他的头抬起,接着又一拳用力砸去。
他力道大,实实在在打在肉里,男人很快便吐出一口血。
江稚尔终于回神,扑过去拉他的手。
“二叔!”
司机也冲上前制止。
程京蔚手臂停在半空,被江稚尔死死抱住 ,他回过头,依旧冷冽,而后眼底才重新平静:“没事吗?”
江稚尔连忙说:“没事。”
那人口腔内被打出血,还在不停骂骂咧咧,奈何实在太醉,被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程京蔚抬手到江稚尔后背,轻轻抚着:“你先上车。”
江稚尔还不肯,怕又生事,待程京蔚说第二遍才被司机带走。
上车后,她透过车窗依旧看去,两人没再发生任何冲突,程京蔚站在原地打了通电话,几分钟后便也上车。
“怎么样了?”
“报警处理,这里监控多,不怕找不到证据。”
江稚尔点点头,这样处理就好。
程京蔚没告诉她,除了报警,他还打了通电话调查那男人的身份——他那装束显然是公司职工,估计是刚结束酒局。
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会急转直下-
这晚,程京蔚又做了那个荒诞异常的梦,又梦见了那个在风雪中与他紧紧相拥的女子。
只是这回他不止听到她的声音。
还终于看清她的脸。
程京蔚从梦中惊醒,坐在床榻,深夜中更漆黑的身形倒映在落地窗。
他胸腔起伏,眉头紧锁。
江稚尔。
是江稚尔。
可是……
怎么会是江稚尔?
怎么能是江稚尔?
第29章 风眼周以珩,以珩哥。
程京蔚走出卧室,从酒柜取出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独自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经过一天艳阳高照,此刻又开始下雨。
梅雨季总是这样,潮湿闷热,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他慢慢喝着酒,视线落在远处不知哪个点,被雨点打湿的窗映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更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他就这么站着,沉默喝完三杯酒。
短暂的暴雨停止。
心中的涟漪也渐渐停息。
他为那个荒诞古怪的梦想了很多理由、很多借口——关于他怎么会梦到江稚尔,不止一次,是两次。
他归咎于江稚尔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用心对待,也真心对待他的晚辈。
也归咎于昨晚画展现场的江稚尔和平常太不一样,才会让他产生可笑的错觉。
抑或,自己内敛克制多年,才会在梦境如此荒唐。
可无论如何,当清醒过来,想到江稚尔那双清澈见底的鹿眼,想到她要比自己小十一岁,那个梦就成了罪恶的证据。
她太干净太澄澈,以至于他做这样的梦都成了对她的玷污。
程京蔚不知该如何才能真正自圆其说,只能将一切交由时间证明——
他只是她的二叔。
绝不存对她的非分之想-
翌日一早,关于昨夜碰到的酒醉男人的信息便被尽数调查出来。
碰巧,他就职的那家公司正是与程臻集团有不少合作的江莱建设。
程京蔚给那位付总打了电话,三言两语付总便明白他目的,他也不多问缘由,左不过一个职员,多的是可替代的,辞退便辞退了。
只是能让程京蔚如此特意打电话过来的,也不知到底是触怒了什么,恐怕一传十十传百,但凡还想和程臻集团有合作的公司都不可能再收容他。
……
昨天的画展本就举办得盛大,媒体争相报道,在网络上也拥有极高的好评和热度。
经此一役,江稚尔在企划部更受欢迎。
起初大家还都担心会是个脾气差性格骄纵的大小姐,没想到是这样温柔、坚韧又有能力的女孩子。
茶水间成了大家打探八卦的胜地。
不止企划部,其他部门也都闻讯而来,常挤得人满为患。
有人问江稚尔:“尔尔,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没?”
江稚尔摇头。
“那你要让程总给你介绍呀,他手头肯定有最好的资源。”
江稚尔:“啊……?我高中还没毕业呢,这个太早了。”
“这有什么早的,你们这样的,高中毕业就传订婚消息的都不少,前不久君觅和富绘两家公司继承人不就订婚了,都才刚成年呢。”
“也是,先下手为强,先观察观察哪家少爷长得帅又脾气好,咱们尔尔这么漂亮,可不能委屈,必须找个相匹配的。”
又有人插嘴道:“咱们集团和君觅、富绘可不是一个量级的,尔尔和它们的继承人也不一样,本来就已经站在金字塔顶尖了,哪里还需要联姻委屈自己。”
“也是,毕竟咱们程总就已经不需要联姻来巩固集团,尔尔就更不需要了。”
“不过要我说,璟申国际资本的申觅海,长得又漂亮、学历又高,家世也能够和程总匹配,我都想不出还有谁能更适合程总,也不知道程总为什么会拒绝她。”
众人七嘴八舌。
茶水间总少不了关于总裁的各类八卦谈论。
听到这,江稚尔抬了抬眼。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不是很多人都说程总是不婚主义吗?之前还有老董事动脑筋想给程总送人,可程总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过?哪个董事啊?”
“我听老徐说的,她的消息肯定真,她还说是个模特呢,那身材那腿,老徐可逗,还说换作她是男人肯定忍不了。”
众人纷纷“嘁”声,模样鄙夷。
这些消息,江稚尔都没听过,也根本没想过,不由皱了皱眉。
“咱们程总有权有势,还年轻有为,要是真不结婚岂不是都没人继承,他可真是有‘皇位’呢。”说话那人手肘拱了拱江稚尔,问,“诶,尔尔,你听程总说起过没?”
“……我们不讲这个。”
江稚尔抿了抿唇,“不过,之前听他说近几年都没有结婚的打算。”
旁边的同事拍手:“我就说吧!程总铁定不婚主义,连申觅海都拒绝了,他就不可能有结婚的打算!”
江稚尔忍不住问:“为什么拒绝申觅海就是……不婚主义了?”
“申觅海诶!那可是申觅海!”
“……”
“璟申国际资本独生女,也是唯一继承人,传闻性格好能力强。而且目前璟申国际资本想要在国内立足,我们集团又因为国外技术壁垒,最能解眼前困境的就是拉国外技术投入才可能迅速破局,如果他们能顺利结婚达成合作,才真叫作强强联合。”
“更重要的是,申觅海好像对程总特别满意,还好几次特地来公司找他吃饭,可即便如此,程总还是拒绝了,我们都猜测是不是拒绝得太狠太干脆,让申觅海觉得没了面子,所以才带走之前都谈得差不多了的Symantec。”
江稚尔愣了愣。
她只知道程京蔚曾经有过一个传结婚绯闻的对象,却不想其中还牵扯那么多的利益勾连。
“那现在集团很难吗?”江稚尔问。
“多难算不上,毕竟集团产业多,不过政策问题总归是最难解决的,技术部肯定要经历一段时间寒冬期。”
她从未听程京蔚说过这些。
她只知道,在程京蔚告诉她自己不会结婚后,很快结婚绯闻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
江稚尔的社会实践时间在开学前一周结束。
即将迎来高三,剩余的时间,大多时候她都待在家中复习,也依旧会抽空去那位物理老师那儿补习。
期末考因当时程京蔚的结婚传言影响情绪与专注力,考得算不得好,接下来的日子她要努力将成绩重新拉回去。
而很快,她自己便也发现了,最近程京蔚又格外忙碌起来,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接待不完的科研合作对象。
企划部同事口中的“寒冬期”来得似乎比预料中更来势汹汹。
是挑战也是机遇,程京蔚无法在这个时刻松懈半分。
临近开学的8月底,是邵絮的生日。
江稚尔早早便收到生日邀请,许多同学都收到了,邵絮请大家一块儿吃生日饭。
江稚尔提前和程京蔚与楚姨说过,不吃晚饭,要晚些回来。
因从前的“离家出走”事件,程京蔚还多问了句:「跟哪个同学?」
「絮絮,邵絮。」
「你上回也说邵絮。」
“……”
当时江稚尔正取生日蛋糕,看到消息脸一热,只好给他发了张蛋糕照片“自证”。
「真的只是陪同学过生日。」
好在程京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别太晚。」
「知道了。」
江稚尔取了蛋糕坐车出发聚餐地点。
邵絮找了个专供开派对的别墅,娱乐设施丰富,不过地点有些偏,下班高峰期开了将近50分钟才到。
她朋友多,也因家庭原因自幼就和同一别墅区的孩子们熟悉,今天邀请来的不止同学,还有许多年岁相近的好友,都是同邵家联系密切的富家千金少爷们。
走进客厅,江稚尔将准备的蛋糕和礼物送给邵絮。
邵絮拉着她到人前,跟众人介绍,这是她最好的朋友。
也有不少人认得她,因着程京蔚的缘故。
那些富家千金与少爷们,自幼便在那样的氛围中长大,多是人精,有眼色懂攀交。
哪怕江稚尔并不姓程,但这些日子也多听闻了程京蔚待那江家小孩很好,于是便让她也得以标注上程家的印记。
江稚尔很快便被围在中间。
如相熟的闺蜜般,夸她脚下的小皮鞋漂亮,问她皮肤这么白平时怎么护肤,又问她身材如何保持,无氧运动还是瑜伽?还问身上的裙子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江稚尔说:“就前两天。”
“我也觉得这季高级手工坊最好看的是这条裙子,可我的Sales说国内目前到货少,最快也得等到9月初呢,你怎么拿到的?”
程京蔚刚将江稚尔带回家时,让徐因姐姐带她去商场买过一回,后来直接给过她一张程臻集团旗下的商场VIP卡,让她随意去挑。
但那商场都是超一线品牌,一件衣服六位数太常见,江稚尔到底不好意思这么挥霍程京蔚的钱,拿了卡后一次也没去过,更何况她本就不追求品牌。
后来程京蔚知道也没问她原因,只是自那天起,那些品牌在新一季时装上市后都会派专人来家中请江稚尔挑选喜欢的衣服。
那些sales服务实在太过周到,江稚尔脸皮又薄,不忍她们白跑一趟,每回倒也会选上一两套。
而这回正巧收到邵絮的生日邀请,知道有谁一同参加,总归该穿得得体些,才选了这套裙子。
江稚尔没有如实说,只说是自己运气好,去的那家店恰好还有一件。
她不爱聊这些,到后来更是兴致缺缺。
吃过晚饭,便正式开始派对,别墅内娱乐设施丰富,台球桌、电竞椅、K歌房、棋牌室一应俱全。
这些活动江稚尔都不擅长,便陪邵絮一块儿待在K歌房。
她慢热,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角落,倒也自在。
这儿的空调打得有些冷,她抬手搓了搓肩膀,这时,身边有人递来一个抱枕:“冷?”
江稚尔侧头。
看到身边的少年,白T黑裤,清爽干净,高瘦挺拔,年纪看着似乎比她们大几岁,手腕处掐着一截素银表带,是和程京蔚同品牌不同系列的手表。
“谢谢。”江稚尔接过抱枕,抱在怀里。
“你要是实在冷的话,可以去外面吹吹风。”
江稚尔朝他笑了笑:“没事的,也不是很冷。”
“你是叫江稚尔吧?我上次看到程臻集团那……”他停顿,似忽然记不起名字。
江稚尔便替他说出:“程京蔚是我二叔。”
“不是,我是想说,我上次看到程臻集团下的——忘记叫什么了,在那篇画展宣传的推文图片里看到过你的照片和你的创意灵感。”
江稚尔愣了愣,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哪一篇推文。
只是今日这里所有人认识她都是因为程京蔚,还是第一次碰见有人认识她是因为画展。
他笑起来很温和有礼:“那画展门票实在难抢,我好不容易才托朋友拿到,真的很震撼。”
江稚尔笑:“谢谢。”
“大家都在唱歌,你要不要唱?”少年询问。
正巧这会儿正处于切歌的空档,屋内安静一瞬。
江稚尔怕被旁人听到大家该起哄让她唱歌,连忙将食指竖在唇边,压着声急急“嘘”一声。
少年轻笑出声,也配合她做同样的动作,表示自己明白了。
周围无人察觉他们对话,江稚尔重新松下心。
而少年微微倾身,肩膀靠近她,仅一拳之隔,掌心半拢着嘴,低声问:“为什么不好意思唱?”
“我就是有些慢热,不习惯在这种场合成为中心。”
“大家只是对你有些好奇。”
“我知道,因为我二叔的缘故。”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也不全是。”
江稚尔没明白,停顿片刻,才想起还不知眼前是谁,礼貌性地询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以珩。”他说,“周博集团董事长是我父亲,我家就在絮絮家旁边,从小认识,她也叫我‘以珩哥’。”
江稚尔想起来了。
她听邵絮提起过,她邻居家哥哥是清大学生,金融与材料专业兼修,她妈妈每回都拿两人做对比,烦人得很。
“我听絮絮提起过你。”
周以珩笑:“是么。”
“清大怎么样?”江稚尔主动问。
“还不错,校风自由,也支持学生个性化发展,名校与普通大学的区别大多体现在这。”周以珩垂眸,“你也打算报考清大?”
这类话题让江稚尔自如放松许多,笑答:“要是高考分数线够当然想去清大,但这也不是想就能去的。”
“你既然问了,就说明你成绩不错。”
“这回期末考我考得不好。”
“成绩波动再正常不过,你和絮絮是同学,那就还有一年,什么都来得及。”
江稚尔笑了笑:“希望吧。”
“如果以后你有什么不会的、不了解的,都可以来问我这个未来学长。”周以珩拿出手机,“先加个好友。”
中间一群人有的唱歌,有的玩游戏,大概是真心话一类的游戏,忽地众人起哄纷纷扭头看向周以珩。
“诶,以珩,你听到琳琳刚说的了么?”其中一人笑着问。
周以珩:“什么?”
“我问琳琳在场谁最帅,她可是毫不犹豫就说了你,这意思还不明显啊?你也不表示表示。”
周以珩笑,依旧那副云淡风轻模样,只拎起酒杯示意“抬举”,轻描淡写揭过话题。
“一起玩啊,你自个儿坐那边有什么意思。”
“你们玩。”周以珩显然和这些人都认识,也因足够优越的家世无须在意谁的面子,笑道,“你也知道,我不爱玩这些。”
“那尔尔一起来啊!”他们注意到周以珩身边的江稚尔。
江稚尔也拒绝了,说自己不会玩,怕扫了大家的兴。
众人还坚持,还是邵絮出来打圆场。
便有人话锋一转,转而调侃起两人:“什么情况,连寿星都撮合他们俩这二人世界,我都不知道,以珩你和尔尔之前认识啊?”
邵絮拿橘子丢过去:“乱点什么鸳鸯谱!”
“真的,刚才还没留意呢,以珩和尔尔都聊好一会儿天了。”
众人视线纷纷看向二人。
江稚尔没料到仅仅几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都能引起误会和调侃,她脑筋直,正要解释自己刚才和周以珩只是聊升学相关的话题,便被他打断。
“行了。”
周以珩声线平稳,不轻不重,只是抬眼看人时微微蹙起的眉心显出些许不耐,但足以让众人安静下来。
“你们调侃我就罢了,小姑娘脸皮薄,有点风度。”
“是是是。”刚才调侃最起劲那人顿时偃旗息鼓,还装模作样朝自己轻掴一掌,对江稚尔说,“妹妹,是我嘴贱。”
江稚尔并未察觉方才三言两语中流转的
关于家世与权力对比的暗涌,只当这些人还算不错,忙摆手,表示没关系。
气氛又回到最初,游戏玩得越来越热闹,而话题再未纠缠他们。
期间有人点烟,在封闭的K歌房格外难闻,空气也变得浑浊,江稚尔抬手揉了下鼻子。
这时,手机震动,程京蔚发来短信:「结束了吗?」
已经夜里八点半。
江稚尔回复:「差不多了。」
「我来接你?」
江稚尔抿唇,没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好。」
她被烟味熏得眼眶都疼,想出去透透气,刚起身,周以珩便问:“你回去了?”
她摇头:“还没,出去透气。”
周以珩笑了笑:“一起吧,我也被熏得不行。”
他嗓音很淡,模样也轻描淡写的自然,便不会显得太过刻意,当真像闻不惯烟味。
外头各个娱乐区零散都有人,因开了空调窗户紧闭,江稚尔想去别墅外吹风,顺道等程京蔚来。
周以珩说:“我陪你去吧,这偏僻,你一个人不安全。”
“没事的。”
“反正我一个人也无聊。”
别墅区外蝉鸣不止,雷阵雨过后草地还是湿的,空气中弥漫湿润的青草香。江稚尔深吸一口气,连带大脑都清明。
她坐在院子口的秋千,周以珩则坐一旁的帆布沙滩椅。
那椅子太矮,便显得他腿更长,窝在一起有些委屈。
“嗯……你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江稚尔问。
他很细心也很敏锐,察觉她出声时对称呼的纠结,主动道:“你跟絮絮一样叫我就行,我读大三,应该比你大四岁。”
“……以珩哥。”
他勾唇,答她的前一句:“没事,不难受,倒是你,会冷吗?”
江稚尔摇头。
“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起身跑回别墅内,很快便出来,手里多了一条沙发毯,他递给江稚尔,“刚下过雨,风凉,还是盖着些。”
“谢谢。”
周以珩坐回位置,没再继续说话,而是靠在椅背仰起头,看天际的星,郊区雨后的天碧空如洗,就连星辰也格外明亮。
江稚尔循着他视线也仰头,猝不及防撞入如此璀璨的银河之中,不禁哇了声。
周以珩笑着问:“现在很少能见到这样的星空吧。”
“嗯,好漂亮。”
“等你考上清大,我可以带你去用天文学系的望远镜观测,可以看到真正的银河系。”
江稚尔因好奇和惊奇,眼睛都变得亮亮的,像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初生小鹿。
“天文学系,还有这样的系吗?”
“是啊。”
“那毕业后是从事什么工作?”
“有从事天文测绘的数据分析师,也有专门从事天文观测的工作者,大致三分之一的人会继续深造。”周以珩笑道,“除了像我们这类接手家业的继承人外,总该有人从事更宏大更广袤的事业,比如宇宙大爆炸,比如原子与分子。”
周以珩为她描绘出一幅特别有吸引力的关于未来大学的画卷。
江稚尔曾经在最卑微暗恋程京蔚的时刻,想着自己只要考上南锡市最好的大学就好,她不想去外地,不想离开程京蔚,不想也许一个月都见不到他。
后来又因明白了两人之间不可能,出于用距离让自己“移情”的想法,考虑过要考去外地的学校,离开程京蔚,不给自己留任何念想。
而此时此刻,大概是江稚尔第一次从自己出发,想要考上清大。
她想让自己变得不一样,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而非为一段情愫,这太草率,也太幼稚。
蓬勃自信的人才真正有魅力。
沉默良久,江稚尔仰头看着星空轻声:“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以珩哥。”-
与此同时,一道刺眼明亮的车灯扫过来,绕过盘旋山路,停至别墅门口。
是程京蔚的车。
江稚尔:“以珩哥,我二叔到了,我先回去了。”
周以珩侧头看去。
程京蔚下车,唤一声“尔尔”,视线却落在她身侧的周以珩身上。
两人未打招呼,只点头致意。
江稚尔收起盖在腿上的毯子,拜托周以珩拿回去,起身时却不小心被一角拖地的毯子绊住。
周以珩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臂:“当心。”
于是,程京蔚的视线便顺着周以珩的脸,下移至他的手,不动声色地皱眉。
第30章 风眼他对江稚尔的感情并不清白。……
“没事吧?”程京蔚快步走上前。
江稚尔摇头,说只是自己不小心。
可刚一迈步,脚踝的刺痛又叫她一瞬停在原地——秋千下都是未打磨得非常圆润的凹凸不平的石子儿,刚才难免有些扭到。
程京蔚蹙眉,二话不说单膝跪下,握住江稚尔脚踝。
江稚尔愣了下,想躲,可脚疼实在躲不到哪儿去。
程京蔚掌心宽厚温热,轻易便能将她脚踝圈住,而另一只手则直接托在她鞋底。
这回江稚尔吓了跳,抬起脚没踩下去:“脏。”
太夸张太超过,刚刚踩过湿漉漉的地面,鞋底都是泥土和灰尘,程京蔚周身矜贵沉敛气质,更是不容半分污染。
可他只是抬手,仍旧托住她鞋底:“试试看,是不是脚踝扭到了。”
江稚尔抿唇,轻轻动了动,疼,但应该不算太严重,过会儿就好了:“没事。”
“真的?”
“就一点点疼。”
“去医院看看。”
江稚尔笑:“真的没那么严重,这么晚了我也不想再去医院了,休息会儿就好了。”
程京蔚低着头,又仔细检查一番,过程中不免弄脏他干净的衬衣袖口。
确认的确没有淤肿的迹象,接着,他起身,只是未完全直起背,便将江稚尔拦腰公主抱起。
江稚尔吓了跳,连忙搂住他脖子。
触碰到他后颈比平常更高一些的体温,她指尖不自觉动了动,如摩挲而过的羽毛,程京蔚喉结不动声色滚动一记。
他就这么抱着江稚尔看向一旁的周以珩。
周以珩说:“程总工作忙,尔尔要是明天还疼,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送她去医院。”
“不麻烦,明日我请家庭医生来检查便好。”
周以珩一愣,而后恢复得体的笑容:“好。”
江稚尔跟人挥手道别,说:“先走了以珩哥,帮我跟絮絮也说一声。”
他答:“好。”
——以珩哥。
转身上车时,程京蔚终于没忍住自己蹙紧的眉,喉结再次滑动。
因雨天跑山地,他今日开的是越野车,迈巴赫G650。
车内空间宽敞,男人躬身将江稚尔稳稳安置在副驾驶,调整好座椅,而后上车驶离。
小雨又继续开始下。
透过雨蒙蒙的后视镜,他看到后头周以珩仍站着。
他收回视线:“真的没事?”
江稚尔笑着强调:“真的真的没事。”
沉默片刻,脑海中始终盘旋着江稚尔那句“以珩哥”。
小姑娘声线清润干净,平常说话时并无撒娇亲昵之感,只是含着笑意说话时才显露出来,显得有些黏糊,太过亲昵了。
“周以珩?”程京蔚骤然出声询问。
“啊,对,周博集团就是他家的产业,二叔你也认识他吗?”
“听过。”
江稚尔笑道:“我之前听絮絮也提起过,他是清大高才生,特别厉害,还双修了两个专业。”
程京蔚侧头视线一扫而过。
江稚尔那声夸奖太过生动,仿佛周以珩就是她见过最厉害最优秀的人。
不管他表面多么不动声色,可自己却清楚,在这一刻,自己竟对这小辈产生争强好胜之心。
心底有个不应该的声音响起,同周以珩攀比,急切地想自证,即便是比学业,他也要比周以珩厉害得多。
“周以珩就是你日记里写到的那个人?”
“啊?”
程京蔚猝不及防地问,江稚尔也猝不及防地愣住。
怎么又提起日记。
她脸一下变红,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恼火地争辩:“当然不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江稚尔侧头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山路上只有反光标志牌照明,雨夜让山路更不
好开。
她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而且,我已经下决心不会再喜欢那个人了。二叔,你说得对,我不该为一个男人影响情绪,他总是让我伤心,我不想继续喜欢他了。”
江稚尔都无法辨明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才说出接下来这句话:“刚才以珩哥跟我说了清大的校园氛围,也许等我上了大学,就真的会遇见很多不同的优秀的人,我就不会再对他产生执念了。”
程京蔚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
当然不为江稚尔所说“我不想继续喜欢他了”,他连江稚尔口中的“他”是谁都不知道。
可还是为她话中将要离开自己独立生活做好准备而被刺痛。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份情愫,是因为晚辈羽翼渐丰不再需要自己而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别的”,他不敢深想-
周以珩拿着沙发毯回到别墅内。
客厅正在打电玩的好友看见他,邀请道:“一起啊。”
周以珩拒绝,坐在沙发百无聊赖看他们玩。
中途游戏加载空档,好友朝他丢去一支烟,周以珩接过,由好友点了烟,他靠在沙发上,深吸一口又从鼻腔缓缓呼出。
好友们边玩边聊,期间谈及江稚尔,说从前江家各类活动向来只带江琛,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江稚尔这么漂亮。
又有人问:“诶,她人呢?怎么饭后就没见过她了?”
周以珩答:“走了。”
“这么早。”
“她二叔来接的。”
“二叔?程京蔚啊?”
周以珩咬着烟“嗯”一声。
“我靠,程京蔚还亲自来接她啊?”好友没忍住爆了粗口。
要知道他们这群人父母都太忙,平日司机接送、保姆照顾都是常态,可程京蔚亲自来接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晚辈就有些太夸张了,还是这样偏僻的山中。
周以珩倾身弹了弹烟灰,淡声问:“程总平时人怎么样,知道么?”
“你问这个干嘛?”
“之前没接触过,随便问问。”
“他去年刚回国,跟国内大多数人接触都不多,只是能有这手段拿下整个程臻集团的,肯定是个厉害角色,听我爸说很有手段,年纪轻轻就有老程总的风范。”
周以珩暑假才刚回南锡,对近半年发生的事不算了解。
听过程京蔚的各类传闻,但今天是第一次接触。
“他结婚了吗?”
“没,他这可真算是升官发财死爸爸,傻子才结婚,连璟申国际独生女都拒绝了。”
周以珩指尖摩挲着香烟,沉默片刻后缓缓蹙起眉。
想起方才程京蔚的反应,若他本就是个优柔寡断、过于温柔的人也就罢了,可他分明就不是这类人。
无论是出于何种身份,似乎都谈不上清白-
程臻集团和周博集团因为涉及产业不重合,少有联系,但到底也都是国内的知名集团,不少内情多有了解。
周博集团从周以珩爷爷一代白手起家,从餐饮业到食品行业。
同时,家族枝繁叶茂,周以珩爷爷有五个孩子,而这五个孩子又继续开枝散叶,家族斗争自然格外激烈。
在五位一代继承人中,周以珩父亲并非最拔尖最受器重的,但周以珩却是二代继承人中最突出,也最受爷爷宠爱的。
老爷子迟迟不肯放权,外界对继承人所属更议论纷纷,除了老爷子长女外,周以珩便是第二可能拿到继承权的。
深夜,程京蔚洗漱后,在书房内拨通了许致言的电话。
许、周两家产业布局相近,是真正的竞争对手,自然对彼此的情况更为熟悉。
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知道周以珩吗。
“周以珩?周博集团那小孙子?”
“嗯。”
“你问他做什么?”
程京蔚沉默片刻后说:“我需要证明一些事情。”
许致言笑:“你什么时候和一大学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扯上关系了,还需要靠他来证明什么?”
“周以珩对尔尔有意思。”
他不傻,当然能看出今天周以珩对江稚尔不一般,看向他的目光也不一般。
许致言先愣了下,而后便言辞激烈反对道:“不行,阿蔚,看在我俩十多年朋友的份上,可千万不能让尔尔跟周家那小子在一起!”
开玩笑,要是他们俩在一起,也就意味程、周两家关系的绑定,那许家未来的路可就要走得困难了。
程京蔚笑了声:“所以这不是找你来了解情况了么。”
“周家三代那么多孩子我了解不算多,但周以珩确实是其中最出挑的,读书一路保送,去年接了一个连锁食品品牌的全国落地项目,也挺顺利的,能力不错。”
“其他的呢?”
“哪一类的?”
“道德、品行、性格、兴趣爱好,有没有女友,交过几任女友,有没有不良嗜好,或者恶名丑闻。”
“你自己不急,倒是替尔尔提前急起来了。”许致言笑道,“要我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就算真看对眼,或许过两年就分了,你这些背调等哪天真谈婚论嫁了再说也不迟。”
“等谈婚论嫁再说,你们家等得及么?”
“……”
许致言无言以对,只说:“我明天答复你。”-
翌日。
一大早的会议,又是技术部以及相关分公司关于如何打破国外技术封锁的会议。
各个部门之间争执、辩驳、互相推诿,始终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方式可以解决眼前困境。
程京蔚就坐在会议桌之首,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眉头紧锁。
在各高层争执之际,程京蔚手机震动,许致言一连发入许多条短信。
他划开。
视线飞快扫过,是许致言问知情人关于周以珩的聊天记录转发。
一长串,简而言之,不过是知情人不住夸周以珩优秀,许致言不住质疑,又次次被打击的内容。
周以珩自幼品行端正,性格温润踏实,各种奖项拿到手软,兴趣爱好方面嘛,爱运动,也有运动天赋,平日喜欢旅游也会摄影,拿到过不少摄影大奖。
目前单身,大学三年交过两任女友,都在一起半年左右,但分手后前女友对他的评价都不错,算是和平分手,没有不良嗜好,更没有恶名丑闻。
紧接着,许致言又发来几条信息。
「兄弟,这小子干净得不像个人啊?」
「不过我可都如实告诉你了,你得答应我,千万不能让尔尔和周以珩在一起。」
程京蔚没有回复。
他视线落在屏幕上良久,而后抬手摁灭。
各部门间的争执还在继续。
研发部指责海外部未能尽责,海外部指责研发部只知投钱却没成果。
“公司今年都已经在研发部投了好几个亿了,我知道研发周期长,可你们也不能什么进度都没有,就推给我们海外部!”
“国际关系紧张了这么久,你们从一开始就该提前谋划商务拓展和风险管理工作!研发部的项目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如果我们真只投钱没成果,公司去年上百上千个专利项目是怎么来的?!”
“提前谋划。”海外部部长冷哼一声,针锋相对,“既然如此,你们研发部怎么不知道提前谋划!”
程京蔚向后靠在椅背,指尖转笔,笔端轻磕在桌面。
只是很细微的声音,偌大的会议室内就这么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侧头看向他。
程京蔚抬眼,沉默着视线扫过众人。
他年纪虽轻,但历经集团换血早已足够服众,也确实有超越老程总的魄力,不显山不露水便让众人心生惧怕,
在
沉默片刻后,程京蔚开口。
“下月,由我带队出国开发新的国际项目,确定主攻方向和核心技术突破口。”
他嗓音磁沉,在众人惊诧哗然的目光中平静公布这个仿佛早已深思熟虑的消息,“公司主要经营权将交由专业代理人,还请诸位各司其职,辛苦这段时间。”
会议结束,这个消息便迅速传遍整个集团。
徐因也是第一次得知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解地确认:“程总,这次远赴海外的任务不是能够精确到几月几日归国的,您亲自带队,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只有这样,才可能以最快速度破解眼前困境,若我们真能够第一个杀出重围,程氏集团才能托着如此庞大的体量再次实现高速发展,跻身国际前列。”
男人内敛沉稳,声线也四平八稳,却说出最具野心与魄力的话。
徐因不得不承认,拥有这样的领导是一件极具挑战与刺激的事儿。
集团经历血洗后,如今各部门骨干多是自程京蔚在国外分公司时就跟着他的,他是程臻集团这艘大船上名副其实的掌舵者,是大家的主心骨。
当年他还在国外读书时就曾领命拓展海外市场,仅仅一年便让那年海外销售额增长超200%。
“可是我担心,您这一走,集团内部又会生出事端。”
“瞻前顾后只会顾此失彼。”
知道他心意已决,徐因也不好再多问,只是这决定实在太过突然。
“那您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九月初。”
“好,我去安排。”徐因只能无条件信任,“既然如此,我们只能祝您一切顺利。”
程京蔚笑了笑,颔首。
徐因离开后,他的笑意便渐渐散去。
他靠在椅背,闭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昨夜他告诉许致言——我需要证明一些事情。
但他并非只是想要证明,周以珩是否是良人。
他真正要证明的,是自己的内心。
在两次在荒诞梦境中见到江稚尔之后,在看到周以珩心中产生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之后,程京蔚忽然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不敢确认也无法确认的事,在看到许致言那条短信后,终于得到了最明确的证实。
在看到周以珩样样优秀的信息后,他第一反应并非是放心,而是失望。
竟是失望。
——失望于没找到他的错处好制止他和江稚尔之间的任何可能性。
他睁开眼,终于直面内心最见不得光的情愫。
爱从来不源于无私奉献,而是阴暗的占有欲。
他对江稚尔的感情并不清白。
他喜欢上了一个最不该喜欢的人。
这也是他此刻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他要让距离制止避无可避、野蛮生长的心动,让一切重回正轨。